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达夫的爱国旧体诗词

内容提要：郁达夫的爱国旧体诗词，感情激烈奔放，有丰富深刻的思想内容，是对反动统治和日本侵略者的沉重打击，是对当时人的莫大鼓舞，也是对后世人的深切教诲。这些诗词，语言清新激越，用事恰当自然，有精湛纯熟的艺术技巧，可见出作者深厚的文学功底和旧体诗词的修养。




　　郁达夫是现代杰出文学家之一，他不仅做小说、散文，还擅长诗词。近读《郁达夫文集》第10卷（广州花城出版社与三联书店香港分店联合编辑，1985年出版，惜只得此卷），大部分为旧体诗词，其中不乏爱国感时之作，思想激烈，感情奔放，读时为之击节不已，今略述其大要，并加以解释。
　　达夫先生生于1896年，他在1913年18 岁时离开家乡浙江富阳东赴日本留学。1915年在日所作《有寄》诗写道：
　　只身去国三千里，一日思乡十二回。思乡即是怀念祖国，《秋宿品川驿》也说：“虫语凄清砧杵急，最难安置是乡愁。”
　　朱之瑜，字鲁ｙú＠①，号舜水，是明末的爱国学者，在舟山反抗清兵，事败赴日本而卒。日人素重之，达夫先生参加了1915年的舜水纪念会，有《吊朱舜水先生》诗：
　　采薇东驾海门涛，节视夷齐气更豪。赤手纵难撑日月，黄冠犹自拥旌旄。白诗价入鸡林重，绿耳名随马骨高。泉下知君长瞑目，胜朝墟里半蓬蒿。首联说国亡不屈东赴日本，以伯夷、叔齐不食周粟相比。黄冠见《礼记·郊特牲》：“野夫黄冠。黄冠，草服也。”拥旌旄指转辗日本、安南图恢复事。李商隐作《太原白公墓志铭》说：“姓名过海流入鸡林、日南有文字国。”鸡林即新罗，今朝鲜地，日南今越南地。《旧唐书·白居易传》：“鸡林贾人求市颇切，自云本国宰相每以一金换一篇。”朱舜水在日本为德川国光待为宾师，立馆讲学，稻叶岩结编其所作为《朱舜水集》，故借白诗为喻。绿耳，马名，周穆王八骏之一。此句用《战国策·燕策》所载以五百金买千里马骨事，以喻朱舜水之见重于德川国光为宾师。胜朝犹胜国，称已亡之国，见《周礼·地官·媒氏》郑注。按这时达夫先生年仅20，七律却已如此稳重，足见学力之深与才华之富。次年所作《王师罢北征》写讨袁的二次革命失败、袁氏称帝事：
　　一自王师罢北征，单于来主受降城。可怜百二秦关地，无复三千汉将营。南渡中流思祖逖，西风落日吊田横。何堪重说长安事，兄弟操戈议未平。“单于来主受降城”，当指袁世凯承认日本提出的二十一条件，语极沉痛。同年所作《席间口占》诗也说：“茫茫烟水回头望，也为神州泪暗弹。”
　　1917年7月达夫先生因故返国，他在过龙华（上海市区西南）时作诗有云：
　　干戈满地客还家，望里河山镜里花。残月晓风南浦路，一车摇梦过龙华。（《过龙华，闻北京政变》）北京政变指张勋复辟，“干戈满地”见得国事如麻，诗人至为忧虑，“望里河山镜里花”，写得无限怅惘。而在杭州作的《谒岳坟》七律，尤为忧愤：
　　拂柳穿堤到岳坟，坟前犹绕阵头云。半庭人静莺初懒，一雨荫成草正薰。我亦违时成逐客，今来下马拜将军。与君此恨俱千古，拟赋长沙吊屈文。以自己的违时与岳飞的遇害并提，今吊将军如贾谊之吊屈原，拟赋祭吊之文。千古恨事，读之生悲。此诗学温庭筠《过陈琳暮》，比较读之自见。
