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新县公共资源交易网:我是真的为你哭了—眉如黛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9 13:09:23
 序
何授是在网上找到的那间酒吧。出门前,他有些期待的找出自己最新的衬衫和西装裤,努力把唯一的皮鞋擦的亮一点,整整齐齐的穿在身上,却发现镜中的那个人还是他,木讷的,呆滞的,平庸的,一如从前。
几缕额发可笑的落在眉间,何授用手把那幅可笑的黑框眼镜往上推了推,却发现并无改观,看得越多,越是觉得镜中的人一无可取,於是在墙上那面小小的镜子前,逐渐局促,逐渐无措,最後逃一般的躲开。
他不敢再看。
不久前他母亲才刚来过一点电话,那个同样和他处在下层的母亲对著话筒开始她千篇一律的唠叨,他知道自己年龄大了,是时候谈个朋友了。可是,从母亲开始唠叨的那天,一直过了六年。六年时间足够他在一家不错的公司里面坐稳自己小职员的位置,却不能让他拥有足够的勇气。
每次面对著话筒,他总是一边忐忑的听著,一边用手指不安的绕著电话线,一圈又一圈,从指到腕。他母亲总是在这时候怒吼:“你听清楚了没有,长得不好看不要紧!最重要是能吃苦——得过一辈子!”
他听清楚了,他从来不是在乎外表的人。从记事的那天开始,漂亮的人,漂亮的衣服,漂亮的生活,和他从无关联。他也想试著按他母亲说的话,老老实实的做,扮演一个正常人的角色。可他不行,他喜欢男人。
也许还有更糟糕的事情,他是同性恋中,所谓的C。
从初中到大学,同学之中并不缺乏那些C的同学。翻开红楼梦,从贾宝玉的“面如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看到他脂粉堆里的厮混,心里觉得这人也有些C。可是他们举止,言笑是温声细语,长相是风流蕴藉……所以C就C了,往红颜堆里一站也是赏心悦目。
可他C的可笑。一个本就平庸的人,温柔便是拖泥带水,细致便是婆婆妈妈。上学的时候老师一句严厉的话都能让他当场哭了出来。落得满堂哄笑,好不热闹。
记得几年前,他从回收电器的人那里花了四百块人民币买了一台废旧的电脑,自己昏头昏脑的找人一步一步的问,逐步的换了硬碟,买了显卡,装了网线,老老实实的按时杀毒,那电脑一格一格也还是老老实实的运转。
他像是盲人一般四处漫无目的的瞎撞,最後用无比虔诚的目光下了qq,然後加了一个gay群。名字老老实实的打了真名。
在qq上挂了4个小时後,有一个人名闪了出来,随手聊了几句,问他要不要见面。
他欣喜又不无担心的说:我怕你会掉头就走。
那人打了一长串的笑声过来,那哈字连到了天边去,那人说:你这人真有意思,只要没病也没什麽好挑的,玩玩罢了,难不成我也会以为上网能掉到一个绝世美男?
他於是有些放心了,在那14寸的显示器前面傻呵呵的笑著。
只见那人又回了一句:长得丑没事,有啤酒肚也行,可就是别是C,我受不了那个……
他在电脑前愣了一下,然後老老实实的一步一步退出程式,小心的点下关机,然後关闭显示器。他在电脑前闷坐了一会,然後站起身来在小小的,公司分配的单人宿舍里面走了一会,最後走累了就去随便弄了点吃的。
一碗饭配上一个煎鸡蛋,几根青菜。他一边吃著,一边努力的想把眼泪逼回去,可是不久後,那泪水就不听使唤的落在饭里面。
混在饭里面一口一口吞入腹中,有些咸咸的,也不知道是什麽味道。
他从此不敢再上网,在人群之中把自己瑟缩的越发的紧。
可笑他已经快是奔三的人了,
竟是连一次one night stand都没有
这一天,公司刚刚发了奖金,红色的钞票垒成一个足于让他欣喜的厚度。握紧那些钞票,竟然觉得胆怯的心里面也生出一点点勇敢的情绪。
何授想,不如去一次gay吧看看吧,若是没有人,就买一个。
只要一个晚上,明白了是怎麽样的事情,心里就再也不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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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授是第一次下酒吧,他按照网上的位址规规矩矩的画了一章地图,用红笔表好了各个主要公路的名称以及标志性的建筑,然後仔仔细细的将那张自制的地图折好了,放进左边的裤袋里,然後在右边的裤袋里装好了钱和钥匙,临走的时候检查了一篇宿舍里的电器有没有关好,然後关上两道门,对著空无一人的屋子说了声再见,转身,出门。
等做好这一切,出一个门,便耽搁了二十分钟之久。何授有些无奈的想著,这不愿怨他,他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忍受凌乱的屋子,没有关好的电源,正如他每次安静的一个人吃好晚饭,都会立刻的清洗碗筷一样。这些都是天生的性情。
他何授生下来就是个C。
他一脸不成功便成仁的痛苦决心向著车站大步走,他想他这次是下了狠心的,就算是买个money boy也要解决了这件事情。
因为没有试过,所以反而更加揪心。原以为这麽多年来,都是一个人安安静静的过日子,再不会图些什麽不切实际的幻想,结果还是不行,自己没有想像的那麽坚强。
无论如何,都想要试一次。
就算被嘲笑多一会也没事,如果能够彻底死了心,落个心无旁骛。
反而轻松自在
何授上的公共汽车挤的不行,人挤著人,人压著人,人推著人,是典型的罐头车,闷热的让人心烦,不过是几分钟,便挤的一身大汗,汗水把头发湿漉漉的粘在脸上,白色的衬衫後面也开始有些汗湿了,贴在背脊上,何授突然觉得很後悔,早知道上公共汽车会弄得这麽狼狈,不如却破费的打个的,了不起二三十块,算他四天的饭钱。
这个样子,大概是更没人看得上了吧。
汗水像是永无止息的顺著脖子往下淌,在那闷热的人群里像是泡过水一样,难过的几乎想一头撞在玻璃上,连车窗吹进来的风都是闷热的,车开得摇摇晃晃,每到转弯的时候,过道上站得人就是一阵横七竖八,朝著转弯的方向压成一团。
好不容易熬过了近一个小时的车程,何授才喘息的从车上挤下来,几乎有了一点晕车的错觉,衬衫几乎是湿透了一般的贴在脸上,眼睛顺著汗湿的鼻梁不停的往下滑去,身子累得几乎动不了,只好坐在路边的草地上歇了一会,看了看手上那个时快时慢的电子表,居然刚到下午四点钟,何授估摸著休息够了,然後努力的站起来,掏出那张放在裤袋里的小地图,废尽的辨认,试探的寻找,他也不敢问路,深怕说出那个酒吧的店名时,会迎来了然而歧视的目光。
他宁愿一头撞死也不愿意看到这样的事情。
那家酒吧就在车站附近几百米的一条酒吧街上,很繁华的一代,和何授宿舍座落的那个废旧的绿化带也是完全不同的天地,等何授拘谨又向往的走进了,才几乎是震惊的发现那里根本没开门。仅有的勇气在这一个发现下几乎被打得灰飞烟灭,直到何授好不容易静下心来,才主意到那店门旁边门柱上的一个复古的壁灯下面有一个小小的告示牌。
告示牌上注明了营业时间从晚上九点开始。
何授犹豫了一会,然後慢慢的走回刚下车坐过的绿化带,老老实实的等天黑。
那时他以为,他最擅长的就是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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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授记得是在那片绿化带旁边坐著,蜷缩成一团,不知道为什麽坐著坐著就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路上已经黑得不行,一个乞丐坐在他旁边肆意的吃著垃圾桶中饭盒里还算新鲜的饭粒,何授看著那乞丐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不知道为什麽就觉得有些难过,伸手从口袋里掏来掏去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五块钱,试探的递给那乞丐。乞丐看了他一眼,然後笑了一下,露出一口黄牙,伸手挡了,那乞丐说:“不用了,你也不容易。”
何授听到这句话,彻底认识到自己的模样有多狼狈,他尴尬的笑著,伸手摸了摸头发,然後站起身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把弄得有些皱巴巴的衬衫努力的拉了几下,想弄会原来那至少是整齐的装束。就这样奋斗了好一会,才终於迈著步子,朝著那家酒吧走去。
那条街上的一排酒吧已经都开门了,五彩的霓虹灯管和昏黄的街灯给这条街在黑夜中赋予新的色彩。何授犹豫著,站在那家叫“十年”的酒吧前,推开那扇玻璃门,在店门前几乎迈不开步子,只用一眼,他便清清楚楚的知道这个地方他不该来,不算宽敞的酒吧,将一部分吧座隐蔽在每个幽暗的角落,又将一部分人暴露在炫目的灯光之下。
无论是头顶吊灯渡铜复古的灯罩,还是雅座中柔软熟识的座位,还有小提琴声静静流淌的声音都显得十分的复古、精致。一排高高的吧椅上,四五个年轻的男孩穿著镂空的衬衫和紧紧的黑色皮裤,手中或是红酒或是五颜六色的鸡尾酒,轻声欢言,谈笑风生,旁若无人。
那些笼罩在光彩之下的人们,若有若无的将视线扫向门口,轻轻一瞥变转过头来,随之而来的是更加愉悦的哄笑,何授觉得额间全是细密的汗珠,若不是残存著出门前拼死一搏的勇气,现在早就拔腿而跑了。何授一边安慰著自己至少还有身上那沓鲜豔的钞票,一边面色苍白的迈了一步,在一旁静静看著他的侍者此时终於迎了过来,将他带到长长吧台的一角,他觉得浑身僵硬,狼狈不堪的爬上了那高高的椅子,双手局促的交握著,眼角紧张的几乎又要湿了。
何授现在只觉得自己从头到尾都是个错误——他原来想出没gay吧的虽然可能有那些漂亮的人,可是应该也有那些中年的大叔,揣著钞票挺著啤酒肚左右逢迎,寻欢作乐。他也未必就丑到哪里去了——何必像这样看怪物一样看著他。何授左手在右手上狠狠一握,强迫自己清醒一点。眼睛不自然的四周打量著,企图平静下心中的无措和慌乱,他一眼看到吧台附近的雅座上,一位年轻的男子,他的脸隐在一圈黑暗之中,微微露出下颚优美的轮廓,一只修长的手拿著一杯红酒,透明的高脚杯,那些鲜红的液体轻轻流动著,分外耀眼。男子不时将酒杯放在唇边清抿一口。那个优雅的动作,甚至让何授有些失神的想知道那人的唇是不是也染了红酒的颜色。
刚才的带何授进来的那个侍者此时正无比恭敬的向著那人躬著身子,两人轻声的交谈了几句。不多一会,那侍者就绕过何授,走进吧台里面,轻声的问何授:“先生,要来点什麽酒吗?”何授有些紧张的想著酒名,从中国的二锅头、烧刀子想到剑南春、古绵纯,再从外国的伏特加、白兰地想到人头马、X.O……後来所有的酒名都在脑子里化成一片空白,模糊不清。何授在崩溃的前一刻结结巴巴的说了一句:“你……你这里都有什麽酒?”
那侍者微微笑了,他平静的吐出一连串的酒名:“Smoke、Kistler和Pommard,你要哪一种?”
周围的人声突然都静了下来,都看向了他们这边。这安静更让何授害怕,他局促不安的在吧椅上挪了挪身子,回想著那个男人抿著红酒时微扬起下颚的姿势,一方面想要尝试,一方面又害怕自己不过千馀元的会血本无归,他确实听说过有些酒会贵的吓死人。可他又不敢向那侍者问声价格,怕这种外行人行为让自己更不入流,最终咬了咬唇,说:“选一个年份比较新的吧……”何授这样开口,他想,新酿的葡萄酒会不会比较便宜一些。
那侍者笑著,从身後的玻璃酒柜上层取出一瓶装得很漂亮的红酒,用开瓶器打开了软木塞,何授看著那鲜血一般豔丽的颜色从酒瓶里流淌进玻璃杯里,不由得有些出神,心跳也有些加快,伸出两只手去拿那杯子,不知是太紧张了还是如何,手一滑,那酒就全撒在裤子上,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清脆刺耳的玻璃破碎的声音。
这一下,不但周围更加安静,连那侍者的脸上也没有了先前淡淡的笑容。在何授呆了好一会,手足无措的想擦拭裤子上的酒水的时候,那侍者似乎终於反应过来了,他微微的颔首道:“虽然如此,但是先生您的酒水消费前仍要照付,有什麽问题吗?”
何授呆呆的摇了摇头。那侍者於是便微微的倾过身子,轻轻的吐出一个价格。
何授呆呆的看著那侍者,脸上红了又白,最後几乎是僵硬的说:“我没有那麽多钱。”
侍者似乎也并不出奇,只是保持著那样职业性的微笑,说:“那麽,先生您现在身上又多少钱呢?”
何授一边隐约的知道了这个侍者在耍著他——虽然不知道为什麽,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哪点做错了。他僵硬著去摸裤带里那一沓抵不上那价格一个零头的钞票,最後连掏钱的手也僵硬在那里。口袋里面空无一物,大概是挤公共汽车的时候,已经被人偷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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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伸到空空如也的口袋中便再也伸不出来。看著他苍白的脸色,那侍者的表情似乎也愣了一下,轻轻的问:“没有钱吗?”
何授僵硬的点头。
他以为他会听到嘲笑,听到谩駡,结果还是一阵寂静,他隐约觉得自己惹了很大的麻烦,心里面也是一阵难过,裤子上的红酒湿漉漉的贴著大腿,脸上惨白一片,两只手交握著,绞紧在一起。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要一个劲的紧盯著吧台墨绿碎金的大理石台面,觉得心里一阵一阵的苦涩汹涌澎湃的泛上来。这时何授听到身後传来几声脚步声,在安静的酒吧里面格外的刺耳。
耳边传来那侍者的声音。侍者说:“这是我们这里的店长。”
何授犹豫的抬起头来,看到刚才坐在雅座上的那个年轻的男人站在他面前。他终於看清楚了那人的长相,有些消瘦的下巴,眉目飞扬,顾盼神飞,像是墨染一般的眉毛和点漆般的眼珠子。一身看起来很贵的黑色西服,西服外套没有扣,随意的敞开穿著,一只手揣在上衣口袋中,里面的白色衬衫的也松开了两颗口子,一直露到锁骨,看上去有些随意不羁。头发有些长短不齐,前面的额发有几缕落在额间,几缕稍短的在发间凌乱的翘起,发色也是出奇的黑。
“我……我的钱被偷了,我,不是故意……”何授看著那人,有些结巴的站起身来,裤子上还没有完全渗透的酒液,一下子全部顺著裤管流了下来,何授脸色越发的不好看,几乎是战战兢兢的站著发抖。
“我知道。”那人不耐烦的挥挥手打断了何授的话。何授被堵得说不出的难受,不知道为什麽,面对眼前这个男人,他就变得比平常还要不中用一些。何授试著深呼吸了一下,用指甲在手上狠狠抓了一下,强迫自己冷静一点,“我知道都是我的错,可我记得明明要求要一瓶便宜一点的酒——无论如何,你,你们,你们向我介绍那种我不可能买的起的酒……不是明摆著要……”
那男人轻声哼了几句,他本来就有一米八几的高度,此时把下颚微微抬起,眼睛斜挑著居高临下的打量著何授,他说:“你知道这里是哪吗?谁告诉你能来这里?这根本就不是什麽营业的地方!你大可以问问在座哪一个不是跟我认识几年十年的!你去问问他们上次也有一个愣头青进这里是被怎麽赶出去的,我可是直接让他上街裸笨,去玩人体艺术!这次倒好,我放你一马,还请你喝好酒,怎麽著?你要是带个几百上千的,钱不够没关系,我看你可怜就当没这件事情,给你个教训也就罢了,你现在倒好,身无分文,合著我改浪费一瓶好酒了!”
