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杜为什么不唱歌了:亦舒《年轻的心》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5/03 08:52:27

 

 

姐妹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选《年轻的心》

  清晨,王嘉言接到了父亲的电话,还算镇静,一边点头一边应:“几时的事?昨天……医生怎么说,呵,好,我马上去订飞机票,廿四小时内可赶到,放心。”

  嘉言放下话筒,怔怔地看着天花板,过一刻,去拉开了窗帘,看到灰蒙蒙天空。

  北国的初秋已有萧煞之意。

  她的丈夫林志文自邻房探头过来,“什么事?”

  她抬头说:“母亲中风晕倒街头,由救护车送到医院,父亲叫我回去见她最后一面。”

  林志文吓一大跳,“我马上去替你订飞机票。”

  他出去了。

  幼儿哭声传来,嘉言连忙过去察视。

  半晌,林志文出现,“下午一时半直航,头等票,还有,我已告了一星期假,在家带孩子,你放心回去。”

  嘉言知道他是最妥当可靠的人,不过仍问:“没有经济客位吗?”

  “算了吧你。”

  “哪一家酒店?”

  “老规矩,希尔顿。”

  嘉言的娘家地方窄小,多一个人都住不下,况且,母亲垂危,回家的决不止她一个人,把地方腾出来方便别人也好。

  她说;“这一去回来,儿子怕要不认得我了。”

  小孩已经一岁半,可是她从来未试过离开他超过三四个小时。

  林志文对她说:“闲话少说,速去速回。”

  幸亏是自己的生意,说休假就休假,王嘉言朝丈夫投过去感激的一眼。

  就这样上了飞机。

  她瞌上眼休息。

  这张头等飞机票本来足够他们一家三口明年到迪土尼乐园畅游五日,不过,正如林志文说:算了吧。

  行程平安无事,飞机顺利降落,嘉言乘计程车到酒店,一进房间,立刻拨电话到家。

  她听到父亲说:“呵,这么快。”

  嘉言有点啼笑皆非,“医院几号房间?我马上来。”

  “她苏醒了。”

  “那是好还是不好?”

  “暂时来说当然好,不过医生说还要观察数天。”

  “可是度过危险期?”

  “暂时已无碍。”

  嘉言无奈地放下电话。

  人老了行事就是这样显三倒四,急了,八千里路云和月那样叫女儿赶了来,忽尔觉得无事,口气立刻冷淡。

  可是嘉言仍然马不停蹄那样叫车到医院.

  只见母亲躺在大房间里,四周围都是其他病人的亲属,吱吱喳喳,吵个不休,洗手间内挤着人洗碗洗筷。

  嘉言二话不说,立刻替母亲转到头等病房。

  是另外一个世界呢,天地立刻静了下来,嘉言看着母亲缓缓苏醒,替她开了收音机,让她听轻音乐。

  “嘉言,你来了。”

  “妈。”

  “这是什么地方,好静好舒服好凉快。”

  嘉言辛酸,“妈,你且休息。”

  这个时候,病房外传来一声冷笑,“有钱好办事。”

  嘉言不用转过头去,也知道这是谁。

  这是比她小一岁的妹妹嘉行。

  嘉言握着母亲的手,“妈,我到楼下饭堂去吃点东西,过一会再来。”

  她假装听不见嘉行说些什么,也不去抬头看她,一迳避开这个妹妹,侧侧肩膊,到注册处办手续。

  她与嘉行自幼不和,无话可说。

  不过嘉行也讲得对,有钱好办事,她即时聘请私家看护,订妥鲜花水果,在尽可能范围内,使母亲舒适点。

  然后她才坐下来喝杯咖啡。

  不料嘉行没放过她,跑来坐在她对面,冷嘲热讽:“真有派头,头等飞机,酒店房间,大小姐一回来,我扪就得救,又证明一次,你是人才,我是庸才。”

  嘉言喝完咖啡,才知道自己有多累,一言不发,再回到母亲病房,同医生谈过她的病况,把酒店的电话留下给看护,才揉揉双眼,打个呵欠。

  “你回去休息吧。”

  “妈,你握着这只柚子闻,十分清香。”

  “嘉言,亏得你回来。”

  “妈,我应该留在你身边的。”嘉言军分内疚。

  “孩子呢,孩子谁带,孩子好吗?”

  “有志文照顾,他十分顽皮淘气,不必理他。”

  这时,父亲出现了。

  嘉言马上摊开支票簿,写了张现金票,交到父亲手中。

  “爸,我且回酒店睡一觉,有事立刻叫我。”

  她走了,没听到老父对老母说:“看,幸亏我把她叫了来,不然,又要动用我的老本。”他扬扬支票,然后小心翼翼地收好。

  站在一角的嘉行冷笑一声,不语。

  “妈,我也暂且回去打理家务。”

  两姐妹在医院门口又碰上了,天雨,没有计程车,好不容易望穿秋水才来一架,人龙几十公尺长。

  嘉言仍然不去看她。

  拉开计程车门,嘉行一个箭步,“我要去接放学。”

  嘉言本来想等下一架,可是实在累了,便说:“我送你。”

  姐妹俩终于坐上同一辆车。

  二人一句话都没有。

  车子在红灯前停了又停,嘉言累得东歪西倒,忽然听见身边的妹妹说:“当心着凉。”

  她脱口便说:“不怕,已经习惯穿得少。”

  睁开眼,才发觉妹妹拿着手提电话不知在吩咐谁,并不是关心她。

  嘉言苦笑。

  嘉行随即叫司机停车,“就这里,我到了。”

  她临下车在座位上撇下一百元,当作车资,表示不占嘉言的便宜。

  要是在几年前,嘉言许会把钞票兜头捧回去,可是今日的她涵养功夫已臻化境。

  回到酒店,她向丈夫报告过近况,好好淋了一个浴,倒床上更大睡。

  做了好几次噩梦,都是听到医院打来的电话,说她母亲不行了,她急得团团转,想赶去见最后一面,可是飞机不知怎地统统停航……

  清晨醒来仍然疲倦。

  去日院之前她替母亲买了新睡衣新浴袍。

  说也奇怪,王太太的精神比前一日好多了,身上仍挂着若干管子,但已能靠起来说话。

  嘉言服侍母亲更衣。

  又同医生商量病情。

  “过两日若情况稳定,可返家休养。”

  嘉言放下一颗心。

  “不过要千万当心,定时服药,下一次就没有如此幸运了。”

  “可否下床散步呢?”

  “明天吧。”

  嘉行这时也到了。

  看到母亲全新行头,冷笑一声,暂时回避。

  王太太开口了,“你别怪她。”

  嘉言笑,“怪谁?”

  “你妹妹近日情况有点窘,、心情欠佳。”

  “呵,情绪不好能发泄在别人身上吗?”

  “嫡亲姐妹,无所谓啦。”

  嘉言只得苦笑。

  “嘉言,你不如接我到温哥华小住。”

  “身体好些一定替你办证件,你这样怎么乘长途飞机呢?”

  王太太叹口气,“怎么一下子就变老人了呢,我还记得自己较年轻的岁月,那时才生下你们姐妹没多久,琐事历历在目……”

  “妈,你且休息。”

  王太太闭上眼睛。

  嘉行在门外等着姐姐。

  “我有话同你说。”

  “我们找个地方坐下。”

  嘉行随姐姐到酒店。

  房间已经收拾过了,打一个电话,便有人送上茶点,这样排场,可见嘉言的环境不错。

  “姐夫发财了。”

  “小生意人,哪谈得上财字,有时服侍客户至深夜。”

  “我不怕开门见山,你不如把父母一并接了去享福。”

  嘉言要过一刻才回答:“他们不良于行。”

  “你要是愿意,可以把他们抬上飞机。”

  “不是一贯我出钱你出力吗?”

  “老人烦得不得了,我几乎廿四小时服侍,连一个肥皂,一瓶洗头水都要照顾到,一下子头晕,一下子身热,我在身边,就是我的责任,你离得远,与你无关。”

  “我不是回来了吗?”

  “是,三五天后又走了,像红十字会来巡一巡,可是我却天长地久,不能脱身。”

  嘉言叹口气。

  “你移了民五年,我整整五年背着这个担子。”

  “不妨碍你正常作息吧。”

  “话不是这么说,反正从明天起,我也权充当自己移了民。”

  “你这不是叫我为难吧。”

  “我受够了。”

  嘉言不出声。

  嘉行发牢骚:“出钱多容易,支票沙沙沙开出来,立刻成为英雄好汉。”

  嘉言忽然光火了,“那,你来开开支票看。”

  “这分明是欺侮我穷。”

  “不,我一向尊重你肯在父母身边尽力,故此这些年来,对你的冷嘲热讽不予理会,你若推卸责任,我自然会接过担子,不过,父母一走,你岂非更加寂寞,本市生活程度那么高,你能独立吗?”

  “你又能独立吗,你靠的还不是林志文,而林志文本来是我的男朋友!”

  “胡说!”

  “你把他自我身边抢走。”

  嘉言怒不可抑,“根本没有这种事,这些年来,你生活在一个梦中。”

  “林志文是我的补习老师。”嘉行也提高了声音。

  “十七八岁时的事还提来作甚!”

  此时,有人拍酒店房间门,嘉言去启门,只见一金发女子在门外怒目相视:“不要大声叫,我要午睡。”

  嘉言把一口气出在她身上,“你也不要胡乱敲人家的门,要投诉,找经理!”

  M@声大力关上门。

  嘉言朝妹妹摆摆手,“我明天就去替父母办手续,从此没你的事。”

  嘉行站起来,“那我走了。”

  下午,嘉言正与丈夫通电话,她父亲来了。

  “两姐妹,吵什么。”

  “她还在坚持林志文是她的男朋友。”

  “这些年来,你生活比她好,她看着不舒服。”

  “爸,我也很辛苦,生下孩子,出了医院,立刻到店里帮忙,到今天身子都还没调理好。”

  “可是你倒底有个家。”

  “爸,事在人为。”

  “这些年来,嘉行都没有对象。”

  嘉言、心”动,父亲想说什么?

  “在家,她天天发脾气,我同你妈都受不了,嘉言,不如你把她接走,到外埠散散心,碰碰机会,也许有出息。”

  嘉言不置信,“你们要还走她?”

  老父搓着手,“在家要耽搁到几时去呢?”

  嘉言不由得心酸,多么现实,连父母都嫌她。

  “争气靠自己,你看嘉行,既不肯好好熬长工作,又不肯升学,三日两头发牢骚,我们不得不叫她搬出去。”

  嘉言吓一跳,“已经叫她走了?”

  “是,上个月同她说过。”

  “她怎么反应?”

  “开头是冷笑着满嘴说好,后来去打听了租金米价,这才吃瘪了,不作声。”

  “爸,她会照顾你们。”

  “我们照顾她已经到了极限才真,两老不吃还得煮给她吃,吃了还嫌,不知多烦。”

  嘉言慨叹这个妹妹太不会做人。

  “你替她想想办法吧。”

  彼此这样嫌腻,住在一起也不是办法。

  “爸,我能力也有限。”

  “同林志文谈谈。”

  “爸,他也还有父母弟妹要照顾。”

  “对,你这次回来,总得放下一笔款子,你母亲迟早会出问题。”

  “可是昨天的支票──”

  “那是付医药的,你别弄错。”

  “我一时没有那么多。”

  “到什么地方去预支一点。”

  嘉言啼笑皆非,“爸,你自己的节蓄怎么不动用呢。”

  “咄,钱越用越少你懂不懂?”

  嘉青口已不想说她的钱也会越用越少,一迳把老父送出门去。

  嘉书*这才松口气,且不理琐事,泡了一个热水浴,去附近逛了逛商场。

  时髦衣饰的价格叫她咋舌,怎么买得下手!只得苦中作乐,饱饱眼福算数。

  盘算了一整天,她仍然拿不定主意,只得与丈夫商量。

  林志文精明果断,马上劝道:“你同他们一向合不来,千里迢迢,把他们搬了来温哥华吵架,不太破费一点了吗?”

  嘉言不出声。

  “叫你一拖三,也实在辛苦些。”他不赞成。

  嘉言忽然问:“当年,你有无对嘉行有过任何表示?”

  “我已说过千次,替她补习,是为着接近你,你们虽是亲生姐妹,可是性格脾气能力完全两样,太太,我不致于那样糊涂,别再问了好不好,还有,你那边若恢复正常的话,请速速打道回府,这边更十分需要你。”说到最后已经十分不耐烦。

  嘉言在第二天替母亲办出院手续。

  王太太问:“你得回去了吧?”恋恋不舍的样子。

  嘉言点点头。

  “那边是你的家,志文与孩子等着你,那么,快快回去吧。”

  嘉言微微一笑,“妈,我的孩子叫什么名字,你记得吗?”

  果然不出她所料,母亲支吾了,她并不真正关心她,嘉言苦笑,与妹妹言和吧,姐妹其实同一命运。

  “你看我,病了一场,什么都想不起来。”王太太一味推担。

  回家一看,只见嘉行已把行李收拾好,可怜,只得小小两只箱子。

  “你搬到何处去?”

  “朋友家。”嘉行苍白地答。

  嘉言替她挽起行李,“到我酒店房间去休息吧。”

  “什么?”

  在该刹那嘉言忽然知道她这个姐姐该怎么做,“立刻替你去打旅游证件,同一班飞机到温哥华去观光。”

  嘉行呆住了。

  两老如释重负,吁出一口气,相视而笑。

  “走呀,”嘉言催她,“还站着干什么?”

  嘉行面孔一阵青一阵白。

  “已经没有路了,”轮到嘉言揶揄妹妹,“别再耍性格了,识实务者为俊杰。”

  王太太连忙加一句:“嘉行,先跟姐姐到酒店,亲姐妹,凡事好商量,你烦她,总比烦外头人好,朋友,什么朋友,世上只懂锦上添花。”

  嘉言叮嘱父母:“好好休息,切勿托大。”

  她带着嘉行走了。

  嘉行跟在姐姐身后,一言不发。

  嘉言说:“你也别多心,两老自顾不暇,不想有旁人在身边,他们对你,同对我,都是─样心肠,你不听见我问?连外孙叫什么名字都不关心,不过是叫我回来付帐罢了,千万别以为他们偏心我。”

  嘉行不响。

  “来,把行李放下,找个熟人,替你办公司担保,还有,税单有否带在身边?”

  嘉行不由得佩服嘉言的办事能力,三言两语,三两下手势,已经把资料搜齐,一起到加拿大公署去。

  凭着来回飞机票,嘉行她总算拿到三星期的旅游签证。

  嘉言松口气。

  两姐妹在房里商量大事。

  “入了境马上找学校办学生证件,你就可以留下来了。”

  嘉行喝一口啤酒,到这个时候才说:“我并无节蓄。”

  “我知道,我负责你第一年学费住宿,第二年看你自己的了。”

  “我行吗?”

  “咄,多少大陆学生都行,你自小在英语城市长大,如果说不行,你只是懒。”

  “可是第一年的费用也不少,你负担我──”

  “没关系,一头家千万种开销,唯一可省的只得主妇的行头首饰,我会克己。”

  嘉行已无话可说:“谢谢你。”

  “且慢谢。”

  “将来我会还你。”

  “不是这个问题,温哥华两间大学不易考,我想你去较偏僻的地方念书。”

  嘉行明白,姐姐不想她在跟前。

  盖一言叹口气,“很可惜我俩并不亲蜜。”

  “那你为什么帮我?”

  “道义上问题,又不是做不到,”嘉言说:“我一早已有此心,只不过初抵彼邦,千头万绪,自己都一团糟,现在总算上了轨道,理应照顾亲戚。”

  她举杯喝尽了啤酒。

  “嘉行,到楼下去剪个发,添几件有用的衣服,同朋友说个再见,这一去,一两年未必回来。”

  “是。”

  “还有,拜托拜托,千万别再提林志文是你的男朋友。”嘉言语气十分厌恶。

  在人檐下过,焉得不低头,嘉行只是不出声。

  嘉言趁妹妹出去办事,与林志文通了电话。

  她丈夫沉默半晌,才说:“你的确知道你在做什么?”

  “嘉行已走投无路,我不能见死不救,东岸有些小省份愿意接受成绩较差的学生。”

  “是你的妹妹,你肯背她,我无异议。”

  “头一个礼拜,她会住我们家。”

  “我早出晚归,不是问题。”

  “我们明日上飞机。”

  “我不来接了。”

  “宝宝好吗?”

  “同这一个保母相处不错。”

  “你雇了保母?”

  “金太太介绍的人,我这边临时来了个客人需要应酬……回来再说吧。”

  就这样,嘉言带着嘉行上路。

  在飞机上,她做了梦,梦见自己去小店洗头,惹上头虱,烦得不可开交。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嘉言也知道这次是她自寻烦恼。

  顺利出了飞机场,嘉言伸手召计程车,嘉行意外问:“他不来接你?”

  “你做梦呢,”嘉言冷笑一声:“你真以为我在享福?你实地观察过都会替我辛酸,每天廿四小时不停地做,晚上连脚趾都酸痛。”

  嘉行不语。

  在接着的三天内,她发觉老姐并无言过其实。

  家里工夫做不完,林志文又把帐簿带回家来叫她核数,往往做到半夜,刚想休息,孩子哗一声醒了,又得哄撮半日,连好好吃顿饭时间也无。

  嘉言苦笑,“爸妈见了我,可从来不问我辛不辛苦,他们只要我签支票。”

  “年纪大了,管不了那么多。”轮到妹妹安慰她。

  “我也一直纳罕,他又没有事业叫孩子承继。为何重男轻女。”

  “不要说他了,来填入学申请表吧。”

  “嘉言,这次……无论如何,我是感激你的。”

  “得了。”

  一个下雨天下午,嘉言带了孩子去打防疫针,嘉行已在收拾行李前往诺弗史各西亚升学,不科林志又回家来取文件,碰上了。

  幸亏家中有两名清洁工人在吸尘抹窗,嘉行才不致尴尬。

  “动身了。”这算是林志文简单的问候。

  嘉行不回答。

  林志又忍不住说:“这些年来,你为何在姐姐面前不住说我曾是你男朋友?”

  “你否认?”

  “当然否认,事过情迁,提老事有什么好处?”

  “你我均知那是事实。”

  “别忘记当年是你见异思迁,错过机会。”

  “我太笨了。”

  林志文说:“你还年轻,不怕找不到更好的人,振作些,前途把握在自己手中。”

  “你同姐姐都是好人。”

  “自己人,说这种话干什么。”

  嘉行默默无言。

  “钱够用吗?”

  “姐姐已给我。”

  两人沉默半晌,净听见雨点落在天窗上啪啪声。

  林志文问嘉行,“你猜嘉言可知道我俩往事?”

  “她比我聪明一百倍,你说呢!”

  林志文叹口气,“我先走一步,祝你顺风,提一口真气,熬完这三年,保你受用不尽。”

  “多谢鼓励。”

  嘉行轻轻坐下,思潮回到当年。

  她舍林志文同一个家境富有的运动健将走,那人不出一年就甩掉了她,而林志文也在那个时候,向嘉言求婚成功,一起移民。

  没想到终于还是姐姐救了她。

  嘉言抱着孩子回来了。

  “衣服多带些,那边冷,有什么事打电话,不要脖子硬。”

  “我省得。”

  “功课跟不上,多多请教同学。”

  嘉行落下泪来。

  “人家十三四岁已出国留学,你还哭。”

  嘉言做了一件她很少做的事,她握住了妹妹的手。

  
 

 

 

 

 

佳偶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选《年轻的心》

  结婚二周年那日,岑志神忽然问妻子庄御君:“要是我忽然故世,你会怎么样?

  庄御君一怔。

  年轻夫妻,无所不谈,也无所谓忌不忌讳,此事或迟或早,一定会发生,说起来,还真算人生大事。

  于是庄御君微笑,“说不定我比你早去。”

  “我比你年纪大。”

  “此事很难说,寿命长短冥冥中自有注定,有人活到九十八,有人不满周岁。”

  岑志坤也微笑。

  他并没有放弃话题,“你会怎么办?”

  “要是你八十岁故世,那么,我同子孙替你办事罗。”

  “不,我说现在。”

  “现在?我从来没想过。”

  “你会伤心吗?”

  “当然。”

  “可是,你会坚强地生活下去?”

  御君抬起头想,“我相信我会。”

  志坤觉得安慰,“你是一个有能力的独立女性,这点我甚觉安心。”

  御君温和地微笑,“现今哪一个太太不赚钱,年入一百万同两百万之分而已。”

  “你记得锺佳辉吗?”

  “那是很坏的例子。”

  锺君英年早逝,留下年轻的妻子与七岁的女儿,二人无以为继,生活十分苦恼,那女子又再嫁了一次,一年后离婚,母女此刻不知靠什么生活。

  “如果我们有孩子的话,我相信他会在坚强的母亲荫蔽下成长。”

  “可是我们没有孩子,志坤,喂,别谈这个问题好不好,不太愉快呢。”

  志坤笑,“好好好,你不爱谈就不谈。”

  御君有种不吉利的感觉,但是她日常生活繁忙丰足,公司非常重用她,她又有那么大一头家要照顾,公婆,父母,都得应酬,她一下子忘记那日的对话。

  御君与志坤是大学同学,几乎一见锺情,毕业后即时结婚,两人的感情生活均无风无浪,时常为身经百战的朋友羡慕:“唉,有福之人,轻舟已过万重山”,而他们尚苦海无边。

  御君常谦曰:“我不会说我俩是一对璧人,不过我们的生活倒也幸福。”

  小两口子,时常在下班后去吃顿饭,跳个舞,乐也融融。

  他们俩没有秘密,要好得像一对老朋友,外型又合衬,看上去真叫人舒服。

  这样的佳偶,真不多见了。

  结婚三周年那日,志坤同御君说:“妈问,我们几时生个孩子。”

  御君微笑。

  “她说,她帮我们带。”

  御君笑答:“第一,我这个人有点怪,我不爱人家帮我带孩子,第二,这种空话,我听得多,你知道李美珍?她夫家有三个姑奶奶,一天到晚帮着催她生,说会帮她带,五年后,李美珍养了女儿,姑奶奶全体人间蒸发,甚至没到医院探访她,连一件小衣服都不送过去,相反地还老问有什么剩余物资可以给她们女儿的新生儿。”

  志坤笑,“那也是很坏的例子。”

  御君说:“我准备好了,我自然会生孩子。”

  “可是妈说──”

  御君也会有不耐烦的时候,“我一向不理别人说什么。”

  她外出工作,一向用庄御君本名,她对于某些妇女把夫姓冠在头顶上这种小动作深表纳罕。

  表示什么,嫁得出?

  会有嫁不出的女子?怕是选择不嫁而已。

  无论与志坤的感情好到何种地步,她仍然是一个独立的人。

  若不能做到这样,她就是一个失败者。

  她为自由付出自力更生的代价,因而,她不容任何人干涉她生活。

  志坤自然知道什么时候应当噤声。

  对他家的人来说,志坤也许是怕妻之人,可是志神却觉得这是一种尊重。

  过没多久,志坤告诉御君:“公司叫我到纽约去一趟。”

  “速去速回。”

  “不知怎地,我有点不舍得走。”

  “至多三两个星期即可回来,为何恋恋不已。”

  “我爱你,御君。”

  “节省点,这爱还要用五十年。”

  说得也是,三两年间用尽了,也只得分手,不如平均点花,开头时别太炽热,稍后保温,方过得一辈子。

  “昨日戴兴伟说他要离婚了。”

  “为什么?”

  “他妻子不恋家,动辄应酬到深夜才返。”

  御君笑,从前,独守空闺的可是女性。

  “哪有那么多的应酬,”志坤替朋友不值,“朱家两兄弟算是广告界巨擘了吧,据说天天回家吃饭,有真才实料,何必应酬!”

  御君完全同意。

  过两日,她送丈夫到飞机场。

  那日下大雨,行李过磅的时候,志坤忽然说:“我同你约好一句话。”

  御君诧异,“什么话?”

  “假如我有什么事,你听见这句话,你就会知道,那是我又回来了。”

  “啐!神经病。”

  “那句话是,爱并非无限,要节约用度。”

  “你有完没完?”

  “御君,记住了。”

  御君推他进禁区,“护照带着没有?”

  看看他进去,御君摇摇头。

  志坤不是没有缺点的,他非常不擅长在生活细节上照顾自己,完全依赖妻子,且不打算学习,一百次中有一百次他会叫出来:“牙膏在哪里?邮票搁何处?”不管御君是否在书房忙着批阅文件抑或讲长途电话。

  他出门,御君当放假。

  而御君需要这假期。

  御君记得上次志坤出门,她刚巧要请医生做一个小手术把一个粉瘤切除,志坤托他家人照顾御君,御君在翌日接到不客气的电话,问她:“为什么不叫佣人做?”

  她对夫家的人没好感,不过,这不是岑志坤的错,她不打算迁怒于他。

  志神这一去去了三星期,且还要延期,他每天都有电话回来,短短说几句,不外是“老板好像要把分公司送给我”,“内衣没人洗,买了几打新的”,“食用十分差”等等。

  后来就说:“我真挂住你,结婚三载,仍然像学生时期那般爱你,真不甘心我们只是凡人,如有来生,必定再来见你。”

  五个星期过后,他才回来。

  御君松口气,她特地告半天假,做了一个罗宋汤及一锅鸡粥,这都是志坤最爱吃的食物。

  当天晚上八时许,她去飞机场接他。

  御君何尝不想念丈夫,只是现代女性不便婆妈而已。

  来自纽约班机终于平安降落,御君放下心来。

  此际,只见闸门内有救护人员抬着担架忽忽奔进禁区。

  站在御君身边的两位太太大惊失色,“什么事?”

  “怕飞机上有病人。”

  “救护车不能直接驶进停机坪吗?”