　　这年10月达夫先生再到日本。次年（1918年）6月6日作《客感寄某两首》有云：“陶潜痛哭谈燕侠，庄ｘì＠②哀歌邀楚声。……问他击鼓鸣钟者，可有丹心翼太平？”（之一）自述悲壮，质问富贵者尤妙。又次年（1919年）6月25 日《别戴某》七古写道：
　　与子交游刚五载，议论常欲倾江海。有时击筑歌呜呜，同过坊间访朱亥。……故国衰亡事纵休，子房终欲报韩仇。莫忘祖逖中流楫，独上王生半夜楼。击筑用高渐离事，朱亥，为信陵君夺晋鄙兵者，张良、祖逖均复仇报国志士。末句王生指王粲，作哀时的《登楼赋》，末云：“夜参半而不寐兮，怅盘桓以反侧。”先生为国报仇的壮志实在令人敬佩。七律《新秋偶成》后半写道：“诸葛居长怀管乐，谢安才岂亚伊周？不鸣大鸟知何待，待溯天河万里舟。”豪甚。
　　这年9月19日达夫先生回到家乡富阳，旋即北上赴京应外交官试，11 月失意东渡，行前一月题七律于北京某清王府花园壁上，全诗如下：
　　江上芙蓉惨遇霜，有人兰佩祝东皇。狱中钝剑光千丈，垓下雄歌泣数行。燕雀岂知鸿鹄志，凤凰终惜羽毛伤！明朝挂席扶桑去，回首中原事渺茫。（《已未秋，应外交官试，被斥，仓卒东行，返国不知当在何日》）《离骚》：“纫秋兰以为佩。”“集芙蓉以为裳。”祝谓祭赞。《九歌》有《东皇太一》。达夫先生在此诗中所表现的胸怀大志和长才难遇的不平之感深深地打动了读者，不知当轴诸公感到如何。达夫先生欲在外交事业上的报国之心应该给予肯定。他还有诗句写道：“匆匆半月春明住，心事苍茫不可云。父老今应羞项羽，诸生难肯荐刘＠③。”（《静思身世，懊恼有加，成诗一首，以别养吾》）春明称京城。项羽失败不肯回江东，羞见江东父老。又以唐代能直言极谏的刘＠③应试不得登第自比，这样借慨颇为深切。
　　这年11月达夫先生去日本，七律《岁暮感愤》诗中说：“美人应梦河边骨，逐客还吹市上箫。穷塞寒浸苏武节，朝庭宴赐侍中貂。”愤愤不平之气，盈于字里行间，这都是英雄有志难酬的辛酸泪。但次年绝句又说：“廿载江河未立名，学书学剑事难成。天津桥上鹃啼日，痛哭长沙陋贾生。”（《（和某君》）6 月有七律《客舍偶成》写道：
　　老夫亦是奇男子，潦倒如今百事空。只见人骑肥马去，更无心唱大江东。谈天却少如邹舌，射日分明有羿风。泣向要离坟畔过，暮田漠漠雾ｍéｎｇ＠④ｍéｎｇ＠④。他总是以古代英雄后羿、伍子胥、陈胜、项羽等人自比，而以文弱的贾生为陋，亦不愿如邹衍以游说见用，诗虽悲郁，却仍使人振奋。另一首七律写道：
　　相逢客馆只悲歌，太息神州事奈何！夜静星光摇北斗，楼空人语逼天河。问谁堪作中流柱，痛尔难清ｚｈｕó＠⑤海波。此去若从燕赵过，为侬千万寻荆轲。（《与文伯夜谈，觉中原事已不可为矣。翌日文伯西归，谓将去法国云》）虽然对国事绝望，但仍想到荆轲，欲与反动统治拚一存亡。陶潜《咏荆轲》诗说：“燕丹善养士，志在报强嬴。招集百夫良，岁暮得荆卿。”达夫先生要报的“强嬴”即是北洋军阀的反动统治。当时军阀角逐，直皖战起，他说：“来日茫茫难正多，英雄时钝奈虞何！乌江风紧云飞夜，咽泪挥鞭发浩歌。”（《留别三首》之一）