何授听得几乎要哭了出来,结结巴巴的说:“我明明说不要年份久的了……”
那男人大声的笑了,露出一口森森的白牙,他笑著不屑的看著何授:“你哪知眼睛看到年份不久的就不是好酒了?红酒也有新鲜型和陈酿型之分,新鲜型一般果香浓郁,博若莱酒当年即可上市。陈酿型一般酒香浓郁,醇厚,最佳饮用期视不同的酒而不同,一般在5--10年之间。过了15年酒就不好喝了,你认为还要年代久远到哪里去才算好酒?的确,有些酒厂出品的酒,陈年一、二十年甚至更长的时间是不成问题的. 而象Zinfandel等品种,就不太能陈年, 10年也就到极限了。另外像具有Beaujolais特色的用Gamay所酿新酒适宜当年开瓶饮用,根本就不能陈年。同样是波尔多Medoc的酒,如果酿酒的时候年份不好,其酒陈年个7,8年,也就达到其颠峰了,再放也不会对酒的品质有什麽益处。何况便是只有几年年份的红酒,有些地方也有“late bouttling”的习惯。酒柜里就有一支Rioja Grand Reserva,89年份的。在橡木桶中陈年6年才装瓶,再放4年才能卖,仅仅标了4年,却有10年的味道。这是西班牙对於Grand Reserva这一等级的要求。还有些厂家会让葡萄酒在橡木桶里放上更长的时间。哈!你这种只会拿年代来瓶酒的人,懂得些什麽?”
何授听著那人嘴里一串一串的,脑袋里晕成一片,几乎是摇摇欲坠的站著听他讲完。良久才好不容易想出一个比较体面的答复,“要不,我,我回去拿些钱给你……你看,我只要了一杯,而且还撒了……你能不能算我一杯的价格。”
那男人轻蔑的笑了笑,伸出修长的手,握住桌台上那瓶价值斐然的美国加州名酒的瓶颈,举到何授头上,投上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愣愣的看著那人将酒瓶缓缓倾泻,在满满一个酒吧客人的安静注视下,把一瓶红酒浇在何授头上,从头淋到尾。那男人倒完之後把酒瓶一摔,狠狠的笑駡道:“我每天忙的都快疯了,好不容易轻松一下,最恨的就是在这里休息的时候,还遇到像你这种坏我兴致的人!你以为你碰过的酒还能喝吗?现在好了吧,没话说了吧!那麽,就请您像上次那个人一样,脱光了自己走出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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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授眼睛睁得大大的,黑色的眼睛被红酒一淋,劣质的玻璃片上糊了一层,什麽都看不清楚,而他却依然固执的大睁的眼睛,微微的摇了摇头,却连开口拒绝都不敢。在这个时候,酒吧里的客人终於笑了出来,那笑声轻轻的,一圈一圈的,似乎都被何授这个可笑的,水淋淋,湿乎乎的样子逗乐了,红色的酒液还不停的顺著何授的头发流到脖子里面去。
何授站了好一会,才颤抖的伸出一只手去解衬衫的扣子,看到何授真的去脱了,那笑声又渐渐停了下来,何授先是很困难的解开了一颗扣子,後来慢慢的舒畅了一些,越解越快,然後何授把那件被染红的,湿透的衬衫困难的从身上扯了下来,露出消瘦的上身,瘦的几乎可以看到肋骨,在灯光下带了一层病态的青白色,何授困难的想解开西装裤开头那个钮扣,那个男人身後的侍者这时突然开口说:“苏陌,算了吧,上次那人是喝多了酒对客人动手动脚,这人也没干什麽其他的事情,就这样吧,别玩过火了。”
何授听了这话,手就顿在那里,似乎带了一点希望,微微抬头看向那男人。那男人本来也打算算了,可看著何授那有些期待的眼神,突然气就上来了,大声说:“可以啊,我给你留一条底裤,其他的裤子鞋子都给我脱乾净了再走!”
何授颤抖了一下,终於用力的拉下了裤子的拉链,把湿透的裤子慢慢的蜕了下来,露出可笑的条格纹路宽大的四角内裤,两条瘦瘦的腿微微颤抖著,和女人比起来膝盖和足踝的骨节略有些粗大,何授蹲下了身子,脱掉了鞋袜,然後用两只手抱著胸口,低下头,发丝里的红酒还是一滴一滴的流下,落在光裸的脊背上,像是流了一条又一条的血迹。何授没有回头,也没有看那些旁观的客人,只是抱紧自己,瑟缩著走出酒吧。
客人们也不知道是惊是异,直到玻璃门开关的时候,带动了一身悦耳的铃声,才慢慢的重新开始交谈,却不时的将目光扫向门外,何授远离的背影。
那堆衣服上流出的红色酒液慢慢在地上淌成了一小滩,那侍者默默看了叫苏陌的男人一眼,嘴角撇了一撇,弯下身子把那堆衣服捡了起来,扔到了垃圾桶,一边拿出拖把一边和那男人说:“老板,你这次做得有些过。”
苏陌也是撇了撇嘴,看著地上那滩小小的红色液体在地板上被拖乾净,心里面也不知道觉得有些烦闷,他微微觉得那个男人离开的时候,抱紧自己的模样有些可怜。
苏陌的这家酒吧根本算不上的财产范围,不过是他为了朋友有一个地方聚聚买下的一块店面,装修了一下。他喜欢从公司忙完後时常来这里坐坐,撤掉领带和笑脸,肆意的放松,喝酒,谈笑,最恨的就是别人的打扰,语言之间难免失了和气。今天何授这样一扰兴,他匆匆喝了一杯酒,然後就有些闷闷的推门走了,开著自己银灰色的法拉利,直接走人了。
在路上的时候,苏陌情不自禁的想知道那个怯弱无助到可笑的男人是不是还是在路上走著,不由放慢了一点车速,两边打量著,这样沿著路开了几百米,不久就看到那个男人,两只手紧紧抱著胸前,似乎很冷的样子,瑟缩著,慢慢的走著,从背後看两块肩胛骨高高的凸起,看上去很瘦的样子,苏陌放慢了车速,在他後面跟了一会,他很奇怪这个人为什麽那麽久才走了这麽一点远,结果跟了不久,就看到那个男人很狼狈的摔倒在地上,而且摔得很彻底,身子狼狈的倒在地上,若不是现在天色已晚,路上行人少的可怜,这男人从明天开始就可以不用在社会上混了。那男人半天爬不起来,苏陌车速放得再慢,还是慢慢超过了男人倒地的地方,隔著玻璃,苏陌清楚的看到那个男人没穿鞋在地上走了半天,脚底竟被石头划得一片血肉模糊。
苏陌看著那双脚,不知道为什麽心里也有些歉疚,终於一踩撒车,停在了他旁边,把车窗摇了下来,朝何授喊到:“喂,上来吧!”
何授听到那喊声,有些犹豫的把头抬起来,苏陌有些惊讶的看到何授脸上哭得一塌糊涂,泪水混著泥土粘在腮边,鼻子哭得通红,看上去竟然有些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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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陌把何授拖上车的时候,觉得他身子出奇的冷,额头滚烫,竟然是被夜风一吹,发烧了。
苏陌抱怨的将车里冷气关了,一边往前开,一边小声抱怨著问副驾驶座上的病鬼,“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何授烧得满脸通红,难受的把头靠在座位的靠椅上,何授难过的用手拼命的捶旁边的车门,闭著眼睛嚷嚷,“我後悔啊,我真是後悔……”
苏陌骂骂咧咧的说:“後悔有鸟用,你他妈住哪儿啊?你再不说什麽我把你直接扔路边,让你自生自灭去!”
何授脑子烧成一团浆糊,好不容易睁开眼睛,瞳孔都有点散了,脑门上都是冷汗,光裸的上身不停的颤抖著,烧得迷迷糊糊的喊:“我做错什麽了!欺负人……你们欺负人……”说到这里,何授眼圈一红,居然哇的一声又哭了出来。
苏陌吓了一跳,看何授眨眼之间就哭得一抽一抽的,满脸的眼泪鼻涕,试探的去拍何授的肩膀,何授变本加厉的大哭起来,将苏陌的手狠狠打开。
苏陌当时就生气的下意识甩了何授一巴掌,何授被他扇愣了,呆呆的看著他,眼睛里面的眼泪还没有干,堆在眼睛里,一闪一闪的,苏陌看著何授的脸顷刻之间肿起五条红红的指痕,心里面也有些歉疚,看著何授慢慢转过身子,把身体缩成一团,小声的抽泣起来,背上两片骨头一缩一缩的颤抖,心里面就更加的後悔起来。
心里面知道这个可怜虫已经完完全全烧糊涂了,他除了脾气坏点,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自己也觉得做得过分了一点,他生病了照顾他一次也没什麽好说的。於是牙一咬,车子一转,朝自己家那栋高级住宅开去,一路开得跟飙车似的,在普通公路上开到140公里每小时的速度,生死时速也演出来了,不过几分钟,就开到停车场,狠狠一踩刹车,把钥匙一转,侧过身子像老鹰捉小鸡一样把何授抓了起来,心里觉得这个男人真是瘦的只剩一把骨头了,把他夹在腋下就下了车。
苏陌买的是顶楼,三百多平米的面积,也就草草的装修了一下,没什麽特别的家俱,安了一个中央空调,和一个能让三个人躺著的浴缸,苏陌在自己的房间天花板上肆意的涂满各式各样的油漆,一道黑,一道红,层层叠叠,看上去有些惨烈的味道,苏陌却只有上床後看著天花板才睡得著。那个侍者叫冯洛,也不是个伺候人的主,却一到晚上就喜欢去酒吧当侍应生。用冯洛的话来说,有了钱,就有了毛病。
苏陌觉得自己画的天花板上,黑色的是天空,红色的是太阳,当时买房的时候顶著一顶报纸折的帽子刷了整整三个小时,自以为画的有多麽积极向上。 他把何授扔到他的床上的时候,何授却指著那墙壁哈哈傻笑,何授说:“一看你就是大坏蛋。”
苏陌气的差点没把何授踢下去。心里却忍著忍著想不能和病人计较。以前这里唯一住过的一个女人在家里留下了各种各式的药,塞满了一个药箱,苏陌找了很久才把那小箱子翻出来,里面是那个女人留得一张纸条,密密麻麻的说了得了什麽病吃什麽什麽药,什麽什麽药在箱子第几第几层。苏陌看著那张字条呆了一下,然後把条子拿出来,扔到字纸篓里。
苏陌拿块毛巾把何授脚上的泥沙擦乾净了,又拿红药水把伤口草草的抹过一遍,何授痛得又开始掉眼泪,苏陌少不了吼了几句,吼完了再接再厉的给何授吃了几片退烧药,又从浴室里面拿了一块小方巾,蘸了水,盖在何授的额头上,又去冰箱里面找了几块冰,放在方巾上。苏陌那张床很小,只够一个人舒舒服服的躺著,可是床很软,被子也很软,卧具是一整套的米老鼠图案,还是限量珍藏版的床单。何授傻呵呵的笑著,说:“哈!居然还用这种图案的被子。”苏陌把一床一床的被子盖在何授身上,一边盘算著明天要记得把被子床单统统送去乾洗,一边皱著眉头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口气冲冲的说:“怎麽著?”
何授迷迷糊糊的闭了眼睛,嘴里有些嘶哑的说:“简直还像个孩子。”
苏陌愣了一下,然後去探了探何授额头的温度,发现烧还没有退下来,随口问了一句:“你今天到底去那里干吗?”
何授昏的一塌糊涂,於是顺口就把实话说出来了,“网上说那里是gay吧,我想……去找人过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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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授第二天醒来,觉得头痛欲裂,盖了几层厚厚的被子,热出了一身汗。挣扎的爬起来的时候,看到自己躺在陌生的房间,陌生的床上,看著疯狂而张扬的天花板壁画,嘴都合不拢了,伸手在脸上捏了一下,似乎有点痛——不是梦?何授疑惑的想著,看到门口一个欣长的身影站在哪里,黑色的西装裤,白色的衬衫,何授迷迷糊糊的想:这人长得挺帅的,就是挺眼熟。
何授迷迷糊糊的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那人挺不耐烦的说:“你他妈的不记得我了是不是?”何授想了想,看了看自己露出来的光裸的肌肤,还有一股淡淡的红酒味,终於想起害得自己惨到姥姥家去的那个男人,脸一下子就惨白的了,何授很紧张的从床上爬起来,在床边站直了,何授说:“对……对不起。我怎麽……怎麽在这里?”苏陌挺好玩的看著这个一脸惶恐的男人,说:“现在挺老实的嘛,昨天倒是大吵大嚷的……”何授的脸更加的惨白,额角几乎都是冷汗,何授摇晃了一下身子,强打精神的问:“我……我昨天做了什麽冒犯的事吗?”
苏陌开始觉得他这种怯弱的态度挺好玩的,听多了又觉得不耐烦,走上前几步要去拉何授,何授像是触电般甩开了,整个人站得笔直笔直的,像是避瘟神一样躲到墙角。苏陌不耐烦的嚷嚷,“你躲什麽躲!我他妈还没跟你计较什麽呢!”何授惨笑著躬了身子,老老实实的道歉:“对不起,真的对不起,那件事,我不知道那里是不能去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苏陌微扬了下巴嘲笑般的说:“後悔吧?——唉,我真是後悔啊,我真不该去那里,老老实实的过日子真好啊——你是这样想的吧?”
何授听了像被雷劈了一样,难以置信的大张著眼睛,苏陌笑得更加的倡狂,“我原本还是奇怪,像你那样闷骚的人怎麽跑我店里去了,原来是想买一夜春宵,被翻红浪!以前就有人跟我说,越是闷骚心里面就越是热情如火,我还不信呢,今天一看,果然,呵!”
何授听了苏陌的话,微微颤抖了起来,脸色几乎是青白一片,之後又隐隐因为愤怒什麽的红了起来,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眼泪在眼睛里面转了几圈,然後啪嗒啪嗒的往下掉,何授一边把眼镜取下来,用胳臂肘狼狈的擦著眼泪,一边断断续续的,大声的骂:“你混帐……你……你……不是人,我……没有……我,我才没有!”
何授一急,话也说得结结巴巴的。苏陌不屑的笑著,说:“要就要了,还装什麽嫩?”听苏陌一句说完,何授急得脸通红通红的,似乎是生平第一次发火,冲上去挥舞著拳头就像打苏陌,苏陌轻轻用一只手挡了,按著何授的胳膊肘一拧一转,把他的胳膊压到背上,何授惨叫了一身,瘦瘦的脊背颤抖著,冷汗不停的留下来,苏陌笑著,手上慢慢使力,说:“就这麽点力气?你他妈还是个男人吗?”
何授听了这话,颤抖了一下,然後拼命的反抗起来,苏陌几乎压不住他,何授一把挣扎一边大声骂著,翻来覆去也不过就是什麽“混帐”“坏蛋”“不是人”之类的,了无新意,何授的眼泪不停的掉下来,骂急了,呼吸一错,还呛了几声。苏陌看他咳得可怜,又是烧刚退,也觉得没什麽意思,就随手放开了他,何授蹲在地上缩成一团,看上去骨头都一根一根的,惨白的皮肤,透著皮肤下面淡淡的青筋,苏陌看著这样子的何授,不知道为什麽心里又软了下来,好声跟他解释了几句,“我昨天也是过分了一点,走路上正好看到你倒在一边,又烧得厉害,不停的说胡话,问你住哪儿你又不说,就把你带回来了——这不,别人连我房间都不让进的,我床都让你躺了,还有什麽对不住你的?”