  “你看电影看太多了。”

  御君当时想,噫,有人急病,不知是谁。

  半晌,旅客陆续提着行李出来。

  御君一直等,抬着头,脖子都酸了。

  她暗暗好笑,世上最可怕无聊的事之一,便是接飞机,免得过可免之。

  可是一个小时两个小时过去了,岑志坤都没有出来。

  咦,没上飞机,又改了期?

  要到这个时候,御君脑里忽然嗡一声响,她一声不响,往航空公司柜台奔过去。

  她一路不停跑上二楼,找到了接待员,声音出乎意料之外镇定,“我想知道,纽约来的三0八班机中有无岑志坤其人。”

  接待员立刻抬起头,“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妻子。”

  “岑太太,我们正在找你,岑先生在飞机越过东京时心脏病发身亡,遗体已送往圣爱医院。”

  庄御君呆呆站着。

  那副担架,那副担架竟是用来裁志坤的。

  “岑太太,你要不要坐下来?”

  御君听见自己答:“不,我要赶到医院去,谢谢你。”

  她付了停车费之后走到停车场取车。

  一路不徐不疾把车子驶到圣爱医院。

  御君一丝不乱,在询问处等了颇长的一段时间,才有人出来与她接头。

  接着的细节,太过不愉快,不必重述。

  庄御君回到家里,已是深夜。

  她一个人坐在露台里思考良久,然后拨一个电话给她的得力助手,“路斯,你睡了没有,还在看小说?能否于明天一早过来舍下?我有急事需要帮忙。”

  那路斯十分懂事,立刻提高警觉,“要不要我此刻马上来?”年轻人一夜不睡,闲事耳。

  御君想一想,“也好。”

  呵,庄小姐一向不是大惊小怪的人,这次一定有大事发生。

  不消半小时,路斯已经赶到。

  庄御君用办公事那样的口吻宣布了恶耗。

  路斯只不过”呆,随即坐下来办事。

  首先,她把所有有待知会的亲友名单列出来。

  “庄小姐,什么时候开始打电话?”

  “明早七时,且让他们睡完这一觉。”

  这种关头了,还这么体贴,可见人家成功自有道理,越是成功的人,越是会替人家着想。

  “我替你告多久假?”

  “先告三天。”

  路斯到厨房做了一壶咖啡。

  天亮了。

  两个女子忙碌起来,先是双方父母要知道这件事,然后兴牧师接头,从详计议。

  庄御君把所有的事揽到肩膀上,她自有各界朋友鼎力相助,安排得妥妥贴贴。

  五天后她照常上班。

  一身素服的她哀伤、冷静、肃穆,如常办事。

  那日回到家中,刚巧碰到钟点女工,同她说:“太太,厨房里有一锅汤已经好几天,都馊掉了。”

  御君这才蓦然想起,志坤永远不会回来,她急痛玫心,弯下腰来,如被人当胸踢了一脚,眼泪直冒喷出来。

  那女佣吓得自停口呆,连忙扶起她。

  御君失却控制,压抑多日的悲伤决了堤,哀号一声,她晕厥过去。

  醒来的时候,已在医院中。

  休养了一日,自行出院。

  从此御君体内有一部份死亡,她如一具机械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沉默寡言。

  同事们轮流约会她,她也肯出去。但人坐在现场,灵魂却不知飞向何处。

  时间过得快,转瞬半年。

  御君与岑家诸人已完全没有来往,岑家自然也太乐意忘记这个人,又没有孩子,岑志坤似统共没有出生过一样。

  一日下了班,老板要送急紧文件到她家,先用电话联络过,御君没想到派来的是与她同级的新同事钱国伟。

  她同钱君不熟,有点不好意思,忙照呼他坐。

  钱君一边拿起茶杯一边说:“因是机密文件,我自己走一趟,打扰你了。一看到桌子上三副杯碟,脱口问:“还有人要来?”

  一问出口,便知道造次了,十分尴尬。

  只见庄御君脸色渐渐苍白。

  间说她是新寡,那么,这副杯碟,是敬她所爱的人的吧。

  钱君本想立即告辞,但他肚子饿了,桌子上又故着那么美味的糕点,唉,大家是同事,无所谓啦,便举案大嚼起来。

  那边御君的脸色稍霁,她正在看那份文件。

  待钱君吃完,她已合上文件。

  “我有数了,明日可以与对方开会。”

  钱君看着她,心中钦佩之情悠然而生,“劳驾你了。”

  “你真客气。”

  “对方代表心狠手辣,天下是有这等人:把别人整得不舒服,他便高兴,你要小心那个戴维生。”

  御君忽然笑了,小钱真是个爽直心肠的好人,许久没有人这样关心她。

  “明早见。”

  御君把他送到门口。

  关上门,她便熄了灯,一个人坐在黑暗中。

  忽然她说:“志坤志坤,从前笑谈身后事,如今都到眼前来。”

  黑暗中似闻有人太息之声,御君静静落下泪来。

  第二天她与小钱做成了那单生意,上头一高兴,派他俩到一组。

  路斯马上笑道,“那钱国伟是个好人,未婚,刚自外国返来──”

  御君瞪路斯一眼。

  路斯立刻噤声。

  她与钱国伟相处了半年,非常融洽,但关系仅止于此。

  一日,合该有事。

  下班后,尚有工夫要赶,钱国伟建议去买点心饮料慰劳同事,御君说:“买些好一点的食物,天天吃三文治,不成体统。”

  二人赶到闹市酒家,选最好的烧味,又吩咐炒油菜,正在等,碰到了岑家两个姐妹,御君只得点点头。

  那两姐妹好没风度,忽然冷笑起来,指着御君便骂:“老公死了一年不到,看,多么风骚,双双对对,吃吃喝喝。”

  御君呆住了。

  还来不及作出反应,岑家的人又说:“我们兄弟枉死后,总有东西剩下吧,又没有遗嘱,法律规矩是兄弟姐妹亦有份,你都收到何处去了?避不见面即可?”

  御君混身簌簌抖起来,再也不知如何应对。

  这时,钱国伟忽然自她身后出来欠欠腰,很客气地说:“两位有什么事,同我说好了。”

  立刻有人厉声道:“你是谁!”

  “我是庄小姐的法律顾问,有谁对她不礼貌,我会代表她依法追究。”

  两位女士一听,退后一步。

  小钱问:“还有其他的事吗?”

  她俩悻悻然离去。

  钱国伟让御君坐下,“喝杯热茶。”

  半晌,御君才缓缓地说:“我想起来了,路斯爱吃芒果布甸。”

  “马上补叫。”

  过一会儿,他又说:“我的确有张法科文凭,倒不是吹牛的。”

  御君笑了,按着钱君的手说:“谢谢你。”

  钱国伟松口气,“你没事了?”

  “已经过去了,来,快回公司去,那班人都快饿坏了。”

  那夜,他们做到十二时才散。

  自办公室出来,大家看着灿烂的星光笑了。

  钱君说:“这个都会之所以有不夜天,纯靠我们这些人撑着。”

  “真的,一个太太都往往做两份工作,劳心劳力,贡献家庭。”

  “人力是社会最大的资产,你到北美洲去看看,服务行业不论是饭店、百货公司、酒店,真叫你吃不消,客人一多,几乎要捱骂,一个一个来,慢吞吞,真正气死老板,简直把利润往外头推,还赖经济不景气。”

  御君笑了。

  “我送你。”

  他知道御君的车子拿了去修理。

  回到大厦门口,司合知会住客:“庄小姐,停电,没电梯用,你走好。”

  御君骇笑,“今夜发生那么多事!”

  “我陪你上去。”

  “我住十二楼呢。”

  “我车里有一支电筒。”

  有些人就是那样可靠,你有的,他全有,你没有的,他也有。

  志坤在生时并无如此周到,千叮万嘱叫他带伞,结果忘了,害御君淋湿最好的套装。

  比较是不公平的,御君叫自己不要比较。

  梯间漆黑,全靠钱君那支电筒,他俩慢慢走上楼梯,到了七楼,御君实在吃不消了,直喘气。

  “每早起来跑步会有一定帮助。”

  御君笑。

  “我明早七时来接你。”

  “满身汗怎么办?”

  “淋浴呀。”

  “我们女生的头发与化妆不能随便动。”

  “女人不容易做。”

  “老天,到了。”

  用锁匙开了门,御君邀请他喝杯茶。

  “改天吧,你早点休息,对了,你家有无热水?”

  “我们用煤气炉。”

  “那好,关上门,我走了。”

  “国伟,谢谢你。”

  钱国伟笑笑离去。

  那夜御君睡得特别好,不知怎地,开了夜工,捱了骂,又步行至十二楼,仍然比过去一年中任何一夜睡得好。

  清晨电力恢复,皆大欢喜,几乎可以听见整幢大厦住客的欢呼声。

  电话铃响。

  “我来问问你是否打算跑步。”

  “运动不了,一起到文华吃个早餐吧。”

  “那半小时后我来接你。”

  御君与志坤初初成家时也天天在文华早餐,大吃一顿,然后跳过午餐不吃。

  真是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御君叹口气,“志坤,你有什么剩给我你是知道的,置公寓的首期款项还是我的嫁妆,你太爱买名贵西装,没剩下钱。”

  主要是年轻,以为日后大把岁月。

  “请告诉你家人,别再找我的碴,一个人忍耐力有限,你知我脾气,等我不顾一切动用人力物力反击之际,两败俱伤。”

  她出门去上班,钱君在楼下等她。

  真是一个好人,可是御君受了伤的心根本没有准备另一次感情的冲击,况且,外国成长的钱国伟对人人都那么热诚,不可多心。

  回到公司一看,同事们都已到齐,似昨日在办公室打地铺而睡,难得的是,个个都精神奕奕。

  以后,以后这也就是庄御君的家了。

  下午,老板见她。

  “庄,华盛顿那个职位,你可以再加考虑吗?”

  “另外派人吧。”

  “你现在单身了,为什么不去呢,当散心。”

  “做开荒牛好算赏心乐事?”

  “我派路斯帮你。”

  “那自然不在话下,可是两个女生怎么一脚踢管理那么多事务?”

  “我派一大将与你合作。”

  御君迟疑,“谁?”

  “钱国伟。”

  御君一怔,这里头有文章。

  “老实同你说吧,我叫他去,他说除非仍然与你拍档,否则不动。”

  “咄,拿我来陪他。”

  “我是为你好,”老板说得怪有深意,“有人照顾不好过一个人?”

  “我会照拂自己,”御君不悦,“谢谢你关注。”

  “那是去或不去?”

  “轮到我选择吗?我最讨厌讲英文。”

  “我叫人替你买飞机票。”

  事情就这样决定下来。

  御君把公寓租给同事,收拾了简单行李,便可以上路,一个人有一个人好,爱走就走,无牵无挂,这一去可是起码九个月的事。

  在飞机场碰到钱国伟,他笑吟吟说:“你好拍档。”拎着一大箱重要文件。

  三个人当中数路斯最开心,她有个男朋友在多伦多念书,以后来回见面可方便了。

  在飞机上御君要吃药才睡得着。

  她做了梦。

  见到志坤推她,“御君,睡得好热。”

  御君眼泪直流下来,“志坤,你怎么没说再见就走了。”

  志坤无奈,“对不起,御君,我身不由主。”

  “我们几时可以见面?”

  “我就在你身边而已。”

  “什么,你说什么?”

  志坤微笑着冉冉在她眼前消失。

  御君惊醒,脸颊凉凉,全是泪水,她怕失态,连忙找面纸擦干。

  忽忙间只听见钱国伟对路斯说:“感情等于银行存款,问题是我们不知道数额若干,因此要省着用,以免一下子花得光光,无以为继,所以我不赞成热恋,我爱一个人,是要爱到八十岁的。”

  御君猛地抬头。

  她呆住了。

  这个理论何其相熟。

  这时钱君看向她:“御君,你醒了?正好吃早餐二小时后可抵华盛顿。”

  御君看着窗孔外的云层不语,这个时候,眼泪又流下来。

  
 

 

 

 

 

盲约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选《年轻的心》

  肓约,是一种很奇怪的约会形式。

  你有参加过盲约吗,如无,那你总听过盲婚是什么。

  盲婚由家长代办,一对新人在婚礼举行之前,从来没有见过对方,所以叫盲婚。

  盲约当然比盲婚好多了,约会不是一生一世之事,也不是三五七载之事,哪天见,哪天散。

  盲约多数由亲友代办。

  譬如说这一日,憬波同表妹岱芳说:“昨天我们开会,上司托我照顾纽约分公司代表某君,他想也不想,我妻怀孕已到第九个月,我无论如何走不开。”

  “叫你秘书代劳好了。”

  “小姐,现在秘书架子大得很,这并非她分内之事。”

  “那你想怎么办。”

  “岱芳,你出一次马。”

  “咄,我怎么会陪客吃饭!”

  “岱芳,那人有铺保有人保,不是坏人,你当是盲约好了。”

  “我不作兴那种玩意儿。”

  憬波唉声叹气。

  岱芳说:“爱莫能助。”

  黄昏,表嫂的电话追着来了。

  “岱芳,你不是与艺术馆的人最熟吗?”

  “我老同学确是艺术馆馆长。”

  “有个外国来的朋友想逛艺术馆。”

  “毋须馆长做随从吧。”

  “那会使他觉得矜贵、尊重、高兴。”

  “哦,那人是表哥纽约分公司派来的要人吧。”

  “岱芳,你真是玻璃心肝,聪明到极点。”

  在外头找生活是越来越难了,什么人都得努力讨好,岱芳也了解到他们的难处。

  她慷慨应允,“那么,由我来办妥这件事吧。”

  “拜托拜托。”

  表嫂腹大便便,能使她安心,也是一件功德。

  岱芳亲自拨电话到艺术馆去。

  那边的答覆是“赵馆长放大假”,岱芳一声糟糕,拨到赵家,一个菲律宾女佣说“赵先生太太去了欧洲”。

  岱芳发呆。

  答应了的事总得做,她问憬波:“那某君叫什么名字?”

  “某君……让我看,某君姓何叫少明,美籍华人,会讲普通话及粤语,现居文华酒店七○三室。”

  “好,谢谢你。”

  “喂,托你那件事没问题吧。”

  “芝麻绿豆,不足挂齿。”

  “那你瞧着办吧。”

  第二天,岱芳吩咐秘书,“与何少明先生联络,问他哪一日有空,我会在指定时间在艺术馆门口等他,陪他参观。”

  秘书效率甚高,一下子就回覆:“何少明先生明日便离开本市,只得今日下午四时三十分至五时三十分有空。”

  岱芳抬起头,这段时间她有内部会议。

  无奈。

  岱芳说:“把今日下午的小组会议挪到明日去,告诉何少明没问题。”

  “是。”

  “何少明可和善?”

  “祝小姐,我没听到他的声音,我只与他秘书安排约会。”

  啊,原来如此。

  “告诉他我非常准时。”

  “是,祝小姐。”

  过一忽儿秘书来问:“何先生想知道如何辨认祝小姐。”

  岱芳没好气,“告诉她我头上会插朵花,叫他鼻子上戴只金环。”

  秘书微笑着出去。

  真的,一个陌生人,如何辨认祝岱芳呢?

  岱芳高佻身裁,短发,化淡妆,是气质胜于容貌那种型,不知怠地,在热闹的都会中,这种女性受欢迎程度远不如戴大耳环爱哼小调那种。

  岱芳对于异性的品味不予置评。

  那日,她穿着灰色的上班服准时赶到艺术馆门口,叫公司的司机五点半来接她。

  门口没有人。

  印象恶劣,此人不守时。

  岱芳立刻皱上眉头,生活中有许多令人烦厌的琐事,其中一项是约会中有人迟到。

  她看了看腕表,已迟了五分钟。

  刚在此际,身后有人问:“祝小姐?”

  岱芳缓缓转过头去,见到她身后站着一个小个子。

  她并不介意他个子大或小,高或矮,公事公办,岱芳问:“何少明?”

  “正是,”那人愉快地伸出手来,“我是你的盲约。”

  岱芳老脾气发作了,“不,我不是什么人的盲约,我代表陈憬波来带你参观艺术馆。”

  “艺术馆?”他像是没听过这个地方似。

  岱芳立刻说:“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谈谈。”

  她即时转身走进艺术馆,在一张国画前的沙发上坐下来。

  她跟何少明说:“陈憬波同你说什么?”

  “他说假如我公余有时间,他可以代我安排约会。”

  “他那样说?”岱芳决定明天要他的狗命。

  “他还说,他有位表妹叫只岱芳,人是漂亮得不得了,不知可约得到。”

  “他不敢!”

  “那是我俩玩笑,”何少明扬起手,“你切勿介意。”

  岱芳觉得这何少明有点幽默感,面色稍霁。

  “我只负责艺术馆部分。”

  “没问题,所有艺术馆都设咖啡室,你可口渴?”

  “你肯定不想参观宋瓷或是八大山人的作品?”

  “我们这种搞市场推广的人,成日价营营投役,欣赏艺术,恐怕要待退休。”

  语气有点辛酸,岱芳默然,此人并不骄矜,真是好运气。

  他把双手插在口袋里,看看岱芳笑,“祝小姐不会嫌我俗吧。”

  岱芳清清喉咙,“我只是名导游,怎么会嫌人。”

  这何少明叫人舒服。

  在这个时候,岱芳也不大觉得他身量矮了。

  他叫了啤酒,喝一大口,“岱芳,我们做个朋友。”

  讲得那样亲切,岱若不由得应道:“好呀。”

  “陈憬波说,老何老何,把我那标致的表妹介绍给你?你长得那么丑,当心她吓一跳。”

  岱芳不好意思,“何先生,你太客气了,表哥自小把我当丑小鸭,他才不会那样说。”

  “你去问憬波,在哥哥眼中,所有妹妹都是可人儿。”

  “但愿是这样。”

  “祝岱芳,告诉我关于你自己。”

  岱芳看看表,“你有六个钟头的时间吗?”她微笑。

  一言提醒何少明,他无奈,“我早知你比你表哥形容得还要可爱,我就不会约人五点半。”

  岱芳笑出来。

  许久没有衷心畅快的笑了,真是难得。

  何少明说:“我去把那人打发掉,我们一起吃晚饭可好?”

  “你要准时呵。”

  “七点钟,我到府上接你。”

  “一言为定。”

  这可名符其实,是个盲约了。

  岱芳在艺术馆门口与他分手,小心翼翼报上电话地址。生怕他记不住似。

  祝岱芳并不见得对每个男生都那么好,较年轻的时候,有轻佻的异性问她要电话号码,她把香港廉政公署的总机号码报上。

  回到家,岱芳的脸上仍然挂着个微笑。

  奇怪,何少明那其貌不扬的人令她那么开心。

  他比她矮半个头,衣着普通,领带与袜子全不配色,可是他和善、亲切、机智、富幽默感。

  啊,管它呢,岱芳想,她亦不是美女。

  她决定先洗脱办公室一天的疲倦。

  正在洗头,电话铃响了。

  电话专门在这种要紧关头响起来,如不,它也不叫做电话。

  岱芳嘀咕,“有什么要事?”噫,会不会是何少明。

  “岱芳?”这是憬波,“我妻说肚子痛。”声音慌张。

  岱芳里着毛巾,也紧张起来,“赶快通知医院呀。”

  “我怕,我忽然之间觉得应付不了。”开始呜咽。

  “憬波,你等待这一刻,已经有九个月了,镇静些。”

  “岱芳,你过来替我们打气可好?”

  “你们先去医院,我马上来。”

  “谢谢你,岱芳。”

  “义不容辞。”

  放下电话,她才猛地想起:我的盲约呢?

  来不及了,憬波这一生也许只生一胎,不去帮忙怎么行。

  岱芳百忙中在电话录音机中留言:“何少明请注意,我因要事赶往圣心医院妇产科,约会取消,万分歉意。”

  又忽忽写了同样的英文字条,贴在门口。

  穿好衣服赶出门去之际犹自大叫可惜,此君明天就要走了,以后不知是否还有见面的机会。

  有什么不是注定的呢,岱芳耸耸肩,她的乖侄儿偏偏要在今日黄昏出生。

  没想到憬波会那样六神无主。

  看到岱芳,他怔怔落下泪来。

  “憬波,振作点,你怎么了?”

  “没想到她会那么痛苦。”

  “废话,不是早告诉你会在地下打滚嚎叫吗。”

  “我以为是开玩笑。”

  “她在哪里?”

  “在房间里。”

  “跟我来。”

  只见表嫂面色苍白,满头满脑的汗,见到亲人,即时叫:“岱芳岱芳。”泪如雨下。

  岱芳恻然,但知道在这个时候心肠不能轻,低声喝道:“这是干什么?已经躺在头等病房里,最好的医疗设备,医生护土一大堆,你怕什么?”

  “我怕,”她哽咽,“我怕我不会教他,又怕他会不快乐。”

  岱芳握紧表嫂的手,“先把他生下来再说吧。”

  她还是哭。

  “你母亲就快来了,千万别伤她的心。”

  产妇这才慢慢止了眼泪。

  “憬波,过来这边,坐这里。”

  医生进来了,看见他们贤伉俪,只会摇头微笑。

  岱芳代为道歉,“平日他俩也算得英明神武,要紧关头,不知怎地原形毕露。”

  医生说:“不要紧,看到婴儿的小面孔,他俩会安静下来。”

  岱芳静静退出,“我就在外边,随时叫我。”

  憬波如吃了定心丸,“谢谢你,岱芳。”

  岱芳乘电梯到楼下,外出吸口新鲜空气。

  看样子表嫂还得捱一会儿。

  正在这时候,忽然有人在她身后说:“今夜星光灿烂.”

  岱芳、心头一乐,笑脸绽放,“何少明。”

  他正站在她后面,双手插在裤袋中,一脸悠然。

  岱芳好些日子没有如此真正高兴过,“何少明,你来了。”

  “是呀,我一知道约会改了地址,马上赶来。”

  “真高兴见到你。”

  “我也是,你在此地干什么?”

  “助产。”

  “是陈憬波要荣升父亲了?”

  “是,就是那家伙。”

  “每个人都是这样出生的呢,真是奇妙的一刻。”

  他在路灯下打量祝岱芳,旧衬衫,短裤,运动鞋,头发濡湿,一点化妆也无,可是他对她,一见钟情。

  岱芳说:“我得上去了,他们需要我。”

  “我明白,我在这里等。”

  “可能还要等整夜呢。”

  “这样吧,我又不方便上去加入助产团,我在此地等到十一时正,好不好?”

  岱芳微笑“希望我很快可以下来。”

  岱芳运气好,她这上去,表嫂已经进了产房,她与陈憬波在候诊室静候佳音。

  真正度日如年,陈憬波坐立不安,如热锅上的蚂蚁,每过一阵子,岱芳便要叫他镇静些。

  不多久,医生出来,一脸笑容,“是男生,差不多三公斤半,小胖子。”

  岱芳咧大了嘴笑。

  那陈憬波双腿一软,昏倒地上。

  岱芳决定在将来把这尴尬场面真实地一一形容给那小胖子听。

  表嫂疲乏地又哭又笑,这时,岱芳代她一一通知长辈,他们稍后便会前来会合。

  陈憬波这时也告醒来,一家大小三口,又再相拥痛哭。

  岱芳一身大汗,知道没她的事了,抬头看到钟,已经十一时半。

  糟。

  走了,何少明一定已经走了。

  她低下头。

  到洗手间用冷水敷脸,一个人落得楼来,朝大门外张望,只见停车场一个人也无。

  岱芳这才知道累,她靠在灯柱上发呆。

  “是男婴还是女婴?”身后有人问。

  岱芳又笑了,“是大胖儿子。”他还在。

  “恭喜恭喜。”

  “我以为你走了。”

  “呵,是吗,那必定我的手表慢了,现在才十时三刻。”

  “来,何少明,我请你去喝一杯。”

  他们喝了两杯三杯四杯,一如老朋友一样,上天入地,无所不谈,从事业前途讲到西方的种族歧见,自电影艺术谈到宗教观点。

  忽然之间,他们自通宵营业咖啡座的落地玻璃窗门看到天空已经是鱼肚白。

  “天亮了。”岱芳无比诧异。

  这老天息地不识相。

  “我要回酒店去收拾行李了。”

  “我送你。”

  “你不怕累?”

  岱芳微笑,“一次半次,还撑得住,下不为例。”

  他的行李十分简单,岱芳在酒店楼下只需等他十分钟。

  她驾车送他往飞机场。

  “祝岱芳,我从未试过与异性如此投机。”

  岱芳迷惘地答:“我也是。”

  “祝岱芳,我们一定要预订下一次约会。”

  “几时呢,在什么地方?”岱芳有点气馁。

  “我未婚,你也未婚,我们已经比许多人幸运。”

  “是,是。”岱芳没声价认同。

  “你会到纽约来?”

  “暂时不,但我下星期会到伦敦。”

  “就约在伦敦,以后再想办法。”

  “我们会有机会吗?”

  “有志者,事竟成。”

  岱芳又笑了。

  这个人怎地可爱。

  他与她在候机室拥抱一下。

  然后他就进去了,早班飞机,上午八时起飞。

  岱芳失了一会子神。

  何少明是她所知道最体贴的男性之一,有比他更好的,但那多数已是人家的丈夫,

  人家的父亲。

  对伴侣的要求,条件并不苛刻,但岱芳希望他是智慧型。

  何少明完全附合条件。

  不过,人走远了,还会有什么结果。

  一晃眼,陈憬波家婴儿已经弥月之喜。

  在家请了一桌酒,祝岱芳坐在首席。

  她带了礼物去祝贺,表嫂喜气洋洋迎出来,一点不见产后抑郁,身段亦差不多恢复原状。

  “送了什么?唷,又是这等无用之名贵衣物及金饰,唉,不如送一打小白毛巾好过。”

  “太不客气了,嫌这嫌那。”

  “来,我带你这功臣去见见小家伙。”

  小东西睡在他自己的房间里,一张面孔像只小皮球,精致的五官,毛毛头,忽然之间打个阿欠,岱芳吓一跳,退后一步。

  要到几时才可狠狠亲吻他?