　　《杂感八首》是他1921年2月感时之作，第7首写道：
　　换酒闲坊质敝袍，年来下酒爱离骚。江南易洒兰成泪，蜀道曾传杜老豪。又见军书征粟帛，可怜民命竭脂膏！国亡何处堪埋骨，痛哭西台吊谢翱。晋阮孚以金貂换酒，今乃以敝袍；饮酒读《离骚》为王恭语。兰成为梁朝庾信的小字，作《哀江南赋》。谢翱是南宋末年的爱国志士，作《西台恸哭记》。
　　达夫先生于1921年12月回国，先后在各大学执教，行踪遍于南北，诗作极为丰富。1928年11月晚秋时节在扬州作诗怀念明末爱国英雄史可法，作《史公祠有感》绝句：
　　三百年来土一丘，史公遗爱满扬州。二分明月千行泪，并作梅花ｌǐｎｇ＠⑥下秋。言秋即见哀愁，此诗可称清绝。
　　达夫先生继1928年与鲁迅合编《奔流》之后，1929年与鲁迅、宋庆龄等发起民权保障自由大同盟，1930年参加左翼作家联盟。1931年1月23 日在上海作长题七律《旧友二三，相逢海上，席间偶谈时事，嗒然若失，为之衔杯不饮者久之。或问昔年走马章台，痛饮狂歌意气今安在耶？因而有作》：
　　不是樽前爱惜身，佯狂难免假成真。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一作莫谓，当是误传）情多累美人。劫数东南天作孽，鸡鸣风雨海扬尘。悲歌痛哭终何补？义士纷纷说帝秦。先写衔杯不饮之故，次写昔年走马章台，痛饮狂歌之事。《汉书·张敞传》：“敞无威仪，时罢朝会过，走马章台街，使御吏驱，自以便面拊马。”杜甫《赠李白》诗：“痛饮狂歌空度日。”再写时事可悲。“天作孽”语见《孟子·离娄》。《诗·郑风·风雨》：“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海中复扬尘”为王方平ｄā＠⑦麻姑语，见葛洪《神仙传》卷七。结联言歌哭无用，而昔日的义士纷纷拥戴对日主和的反人权、反共的蒋政权，翻用鲁仲连事亦入化。次年10月16日在杭州又作《过岳坟有感时事》：
　　北地小儿耽逸乐，南朝天子爱风流。权臣自欲成和议，金虏何尝要汴州？屠狗犹拚弦上命，将军偏惜镜中头！饶他关外童男女，立马吴山志竟酬（又作志未酬，恐未是）。结联用金主亮南侵，欲立马杭州西南吴山第一峰，借以喻日寇南侵的野心。
　　达夫先生于1932年参加中国民权保障同盟。对于坚决主张抗日，被誉为“民族魂”的鲁迅先生，达夫先生于1933年1月19日赠诗道（据《鲁迅书信集》347页1 月10日致郁达夫信中说奉笺纸两幅，希为写自作诗一篇，并乞代请柳亚子写一篇诗，达夫先生所作即此）：
　　醉眼ｍéｎｇ＠⑧ｌóｎｇ＠⑨上酒楼，ｐáｎｇ＠⑩徨呐喊两悠悠。群盲竭尽蚍蜉力，不废江河万古流。大家知道，鲁迅先生早年写作小说集《彷徨》、《呐喊》，后来专力于杂文的写作，借以揭露日寇的侵略野心和国民党政府的妥协密谋。这首绝句不止是赞扬鲁迅的业绩，更表现了这位文坛领袖的事业不朽，当能名垂万古。
　　达夫先生在这年4月初迁到杭州，6月下旬作《闻杨杏佛被害感书》（和钟敬文原韵）一绝，说“恩牛怨李成何事，生死无由问伯仁。”“恩牛怨李”是唐代的两党之争，伯仁是东晋周＠(11)之字，王敦作乱，周＠(11)被杀。借以斥责国民党当局迫害爱国进步人士。