何授听他解释,有些诧异的回头看了他一眼,眼泪却依然掉个不停,眼镜下面,眼睛哭成兔子一般,苏陌叹了口气,这才把手上拿的一包衣服扔给了何授,说:“你烧刚退,发了一身的汗,昨天又是泼了一身的红酒,先洗个澡换个衣服,等会出来吃早餐。”
何授犹犹豫豫的接了,苏陌见他磨蹭,又皱了眉头,何授这才进了浴室,看得那几乎可以游泳的浴缸合不拢嘴,最後确认了几遍浴室门关好了後,才把蔽体的四角裤脱了,放了水,泡在浴缸里面,闭了眼睛,舒舒服服的泡著,洗去一身秽物後,简直是恍如隔世的感觉。
苏陌给的衣服,是一套崭新的白色运动服,何授把衣服套上身的时候,觉得袖子微微长了,就努力的挽起来,提著自己蒙了一层白雾的黑框眼镜出来,苏陌的房子大,房间多,但床只有一张,倒是不知道他昨天在哪里睡的,何授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才走到客厅。
苏陌正拿著一个电话叫必胜客的pizza,见何授来了,随手指了指沙发叫他做了,不一会挂了电话,也在旁边的沙发坐了。看著何授两只手老老实实的放在膝盖上的模样,苏陌露出一口白牙,嗤嗤的笑,“看你的样子,怕还是个处吧?”
何授一脸惘然的模样。苏陌用手笔划了几下,问:“就是问有没有男人上过你?”
何授脸又是红了,结结巴巴的说:“没……没有。”
苏陌嗯了一声,点了点头,说:“你昨天说胡话的时候说想找一个男人试一次,如果你真有这个念头,我说,你可以考虑我。”
何授像是吓了一跳的模样,在沙发上换了个姿势,更加拘束的坐著,何授小心翼翼的问:“你……你也是……同的吗?”
苏陌一愣,然後肆意的笑,眉毛扬的高高的,一只手搁在沙发椅上,大大咧咧的说:“哪能呢?老子自然是直的。就是听兄弟们说得好玩,想试试看,看著店里的MB,我又嫌脏,你要真是处的,我可以陪你玩一个晚上。”
[H,慎入]
何授听了苏陌了话,愣了一下,然後不好意思的双手紧紧握在一起,放在大腿上,坐得更加拘谨,说:“这样啊……”
苏陌扬了扬眉毛,看上去很桀骜不逊的样子,刀削般的脸庞微微扬起,“靠,你他妈要不要?还是你只对那些中年发福的,有奇怪兴趣的老年人有兴趣啊!我难得肯奉陪知道不?”
何授手指紧紧的绞著衣服,关节都有些发白了,不久前发怒的样子已经连影子都找不到了,又变成了那个怯弱的、彷徨的,低眉顺眼的人。黑框眼镜从鼻梁上微微滑了下来,何授用手把他推上去,犹豫著,结结巴巴的说:“你……你要收钱吗?”
苏陌先是一愣,然後反应过後把电话扫到地上,发出一阵连环的响声,电话坏的轰轰烈烈的,劈里啪啦摔成各种塑胶板,苏陌扯著嗓子骂:“你他妈给我搞清楚,是老子要上你!!你不掂量自己几斤几两,妈的什麽东西!”
何授被他骂得脸有些发白,苏陌转过身子,正好门外有人按门铃,送pizza的来了,苏陌几步走过去把门刷的拉开,那送外卖的小年轻被苏陌脸上的怒气吓得几乎端不稳,苏陌一把接了过来,塞了几张票子,再是一声巨响,一脚把门揣上了。
苏陌从纸盒里取出刀叉,将pizza切成两半,把自己那份吃了,又递到何授面前,何授犹豫的伸手去抓刀叉,却怎麽也握不好,最後结结巴巴的问:“有……有筷子吗?”苏陌嘲笑的说:“用手抓不会啊?”
何授面上红了又白,最後用手小心的握住那半边义大利大饼,小口了咬了几下,又放了回去,老老实实的说:“饱了。”
苏陌冷笑了几声,想劝他多吃几口,又觉得没这个必要,将东西收拾了送厨房,把用过的餐具扔水池子里,他这时候听到身後传来几身微不可闻的脚步声,离他还有老远的时候站定了,然後是何授懦弱的声音传过来,小心翼翼的:“要不……试一次?”
苏陌听到这句话,心里觉得这个男人真是无趣的要死,自己当年要追什麽人的时候,怎麽说那人装装样子也得撑上一个星期,哪像这个人,这不怎麽说贱嘛——不过,苏陌想,也难怪他,委屈的怎麽说也是自己。
尽管苏陌心里头满满的都是不屑的念头,嘴角还是不听话的高高扬起,一身的火气一下子都下去了,想起那个人一身瘦骨头可怜兮兮的模样,心里居然浮现出一点跃跃欲试的模样。
苏陌面无表情转过身去和何授对视了一会,直到何授面红脸赤的低下头去,看上去又沉默又无趣,苏陌才满意的收回了视线,走过去把一只手放在何授的腰上,在何授相避开的时候微微用力,苏陌说:“反正换一个时间我也没空,就现在试试吧。”
何授一脸惊呆的表情,喃喃的想拒绝,说:“不行……我,我没有准备好……我……”
苏陌微微不耐烦的皱起了眉毛,说:“怎麽这麽罗嗦,别跟娘们似的。”苏陌这样说著,手沿著何授的腰线滑到臀部,他那里也是瘦瘦的,几乎没什麽肉,苏陌揉了一会也觉得有些索然无味,但是看著何授不停的颤抖,那兴趣又上来了。
苏陌扯著何授进了卧室,那张单人床看上去根本成不了什麽事,苏陌倒是浑不在意,把何授反过来按在床上,一件一件的脱他的衣服,何授急得眼睛都红了,说:“不行,真不行,我现在还不想……改天好不好……”
苏陌恶狠狠的压了上去,说:“改天你有空,老子没空!”那套运动服本来就很宽松,几下就脱乾净了,苏陌抚摸了几下何授的背,又觉得骨头硌著手,实在是懒得碰什麽,更别说碰嘴了,偏偏自己下边出奇的兴奋,简直是迫不及待似的。苏陌摸了一会就直接挺老实的把两半瘦臀用力的扯开,露出那个紧闭著的私处,何授觉得後面一凉,身子就开始越发的颤抖,偏偏身子被苏陌的胳膊肘按的死死的,何授便抖的越发的厉害。
苏陌将下面抵著何授那处儿,有些兴奋过头的味道,身子也有抖,隐约觉得忘了什麽东西,仔细一想,他从来不好这话儿,别说水性润滑剂了,连婴儿润肤油都没有,偏偏现在又是箭在弦上、临门一脚的地步,强撑著爬起来,从旁边的浴室估摸著拿了一瓶沐浴露,回来的时候何授正挣扎的爬起来,想往床下跑,苏陌二话不说的把他重新按回去,把白色的沐浴露对著那小孔挤了一大堆,用手指往里面抹了几下,又嫌脏,懒得弄了,提抢上阵,狠狠的一顶,就著那沐浴露挤进去小半截。
何授痛得浑身一个抽搐,还没怎麽反应过来呢,眼泪就不听话的开始拼命的流,苏陌只觉得下面箍著自己的地方,紧的生痛,於是双手按紧何授的腰,又是用力一顶,听到闷闷的裂帛一般的声音,已经连根进去了,何授闷哼一声,嘴狠狠的咬著床单,痛得冷汗不停的流下来,混著眼泪一起,脸上湿成一片,身子不停的痉挛著,连带著哭过头後,一阵一阵的抽搐,身子抖的跟风中小草一般。苏陌听得何授哭得难过,下面居然又大了几分,就著沐浴露和一丝的血液,就开始了抽插,他有些奇怪的过於激动了,汗水不停的从後背流下来,几缕额发都粘湿了,最後几乎是失速的律动起来,何授疼的直翻白眼,等到一股热流喷射在自己体内,终於全身虚脱的瘫倒在床上。
8
何授觉得自己痛得死去活来,漫长的像经历一个轮回,哭得枕头都是湿透了一层,等到神智恢复了一点的时候,听到苏陌在客厅里面用手机和谁在打著打电话,门没有关,所以声音远远的传了进来。
苏陌似乎很生气,说了些什麽,然後是一声很响亮的摔东西的声音,何授模模糊糊的想,先是电话,再是手机,这个人到底还要摔多少东西。
苏陌讲完电话就进了卧室,看见何授惨白著脸,俯卧在床上。何授似乎在这个时候才想到自己还是赤身**的,於是挣扎著想把落在地上的被子遮在身上,苏陌不耐烦的看著何授脏的一塌糊涂的下体,说:“好了好了,把我的被子都弄脏了……”
何授听了这话,手一抖,被子就重新滑了下来,何授心里面也不知道是什麽滋味,原也没想过上过床後这个人会对自己有什麽改观,可也没料到会是这个态度,只觉得从骨子里一股凉气冒出来,几乎连血都冻住了。
苏陌说了这话,看到何授惨白的脸,心里也隐约的懊悔,顿了一下,伸手捡了那被子,盖在何授的身上。何授闭了眼睛,背著脸,也看不到什麽表情,脖子那块却生硬的微红了一片。苏陌见了那红晕,心情不知道微微好转了些,伸手摸了摸何授的头发,发现那发丝出奇的软,一玩二玩倒上了瘾。苏陌像是想起了什麽,笑著说:“说起来,上男人与女人,果然有些不同……”
何授听了这话,微微一抖,苏陌接著说:“也对,你既然是弯的,想必也没试过女的什麽味道……你那里,紧是紧了,却不够什麽绵软弹性,到底是缺了些滋味……”
何授只觉得心里微微一阵苦涩,竟是堵得慌。听得苏陌继续说著:“虽然味道不如……可一想到我压得是和我一样的男人,正被我操,浑身就兴奋的不行……唉,你说该不会就为了这个,才那麽多人喜欢去玩带把的吧?”
何授听了,脸色越发的白,勉强扯出一个笑算是附和。苏陌环视了那张被糟蹋的不行的小床,微微皱了皱眉头,“你还别说,长这麽大,最怕的就是脏,还是第一次在自己家里搞……算了,你第一次不舒服是吧,多躺著吧,我出去还有些事,晚上再回来,冰箱里大概还有些吃的……听明白了?”
何授背著苏陌,点了点头,不一会,就听到苏陌一扇扇关门的声音,听到门都关好了,一眼眶的眼泪汹涌而出,何授哭得几乎是泣不成声,双手狠狠的抓著床单,牙齿死死咬著下嘴唇,不让自己嚎啕哭起来。
心里面一遍一遍的想著:自己多贱啊……第一次觉得自己那麽贱。给别人上了也没什麽……却没想到比买人上自己还要丢脸——自己那麽痛、那麽痛!他却还嫌三嫌四,品头论足!——因为自己也是男人,因为自己是男人却被他压在身上——所以兴奋的不行!
多贱啊!多贱啊!免费给别人了——别人还不满意!
那麽痛——那麽痛的。自己明明不愿意的,却连拒绝的勇气都没有——这算什麽?明明是强迫的,到那个人面前却变成了施舍的性事,找多丑的人都比这个强啊——呜!
自己只是性格懦弱了些!他却把自己当傻子!
何授呜咽著哭,浑身一抽一抽的颤抖,他不明白,自己当时到底是那根筋抽错了想试试的——先是被那个人泼了一身红酒,再是脱光了被赶到马路上,再是那死心裂肺的疼痛——都是那个人!
可到刚才,自己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这算什麽——何授,你真贱啊……
何授捂著脸,呜咽著哭了,好一会,才慢慢的止住了,慢慢的爬起来,把脸上的眼泪和鼻涕狼狈的擦乾净,把衣服一件件穿上,想到那个人抱怨自己把他的被子弄脏了,何授又硬撑著把床单扯下来,搬到浴室,弄脏的地方仔细的洗乾净了,洗著自己那麽大一片的血迹也不知道是什麽滋味,用力擦了擦又开始泛红的眼角,把肥皂沫子洗乾净了,又搬到阳台上晒好。
弄好了一切,何授才逃一般的离开这个高级住宅区,等他晚上回来?不——不要再见面了,再也,再也不要看到那个人了!
9
何授踉跄著走回家,躺在床上,又开始想哭,只好把头深深的埋在被子里面,过了好久,才慢慢的抬起头,裤子已经脏的不行了,又是血,又是一些腥臭的精液,何授白了一张脸,把裤子脱了下来,走到小小的厕所里面用冷水用力的洗著自己,把裤子扔到垃圾桶里面。可是这冷水铺天盖地的浇下来,哪怕穿好了衣服,还是很冷,冷到不行。
何授抱著自己发抖,努力的把自己缩成一团。很久,才试著挪动了一下,从床下把自己平时收集的那些书都搬出来。他是C,不是因为他想是C,而是生下来就是这个样子了。他以前很羡慕那些很有男子气概的同学,一挥手一抬头的很豪迈的模样。不是他不想,而是他不行。他无论如何都只能唯唯诺诺的过一辈子,他恨这样的自己,无比的厌恶,也因此更加羡慕那些男儿热血,江湖意气。
他把那一箱一箱的书,一本一本的摊开,六年来,他开始用他省下来微薄的薪水,一本一本的添置,这些所谓的,不入流的武侠。书里面有他向往的人生和世界,煮酒论英雄,关庙结兄弟,单刀赴龙潭,绝顶览群山。有些书还是崭新的,有些却是在书店买的二手货。在他还是上高中的时候,有人说过,看完了金庸的“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其他的书就都成了“紫霞神功”,不如法眼。他不同,他感觉自己像是一块污秽的抹布,僵硬的海绵,需要不停的汲取那些传说往事,几许豪情,才能获取在单位直起腰板的勇气。
从金庸、到古龙,看到卧龙生、柳残红、诸葛青云、司马紫烟、温里安、梁羽生,黄易,直到所有的书把他的床底下塞的满满的,才开始攒一些微薄的积蓄,在年关的时候寄给他的母亲。
他看著那些书堆发了一会呆,然後把书一本一本的平铺在床上,厚厚的铺了一层,然後虔诚的躺了下去,觉得焦躁的心变得很静了。
他觉得心变得很静很静了。z
这一刻,什麽烦恼都没有了。
躺了一会,床边的电话响了起来,那狭小的距离,足够他一边躺在床上,轻易的伸手借了话筒。躺在那些能给他力量的书籍上,何授用他无法想像的轻松声音,虔诚的对著话筒说:“嗯……是,妈妈,我过得很好……他们都对我很好,不用担心。”
他微红了眼角,笑著说自己很幸福。
苏陌赶到公司的时候,冯洛见到他就是一阵劈头盖脸的大骂。苏陌所在的公司本来就是家族企业,他从小时候就要开始学习如何解下这个沉重的包袱,冯洛倒是老老实实的应聘上岗,可他们从幼稚园一直同班到大学,要抛开交情用官腔还真是有些困难。
苏陌对於冯洛对他上午旷工的指责只是笑了笑,很意外的没有生气。那幅笑脸迎人的面孔从公司开始就必须要挂在脸上,可对著冯洛笑意浓浓还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冯洛也有些蒙了,苏陌倒是没解释什麽,规规矩矩的开始处理代总裁办公室里面的一沓档。
冯洛在旁边观察了一会,看著苏陌品质和效率两手都抓的挺硬的,於是放下心出了苏陌的办公室,忙他的活去了,可只有苏陌自己知道,自己倒是第一次工作的时候有些走神的趋向,虽然这些趋向并没有干扰到他尽管的处理那些繁琐无趣的档。
他不止一次的想起那个懦弱的男人微微挣扎抗拒著,在他身下哭泣的模样。他越是想,就记得越是清晰,後来竟然细致到那个男人双手拿著pizza小口吃的样子,还有脖子上浮现的那一小块红晕。苏陌觉得自己下面有些激动了,那个人带给他的,未必是从来没有过的享受——他不滥交,可遇到的尤物依然不少,温香软玉,娇语莺莺,纤腰一握,缱绻痴缠,可那人给他的,是从来没有的刺激和冲动,那个几乎一无是处的男人,把他第一次逼迫到疯狂的境地,一次一次的深入,攻城掠地,重整枪戈,几乎想死在那人身上的热情。
不正常的狂热。y
他的味道,不是很好,却不算差。冯洛以前曾说过,过早的得到了一切,就容易产生放弃一切的冲动。——他几乎到了对什麽都提不上兴趣的地步,只有那家酒吧里,用最粗鄙的言语,最无礼的行径,才能让他感觉到自己还是活的。
曾有一度,性事对他不过是例行公事,索然无味。可如今,哪怕并非绝顶的床伴,那个男人让他享受到了激情。这种激情延续到下午,在苏陌几乎克制不住自己的冲动,最後乾脆草草结束一天的工作,在时钟指向五点的时候,就退掉一切活动,开著自己的爱车一路闯红灯回到家中。
心中满满的计画,都是要如何对那个人再战三百回合……
苏陌走到门前的时候,突然像是记起了什麽,停住了自己急色一般的冲动,把自己的表情调整成冷冷的样子,这才打开了门,放慢了步子,装成漫不经心的样子,在门廊中把义大利软皮鞋脱了下来,拉长了声音说:“我回来了!”