  恐怕要到几个月之后吧。

  岱芳大气不敢透一口。

  表嫂趁婴儿房没有人,便说:“岱芳,你的婚姻大事怎么样了?”

  “一筹莫展,没有适合的人。”

  “怎么会,你是上班的人,怕不认识千来两千个王老五。”

  岱芳摊摊手,“我嫌人,人嫌我。”

  “连略为钟意的都没有?”

  岱芳抬起头,空想一阵子,叹口气。

  “这表示有?”

  “他走了。”

  “走到哪里?世界那么小,干么不追着去?”

  “我没有追人的装备。”

  “去添置呀,球鞋,运动衣,由我赞助。”

  岱芳无奈,“我不是体育家型。”

  “他是谁,我们认识吗?”

  岱芳先是不愿意说,后来答:“是憬波同事,叫何少明。”

  “何少明,名字好熟。”

  “出去吧,客人在等我们。”

  岱芳惆怅,一个月过去了,她并没有得到何少明任何讯息。

  她本来要赴伦敦,可是公司派了别人,“岱芳,实在不能放你走,我们需要你”,她有时会呆坐传真机前,等待信件,署名人最好是何少明。

  那个矮个子不知怎么样了。

  自从中学毕业后还未曾那么想念过一个人,真是奇怪,祝岱芳一向以为她已经没有那种闲情。

  她又叹了一口气。

  隔了一个星期,憬波约她午膳。

  整个小时,就是不停说他儿子多么可爱,并且十分肯定,那婴儿有音乐天分。

  岱芳一直微笑。

  每”对父母都如此看他们子女,岱芳希望将来她有机会做个例外。

  “岱芳,你听腻了吧。”

  “还好,还可以接受。”

  “岱芳,你也该努力筹组幸福家庭了吧。”

  “别提我那笔。”

  “岱芳,有个人想认识你。”

  “谁?”岱芳百般无赖,“泰山?”

  “不,是蝙蝠侠,岱芳,振作些。”

  “他会明白吗?”

  “谁?”

  “蝙蝠侠。”

  “岱芳,后天,我代你约了后天。”

  “什么,你代我约一个陌生人后天?你有权贩卖我的时间嘛!瞎搞。”

  “你不会后悔。”

  “我不会赴约,当然不会后悔。”

  “听我说,岱芳──”

  岱芳摇头摆手,“毋须再提。”

  可是她一回到办公室,表嫂的电话银着来了。

  “不用做说客。”

  “小胖第一次出外吃茶,你做姑姑肯不肯任陪客?”

  岱芳自心底笑出来,“何时,何地?”

  “后日下午三时文华咖啡厅。”

  “喂,后日星期四,我要上班。”

  “周末太挤,对婴儿不好。”

  “好,迁就小胖,替小胖穿那套我买的蓝色水手装。”

  “一定,一定。”

  岱芳与那幼婴有特殊感情。

  可是,她心底有把声音这样说:祝岱芳,你老是这样找慰藉,恐怕不是办法。

  星期四,她自办公室偷出来,去与那幼婴见面。

  表嫂居然比她早到,携婴出游的阵仗十分伟大,保母跟在身边,司玑大抵在外头等。

  小胖已经会得笑了。

  岱芳刚欲伸手去抱,忽然听得身后有人说:“他已经那么大了。”

  岱芳双手凝住半空,是何少明。

  她轻轻转过头去,可不就是何少明,仍然是那温和可亲的笑容,可是这一次他双目中充满怜惜之情,“你却瘦了,岱芳。”

  岱芳要隔一会儿才能把喉头的哽咽压将下去,“你是路过?”

  “不,我已要求公司将我调到本市,从此不走了,并且我来向你求婚。”

  “嘎,求婚?”

  岱芳无助地看向表嫂,可是表嫂、保母、婴儿已经不知在什么时候跑到另一张桌子去坐了。

  岱芳犹如在梦中,“求婚?”

  何少明笑,“那意思是,让我们结为夫妇,要是你不嫌我的话。”

  “不太快了吗?”

  “我看过许多荷里活电影,不,不算太快,我们认识已经个多月。”

  “我们只见过一次。”

  “那不是问题,以后我们可以天天见面。”

  “我们有充份的了解吗?”

  何少明温柔的看着岱芳,“你认为呢。”

  岱芳笑了。

  “这个月内我已把事情想得很清楚,我带了一枚第凡尼戒指来。”

  这时后面有把声音说:“先订婚吧。”

  岱芳转过身子去,“陈憬波,我不要你管我的事。”

  陈憬波却坐下来,“岱芳,你打算怎么谢媒?”

  何少明说:“我们两家五口一起去旅行。”

  岱芳看着何少明,这个小个子挺大男人作风,与他争来无益。

  多年来她都希望有人照顾她,为她出主意,现在是机会了。

  岱芳听见她自己说:“我会考虑先订婚。”

  柯少明握住她的手,“我真感激陈憬波伉俪。”

  
 

 

 

 

 

棉衣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选《年轻的心》

  罗家有一件棉衣,历史悠久,咏心已不知它从何而来,但似乎父亲大哥二姐三哥都穿过它。

  它的面子是紫红色的灯芯绒,夹里据说是丝棉,十分暖和,原本属于父亲,是件男装外套,咏心喜欢它当胞一条铜的粗拉链,看上去十分潇洒。

  父亲故世后,旧衣并未全弃,由大哥承继了它。

  大哥立刻辍学,找到一份工作,支持家庭。

  收入似乎比父亲在生时好些,家中添了好些从前没有的电器,像洗衣机,烤面包炉等。

  但是母亲心情大坏,时常无故为小事生气,使子女难以招架。

  二姐替小学生补习,回来得晚了,煮一个罐头汤充饥,被母亲看见,指着骂:“你连我收着一罐汤都看不入眼,偏要吃掉它才甘心!”离题十万丈。

  二姐彼时十七八岁,正逢青春期,火气也不小,便觉得无法在家中留下去。

  咏心只希望她自己快高长大,速速自立。

  时间是很奇怪的一件事,你不祈求,它也会过去。

  大哥在冬季老穿着那件棉衣。

  小咏心说:“给我套一套。”

  大哥脱下来,罩在咏心身上。

  重叠叠,好大一件衣服,暖呼呼。

  大哥说:“我出外穿时用袖套,怕磨损它,父亲只留这么一件衣服给我。”

  咏心恍惚地笑,丧父的凄凉永志难忘。

  大哥又加一句:“其余什么都没有。”

  换句话说,罗家子女没有余荫,日光曝晒下来,或是大风大雨,都得靠脆弱的肉身捱过。

  可是,这还算是好日子呢。

  不到半年,大哥带着女朋友回来吃饭。

  那女子穿着件廉价黑呢大衣,长得极干极瘦,饭后,大哥把她送走,返来时,被母亲骂:“你给我多少家用?不会吃光吃穷?”

  连小小咏心都摇头。

  大哥把咏心叫过去:“咏心,我要结婚了。”

  咏心晓得那是件大事,正欲说些令大哥高兴的话,只见母亲又抢上来要骂,大哥不等她开口,把桌上一双筷子扫到地下,站起来就走。

  咏心听见二姐说:“失败,真失败。”

  谁?谁失败?母亲还是大哥?抑或母子均十分失败?

  晚上,咏心挤在二姐身边睡。

  二姐说:“你不喜欢她,她便同你斗,你看着好了,婆媳一辈子也说不上十句话,妈就是这点笨,只图一时嘴快,逢人稍有逆她意思,即时破口大骂,一点涵养也无。”

  咏心不出声。

  大哥不久搬出去住,不带走什么。

  最令咏心意外的是,连父亲遗下的棉衣也忘了带。

  二姐一见,咦的一声,便占为己有。

  大哥生活过得不错,他们房子越搬越大,咏心只见过大嫂几次,她似看得见咏心,似看不见,一双眼睛从不正视夫家的人。

  她胖了许多,体重约是新婚时双倍,日子可见过得舒泰。

  咏心那时还以为逢是女子,婚后必胖呢。

  母亲那时老差遗老二到老大家取家用。

  二姐说:“我不要去大哥家,两个女佣,从来没人给我们斟杯茶,那些女佣赶着大嫂的妹妹倒叫二小姐,我不去讨这种没趣,要斗,我自会到社会上去斗,斗赢了,好歹扬名立万,我明年一定离了这家,永不回头。”

  只好派老三去。

  老三与咏心都沉默用功。

  终于二姐中学毕业了,成绩中等,家境如稍好,升学不成问题,可是他们罗家哪里谈得到那个,二姐忙不迭找到一份售货员工作,转瞬间又搬了出去。

  家里忽然松动许多。

  母亲仍然天天骂人。

  咏心记得三哥叹息说:“没有一日是好日,天天吵闹。”

  每日到了黄昏,母亲一定从古时说到今日,她如何的劳苦功高,历尽千辛万苦,诸如此类。

  功劳这件事更加奇怪,越提它越是渺小,越不说它,它才矜贵。

  二姐一出门,在母亲口中,立刻变成坏女人。

  三哥听多了相信有这回事,咏心不相信。

  咏心一日说:“妈,人家说她坏你还得替她辩护,你怎么可以带头先说她坏。”

  咏心顿时捱了一记耳光,麻辣辣,竟日不褪。

  二姐生活不好过,换了许多份工作,独自在外挣扎。

  姐妹见了面,咏心问:“你还习惯吗?”

  她一呆,“奇怪,你是第一个问我可习惯的人,小妹,只有你关心我,从来没人问我惯不惯,痛不痛,冷不冷,病不病,怕不怕,小妹,谢谢你。”

  可是罗家的子女算能干,咏心记得她念初中之际,三哥已考到理工学院的奖学金,一直升上去,课余为小朋友补习,不花家里分文。

  二姐好似亦有起色,每个月都拿家用回来。

  一日,她脱下那件棉衣,“不要它了,你们拿去穿吧。”

  “它有什么不好?”咏心急急问。

  二姐面有得色,“我此刻有七件大衣,要它作甚?”

  老三顺手拣起它,穿在身上。

  二姐问:“妈最近怎么样?”

  老三答:“老样子。”

  “天天骂人。”

  咏心点点头。

  “难为你们耳朵。”

  咏心不响。

  “你几时出身?”

  咏心低声说:“我想念大学。”

  “谁供你?二姐没本事,买些笔墨纸砚可以,大笔学费可拿不出来,看你自己的了,有志者,事竟成,考奖学金或是将来自费均可。”

  咏心说:“爸爸要是在生的话──”

  “你把他想得太好了,”二姐冷笑一声:“你那时还小,不记得家里的事,他不是一个有能力的人,也并不十分爱子女,家里只买得起瓶牛奶,他天天留着自己喝。”

  二姐拍拍咏心肩膀,“算了,过去事提来作甚。”

  三哥出国留学之际,母亲已经老了。

  而二姐也打算结婚,大哥已有两个孩子。

  大哥家中老有好几个佣人穿插,环境好了,同弟妹距离反而大,隔膜得不得了,老是推忙,可是每个星期天都陪岳母搓麻将,从不间断。

  咏心开始相信人各有志这回事看样子的确存在。

  二姐说:“老三本事,跳出去留学,全凭奖学金,咏心,你加把油呵。”

  可是咏心资质较差。

  “二姐,听妈妈说,你的男朋友不怎么样。”

  二姐嗤声笑出来,“你听过妈称赞谁?”

  这倒是真的,在她口中,没有一件事是好事,没有一个人是好人。

  二姐说:“不必顾忌,就算步步为营,表面条件十全十美,也会有离婚机会,算不了那么多。”

  咏心双手不停。

  二姐奇问:“你干什么?”

  “替三哥收拾东西。”

  “咦,这件棉衣他没带走。”

  真的,英国那么冷,他都没带去。

  二姐说:“已经很旧了,扔掉算数。”

  “我来穿。”

  这是父亲唯一留下的东西,真连钢笔都没有一支,金项链都没有一条。

  只得这件棉衣。

  咏心穿上,咦,刚刚好,啊,十年过去了,棉衣已经合身,她也已经长大。

  咏心感慨万千。

  她轻轻抚摸棉衣袖子。

  她用它来配牛仔裤,看上去十分潇洒。

  而咏心正是那一类女孩,她性格大方,不计较细节,肯让人,在学校人缘不坏。

  中学出来,她考入中文大学。

  那四年的费用,还得找人赞助。

  她不得不摸上大哥门去。

  那个下午的记忆十分清晰。

  大哥拒绝了她。

  “我肯,我妻子也不肯,我自己才不过中学毕业,我为什么要赞助别人读大学。”

  他双目看着电视,瞄都没有瞄妹妹。

  咏心记得她还是哭了。

  真是无用,动辄消泪抹眼,事后,她没有向任何人提过这件事。

  家里没有任何一人对她升学或就业之事提过半句忠告,可是多年之后,当十八岁的侄女儿到美国领事馆申请学生证件之际,罗老太太居然十分慈祥地讶异了,“哎呀,她自己一个人去办签证呀,你们不陪她呀”,彷佛当年,她倒是为子女劳过心劳过力。

  与同学商量过,穷人子女早当家,家境差的只好找工作。

  “都是些腌服的差使呢。”

  大家都有点无奈。

  选择有限:小学教师、售货员、空中侍应生、接待员,秘书。

  一日,咏心阅报,噫,某新闻杂志招请校对员。

  去试一试吧。

  咏心找到了工作,自那个时候开始,她也挑起了家庭负担。

  工作上需要早出晚归,罗老太时常讽刺咏心工作时间似舞女,咏心略穿得时髦些,连衣带鞋由六楼窗口摔下去,咏心化个淡妆,老太太把女儿的塑胶粉盒拿到炉子上去烘一烘,待底面融到一起,盒盖打不开为止,又苦无其事地放回咏心桌子上。

  她翻她每一格抽屉,读她每一封信,听她每一个电诂,天天预言咏心终有一日是要堕落到阴沟里去的,热烈地等待──“今天还没有?不要紧,还有明天”,兄嫂渐渐相信有这么一回事,大家加入,成为一个队伍,等待罗咏心败坏。

  幸亏二姐不是其中一分子。

  一个冬天,姐妹俩约在咖啡馆闲谈。

  “你也搬出来吧。”

  “那一个老人怎么办呢?”

  二姐不语,过半晌,讶异地说:“你还穿着它?”

  “穿看什么?”

  “这件旧灯芯绒棉衣呀,有没有拿去干洗过?”

  “晒过才收起来。”

  “天,会有异味,咏心,扔掉它。”

  “为什么?”

  “我送一件新大衣给你,太寒酸了。”

  “我们那一行不大计较外表。”

  “是吗,做记者可以乱邋遢的吗?”

  “我不舍得这件衣服。”

  “母亲不舍得,所以天天骂人找磋出气,你也不舍得,所以穿着这件破衣不放,你有没有听过忘记过去,努力将来?”

  咏心微笑不语。

  过半晌才说:“我不想丢弃我的出身。”

  二姐笑说:“代沟,我同你有代沟。”

  姐妹俩都笑了。

  “老三有无讯息?”

  “要结婚了,婚后从妻,一起在英国某小镇落籍,他未来岳父开餐馆。”

  “呵,不回来了。”

  “回来干什么,这里有什么等着他?”

  “有慈母,有他敬爱的兄弟姐妹。”

  “我想他对这些没有留恋。”

  咏心叹口气二做男子多好,海阔天空,任他飞翔。”

  “你也可以呀,何苦坐老妈面前受她精神虐待。”

  咏心不语。

  这个形容词用得好极了,精神虐待。

  近日罗老太时常在咏心耳畔絮絮道:“我要土葬,要替我买一块干爽的永久墓地,我怕火葬,我怕火烧痛,听到没有,如果你将我土葬,我佑你七世,如不,我诅咒你七世。”

  咏心忙着看报,唯唯诺诺。

  罗老太把女儿拖到厨房,开着煤气炉,把女儿的手往炉火上搁,“火烧,痛,嗯?”

  咏心作不得声。

  自从父亲去世,母亲已经得病,一早便应当同她去看精神科医生。

  现在恐怕已经太迟。

  再下去,要看医生的是罗咏心。

  男同事送咏心返家,母亲总在门后悄悄等,在匙孔张望,暗地里双目绿油油,吓得咏心的朋友忙问:“那是谁?”

  一日,男同事陈少杰困惑地叫住咏心。

  “罗咏心,令堂昨日打电话到我家,问我时常同你外出,是什么意思,并且问我打算何日娶你为妻,我忙不迭向她解释,我们只是同事,像手足比较多些。”

  咏心呆住。

  该到那她决定搬走。

  像兄姐一样,她忘了带走棉衣。

  要隔一日,考虑很久,咏心才回去取。

  她无论如何不舍得它。

  她把它穿在身上,当盔甲那样,挺一挺胸,出外为生活奋斗。

  罗咏心并没有堕落,她经过许多挫折与不如意,失望与失败,终于站了起来。

  她现在已经是一份畅销妇女杂志的总编辑。

  呵,那件棉衣仍然陪着她。

  她把它拿出去彻底干洗过,夹里磨破了,叫裁缝师傅换,那还不够,她自有相熟的时装设计师:“小邓,当作帮忙,替我一模一样做件新的”,恋恋不舍那件旧衣。

  寒夜,披着它读小说。

  罗咏心渐渐成为城里一个颇有名气的人物。

  家人忽然发觉她不是一个负累,顿时和颜悦色起来。

  聚餐之际,大嫂说:“那么多人,小妹长得最像母亲。”

  咏心淡然笑,“母亲比我好福气,儿孙满堂,我连对象都没有。”

  “太能干了,要求高。”

  阅历深了,经验丰富,一眼看过去,就知道谁谁谁不但肤浅,简直有点猥琐,某某某虽然人品不错,但不知活地,秃头兼有个大肚脯,不可能同这些人有进一步发展。

  “咦,小妹,我没有看错吧,你穿的可是父亲遗下的那件棉衣?”

  咏心笑,“这件是复制品,原装已郑重收藏。”

  “小妹真怪。”

  “这件棉衣是男装的呵。”

  “这好似是爸唯一的遗物。”

  咏心缓缓道来:“爸其实还有其他东西留下来。”

  “是什么?”

  “我们几兄弟姐妹呀。”

  “文绉绉说些什么,我们是人不是东西,而且出生时是较弱的婴儿,不知经过多少年努力与奋斗,才到今日能够吃口安乐茶饭,挣扎过程讲起来吓死人,简直血泪交织。”

  咏心微笑。

  “父亲在生会怎么说?”

  二姐先答:“你扪现在有收入了,每人每月拿多少多少出来。”

  “不会吧。”

  “他最现实,嗜搓麻将赌马,家中唯一桌子是饭桌,谁敢在那里做功课?一定被他大声喝赶,他要霸着地盘研究马经。”

  咏心嗤一声笑出来。

  “每次问生字,都被他赶走,去去去!那么浅的字都不懂,不会去查字典?”

  大家沉默了。

  没有什么好的回忆呢。

  “老妈怎么样?”忽然有人问起。

  大家的眼睛看着咏心,彷佛那纯粹是咏、心的责任。

  咏心很幽默地回答:“老了。”

  众兄姐十分满意,聚会便散了。

  那个周末,咏心回家,同母亲说:“子女们都有安稳的生活,你应该开心才是。”

  “可是你们不孝顺。”罗老太坚持。

  “多年来我们都照顾你的生活,怎么还不孝顺呢,依你清心直说,什么才叫孝顺?”

  罗老太忽然抬起头来,“你们的收入全归我,然后由我每天发回十元廿元开销给你们,那才叫孝顺。”

  咏心笑了,“是,我不孝,可是,做母亲的为什么要控制子女的收入呢?”

  罗老太没有回答。

  咏心当天穿着那件棉衣,斜靠在椅子上,笑脸吟吟,信心十足,神采飞扬,没有人,包括她母亲在内,有能力影响她的心情。

  她终于站起来了。

  晚上,她与男朋友陈启荣见面。

  小陈问她:“一定要去吗?”

  咏心点点头,“这是我的夙愿。”

  小陈颓然,“我有种感觉我会失去你。”

  “是吗,我是那样的人吗,恐怕是你不打算持续这段感情,先打退堂鼓吧。”

  “咏心,你心思一天比一天刁滑。”

  “最好过来一起念三年书。”

  “我有家庭负担,怎么走得开。”

  “谁不用负担家庭。”

  小陈摸一摸脑袋,“我对学生生涯不再感到兴趣。”

  “这才是真话。“

  “再说,公司已快升我,这次机会一失,不知要等到几时。”

  咏心按住他的手笑,“而女朋友,真是要多少有多少。”

  离别,对他们来说,有少许惆怅,却绝不伤心,现代人的感情就是那么潇洒,一切出于个人选择,不幸丢了旧人,前面还不知有多少新人,何用哀伤。

  收拾行李,把公寓租给同事,忙得不亦乐乎。

  二姐打趣她:“别去太久,走走好回来了,圣诞节是归期?”

  咏心但笑不语,她也不知道会不会半途而废。

  简单的行李中不忘那件棉衣。

  二姐惊呼,“看样子你还打算传给子孙呢。”

  “为什么不?”

  “我想下一代的年轻人会比较欢迎现款。”

  咏心终于收拾心情,出门到加拿大。

  那边自有来接飞机的友好,安排她入住酒店式公寓,不知多妥贴。

  咏心感慨,是你的总是你的,命中有时终需有,当年十七八岁,即使大哥愿意赞助学费,住宿食用也无着落,何况,求人不如求已,如今全靠自己,不用一辈子背着个恩人,反而轻松。

  早十年来,不见得会珍惜进修机会。

  此刻,咏心往往留在图书馆直到天黑,不过在秋季,多伦多下午四时多就天黑了。

  圣诞新年过了,农历年都快要来临,咏心仍没有回去的意思。

  她又不敢对亲友说不想家,怕捱骂,其实离了辛劳繁忙的工作岗位,又不用在人事上尔虞我诈,咏心如放下劳苦重担。

  她一向隐隐作痛的胃也好似痊愈,周末与移民彼邦的友人四出找消遣。

  一个经济有能力的独身女性往往是社会上最受欢迎的人物,何况她有身份有地位,咏心好不享受。

  小陈的信与电传时疏时密,她亦不予计较,她正托移民律师办居留。

  一切按步就班,照计划进行,咏心终于有能力安排自己的前途。

  这是一项成就,也是一项享受,她身心舒泰,形诸于色,不愉快的童年已丢在脑后。

  某个周末,朋友说:“给你介绍一个朋友”,咏心于是认识了吴志健,一个见习医生。

  吴与她握手的时候说:“我见过你,你是那个穿棉衣的女子。”

  咏心没想到她那件旧棉衣那么出名。

  “听说棉衣是你父亲留给你的?”

  “可以那样说。”

  众人都不要,才轮到她。

  “很适合你穿。”

  “谢谢你。”

  吴说:“父母的遗志,由下一代承任,我们的智慧与能力都遗传自先祖,我也非常怀念上一代。”

  咏心微笑,说得太好了,小吴无疑有个美满幸福的家庭,咏心不打算招供什么,毕竟,世上充满难以形容的悲剧,父亲早逝,母亲专横,根本不算得什么。

  小吴微笑,“听说你家里有男朋友。”

  咏心扬起一条眉毛。

  小吴说:“我打算与之较量一番。”

  小吴言出必行,真的频频约会起咏心来。

  他工作时间长,周末也需当值。有时在咏心家,一杯咖啡在手也会打盹。

  咏心随他去,自己伏在书桌上写稿寄回去刊登。

  咏心有第六感:可能就是他了。

  对小陈并无歉意,临别双方都已交待清楚,目标不同,各奔前程。

  第二年夏天,咏心收拾冬衣时,发觉那件棉衣遍寻不获。

  咏心想,幸亏原装那件在家。

  打电话回去问租她公寓的同事,那同事答:“我把你衣柜里的旧衣统统捐给慈善机关了。”

  咏心张大了嘴。

  呵缘份已尽,她与旧棉衣终于分离。

  同事在那边问:“喂,喂,你没有事吧?”

  责怪她也不管用,咏心不想失态,“各人好吗?”

  “小陈快要结婚了,他仍瞒看你?”

  咏心一听,顿感轻松,“呵,代我恭喜他。”

  “咏心,你还回不回来?”

  “怎么不回来!别乱讲。”

  同事笑,“回来做游客是不是?”

  “回来接我母亲。”

  “你真伟大。”

  “一年没捱她骂,简直睡不着。”

  “咏心,祝你事事如意。”

  咏心挂上电话。

  她披上一件凯斯咪毛衣。

  旧棉衣时期已经过去。

  
 

 

 

 

 

年轻的心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选《年轻的心》

  开学了。

  展翔有点吊儿郎当的。

  最要好的两位同学经已移民,一位到旧金山,另一位到温哥华,这个学期势必寂寞许多。

  苏思宏与林恒珍的家境都比她好,移民,好似旅行一般简单与愉快。

  “妈妈说,什么都不用带,带美钞就行。”苏咕咕地笑。

  林恒珍却说:“我妈却什么都带,光是瓷器带了三套,每套百余件,家私杂物最好一生一世都用不完,装满两只货柜,花了好些运费。”

  展翔搭不上腔。

  接看陪她们去选购冬衣。

  暑假买冬衣,多么夸张。

  “九月中已经相当冷。”

  “可是冬季不一定会下雪。”

  展翔听了不是滋味。

  她名叫展翔,可是不能飞出去,将生生世世被困这小岛的一间小公寓之中。

  年轻的她有点抑郁。

  展翔的功课只属中等。

  “妈妈,送我出去念大学。”

  母亲自功课本子里抬起头来,她是个小学教师,皱皱眉头,不回答女儿。

  “送我到加州,让我开拓眼光,接受开放式教育,妈,我会感激你,将来,我一定报答你。”

  母亲瞪她一眼,不语。

  “要不,送我到巴黎苏邦,我会迅速学好法文,你不会后悔,妈,让我读大学。”

  妈妈不回答。

  这是一个单亲家庭,父亲同母亲离婚后已经不大回来,由母亲菲薄的薪水独力维持,十分吃力。

  不幸展翔长得不算顶顶美,否则,在这个重视艳色的社会里,当能有一番作为。

  展翔去送飞机,只见林恒珍整家乘搭头等舱。

  林太太穿戴时髦,神情亲切,“展翔,有空来探访我们,住我们家。”

  展翔点点头。

  怎么去呢,游泳行吗?