　　1934年达夫先生再谒岳坟，作《三月初九过岳王墓下改旧作》，旧作是指17年前的《谒岳坟》诗，新作写道：
　　凭眺湖山日又曛，回车来拜大王坟。虫沙早已丧三镇，猿鹤何堪张一军？河朔奇勋归魏绛，江南朝议薄刘＠③。可怜五百男儿血，空化田横岛上云。按《太平御览》卷九一六引《抱朴子》：“周穆王南征，一军尽化，君子为ｙｕáｎ＠(12)（俗作猿）为鹤，小人为虫为沙。”（今本内篇《释滞》，文较略）《旧唐书·李德裕传》：“刘稹所恃者，河朔三镇耳。”河朔三镇指魏博、成德、卢龙。刘稹为昭义节度留后。魏绛，晋悼公臣，主张和戎。这里借称主和投降者。这样的改作用典切当，自然比旧作为佳。言外之意，仍然是针对时局的。
　　同年7月，达夫先生应汪静之、卢叔桓之约，带了儿女，北赴青岛任教， 住了一个夏天，作《青岛杂事诗十首》。第一首说：
　　万斛涛头一岛清，正因死亡义田横。而今刘豫称齐帝，唱破家山饰太平。达夫先生原注：“青岛名不见于经传，俗有附以田横事迹者，姑妄从之。”刘豫为宋济南知府，降金，金徙为东平知府，册为皇帝，国号齐，都大名府。旧曲有《念家山》，李后主演为《念家山破》，见马令《南唐书·后主书》。这里的齐帝借指当时的山东省主席韩复榘。第四首原注：“栾女士秀云为舞剑。”诗云：
　　堂堂国士盈朝野，不及栾家一女郎。舞到剑飞人隐处，月明满地滚清霜（又作青霜）。国士原作国土，当为排误，迳改。前两句贬斥怯懦主和之人，是何等的有力，后两句写舞剑，生动如画。最后一首尤为警绝：
　　一将功成万马ｙīｎ＠(13)，是谁纵敌教南侵？诸君珍重春秋笔，好记遗民井底心。原注：“赠《正报》、《光华日报》龙井、蜂巢诸同人及前《民国日报》萧觉先氏。”遗民指宋末郑思肖（所南），井底心谓所著爱国诗集《心史》，明崇祯时出于吴中承天寺井中。
　　达夫先生爱国尚侠，他同年在杭州所作《读〈武训公乞食与兴学传〉》诗，是对武训的公正评定：
　　千里书来乞表扬，地灵人杰武家庄。百年庠序功臣训（训指武训），一代文章作者梁（梁任公有武公记传，见《饮冰室集》）。岂以卑微轻半缕，终教弦诵遍三乡。从知托钵吹箫侣，都是忠肝义侠肠。达夫先生赞颂武训乞食兴学，特取其忠肝侠肠，也与先生的爱国重义思想密切相关。另一方面，达夫先生虽贫，不肯为达官贵人撰文，以七律一首作答说：
　　万劫艰难病废身，姓名虽在已非真。多渐鲍叔能怜我，只怕灌夫要骂人。泥马纵骄终少骨，坑灰未冷待扬尘。国门吕览应传世，何必臣雄再剧秦？（《岁暮穷极，有某府怜其贫，属为撰文，因步〈钓台题壁〉原韵以作答》）第二句原注：“通缉令未解除也。”末句原注：“情愿饿死，不食周粟，亦差堪自慰。”先生的棱棱风骨，令人肃然起敬。
　　1935年4月2日，达夫先生在杭州作《乙亥元日读〈龙川文集〉暮登吴山》七律：
