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尤努斯

作者: 王灵俊 2011-06-16 10:28:52 来源:南方周末

尤努斯骄傲的一点是，他把格莱珉银行变成一家 “穷人所有、服务穷人”的银行，但是这样的股权结构是理想化的。由无数微小股东占绝对控股地位的机构只能有两种结果：不是内部人控制，就是单一大股东控制

在与孟加拉国政府抗争了5个多月后，2011年5月12日，孟加拉国格莱珉银行行长尤努斯被迫辞职，离开了他亲手创立并领导了三十多年的著名机构。

事情的导火索是2010年11月底挪威电视台播放的一部纪录片，该片指责格莱珉银行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将挪威政府捐赠的一笔资金挪作他用。几天后，孟加拉国总理哈西娜借题发挥，严厉指责格莱珉银行，并说它“打着扶贫的旗号从穷人身上吸血”，政府应该对其进行调查。

挪威官方随后对此予以澄清，说此事当年已经解决，资金的使用并无不当之处。孟加拉国政府的调查也没有发现可疑之处，还尤努斯清白。遗憾的是，事情没有到此为止而是借此发酵，演变成了一场关于尤努斯去留的公开冲突。

2011年2月份，孟加拉政府高官不断暗示尤努斯应该主动辞职。3月2日，孟加拉央行直接将尤努斯解职，理由是：1999年以来董事会对尤努斯的任命没有按规定得到央行的批准；而且尤努斯年逾七旬，已经超出格莱珉银行雇员60岁退休的规定。尤努斯不服，诉讼至高等法院，法院作出支持央行的裁定。尤努斯随即上诉至最高法院，5月5日，最高法院作出终审裁决，驳回尤努斯的上诉。一周后，尤努斯黯然离职。

12年前的问题，为何现在才着手解决，并且如此急不可耐？

这其中既有政治因素，也有哈西娜与尤努斯之间的个人积怨。不是不想动手，而是碍于尤努斯获得诺贝尔和平奖之后在国内外如日中天的声誉，不好下手。适时出现的负面报道提供了出手的机会。

1976年，大学教授尤努斯在一个小村庄用27美元开始了针对农村贫困妇女的小额信贷实践，这一金融创新非常成功，并很快扩展到孟加拉国的其他地区。1983年孟加拉国政府破例颁布《格莱珉银行条例》，支持尤努斯将其开创的项目转变成一家专门的银行。

格莱珉银行成立时，政府拥有25％的股份，并有权提名3个董事，其中一人担任董事长。条例还规定，行长由董事会推举，并需得到孟加拉国央行的批准。

此后，尤努斯一直担任行长一职，格莱珉银行也在其卓越领导下迅速壮大，成为一家国内首屈一指，又有广泛国际影响的小额金融机构。2006年10月，尤努斯和格莱珉银行荣获诺贝尔和平奖，尤努斯也成为孟加拉国的民族英雄。但祸根在其人生最辉煌的时候种下。

尤努斯获奖之时，孟加拉国政局正深陷混乱之中，各派政治力量相互发难，游行罢工频发，计划中的大选迟迟不能举行。一向直言不讳的尤努斯对此进行了激烈的抨击，指责现有的政党只知赚钱揽权，已经“完全溃烂”。此时，人民党主席哈西娜被控收受巨额贿赂，正身陷囹圄。

2007年尤努斯一度准备组建自己的政党，力图改变孟加拉国的政治生态。虽然这一想法很快被放弃，但尤努斯也因此被视为最具威胁的竞争对手。2008年底，哈西娜赢得大选，重回权力巅峰。

尤努斯在格莱珉银行成立前后的相当长时期内与政府高层关系良好、相处融洽。他也小心翼翼地让格莱珉银行避开政治，并在两大敌对政党的轮替执政中游刃有余。

但随着机构的发展壮大，政府的股份被逐渐稀释，影响力降低。目前，格莱珉银行96.5％的股份为贫困妇女所有，政府只占3.5％。政府虽然依旧派出3名董事，但在总共12人的董事会中只占少数。格莱珉银行实际上是由以尤努斯为首的管理团队掌控的。哈西娜指出，格莱珉银行在困难时期，政府给予过慷慨资助，现在仍然是其股东，但显然这个机构已经变成“某些人的私有财产”，也是在表达这种不满。

