雷神非列表掉落:赵葵《销夏图》本事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30 21:38:28

赵葵《销夏图》本事

2011-08-28 15:02:44 来源: 新民晚报(上海) 
  闲来披览上海博物馆弆藏南宋赵葵(表字南仲)《竹溪销夏图卷》,恰似打开一柄带出习习凉风的沉香折扇,感觉既气爽神清,又资谈助解颐,真是无比适意!

  徐徐舒展手卷,一片茂密修竹首先映入眼帘,稍后浅溪渚汀迂回;竹林深处隐约显现蜿蜒曲径,其间两人蹇驴缓行。穿过丛篁密筿,豁然开朗,别有一番景象,但见大片水面荷叶摇曳生姿;翠竹掩映、荷塘环抱间水阁临流,一老者凭栏观赏,侍童执扇摇拂,屋后竹篱小桥,溪流潺潺。整幅画面氛围恬谧幽静,令人如同置身清凉世界一般,顿感清风拂面,尽除烦暑。

  不可思议的是,这卷笔致繁复而富有田园气息的画作,竟然出自并非画坛耳熟能详,画史记载仅工墨梅却无作品传世,但宋末抗击金元战史上则声名显赫的战将赵葵手笔,实属出乎意料吧。故而纵然清彭蕴璨《历代画史汇传》也只述其武功而不及画艺:赵葵字南仲号信庵,衡山人。咸淳丙寅(1266)授少师武安军节度使,进封冀国公。初生时或梦南岳神降其家。与兄范俱有志事功。及从军,一日方赏将士,恩不偿劳,军欲为变。葵时年十三,觉之,亟呼曰:此朝廷赐也,本司别有赏赉。众赖以安,人服其机。后屡败金兵,乞致仕。薨小孤山舟次,是夕五洲星陨如箕。年八十有一,赠太傅,谥忠靖。不过,尽管如此,上述今失名款而表现竹丛、园池的画迹,业经元明清名家品鉴题跋公认为其传世孤品。可见今人对于赵葵尚有再认识、研究的拓展空间,像长卷创作地点为扬州的传统观点就很值得推敲。

  据元张翥题跋与题画诗载:夹路修篁千万竿,苍烟漠漠昼阴寒。何人结屋临溪水,便作名园溧上看。此画自赵府来,末书信庵,当是赵葵南仲笔。言下之意赵葵此图作于江南溧阳。另检宋元资深鉴赏家周密《癸辛杂识》、《浩然斋雅谈》等多处涉及赵葵溧阳私邸,尤其《齐东野语·赵信国辞相》详述宋理宗恩准五辞“径归溧阳里第”背景,佐以《宋史》本传淳祐九年(1249)为相,以“言者”谓“宰相须用读书人……四上表力辞”,表明解甲归田去意坚决。故以笔记道及赵葵退隐溧阳灌园、豢虎、置石推测其同时寄情绘事可能性居其大半。

  就此结论甄别,元刘一清《钱塘遗事·赵信庵》亦有佚史认证:信庵赵葵南仲,忠肃公幼子,意气豪迈,倅濠梁日,有婢与客私,公知之,伺婢夜出,袖剑出帐中,一挥断之人头,弃之城沟。辛卯(1231)李全送死维扬,奏功三京之役,家居数年,至淳祐癸卯(1243),优诏起复,以重任为参。除拜右相,葵屡上辞免,而朝旨促赴阙益急,后葵到京。时以宰相须用读书人,劾之。葵已知之矣。乃径出国门,疾驰而归,题《南乡子》壁间云:束发领西藩,百万雄兵掌握间。召到庙堂无一事,遭弹!昨日公卿今日闲。拂晓出长安,莫待西风割面寒。羞见钱塘江上柳,何颜?瘦仆牵驴过远山。归领乡郡,推心爱民,一鞭不妄施。暇日过岳麓精舍,舍长刘某年差长,将坐,揖曰:相公主席!公摇手曰:这里说甚相公?竟就宾席,取酒尽欢而去。后居溧阳。己未(1259)难作,闻命即出。丙寅(1266)时事粗定,告老还乡,舟未发,以书报乡人及两学士,友无不欢悦。长沙儿童日呼舞于市曰:相公归云!冬十月二十日,至齐安,中夕,电光如烛,空中淬然有声,遂薨。

  以上关乎赵葵仕历轶事核诸本传,可见他既有金刚怒目,凶神恶煞的豪放一面,又有旷达自负,至情至性的另一面;特别文含机趣,绝非当朝政敌诽谤的一介不读书带兵武夫。明末上海陆楫选编《古今说海》录其《行营杂录》,就不难窥识其戎马倥偬间隙手不释卷,自我“充电”之勤。而进一步明确他传世唯一画卷创作下限,当在开庆元年(1259)重新出山前的闲居溧阳时期;按此设定断代则赵葵已年届七十有四矣。至于此图实属赵葵就私邸避暑生态描绘议题的释证涉及品名考辨。

  前已论及,此图名款早佚,比对相关著录题跋,清初藏家吴其贞《书画记·赵信庵〈万竿烟雨图〉》,与今图间乾隆冠名“宋赵葵画杜甫诗意图”,实即本文推介《竹溪销夏图》,只不过乾隆以为“是卷笔在李(成)董(源)间,写竹深荷净,颇得杜甫诗意(《陪诸贵公子丈八沟携妓纳凉晚际遇雨》:落日放船好,轻风生浪迟。竹深留客处,荷净纳凉时。公子调冰水,佳人雪藕丝。片云头上黑,应是雨催时。)”,遂以“宋赵葵画杜甫诗意图”为题而一言九鼎并被著录《石渠宝笈续编》成为正式定名。