　　大地春风十万家，偏安原不损蘩华。输降表已传关外，册帝文应出海涯。北阙三书终失策，暮年一第亦微瑕。千秋论定陈同甫，气壮词雄节较差。此首咏史诗颇学李商隐，大具功力。前半指出南宋朝廷的偏安求和，屈辱事敌，此因读《龙川文集》及登吴山有感而发。诗中的关外、海涯指金都会宁府，在今黑龙江阿城县南，金主亮贞元元年已迁都燕京，此寓轻之之意。诗的后半方咏作者陈亮其人。陈亮曾经三上书于孝宗，鼓吹励志复仇，力诋儒士与才臣，十年后上疏也不过提出命太子（光宗）为抚军大将军岁巡建业，欲激孝宗恢复，孝宗将内禅，不报，故说是“终失策”。陈亮不肯被擢用而遁逃，又自称欲为社稷开数百年之基，不用博取一官，可是终于应试擢为第一，授佥书建康府判官，未赴而卒，称为“亦微瑕”，有违初志，评为“节较差”，仅气壮词雄而已。这当然是借评定古人来讽刺当时趋附国民党政府的文士的。而达夫先生不与妥协投降的政府当局同流合污的高洁之志有如日月之明。
　　1935年6月22日所作《沪杭车窗即景》也是抨击国民党政府的加重租税的：
　　男种秧田女摘茶，乡村五月苦生涯。先从水旱愁天意，更怕秋来赋再加。10月7日作的《过富阳江》也是借南宋悲慨时局的：
　　三分天下二分亡，四海何人吊国殇！偶向西台台畔过，苔痕犹似泪淋浪。谢翱登西台祭奠文天祥，歌招魂之词，号泣不止，卒葬钓台南。达夫先生次年3 月在福州作的《赠〈闽报〉同人》说：“大醉三千日，微吟又十年。只愁亡国后，营墓更无田。”《赠〈华报〉同人》说：“闽中风雅赖扶持，气节应为弱者师。万一国亡家破后，对花洒泪岂成诗？”《于山戚公祠题壁》诗说：“举世尽闻不抵抗，输他少保姓名扬。四百年来陵谷变，而今麦饼尚称光。”明将戚续光的抗倭与国民党政府的不抗日，成为鲜明的对照。同年又作《满江红》词，题云：“福州于山戚武毅公祠新修落成，于社同人广征纪念文字，为填一阕，用岳武穆原韵。”全词如下：
　　三百年来，我华夏威风久歇。有几个，如公成就，丰功伟烈。拔剑光寒倭寇胆，拨云手指天心月。到于今，遗饼纪征东，民怀切。会稽耻，终须雪；楚三户，教秦灭。愿英灵，永保金瓯无缺。台畔班师酣醉石，亭边思子悲啼血。向长空，洒泪酹千杯，蓬莱阙。这虽然有逊于传为岳飞所作的《满江红·写怀》原词，但达夫先生的爱国热忱也深深地感动读者。“遗饼纪征东”句原注：“民间流行之光饼，即戚继光平倭寇时制以代糇粮者。”11月15日先生在日本有《丙子冬日车过有明湾头之作》：“却望云仙（疑当作山）似蒋山，澄波如梦有明湾。逢明怕问前程驿，一水东航是马关。”甲午中日战争后订立马关条约，丧权辱国，言之令人痛心。西安事变后，先生匆匆返国。1937年夏在福州又有《游于山戚公祠》诗：“于山岭上戚公祠，浩气仍然溢两仪。但使南疆猛将在，不教倭寇渡江涯。”《赠一萍》诗说：“秣陵虎踞龙蟠地，倒持金汤失太阿。正要美人鸣战鼓，隔江无数好山河。”金汤谓金城汤池。《汉书·梅福传》：“倒持泰阿，授楚其柄。”泰阿，良剑名，亦作太阿。此言倒持太阿，金汤遂失耳。美人鸣战鼓用梁红玉事，末化用岳飞“还我河山”语。
　　抗日战争爆发后，达夫先生投入救亡运动，应郭沫若之邀，赴武汉参加抗战工作，到前线慰劳抗日将士。1938年3月经过广州， 作《廿七年黄花岗烈士纪念节》诗：
　　年年风雨黄花节，热血齐倾烈士坟。今日不弹闲涕泪，挥戈先草册倭文。到武汉后，闻前线战胜而喜，对这年3月3日伪南京维新政府成立，伪行政院长梁鸿志之流则加以鄙视说：