  林太太真漂亮,像杂志里的模特儿。

  相形之下,展翔觉得母亲失色,老是板着脸,皱着眉头,只得一双鞋一只钱包,锱铢必计,斤斤计较……

  展翔年轻的、心容易失望,不羁且残酷,她希望可以把母亲撤换。

  她问林恒珍:“你找到学校了吗?”

  “找到了,是间私校,叫约克豪斯,我们认识校董,捐了一笔款子,我成功地做了插班生,听说那学校校服特别漂亮,假期特别多。”又咕咕地笑。

  展翔年轻而虚荣的心十分羡慕。

  所有的路都已经有人铺好了才走,林恒珍真叫人妒忌,而她王展翔,非披荆斩棘不能出人头地。

  前途茫茫四个字就是用来形容她的。

  展翔神色黯然。

  送完同学,她也不急回家吃即食面,在街上逛到天黑才回。

  那是七月,八月来临,苏思宏也走了。

  展翔与她拥抱着落下泪来。

  “我们一定会得再见。”

  展翔没思宏那么乐观,“能通信已经很好。”

  结果只收过她们一封信与一张明信片。

  那边有新的风景新的朋友,哪里还会留恋旧时小同学。

  十七岁的展翔苍白而憔悴,心事重重。

  九月来临,还是开学了。

  展翔用漂白水把旧校服洗涤过再穿,旧书包角落已破,还可以将就着用一年。

  明年就毕业了,不知何去何从。

  如果考不到本地大学,取到奖学或助学金,就得出来工作。

  才十多岁就这么厌倦人生,真不知怎么活到三十岁。

  展翔走进课室,挑靠边第二排单边位子坐下。

  小小木书桌上刻有BBC字样,那是她们三个好同学英文名字首个字母:贝蒂、比亚翠斯与甘迪斯。

  三人去了二人,溃不成军。

  课本还是新簇簇的。

  这点要感激母亲,妈妈没逼她用旧书,另外,展翔补习所得,也帮补不少。

  像思宏,就不晓得什么叫暑期工:“妈逼我学网球,真要命,我一点兴趣也无。”

  展翔有。

  可是她得乘公路车自一个屋村走到另一个屋村,敲开陌生人的门,替孩子们补习。

  真不公平。

  展翔没精打采。

  天气还如此燠热,经验告诉她,总要到十月底,才会有丝丝凉意。

  新学期第一课是英国文学,教师是姜小姐,黄黄瘦瘦小小个子,粤人,说的英语明显带着广东口音,出的题目怪异无比,看都看不懂,去年许多同学看到试卷哭出来。

  上课铃响了。

  真不公平,展翔仍然想。

  老师快出现,同学们静下来。

  展翔看着窗外一棵洋紫荆,年轻的心只觉得闷闷闷,她想飞出去,无论循什么途径斗好,飞出去,去看尼瓜拉加大瀑布,去威基基沙滩,去伦敦塔,去罗浮宫……耳畔只听到大家起立的声音。

  展翔跟着站起来,抬起头一看,呆住。

  这是谁?

  英俊、高大、潇洒,笑脸迎人。

  课室里立刻有人窃窃私语。

  大家注视着那位先生。

  他解答了诸位同学的疑问。

  “我姓伍,我叫伍子祺,是你们的代课老师,由教育司署派来,姜老师已往英国列兹市深造,暂时不会回来,这个学期,由我教英国文学,我首先公布今年考试范围……”

  展翔不由得露出一丝笑容。

  呵,这真堪称意外惊喜。

  一定要写信把这件事告诉恒珍与思宏知道。

  伍老师说下去:“今年必读的有二十世纪新诗三十首,莎士比亚的仲夏夜之梦,希腊神话节录,珍奥斯汀的作品……”

  他的口音比姜小组标准得多,他的打扮整洁舒适,他的态度轻松友善,展翔忽然觉得世界不是太坏太灰。

  小息时大家议论纷纷,总有人消息特别灵通。

  ──“他是伦敦大学英语科硕士,本来任教育官,因师资不足,故派他下来。”

  “真特别,完全没有架子,教得又好,深入浅出,老实说,姜小姐时期我根本不懂莎士比亚想说些什么。”

  “他结婚没有?”

  展翔伸长了耳朵口

  “结婚好几年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分别五岁与三岁。”

  “你怎么知道?”

  “不然怎么做班长!”

  “吹牛。”

  “不信你自己去打听。”

  展翔着向窗外,那一角的天空似特别蓝。

  那日返家,展翔心情轻快地帮母亲整理家务。

  母亲说:“我早就知道,开了学就比较好,精神有寄托。”

  展翔一怔,也不希冀母亲懂得她。

  一星期总共才得伍老师三节课,礼拜一与礼拜四展翔特别有盼望。

  该日,地车挤也不妨,便当饭盒不怕难吃,她年轻的心,寄托在伍老师身上。

  他讲解课文,特别容易懂,他愿意体贴学生,一见一张张年轻面孔有疑问,立刻说:“不明白吗?嗯,让我换一个角度从头讲一遍。”

  同学们感激得五体投地。

  从前,姜小姐看到他们大惑不解的神情,气得拍案大骂。

  唉,他们现在最好希望姜小姐永还不要回来。

  伍老师把他们当作朋友。

  发功课之际,一定问:“这个星期你们要交多少功课?”如果太忙,他把作文卷押后交,真正不能,给学生一节课空档用来写功课,不明之处可以立刻问。

  展翔从来不知上课有这么大的乐趣。

  这个时候,林恒珍与苏思宏已经不大有信来。

  恒珍拨一次长途电话,讲过几句:〔学校里都是陌生面孔,很不习惯,还有,爸妈时常为小事争吵,两个人互不相让,似吃了火药当早餐,与其这样天天吵,不如分手的好。”

  展翔有点震惊,这样看来,林家也有烦处,并非人间乐土。

  不过,能够到外国留学……

  那日下了课,展翔留在校内做功课。

  同学喧哗声渐渐静下来,他们散得七七八八了,展翔抬起头,看向窗外寂寞的天空。

  她有一丝恐惧,在她面前的,是遥遥人生路,那条路上,有几许荆棘,几许玫瑰,都是未知数,她不敢深思。

  刚在此时,她听到一声咳嗽声。

  拾起头来,看到伍子祺老师。

  她立刻站起来,“伍老师,我是王展翔。”

  “请坐,”伍老师笑说:“展翔,这么晚还不回家?”

  他取过课本,本来要走,可是迟疑一下,又转身回来坐下。

  是这个学生忧郁的大眼睛吸引了他。

  有什么心事呢?这么年轻,这么秀丽的一个女孩子。

  他微笑问:“功课有问题?”

  展翔摇摇头。

  她没想到老师会同地攀谈,受宠若惊。

  她轻轻说:“我在想我的前途。”

  伍老师笑笑,“你希望名成还是利就,抑或,有一个快乐的家庭,还是统统都要?”

  “我,”展翔嚅嚅地说:“希望出去留学,可是家里没有能力。”

  “这件事很重要吗?”

  “都出去了,看在眼内,有点羡慕,有点眼红。”

  不知怎地,展翔把不敢对母亲说的话,对伍老师讲了出来。

  母亲不会要听,也不会安慰她,母亲大概只会骂她虚荣。

  伍老师侧着头想一想,“有志者事竟成,这并不是太难的事。”

  展翔无奈地笑笑,“不太难,可是也相当难,是不是?”

  伍老师答:“我是自费留学生,中学毕业之后,我工作了整整五年,才节蓄到一笔学费,不过院硕士班的时候,开始顺利,争取到奖学金。”

  “很辛苦吧?”展翔十分佩服。

  “可是我更加珍惜学习的机会。”

  展翔不语。

  “相信我,对你将来在社会上的成就,是不受影响的。”

  “谢谢你,伍老师。”

  伍老师取起课本离开课室。

  展翔收拾书包回家。

  母亲加班,要晚至十时许才到家,展翔自己煮了罐头汤充饥。

  她呆呆看着电视新闻节目,不知不觉在沙发上盹着。

  梦见王展翔已经是中年人,一切时间与精力都用来栽培自己,没有娱乐、没有恋爱,终于读到大学毕业,熬到头发发白。

  展翔惊醒,听到母亲淋浴的声音,公寓狭小,没有私隐。

  可怜的母亲,她还有将来,母亲有什么?

  母亲只得她一个女儿。

  展翔沉默了,自那一刻开始,她得到启示,不再自私。

  这个学期,她像变了一个人,少了讲话、遐想,多余时间全用来温习,很明显地由一个中等生晋升为优异生,各科测验成绩名列前茅。

  若不能靠家庭背境,就得靠自己双手,不能光坐在那里嗟叹命不如人。

  成绩一好,自然得到老师兼同学的尊重,展翔另有一番满足。

  母亲签手册时看到她的第一次段考成绩。

  “展翔,”她惊喜地说:“科科八十分以上,名列第一,这是真的吗?”

  展翔看到母亲心花怒放的样子,十分感动,说道:“还不算好,比起AB班的第一名,我才名列第三。”

  母亲章着她的成绩表,爱不释手,“展翔,我要奖你一样礼物。”

  展翔失笑,“这是应该的,何需奖品。”

  母亲凝视她,“展翔,寒假我们去日本旅行。”

  展翔拍手称好。

  母亲紧紧握住女儿的手。

  展翔喜欢中英文作文,她的作文长得写满半本簿子,老师批阅完毕,赞不绝口,“可是展翔,考试只得两个小时,你要把握时间。”

  伍老师仍然留任。

  他总会趁机会鼓励展翔一两句:“功课假使照目前的速度进展,你不但可以考上两间大学之一,且有机会得到奖学金。”

  “那是要九优一良才行。”

  “你不是报考十科吗?”

  “我的数理化较差。”

  “六优二良也够了。”

  展翔骇笑,咋舌。

  “你比我初见你时振作多了。”

  “那时我比较幼稚。”

  伍老师笑,“对了,展翔,我有一个要求,你看看能否答应,但不要勉强。”

  展翔忽然涨红了脸,是什么?她紧张地等待他提出要求。

  “周末你有空吗?”

  展翔深深吸一口气,“有,有。”

  “我与内子将参加一个婚礼,晚上六至十时,希望有一位可靠的帮手照顾我那两个孩子,你可以胜任吗?”

  展翔一呆,做临时褓姆,只是这样?

  不然又怎么样?展翔连耳朵都烧红了。

  她听得自己结结巴巴地答:“我会准时到。”

  伍老师答:“那就靠你了。”

  展翔忙说:“是,是。”

  他才走开,班长就过来同展翔说:“伍老师好似很关心你。”

  展翔很厉害,立刻回嘴:“那是因为我功课好。”

  班长问:“你为什么不竞选班长?”

  “我对权力没有兴趣。”

  展翔离开课堂。

  她优异的成绩渐渐威胁到班长,所以惹人注目。

  周末傍晚,展翔穿上她最好的外出服,依着地址,出发到伍家。

  她、心中充满好奇,像伍老师那样一个人,家居布置一定十分优雅,孩子们听话,妻子端庄秀丽。

  马上可以亲眼目睹了。

  展翔十分兴奋。

  伍宅在港岛的另一头,展翔乘地车前往都要五十分钟,长途跋涉,通常她不会接下这种任务,不过,伍老师是例外。

  她找到了正确号码,按铃,来启门的正是伍子祺。

  看得出他正在结领带,有点尴尬,“请进来,展翔,我们快准备好了。”

  一进屋内,展翔呆住。

  公寓狭小,脏,乱,两个小孩听见门铃,已经冲了出来,哗哗乱叫。

  展翔吓一跳,怎么环境这样差?

  伍子祺歉意地说:“他们还没吃过晚餐,给他们蒸个蛋就可以。”

  这时候房内有女声问:“学生来了没有?”

  声到人到,展翔第一次看到师母。

  外型十分时髦,浓绽,窄花裙,正在戴耳环,见到展翔,不但没有笑容,且皱上眉头,原来是针对丈夫:“这件外套已经过时,同你说过多少次,窄腰身西装已不能见人,快去换过。”

  伍子祺狼狈地回房去换衣服。

  伍太太对展翔发号施令:“把地方收拾一下,脏衣物放洗衣机里,盘碗洗一洗,孩子们晚餐顺便做一做,小的还不会自己吃,劳驾你喂一喂,替他们洗个澡,安排他们睡觉,如果还有时间,抹一抹灰尘,电话不必听了,有录音机,我们约在十二点回来。”

  展翔瞪大了眼睛,无限诧异,一时说不出话来。

  伍太太却已不耐烦,“你听明白了没有?”

  展翔只得笑笑。

  伍子祺换了衣服出来,急急向展翔说:“只要看住孩子就好,我十时许会回来。”

  两夫妻一阵风似卷走了。

  展翔不知好气还是好笑,她从没见过如此一团糟的家居,两个孩子脏兮兮,有一个还穿着校服,幸亏他俩不怕生,自顾自看电视。

  展翔到厨房一看,更加忙不迭退出来,天呀,盘碗堆债如山,一阵油味,大抵佣人告假不止一两天了。

  她马上告诉自己千万要镇定。

  如果听伍太太吩咐,那真是三个大力士都得做三日三夜。

  她决定先替孩子洗澡,然后打电话叫附近餐厅送食物上来吃。

  先把干净衣物找出来,幸亏抽屉底还有一两套睡衣,再把浴缸刷一下,放好了水,一二三,把两个孩子一起扔进去。

  孩子们能享受到热水浴,十分高兴,故此并不麻烦,可惜连一条干燥的浴巾都没有。

  展翔的心忽然静下来。

  没想伍老师不但是正面教材,还是反面教材,这个家令她觉悟到自己的家维持着那么高的水准真是不容易。

  母亲在工余总是忙忙忙,忙收拾,把家整理得一尘不染,单亲家庭,只得她一双手,赚是她,煮也是她,展翔从来没看她停过双手,周末大扫除,只见母亲十只手指在水中泡得犹如红萝卜。

  展翔抬起头,而她,长了那么大了,犹自不懂得帮母亲忙,只会得出难题给母亲做:出国啦,留学啦,同学有金手表她也要有啦……

  她抱着那两个小小孩儿,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楼下餐馆送食物上来,展翔同他们吃过,陪他们坐沙发上看电视,大概是皮了一整天,孩子们很快觉得疲倦,便睡着了。

  展翔把他们抱到床上。

  看看钟,才八时左右。

  反正有空,展翔技痒,戴上橡皮手套,开始收拾地方。

  真没想到伍子祺那么好的一个老师,教得了人,教不到自己的妻子孩儿。

  半个小时后,厨房先露了曙光,洗衣机里的衣物也洗好,可以移进干衣机,再洗第二次,这家人已经没有干净内衣、毛巾、睡衣、床单可以替换。

  九时正展翔到孩子房间去视察过一次,他们睡得十分香甜。

  十时正,展翔脱下橡皮手套,大功告成,她做了一杯茶给自己喝,把几袋垃圾移到走廊角落去。

  伍子祺一个人先回来了。

  “展翔,麻烦你了。”

  “不客气。”

  进了家门,吃一惊,“这是我的家吗?变了样子。”

  展翔笑笑,“佣人几时回来?”

  “后天。”他一边除下外套。

  “伍太太呢?”

  “同朋友到酒廊去谈天。”

  “伍老师,我先走一步,我家比较远,我不想太晚一个人在街上游荡。”

  “是,我明白,我付你酬劳。”

  “不用了,伍老师,有事弟子服其劳,很应该的。”

  她转身便走。

  幸亏这都会有的是不夜天,地车里挤满乘客。

  回到家,母亲正在改簿子,抬起头来,“这么晚?厨房,有你爱吃的茶叶蛋。”

  展翅不出声,看看母亲的背影,无限怜惜。

  她忽然之间,因伍老师的缘故长大了。

  “对,你有一封信,好像是林恒珍写来的。”

  展翔忙到房中去找信,拆开,是恒珍向她报告近况:“天一早黑了,父母的情绪略为缓和,我很怀念香港的茶餐厅,还有,浅水湾的沙滩,展翔,你几时来看我?”

  展翔摊开笔纸,开始写:“恒珍,我已决定在港升大学,故此趁这一两年,急起直追,志在必得,学校里来了一位新老师,叫伍子祺……”

  没想到伍子祺在两个星期后就被教育司署调回去了。

  姜小姐仍然回来教原有的席位。

  不知怎地,同学们也没有多说什么。

  姜小姐问:“代课老师好吗?”

  大家不置可否,在一个老师面前批评另一个老师是非常不智的行为。

  伍老师走得静悄悄,并没有与同学们话别,课室在他走后,很快恢复正常。

  展翔的成绩却没有落下来。

  第二次段考,三班同学,她排第二,即是九十八名学生中第二名。

  老师们对她刮目相看,“王展翔,加油,努力,为学校为自己争取优异成绩。”

  她忽然变了一颗明星。

  展翔还以为功课好或差是她一个人的事,却不知功利社会,人人势利,最爱迎合成功人物。

  谁也没想到给她至大启示的,是一位代课老师。

  他悄悄来,忽忽走,使王展翔年轻浅薄的心忽然成熟。

  原来人人生活中都有脏衣服脏盘碗需要处理,包括像煞不食人间烟火的伍子祺老师在内。

  王展翔会得努力学习克服这些障碍。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选《年轻的心》

  “慈香说,墙会对她说话。”

  “嗯,墙会说话,对她一个人说吗?是否只有她才听得见?”

  “是,墙内透出声音,唤她名字,叫她进去。”

  “进去?进到墙里边去?”

  “是,可是墙极薄,是隔板加油漆,另一进是它的书房。”

  “石太太,你尽管同令千金来见我,我愿意接受这个病人。”

  “你说病人,她真有病?”

  “石太太,假如她没事,你也不会来找我。”

  “那么,我设法带她来。”

  “请到外头接待处预约时间。”

  谢中明在这个时候关掉录音机。

  他揉一揉疲倦的眼角,轻轻站起来,走到长窗前往下看,是个大雨天,天色阴沉,人车争路,自高处看下,如蝼蚁一般。

  当初谢中明回来挂牌做心理医生的时候,亲友都觉得突兀:“本市没有心理病,心身有什么不畅快,找搭子搓八圈,边耍乐边诉苦,一个通宵下来,百病消散。”

  他们估计错误。

  谢中明医务所生意出奇地好。

  都会人精神紧张,烦恼多,压力大,很多人都需要一个温柔敦厚的心理医生倾诉一下。

  可是这个叫石慈香的病人就有点特别,墙,一面墙会对她说话。

  过几日,他便会见到她。

  谢中明对这个病人另眼相看。

  那是个清丽的少女,没见她之前,他已经有心理准备,猜想她患有结郁症,果然不出所料,她根本不愿对医生多说话。

  “你母亲可有与你同来?”

  “我是一个成年人。”

  谢中明招呼她坐下,奉上香茗糖果,使她松弛下来,医务所里一直轻轻播放音乐。

  谢中明温和的说:“听讲,墙会对你说话。”

  少女沉默一会儿,“我没期待你相信。”

  “我们要研究的,正是这个问题。”

  “如果只是我的幻觉,值得研究吗?”

  少女的问题相当尖锐,谢医生额外留神。

  “我的态度很客观。”

  “墙里有人,对我说话。”

  “有人,什么人?”

  “一个女子,她也叫慈香。”

  “与你同名?”

  “是。”少女看着手心,“我的事,她会知道。”

  “她住在墙内,永不出来?”

  “不,她说,假如我进去,她便可以出来,我很害怕,”少女的脸转为苍白,“她要我做她的替身!”

  谢医生连忙安慰她,“慈香,一个人,怎么住在墙内?那是不可能的,她的衣物及化妆品放在何处,她如何同亲友联络?”

  慈香发一会儿呆,“那么,谢医生,她不是一个人,她只是一个灵魂。”

  谢中明很镇定,“假设她是一个灵魂,那么,慈香,请告诉我,那是什么型的灵魂?”

  “呵,”慈香忽然话出一丝微笑,“她极之活泼刁钻佻皮。”

  “同你完全不一样?”

  “你说得好,医生,有时我真希望我有她那么乐观强壮。”

  “你们之间,典型的对白,是怎么样的?”

  以下,是石慈香的独白。

  “我的卧室布置极其简单,一床一几一只五斗柜,躺在床上的话,所看到的墙,一片空白,没有任何装饰。

  “大约半年前,我有心事,睡不着,看着墙壁,怪事发生了,自墙上渐渐起了凹凸纹,看仔细些,是一张面孔,就似在人脸上敷着一层白纱布一样,没有肤色,可是可以看到五官郁动。

  “就是那张脸同我说话。

  “‘慈香,慈香,进墙来进墙来’,奇怪,她的声音并不可怕,我问:‘你是谁?’她答:“我也叫慈香,我是为你好,进墙来,你不适宜在外边世界生活。’”说到这里,石慈香用手蒙住脸。

  谢医生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少女的妄想症已到了相当严重地步,导致神经衰弱。

  “那幢墙渐渐又变为坚硬,用手摸,同普通的墙毫无分别。”

  “她每天出现?”

  “不一定,有时隔日。”

  “有半年了?”

  慈香点点头,“习惯之后,我没有先头那么害怕,她的脸出现时,我拿手去触摸,那感觉,同抚摸人脸一样,轻而暖。”

  “为什么等半年才来看医生?”

  少女苦笑,“开头我以为是幻象。”

  “现在确实不是?”

  少女抬起头来,“她的确住在墙内。”

  “慈香,请告诉我,最近一年,发生过什么令你情绪上十分困惑的事?”

  慈香喝一口茶,低下双眼,“我祖母去世。”

  医生说:“呵,你同她很亲近?”

  “是,我由祖母带大。”

  “还有其他的事吧。”

  少女有点踌躇,“非讲不可吗?”

  “我是医生,你放心说,我只想帮你。”

  “我父母打算离婚。”

  医生十分同情她,“都是在今年发生的事?”

  少女点点头。

  可是医生尚未满足,“一定还有件大事。”

  少女用晶莹的大眼睛看看医生,忽然勇敢又哀伤地答:“是,游浩生离开了我。”

  “游浩生?”

  “是。”

  “他是你什么人?”

  “我的未婚夫。”

  “他离开你,是因为第三者?”

  少女默默地点点头。

  “这是几时发生的事?”

  “去年十二月,医生,”少女站起来,“我累了,我不想再说下去。”

  大眼睛裹充满悲恸,谢中明只得说:“好,你下次再说好了。”

  二百多个日子过去了,她仍然悲伤,可怜少女的心。

  谢医生把她送到门口。

  少女仰起苍自的脸推门出去。

  谢中明同秘书说:“请石太太来一趟。”

  下午,石太太就到了。

  那忧心的母亲问:“慈香有无希望?”

  谢医生笑答:“她一定会痊愈。”

  那母亲又多疑起来,“你怎么知道?”

  “她内心其实十分坚强,有一个活泼强壮的慈香,想挣脱出来,代替脆弱的慈香。”

  “医生,我听不懂。”石太太睁大了眼。

  医生笑笑,“不要紧,请告诉我,游活生是如何与慈香分手的。”

  石太太忽然恼怒起来,“我不想再提此人。”

  “石太太,请帮助我。”

  “他是一名恶青年!”

  医生沉默一会儿,才这样说:“可是,人是有权变心的呢。”

  “他可以令慈香好过些。”

  “年轻人泰半缺乏修养。”

  “谢医生,你为何偏帮他?”

  谢中明欠一欠身,“我并不认识他,我只是觉得憎恨一个人是非常浪费时间精力的事,不如原宥他,把整件事束之高阁,努力将来。”

  石太太一怔,“医生,你说得对。”

  “我猜想慈香觉得很伤心。”

  “她像胸口被人踢了几脚,站不起来,一年了,她不再重组社交生活,家里电话不再为她而响,每天坐在露台上发呆。”

  “持续到现在?”

  “是,身上衣物都过时了,也不去添置。”

  石太太本人修饰得非常时髦。

  “慈香没有再去上学?”

  “学位还留着,今年九月如不报到,就会注销,唉,这是她的生活,我爱莫能助。”

  “石太太,你支持她已是帮她。”

  “谢医生,我是一个失败的妻子,失败的母亲,该看心理医生的是我。”

  谢医生说:“在我眼中,你是一个慈母,还有,把婚变处理得如此私人磊落,你不愧是一个成功的女性。”

  石太太一愕,然后慢慢说:“谢谢你,医生。”

  谢中明把她送出去。

  他对秘书说:“下一位。”

  “医生,没有下一位了,你该下班了。”

  谢中明这才知道天色已晚。

  他一个人驾车回家。

  他也有过失恋的经验,对方一直瞒着他同另一人约会,对他已没有意思,却又不坦白说分手,还是一位朋友看不过眼,冒着管闲事之险告诉他的。

  石太太说得好,就像胃部被穿着军靴的脚踢了几下,咯出血来,倒在地下。

  他努力把那人忘记。

  他成功了。

  偶然在交际场所碰到,他已毋须避开她的目光,只是诧异她怎么会是那么俗那么胖的一个人。

  然而,这种事是很普通的,说起来,谁没有失过三两次恋,事过情迁,又是一条好汉。

  很少人会伤心到听到墙开口说话。

  用玄学来形容,墙里有一个邪灵在骚扰石慈香。

  用心理学来说,墙裹的灵魂,正屈于石慈香本人,她要振作起来,捣烂无形的墙,挣扎求全,重新开始,却又害怕面对生活,她矛盾,她怕应付不来。

  不过,谢中明知道她会痊愈。

  看得出她渴望与墙内人交换身份。

  整个星期下雨。

  石慈香出现的时候,脚尖是濡湿的。

  “谁送你来。”

  “母亲。”

  “她很爱你。”

  “不过,她不了解我。”

  “爱已经够了。”

  “谢医生说的话真有意思。”

  “别忘了我是医生。”

  少女比上一次已经镇定得多。

  “墙里的人,怎么样?”