没有人回答他,苏陌愣了一会,才匆匆忙忙的冲进卧室,哪里还有那个男人的影子,苏陌也不知道是什麽心情,只觉得一口气堵得慌。
连续转了几圈,才恶狠狠的坐到沙发上,一抬脚,用力的把餐桌给揣翻了,又是一阵玻璃破碎的声响。
苏陌脸色铁青的喘了一会气。那个没有什麽存在感的男人,就这样安安静静的走了——若不是阳台上挂了一条床单,洗得乾乾净净的。苏陌几乎以为那个人,不曾在他的生命中出现过。
10
何授请了一天的病假,後来踉踉跄跄的坐车挤到公司的时候,觉得整个人都是摇摇欲坠,一推就倒。进到属於他的那间十个人的办公室里,他发现办公室里面奇怪的静了一下,然後是交头接耳的,何授觉得身子有些僵硬,最终还是犹豫的坐到他的办公桌上,那是角落的一张桌子,上面堆满了各种杂物,何授很努力的想保持整洁,可是除了那些上锁的抽屉,其他的空间总是在隔一天後重新被塞满了各种东西,有些是需要贴到橱窗里面的海报,有些是需要审核的报告,有些是要要寄到银行的发票,他毕竟不是什麽体面的白领,他不过是个跑杂的。
那些人还在议论著,间或两声嗤笑,何授不知道为什麽觉得那些笑声是对著自己的,隐隐约约听到什麽“有伤风化”……其他的又听不真切,只好作罢。
何授装作整理东西的样子,尴尬的拿起一堆资料遮在面前,身子弯的低低的,想挡住自己的脸,这时候,办公室的那个主任突然叫了他一声:“喂,总裁办公室的灯泡坏了,你去换吧。”
何授愣了一下,这件事情明明不是他的工作范围,可自从他进入公司的第一个星期开始,他就已经是个打杂的了,轻则是端茶倒水,重则是维修扛抬。他听了这话,想了想,然後蹲下身子,从最底下的抽屉里翻出一个新的灯泡,握在手里,身後的不适感在他蹲下身子的一刻又重新翻涌上来,皱著眉头,提起门背後的折叠梯子,低著头快步走了出去,办公室里的喧哗声再次大了起来。何授赶快加快了脚步,几步钻进电梯,想把那片喧嚣抛在脑後。
总裁的办公室记得在公司的顶楼,何授没有去过,也不想去,公司从来都是金字塔的结构,一层一层的垒起来,他不过是被压在最底层的一类人,压得很辛苦,辛苦到他连仰望顶层的力气都没有。何授想:这不是一个世界的。如果说以前的他还会羡慕,现在的他,连羡慕的力气都失去了。
何授记得别人说过:好奇心能杀死猫。他不知道好奇心会不会杀死猫,因为他的好奇,他杀死了自己仅存的自尊。
他只是想知道那件事情,知道同性间的性事到底是怎样──仅此而已啊,他又做错了些什麽呢?
除了痛,还是痛。
无穷无尽的後悔。
何授苦笑著握紧了灯泡,难道现在的他,还能奢求幻想些什麽吗?还敢吗?
电梯到了,一声叮咚的提醒声後,电梯门缓缓分开,何授犹豫的走出电梯,顶楼的布置和他想象的不是很一样,一样的白色大理石地板,一样的桐木门板。
何授握紧了双手,让指甲深深刺入自己的手心,些微的疼痛让他挺直了腰板,他站到总裁办公室的门前,轻轻的敲响了门,听到“进来”这两个字,何授推开了门,办公室里似乎有两个男人站在那里,何授没有多注意,天花板上的那个复杂的吊灯由二、三十个灯泡组成,美则美矣,破损的也勤。何授很快的找到损坏的灯泡下面,撑开矮梯,几步爬了上去,开始拧那个不再工作的灯泡,这时候听到有一个男人说:“唉,苏陌,你看这个人长得像不像我们上次在酒吧里碰到的那个?”
何授愣了一下,犹豫著把头慢慢的转过去,看到那个天生克他的男人,此时正微仰了额头看他,嘴角似笑非笑,也不知是什麽表情。
心一惊,那强撑著的病体就变得不听使唤了。手一晃,脚一空,直直的从梯子上摔了下来。
──似乎每一次见到那个人,都是他最狼狈的时候呢,何授这样想著。
他到底做错了什麽?
11
何授掉到地上的时候,发出一身闷响,四肢像是要断了一般的疼痛,几乎在头脑有反应之前,几滴眼泪就啪嗒啪嗒的掉在地上,几乎是呲牙咧嘴的,不停的深呼吸,想缓解这狼狈的钝疼。
办公室出奇的寂静了一会,何授的眼前出现了一双黑得发亮的皮鞋,然後身子一轻,後领被人拎了起来,於是摔青了嘴角和哭红了眼睛的脸被迫暴露出来,连眼镜都不知道摔到哪里去了,眼前是苏陌似乎有些笑意的脸孔,洋洋得意著。
何授低垂了眼睛,想避免自己更加狼狈,苏陌的话语传入耳中:“冯洛,你出去吧,我有些事情要处理。”何授听到另外那个人应了一声,几声脚步声後,再是门关上的声音。苏陌伸手轻拍著何授紧紧闭著眼睛的苍白瘦脸,哄小孩一般说:“喂,睁开眼睛……”
何授死死闭著眼睛,双手握得紧紧的,突然觉得鼻子被人捏住了,愕然挣扎了一下,见对方死死不松手,觉得肺部的氧气接近告罊,脸鳖得红红的,终於有些愤怒的睁大眼睛,捏在鼻子上的手这才松开,何授大口的呼吸著,一时连骂人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苏陌笑著打量这个人,最後伸出一只手给他,说:“起得来吗?”何授打量著那只修长的手,本来并不想接受的,但觉得这样实在是太没有礼貌了,於是犹犹豫豫的握上去,觉得手心一暖,整个人被用力的拉起来,苏陌伸手把他拍了拍身上的尘,然後退後几步,一手插在兜里,微扬了下巴,嘴角轻笑著问:“你在这里工作?”
何授点著头,轻轻说了一声:“是。”
苏陌又问:“干些什麽,换灯泡?”
何授低垂了眼睛,“不是,但是大家都没有空的时候,我也会……”
苏陌扬了扬眉毛,问著:“工作几年了,什麽学历的?”
何授低了头,用手用力的握住衣襟的一角,“六年,本科。”
何授听到苏陌的笑声传来,低低的,於是更加的觉得羞愧。听到苏陌问他:“你知道我是干什麽的吧?”
何授轻声回答说:“你是代总裁。”b
苏陌点著头问他:“知道代总裁叫什麽名字吗?”
何授摇著头,这些与他根本没有交集的事情,他又如何会知道。苏陌几步度回了办公桌,大大咧咧的坐到他的真皮椅子里面去,伸展著四肢,保持著他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
何授听到苏陌笑著说:“有意思,连床都上了,却还不知道姓名。”g
这话听到何授耳朵里,一如被雷狠狠的劈了一道,惨白著脸,喃喃著答:“只……只不过是一个晚上,以後也不会有什麽联系的,知道……知道姓名来干什麽……”
苏陌心想:自己还没说什麽呢,这个人就这样急著逃开,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能给他什麽?苏陌微扬了下巴,嗤笑著说:“谁说只是一个晚上了?”
何授大惊,吓得几乎倒在地上,心中回想起那种死心裂肺的疼痛,脸色惨白,嘴唇不停的哆嗦著。苏陌见他表情,就知道他那天疼的不轻,想起自己拿的是这个男人的初次,放软了语气说:“第一次都是这样,多做几次就好了。”
这话听到何授耳朵里,又是一阵凉意,只是不住的摇著头,苏陌微微恼怒,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几步就把想逃跑的何授紧紧抓住,何授吓得浑身抖的不停,只是可怜的小声叫著:“不,我不要了,你放过我吧……”
苏陌手上微微用力,皱了眉毛问:“为什麽?”何授心中明明被各种各样拒绝的理由塞的满满的,放在那个法庭上都可以成为最有力的陈堂证供,可最後终於挤出来的几条理由却蔫的连站的力气都没有,何授白著一张脸说:“反正……反正我也没什麽好的,你……你去找你女朋友就是了,我……我不……”
苏陌被他这样说了一句,尽管觉得他理由软弱的可笑,可偏偏找不出什麽好的理由去堵,看著他眼睛红红,脸色惨白的样子,下面又有些不做不可的激动,当时止不住就吼了一声:“他妈你不知道女人有多烦啊,我最讨厌的就是女的了……”
何授被他一吼就愣了,然後疑惑的问:“你也不喜欢女人吗?”
苏陌吼了一句後,自己都觉得和事实情况不符,可此时也只能硬著头皮,装成一副义愤填膺深受其害的模样点点头。
何授继续有些懵懂的说了一句:“我当初真的只是想试试,没打算一直这样的。”
苏陌有些不耐烦的听著。这一次,何授似乎有些明白了他的不耐,自卑的低下头去,说:“我知道,我是没什麽好的,可是弄脏了你的被子,我不是也帮你洗好了……你明明和我那些同事都一样,不喜欢我……既然如此,为什麽还要……”
苏陌觉得何授脸上的表情有些凄凄凉凉的味道,心里不知道为什麽突然软了一块,一句话脱口而出:“我没有不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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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苏陌这样说了一句,何授满脸写的都是惊讶,从来没有人这样说过,这突如其来的震惊弄得他脸上居然不自然的浮上一块红晕,也不知道是羞还是窘。
苏陌说出来的话从来不负责回收,一路撒开蹄子扯下去,苏陌说:“我以为你知道呢。我这人从来不是什麽好性子的人,再怎麽滥交也不会和讨厌的人上床。”
何授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於是有些困窘的摸了摸头,苏陌见他不再反抗了,下意识的觉得自己也应该绅士一点,反而不好意思用强了。於是顿了一顿,跟何授说:“你不用修那个了,跟我来。”苏陌说著,几步走到办公室门口,开门出去了,何授犹犹豫豫的,还是把灯泡和梯子搁在办公室离,自己跟了上去。苏陌走得很快,弄得何授几乎一路小跑,弄得浑身上下又开始疼痛,坐著电梯到了地下停车场,已经看不到苏陌的影子里,绕了很久,才看到苏陌站在他的法拉利前面,似乎等了一会的样子,皱著眉头。苏陌看到何授狼狈不堪的跑过来,眉头这才微微舒展了些,帮何授打开了副驾驶座的位置,看著他进去了,自己才上了车,开了档,轻踩油门,一只手撑在方向盘上,一只手抵在椅背上,很流畅的倒著车,然後一转方向盘,直直的开出了去。
何授觉得有些云里雾里,结结巴巴的说:“现在……现在是上班时间。”苏陌扬了扬眉,露出一排白牙齿招摇撞骗,“我代著你翘班你怕什麽,不就早了一个小时吗?我算你工伤,请客吃饭,你可别不赏脸啊。”
何授尴尬的笑著,他真的是不习惯拒绝,只是觉得很不好意思,用手绞著裤子,眼睛游移著,平时连打的都不舍得,坐了这种昂贵的车,连坐都不会坐了,只觉得又快又稳,窗外的风景飞一般的略过。
苏陌一路上,说了几个餐厅的名字,问何授要去哪,可像何授一样拿鲍鱼当蘑菇,拿鱼翅当粉丝的人,自然是听都没听过,只是更加的困窘。最後在高温高压之下,只给逼出一句:“我真的不知道,我……我从来都不吃这些的,吃不起……我也不习惯。”
苏陌轻轻拍了一下方向盘,一个急转,停在路边,微扬了下巴,一双斜斜上挑的眼睛看著何授,说:“那你想去哪里……”
何授很老实的盘算了一下,觉得自己家里似乎还有些买了不久的蔬菜,似乎还很奢侈的有半斤瘦肉冻在冰箱里,於是老老实实的说:“我想回家。”
苏陌眉毛挑著看著他,口气冲冲的说:“那我怎麽办?”
何授尴尬的绞著裤子,犹豫著说:“你……你也可以来。”
苏陌嘴角似乎有些笑意,但口气依然不好:“你请我去你家?”
何授微低了头,露出一截後颈,瘦长瘦长的,他只是说:“我那地方小,你当然……可以来……只要你不嫌弃。”
13何授见到苏陌似笑非笑的打量著自己鄙陋的小房,又想起苏陌将法拉利开进小区时,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奶奶当时说得那句:“哎呀呀,这车怎麽著也得几万块吧。”觉得脸上轰得一下有些红了。
苏陌说:“你就住这儿?”
何授红著脸摸头,当时就觉得不好意思让他把鞋子换了,看那人的气势,这破房子给他穿著鞋子踩几脚还是荣幸的,只是可怜他自己每天把水泥地板擦的和木地板一样油光水滑。
苏陌笑著说:“除了床和我的床一样大,其他的都……哈,不过我就喜欢这样的,现在不是流行什麽艰苦朴素吗?”
何授红著脸看自己的房子,觉得有些闷闷的,忍不住说了一句:“这差是差了些,可还不是你公司给配的房?”
苏陌像是擦了一脚钉子,跳了起来,他说:“我公司配的?怎麽会?公司都是按工龄配的……现在新来的都快给配全了,你怎麽著也可以分一个……呃,70平米的!……我们家从来没刻薄过工人!”