　　大战临城捷讯驰，倭夷一蹶势难支。拼成焦土非无策，痛饮黄龙自有期。晋陕河山连朔漠，东南旗鼓壮偏师。怜他傀儡登场日，正是斜阳欲堕时。（《闻鲁南捷报，晋边浙北，叠有收获而南京傀儡登场》）临城在山东滕县南。当时有焦土抗战口号。岳飞直捣黄龙府指金都。梁鸿志于抗战胜利后，1946年被枪决。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这年3月在武汉成立， 达夫先生未能参加，后作《感时》诗，用老舍先生韵：
　　明月清风庾亮楼，山河举目涕新流。一成有待收斯地，三户无妨复楚仇。报国文章尊李杜，攘夷大义著春秋。相期各奋如椽笔，草檄教低魏武头。与老舍原作“忍听杨柳大堤曲，誓雪江山半壁仇”一样慷慨激昂。
　　达夫先生4月中去徐州劳军，《毁家诗纪》第五首写道：
　　千里劳军此一行，计程戒驿慎宵征。春风渐绿中原土，大纛初明细柳营。碛里碉壕连作寨，江东子弟妙知兵。驱车直指澎城道，ｚｈù＠(14)看雄师复两京。大纛，大旗。汉将军周亚夫军细柳，在咸阳西南。彭城指徐州。两京指南京与北平。快哉此诗，可以直追老杜。第六首写道：“水井沟头血战酣，台儿庄外夕阳昙。平原立马凝眸处，忽报奇师捷邳郯。”敌机轰炸日烈，先生到汉寿、辰阳（辰溪）暂避，发出了“国破家亡此一时，侧身天地我何之”（《戊寅夏日偕眷属自汉寿来辰阳避难同君左作》）的感叹。但9月陈仪（公洽）约他去闽从戎， 他又有诗说：“男儿只合沙场死，岂为凌烟阁上图？”（《毁家诗纪》之十三）
　　10月他还写过《读郭沫若谈话纪事后作》二首：
　　洞庭木落雁南飞，血战初酣马正肥。江上征人三百万，秋来谁与寄寒衣？（《募寒衣》）
　　文人几个是男儿，古训宁忘革裹尸？谁继南塘征战迹？二重桥上看降旗。（《前线不见文人》）《后汉书·马援传》：“男儿要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耳。”南塘据《宋书·武帝纪》：“公先分军还石头，众莫之晓。解甲息士，洗浴饮食之，乃出列阵于南塘。以（徐）赤特违处分，斩之。命参军诸葛叔度、朱龄石率劲勇千余人过淮。……贼短兵弗能抗，死伤者数百人，乃退走。”二重桥似指江宁府斗门桥北之乾道南北二桥，斗门桥在三山门内，秦淮合运渎处（见《清一统志》卷七十五）。诗虽写得悲凉，然而对后方漠不关心战士和文人不肯上前线的批评却是语重心长，寄予厚望。
　　1938年12月达夫先生得胡兆祥电约赴新加坡，主编《星洲日报》副刊，偷渡厦门海角，由香港到新加坡（见《槟城三宿记》载《郁达夫游记集》）。他在那里仍然积极参加抗日活动，曾担任新加坡华侨抗敌动员委员会、新加坡文化界战时工作团、文化界抗日联合会等组织的重要职务，编辑《星洲日报》，宣传抗日。 次年1月1日赴槟榔屿一游3日，在那里作诗自述并指斥汪精卫的阴谋主和说：“许国敢辞千里役？忍寒还耐五更风。神州旧恨遗徐福，南粤新谣怨蒯通。”徐福为秦时方士，率童男女数千入海求仙人，不返。蒯通是楚汉间说客，好权变。但他信心十足，“卷土重来应有日，俊豪子弟满江东”（《廿八年元旦因公赴槟榔屿，闻有汪电主和之谣，车中赋示关楚璞兄》）。