  “昨夜她一直逼我进墙,我一整个晚上没睡好。”少女太息,“医生,真可怕,她伸出手来拉我。”

  “她有手?”

  “是,那手隔着墙直伸过来抓人,墙变得像布那样柔,可怕。”

  “你有无被她抓到?”

  “我到处躲,”少女犹有余悸,“她的手臂不够长,我尖叫起来,妈妈推开门进房,她才罢休。”

  “难为你了。”

  “医生,干脆进墙去,不是省下许多折磨?”

  “你甘心吗?”

  “我只是害怕。”

  “你多久没同朋友约会了?”

  少女不回答。

  “试试出去走走,电影不好看不要紧,交通挤别介意,试试再接触人。”

  少女苦笑,“他们都取笑我。”

  “不是每个人都令你失望。”

  “世上统是幸灾乐祸的人。”

  “是,人的陋习是很多的,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合理地愉快的生活下去。”

  “医生,”少女凝视他,“你的理论异常乐观,你的人也是这样吗?”

  “我对事看得很开,是,我所说的我全做得到。”

  “那,医生,我很佩服你。”

  “太客气了,所有成年人都应有理智。”

  少女叹口气,“我很怀念与游浩生共度的一段日子。”

  “没人说你应该忘记好时光,但是今天与明天也应珍惜,我想你为我做一件事。”

  少女抬起头,“什么事?”

  “出去,同你母亲去喝一个下午茶。”

  “那多无聊。”少女提不起兴趣。

  “当帮医生一个忙,替我带一客巧克力蛋糕来。”

  少女勉为其难,低头看住足尖,“好吧。”

  医生松一口气。

  隔二日,石太太与他通电话。

  “慈香她终于肯出来了。”做母亲的十分欣喜。

  “那多好。”

  “她表现得很好,不过,我们在茶座上碰到一个人。”

  “游浩生?”

  “不,她生父。”

  “她怎样反应?”

  “她镇定的过去打招呼,”石太太很兴奋,“外头传慈香患精神病,这次,谣言不攻自破。”

  “真是赢得漂亮。”

  “后来,那边同我们结帐。”

  “有没有替我买巧克力蛋糕?”

  “有,立刻送上来。”

  少女随后送蛋糕到医务所,谢中明注意到她穿着双红色凉鞋。

  “新添的?”

  “是,母亲说颜色很好。”

  “你见到了父亲?”

  “还有他的女朋友。”

  “你觉得她怎么样?”

  “年纪同我妈妈差不多,样子不算漂亮,听说极之风骚,不过同性看不出来,那是他的女友,他的选择,余生,他同她在一起,我们不必替他担心。”

  医生为她这番话轻轻鼓掌,顺手取过蛋糕上一朵花放进嘴裹。

  “我要走了。”

  “不送。”

  “今晚,我同墙里人有约。”

  医生立即聚精汇神聆听。

  “也许,就是今晚,我会进去,她会出来。”

  医生有点紧张,“你愿意进去吗?”

  少女不能回答这个问题,“她硬是要拉我进墙。”

  医生问:“你与她交换身份之后,我们还会认识你吗?”

  “我希望会。”

  “祝你幸运。”

  少女忽然这样说:“这大半年来,同我谈话的,也不过是墙内的慈香罢了。”

  “是,一个人最好的朋友,往往是他自己。”

  少女站起来告辞。

  其他的病人已经等得不耐烦。

  今晚,将是一个极大的转机。

  谢中明巴不得到石府去帮少女同墙壁开谈判,但他只是一个心理医生,他不是驱魔人。

  “我想你明天来。”

  “明早吧,反正我睡不好,早些无妨。”

  谢中明莞尔,他记得大学时期,谁要他早起,他就乾脆整晚不睡,年轻,不觉得累。

  那个晚上,谢中明好几次想拨电话到石家,但始终他的理智控制住他的冲动。

  医生看病看到病人家里去,是只有文艺小说中才有的事吧。

  第二天早上,过了约定的时间,少女并没有出现。

  谢医生有点担心,但他仍然以一贯专业手法对待其他病人,丝毫没有露出不安神情。

  上午十一时半,看护忽然推门进来,“石小姐来了,她迟到,但她希望与你说几句话。”

  谢中明马上说:“请她进来。”

  石慈香出现在门口。

  她样子十分困惑,“医生,我睡过头了我已经好久没如此憩睡。”

  医生放下心来,“墙里人,没把你叫醒?”

  “昨夜,她一句话也没讲。”

  “沉默?”

  “是,”少女抬起头,“我反而觉得寂寞呢。医生,你说地会不会从此消失?”

  “我想,她还会留恋一段时间。”

  “到几时?”

  “很难讲,这可能要看你睡得好不好,还有,是否整天留在家中对牢那幢墙。”

  少女似有顿悟,低头想了片刻,才抬起头来,“医生,你还有其他病人,我另约时间。”

  她朝医生笑一笑,轻盈地站起来,出去了。

  医生留意她每一举止,他心中闪过一个怪念头,是吗,墙里的人昨夜完全没有动静?

  石慈香有无讲老实话?

  抑或,他适才见到的石慈香,已不是原来那个石慈香?

  谢医生满腹都是疑窦与假设。

  接近下班时分,石太太忽忽赶到。

  医生有点诧异,“石太太,你似有急事。”

  “我本来上午就想来见你,不过看护说你实在忙。”

  “是关于慈香?”

  “是,昨夜她房内不住有怪声传出来,我敲门,她却把门反锁,不肯开启,只说没事,可是杂声一夜不停,清晨她启问出来,却如无事人一般。”

  医生沉默了相当久,“石太太,你听到的是什么样的声音?”

  “低泣,,有轻微的挣扎,话声,都很含糊,我在邻房听着,好似堕入一个梦中,终于,一切声响在天朦朦亮时分静止。”

  谢医生心想,石慈香没有把真相告诉他。

  “她一早出去了,我推开房门,吓了一跳,我没见过更凌乱的房间,所有被褥都在地下,衣物散在各处,书架上的书大部份都扯了下来,还有,那面墙……”

  “墙怎么样?”

  “墙上都是手印。”

  “可否形容一下?”

  “浅浅的手印,似湿了水盖上去那种,我认出是慈香的手印,房裹根本没有别人,她的手小小的,中指比较长,很容易辨认。”

  “除出这个,还有什么异样?”

  “下午,她自外回家,主动与我亲近,说笑,并且计划周末去什么地方游玩。”

  “你会不会说她前后判若二人?”

  “慈香与我的关系一向不算坏,我会说她渐渐又开朗了。”

  “是,也许她终于决定从头开始。”

  “医生,”石太太的声音喜悦,“我女儿是否经已痊愈?”

  谢医生答得很保守,“她已缓缓走出牛角尖。”

  “呵,万幸,医生,谢谢你帮忙,你真是国手。”

  “哪里哪里。”

  谢医生有种感觉,石家母女,以后大概都不会再来了。

  作为心理医生,他真诚希望病人一去不复回。

  前一个晚上,石慈香房内究竟发生过什么事?

  医生有解释。

  她终于与墙内人作出协议,忧郁的她进去,开朗的她出来。

  事前当然经过一番挣扎,至少她辗转反侧了一个晚上。

  可是她把这一切都瞒着医生。

  为什么?

  怕医生嘲笑她?对她来说,医生始终是陌生人。

  还有一个可能,墙内的石慈香怕医生试练她,考验她,她怕医生发觉她不是先头那个石慈香。

  谢中明想到这里,忍不住笑了,喂,他同自己说:您当心走火入魔。

  他拖着疲倦的身躯回家。

  不出他所料,石家母女,在接着的一段日子内,并没有再出现。

  渐渐她们也在他的记忆中淡忘。

  谢中明过着一种很沉闷的生活,自医务所回家,自家出发到医务所,一日三餐非常简单,工余并没有什么娱乐,不过是与电脑对奕,或听一段古典音乐。

  不知多久没约会异性了。

  他怕那些厉害的小姐们一开口便问他收入多少,住在哪个地区,父母是否健在等等,彷佛三次约会之后,已经可以论及婚嫁。

  而对于时髦厉害的新女性来说,婚姻,也不过是点缀她们灿烂生命的其中一件装饰而已。

  谢中明的生活寂寞。

  不过,他个性乐观,他期待有缘人出现。

  某一个晚上,他比较早上床,正躺着阅读书报,忽尔听到非常清晰的轻轻一声冷笑。

  不知恁地,谢医生浑身寒毛竖了起来,不,这不是他的想像力,他放下了报纸,声音自对面传来,他的对面,是一幢墙。

  墙!

  “唔”墙内继续传出声音来,谢中明,你一个人躲床上干什么.你不如与我调转位置,你可以到墙裹来过一成不变苦闷的生活,而我,我情愿在外头过得多彩多姿。”

  谢中明喝道:“你是谁?”

  “我?每当墙外人意旨力薄弱时,我便会出现,我乐意找你做替身。”

  谢中明看到墙渐渐浮凸,很快,他看到五官浮现,一张清楚玲珑的人面郁动着嘴唇,“进来,进来。”

  谢中明的汗直流下额角,他不相信这事会发生在他身上。

  “去!去!你只是我的幻觉。”

  “是吗,”墙呵呵笑,“谢医生,我们慢慢谈,稍后,你对我也许会有比较深刻的了解。”

  谢中明瞪着墙壁。

  正如石慈香所说,那张面孔,如白布蒙住的脸,自墙的那一头,慢慢移动,贴近他,轻轻对他说:“进来,进来。”

  谢中明不由得握紧拳头说:“我要战胜你,我要战胜你。”

  他肯定这只是他的心魔。

  
 

 

 

 

 

情书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选《年轻的心》

  情书,是一封信,或是许多信,通常出一方写给他或她所爱慕的人。

  写得好的情书,是可以很动人的。

  而情书之目的,也就是想感动收信人。

  你写过/收过情书没有?

  利倩云今早收到一封那样的信。

  这封信并没有让秘书拆开,因信封上注明是私人信件。

  白色阿拉巴斯特信壳,没有贴邮票,证明是手递,信封上写着“宇宙公司营业部襄理敬启”。

  利倩云想:我就是营业部襄理。

  宇宙公司是间脚踏实地的老招牌,上头不喜浮夸作风,故职员的街头仍循老例,经理即经理,襄理即襄理,主任即主任,不比外头时髦机构,人人是董事总经理,且年年换人。

  倩云当时想,为什么不署名呢?

  她用裁纸刀轻轻把信拆开,抽出信纸。

  信用深蓝色钢笔书写,没有抬头,只是这样写:

  “天热了,昨日去开会,步行,在闹市中过马路,忽觉后脑冒汗,只得脱下外套,热浪与人潮都使我精神恍惚,我思念你。”

  倩云张大了嘴。

  这是谁?

  谁会写这样动人的便条给她?

  倩云昨日也步行到银行区另一幢大厦开会,初夏,天气已十分燠热,套装与丝袜都开始成为负累,早上刚洗过的头已经保不住,她也出了汗。

  正在焦急地等绿灯,一股油丝似清香钻入鼻端。原来闹市中有一黑衣妇人蹲在报摊角落中卖的兰花。

  倩云感慨了。

  她想偷出闲情来买几朵清香,可是人潮已把她往前推去。

  倩云刚在发呆,秘书推开门,“利小姐,大家都在等你。”

  倩云只得放下那封信。

  那天下班,她洗了头淋毕浴,坐在书房裹对着电视新闻沉思。

  一坐好久,直到腰都酸僵。

  信从何来?

  可能来自本公司一千多名职员其中之一,也可能来自外头。

  倩云升任宇宙公司营业部襄理已有两年多,信,不可能是误递。

  第二天,她找营业部收发部负责人谈话。

  “老张,麻烦你,以后再收到这样的信,请留住送信人,我想同他谈谈。”

  那老张提心吊脍问:“是什么不规矩的信吗?”

  “不,不是,你放心。”

  过二日,信又来了。

  “周末,我站在露台观景,深觉辜负了那样美丽的蓝天白云,我应当与你穿上薄衣游遍所有海滩,并且留下我俩欢笑,那么,后人偶而驻足树荫,也可感觉到我俩曾经拥有的欢愉,我思念你至深。”

  倩云霍一声站起来。

  这是谁,这到底是谁?

  谁还会有这样的情怀?

  倩云可以想像写信人是一个十分具气质的年轻人,事业有成,但却郁郁寡欢,因为他触觉敏感,与粗糙仓猝的社会节拍格格不入。

  倩云随即进一步想到,这种性格的人,生活一定寂寞。

  公司裹有这样的人吗?

  倩云几乎嗤一声笑出来。

  公司裹有的是为谋取一官半职而争得兴高采烈的人,还有,公余打牌赌马上夜总会,谁会为蓝天白云惆怅。

  这人,必定不是宇宙公司的同事。

  倩云再访收发部。

  “这信”

  “是,利小姐,信由一后生小子送来,要叫住他,已经太迟。”

  “有没有穿制服?”

  “有,是银河速递公司的人。”

  “呵,那好办,下次,你唤住他,我来问话。”

  信,还真有可能不是从本地发出的呢。

  那日黄昏,利太太来找女儿。

  “宝芳上星期生了。”宝芳是倩云的表妹。

  “是男是女?”

  “一个近四公斤的女婴,我去看过,真正可爱,要摆满月酒,你准备一下礼物吧。”

  “我省得。”

  利太太接着软口气,“我几时也能抱孙儿呢?”

  “妈妈,带婴儿是极辛苦的。”

  “自你父亲去世之后,我是何等寂寞。”

  倩云不语。

  “你我又不同住,你弟弟更远在英国,我又不嗜打牌,整天逛街,无以为继。”

  倩云暗笑,渐渐面部肌肉就僵住了。

  “你没有对象?”

  “就算有,也不会立刻结婚,即使有机会结婚,也断然不考虑三五七年内生孩子。”

  利太太颓然。

  “母亲,你才五十四岁,许多时髦女性在这种年纪还当街艳妇呢。”

  “我不是那种神经病。”

  “母亲!我同你实在太正常了,所以吃亏,做人疯一点有好处。”

  利太太怪幽默地答:“那么,倒是我的遗传害了你。”

  好辛苦才把母亲送走。

  再过一段时间吧,待她五十,母亲七十多的时候,也许可以搬到一起住。

  那夜,倩云有个约会。

  对方是个年轻有为的大律师,谈吐风趣,倩云边吃边喝,颇为享受。

  但感觉完全浮面,迟到早退,统共没有问题,她不会为这种约会雀跃,当然也不会失望。

  那位年轻男士说:“讲起来,令尊是我们前辈。”

  “舍弟此刻也在剑桥念法律。”

  “你一定要介绍给我认识。”

  “没问题。”

  “谈到令尊,大家都很怀念。”

  “啊,是吗,与他共事过的人都这么说……”

  一个晚上就这样过去了。

  第二天一早,老张就过来敲门,“利小姐,你要找的送信人来了。”

  “在哪里?”

  他身后转出一个小伙子,遮上一个白色阿拉巴斯特信封。

  倩云大喜过望,“此信从何而来?”

  那小伙子查阅身边的心簿子,“这里,请看。”

  倩云过去看,“收件人:宇宙公司营业部襄理,发信人:世界银行电脑部主管室姬斯汀娜梁。”

  倩云笑,“好,解决了。”

  老张把那小伙子带走。

  倩云马上亲自拨电话给那个姬斯汀娜:“梁小姐,请问你上司是哪一位?”

  “哪位找甘世宏先生?”

  呵,他叫甘世宏。

  “我们有一份问卷会稍后寄上,谢谢你。”她挂上电话。

  随即叫秘书去查一查甘世宏的背境。

  她把最新的信拆开来阅试。

  “家母昨日又来噜苏我,数次提及,幼婴何等可爱,他们无邪笑脸,可以拯救世界沦亡,言下之意,路人皆知,我花了整个下午思想,我喜欢有一个小小女孩,而她拥有你的眼睛,阴与睛,喜与乐,都露在那漆黑的眸子裹,如果她还有你那不爱多言的习惯,更加使我欢喜,她会依依膝下噫,我为何落泪?难道我不知我心?我已克服哀伤,我何故落泪?”

  至此倩云一脸濡湿,呵,她也哭了!一脸眼泪。

  为什么哭?她并没有伤心事呀。

  像看到一篇动人的小说,她情不自禁落下泪来。

  她连忙把信放进抽屉裹,印乾泪痕。

  秘书敲门进来报告:“甘世宏牢三十一,男性,未婚,新任电脑部主管,刚由伦敦调回本市,独居,父母兄弟均已移民英国。”

  “替我订一个约会,我想见他。”

  “到他写字楼?”

  “是。”

  “什么原因?”

  “我们代理一只最新的打印机想介绍给他认识。”

  “是!利小姐。”

  约会一下子订妥,就在后日。

  倩云没想到她有勇气找上门去。

  她把三封信谨慎地带在身边。

  那个晚上,她有一丝欢喜,两个寂寞的人,终于有机会可以碰头了。

  她抱着希望到世界银行去见甘世宏。

  甘世宏准时迎出来。

  他热诚地与倩云握手,“利小姐,大驾光临,蓬壁生辉。”

  倩云看到这一脸阳光的小伙子,不禁发呆。

  弄错了,不需要看第二眼,也知道他不是发信人。

  甘世宏见那美貌妙龄陌生女子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不禁擦擦鼻子笑笑,“利小姐找我有事?”

  利倩云也不打算提那只打印机了。

  她乾脆打开公事包,取出那三只信封。

  “甘先生,你见过这些信没有?”

  “嗯,阿拉巴斯特信封,这信同敝公司或鄙人有关吗?”

  “有,这信由甘先生的秘书梁小姐发出。”

  “而你是收信人?”

  “是。”

  甘世宏马上按铃召梁小姐进来。

  那个叫姬斯汀娜的女孩子花容颇有点失色,“是,信的确是我发出的,信封早已写好,放在我抽屉内,我上一手秘书说,她每隔三两天便发出一封,于是我循老规矩做。”

  甘世宏问:“你没查一查收信人是谁?”

  “公司有许多给客户的信都没有抬头。”

  “你手头上还有这种信吗?”利倩云抢着问。

  “只剩下一封了。”

  “可否交给我?”

  甘世宏马上说:“信未发出,则还属敝公司所有,前几封弄错了,还盼你原谅。”

  利倩云看着他,“你从来没见过这些信吧?”

  “从来没有。”

  “你上一手主管尊姓大名?”

  “利小姐,我看事情有点复杂,我们且坐下慢慢谈,姬斯汀,你去斟两杯咖啡过来。”

  “你上一手主管是谁?”

  “我上任主管叫谭王赛玉,是位女士,经已退休。”

  倩云跌坐在椅子上。

  怎么回事,这些信由什么人所写?

  “再上一手是谁?”

  “利小姐,信裹讲些什么?”

  “你不妨参阅。”

  甘世宏看完了信,更迷糊了,“这是什么?新诗?散文?”

  倩云软口气。

  “谭太太在此岗位服务超过十年,相信她没有写过这些信。”

  倩云愣在那里。

  “慢着,阿拉巴斯特信纸有一个特征,每张纸上都有水印,”他把信纸取起举高往光处一照,“我的天,一九六八年,利小姐,这封信是一九六八年写的。”

  倩云瞪大了眼。

  “至少是六八年的信纸与信封,这些信,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倩云沉默一会儿,再次要求:“请代查,一九六八年,谁坐在你这个位置上。”

  甘世宏立刻取过电话拨到人事部。

  他等了一会儿,“嗯,嗯,好,好,谢谢。”挂了线。

  “怎么样?”

  “是一位叫郑介义的先生。”

  郑介义,“有照片吗?”

  “人事部马上送上来。”

  他又按着对讲机,“姬斯汀娜,请把那最后一封信取进来。”

  “谢谢你,甘先生。”

  “信由我这里发出,我难辞其咎。”

  梁小姐把信拿进来,甘世友当看利倩云拆开它,看了一遍,交给倩云。

  倩云连忙接过。

  信上这样写:“我总该让你知道,我是那样想念你吧,你离开我,是嫌我不能使你快乐,那么,在作出抉择之后,你应该得偿所愿了吧,可是事实与预期刚刚相反,听说,你的生活十分不堪,我为此深深痛苦,我的牺牲,爱得一点报酬也无,我内心更加苦涩,不知多少夜晚,辗转反侧。”

  呵。

  倩云掩上信纸。

  甘世宏讶异的说:“这是一封情书!”

  倩云点点头。

  “我想你应当返回贵公司去查一查,六八年谁是营业部襄理。”

  “我会。”

  “呃,利小姐,你不介意让我知道结局吧。”

  “当然。”

  这时梁小姐又敲门进来,递过一叠资料。

  甘世宏一看,“这便是郑介义。”

  是他,绝对是他。

  容长脸,英俊,文静,一脸忧,照片在六十年代拍摄,当年他二十七岁,算一算,此君今日已经超过五十岁,倩云如见了他,怕要叫一声伯伯。

  “这里说他离职是因为健康问题,走得颇为仓猝,故此留下这一批信?”

  倩云接下去:“而历代秘书们见了,受理不理,有人不予理睬,有人偶而按地址寄出几封。”

  甘世宏也说:“收信人也不认真,也许拆都不折就扔掉,也可能看了当笑话置之不理,只有你例外,你被这些信感动了。”

  “是。”

  不过倩云得告辞了。

  回到公司,她有说不出的疲倦。

  用手托着头,她问人事部:“六八年谁是这里的襄理?”

  “利小姐,待查。”

  “急,越快越好。”

  “知道,利小姐。”

  下班时分,资料上来了。

  杨望真,女,廿七岁,香港大学文学士,廿二岁进入本公司服务,成绩斐然,六八年获升襄理,旋于七○年离职,原因不详,任襄理期间建树良多……

  照片,照片呢?

  啊,看到了,一双会说话的眼睛!

  倩云深深惋惜,你,你为什么辜负郑介义?你俩本是天生一对。

  信,是由他写给它的。

  如今,两个人下落不明。

  电话铃响了。

  倩云抬起头,发觉秘书已经下班,她自己取过话筒。

  “利倩云?”声音有点熟悉。

  “你是甘世宏。”一猜即中。

  “是!是我,我在想,呃,嗯,能否出来吃顿便饭?”

  倩云说:“我饿得发昏。”

  “十分钟后在贵公司门口等。”

  倩云连忙取出镜子补妆,顺便梳松头发。

  她笑嘻嘻下楼去,看到甘世宏,问道:“你想知道结局是不是?”

  甘世宏抬起头笑一笑,“不,我想看到你。”

  倩云刷一下飞红了的脸,没想到他那么坦白爽直。

  甘世宏把双手放裤袋裹,“我猜想你是不怕发胖爱吃意大利菜的女子。”

  “订了台子吗,走呀。”

  在饭桌上,倩云把找到的资料告诉他。

  “看样子他们在六八六九年左右已经分了手。”

  “贵公司有无认识他们的老臣子?”

  “开玩笑,我们那里职员的平均年龄是廿七岁半。”

  倩云失望的说:“啊。”

  甘世宏说:“不难知道他们的事,一加一,再添些枝叶就是二。”

  “让我先说:他俩本是恋人,后来她见异思迁,去追求更好更高的,但是日后生活却并不快乐,在那个年代,人们多数不清楚他们要的是什么。”

  “还有一件事,我注意到他并没有十分明确地表示对她的爱慕,直至她离去。”

  倩云叹息:“典型六十年代情意结,猜来猜去,卖弄情调,结果由相识到分手,一无所得。”

  “幸亏现在是九十年代。”

  倩云英,“是,我们不知多幸运。”

  甘世宏笑,“倩云,告诉我关于你自己。”

  “呵,乏善足陈”

  可是他俩把住白酒杯子一直谈到深夜。

  餐厅打烊,他才送她回去。

  甘世宏十分健谈,而且其人坦率可爱,倩云乐意接近他。

  那日返家,倩云兴奋过度,睡得不好,一夜都是梦。

  忽然见到杨望真女士前来同她说话:“倩云,你别听信一面之辞,我已结了婚,有三个孩子,而且生活得相当好,郑介义那个人,优柔寡断,最好我一声不响等他一辈子,可能吗,我自有我不得意之处。”

  倩云十分同情她,正想说话,郑介义出现了,他也分辩说:“倩云,为着她,我终身不娶。”忽然之间,他面孔衰老,头发丝丝变白,像电影中特别效果一样,刹那间老了下来。

  倩云左右为难。

  正在尴尬,甘世宏来了,“倩云,他们的事与我们一点关系也无,我们自己有急事待办。”

  握住甘世宏的手,倩云的心略定,“事,办什么事?”

  甘世友顿足,“倩云,你好不胡涂,是我同你的婚事呀!”

  “嗄,我几时答应同你结婚?”

  在这个时候,倩云惊醒。

  知道是做梦了,叹口气,喝杯水,又再伏在床上。

  思潮起伏,直到天蒙蒙亮才睡去,闹锺接着响了。

  她并不是那么渴望结婚,可是又觉得结婚不是坏事,到她们那一代,已清楚知道,生活无论如何是靠自己的好,伴侣只不过是志同道合一起上路的那个人,他不可能背着她走。

  到了办公室,一天工作又开始。

  当然再也收不到阿拉巴斯特信封载的情书。

  那日中午,同事们都出去午膳,倩云独自留下赶一点工夫。

  她拉没有掩门,只觉人影一闪而过。

  “谁?”她抬头问。

  那人踌躇一会儿,才出现在她门口。

  倩云本来有点紧张,见是一个斯文的中年人,才放下心来。

  “请问找谁,我可以帮你忙吗?”