何授也是愣了一下,然後反应过来後微微扯出一个轻轻的笑容,说:“唉,可能还有比我更需要房子的吧……小,是小了一点,不过我也是一个人住……都挺全的。”
苏陌也有些意外的看著何授,然後突然说:“你这个人,还真是好欺负。”
何授没说什麽,转身去了厨房,苏陌在背後跟著,笑著说:“喂,要不现在告诉我你叫什麽,我去帮你问问房子的事情。”
何授没有转身,从那个很简陋的小冰箱里面把冻肉拿出来,拿了一个铁碗,盛了凉水,把肉泡在里面解冻,小声的回答:“何授,何是单人旁一个可,授是教授的授。”
苏陌笑了,也不知道到底记住了没有,“你妈当年怕是希望你当有学问的人吧……”
何授点了点头,心里却知道他的母亲现在已经不期望这个了,她现在不过是希望她儿子像个男人——自己又何尝不想。他一边这样想著,一边犹豫著,把那肉取出来,拿出唯一的一把菜刀把周围一圈肥肉切掉了,把煤气打开,发出有些刺耳的叫声,细细的蓝色火苗舔著锅底,何授把肥肉放进锅中,一边切著瘦肉,一边调著火候,用那肉炸出一小滩深色的油。
苏陌在他身後微皱了眉头,想说些什麽,可偏偏何授的侧脸出奇的凝重,凝重到吃肉也是不多见的奢侈,苏陌这样一想就屏住了嘴,专心的看何授的侧脸,发现那人的侧脸还过得去,下巴尖尖的,和主人一样,单薄而消瘦。
何授把炸出来的油倒在一个劣质的青花磁碗里,小心的放在一边,大概是下次用的,在锅里剩了一点,何授犹豫著,又往锅里倒了些油,热著,然後把余下来的瘦肉放在锅里。
苏陌没有近距离的看过别人做饭,因爲何授出奇专注投入的表情,觉得做饭这件事也神圣了起来,这种感觉和在饭馆里等别人上菜完全不同,闻著一点一点的肉香散出来,居然有一些期待和怦然心动的感觉,像是马上要尝到糖果的孩子,苏陌有些兴奋的跑到那张小桌子前坐好。
何授做的菜都是很简单的样式,菜是炒肉上面放了豆鼓,饭是隔夜的饭翻炒,只是苏陌的那碗饭上面加多了一个荷包蛋。何授把饭推到苏陌面前的时候,有些紧张,连筷子都几乎那不住,甚至不敢在苏陌对面坐下,也许他从说出要回家吃饭的那一刻就开始後悔了——山神庙里哪里容的下大神,他工资虽然没有低到这种地步,可除去每月寄回家中的钱後,并不宽裕,他既然养成了攒钱的习惯,只有习惯刻薄自己。
如果你从来没有吃过好的,就不会爲自己吃的不好而苦恼了。这一次,可是把家里能勉强搬上桌的东西都做了——
“不错。”苏陌说。
“啊?”何授几乎是吓了一跳。
“我说做的不错。”
“啊……哦。”何授勉强应了一身,却觉得身体更加紧崩了一倍,他自己知道,他做的东西从来够不上好吃的档次,只是还能吃罢了——男人做饭好吃有什麽用——
“挺好的,和外面那些都不一样……”苏陌笑著咬他的荷包蛋,一双眼睛亮亮的盯著何授困窘的样子,一口白牙咬住黄色的蛋皮,那表情居然有些挑衅的样子。何授看著他的白牙,吓得觉得他想咬的是自己的肉,坐的更加拘束,尴尬的扒了几筷子饭,又觉得实在没有胃口,只好呆呆的坐在那里看著苏陌吃。
就是有这种人啊——杀人如仙人泼墨,吃饭如贵妃尝荔,说话再粗鄙又如何,吃饭的礼仪是改不了的,何授看著他吃白饭的样子,像是优雅的用刀叉切著牛扒,一时不知道说些什麽,觉得黯淡的屋子被他一照成了豪宅,简陋的家常菜变成了烛光晚宴,蓬荜生辉大抵如此,何授自己反而成了客人,手足无措的坐著,眼睁睁的看著苏陌吃完。
苏陌似笑非笑的炫耀他莹白的牙齿,苏陌又说了一遍,“挺好的,做的还不错……”
何授这次是彻底不知道该说什麽了,觉得被苏陌盯过的地方像是要燃烧一般,脸又一次红了起来,苏陌站了起来,走到何授面前,居高临下的看著他,看著他无所适从、慌张无措,几乎想转身就跑的可笑模样。
苏陌说:“喂,再试一次吧,这次不会弄痛你的。”
 
14[H,慎入]
何授愣了一下,没说愿意,也没说不愿意,只是怔怔的站在那里,好一会,才似乎反应过来的样子,有些苦恼的表情,一缕缕露在脸上。
他露出了一个孩子气的动作,本来像是打算说些什麽,可是又没有开口,就用牙齿呀著半片唇,不是轻轻的咬,而是用力的,将唇咬得一圈惨白,那表情,无措、痛苦、尴尬、惘然,种种都有。
可苏陌看不见,苏陌只是拉了他的手,热切的看著,只要看著苏陌的眼睛,就知道他根本不认爲自己会被拒绝,于是何授也不敢,但他还是沈默。苏陌拉了一会,手上渐渐用了力,他想不明白爲什麽只是拉著何授瘦瘦的胳膊,就开始莫名的激动,苏陌不想再等,他从脑海中搜寻了几遍,然後想起了这个今天刚知道的名字,苏陌喊:“何授……”
何授听到这声,周身震了一震,苏陌见他反应,就觉得这事应该成了,于是把何授拉起来,半拥在怀里,走几步,推到在那张一样狭窄的床榻上,激动的开始撕扯何授的衣服,这次何授连那种蚍蜉撼树般脆弱的反抗也没有了,乖乖的趴著,却是不停的在颤抖。
这种颤抖让苏陌觉得有些心动,于是认真的开始吻何授赤裸的背,瘦瘦的脊背,没有什麽肉,
苏陌咬上一口,都是瘦皮,用一排百森森的牙齿咬著,从轻碾到重,看著那皮肤有些渗红了,再慢慢的松下劲头,放开,就是一圈青紫的牙印。何授小声的呜呜著,苏陌指头很用力的按著,掐著,确不是很过分的那种用力,按几下又送了手,在身上慢慢的游走,一边咬一边掐,再换成吮吸和抚摸,一次一次,何授就已经分不清背上到底是痛还是不痛。
苏陌轻轻的舔著尾脊,一下一下的舔。他突然发现何授其实是个很怕痒的人,只是这样舔著,他就全身颤抖著,喉咙里像是幼猫一样无助的呜呜叫著,颤抖著,扭动著,想从他身下逃开,苏陌不许他逃,于是更加用力的按在何授的腰上,看著那个人瘦瘦的臀和腿踌躇般的扭动,坏心眼的再一次用力的舔著,这个时候听到何授闷闷的哼了一声,全身就软了下来,苏陌有些诧异,把何授微微翻了过来一点,发现那个人居然已经泻在了床上。
苏陌看著何授泻在自己小腹处的白浊,也分不清到底是什麽感觉,可没等反应过来後,手指已经伸过去蘸了一点,白色的,滞留在指尖,苏陌把那抹白色抹在何授的嘴唇上,看见何授的眼睛唰的一下红了,一脸很委屈的样子,身子颤抖个不停。看著何授这个表情,苏陌不知道心里面那一块又突然开始犯贱,一边兴奋到不行,一边又觉得这个人实在是很可怜,居然一时头脑发昏就俯身吻了何授,吻完之後那白色就不知道去哪里了,也许在何授嘴里,也许在苏陌嘴里,或许在谁的肚子里,谁说得清?
苏陌并不喜欢和别人接吻,觉得下身的放纵和吃饭的嘴不是一个精神层面上的,可和何授的吻居然没有让他感觉到厌恶。而且这个吻的效果似乎还不错,苏陌眼尖的发现何授居然又有了些反应,连脖子都是红的,手不知道何时已经颤抖的拳在苏陌的脖子上,瞳孔都有些散了。
苏陌就觉得喉咙有些干,然後把何授又反了过去,用力的摸著何授的臀部,然後把自己的下面送了进去。
这一次,也许是苏陌自己下面有些湿了,又或是何授没有那麽紧张,结合的时候并不是特别的痛,何授还是僵了一下,苏陌就保持著插入的状态,抚摸的摸了几下何授的脊梁骨,等他颤抖的不是那麽厉害的时候才开始动。这一次,那下面还是很紧,居然开始一下一下的收缩起来,配合著自己的率动,一下一下的收缩著——苏陌几乎是低吼了一声,就狠狠按著何授的腰,玩命一样的做,那里面咬的他发狂,何授不停著呜咽著小声哼,苏陌做了十多分锺,觉得下面精关一松,居然就这样简单的泄了。
 
15
何授醒来的时候,觉得浑身都不是自己的,酸痛的不像话,一时动不了,于是就把头埋在枕头里,闷闷的埋了一会。苏陌还在,挤在他旁边,侧坐在床上,手里拿了一本何授的珍藏,床底下的书不知道怎麽被他翻出来的,正很投入的看著。
何授想起昨天的事情,越发觉得困窘,把头埋得更加的深,几乎想连呼吸都省了,压根不希望苏陌知道他已经醒了。这时候苏陌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是一首渐渐激越辉煌起来,又重归低诉缱绻的曲子,何授听得有些怔怔的,然後音乐断了,似乎是苏陌已经按了接通键。
屋子里面很静,静到连手机那边的声音都隐约可见。何授听到手机里的声音,勉强辨认出声音,像是和苏陌一起的那个男人。那人在手机那头,低低笑著问:“从昨天中午到今天早上,双双玩翘班,总裁你的好事成的挺久的吗?”
何授有些郁闷的想,他不是故意旷工的,苏陌跟他保证不会出问题的,这时听到苏陌回:“没,我又不是蛋白质注射器,哪来那麽好的精力……”
电话那头先是讶异的叫了一声,然後说:“你还真的玩了啊,我从来不知道你好这口。”
苏陌也是低低的笑著,那笑声压抑著,闷在嘴里,有一点说不出来的味道缠转萦绕,苏陌说:“我好不好这口,在你眼里也是彻底腐败的,还差什麽?我不就是想试试……”
那头的人也在笑,笑了一会,那人突然停了下来,问道:“说起来,我还真有些奇怪。你要是有兴趣,长什麽样的男人没有,怎麽偏偏看中那人,欺负人家老实?”
苏陌笑著说:“你别说——他还真是好欺负,说几句好话就整平了。”
何授听到这里,觉得脸上有点凉凉的,更深的把脸埋进枕头,这时候,突然有一只有些温暖的手落在自己赤裸的背上,一下一下的抚著,苏陌的声音传了过来:“我现在觉得这种傻傻的,也挺不错的。整天和那些女人鈎心斗角的,烦——我想,最近这一段时间,就是他了。”
手机那头一片沈默,好久才有些声音:“你要跟这种人,也不是不行,就是他们容易认真,你要只是玩玩——”
苏陌又在笑,何授觉得背上被他抚过的地方有些温暖,那只手落在何授的头上,用力的揉了揉,然後离开,苏陌说:“他认真就认真吧,我不反对他认真的样子,他要是想跟著我,跟久一些也没什麽问题。”
那边说:“你认真的?你真觉得他好?”
苏陌低低的笑了几声,又不笑了,只是说:“那人不是很好,有点傻,不过我觉得问题不大——他做饭也挺好的,有点像我妈。”
何授听到这一句觉得眼睛又有点湿,不知道对这个人到底是怕还是不怕,只是突然生出了一些想亲近的意思。觉得这个人虽然嘴很坏,脾气也不好,可是从来没有说过什麽假话,直来直去的,从来没有骗过他。
正这样想著,就感到耳朵上一热,居然是苏陌亲了亲他的耳朵。觉得心头暖暖的,居然跳漏了几拍。
 
16
何授後来又朦朦胧胧的睡过去,睡了一个上午,醒来的时候苏陌已经走了,床前是一堆被他翻的乱七八糟的武侠小说,小桌子上撕了一页报纸,上面大大的写了苏大总裁的尊姓大名,何授先是粗略了扫了一眼,确定没人後再认真的多看了几遍,知道把内容都记在脑子里,觉得脸有些烫,心跳得有些快。那几个字嚣张跋扈,可一撇一那细看又俊秀飘逸,占了整张纸片。
何授恍惚间记起那个人说话的时候嚣张的神态,看人的时候微仰著下巴,眼角扫过来,眉梢轻挑,还有笑起来一抹森森的牙。何授觉得自己有些病了,又像是那次高烧,仿佛浸在温水里,连自己的姓名都想不起来的。他自己本来就不是什麽意志坚定的人,他不过是C,犹豫不绝,墙头小草,用最没有骨气的态度去选择。那凌辱与欺压的委屈在那个吻後居然淡的渺不可寻,而那个人屈指可数的温柔却异常的清晰。
何授觉得自己有些没骨气,很没骨气。那个人说了他一百句不好,只维护了一句,自己居然就感动的一塌糊涂。那个人的朋友说自己这种人很容易认真,也许吧,那个人说自己有些傻,也许吧。除了父母,没有人会多看他一眼,可他说不讨厌自己。所以自己原谅又如何,动心又如何,感激涕零又如何,他对自己也许不好,可在自己周围的人里,已经算是对他很好的人了。
何授一只手按在自己的胸口,看著心脏有些激动的跳跃著。好感吗?动心吗?何授并没有感到害怕——他也许还不明白喜欢这个人会遭遇些什麽。此时他只是简单的觉得有些高兴,漫长的——无人问津的岁月中,他连一个朋友都没有,连一个有些微遐想的对象都没有,他是第一次感觉到这种心跳的味道,味道像是那次三十九度的高烧,浑身无力,呼吸急促。
何授这样想著,觉得自己没有骨气的表现又没什麽了。他自暴自弃的想著,反正我就是C,我就是没骨气,就是贱。这样想著,何授就开始庆幸起来自己终究去了那家酒吧,终究被苏陌折辱了一番,而不是真的找了一个中年大叔,或是买了MB。
後来,何授终于明白,他其实并不是没有骨气,比起其他拜倒在苏陌西装裤下的人,他的懦弱,已经算是有骨气的多了。
那天下午,何授照常去了公司,办公室里的人看他的眼神,似乎更加的奇怪。他走到主任那里,似乎想解释些什麽,那个有著啤酒肚的办公室主任勉强咳了几声,说:“总裁今天来了,说你不舒服,替你请了病假,你要是还没好,这几天在家呆著也是可以的。”
何授愣了一下,难得看到主任好声好气的说话,有些受宠若惊的说:“不了,我没什麽问题,工作还很多,我今天就开始上班……”
主任似乎根本不在乎他的回答,有些厌恶的把头侧开,那表情和昨天的表情如出一辙,像避怪物一样避他。虽然这之前同事就没怎样给他好脸色看——可也不会这样,像是他身上有什麽病,什麽奇怪的味道,何授这样的想著,觉得有些尴尬,默默的回了自己的座位上。
周围的议论声又大了起来,像是密密麻麻的一片乌云,一片网,要把他裹在里面,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开,无法反抗,无法逃避,只好困死在里面。
被这样的环境包围著,何授就有些如坐针毡的味道了,好不容易熬到下班,急匆匆的走到公司门口,一声喇叭的响声,一辆黑色BMW开到面前,车窗摇下,是苏陌。何授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有些结巴的问:“你……你新买的车?”
苏陌挑了挑了眉,说:“以前的老车……昨天忘了问你,有手机吗?”
何授想了想那个离他很远的奢侈品,有些不好意思的摇了摇头,苏陌还是像那次一样,习惯不扣上面的三颗衬衫扣子,黑色的西装上衣也是敞开的,苏陌从西装口袋里面掏出一个LG新款的黑色的手机,塞到何授手里。何授隐约记得那牌子,似乎是哪个韩国明星代言的时候,搔首弄姿的说:“I chololate you。”他不敢多说些什麽,只是有些惶恐的双手接了。
苏陌拿了自己手机,拨了一个号码,就看到何授的手机开始震动的响,铃声是何授上次听到的,苏陌的手机铃声,很辉煌,很激越……
苏陌挂了电话,然後说:“号码,我的,铃声,withanorchild,以後我有事找你,记得开机。”
苏陌说著,又把车窗摇了上去,何授有些没反应过来似的,双手捧著手机,呆呆的看著苏陌把车开走,觉得心居然还在跳个不停。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站的地方正是公司大门口,所有的一切都落在衆人的眼里,衆人的视线像一道道利剑,从各个角落射了过来。
 
17[微H,慎入]
之後的十几天,苏陌时常去找何授,但大多没有用手机,叫人通知一声,说是哪里哪里又出了故障,大到门锁小到抽屉锁,何授每次都是有些恍惚的明白,可又怕他是哪里真坏了,都是揣好工具风风火火的赶过去,可那些锤子榔头没有一次派上用场。
苏陌叫他的时候,大多时候都是在下午快下班的时候,别人都窝在办公室,苏陌就无所畏惧的领著何授在过道里横冲直撞,开著爱车在街上扫荡,有时候载了何授去超市,两个人领著一大堆萝卜白菜旁若无人,遇上减价的时候,何授在後面装东西,苏陌在前面冲锋开路,等吃的喝的都买好了,都是一身臭汗,苏陌再带著何授开回自己家,他自己坐在沙发上面一边等待一边想下次的菜单,何授在厨房里锅铲汤勺乒乒乓乓的一阵乱忙。
有一次苏陌家里没盐了,苏陌就一个人身穿西装裤脚踩拖鞋,踢踢踏踏的下楼去买,正碰著冯洛那一帮人,其他的哥儿都大声的吼:“苏陌,行啊,收心了你,改天带我们拜见嫂子!”只有冯洛一个人看著他,有些复杂的样子。苏陌倒也玩的开,说了声hi,大大方方的领著那包加大装的加碘食盐再踢踢踏踏的走了回去。
这样的日子,让何授很有些幸福兴奋的感觉,自己的蜗居倒是不怎麽回去了,十天里倒有七天是在苏陌那里过夜的,晚上做完那档子事情,苏陌就侧著身子抱紧何授,两个人挤在那张小床上,周围是空旷的房间,头顶上是红与黑张狂的涂鸦,每当这个时候,何授都由衷的觉得小床很好,那些king size的水床,躺的不过是同床异梦,哪比的上这样的紧紧相拥。
苏陌的性欲出奇的旺盛,有时候晚上会要上两三次,让何授有些吃不消。有时候何授自己回家里,自己抱著枕头好好睡一个晚上,第二天苏陌就就上午打一个电话把何授叫过来,把办公室反锁了,两个人在沙发上做,苏陌似乎出奇的喜欢从背後进去,一下一下都进的很深,力气也很大,何授就总是把头埋著,把喘息和抽噎都埋进去,只是身子微微的颤抖著,有些疼痛的揉捏,有些暴力的啮咬,明明自己也分不清到底是哪种感觉更爲强烈些,却每次都配合著苏陌的动作失神的释放,站起来的时候腿都要抖上好一阵。
有一次苏陌出去参加一个大公司间的谈判,就在这个城市,离公司不远的一家星级宾馆开会,可一去就是两三天,几天後何授第一次接到苏陌的电话,在办公室里面,那段很激越的铃声响起来的时候,何授还有些反应不过来,直到同事的眼光都狠狠的射了过来的时候,何授才慌忙掏出自己不断震动的手机,将那滑盖的手机笨拙的打开,苏陌的声音在电话那头骄傲的响起来,似乎比现实里还多了几分磁性。
苏陌的谈判似乎进行的很成功,苏陌说:“何授,你现在过来我这边吧。”
何授愣愣的说:“你不是明天才回来吗?”