　　槟城当然也是歌舞升平，他又作诗讽刺说：
　　故园归去已无家，传舍名留炎海涯。一夜乡愁消未得，隔窗听唱后庭花。（《抵槟城后，见有饭店名杭州者，乡思萦怀，夜不成寐，窗外舞乐不绝。用谢枋得《武夷山中》诗韵，吟成一绝》）谢枋得是南宋的爱国英雄，起义兵抗元，失败后被迫至燕，不食死。《武夷山中》见谢翱《天地间集》所录，有“几生修得到梅花”之句。达夫先生还为一个爱国团体上演《原野》（曹禺作）揭幕而到吉隆坡。然后经马六甲而回新加坡，有《马六甲游记》，亦见《郁达夫游记集》。
　　1940年作《庚辰元日闻南宁捷报》诗说：“中原欣北望，大地庆春回。”又作《祝中兴俱乐部两周年纪念》七律说：“黄龙痛饮须臾事， 伫待南颁报捷辞。 ”1941年又作诗赞颂冯玉祥将军：
　　马二先生真好汉，能屈能伸能苦干。昔从西北练精兵，今到中央弄笔杆。莫嗤丘八变诗人，杜甫伤时涕泪新。萁豆相煎何太急，英雄虽老岂轮ｑūｎ＠(15)？抗战今年将胜利，加强团结全民意。同室操戈大不该，先生呼唤声声泪。六十年间教训多，从头收拾旧山河。预期直捣黄龙日，再诵南山祝寿歌。（《冯焕章先生今年六十，万里来书，乞诗为寿，戏效先生诗体》）他还有题画诗句：“炎荒怕读刘郎画，一片蒹葭故国心。”（《为晓音女士题海粟画〈芦雁〉》）“各记兴亡家国恨，悲鸿作画我题诗。”（《题悲鸿画梅》）又有哀悼诗句：“庚信哀时赋未完，将星遽报陨诗坛。……最怜家祭传遗训，犹盼王师灭贺兰。”（《星洲闻杨云史先生之讣》）陆游《示儿》诗：“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毋忘告乃翁。”
　　1942年2月新加坡陷落后，达夫先生逃至苏门答腊，作五律一首， 题为《星洲既陷，厄苏岛困孤舟中，赋此见志》：
　　伤乱倦行役，西来又一关。偶传如梦令，低唱念家山。海阔回潮缓，风微夕照殷。愿随南飞雁，从此赋刀环。《如梦令》一名《忆仙姿》，后唐庄宗（李存ｘù＠(16)）所作云：“曾宴桃源深洞，一曲清歌舞凤，长记别伊时，和泪出门相送。如梦，如梦，残月落花烟重。”《念家山》为旧曲名，见唐崔令钦《教坊记》，李后主所作名《念家山破》，“其声焦杀”（马氏《南唐书·后主书》）。《汉书·李陵传》：“（任）立政等见陵，未得私语，即目视陵，而数数自循其刀环，握其足，阴谕之，言可还归汉也。”环、还同音借喻，“赋刀环”言归国。可见先生虽遭大难不改素志，念念不忘家乡和祖国，坚持抗日到底。
　　这年春天他在苏岛赋《乱离杂诗》七律11首，颇多慷慨自勉之句，如说：“镇日临流怀祖逖，中宵舞剑学专诸。”（之二）“凤凰浪迹成凡鸟，精卫临渊是怨禽。满地月明思故国，穷途裘敝感黄金。”（之六）“漫学东方耽戏谑，好呼南八是男儿。”（之七）“一死何难仇未复，百身可赎我奚辞？会当立马扶桑顶，扫穴犁庭再誓师。”（之十）“天意似将颁大任，微躯何厌忍饥寒。长歌正气重来读，我比前贤路已宽。”（之十一）专诸为春秋时吴国的刺客，刺吴王僚死。精卫是鸟名，炎帝女溺海所化，常衔西山木石以填东海。东方朔是西汉人，长于文辞，喜诙谐（见《史记·滑稽列传》）。南八是唐朝从张巡守睢阳的南霁云，张巡呼叫说：“南八，男儿死尔，不可为不义屈。”均不屈而死。“百身可赎”（见《诗·秦风·黄鸟》）。扶桑指日本。“犁其庭，扫其闾”（见《汉书·匈奴传》），王夫之《读通鉴论》宋高宗论作“犁庭扫穴”。《正气歌》为文天祥殉国前所作。达夫先生其时早已为日本密探所注意，何尝比前贤路宽，用以自勉而已。