  那中年男子轻轻说:“我来找一位故人。”

  倩云猛地一怔,他好面熟,呵,慢着,她知道他是谁了。

  他莫非是郑介义。

  “现在,是利小姐你坐这个位子。”他知道她的姓名,是因为门上有名牌。

  “是,我升了有一段时间了。”

  “年轻有为。”

  “谢谢,不敢当。”

  “从前,这房裹也生过一位美丽能干的女子。”

  “她现在好吗?”

  “好,很好,两个大儿子经已大学毕业,小女儿也有十五六岁。”

  “你同她尚有来往?”

  “不,我也是听友人讲的。”

  倩云忽然极之冒昧地问:“你呢,你又好不好?”

  “不太坏,托赖。”

  “你有无子女?”

  “有,我有一个女儿,同利小姐你差不多大。”

  倩云放下心来,“你是路过?”

  “是,我们早已移民,这次回来探亲,我……顺便上来瞧瞧。”

  “本市较年前热闹得多了。”

  “真是沧海桑田,无从适应。”

  “我们这幢大厦也快将改建。”

  “那么,我来得及时。”

  倩云微笑。

  “我不妨碍你工作了。”

  “走好,郑先生。”

  那中年人讶异地转过头来,“你怎么知道我姓郑?”

  “呵,你刚才告诉我的。”

  “是吗,你看我这记性。”

  倩云放下手头上工作,送他出去。

  郑介义的背影比正面较为苍老,看得到他头顶头发已经稀薄。

  倩云吁出一口气。

  电话铃响了。

  “倩云,我是甘世宏,下班我来接你。”

  “我今日打算逛书店。”

  甘世宏毫不犹疑,“我陪你。”

  是要这样子吧,喜欢的人与事,要抓得紧紧,要努力争取。

  “那么,下班见。”

  “倩云,我很高兴认识你。”

  “我也是。”

  没想到六十年代的情书会在九十年代撮合一对年轻人。

  情书一直有它神秘的力量。

  
 

 

 

 

 

少女与母亲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选《年轻的心》

  周日英是社会福利署保护妇孺小组的其中一位负责人,每天办公桌上文件堆积如山,同事们叹道:“少女失踪、妇女遭虐待、病弱老妇、弃婴病童……世界已经沉沦,人间没有希望。”

  日英笑,“你们就是拯救她们的天使。”

  “算了,我们只是到这里来领薪水的庸人。”

  日英顺手取起其中一只文件夹子,每只文件夹内都是一宗不幸的个案。

  日英不得不承认,人间悲剧何其多。

  她打开文件,目光落在表格上:姓名:曾咏珊,失踪少女,年十七,母曾佩文,业酒店管家。

  日英抬起头来。

  酒店管家这份职业算是高薪,照说,中等家庭很少有这种案例。

  事件已由同事追查,在下一栏注明:“少女经已寻获,自立更生,在时装店任售货员,不愿返家。”

  照说,他们的工作经已完毕,少女也已快满十八岁,从此自主自立。

  但是曾佩文三字使日英一震。

  当下她不动声色,下了班,却忽忽赶往母家。

  “唷,大小姐,什么风,把你吹来。”周太太十分幽默。

  “妈真风趣。”

  “这年头,做母亲,最考功夫,不俏皮还真不行。”

  “妈,闲话少说,娴淑阿姨的女儿是否叫做曾佩文?”

  周太太沉默一会儿,“不清楚,多年没来往。”

  “妈,你一定记得,佩文比我大一节,她亦属犬,我们自幼相厚,你还说两只小狗气味相投呢。”

  周太太无奈,“是,你是有这么一个表姐。”

  “多少年没来往了?”

  “十多年了。”

  “为什么?”

  “娴淑阿姨疏远我们。”

  “何故?”

  “你又惹我说亲戚的是非了。”

  “妈,这不是闲言闲语,不知道究竟,如何帮助亲人,佩文表姐是否有个女儿叫咏珊?”

  周太太叹口气,“你怎么会讲起陈年旧事?”

  “那时我还小,只得七八岁,忽尔听得佩文表姐未婚怀孕,只知道她做了坏事,故她是坏人,后来,她不再上我们家来……我有段日子颇想念她,也不相信她是坏人。”

  “当然不是坏,只是一时愚昧。”

  “倒底是怎么一回事?”

  “娴淑姨最要面子,她同媳妇不和,日久变成憎恨,受害人却是佩文。”

  “我不懂。”

  “娴淑姨逼佩文事事胜过大嫂,可是两者年龄相差十年,智能不能相比,这不是难为佩文吗,压力这样大,母亲天天噜嗦,表面上是殷勤叮咛,实际上佩文无论做什么,都不会讨得母亲欢心,她的少年期过得很苦。”

  “佩文大嫂是什么人?”日英奇问。

  周太太失笑,“不过是一个普通家庭妇女,不知活地,娴淑姨偏要拿她来作女儿的典范。”

  “娴淑姨教育水准不高吧。”

  “母亲毋须拿博士衔,母亲只须爱护子女,娴淑姨处处拿女儿出气,又时时问她要钱,佩文同我说,她十五岁同人补习所得都要交上去,过年亲友给的压岁钱全部充公,真是个严厉的母亲,自小就对佩文说:‘家里穷你知道否?唉,穷呵’。”

  日英耸然动容。

  真是个难相处的母亲。

  “老是在亲友间宣扬佩文不听话。”周太太十分不满,“可是听她话又能去到哪里?少年人好强,一时想不开,便离家出走。”

  日英愕然,没想到表姐亦是失踪少女。

  “她去了何处?”

  “自然是不堪设想之处!”周太太说:“好端端一个女儿,硬是被她逼走。”

  “做女儿的,也许也得负若干责任吧。”

  “那么小,乳臭末干,很多事都不懂,大人又不好好教她,那娴淑姨是个怪人,平日最爱批评人,这下子认为女儿丢了她脸,轮到她受批评了,干脆就放弃了佩文,绝口不提她下落,我几次三番想找佩文谈谈,都被她挡掉。”

  “佩文把孩子养下来了?”

  “听说是个女婴,跟她姓曾,父亲身分不明。”

  “在今日,也是很普通的事。”

  “在彼时,也不是死罪,宣判佩文死罪的是她母亲。”

  “妈,你似对娴淑姨很反感。”

  “是,”周太太不讳言,“那女孩水深火热需要帮助,她却去践踏她,真无聊,所以日英,我很喜欢你现在这份工作。”

  “妈妈──”

  “不要再提人家的事了。”周太太直摆手。

  “妈妈,所以你对我那么开明吧。”

  周太太答:“某些事上,我亦很固执,可是我支持我女儿。”

  日英紧紧握住母亲的手。

  她自觉非常幸运。

  隔一日,周日英找到了曾佩文。

  曾佩文没把她认出来,以为她是个有事投诉的酒店客人。

  日英微笑,“是我,我是小狗,佩文表姐。”

  曾佩文瞪大眼睛,“日英,小日英。”

  “不小了,表姐,不过,你同我印象中的佩文表姐一模一样。”

  “好久没来往。”佩文不知从何说起。

  “是。”日英一直笑。

  佩文双目忽然润湿,“分堂好吗?她一直很关心我。”

  “她要是知道你是五星酒店一百八十间房间的管家,一定很高兴。”

  “日英你几时变得这样会说话。”

  “娴淑姨可好?”

  “还活着,七十多岁了。”

  日英不出声。

  “我的事,日英,你都知道吧?”

  日英反问:“什么事,你抢劫了银行还是当了电影皇后?生活上挫折谁没有,不必过份紧张,反正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也就是了。”

  佩文十分感动,“日英,你长大了,你胸襟好不宽阔。”

  “哪里,只是出来做事的人,都知道生活不容易,命运且不受控制,故此不责人,亦不责已,谁不想名成利就,生活无忧,母慈子孝,光宗耀祖,惜事与愿违,何必同不相干人多解释。”

  句句含蓄,句句开解表姐。

  佩文呆半晌,“多年来我只听过你的安慰。”

  “以后我们要多来往。”日英放下名片。

  曾佩文一看呆住,“日英你在社会福利署工作。”

  “是,”日英把手放在表姐肩上,“我会去看咏珊。”

  日英在那个周末,就找上蒂蒂时装店去。

  那种时装店代理欧洲次等衣物,时款,可爱,但料子与缝工都比较差,来价比名牌低许多,故此利润反而高。

  曾咏珊在蒂蒂任售货员,已有一年。

  日英一进店便把她认出来。

  咏珊长得似她母亲一个印子。

  遗传这件事真的十分奇妙,少女使日英想起当年的佩文表姐,心中无限感慨。

  那少女过去招呼日英:“小姐,心目中想买哪种衣物?”

  一张雪白俏脸,笑容可掬。

  “咏珊。”日英叫她一声。

  少女一怔,过一劾,很客气地问。{这位小姐──”

  “我是日英阿姨,记得吗。”

  少女凝视她,对日英一点记忆也无,也难怪,上次两人见面,少女还在襁褓之中。

  “你母亲同我,是好姐妹。”

  少女笑,不知说什么才好。

  日英暗暗留意少女的言语举止,她同她妈一样,是好底子好性情的人,不知怎地,就是与生母合不来。

  “咏珊,能喝杯茶吗?”

  少女摊摊手,“我哪里走得开。”

  “你几点钟下班?”

  “晚上十点。”

  “什么,这么晚?”

  “这一区同银行区不一样。”少女无奈地答。

  真辛苦,可见少女并非懒惰之人。

  日英对她好感又加深”层。

  正在此际,少女身后出现另外一个年轻女子,“咏珊,你去喝茶好了,我替你三十分钟。”

  咏珊连忙道谢。

  日英同她到附近咖啡店坐下。

  咏珊微笑,“你是来做说客的吧。”

  日英点点头。

  “叫我回家?”

  “我不坚持。”

  “叫我向妈妈认错?”

  “错,”日英愕然,“什么错?”

  咏珊颔首,“你这个说客倒是很特别。”

  “我只是来见见你,希望你们和解,有空,去看看她。”

  “无缘份,一见面,三句话,准吵架。”

  “怎么会这样!”

  “我也觉得奇怪,她什么都是对的,我什么都是错的,毫无商榷余地,在她身上,我找不到丝毫温情,在我印象中,即使在孩提时期,她也未拥抱过我。”咏珊黯然。

  “她是单亲,忙到极点。”

  “我知道她苦。”

  “那就好。”

  “听说我还有外婆?歌谣说,摇摇摇,摇到外婆桥,外要叫我好宝宝,一块糖,一块糕,吃得宝宝笑呵呵,我却从来没见过外婆。”

  “不要紧,许多成功人士都没有外婆。”

  咏珊笑,“这位阿姨真有趣。”

  “你现在住哪里?”

  “与人合住,租一间房间。”

  “就是刚才那位同事?”

  “什么都瞒不过你的法眼。”

  “收入够吗?”

  “勉强。”

  “但这份工作前途不佳,或许,你愿意继续进修?”

  “阿姨,行行出状元啦,不是每一位成功人士都有博士街头啦。”

  少女机伶活泼,日英拿欣赏目光看住她。

  “时间到了,我要回店里去。”

  “咏珊,在外头住,事事当心。”

  少女已经很成熟,穷人的子女早当家,这话讲得不错。

  “我省得,你放心,我们这一代,比母亲要聪明得多了。”

  日英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那人存心骗你母亲,从头到尾没有善待过她,到头来,她离开他,还被他四出诋毁她贪慕虚荣。”

  少女动容,“我妈是最朴素勤工的一个人。”

  日英无奈,“她少年时运气差。”

  “我妈有许多优点,我只是与她合不来,她绝对不是虚荣的人。”

  日英微笑,“你为什么不亲口同她说呢。”

  少女恼怒地说:“我只不过外出露营,她就报到社会福利署去,说我失踪,社署通知警方──我不想说了,搞得好大。”

  日英轻轻说:“咏珊,改天我们再谈。”

  日英与她话别。

  曾佩文非常紧张,“她好吗,习惯外头的生活吗?”

  “你女儿很好,并非问题少女。”

  佩文苦笑,“我何尝是问题母亲。”

  “你如果改掉你那挑剔的毛病─”

  佩文的脸色都变了,“你影射我像我母亲!我怎么会同她一样,我对咏珊供书教学,她随时可以回家,我可不曾一而再,再而三把她赶走。”

  “罢呵,佩文姐,还记得那些事干什么。”

  “不,我一定要说,一直以来我都认为一切都是我的错,我不是好母亲,我亦不是好女儿,是我做得不够周全,我不够用心,呸!你去看看我老妈就会明白到我是如何

  的不幸,到现在我才知道受害者是我。”

  日英微笑,“佩文,那很好,你终于培立了自信。”

  佩文笑出来,“日英,我拿你没折。”

  “我承认你母亲的确比较麻烦,而咏珊呢,少女们心绪千变万化,难以捉摸。”

  “你瞧你这外交家口吻,什么大事到了你嘴,都轻描淡写,真爱听你说话。”

  “那我们可要多多来往。”

  日英要去看她的娴淑姨。

  “我劝你不要去,”周太太说:“她们祖孙三代之间有道鸿沟,你可别妄想修桥铺路。”

  “那是我的工作。”日英回答。

  第一次去,没人开门。

  电话打上去,先是没人接听,后来有人喂了几下,又放下,再上楼按铃,亦无人应。

  邻居探头出来,说:“老太婆耳聋,听不见,不理世事,信耶稣。”

  信耶稣好不理世事?离题万丈,耶稣还医麻风病人,又替门徒洗脚.怎么不理世事?

  日英再按铃,门打开一丝缝,有个老人问:“谁?”

  日英这才发觉,旧楼裹住看两个人。

  “娴淑姨在吗,我姓周,我是周日英,是周四海的女儿,佩文是我表姐,你是曾姨丈吗?”

  老人见日英把他们的亲戚关系说个一清二楚,只得开了门,“她午睡。”

  做老人其实有老人的好,责任已了,爱休息可以随时休息。

  日英进去坐下,老人自顾自回房去,隔一会儿,有老妇咳嗽声,起床声,终于,她颠巍巍走出来。

  “谁?呵,周四海的女儿这么大了。”

  日英放下水果糕点。

  “唔,有规矩。”老妇自言自语,“这年头,怪得很哪,小的不给老的,老的倒要给小的。”开口便是抱怨语。

  “娴淑姨,你的孙女都很大了。”

  老妇摆摆手,“我的罪孽已满,不管我事。”

  这种口气,连日英都有点生气,子孙是罪孽?

  “叫她们来看你可好?”

  老妇双手乱摇,“我没精神,我在世上罪孽已满。”

  “外孙来看外婆不好吗?”

  “婆,婆,谁是婆,我是信耶稣的人,我的罪孽已满。”

  日英张着嘴,合不拢来。

  她自问是与人沟通的高手,这次碰到块顽石。

  幸亏她注意到老人身体尚可,虚弱是一定症候,但是二人都无病。

  她一无所得地告辞。

  回到家,日英不住在母亲跟前摇头。

  周太太说:“活该,叫你别去。”

  “娴淑姨有套怪论,她把每一样事倒转来讲。”

  “──结果对的总是她─,是不是?打五十开始,她就是那个样子,完全与生活脱节,每一宗责任都是罪孽。”

  “是更年期处理得不好吗?”

  “别谈这个了,我看咏珊同她母亲的关系还是有得救的,你多用功吧。”

  “是。”

  日英十分唏嘘,娴淑姨早早已决定放弃生活,没有人帮得了她,幼童自闭,可以医治,老年人自闭,只要关上门,便得偿所愿。

  最吃苦的绝对是少女时期渴望关怀了解的佩文表姐,可是这也不表示她应该离家出走。

  日英办过许多家庭悲剧个案,在失败的人际关系中,每个成员都是输家,没有人嬴。

  第二天下午,日英接到佩文电话。

  “你见过我母亲?”

  “她还好,放心。”

  佩文在那头不出声。

  日英问:“你那一行,早上往往最忙吧?听说自晨曦开始一天?”

  “她说些什么?”

  “老人家,没什么讲。”

  “有无问起我及咏珊?”

  “佩文,”日英温和地说:“她已七老八十。”

  佩文颓然。

  “看开点,人同人之间投机与否,就差一条线,”佩文停一停,“我希望你改善与咏珊的关系。”

  “叫我去迁就她?”

  “何必斤斤计较这种问题,老姐,你是她妈,你不替她设想,这世上还有什么人?”

  “我想她念大学。”

  “大学到六十岁都可以念,何必一定要在十七岁的秋季,佩文,你转转弯好不好?”

  “除非我变哑巴,否则一见面就吵。”

  日英忽然拉下脸来,厉声道:“我这就把你毒哑!”她重重放下电话。

  再蹉跎下去,咏珊会习惯没有母亲的生活,稍后,二人的鸿沟更阔更深,母女一辈

  子只能各自站在悬崖对望。

  日英再次到蒂蒂时装店去。

  咏珊看见她,很高兴的说:“下个月我转到银行区一家店里工作。”

  “薪水同假期都多一点吧?”

  “是,不过离我现在住的地方就比较远,我得早些起床。”

  “年轻人无所谓啦,恭喜恭喜。”

  咏珊看着她,“为什么我妈不能像你那样?”

  日英说:“她也很关心你。”

  “不,她坚持叫我升学,除此之外,无论什么,都是下三滥,遭她批判。”

  这真是悲剧,她母亲那样待她,她偏偏又去那样待女儿。

  “其实读书比打工舒服高贵。”

  “我何尝不知道,”咏珊说:“可是读书得住家里,我们无法共处。”

  “傻子,大学有宿舍。”

  咏珊一怔。

  “还有,你有没有想过出外留学呢?”

  咏珊笑,“老妈那一点点节蓄来得不容易,让她傍身吧,我不忍花掉它。”

  “你爱她。”

  “当然,在这世上,我只得她,她也只得我了。”

  “见个面可好?我看你们互相想念。”

  咏珊摇摇头,嘲弄地说:“你看我,自甘堕落,哪里还有脸去见娘亲。”

  她转头去招呼客人。

  祖孙三代都那么厉害,滴水泼不进去。

  日英徒呼荷荷。

  对牢母亲发牢骚:“孩子甫生下来,已经规定他要走哪条路,又不悉、心培育,只盼十七岁即时成名立就,光宗耀祖,否则就逐出家门,脱离关系。”

  “你看你,我不是警告过你吗?”

  “三个人都不肯把头低一低。”

  “那是她们家的遗传。”

  “彼此虐待至死。”

  周太太慨叹,“十多年前,我也做过中间人,死劝过一番,无效,真不想看到她们如此终老。”

  “我会一年继一年努力下去。”

  “愚公移山。”

  周太太外出搓麻将去,她是那种十分懂得消遣艺术的人,盆栽、看戏、茶聚、逛街,无一不喜,欣欣然投入,她的理论是,“劳碌了一辈子,到今日总算闲下来,恢复自由,难道还同自己过不去?”

  过了一个月,日英接到咏珊电话,少女要请她喝咖啡。

  日英去她工作地点观光,发觉那是一家代理名牌手袋的店铺,忙起来把客人关在门外逐批放进门那种,日英又发觉咏珊会操普通日语。

  她忍不住对咏珊说:“假使你是我女儿,我就相当满意了。”

  咏珊只是笑。

  “有男朋友吗?”

  “怎么会没有,没有异性朋友不正常。”

  日英忽然指一指门外,“咦,那是谁?”

  咏珊抬头一看,随即看住阿姨,“那是我母亲。”

  “是我把她请来的,你不介意吧。”

  “她愿意见我吗?”

  “那么远赶来,你说呢。”

  日英推咏珊出去。

  咏珊一言不发,她母亲已答应过日英不乱说话,所以只是皱着眉头。

  日英揉揉眉心,暗示她宽容些,动辄皱眉,实在讨厌,孩子长得那么漂亮,又有正当职业,又不是不快乐,还要皱眉?

  这时有一个少年人向志珊迎过来,咏珊只得介绍:“我男朋友洪少安。”

  日英一看,只觉洪君还算斯文有礼,便笑道:“一起喝茶吧。”

  咏珊与他亲蜜地走在前边。

  佩文在后边又直噜嗦:“看,学业未成,已经交男朋友,苦足一辈子。”

  日英忽然斥责她:“你有完没完?你同令堂一个印子印出来,学你就是个完人吗?你理她吃不吃苦,那是她的生命,她有苦难,你支持她不就行了,一天到晚就是等她出错,然后第一时间大棒子打将下去,心理变态。”

  佩文静了下来。

  日英原本以为她会拂袖而去,但是她一直与日英步行至茶室。

  四人坐下来,佩文轻轻说:“这里巧克力蛋糕不错,试一试。”原来这便是她工作的酒店附设茶座。

  日英松口气,握紧表姐的手。

  日英记得表姐那温暖的手,她比她大十二年,少年的佩文时常带着日英倒处逛,日英走不动了,佩文便背起她。

  她俩是好姐妹。

  当下日英听见佩文咳嗽一声,“少安你工作还是读书?”

  日英暗暗想:有希望,有希望。

  
 

 

 

 

 

细沙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选《年轻的心》

  有关自由的一切,兆芳都是同小平叔学的。

  兆芳永远记得这一幕:小小的她,约十岁左右,蹲在小平叔跟前,听小平叔说故事。

  小平叔告诉她,关于南太平洋新几内亚杜比恩珊瑚群岛的风俗。

  “男孩子们头上插戴着大红花,脖子上系着贝壳项链,穿着沙笼,打扮得像孔雀那样去追女孩子,啊,那里的风景,活脱脱是高更的画。”

  兆芳知道高更的画,也是小平叔给她看的。

  兆芳着迷,“他们不用读书吗?”

  “啊,完全不用,成日玩耍,他们的酋长戴白鹦鹉羽冠,带领子民庆祝丰收,跳舞饮宴往往长达一个月。”

  “我也想住那里!”

  “兆芳,你会喜欢的,草屋檐下挂着风铃,叮……那是人间天堂。”

  兆芳向往得不得了。

  小平笑着拍拍她的头,很快又出门去。

  小平叔似一片云,来与去,只有风知道。

  一日放学,兆芳听见妈妈这样同爸爸说:

  “小平成日向囡囡灌输自由散漫的学问,不大好吧。”

  “不要紧啦,小平见多识广,小孩跟他可以学很多。”

  “的确是,囡囡跟他学会集邮,还有,她知道什么叫暴君恐龙以及太阳系九大行星。”

  “看!”

  “但小平太有魅力,你有无发觉囡囡听故事时的眼神?”

  “连我都会迷上他的故事,何况是囡囡。”

  “不大好吧。”

  “太太,你少担心。”

  “喏,你说的啊。”

  “小平同我像兄弟一样,他这人,完全可靠。”

  兆芳又听见妈妈说:“你同小平二人,性格如南辕北辙,如何成为莫逆,真正奇怪。”

  “小平救了我。”

  “你说过。”

  “我在宿舍胃出血昏迷,碰巧周末,无人发现,要不是他来找我……不堪设想。”

  “不过你古古板板地打工,他云游四海是只野鹤……”

  “我们都是苦学生呀。”

  “嗯,苦学精神倒是一样的。”

  兆芳微笑。

  小平叔并不真是她的叔叔。

  小平叔只是爸爸的好朋友。

  大人有那样有趣可亲的朋友,真是下一代的福气,兆芳为此感激父亲。

  妈妈对小平叔也亲厚,每逢把客房中被褥整理出来,炖下一锅罗宋汤,兆芳便知道小平叔要驾到了。

  来来去去之间,时光如流水,兆芳也已进了中学。

  妈妈老笑道:“小平,你总也不老,你看我,都变成阿巴桑了。”

  “那么,你是至美的阿巴桑。”

  妈妈笑得合不拢嘴。

  每次出现在雷家,总为雷家带来一点色彩,他的礼物也是多彩多姿:一块千古陨石、一方天然水晶纸镇、一棵紫藤科植物……

  一日,兆芳的父亲忽然说:“囡囡,比起小平叔,爸爸是闷很多土很多吧。”

  兆芳十分吃惊,“啊,没有,爸爸要工作,爸爸要养家,爸爸要照顾我,可不能到处跑。”

  她父亲满意了,笑笑,把女儿搂在怀中。

  世人怎么看不要紧,在女儿心中,他可不平凡,他是一个好爸爸。

  这已经足够。

  小平叔教会兆芳观星,秋天及春天的星空,可以看到不同的星座:大熊、北斗、飞马,一一如数家珍,一大一小往往看到深夜才睡。

  兆芳听见爸爸说:“唉,天天上班,日日上班,做着无限卑微的工作,发觉自己渺小的很。”

  妈妈笑问:“要不要跟小平到珊瑚岛潜水?”

  “又不敢。”

  妈妈哈哈笑。

  兆芳也抿着嘴。

  爸爸叫她,“兆芳,你过来。”

  兆芳走过去。

  爸爸伸手比一比,“啊,到我耳朵这么高了。”

  兆芳看上去,宛如少女。

  她自觉手长脚长,异常尴尬,脾气也有点僵,时常为小事忽怒忽喜。

  “女儿长大了。”不知怎地,爸爸的语气听上去有一丝茫然。

  妈妈为兆芳解释:“他怕老。”

  等小平叔来时,兆芳问:“为什么人会怕老?”

  “因为老是很悲哀的一伞事。”

  “为什么?”

  “因为老弱多病,渐渐不能照顾自己。”

  兆芳耸然动容,“啊,人人都会老吗?”

  “会,按着定律,人人且必有一死。”

  “哗!”

  “不过,我们很少去想这些,我们乐观,我们尽力发热发光,寻欢作乐。”

  “小平叔,你老还是我爸老?”

  “差不多,你爸比我大一岁,”小平叔笑,“不过,你爸成就比我高,他已经有这么漂亮的一个女儿。”

  兆芳笑了。

  小平叔在秋季一定出现,因为那时本市天气比较凉快。

  那一年,刚开学,兆芳升了中学三年级,自觉资历甚高,在学校中,已是小师姐阶级,自学校回来,书包咚的一声扔在地下,一眼看到门口放着一只熟悉的旧皮夹,她欢呼一声:“平叔叔来了!”