苏陌在电话那头低低的笑,很好听的笑声:“明天还有一场庆功宴,你现在过来吧,我房间是单人的,来吧——何授,我好久没有见到你了。”
何授觉得脸哗啦啦的烫了起来,连血液都沸腾了起来,于是被烧昏了头脑的他将办公桌上的事务放下,很突然的站了起来,眼睛都是有些发亮的。迎著一堆同事莫名其妙的目光,何授有些昏头昏脑的说:“我……我请病假。”然後轰轰烈烈的跑了出去,他觉得耳边的风都在高亢的歌唱,心跳的很快,几乎要从喉咙里面跳了出来。如此的迫不及待。
那是何授第一次极度奢侈的叫了一辆出租车,开到宾馆面前下了车,门卫怕是看他穿著寒酸并不让他进去,无论他怎样面红耳赤的声辩,都不让进。这时候看到苏陌从宾馆里面小跑的冲了出来,脚上还是光著脚板,只穿了一双宾馆的一次性拖鞋,苏陌一边冲过来拉著何授的手,一边大声对门卫吼了一声:“妈的,这是我朋友!”吼的门卫脸都吓白了,然後苏陌才拉著何授就进了宾馆,那麽漂亮厅堂九层水晶灯和柔软的大红地毯,苏陌拉著何授踏过地毯,然後坐电梯上了顶楼。
等到两人站在苏陌那间客房的时候,都有些傻了,苏陌在窗户那边看到何授的时候,冲的太急了,忘了带门卡,回来的时候风一吹门就锁上了,两个人被关在外面。他们都没遇到过这种事情,有些蒙了。何授有些迷惘的小声说:“要不,你去找门厅的服务员吧?”
苏陌哼了几声,说:“我等不急了,我们干完事再去。”
苏陌说著就把何授拉到走道上侍应生公用的那个也很豪华的厕所里,两个人在最里面那间厕所,反锁了门。苏陌用力的吻著何授,舌头一次一次的交颤,下面硬的不行,连眼睛都是红的,没说什麽,就把何授的长裤和内裤褪到膝盖上,厕所外面人来人往的,毫不停歇的水声和说话声。何授吓的不行,一只手抱著马桶装水的那块,双膝跪在马桶盖上,剩下一只手用力的捂著自己的嘴,苏陌抱著何授的腰就用力的挤了进去,两个人在这个地方都有些失控,越是害怕也就越是刺激,越是放纵也就越是激动。完事的时候,两人都被精液汗水弄得有些狼狈,苏陌一下一下的亲吻著何授哭得通红的眼睛,两人只是紧紧抱在一起,久久喘息著,一句话都说不出。
 
18
从洗手间里出来後,苏陌找人开了门,两人在房间里面盖著棉被纯睡觉。关了灯,盖一床薄被,两个人都在黑暗中把眼睛睁得大大的,苏陌的眼珠子很黑,在黑漆嘛黑的一片里,居然有一点流光溢彩的温润。呼吸在彼此之间暧昧的交换著,一呼一吸,形成一个小小的循环。何授被这份亲昵弄得耳根子有些发热,困窘的眼睛都有些湿了,心脏失速的跳著,偏偏又不想离开。
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对视良久,苏陌才微微撑起身子,在何授额上轻轻一吻,用黑的像珠子一样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何授,距离近的能让何授在那双眼睛里找到自己窘迫的倒影,然後才低低笑著,把气息吐在他脸上,说:“睡。”
何授心跳得要飞出来一般,僵硬的把眼皮和了,觉得苏陌的呼吸温润的,热热的,一下一下吹在自己脸上,像是熔岩和火焰,碰到的地方麻了一片,沿著温觉神经一次一次冲击著左右半脑,产生一片一片晕眩的幻觉。觉得浑身都不是自己了,怎麽睡怎麽不对,一边疯狂的想找凉水洗个脸,一边疯狂的想越加靠近。
以前相拥而睡,抵足而眠的时候,因为都是剧烈运动後,反而著枕就睡,一睡就死,醒来的时候纠缠成一片也顶多是尴尬,哪里像是这样子──
何授痛苦的想:完了,我彻底完了。
原以为喜欢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哪知道会变成这个样子,紧张的像要死一般。何授用一只手捂著胸口,手下面,是心脏在剧烈的跳跃。
何授死死闭住眼睛,真是没有用啊。该不会整个晚上都像这个样子睡不著觉吧。何授这样想著,就觉得头皮一阵一阵的发麻,冷汗也出来了,宾馆的空调仿佛失效了一般。正在这个时候当何授觉得再这样寂静下去,自己就会因突发性心脏病而挂的时候,原以为已经睡著了的苏陌,突然低低的开口说:“喂,何授,睡著了吗?”
何授吐出一口浊气,说:“没……”
苏陌轻轻的,有些模糊不清的说:“下个星期二我生日。”
何授愣了一下,才说:“啊……?”
苏陌顿了一下,“听不清……就算了。”
苏陌转过身子睡了,何授觉得他一转过去,心脏才终於恢复正常,於是小心翼翼的观察了好久苏陌的背影,修长的背影,呼吸匀速,这次是真的睡著了。
何授有些愣愣的想:他是在向我要礼物吗?
※※※z※※y※※z※※z※※※
那天之後,何授脑子里就开始频繁的出现礼物个词。何授很痛苦的想可不可以帮那个人定个生日蛋糕就完事了,他印象中蛋糕可以他想了很久的东西,最多把奶油换成黑森林加草莓──然後何授这样想的时候,肚子就会变得有些饥饿,可仅剩的常识总是悬崖勒马的帮他认清事实。
於是何授不得不继续痛苦的想下去,下班的时候路过精品店时,总是唯唯诺诺的在店外偷窥很久,从相框看到风铃,从抱枕看到布娃娃,最後自己也很恶寒的从那些东西上移开视线──它们和苏陌的风格实在有一定的距离。後来何授偷窥的时间实在过於频繁,终於被店员请进店去。
那个只扎一边辫子,手上全是塑料的彩色珠串的年轻女孩,隔著厚厚一层涂著睫毛膏的睫毛和何授对视。女孩最後问:“先生,你是想给女朋友买礼物吗?“
何授犹豫了半天说不出话,最後形式逼人,挤出一句:“朋友,男的。”
女孩哦哦了几句,然後从柜台下面掏出几个盒子装的打火机,说:“ZIPPO的打火机,男生现在很喜欢的哦。”
何授看著那一个系列四款的银色打火机,有些兴奋的连连点头,简单明快的花纹,需细致处又极为细致。本来何授下一个动作就是要用手把钱包掏出来,往柜台上一拍,大吼我买下了!可惜手摸到钱包的时候突然一顿。
何授僵硬著笑容说:“打火机……?”
女孩愣著点头。
何授沮丧的说:“他又不抽烟……”
别说何授有些郁闷了,女孩也是一脸郁闷,再伶牙俐齿也说不出什麽话
来。何授郁闷的想象那个人光喝酒不抽烟的一脸闷骚的样子,想来想去聚焦在那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上。
何授很郁闷的摸摸头,转身想走了。
那女孩犹做垂死之斗,说:“先生,再看看吧,男生的话,我们这里还有卖牛仔裤哦!”
何授勉强的想象苏陌换下西装裤穿牛仔裤的模样,无奈大脑一片空白小脑一片苍白,还是作罢。
女孩接下来喊了关键性的一句:“真的不看看吗?原价120,现价只要60元哦,做工很不错的呢!”
听到这一句,何授心里一动,就止了步子。
 
19
到了星期二,何授带著那个新买的礼物去了公司,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一条牛仔裤,膝盖上按照流行的那些弄了几道口子,将破未破,藕断丝连,那顔色何授很喜欢,不是深蓝的牛仔,而是整条偏白的蓝。
那条裤子被那个女孩用袋子和单面胶包的严严实实的,何授把那个袋子抱在怀里的时候感觉像抱一个丑陋的抱枕。这一天何授都用来想怎样豪迈的把礼物送出去,结果偏偏等到了下班,何授还是没有等来苏陌的电话。
後来何授一个人到了地下停车场,发现苏陌的车不在,怕是早就开走了,看著空空荡荡的车库,何授突然有点闷闷的,那些淡淡的感觉随著血液的流动,从左心房进,右心室出,蔓延到每一条神经。
何授觉得有些难过。
何授在停车场转了几圈,最後还是从停车场走了出来,外面阳光铺天盖地的照过来,就有些头痛的感觉。何授一步一步的从公司慢慢走,他前面有一对小年轻,男的嬉皮笑脸的跟女的说:“一日不见,思之若狂。”
何授觉得自己很有些思之若狂的征兆。他不知道爲什麽又想起苏陌闭著眼睛飞快的,小声的告诉他生日的模样,觉得一半身子满是激情,抱紧了手中的包裹,一半身子如浸冰水,拼命的想跑回家捂著头睡一个觉。
何授天人交战了好一会,然後和苏陌的事情一幕幕飞过的闪过去,从那杯冰凉的红酒,到落到额头上的一个吻。何授想完了之後,拔腿就跑,跑到苏陌的高级住宅区,居然只跑了二十多分锺,上气不接下气,这次比上次去宾馆的时候还要狼狈。门卫拦住他的时候问他找谁,何授眼睛炯炯有神的挺直腰板把苏陌的地址流利的报了上去。门卫犹豫了一会,去拨电话问,好一会才说:“你找的人不在家。”
何授眼睛闪啊闪的说:“那我去门口等,你放我进去。”
门卫打量著何授,好久,才觉得这个人怎麽看也是老实巴交的,于是很人性化的放行了。何授坐著电梯来到顶楼,站著等了好一会,觉得腿实在酸的不行,于是坐在了冰凉的楼梯上。
他坐在楼梯上的时候,正好背对著电梯,他一边等,一边掏出手机来看,他没有吃晚饭就过来了,等久了後,肚子就是一阵又一阵的抽搐著疼痛,何授觉得腿都麻了,可刚跑完,坐下就起不来了,只好很没用的更加抱紧那一个大纸袋,从下午等到外面天都黑的没影了,楼梯上一片都是黑的,何授怕的厉害,于是把手机拿出来照明,那幽幽的一片映在惨白的地板上,更加的惊竦。
何授看看时间,都晚上十一点多了,想想快过十二点了,再等下去实在没什麽意思,于是自嘲的摸摸头,艰难的,扶著墙壁,慢慢的站起来,半弯著腰,低下来慢慢的搓揉著自己已经没有直觉的腿,眼睛累的几乎有些睁不开,于是就那样半闭著。
这个时候,何授的手机响了起来,withanorchild的音乐,在黑暗里面听,效果出奇的好。
何授记得自己的手机号码只有一个人知道,于是有些激动的一手扶著腿,一手去接手机,虔诚的把手机放在耳边,说:“喂……”
苏陌在电话那头说:“嗯。”
何授觉得有些高兴了,咧著嘴笑著问:“你在哪里啊?”
那边顿了很久,然後挂了。何授拿著手机,听著里面嘟嘟的忙音,一时无所适从。就在这个时候,一只手从後面搂了过来,熟悉的味道,熟悉的温度。
苏陌的声音从身後传来,淡淡的酒味,有些嘶哑的声音,轻轻的说:“在你後面。”
 
20
何授在那怀里颤抖的几乎说不出话来,觉得苏陌从後面把头埋到他肩上,苏陌的手像是在外面吹了风,有些微冷,可是抱著自己的时候,自己像是被烫伤一般,一阵一阵的疼痛。
苏陌低低的问:“你怎麽来了?”
何授呜呜嗯嗯著结巴了半天,才小声的说:“你说今天……是你生日。”
苏陌在後面哦了一声,温温的吐息吹得何授的脖子有些痒,浑身一抖,几乎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
苏陌就这样抱了一会,然後用力把何授转过来,很认真的看著何授冻得发白的脸,然後两只手握住何授的右手,双手搓了一会,等到那只冰冷的手终于有些知觉的时候,再换成另外一只,两只手都捂热了,于是一起抓著,就在这个时候,一滴滚烫的眼泪滴到苏陌的手背上。苏陌皱著眉头看何授,发现他通红的鼻子,居然已经哭了好一会了。眼睛里面一圈一圈的眼泪滚著,何授很努力的大睁著眼睛,想让它们停止掉落。
苏陌有些无奈的紧了紧手,然後说:“怎麽动不动就哭,还是个爷们吗?”
何授点点头,又用力摇了几下,哽咽著说:“我本来就是C,看不惯就别看……”
苏陌有些好笑的说:“谁说你是C了?你是吗?”苏陌这样说著,把脸凑了过去,仔细的看著何授的脸,轻笑著说:“唔,我看看,是爱哭了一点。”
何授眼泪不知道爲什麽滴落的更加勤快,眼镜上面都糊了一层水,何授笨拙的拿手肘去擦,身子哭得一颤一颤的,从喉咙里面发出细小的,一下一下的抽气和哽咽。
苏陌没有说什麽,只是用力把他半个身子搂过来,搂著他的一只手用力的在他肩上一下一下的拍著,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拿出钥匙,熟练的开门,进门,再关上,随手打开壁灯,撒下一片青黄的光。
苏陌走到沙发上坐了,拍拍身边的位置叫何授过去,何授慢慢走了几步捱到苏陌身前,眼泪已经渐渐止了,就是一下一下抽噎的厉害。苏陌把他拉的坐下来,安慰般的拍他的背。何授一边抽气一边断断续续的说:“我在外面……等……好久,我以爲……以爲你不…回来…了……”
苏陌拍拍他的头,说:“我以爲你那次没听见。唉……真不知道你会来,我不是给了你手机吗?爲什麽不打个电话给我?”
何授的脸一下子红了,他总是习惯苏陌去找他,哪里知道还可以打电话给苏陌。苏陌见了他脸上红著脸发呆的样子,心下了然,笑著帮他把脸上的泪都擦了,说:“以後有事打电话给我,知道吗?”
何授应了一声,又低下头去。苏陌随意的把手放在他肩上,这时才发现何授双手抱著一个丑陋的大袋子,奇怪的问:“你拿的是什麽?”