　　1944年有和友人诗七律一首：
　　故人横海寄诗来，辞比江南赋更哀。旧梦忆同蕉下鹿，此身真似劫余灭。欢联白社居千日，泪酒新亭酒一杯。衰朽自怜刘越石，只今起舞要鸡催。（《胡迈来诗，会有所感，步韵以答》）《列子·周穆王》载：郑人击鹿，ｂì＠(17)而藏之，覆之以蕉，俄而忘其处，遂以为梦。白社在洛阳，晋董京常宿其中，时乞于市。新亭在今南京，东晋名士常游宴于此，周＠(11)叹息说：“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众皆流泪。新亭在劳劳山上，又名劳劳亭，唐时送客于此。越石为晋刘琨字，尝与祖逖中夜闻鸡起舞。1545年达夫先生《题新云山人画梅》诗说：“十年孤屿罗浮梦，每到春来辄忆家。难得张郎知我意，画眉还为画梅花。”唐殷尧藩《送刘禹锡侍御出刺连州诗》：“梅花清入罗浮梦。”罗浮山在岭南，今广东增城东。张敞，西汉京兆尹，曾为妇画眉。眉与梅音同，为诗增趣，并切新云山人姓张。
　　这年9月17日，达夫先生被日本宪兵秘密杀害。
　　达夫先生的爱国诗词，有丰富深刻的思想内容，有精湛纯熟的艺术技巧，是对反动统治和日本侵略者的沉重打击，是对当时人的莫大鼓励，也是对后世人的深切教诲，作为历史的见证，作为文学的遗产，坚如金石，价值连城。
　　从这些诗词的写作，可以看出作者文学功夫极为深厚，从他的《论诗绝句寄浪华》五首和《盛夏闲居，读唐宋以来各家诗，仿渔洋例成诗八首录七》早期诗作，可见他对李白、杜甫、杜牧、温庭筠、李商隐、陆游、元好问、吴伟业、钱谦益，上至屈原、六朝诗人都认真学习，因而他的旧体诗词的修养，在现代文学家中已属罕有，而较之某些墨守陈规的旧词人，又多创造革新之功。他的诗语言清新激越，用事恰当自然，不故意堆砌旧典与滥用陈词，都值得大加肯定。
【责任编辑】寇养厚
【外 字】
　　字库未存字注释：
　　　＠①原字为王右加与
　　　＠②原字为臼下加焉的下半部
　　　＠③原字为花的上半部下加贲
　　　＠④原字为涯的左半部右加蒙
　　　＠⑤原字为洁的左半部右加蜀
　　　＠⑥原字为山下加领
　　　＠⑦原字为花的上半部下加合
　　　＠⑧原字为目右加蒙
　　　＠⑨原字为目右加龙
　　　＠⑩原字为得的左半部右加旁
　　　＠(11)原字为凯的左半部右加页
　　　＠(12)原字为狗的左半部右加爰
　　　＠(13)原字为病去掉丙加音
　　　＠(14)原字为们的左半部右加宁
　　　＠(15)原字为国去掉玉加禾
　　　＠(16)原字为日下加助
　　　＠(17)原字为敝下加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