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门太守行赏析:徐友渔：不要用现实功利论证哲学价值

哲学并不使人狂妄和装腔作势，而是使人谦虚。
我们可以说哲学是有用的，它只对有精神追求的人有用，它只对不在意是否有用的人有用。
文/徐友渔
最近，又见不少人热烈地争论哲学有没有用处，让人深感几千年的老问题，真是难以弄个水落石出，得出确定的答案。其实，哲学从一诞生起，人们就质疑它用处何在。下面这个传说，是几乎每本西方哲学史的开篇故事。
哲学家赚钱，小事一桩
泰勒斯大概是西方有文字记载的第一哲人，他主张世界的本质是水，万物都由水构成。周围的人以他的贫穷为例说明哲学毫无用处，他决心向世人证明他们的陋见是何等错误。泰勒斯像中国的诸葛亮一样，上知天文，下晓地理，他在冬天的时候就知道，橄榄———希腊的主要油料作物———在第二年会有一场大丰收，于是将手上仅有的一点钱作为押金把当地全部橄榄榨油器都租了下来，因为没有人能像他那样察知未来，所以他毫无竞争地只花了很低的租金。当丰收来临之际，突然间需要大量的榨油器，他乘机高抬租金，于是赚了一大笔钱。哲学书往往这么说：“泰勒斯的本意并非赚钱，他不过是要向世人证明，哲学家只要愿意，就可以发财致富，但他们志不在此，他们的抱负和理想在另一个世界。”
对于迷恋哲学的人来说，这个故事是大快人心的：赚钱么？对哲学家来说小事一桩，非不能也，实不欲也。
但这个故事对当今中国许多寒酸的哲学工作者毫无宽慰作用，如果弄哲学的人耳边尽是老婆油盐酱醋的聒噪，有多少人敢到商海一游，有多少人能捧回大把钞票，让人信服哲学家的本事？
哲学，曾经为任何政策辩护
也许有人要说，不能把赚钱当成衡量哲学价值的标准。但中国人有更多、更特殊的理由否定哲学的作用。长期以来，哲学等于辩证法，但实际上是诡辩法。人们也许还记得，当大寨的陈永贵走红的时候，不知有多少哲学工作者写文章、写书，论证什么道路的必然性；当他那一套吃不开了的时候，又有哲学工作者，而且往往是同样一些人，又来写文章论证事情为什么一定是这样。“文化大革命”时全国武斗、停工停产、交通中断，明明形势很糟，但用哲学一解释，那是现象，从本质上看形势大好，而且越来越好。人们由此知道了，哲学就是这么一种东西，它可以把坏说成好，把白说成黑，什么本质与现象、局部与全局、长远与现实等等哲学概念，全都不过是为任何政策和做法辩护的说辞。
在我国，哲学经历了从吃香到受冷落，从高深和高明到名声不好的转变，我认为，从某个角度看，这种转变是正常的、必然的，是好事。如果哲学等同于诡辩和欺人之谈，如果哲学常常用来颠倒黑白、指鹿为马，那么它的市场和影响还是越小越好。旧的哲学思维方式就算不是处处都危害甚烈，但也往往压抑经验与常识，把简单明白的道理弄得复杂难解，弄哲学的人就算不想存心混淆是非，也免不了胡搅蛮缠，那么人们对哲学持警惕和质疑的态度就情有可原。从十来年前起，学哲学的人纷纷转行，各大学哲学系规模锐减，生源奇缺，行内人士大呼这是人心世风不正的反映，我倒认为，这并非多么了不得的坏事，“文革”中全国几亿人学理论、讲哲学的可笑局面可以来一个矫枉过正，至少，让人们从思辩和玄想中解放出来，热心于现实和日常生活，可能也算是人性的复归。
哲学的本性是怀疑、反思和批判
这么说，我是主张哲学不但无用，甚至有害，可以将哲学弃之如敝屣了？并非如此。虽然我承认中国人漠视甚至藐视哲学有相当的历史和社会原因，但当前对哲学价值的否定在很大程度上并不是出于对过去荒唐岁月荒唐事的深刻反思，不是出于对哲学的清醒和正确的认识，而是出于对哲学的偏见和无知，出于对精神生活的漠视和蔑视。
不错，哲学一度在中国成了粉饰现实、歪曲现实的工具，但那是坏哲学、伪哲学，真正的哲学以追求智慧、追求知识为目的；不错，哲学一度在中国处于注解政策、迎逢上意的地位，但哲学的本性却是怀疑、反思和批判，它置疑现存秩序，解构一切凝固、僵死的东西。哲学思想和哲学精神与中国人久违了，有人于是把哲学当成胡说八道或急功近利的雕虫小技。
与许多人的印象相反，哲学并不使人狂妄和装腔作势，而是使人谦虚。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有一句名言：“我所知道的唯一事情是我的无知。”这对于一切学哲学的人而言都是至高无上的格言。当然，历史上有一些哲学家宣称自己能洞穿宇宙的本质，认清历史发展的规律，他们的学说使得有人力图把自己当成历史发展的解释者和理想社会的设计者，把万千芸芸众生当成建筑他们的宏伟大厦的泥土和砖瓦。但与其说是哲学思想造成了灾难，不如说是狂妄和有野心的人利用了哲学。更重要的是应该看到，破解上述恶劣哲学还必须借助于哲学，越来越多的哲学家强调人类认识的局限，指出依据暂时、有限的认识设计社会蓝图和组织、指挥生产的不可能和可笑，也只有哲学家，才能深刻地剖析和批判这种人类思想上的僭妄。历史经验证明，人类组织社会、创建未来不得不依靠一些假设或原理，而最保险的假说和原理是这样的哲理：与其把人性看成是天然向善，不如暂时将其视为易于从恶；权力倾向于使人腐败，绝对的权力绝对使人腐败。
哲学，只与精神生活有关
哲学追求的是大智慧，如果投身哲学是为了学得精于计算的本领，是为了追求财富，那显然是烧香走错了庙门。有人企图用现实的功利来论证哲学的价值，这是徒劳无益的。如果你对于人生的意义只有现实、功利的理解，我并不想证明这有什么不对，但应该弄清楚的是，不要把这种理解和追求与哲学搅在一起，不要希图哲学带来什么好处。哲学只与精神生活有关，它帮助人洞察世事，它劝你不要一味索取，而要有所放弃———比如放弃贪婪、过分的欲望和野心，等等。也许，在这另一个更高的层次上，我们可以说哲学是有用的，它只对有精神追求的人有用，它只对不在意是否有用的人有用。
（作者为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研究员）
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有一句名言：“我所知道的唯一事情是我的无知。”这对于一切学哲学的人而言都是至高无上的格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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