何授又是一阵慌乱,好久才低著头把那袋子递给他,小声的说:“生日快乐。”
苏陌愣了一下,然後伸手接了,把裤子拿出来的时候,脸上也说不清什麽表情。何授大著胆子看了他一眼,突然发现苏陌穿著阿曼尼西服拿著那条牛仔裤的样子怎麽看怎麽不对劲,然後脑子轰隆一声反应过来了,觉得自己送错了东西,当时生怕苏陌又不高兴了,心跳的不成样子,全身都在抖,心想著完了完了完了完了,然後感觉从头凉到脚,眼泪又开始前仆後继的涌上来,连一头撞死的心都有。
何授想把牛仔裤拿回来,直接封一个红包送大概都没有现在这麽丢脸,可是手伸到一半被苏陌横著眼睛撇了一眼,说:“干吗?”
何授呜呜噎噎就是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手在将要碰到裤子的时候被苏陌握住了,苏陌的手指很长,手心很暖。苏陌笑著问:“怎麽,需要我换上给你看看效果吗?”
何授僵硬的被他握著手,什麽话都说不出来,嘴里几乎都能吞下一个鸡蛋,苏陌倒是笑眯眯的样子,似乎心情很不错,然後大步拉著何授走到书房衣柜那边,打开柜门,发现里面衣服满满的塞了衣柜子,以黑色的西服居多,休闲的也很多,苏陌翻著翻著居然从最里面翻出T-shirt来了,何授惊讶的不行,那些衣服上面都是破破烂烂的,更有甚者袖子都是一条一条的,何授当然不知道这些破的厉害的衣服从19世纪就开始流行,而且还价值不菲。
苏陌看著何授眼神,只是笑了笑,从里面挑出一件破的不是很厉害的黑色T-shirt,上面印著像是用刷子抹上去的银色灰色的色块,苏陌笑著说:“我好歹也年轻过好不好,都是以前穿的,没扔。”
何授就很敬仰的说:“你以前真是不容易啊。”苏陌哈哈的笑著,随手把外套扔到床上,把衬衣拖了,何授看著他欣长身子上的腹肌觉得心跳有些超速,连忙转过头去,等到转回来的时候,苏陌已经把T-shirt和牛仔裤都套上了,一只手对著衣柜门後的镜子正用物质顺了顺头发,然後把几缕头发捏立起来。
何授看的几乎要背过气来,第一个感觉就是长得好看的人穿什麽都好,眼睛睁得大大的,死死盯著,几乎没探一个爪子过去碰碰。苏陌似乎心知肚明,特意对著何授拼命笑,一口白牙在灯光下趾高气扬,何授被刺激的混混乎乎的。
苏陌说:“裤子还不错。”
何授就呵呵的傻笑。觉得特开心特幸福特有成就感,看著眼前的男人,觉得世界上一朵一朵的花开,繁华禁止,喧嚣无声,铅华褪尽。然後笑的太投入了,肚子很不争气的响了一声,何授拍拍干瘪的肚皮,这才想起自己还没吃晚饭。
 
21
何授可能永远都不会忘了那一天,凌晨之前的二十分锺,两个人从小区出来,一前一後的穿著拖鞋在街上走。踢踢踏踏的步子,昏昏黄黄的路灯。
苏陌穿著他买的牛仔裤,甚至还翻出几个夸张的银饰戴了,整个人改头换面的彻底,苏陌听到何授肚子翻滚的那一声後,笑得特别猖狂,他说:“我说老子爲什麽要穿成这样,原来是要陪你去大排挡啊……”何授那时候愣了一下问:“你不是从来不去那些地方吗?你那时候还因爲这个去了我家吃饭呢。”
苏陌当时也顿了一顿,才笑著说:“那时候骗你的。我当时上大学的时候浑的很,跟冯洛整天在街巷里混。可是後来发生了一些事——”何授愣愣的问:“然後就回来继承父业了?”
何授隐隐约约的知道苏陌这个人从来都是一条路走到黑的,如果是想混的时候谁也拦不了,他就算并没有敏感的往这里面深想,也有些好奇到底是什麽让苏陌整天不苟言笑,西装革履的坐在那栋高楼的最顶层。也许在鹤发鸡皮之前,都会一直坐下去。
年年年年。
苏陌看著何授有些发呆的表情,有心让他不再往这里想,于是笑著问:“是啊。觉得自己该懂事了,所以就——从良了。”
何授一口口水噎到喉咙里,有些尴尬的咳了几声,苏陌只是低低的笑,慢慢的走在前面,穿著宽大人字拖的脚看起来很白,第二个脚趾比大脚趾长一些,何授记得自己母亲说这样的人天生聪明。有些神往的看著,紧紧的跟著。
苏陌的背影很致命,T-shirt穿著,大方的露著上臂并不夸张但是显然有力的肌肉,腰跟上面比起来细了下去,何授看看那腰就总是生出从来面抱抱的想法。大腿在牛仔裤里面崩的紧紧的,牛仔布料在膝盖处有几条褶皱,衬著修长的腿。何授想起他们要出门的时候,苏陌很懊恼的说自己以前那双阿迪的三叶草找不到了,于是穿著拖鞋出去的时候,愣是逼著何授也穿著西装裤陪他穿拖鞋。
何授跟著跟著的时候,就想前面那个男人真的是很霸道啊——可偏偏觉得他真的很好。
何授想著,他那样的人,如果能陪谁过一辈子,拿什麽换都是值得的。
苏陌走著走著就说到了,进去看是一家小店铺,倒也不是什麽露天的大排挡。苏陌进去的时候专门走到角落一个双人的位置,坐下的时候,跟何授轻轻笑著说:“还和以前一个模样……”
何授有些惘然的点了点头算是附和,不一会那个店的那个老板娘急匆匆的过来了,看到苏陌,似乎是愣了一下,然後满脸喜色的说:“这不是小苏吗?这几年你去哪了啊……都不来光趁一下!”
苏陌笑眯眯的说:“老板娘好。”
那老板娘笑得眼睛都没了,一下子拉开了话匣子,不停的唠叨:“你都不知道你没来後,我这店似乎一下子就冷清多了呢——整天念叨著你们。”
苏陌继续笑眯眯的说:“我也想著老板娘——的火锅汤底呢。”
何授在旁边愣愣的看,只是隐约知道苏陌似乎也很开心,但是这一刻的开心显然是和他无关的,他觉得苏陌已经到了另一个世界里,比平常亲民多了,是他还在“混”的时候认识的人吗?——
老板娘大声的笑著说:“唉,我真喜欢你们这些小年轻呢——”她说著,一边扫了何授一脸,有些愕然的说:“水水呢——那小姑娘怎麽没陪著你?”
苏陌笑容似乎僵硬了一下,转眼间笑得更加灿烂,“老板娘,我们肚子都饿了——”
老板娘恍然朝里面大喊了一声:“老张,来分鸳鸯火锅汤底,小苏来了,份给足点!”说完了,朝苏陌笑笑,说:“我总也记得,你和水水,小冯他们第一天来的时候,我以爲来了笔生意,哈——没想到你这小子,大摇大摆的走了进来,往店里四处一看,伸手就抓了一把筷子,转身就走了。把我气的那个——後来才知道,水水要帮你做菜,结果你家里就一双筷子,吃不开!哈!”
苏陌笑了笑,没说什麽,老板娘唠叨了一会,也转身去招呼客人了。何授有些惘然的摸了摸头,觉得心里有些紧,有些用力的抓了抓裤子,不一会火锅上来了,苏陌呼啦呼啦的要了一大堆东西,往里面一项一项的放。
何授看著苏陌拿著小汤勺,一勺捞一个小牛肉丸,那牛肉丸从麻辣汤底里捞出来,红通通的,苏陌吃的两眼放光,他肤色偏白,这个时候嘴唇吃的红通通的,那幅模样何授从未见过,漂亮的不行,看的他心跳得出奇的快。苏陌一脸的痛并快乐著,一边辣一边吃,然後伸手帮何授舀起一把小金针菇放他碗里,笑著说了一句:“吃啊,你不是最喜欢吃这个——”
苏陌说了半句,反应过来不对了,何授也愣在那里,他从未喜欢过金针菇,苏陌尴尬的打了个哈哈,自顾自的吃著自己的。吃了好一会,苏陌才说:“刚才,对不住了,我以前没有带别人来过这——一时迷糊了。”
何授想到那个叫水水的名字,也是扯出一个笑容,觉得火锅的热气蒸出他一身汗,于是伸手去摸了摸,摸到额角都是一片冰凉。
苏陌突然笑著来了一句:“你以前绝对不知道吃火锅一定要放些什麽……”何授呆呆的摇了摇头认真听著,苏陌说:“我个人发明的,吃火锅一定要在中途放白萝卜片——等到最後再吃,味道都进到白萝卜片里面,那个时候吃的腻味了,来几片白萝卜,又淡,又够味——那个滋味,啧啧。”
苏陌说著往火锅里面拼命的下白萝卜片,何授觉得隔著一片雾气蒸腾,苏陌的样子有些看不清楚了。这个苏陌他并不熟悉。
他熟悉的是那个习惯穿西装革履的,虽然脾气很坏,没什麽口德,但有时候真的很好。
何授觉得眼睛被蒸汽吹的有些疼痛,然後捞了几片白萝卜片,放在口里,真的很好的味道,却不知道爲什麽很想哭。
何授吃了几口,擡起头来。看著苏陌低头吃东西的样子,突然小声的说了一句:“生日快乐。”
店外面传来隐约的锺声,市中心的大锺划过十二点,响了好一会。苏陌愣了一下,才笑著说:“刚才不是说过了吗?”
何授小声的说:“再说一次也没什麽关系,许愿了吗?”
苏陌笑了笑,说:“许愿这东西不管用的。”何授哦了一声,他记得他生日的时候许愿,说希望能找一个人,永远的陪著他——许完愿後,迎接他的是苏陌的一杯很贵很贵的葡萄酒。何授用力的张大眼睛,觉得眼睛里面那湿意又到了不可遏制的地步。
他很没用,从来都不敢爲了什麽努力一次,勇敢一次——他从没有像这样一般,不安的厉害,他不想这个窝囊,他想永远像刚才一样,亦步亦趋,紧紧跟在苏陌後面。他从《射雕英雄传》回忆到《天龙八部》,想得到一点勇气——
何授回忆了好一会,然後闭著眼睛对苏陌说:“我喜欢你。”
闭著眼睛的时候,世界一片都是黑的,耳朵出奇的灵敏,可以听到火锅呼呼的热气,水翻腾的声音,可偏偏没有听到苏陌的回声,好久,何授睁开眼睛,敞开的店门外,夜风呼呼的吹著,店里面温暖如春,苏陌静静的吃著东西,一直沈默。
22
何授低著头,等了一会,见苏陌并不答话,已是明白了。苏陌表面上对他再如何照顾,骨子里终究喜欢不是男人,不过是两个人互有所求,因而巴到一块。自己却辨不明白那温柔到底是囊萤微光的流星滑过还是日月星辰的亘古不息。给阳光就灿烂,给雨露便茁壮,给……鼻子就上脸──不知好歹……
何授强笑著站起身来,说:“我……我还有事,先走了。”何授说著站起身来,苏陌并没有拦他,还是静静的吃著东西,一口一口,何授站起来,桌子被带的轻微晃了一下,红色的辣椒油溅到了他的裤子上,他浑然不觉,跌跌撞撞的跑出去,撞了一下小店的油腻腻的玻璃门,门闩上的铃当被撞的叮当响个不停,何授似乎被那铃响吓了一跳,跑了几步又转会去把铃当扶正了,门掩好了,这才捂著脸,转身走远了。
苏陌在店里安安静静的肚子坐著,白萝卜片一口一口化在嘴里,也说不清什麽味道,吃遍了山珍海味,却总觉得没有这白萝卜片有味道,青涩的,本分的,质朴的,淡然的,怯弱的,煮软了的萝卜片软软的滑进喉咙里,从口里到喉咙到食道,带起一阵热流。苏陌低著头闷吃,自己也不知道心里是什麽味道。桌上一双碗筷,对面却人去楼空,苏陌放下筷子,把自己的背靠在塑料的椅背上,良久,他掏出手机,把何授的号码,从电话簿里删除了。
之後1个多月,两个人彻底成了陌路旁人,甚至连见面都没有,何授每天或是步行,或是挤著罐头车坐回家,目不斜视,腰杆努力挺的直直的,苏陌两辆爱车,一天换一辆轮著开,天天早退翘班,就算何授去地下室堵他怕也是堵不著的。
苏陌他们家开的苏氏企业,一向是半年考核的制度,由上级对下级进行审核,干的了的继续,干不了的换人,反正就算是倒垃圾的也有的是人在排队。苏陌有些认真的翻阅了几分人事部的档案,都是通过的,看了看没什麽问题,又放在一边。
剩下的都是小职员的档案,苏陌看著档案上一寸大小的照片,一个一个俊男美女都失真的不行。他突发奇想想看看何授的照片,印象中的那个人几乎退化成一个畏缩的背影。他几乎是饭到最底层,才抽出何授的资料,照片上他留著斜分,似乎是六年前照的,没带眼镜,鼻子看起来也很挺,嘴唇甚至有些血色,很斯文的样子。苏陌有些愣愣的想,年轻毕竟是一种资本,那种畏缩、怯弱、无用,种种卑微的气质,都还没有深刻的烙进骨子里。
苏陌看了一会,正准备把档案丢到一边,突然愣住了,那档案审核上面一共五个空,五个不同的印章都盖著“差”。苏陌有些吃惊的想著那个人吃苦耐劳的性子,就算是打杂的,那些人也不该赶了他走,又翻到同事评价那一栏,虽是空缺,却在评分上面打了0分。
苏陌一向只看高层的变动。这些下面的事情多是不看不管,维持原判,可这次苏陌要是不管,第二天就该是何授收拾包袱走人了。苏陌犹豫了一下,拨了个电话,把何授他们办公室主任叫了过来。
看著那个满脸肥油的中年男人,苏陌皱了皱眉头,然後把何授的档案递过去,问:“这个人犯了什麽错误……啊,他几次来我这修东西,都挺认真的,人挺老实的。”
那主任似乎逮到什麽话匣子,一下子滔滔不绝的开始说:“总裁,您不知道。这个人表面老实,肚子里一片歪门邪道──唉,你不知道,我们公司两个月前,有一个年轻的女职员,在半夜看到何授这个人从──从一家同性恋酒吧里面出来,光著身子,就──就穿一条内裤。哎呀,你说这种败类,我们公司作风一向正派,怎麽能留他这种变态呢?”
苏陌愣了一下,两个月前──啊,记起来了,因为他的原因,他叫何授赤裸著滚出去。那主任还在滔滔不绝:“这事都在我们公司传遍了,总裁,你可千万不能心软啊,天天看著他,我们都觉得恶心的不行,要在这样下去,我们可都是混不下去了啊……”
苏陌摆了摆手,打断了他,只说了一声:“我知道了。”
苏陌已经彻底知道何授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倒霉蛋,若是他其他事情被发现了,甚至是挪用公款,苏陌都能帮他垫著,可偏偏是这种问题,又影响极坏──他总不能说那酒吧其实是他开的吧?那些开到荼糜的东西本来就见不得光,他只能作壁上观。反正那男人在公司里面也混的不好,大概整天受气吧──工资也不高,房子也很小。
苏陌想,不如暗地里多给些遣散费吧。
就算公司里的宿舍要回收了,那个人无处可住,要搬去他那里,也并无不可。现在想起来,那个人越矩的告白,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除了冯洛,哪个年轻的和他处久了,没有这一天?又怎麽能怪他?
这样想著,一个月没有发泄过的身子就开始疼的厉害。要不是觉得主动去找,实在是没什麽意思,现在便一个电话打过去了。
这天下班,他和冯洛要一同出去陪个大顾客吃顿饭,冯洛坐在他的副驾驶座上,两个人坐在BMW里面,停在公司大门口,等秘书来了资料下来。苏陌眼尖,看著何授慢慢的从公司里面走出来,似乎又瘦了一些,整个人看起来在风里出奇的单薄。何授似乎也看到了这辆车,赶紧快走了几步过去了,苏陌微微有些不悦。
这时候,一旁的冯洛突然说了一句:“你说,老天爷为什麽要造一些C啊?”