  本来,按此图大片竹丛作背景的视觉冲击,倒也的确令人仿佛置身锦官城西浣花溪畔竹森森的少陵草堂;况工部诗又确曾提及竹深荷净。可问题是,检《全宋诗》辑存赵葵《信庵诗稿》,光看《春游》、《雪夜》、《落花》、《江行》、《郊野》等充满风花雪夜婉约气息的诗题,简直难以想象竟出自这员驰骋沙场、领兵打仗的赫赫武将,由此反映赵葵其人实在很有出人意料之处。其实,平心而论,结合两宋以文治天下时代背景,行伍出身的赵葵有此本领一点也不奇怪。尤其通过举证其语涉竹林、荷塘和盛夏的几首田园诗,人们应该完全有理由相信他的唯一卷存世长卷,都能在闲居自作诗中落实出处。像《初夏》的“院宇沉沉雨四垂,贴水新荷又满池。”《竹》的“一抹轻烟隔小桥,新篁摇翠两三梢。”特别是《避暑水亭作》的“水亭四面朱阑绕,簇簇游鱼戏萍藻。六龙畏热不敢行,海波煎彻蓬莱岛。身眠七尺白虾须,头枕一枚红玛瑙。公子犹嫌扇力微,行人多在红尘道。”简直跟他《竹溪销夏图》画面景致悉悉相关,丝丝入扣,仿佛这些入画诗句正是为他这卷图画特写的画配诗般言之确凿。因此,尽管未必非要强解附会,把赵葵这幅画作场景完全对号入座定位在他溧阳私邸,自然也不必将此画跟上述隐逸诗彻底挂钩。然而以上张翥题画诗“何人结屋临溪水,便作名园溧上看”,和以下摘录元末张昱题画诗:荷净碧溪烦暑外,竹深团扇小亭开。王孙无奈胸中妙,写出承平故态来。卷中犹想旧风仪,渭水琅轩万万枝。几乎已非常明确、清晰而又强烈地向诗与画的读者传递、暗示着这么一种挥之不去的印象,让人情不自禁地跟着感觉走,即:赵葵此画正是就己私邸避暑水亭的生活写照。至少这幅画卷冠名绝对跟《杜甫诗意图》无涉,乾隆爷显然误读画面而忽视了赵葵本身文采风流的文学艺术本事,简单地把他当作了胸无点墨的老粗,而没有真正将赵葵理解为一员能文能武,诗画兼善的儒将。

  这里我们不妨锱铢必较地对画面进行“地毯式”排查盘点。图上人物仅水亭间主人翁和打扇侍童及由远而近两位访客,根本不存在杜拾遗笔下公子调冰、佳人雪藕、荷塘放船和天公不作美等画面分镜头,分明只是一派私家园池避暑销夏情形。可见乾隆把这幅表现隐者生活而带有作者自画像意味的销夏行乐图,硬生生当作了杜甫陪贵公子携妓郊游消遣的诗意画来对待,显然属于过分解读而有失牵强。清鉴藏家梁清标原拟《竹溪销夏图》,无论从本事还是画面上推敲,都较之不够切题的乾隆冠名来得贴近赵葵原创画面意境和主题思想而显得浑然天成。至于《万竹图》和《万竿烟雨图》题名缺陷在于见物不见人,命名者似乎忽略了画面一隅独处竹溪水阁纳凉销夏而自鸣得意的主人公,而这一看似无关紧要置身凉亭的静憩者,恐怕正是作自我欣赏、陶醉状而向往追求这一理想境界的赵葵本身啊。由此观之,自应更加肯定梁清标《竹溪销夏图》命题贴切,因为它忠实完整地传达了赵葵创作从形式到本事的全部内涵。
赵葵绘画才分虽高,单就《竹溪销夏图》技艺水准而言,已不亚于专业画家。但因其艺术生涯起步较迟,大抵晚年或罢官或请辞间隙才得以寄情笔墨,技痒一试,一显身手;旋即因受制于时局、朝政而于政治、军事上重出江湖,业余爱好几为欲罢不能的官职、军务羁绊而再度荒废生疏,从而不可能为后世留下大量像《竹溪销夏图》那样用心的精湛之作。而当他重拾画笔显然又因年事已高,力不从心而难以为继了。故赵葵之于南宋画坛,正仿佛暮年急流勇退告老还乡,归心似箭却逆水行舟身先死而中道崩殂于长江江心小孤山一样,始终未能融汇、鼎足于南宋画坛的滚滚主流而成为中流砥柱。这也难怪距离他仅百年之遥的张翥、郑元祐、杨维桢、王逢、张昱等元末文人也鉴赏此卷而少见多怪,叹为观止了。而赵葵的幸运在于这幅不同凡响的代表力作,秀出空门、侯门入宫门而最终流传了下来,从而使得后人通过这幅生面别开、硕果仅存的绝世孤品,最终认识了南宋末年政坛、军界,还有这么一位绝无仅有了不起的文武全才,一位指挥千军万马的抗敌将帅竟有如此出众的绘画技能。

  作者:陶喻之(本文来源:新民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