  母亲自厨房出来:“嘘。”

  “平叔在睡觉?”

  “兆芳,你别造次棗”

  可是兆芳已经一个箭步去推开客房的门。

  门一打开,兆芳怔住。

  坐在梳妆台前的,是一个陌生的褐色皮肤女郎,长发束头顶,身上只裹一块大毛巾,在镜中看见兆芳,笑吟吟地转过头来,“你一定是小兆芳了,小平常跟我说起你。”

  兆芳慌忙说:“对不起,我不知道棗”

  “不怕不怕,这本来是你的家嘛,进来进来。”

  兆芳涨红了脸,幸亏身后响起平叔的声音,“兆芳,你又长高了。”

  那女郎乌溜溜的双目似会笑,“我叫琦琦。”

  兆芳同他们打个招呼即时退出,回到自已房内,讪讪的感觉不退。

  那一定是小平叔的女朋友了。

  丝丝惆怅袭上兆芳心头。

  母亲跟着进来,“那是平叔的朋友。”

  兆芳转过头去,“是中国人吗?”

  “有一点华人血统,在夏威夷出生,他们在纽约认识,两人均是和平部队会员。”

  兆芳低下头,惘然若失,究竟失去的是什么,她又说不上来。

  母亲说:“你别打扰他们。”

  兆芳点点头。

  失去的,是与平叔共处的时间吧。

  兆芳只得说:“琦琦十分漂亮。”

  “嗯,过得去。”

  兆芳叹了一口气,轻轻翻开书本。

  下午,小平叔同琦琦出去了。

  父亲下班,得知此事,十分诧异,“什么,小平带女朋友来?”

  母亲点点头,轻轻掩上书房门。

  可是兆芳还是听到了他们的对白。

  “是个怎么样的女子?”父亲好奇地问。

  “十分妖冶。”

  “浓妆?”

  “不,更糟,天生妖冶,抹都抹不掉。”

  兆芳笑出来,母亲终于说出她的心底话。

  “我怕她不适合小平。”

  父亲看母亲一眼,“你又不是他,你怎么知道她不适合?”

  母亲不语了。

  雷家住在那种罕有的老式房子内,多两个客人,并不碍事,况且,这两个客人懂得招呼自己。

  周末,兆芳无所事事时,被他俩叫住。

  小平叔拍拍沙发,“兆芳,过来聊天。”

  兆芳跑去坐在他们两人中间。

  她问:“你们打算结婚吗?”

  琦琦笑答:“我们已经同居。”

  兆芳约莫听过这个名词,不出声。

  “我们暂时不考虑结婚。”

  晚上,雷太太对丈夫诉苦:“对我女儿灌输这种知识,我觉得不大好。”

  “兆芳已是初中生,不妨。”

  做母亲的叹口气。

  “不要太过保护兆芳,世上确有这么一回事,早些让她知道,她不会大惊小怪。”

  雷太太困惑,“他们还要在这里住多久呢?”

  “你一向不舍得小平走。”

  “可是他带着那个女人。”

  “你不能爱屋及乌吗?”

  “啊,”雷太太吃惊,“那可是很大的牺牲。”

  雷先生笑了。

  可是雷太太并没有下逐客令,到底是那么多年的朋友了。

  直到另一个周末。

  那是一个星光灿烂炎热的晚上,客房有一道长窗通向露台,两个客人居然把床抬到露台上去睡,而且,他俩衣冠不整,小兆芳一早起来,推门出去看到他俩,笑得弯腰。

  雷太太变色。

  她忍无可忍,只讲了一句话:“成何体统。”

  客人的笑脸凝住。

  接着雷太太一言不发地外出。

  而客人梳洗之后,把床抬回房内,也跟着收拾行李。

  兆芳到底小,还天真地问:“这么快就走了?”

  “已经住了一个月了。”小平叔笑。

  “将来我到你家去。”

  “好,你可以在我家住上一段长时间。”

  “可是,”兆芳疑惑地问:“你的家在哪里?”

  “我的家在海滩边,一出门上,脚踩到的,便是洁白的细沙。”

  “何处?在地球的哪一个角落?”

  “找到了家,第一个通知你。”

  小平叔捧起兆芳的小脸,吻了一下。

  他们走了。

  雷太太回来,兆芳咚咚咚跑出去把这个消息告诉母亲。

  雷太太一怔,开头是有种轻松的感觉,渐渐有些内疚。

  晚上对丈夫说:“是我不好,我小器,我容不得人。”

  他看她一眼,笑道:“算了,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那么多年的朋友……”

  “他会回来的。”

  “是吗,”雷太太又提心吊胆,“希望是一个人。”

  说来说去,她不喜欢琦琦。

  最惆怅的是兆芳。

  客人走了以后,她寂寞了一整个夏季。

  然后,她觉得自己长大了。

  兆芳变得比从前沉默,爱看书,爱一个人孵图书馆。

  中秋后的一个下午,放学回来,发觉客厅里坐着一位客人。

  爸妈不在家,兆芳便上前招呼他。

  她放下书包,“请问你是哪一位叔叔?”

  “我姓石,我找雷远明先生夫人。”

  “啊,我是他们的女儿兆芳。”

  那位石先生见是个少女,有点失望,后来一想,孩子最纯真,不如在她口中套话,或许可得知真相。

  女佣斟茶给客人。

  石先生想一想:“雷小姐,我自美国洛杉矶来。”

  “有重要的事吗?”

  “我来寻访一个人。”

  兆芳纳罕,“我父亲?”

  “不,我找洛小平。”

  “啊,找小平叔,他夏季来过,可是走了。”

  “有无留下地址?”

  兆芳据实笑道:“石先生,你大概不十分了解小平叔,他无论去何处都不留地址,同时,他也从不写信。”

  那位石先生沉默,孩子不打讹话,完全可信。

  过一会儿,他问:“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女子,高、漂亮、长头发棗”

  “琦琦。”

  “对,是她。”石先生十分紧张。

  小兆芳起了疑心,这时才仔细打量石先生。

  只见石先生高大英俊,举止斯文,可是脸容有点憔悴,心事重重。

  兆芳不由得问:“你是琦琦什么人?”

  石先生轻轻答:“我是她丈夫。”

  兆芳大吃一惊:“你们的婚姻仍然有效?”

  石先生点点头,“全世界有效。”

  天,兆芳心底叫一声。

  “我在找琦琦回去。”

  “可是她已跟着小平叔走了。”

  石先生站起来,“打扰你。”

  “石先生,”兆芳忽然作大人语,“她不再爱你了。”

  石先生不以为忤,“我知道,但我仍然爱她。”

  兆芳又说:“我看不管用。”

  那石先生苦笑:“你真是一个有智慧的小女孩。”

  兆芳默默把他送走。

  稍后雷太太得知此事,跳了起来。

  “太胡涂了,小平会给那女人害了。”

  “不要夸张。”雷远明劝太太。

  “名不正言不顺,怎么可以这样。”

  “爱起来也顾不得了。”

  “面且都对牢我未成年的女儿说个不停,兆芳快变成男女问题专家了。”

  “可否到妇女杂志去主持信箱?”

  “雷远明,正经些。”

  “他们三个人都超过21岁,当会自行了断,不劳你操心。”

  说得也是。

  可是这件事已在兆芳小小心中印下很深的痕迹:三个成年人都长得那么漂亮,却陷入一段看上去似无甚前途的感情纠纷里。

  将来,她长大了,会有那样的遭遇吗?

  希望不会。

  兆芳自问长相平实普通,而奇遇,总是发生在美女俊男身上。

  小平叔再出现时,已是两个夏季以后的事。

  仍然是那只行李箱子。

  兆芳见到了微笑,小平叔总也不老,小平叔总也不累。

  前一个晚上,兆芳才听见父亲讲他的退休计划:“兆芳大学毕业后,我俩可作长途旅行逍遥一番,或许索性把工作辞掉,你读法文,我学做小提琴。”

  而小平叔还在流浪。

  兆芳扬声:“小平叔!”他应声而出。

  “小平叔,一个人?”

  “可不是孑然一人。”他哈哈大笑。

  兆芳讶异,“你的女友呢?”

  “哪个女友?”洛小平比她还要诧异。

  “琦琦。”

  “啊,她。”声音沉下去。

  总算还记得,兆芳暗暗好笑,算是难得的了。

  洛小平抬起头,“她。”有点难过。

  “对,她,她到什么地方去了?”

  “回去了。”

  “回去,去哪里?”

  洛小平坐下来,“兆芳,实不相瞒,她又回到丈夫身过去了。”

  兆芳不解,“你们不是相爱的吗?”

  洛小平半晌说:“我无法维持两人生活费用。”

  兆芳讶异,“她经济不能独立?”

  “她没有工作,何来收入?”

  兆芳哑然失笑,真没想到那么时髦的一个女子,既无收入,又无积蓄,琦琦在兆芳心上,顿时降级。

  好一个小兆芳,立刻揶揄道:“不会赚钱,光会恋爱,行不通啊。”

  洛小平大吃一惊,这小小女孩是在什么时候长大的?老气横秋,口角经济实惠,同他们那一代人大大不同。

  兆芳笑嘻嘻看着她的小平叔,温和地说:“从前,两个人快乐,一个人痛苦;现在,三个人都痛苦。”

  洛小平不出声,他叹口气。

  “小平叔,你带她出走之前,应该想到比较实际的问题。”

  洛小平用手撑着头,“可是,我以为她有办法。”

  “而她却以为你有办法。”

  真是一个可悲的误会。

  “一年之后,山穷水尽,我俩只得分手。”

  “小平叔,你为什么不去找一份工作?”

  洛小平沉默一会儿才说:“我喜欢自由自在的生活。”

  兆芳叹口气。

  晚上,她问母亲说:“小平叔爱自由多过爱琦琦。”

  雷太太看丈夫一眼。

  雷远明笑,“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那时老觉得我不够潇洒不够活泼吧,今日明白了吧?我可是一个难得尽责的好丈夫啊。”

  雷太太但笑不语,可见是默认了。

  雷先生打铁趁热,感慨地说:“有时做得累了,也想开小差,可是一想到妻小,还是决定继续打躬作揖,我雷远明不能叫妇孺吃苦。”

  连兆芳都深深感动。

  她父亲说下去:“不过,我牺牲得有价值,你看我的家多美满,而且,兆芳明年进大学了。”

  “日子过得真快。”

  “真快。”

  过几日,小平叔拎着箱子又走了。

  雷太太问:“有无问你借钱?”

  “朋友有通财之义。”

  “他身壮力健,应当找一份工作。”

  “闲云野鹤,怎么习惯朝九晚五,听令于人。”

  “那十年之后,年届半百,他又如何自处?”

  雷远明耸耸肩。

  “奇怪,”雷太太说:“从前看地那么风流的一个人,现在感觉完全不一样。”

  “社会风气已转,今日流行死命工作,赚大钱、做大事,洛小平便有点过时。”

  那个周末,雷先生请公司几位年轻手下来吃家常菜,一共四人,均一表人才,衣着时髦,有两个还带着女友,同样是管理科硕士,收入与男友均等,他们谈吐风趣,人生观进取,兆芳蓦然发觉,小平叔真的过时了。

  兆芳心底十分惋惜。

  小平叔曾经一度是她的偶像呢。

  其中一个电脑专家叫陆兆堂,过来问兆芳:“听说你爱观星?”

  兆芳对牢大哥哥点点头。

  “我有一具电脑天文望远镜,可自动瞄准星座,自动调校距离,自动拍摄宝丽来照片,你或许会有兴趣?我可以招呼你。”

  哗,小平叔知道了会怎么想。

  兆芳情不自禁,“啊,那多好。”

  “观赏月球最理想,宁静海似就在对面街。”

  “请问你几时有空?”约会就如此订下。

  喝咖啡的时候,几个人尚为工作计划唇枪舌剑,热烈讨论。

  那种生气勃勃的感觉真叫人欢喜。

  是日,宾主尽欢而散。

  临休息的时候,雷远明说:“幸亏一早打好基础,否则怎么同他们争?”

  “我特别喜欢那个叫陆兆堂的小子。”

  “是吗,兆芳已与他订了下周末见。”

  “啊,这么快?”

  “太太,什么时代了。”

  “当然,凡事都是为儿为女。”

  兆芳没有听见这番话。

  陆兆堂下午就来接她,他开一辆小小吉甫车,住在郊外,那层平房给兆芳意外惊喜,一打开后门,便可看到洁白的细沙泳滩。

  兆芳问:“房子是谁的?”

  陆小生笑答:“我在一年前咬咬牙分期付款买下来的,十个月后已经涨了一倍。”

  今时不同往日了,非要会打算不可,及时工作,及时享乐。

  兆芳说:“我有一个朋友,一直希望拥有这样的一幢小平房。”

  “不难呀,附近还有十多座。”

  “他没有积蓄。”

  “啊,那不行。”

  他把她带到天台,让她看那具神奇望远镜。

  “都市有不夜天,非到深夜看不到星,可是我答应令尊9时许送你返家,到你21岁时,我再请你来。”

  “现在呢?”

  “我们去吃日本菜。”

  陆兆堂准时把兆芳送回去。

  兆芳进门,听见父亲在讲长途电话:“……小平,一张飞机票不是问题,我马上给你汇来,可是你的健康,你还是回来医治的好,我有相熟医生。”

  对方没等他讲完就挂了线。

  兆芳问:“是小平叔?”

  父亲点点头。

  啊,他已经不能照顾自己了。

  雷太太过来说:“他怎么会搞成这样子。”

  雷远明不语,吁出一口气。

  “由此可见,太过自由潇洒,经久要吃苦。”

  “不一定,若洛家有笔八个位数字遗产,小平可风流到老。”

  兆芳回到卧室。

  时光如细沙漏过指缝,一去不回头,小平叔没有后悔吧,兆芳记得他永远晒得金棕色的皮肤……他可从来没为升职烦恼过,夫复何求?“

  不过兆芳这一代,是决不能这样放肆了。

  
 

 

 

 

 

邀舞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选《年轻的心》

  吴君池深深知道今晚的宴会是他一生中至大的考验。来之前,岳父叮嘱道:“君池,好来好去,盼你今晚来替我撑一撑场面。”

  讲得那么客气,又是他老人家七十岁生日,君池不能拒绝,吃一顿饭而已,做了胡家女婿,已有七年光景,要走,也待吃了这顿饭再走。

  是,吴君池要走了。

  他已与妻子胡宝枝离婚。

  七年前,宝枝是他大学里的同学,谈恋爱之际,君池只知道她家境颇为富有,毕业后齐齐返回香港结婚,岳父一直喜欢他。

  “君池,帮人不如帮我,益人不如益我”,就这样,吴君池进了胡氏企业。

  他自问出过死力,胡氏企业上下都欣赏他,只除出胡宝枝,婚后她开始变,大学时期那略为刁蛮的娇纵变成大胆放肆,使君池难以容忍。

  她从来不到夫家:“我吃自己,到吴家去干什么?”话说得极之难听。

  然后两年前,宝枝的大哥超文堕机身亡,造成胡家极大的变化,胡氏二老伤心之余,决定退休,整盘生意交给女儿以及一班老臣子,宝枝的放肆便进一步变为嚣张,办公室里拍着桌子骂人,有志气的同事拱手请辞,对头公司掩着嘴偷笑。

  君池略劝几句,被妻子指着鼻子斥责:“我的家当,我爱怎么理就怎么理,不关你事,你有本事,别便宜胡家,最好出去闯一闯。”

  只过了一个星期,吴君池便另谋高就。

  他把消息告诉宝枝,捱了老大一个巴掌。

  君池不怒反笑,胡宝技实在太特别了,那样夸张浮浅的性格,完全不像真人,倒似电影或小说中的歹角。

  他离家出走。

  不出三天,宝枝便叫律师递过离婚书,令他签名。

  君池十分伤心。

  男子也有青春,七年来吴君池一无所获,许多同龄男子已是三子之父。

  可是他终于签字同意离婚。

  他见过岳父一次。

  老人自从失去爱子之后已了无生趣,静静同女婿说:“这都是命,前年胡氏企业十五年周年宴会上,你与超文一左一右傍住我站着迎宾,我真正威风八面,心满意足,如今,你们都离开了我。”

  吴君池沉默。

  “君池,我七十寿宴,你总要来帮忙打点吧。”

  吴君池不知如何推搪。

  “我会来。”

  此时,他岳母由看护扶出来,“谁来了,是超文回来了吗?”

  吴君池鼻子一酸,“妈,是我,是君池。”

  “呵,君池,君池好女婿……”

  吴君池悄悄落下泪来。

  所以他出现在寿宴里。

  是宝枝的意思,宴会在酒店西式厅堂内举行,摆了三十桌。使吴君池讶异的是,客人他大半不认识,宝枝且带着男伴出席,态度亲热,旁若无人。

  她浑身珠翠,犹如一颗明星,尖声说笑,动作夸张,吸引全场注意。

  君池如坐针毯。

  心底叹道:“吴君池,假如你有能耐坐到完场,以后再也没有难题。”

  宝枝不让他有好日子过,拉着男伴过来介绍,“我的前夫。”

  君池尽量维持风度。

  “唷,真没想到你还戴着我大哥送的金表,看样子胡家的女儿再讨厌,胡家的钱却真正好。”

  连那个男伴都尴尬起来,觉得是被利用了,但吴君池不出声。

  他怀念胡超文,要才有才,要人有人,性格又大方公正,这样一个人物,会堕机身亡,英年早逝,上天太会作弄人。

  好不容易吃完那顿七道菜的晚餐,老人家早已在上齆鱼时退席,吴君池叹口气,马上可以功德完满。

  整夜他只觉得有无数好奇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私语窃窃,不住在他耳畔响起,他一边面孔麻辣,感觉如小学时被罚站。

  灯光转暗,众人起身跳舞。

  吴君池一直在喝酒,十杯八杯下肚,才能老着脸皮坐下去。

  胡宝枝与男伴正跳舞,满场飞,吴君池想趁此良机开溜。

  他还没来得及站起来,忽然眼前人影一晃,一个标致的少女已经蹲在他面前。

  他慌忙拉开身边空位请她坐。

  那少女只十七八岁左右,一张雪白的面孔,机伶的大眼睛,笑容可掬,“可以请你跳只舞吗?”

  吴君池呆住了。

  她救了他。

  吴君池身上僵死的细胞一只只活了过来。

  少女俏皮的说:“我同我姐姐打赌要请你跳这只舞。”

  吴君池问:“贵姓?”

  “我们姓朱。”

  “朱小姐,请。”

  少女雀跃,跟吴君地下舞池。

  吴君池这才发觉少女穿着件象牙白的蝉翼纱舞衣,美得如小仙子。

  少女拉一拉裙子,“这种料子,一般是新娘用来做头纱用的,叫依露申:幻觉。”

  吴君池颔首,幸福婚姻是幻觉,生命也是幻觉,而他则喝多了。

  少女笑说:“姐姐说你好风度,又见你没有女伴,整晚静静坐着,同一般交际草不同,真好气质,我说,我会请你跳舞。”

  “谢谢你。”

  正当吴君池以为全世界预备遗弃他,而他也打算遗弃自己的时候,少女救了他。

  “看到今晚的女主人没有?”少女笑问。

  “没有可能看不到吧。”

  “说得好,你看她多庸俗多夸张多没有信心,我到了三十岁,才不要学她那样。”

  吴君池放下心来,原来不止他一个人忍受不了胡宝枝。

  “你看她的男伴,彷徨得要命。”少女咕咕笑。

  吴君池陪她跳完那只舞。

  少女说:“我可以问姐姐拿彩金了。”

  她似一只粉蝶般钻进人群里。

  而吴君池悄悄离去。

  在停车场,被新鲜空气一吹,酒醒了一半。

  吴君池,他同自己说,你要好好做人,虽然胡宝技把你当脚底泥,可是还有旁的异性欣赏你。

  而且,还是那么标致的一个可人儿。

  不知怎地,他的心情为此好转。

  回到家,心安理得一觉睡到天亮。

  第二天起来,照常回公司打理业务。

  之后他与志同道合的朋友合股经营生意,事事顺利,连吴君池本人都诧异了,呵难道是老天爷可怜他。

  离婚后,他与胡家已无联系。

  胡老先生派人找过他一两次,他不愿夹缠不清,只是忍心推辞。

  数年间在报上社交版知道胡宝枝订过两次婚,亦取消过两次婚约,渐渐销声匿迹。

  吴君池一直没有异性伴侣。

  一则经已伤心,二则没有那么多时间,创业期间需要注入无限精力时间,他往往在公司留到九时以后与美洲西岸的总公司联络。

  他赚到了名同利。

  不不不,吴君池并不快乐,可是,他也并非不快乐,一天工作完毕,疲倦地躺在床上,他觉得没有什么遗憾,他所追求的,几乎已经完全得到。

  他并没有追求快乐,所以,他并不快乐,也是应该的。

  今日,吴君池已不必倚靠胡家,他赚得的名与利,都是他自己的。

  多么值得高兴,多么心安理得。

  他建立了事业,信心,以及社交圈子。

  他的朋友泰半已忘却他曾经结过一次婚。

  “替你介绍女朋友吧,君池,似你这般人才,没有理由找不到对象。”

  “我并不寂寞。”

  “喂,许多女子要失望了。”

  那个时候,胡老先生再挽人来找他,他去了。

  胡家老宅装修过,看上去仍然光鲜,胡老先生出来见他时须用拐杖,一手握住他的手,一时说不出话来。

  “君池,你同从前一模一样。”

  吴君池只是笑笑,老人面前又不好说自己老。

  看护仍是随身跟着。

  君池仍用老称呼:“妈好吗?”

  老人唏嘘,“她终于弄清楚我们的儿子是不会回来的了。”

  君池不语。

  半晌他说:“爸,我们有无一门姓朱的亲戚?”

  者入扮起头想一想:“没有,姓朱的多数是上海人,我们是广东人。”

  这时,吴君池忽然见到门角有个小小人儿探一探头。

  老人忽然笑了,“囡囡,囡囡,出来见客。”

  那小人儿转出来,小小圆面孔,大眼睛,穿一袭花裙,约两三岁模样,可爱有如洋娃娃。

  吴君池诧异了,这是谁?

  胡老先生告诉他:“这是宝枝的女儿。”

  小小女孩倚偎在外公身边,打量着吴君池。

  吴君池有点困惑,她父亲是什么人,抑或,那并不重要?

  吴君池伸出手去,“叫叔叔。”

  差一点点,这小孩便是他的女儿。

  就在这个时候,宝枝也出现了。

  她胖了些,也温和些,十分客气地说:“君池,好久不见。”

  君池十分感慨,自然,泰半因为他此刻已非吴下阿蒙,宝枝才会给他三分尊重。

  人靠的是自已。

  “孩子好可爱。”

  宝技笑笑,不语。

  她已无当年姿色。

  吴君池看看表,“我有事,要告辞了。”

  “有空再来,爸爸希望见到你。”

  “一定。”

  走到门口,他忽然回头问宝枝:“我们家有无姓朱的亲或友?”

  我们家,他仍说“我们家”。

  宝校没料到他会问这个,只得想一想,“没有。”

  “爸七十岁寿筵,你不是请了姓朱的一家吗?”

  宝枝一怔,“请客名单仍在电脑里,我叫秘书查一查,同你联络,不过,那已是四年前的事了。”

  “麻烦你。”

  吴君池驾车离去。

  他没有回头看,他怕变成盐柱。

  假使有的话,他会看到胡宝枝靠在大门处目送他离去,那小小女孩拉着她的手,母女同样的寂寞。

  可是吴君池已完全忘却过去。

  过两日,胡氏企业董事室的秘书打电话给吴君池。

  “吴先生,当日有两家姓朱的,一家是朱鹤雅父子,另一家是朱子法一家四口。”

  “朱子法是否有两位千金?”

  “是,两位千金叫朱和与朱平。”

  “朱家地址在什么地方?”

  “吴先生,朱家经已移民,最新地址在多伦多北约区。”

  吴君池抬起头,“呵。”

  “我会电传给你。”

  “谢谢。”

  “不客气,吴先生,我们都很想念你。”

  吴君池挂上电话。

  他在座位上沉思片刻,抬起头,叹口气,忙着去开会。

  他的工作一直很忙,可是不致于忙得使他忘记那位朱小姐。

  她有那样皎洁的脸庞,无邪的笑脸,“这位先生,可以请你跳只舞吗?”

  那一晚,吴君池情绪低落,几乎要哭出来,被她那么一打岔,他忽然之间忘却烦恼,暂时沉醉在那只舞中。

  以后的四年中,在无数劳累或寂寞的伤心夜,那张精致美丽的小脸,都给他很大的鼓励。

  吴君池抓住那一点点晶莹的希望,努力地生存下来。

  现在,他总算知道她叫朱平,住在多伦多北约区。

  那夜,他睡得特别稳。

  第二天一早回到公司,秘书向他报告:“周先生请的助手,现在已删滤至两名,他有要事出去了,想你今早替他见一见那两位申请者。”

  “改期不行吗?”

  “人家已经出门了。”

  “老周就是这样,他的助手,叫我面试。”

  秘书微笑。

  “叫什么名字,学历如何?”

  “一位叫鲁玉明,香港大学英国文学系一级荣誉毕业,兼哈佛大学管理系硕士,另一名叫朱平”

  吴君池猛地抬起头来,“叫什么?”

  “鲁玉明。”

  “不,另外一个。”

  “朱平,红色叫朱的朱,和平的平,多伦多大学文学士。”

  是她了。

  这么巧,吴君池忽然有点心酸,他又有机会见到她了。

  秘书说:“周先生的注解说鲁先生履历略强,但是朱小姐人非常灵活,二人都不可多得,且都是外国回流的人才。”

  “他喜欢谁?”