过去5年来，尤努斯频频出现在世界各地的重要场合，受到国际政商高层的礼遇和欢迎。这样的声望、地位和影响可能是孟加拉国总统和总理也无法比拟的。有人说，这次打压尤努斯也有嫉妒的因素，恐怕不能完全排除。

过去5个月当中，包括欧盟前主席、爱尔兰前总理、世界银行前行长在内的许多重量级人物力挺尤努斯。多名美国国会议员联名致信哈西娜总理，希望政府和尤努斯之间能达成一个满意的协议。美国国务院甚至派出高级代表团赴孟加国拉斡旋（希拉里是小额信贷的粉丝，与尤努斯私交甚笃）。但这些举措都没有产生效果，甚至有可能帮了倒忙。

这场冲突是多年积怨的集中爆发，争端瞄准的是尤努斯个人，实质是争夺格莱珉银行的控制权。

以这样的方式离开倾注自己大半生心血的机构，是非常令人痛心和遗憾的。但尤努斯本人也有值得反思之处。

首先，在这么长的时期内，他没有利用自己的声望和影响建立起一套确保管理层平稳过渡和事业顺利传承的机制。这样的机制终究是靠稳定的股权结构来保证的。

尤努斯骄傲的一点是，他把格莱珉银行变成一家“穷人所有、服务穷人”的银行，但是这样的股权结构是理想化的。由无数微小股东占绝对控股地位的机构只能有两种结果：不是内部人控制，就是单一大股东控制。

格莱珉银行主要由贫困妇女所有，但每个股东份额极低，难以组织起来，对管理层形成有效约束。尽管她们的代表也是董事会成员，但管理层可以在其中发挥很大作用。这是格莱珉银行多年来的实际情况。有尤努斯这样品格高尚的人掌舵，大家放心；但谁又能确保以后的管理层不会偏离航线？

孟加拉国政府的股份已经从当初的25％被稀释到3.5％，但董事会的名额分配和行长的任命方式一直延续旧规，没有反映出股权结构的根本性变化。在股权极度分散的机构，即便是很小份额的单一大股东，也能发挥远超其份额的作用。因此，这次冲突也可以看作大股东对管理层的发难。

如果格莱珉银行能在扩张过程中适度引入国内外有实力的机构投资者，就有可能在股东之间形成有效制衡，建立起稳定的治理结构。

其次，人到老年，没有及时交棒。尤努斯多次解释，他不是“贪恋权位”之人。实际上他曾多次向董事会表达过退休意愿，最近的一次是2009年。但董事会没有批准，管理层和员工也极力挽留。每一个杰出人物想退场都不容易，都会被再三挽留，结果取决于本人态度是否坚决。

最后，成就和声望过多汇集于一身。毫无疑问，格莱珉银行的成功，尤努斯居功至伟。局外人普遍认为，格莱珉银行是尤努斯一手缔造的，格莱珉银行是和尤努斯划等号的。实际上，格莱珉银行成长过程中，孟加拉国政府、国际援助机构和许多个人（包括政府高官）也发挥过很大的作用。

格莱珉银行的网站到处都是关于尤努斯的信息和图片。在友情链接目录下，诺贝尔基金会排在醒目位置，但却没有一个政府机构。在对格莱珉银行发展历史的简单描述中，对政府的作用也是轻描淡写。

在羽翼日益丰满之后，尤努斯或许对孟加拉国政客和政府有慢待之处。这一次哈西娜政府毫不留情的行动让尤努斯付出了代价。

受影响最大的是格莱珉银行及其员工和客户。未来格莱珉银行的独立性、使命、宗旨和管理运营都有可能受到影响。尽管强行更换了行长，但尤努斯在格莱珉银行经营30年，其牢固的群众基础和地位是短期内难以撼动的。这次斗争中，除了政府3名董事之外，其他9名董事都坚定地站在尤努斯一边。从这个角度看，围绕格莱珉银行控制权的斗争或许才刚刚开场。

在孟加拉国这样一个政局不稳、腐败丛生、治理不力、公共部门效率低下的国度，格莱珉银行的出现和壮大是个奇迹。2011年5月14日尤努斯在对员工的告别演说中恳请孟加拉国各党派领袖让格莱珉银行远离政治。许多有识之士也呼吁保持格莱珉银行的独立和稳定，使它能够秉承原有的使命和价值观，继续服务贫困客户。这也是我们的良好祝愿。

（作者为资深小额金融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