  秘书但笑不语。

  “他喜欢可人儿是不是,那么,把鲁君拨到我名下吧。”

  秘书看看时间,“他们应该到了。”

  “你让鲁君尽快来上班,我不见他了,请朱平小姐进来。”

  秘书有点诧异,不过沉默地依照吩咐行事。

  吴君池一颗心犏l鶠C

  朱平推门进来,朝他笑一笑,呵她长大了一点,成熟了一点,可是那张笑脸,仍然似早上七八点钟的阳光般明亮动人。

  “你好,吴先生。”

  “请坐,朱小姐。”

  他凝视地一会儿,才镇定下来,人已经在他面前了,还等什么?

  “好吗,朱小姐。”

  朱平扬一扬眉毛。

  吴君池连忙清一清喉咙,“我的意思是,希望你习惯我们这种二三十人的小公司。”

  朱平答:“二三十人已是中等规模的公司了。”

  吴君池唯唯诺诺说:“是,是。”他有点语无伦次。

  中午,他的拍挡老周回来,他斩钉截铁地对老周说:“我已决定追求朱平小姐,特此通知。”

  老周被他吓得呆掉。

  吴君池几时变得那般急进?

  “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的意思是,我不希望别人同我作无谓竞争。”

  “你志在必得。”

  “绝对是。”

  “呵,恭喜你,看样子你终于打算破茧而出了。”

  吴君池也忍不住咧嘴而笑。

  同事们得到这样的提示,当然知道该怎么做,吴君池一开头就进行得非常顺利。

  他约朱平去吃晚饭。

  席间,他发觉他的幽默感回来了,接着,是他的机智,真没想到多年埋藏不用的活泼拿出来仍然派得到用场。

  朱平这样告诉他:“四年前跟父母及姐姐整家移民到多伦多,父母正式退休,姐姐升硕士,我则念大学一年,姐姐毕业后找到工作及对象,决定落地生根,我则打算回来看,我爱热闹嘛。”

  “拿到护照没有?”

  “一早就拿到了。”

  “爸妈可放心你一人返港?”

  “本来不打算放人,可是我爸很开通,同老妈说:‘老伴,百年归老,什么都得撒手’。”

  吴君池笑出来,他喜欢这位朱老光生。

  他试图把话题扯到正途上:“你喜欢跳舞吗?”

  “还可以。”

  “下次我们去跳舞。”

  “好呀。”

  吴君池言出必行,周末就接朱平去跳舞。

  他猜想他要比朱平大好几岁,便找了一个既有快节奏音乐又有慢舞的地方。

  那一夜,音乐恰巧又奏出五十年代名曲“难以忘却”,情调优美。

  朱平穿着小小黑色舞衣,成熟漂亮。

  “记得这首曲子吗?”

  朱平笑笑,“听过,不特别有印象。”

  吴君地又提醒她,“朱平,在你家即将移民之前,可有参加过一个寿筵。”

  宋平吃一惊,“那么久以前的事,不记得了。”

  “是一位姓胡的老先生七十岁寿宴。”

  朱平摇摇头,“我不记得。”

  吴君池叹口气,对于一个少女来说,四年可能真是老长老长一段日子。

  “朱平,我在那个寿筵中见过你。”

  宋平怔住,“是吗?”

  “你曾请我跳舞。”

  “有吗?”朱平睁大双眼。

  “有,曲子正是今晚的‘难以忘却’。”

  “多么巧合。”

  “你与你姐姐都在那次宴会中。”

  “呵,姐姐有否邀你共舞?”

  “没有,她与你打赌,你不会请到我跳舞。”

  “有这样的事?”朱平一点记忆也无,她大笑,“真是胡闹,吴先生,你会原谅我俩年幼无知吧。”

  吴君池呆住了。

  朱平竟一点记忆也无。

  看来他也不必勉强她记起往事。

  刹那间吴君池心平气和。

  他轻轻说:“那日你穿一袭纱裙,像个小小安琪儿。”

  朱平一直陪笑聆听。

  吴君池叹口气,“噫,不知不觉已经十二点,我该送你回去了。”

  那个晚上,吴君池躺在床上,一直微笑。

  朱平第二次救了他。

  第一次,她使他看到希望,这一次,她释放他。

  最奇妙的是,她自己不知道她曾做过那样的好事。

  吴君池安然入睡。

  朱平的工作成绩十分优秀,她对事情看法特别,乐意作新尝试,年轻人就是这点好,他们对工作有热忱,绝不墨守成规。

  三个月试用期满,朱平与鲁玉明均加薪升职。

  吴君池的伙伴老周进他房来,郑重其事地道:“阿吴,我有事相告。”

  “什么事?”

  “阿吴,你与朱小姐可有进展?”

  “呵,仍是好同事。”

  “老兄,”老周一额汗,“我还以为你激进,请你留神,我听说鲁玉明与她出双入对。”

  “呵,小鲁人不错,很聪明很可靠,年龄也与朱平相仿。”

  “你在说什么?”

  “你耳聋?”

  “阿吴,我不是听说你要追求朱平?”

  吴君池沉默一会儿。

  “喂!”

  “我弄错了,”吴君地笑笑,“我比她大一截,而且,二人兴趣也不一样。”

  老周松口气,“吓得我,我以为你闹失恋。”

  “还没恋爱,如何失恋。”

  “是一场误会?”

  “绝对是。”

  “喂,”老周搭着他肩膀说:“那么,星期天到我家吃顿便饭。”

  “好哇。”吴君池一口答应。

  老周不置信地看着地,“那么爽快,你知我干么请客?”

  “当然,你要替我做媒。”

  “你不怕?”老周瞪大双眼。

  吴君池笑笑,“我求之不得,辗转反侧。”

  他完全释放了。

  毕竟需要数年时间,一段不愉快婚姻造成的伤害,超乎人的想像。

  不过,吴君池终于痊愈。

  “我打算把小姨介绍给你。”老周说。

  “不是十八九的小女孩吧?”吴君池担心。

  老周含蓄地答:“是成熟女性,经济独立,性格大方,容貌身段学识均属一流,言语幽默,你会喜欢她的。”

  “她会喜欢我吗?”

  “嘿,吴君池,你看你,一表人才,事业有成,简直是万事俱备,独欠东风。”

  “快介绍快介绍。”

  那少女,那身穿纱衣前来邀舞的少女,总会在他脑海里淡忘吧。

  她只是一个象徵,真实世界里的朱平,又与他印象中的她有若干出入。

  那日下班,吴君池跑到百货公司水晶部去挑选礼物,不管成功与否,这是谢媒礼。

  他已决定开始新生活。

  吴君池深深吸一口气。

  
 

 

 

 

 

真话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选《年轻的心》

  子思近日情绪坏,动辄发牢骚。

  这一天,她同男朋友日朗说:“我受不了,真正受不了。”

  日朗爱恋地看着女友,笑问:“什么,什么叫你受不了?”

  “人性的虚伪。”

  日朗吓一跳,这个题目可大了,他无能为力,只得苦笑,“子思,恒古以来,这个现象都存在,你可否置之不理。”

  王日朗是个好好先生,亦系有为青年,可是子思就是嫌他不够性格,他看世事往往戴着副温和牌眼镜,事事平和,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很少激动,这其实是极之难能可贵的修养,可是年轻的赵子思还不懂得欣赏。

  当下她给男友一个白眼,“什么都搁一旁,不去理它,将就地生活下去,成何体统,不平则鸣嘛。”

  日朗陪笑。

  不平则鸣?你叫我叫人人都叫,怕不怕吵死人?他不敢出声。

  可是子思没放过他,“你心里不认同我。”她咕哝。

  “子思,为何对生活不满?”

  子思抬起头,叹口气,她也不明所以然。

  “可是因伯父母移民去了,生活较为寂寞?”

  这也许是原因之一,但不是全部原因。

  爸妈走了之后,子思得到更多自由,况且,上个月才到温哥华探望过他们,相处融洽,不不不,不是因为牵记父母。

  “公司里有点事吧?”日朗想找出结论来。

  子思牵牵嘴角,公司?有可能,但不大,同事中自有牛鬼蛇神不住处张声势,张牙舞爪,为虎作伥,但子思不在乎,她家境小康,随时有条件为兴趣工作,不必加入蝼蚁竞血场面?

  那究竟是为了什么?

  子思伸个懒腰,她自己也不明白。

  为了男朋友?子思睨了日朗一眼,她相信日朗愿意娶她,她明天就可以结婚。

  那倒底是为什么?

  子思说:“我希望人们口中说的话,都是他们心中想说的话。”

  日朗收敛了笑容,“子思,你不是真的那样希望吧。”

  “人人清心直说,少却多少麻烦。”

  “会吗,你真的那么想?你不怕届时天下大乱?”

  子思问:“照你说,倒是人人说谎的好?”

  “不,同一句话有许多种说法,社交礼貌是一宗学问,我们何必为无关紧要的事令人难堪。”

  子思忽然明白是什么事令她生活烦腻了。

  日朗老是同她唱反调,人家说的情投意合,从来没有在她身上发生过。

  日朗老成持重,成日诲人不倦,使子思深觉无味。

  此际子思用手撑住下巴,打一个呵欠。

  同他在一起,渐渐使她提不起劲来,话不投机,半句嫌多。

  日朗并不是笨人,他却总是不明白为什么老是得罪女朋友,他明明爱她,却不懂得事事附和她,使她开心。

  今日,为小事又闹别扭,不过是作为闲谈的一个题目,何必同她认真。

  日朗于是抖擞精神,扯起笑容,“倘若有一种药,服下之后,人人讲真话,那才一奇呢。”

  果然,佻皮的子思笑了,“是中药或是西药?”

  “谁知道,也许只是咖啡加荔枝蜜,可能是怪医的新研究结果,更也许是巫药。”

  子思说:“我希望听你对我讲真话。”

  “我的真心话是,子思,我爱你。”

  子思满意的笑了。

  其实日朗的真心话还有“子思,你若愿意长大就好了,此刻的你无聊幼稚如一个孩子,长此以后叫我怎底有精力耐心服侍你。J

  幸亏没有那种叫人讲真话的药。

  过两日,子思同表姐承方午膳,又提倡人人讲真话。

  承方说:“子思,我劝你快同日朗结婚,生两个孩子,保证你忙得不再为真话或假话烦恼。”

  “承方,你变了,从前的你充满理想,现在,你人云亦云,随波逐流。”

  承方听了这话,一口茶直喷出来,伏在桌子上,笑得不能抬头。

  子思悻悻道:“我若找到那种真话药,第一个先喂你吃下去。”

  承方用手帕拭去眼角笑出来的眼泪,“我才不吃,你留给自己吧,我的天,你真幸福快乐,能为这种小事烦恼,唉,子思,我却为升职的事烦得头发都白了。”

  子思忽忽吃完那顿乏味午餐,与表姐告别。

  他们都变成大人了,得过且过,但求三餐一宿,荣辱不计,真话当假话,假话当真话。

  回到公司,子思看到某女同事正在展览适才逛公司买回来的新手袋。

  子思心中嘀咕:难看死了,这一只牌子的手袋银行区足足有三十万只,又贵又俗。

  可是当那位小姐过来问子思好不好看的时候,子思居然听见自己回答:“很适合你。”

  “你呢,你可有意思买一只?”

  “我?我舍不得。”

  话一出口,子思便讨厌自己。

  承方讲得对,有了真话药,她先服一百颗。

  下了班,子思还有一个会,会议完毕,满城的霓虹灯都已开亮。

  她没有立刻回家,跑到附近熟悉的酒吧去喝一杯松弛神经。

  本来想叫日朗出来,可是只觉与他无话可说,便独自坐着喝闷酒。

  “这位漂亮的小姐,好吗?”

  哟,有人吊膀子。

  子思抬起头来,看到一个高高黑黑英俊的年轻男生。

  那位男生轻轻坐下来,“寂寞嗳?”

  “还好。”是子思的答案。

  她并没给他任何鼓励。

  可是接着,子思诧异了。

  那个英俊的男子忽然压低了声音,“我有你要的药。”

  子思怔住,药,什么药?

  “一百元一颗,这里有二十颗,现金交易。”

  子思呆呆的看看他。

  那男子说下去:“一粒有效一小时。”他把一小包药丸放在桌子上。

  “这是什么东西,”子思低声喝道:“你以为我是什么人,拿走!”

  那男子仰起头大笑,“我以为你要听真话,”一手抄起药丸,“算了。”

  子思一听,忙不迭按住他的手,自皮包取出钞票。

  那男子冷笑,“现在要双倍价钱了。”

  子思怕失之交臂,立刻如数付他。

  他把钱收好,刚想走,子思拉住他,“吃了会讲真话?”

  那男子甩掉她的手,“小姐,公众场所,拉拉扯扯,有什么好看。”转身走了。

  子思气结,低头拣起那包药丸。

  刚在此时,日朗走进来,“你果然在此,你同事猜得不错。”

  子思看着日朗,这是个好机会,她静静把一颗药丸放入啤酒杯中递给他。

  日朗正口渴,就杯子喝一大口。

  这时子思才担、心起来,陌生人给的药……不会有什么事吧,她按住日朗的杯子,有点紧张。

  谁也猜不到日朗的反应来得这么快,他看着子思说:“你总是叫我担忧,什么时候替我分忧呢?”

  子思啼笑皆非,“你有什么忧?”

  “嘿,子思,你与我走了那么久,竟不知我的心事,真不知道是你的成功还是我的失败。”

  “有话请说,别诸多讽刺。”

  日朗叫了杯拔兰地,一口喝尽。

  “我年届三十,尚未成家,工作成绩平平,家庭负担酷重,父母弟妹都指望我经济援助,女友永远似少不更事……我心事重重。”

  子思呆住,来了,来了,真话来了。

  她从来没有听过日朗以这种语气同她说过话。

  接着王日朗长长叹口气,目光呆滞,“奇怪,我从不诉苦,这是怎么一回事?”

  子思按住他的手,“我是你女友,你有心事,对我说是很应该的。”

  啊,这样体贴成熟,日朗感动起来,握住子思的手。

  莫非是他的错?他一直把她当小孩,她当然趁机大大幼稚一番。

  “子思,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也许配你不起。”

  子思温柔地说:“你以为我有三只眼睛?”

  日朗笑了。

  “罢哟,日朗,有事大家商量,你总有升级的一天,弟妹一定长大独立,我最多不再与你拗撬,行了没有?”

  二人在那一个黄昏的交通,比过去三个月加在一起还多。

  “我送你回去。”日朗喝了酒,不便驾车。

  在车上,日朗忽然又讲了真话:“子思,我喜欢你长头发,此刻你那短发真难看。”

  子思不动声色,“你喝多了。”

  日朗不作声,再过一会儿,他已呼呼入睡。

  子思吁出一口气,原来真话那么难听。

  她情愿听,“子思,你剪了短发好不英姿飒飒。”

  到了王家,子思打电话上去,自有日朗的弟妹来把他接上去。

  子思头一次留意他弟妹的表情,看到了明显的敌意及不满。

  他们希望大哥留在家中继续帮助他们吧,还有,对骄纵的子思,也觉得难以相处吧。

  子思静静离去。

  她伸手到口袋去,摸一摸那包药。

  她有点害怕:子思子思,你真想听每个人心中话,你受得了吗?

  第二天,日朗道歉电话来了,“子思,昨日我发过牢骚?我发酒疯了。”

  子思十分虚伪地答:“没有呀,别老念念不忘昨夜,今日才最要紧。”空洞得几乎在电话中听到回音。

  但是日朗却放心了,“下午再找你。”

  同事悦华进来,随口说:“你这件外套好看极了。”

  子思抬起头,“真的,是真话?”

  悦华笑,“这种小事,骗你作甚?”

  “客套是社交礼貌。”

  “那当然,要是外套十分丑陋,我至多不出声,既不是叫我穿,又不是逼我买,何用我意见多多,我最讨厌就小事肆意批评他人的人。”

  “悦华,你真成熟。”

  “是吗,我自觉不够圆滑,我手下咪咪要跳槽,问我意见,我竟老实告诉她,她羽翼未丰,失败成数甚高,此刻她骂我狗眼看人低呢。”

  做人真难,子思默然。

  悦华感慨,“不该讲真话,她要走,让她走,也不必说假话,祝她前途似锦,不就算数。”

  “真的,前程似锦总错不了。”

  悦华说下去:“渐渐我怕应酬,社交场所,说的都是虚伪客套,明明那位老太太打扮得似个老妖精,还得褒奖她有品味,其实心中鬼叫,妈呀,五十多岁的婆婆还穿泡泡裙,发边别一朵花,饶了大家吧。”

  子思有同感,“又不是为生活,何用自苦。”

  “唔,下了班索性休息,听听音乐,看本好书,与家人相处好过。”

  “悦华,你这番话真有意思。”

  “净说真话行不通,但不愿说假话,唯有下此策。”

  讲那么多假话干什么呢,明知人生七十古来稀,还一味恭祝老人万寿无疆,那位女士早已年老色衰,硬是称赞她风韵犹存,简直是骗子。

  周末,承方来小坐,子思想,听听你的真话也好。

  “来,承方,喝一口我妈炖来的鸡汤。”

  承方取笑,“这么好心.里头没有蒙汗药吧。”

  “有,一喝下去,就讲真话。”

  承方喝一口,“子思,我妈是你妈的姐姐,可是姐妹俩命运差个十万八千里,你父亲长袖善舞,爱惜家人,你们母女生活丰足幸福。我妈失婚,独自撑一头家,苦涩不堪,我自费留学,起步迟了多年,唉。”

  “承方,大器晚成。”

  “子思,最辛苦的时候,我真不想见到你,都说我俩长得像,可是运气差天共地,我哪点比不上你呢,有时见你父母对你百般迁就,心中真不好受。”

  “你妒忌?”

  “没有,我只是感慨万千。”

  “你有没有讨厌我?”

  “当然没有,咄,福气好又不是你的错。”

  没想到承方的真话也那么可爱。

  “喂,这鸡汤里可是搁了人参,味道苦苦的。”

  “人参也帮不了我,还是那么笨。”

  “聪明无用,”承方说:“聪明人永远服侍笨人。”

  “聪明是种享受。”

  “事事看个通明,料事如神,有何乐趣?”

  “承方你真有意思。”

  “我非有点智慧不可,否则如何在社会立足,你不同,你再无聊,人们也会包涵你,”则给你父母面子,二则你自给自足,毋须理会别人怎么想。”

  “我……也不致于一无是处吧。”子思嚅嚅问。

  “谁去研究这个问题,唉,好累,你不介意我打个盹吧。”

  子思十分感慨,她一向佩服这个只比她大半岁的表姐能干聪明,没想到她满腹辛酸,看情形,所有成绩均是超出十倍血汗换回来。

  子思有点羞愧,她取过鸡汤喝一口,还没放药呢,表姐已经说尽真话。

  家庭环境不一样,少年时期子思的父亲已经告诉她:“囡囡,做任何一件事,如要做得出色,均十分吃苦,世上已有许多才俊,囡囡,你不如留在父母身边,做个乖女儿好了。”

  既然如此,子思便顺理成章成为一个乖女儿。

  一事无成。

  陪父母周游列国,逛街看戏,其乐融融,亲友间有人看不过眼,也会笑着讽刺:“子思的生活是理想的退休生活。”

  子思只考到瑞士那种二年制学仪态烹饪的学院,算是镀了金。

  同表姐不能比。

  傍晚,承方睡醒离去。

  子思一个人看电视,忽然听得门铃响。

  是承方忘了什么回转头来拿吗?

  门外站着的是王伯母,哪个王伯母?王日朗的母亲。

  “伯母请进来,怎么不预早通知我来接你,同时好准备茶点。”

  王伯母微微笑,“迟早成为自己人,何必多礼。”

  子思还是斟上香茗。

  “子思,恕我开门见山,日朗说,他打算结婚。”

  子思呵一声,“他有说是同我结婚吗?”

  王伯母没好气,“当然是你。”

  “呵,那关我事,请伯母把话说下去。”

  王伯母长叹一声,“子思,人穷志短。”

  “伯母,有那么好的子女,伯母不穷。”

  伯母总算露出一丝微笑,“你说得太好了。”

  她到底想说什么?

  看她表情,她像是来说真话的,可怕,世上最可怕的是真话。

  “子思,日朗很烦恼呢。”

  “为什么,因为有第三者?”

  “不是,他怕齐大非偶。”王伯母双目炯炯地看着子思。

  子思只得报以微笑,“伯母把我看得太高,我也不过是自食其力的一名打工女。”

  王伯母可不理她,自顾自说下去,“我们家需要日朗,他不能离开家。”

  子思忍不住说:“那么,有烦恼的不是日朗,而是你们。”

  “父母弟妹的事即日朗的事。”

  “那么,此事与我无关,你找日朗商量解决即可。”

  可是王伯母并无适可而止,她斥责子思:“你采取这种不合作态度,将来如何入我家的门?”

  子思像吃错了药似回答:“喔,我干么要进你家的门?”

  王伯母马上站起来,自己打开门离去。

  子思看看钟,她前后逗留了十分钟。

  黄昏,日朗来了,“我妈来同你开过谈判?”

  子思点点头。

  “你没有错,她也没有错。”

  子思忍俊不住,“那真是社会的错。”

  “子思,你看,我的头发都白了。”

  子思说:“王伯母担心的不外是你弟妹的学费及生活费,付给她,即可赎身。”

  日朗瞪大双眼,“那我们如何生活?”

  “我这边有,如果有机会结婚,何必分彼此。”

  “不不,我不可以接受。”

  “王日朗,你想想清楚吧。”

  日朗没精打采的走了。

  承方知道此事,十分感慨:“瞧,女子有妆奁多好,随便嫁什么人都可以。”

  “表姐,你也挣下不少了。”

  承方露出一丝笑,“你是真的不必进他家的门,彼此不投机,去串什么门,自己弄个小洋房,谢绝探访。”

  子思问:“日朗会接受我的建议吗?”

  承方答:“我劝你不必担心。”

  子思知道承方根本不觉得日朗有什么了不起。

  她俩坐在酒吧里痛饮。

  承方说:“什么世界,像我们这样花容月貌,锦绣年华的女子,竟无男伴。”

  子思笑得打跌。

  “最近你听了那么多倔直的真话,耳朵有无受伤?”

  “我对人生改观,开始觉得虚情假意自有存在的价值。”

  “王伯母的真话多难听,无理取闹,强词夺理,句句针对她个人利益。”

  “这种母亲是很多的。”

  “对,将来,王日朗仍然照顾父母弟妹,你则照顾王日朗及其子女。”

  “无所谓。”

  “伟大。”

  “伟大的是家父,他并没有限制我怎样花钱。”

  这时子思猛地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她跳起来,扑过去,扯住那英俊小生的衣袖,“喂,你!”

  那男生立刻把她拉到一边,“小姐,有话慢慢说。”

  “你记得我是谁?”

  那男生倒也坦白,“不记得。”

  “我是同你买药的那人。”

  “药,呵,是,药,你还要吗?我此刻没有,明天同样时间我交货给你。”

  子思啼笑皆非,“你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哟,小姐,你难道不知道?”

  “说!不然召警来查清楚。”

  “小姐,”那男生把脸拉下来,“你恐吓我?我若没有斤间,也不会在此地出没。”

  子思不肯让步,“大家都有后台,不妨说老实话,到底是什么药?”

  “你以为是什么药?”

  “真话药?”

  “什么?”那男子笑出来,“小姐,你喝多了,我卖的是货真价实兴奋剂,令你飘飘欲仙。”

  他挣脱了子思,走开,晃眼间在人群中消失综迹。

  这时承方上来拉住子思,“你怎么会认识这种人?”

  “不,我同此类人没有纠葛。”

  “太危险了,连话都不可说。”

  “是。”

  “走吧。”

  子思终于把药拿到化验所去,报告出来了,只是极普通的多种维他命丸。

  子思这才放下了心。

  她已不再渴望听真话,便把维他命九扔掉。

  王伯母又来了,这次笑容满面,“子思,你劝过日朗了?真谢谢你,他回心转意,已把弟妹整笔教育费转到我户口名下,难怪人家说,好媳妇胜过好儿子。”

  这当然是假话。

  真话是:我目的已达,也犯不着开罪你,你既然吃住都靠自己,也亏你想得开。

  子思也以假话回敬:“日朗是长子,自应照顾家庭,是伯母把他教得好。”

  真话是,您老肯息事宁人,再好没有,以后这里没你事,少发表意见。

  “婚期订在什么时候?”王伯母讪讪问。

  “明年吧。”

  十划都没有一撇呢,必定旅行结婚,半桌酒都不请。

  子思把王伯母送出去。

  假话似润滑剂,不过要用得适可而止,加得太多,当心滑出去摔跤。

  第二天上班,上司雷女士走进来,子思一看,心中叫一声苦,怎么搞的,哪个无良的售货员叫她买这条金光闪闪的短皮裙?

  雷女士得意洋洋问子思:“还可以吗?”

  “很活泼很神气。”子思骂自己埋没良知。

  “我想,现在不穿,以后就没机会穿了。”

  “真客气,诚然,再过三十年,也许就不能穿了。”

  雷女士满意地笑。

  “对,子思,你那计划书写得不错,继续努力。”

  雷女士走了以后,子思只觉双耳发烫。

  可是渐渐那种麻辣的感觉消失,她也就、心安理得起来。

  假话说成习惯,也同真话无甚两样,不过,假话不能说得太多,不然假话会被人知道是假话,有限度,适可而止地说,假话即可乱真。

  从厌恶假话,到掌握到讲假话的心得,才花了一两个星期的时间,子思自觉甚有成就。

  她却感慨了,深深叹口气。

  忽然之间,她不再执着,句句真实,句句伤人心,谁还会同她来往。

  不如学着所有人一样,在适当时候,客客气气,说说好听的话。

  她拨电话给日朗:“天气那么好,要不要出来略谈婚姻大事?”

  “我马上出来。”

  “你不是在上班吗?”

  “告半日病假好了。”

  又是假话。

  只要对她有益,管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