苏陌犹豫了一下才说:“谁知道?”
冯洛说:“唉……我刚才突然想。那样的人,如果不是生下来给别人欺负的,就该是给人好好护著的,不该让他受一丁点委屈。”
 
23
苏陌翻了很久通话记录,才终於找到了何授的电话。
他觉得这事说出去特别碜人,如果早知道要打,当时又何必删。他从来没有做过这样没有营养的事情,也算是破例了一次。电话响了很久都没人接,大概是平时用不著,所以就没有带。苏陌想起当时给他手机的时候,嘱咐过叫他随身带的事,觉得心里有些不爽。後来打烦了把手机放在一边,定下心来细细掂量,想起何授手机里只有他一个号码,以前还整天带著,随叫随到,那口气又平了下来。
心里想想何授真的是挺难得的一人,除去外貌谈吐什麽的,初看觉得生厌的性子,想来竟是越来越难得。那麽好的脾气,随你捏圆捏扁,扳弯扳直,纵是有了点火气,好声劝几句,就是雨过天晴了。苏陌想起交往过那麽多的人,生起气来砸锅摔碗,劝起来送项链钻戒,一个比一个难伺候,分手的时候都是一副天崩地裂的样子。
现在的女人,恋爱一次就想要惊天动地,失恋一次就是曾经沧海,多来几次就是看破红尘。何必?who do you think you are?但比起这个,苏陌更加讨厌那些事故的不行的女人,睡了一个晚上比苏陌这种没事人还要没事人,拍拍屁股去等下一个,再见都不说。或许,比起让别人在自己生命中来去自由,苏陌更喜欢主宰一切的感觉。
可何授不同,他虽然并不事故,简单的像一片白纸,却是安安静静的来去。他离开的太干脆,太简单,甚至连眼泪都没敢在自己面前掉,可就是这样胆怯、懦弱,这样平静的离去,反而让人不舍。甚至後悔他的离开。
那麽好性子的人,载他回家都会感恩戴德,夸他做饭都会感激涕零,温言良语都会感激不尽……
苏陌本来承诺给他那个他应有的宿舍,後来忘了,他也没说过什麽,像没有这事一样。苏陌本来有很多能给他的东西,他都没有开口要,久而久之,苏陌也忘了。两人在一起的那段日子,苏陌再怎麽自视甚高,也觉得何授的态度太谦卑了,除了第一次後,被他上过很多次,只要自己做些前戏,何授就会露出一副很感激的表情,他什麽都写在脸上,那些何授以为憋在肚子里的话,他以为他不说,苏陌就不知道吗,傻子都看的出来。苏陌第一次在何授眼里看到迷恋的时候,觉得有些恶心,但更多的是好奇,他也许从潜意识里,就想知道这个像木头一样木讷良善的人,会不会有勇敢告白的那一天。
苏陌从那天开始,就开始尝试著对他用些心思,其实只是一些小事,走的时候说“我出门了”,回来的时候说:“我回来了”,然後洗洗碗筷,买买菜,提提东西,接送几次,然後不意外看到那点迷恋在何授眼里愈演愈烈,眼睛渐渐在看到自己的时候,会一下子亮了起来,脸上都有了血色,整个人像是用了什麽化妆品一样,一下子鲜活了起来。
可笑的是在看到何授对自己的爱慕的时候,苏陌居然会有一种可耻的满足感。这也许和爱不爱没有关系,而是像发现暗恋自己的小女生一样,虽然不一定喜欢,却会骄傲和满足,甚至在对方面前有意无意的卖弄,注意自己的形象。何授就是这种人,看到他的眼里慢慢的都是自己,看到自己,脸会红,说话会低著头,做的时候哭个不停,脸确是红通通的,感觉很有满足感。
这样的日子,苏陌原来以为,坚持两天,何授就会说了,结果却一拖再拖,自己的笑容一向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结果对著何授笑得脸都快吃惊了,那个人除了心跳如鼓,口风却还是死死的。
久到自己都差点养成了习惯。
书上写养成一个习惯需要21天,没有花21天,何授就表白了。
那天,何授以为一切都结束了。苏陌也以为一切都结束了。偏偏回来的时候,开始几天还是会对空屋子大声喊:“我回来了。”屋子空空荡荡,然後没有人回应,然後回音一遍一遍的响──回来了,回来了。觉得自己很像一个傻瓜。
到了中午的时候,估摸著何授快到家了,苏陌又打了一个电话,那边有人接了,答话的声音居然有些颤颤的。苏陌对著手机说:“是我。”
他心里居然有些得意,只存了一个号码的手机,只有一个人知道的号码。
何授在那边有些颤抖著回话:“有什麽事情吗?”
苏陌微闭了眼睛说:“有点想你。”
那边顿了好久,何授回话的声音颤抖的更厉害,苏陌想著他脸红的模样,听何授回著:“哦。”
苏陌轻轻笑著说:“我去找你,好不好?”
那边停了更久,回话的声音微微透著喜色,却偏偏压著压著不说,只是轻轻的应:“哦。”
於是苏陌就去了,苏陌到的时候,那间小房子被清的很乱,苏陌心知肚明:何授怕已经知道被炒的消息了,过不久就得搬出去,现在正收拾行礼。
何授瘦了好些,下巴都变得尖尖的,整个身子一吹就倒的样子,苏陌一边觉得有些心痛,一边觉得有些自得,这个男人,果然离不开自己。苏陌顿了顿,才问:“我知道你公司里的事了,可惜──这事我也不能帮你。”
何授似乎根本见到苏陌後,根本忘了这事,愣了好久才反应过来,只是笑了一下,然後说:“我懂的,这些你也管不了的,做的不好就被炒……公司里背景多大的人都是这样过的。”
苏陌心里跳了一下,明白何授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麽被炒了,只是以为自己工作做的不好。他笑了笑,然後说:“这房子要是不能住,就搬到我那里去好了。”
苏陌生怕何授乱想些什麽,於是把他那句半真半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我想你了。”
苏陌本来还想再说些什麽,可是何授的脸已经红的不行了,他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整个人像是活过来一般,精神的,鲜活的。
何授脸红了好一阵,才小声说:“我……我想把我的书也带过去。”
苏陌想了想那一大堆武侠,点了点头说好,然後说:“这些小事,你不用和我打招呼的,等你搬过去後,我把钥匙给你,就像在自己家一样。”苏陌说完,想了想,又问了一句:“公司里面,你还有什麽事情没了吗?”
何授听到苏陌前面那句,脸上几乎是一副受宠若惊的表情。好不容易才反应过来苏陌後来问的问题,有些犹豫著说:“没了……没了吧,就是明天,还要去结算一下工资,拿一下东西……哦,主任跟我打了声招呼,说每一个走的员工,都要给办公室里的同事表演一个节目,他叫我准备一下。主任说这是惯例……有,有这回事吗?”
 
24
苏陌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何授在说什麽。他心里明白,那些何授在办公室里的所谓同事,是眼看著何授要走了,从此各不相见,於是再无顾及,要放手整他一回,这个傻瓜没准还以为它是什麽挽留。
何授又问了一遍:“是真的有这个规矩吗?”
苏陌笑了一下,犹豫著说:“可能吧。对这些基层的规矩,我不是很清楚。”苏陌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会什麽不出言点破。也许他还并不习惯,在一个受到欺压的时候,自己挺身而出。那些血性的东西,在当年就已经磨灭成灰,只有摸棱两可才能左右逢源,首鼠两端才能游刃有余。
何授听了这话,哦了一声,显然是信了,转身去东翻西找了一阵,找出一个长方形的绿绒匣子,拽在手里,苏陌看著想出声询问,终究先压下了,只是催促著何授拎上了他整理好的行李。
何授出门的时候,一边被苏陌拉著,一边挣扎著往屋里看了一眼,住了六年的屋子,一砖一瓦,无不留念,可终究无话可说,该走就走,该留就留,想来新分到这个屋子的员工,也不会怎麽欣喜,或许还会抱怨,可这个鄙陋的屋子,却已是何授遮风荡雨的港湾。
门轰隆一声被苏陌合上,再看不见屋里的布置。何授觉得现在正在被什麽东西推著走,让他不得不走,却跌跌撞撞,被推拉的无法回头,平静在苏陌出现的那刻就被哗然打破,他分不请改变是坏是好,就得大步向前。
何授觉得这样跟著有些累,苏陌总是走的太快,他总是跟不上,跟得太辛苦。所幸现在的苏陌总是回头,拉著他拽著他,拖著他扯著他,虽然有些凶,但让他不害怕走丢。
他和苏陌就是这样的差别。苏陌可以轻松的跟上他,揣了也很容易找回来,他却要一路小跑,当身前的男人不再回头,他便插翅难追,人与人之间,向来便是王侯将相,天差地别。
何授跟著苏陌上了车,苏陌车开得风驰电掣,偏偏又谨守规则,遇到红灯绿灯,该停就停,该行就行。方向盘转的很快很熟练,在马路游刃有余,一如漫步闲庭。何授一方面有些害怕,一边又很羡慕。他羡慕苏陌这种在放纵与克制之间的飙车行径,他羡慕这种收发得当,恰如其分的圆滑。他却总也学不会怎样在两条道路中恰如其分,并不偏向任何一条。何授有些笨拙,做任何事情都是一门心思,一条路走到黑。不是疏远,就是依赖。做事如此,交友如此,感情亦是如此。或者是赢得金银满山,或者输得倾家荡产。
到了苏陌的房子。苏陌领著何授把他为数不多的几件衣服放到衣柜里,因为只是几件衣服,虽然苏陌的衣柜一副琳琅满目,不堪重负的样子,倒也勉强塞了进去。苏陌觉得何授拎的那个蓝红白三色的塑料旅行袋过於寒酸,於是在袋子被使用过後,直接把它送去了垃圾桶,何授自然无话可说,只是紧紧拽紧了手中的绿绒盒子。苏陌觉得那东西似乎有些眼熟,小时侯似乎见过类似的东西,终於忍不住好奇,问了一句:“手上拿的是什麽?”
何授有些拘束的说:“口琴。他们说……要表演节目,我只会这个,只能表演这个……其他的,实在是,不会。”
苏陌哦了一声,看著何授坐到沙发上,两腿并拢,小心的取出那钢制的口琴,摸索著吹奏。一副很久没吹的样子,瘦长的手指在琴身上试探著摸索,在唇下吹奏出支离破碎的单音。
那声音一个一个的吹奏,忽高忽低,溃不成军,可何授吹的很认真,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更加的僵硬,发白,额头上都是细蜜的汗珠,整个人看上去几乎是可怜的执著,似乎是一门心思的想回忆起怎样吹奏,於是全心全意的吹著,投入的几乎像是在生死对决。那单音一个一个钻进苏陌的耳朵,逼迫的他几乎要发疯了,最後尽是一刻也呆不下去,随便找了个理由,逃命一般冲了出门。
苏陌在大街上气急败坏的快步走著,走了很远,才有些气喘吁吁的停了下来,胸中有一块地方哽咽的难受。他觉得自己快被那笨拙的声音逼疯了,眼前一幕一幕晃的都是何授刚才的影子,笨拙的,可笑的,专注的,投入的,辛苦的,可怜的摸样,腮帮子因为用力而高高鼓起,额角是一片密密麻麻的汗珠,顺著消瘦的脸滑下来。手指笨拙而呆滞,却顽强的移动。
那些快把苏陌逼疯的不是那些难听而笨拙的技巧或音色,而是何授的投入和执著。苏陌心里清楚何授要表演的是一个注定得不到赞赏的节目。那些人一个一个都是回锅千百次的老油条,世故而混帐,哪里会这样轻轻松松的因为一段简单的口琴曲而放过这个可怜虫?
苏陌觉得心里有些堵得慌,他的同情心一向不过剩,却几乎都给了这个木讷而懦弱的男人。那种从骨子里心痛的感觉,几乎让他不敢再回到那个客厅。他是如此努力,只为想准备一个稍微好一点的临别节目,送给他六年来依然形同陌路的同事。
只是因为自己说了一句那不是陷阱,他便真的以为不是。
苏陌难受的抱著头。
那个人几乎像是个笨蛋,分不清凶手和帮凶。 
 
25
苏陌在外面吹了一个晚上的风,第二天回来的时候,何授已经去了公司,留下来早餐摆在桌上,拿碟子和碗罩在食物上,掀起来一看,犹有余温。
开车去公司的时候,苏陌难得的放慢了速度,把车窗摇下来,路边的风景一幕幕的游走,从容不迫。穿著凉鞋的小孩,在路边骑了一辆辆锈迹斑斑的单车,在隔著绿化带的那头横冲直撞,路那边搭建的塑料棚,晾满了各式各样的衣服,而轻薄的白色衬衣在单车飙过的时候,被带起的风吹的不住招摇。
苏陌又想起何授那间可怜的房子。他一向不否认穷人有穷人的快乐,富人有富人的辛酸。可那个可怜的男人,在富人群中如履薄冰,在难民群中依旧会瑟缩起肩膀,在风中看起来又单薄又消瘦。他想不出这样的可怜虫放在哪一片天空下,才能灿烂而无惧的微笑。想来想去,终究是没有结果。苏陌将酸痛的身子靠在真皮的椅背上,再把车窗关好。
停好了车,苏陌没有花太多时间就找到了何授,他靠在办公室不远的安全门上,双手紧张的握著口琴,看到苏陌的时候,露出一个怯弱和艰难的微笑。何授说了一句:“你听听看……看看好不好?我,实在是……不敢进去。”
苏陌本来是很想拒绝的,他害怕看到昨天那苍白的手指和汗涔涔的额角,可是犹豫到最後,还是轻声应了。苏陌苦恼的发现在这个人面前,他越来越无法拒绝——那人是如此艰难才敢提出一个请求,苏陌无法想象何授在请求前,花了多少时间才鼓起勇气,用了多少勇气才脱口而出。
何授似乎松了一口气的样子,他把口琴移到唇边。苏陌比他还要紧张,匆忙的闭上眼睛,下一秒,绵长的曲子就硬生生钻入他的耳膜。苏陌这个时候才知道昨天那些破碎的音符,连起来居然是一首《红河谷》,事实上这首曲子在某中程度上就像《长亭送别》一样,在今天听起来多少有些陌生而可笑……可是那些绵长而执著的调子偏偏让苏陌觉得有些感动。确实存在一些曲子更适合用口琴吹奏,一如在沙漠里的夕阳,粗糙或细腻共存,在血色残阳里露出金属般眩目的质地。
苏陌睁开眼睛,何授在他前面数尺的地方,低著头,认真的吹著,平庸的面孔在垂首的时候,微颤的睫毛有一种天真的错觉。苏陌看著何授微微抿起的嘴巴,突然就很想亲一下他,亲额头,或者是眼睛。
等到何授吹完了,苏陌才尽量夸张的表示认可,他大力点头竖起拇指的时候,其实觉得自己的动作很傻。可何授却似乎很受鼓舞。于是苏陌继续夸张大胆的一路演下去,也许何授吹的曲不成曲,调不成调,他也一样会夸张的学著老外的模样竖起仅有的两个拇指,然後蹩脚的大喊:GOOD!VERY GOOD!!
那个可怜虫听到鼓励会很开心,这理由足够了。f
何授似乎有了点自信,转身进了办公室,苏陌站在门前不远处,看见里面坐的满满的人,露出各种各样的笑脸。有人眼尖,一眼看到了苏陌,有些忘形的大喊:“总裁,人家表演节目呢,你也来看看吧!”
苏陌下意识的去看何授,何授背对著他,站在办公室中间,似乎光顾著紧张了,并没有转过身来。于是苏陌也走了进去,有人给他递了一张椅子,他就坐了。苏陌觉得在那各式各样的笑脸里,自己比何授还要紧张。他觉得自己是疯了才会进来,要全场去看这一场闹剧,看那个会让自己心痛的蠢货,被身边的人,尽情羞辱。
而他从笑著和身边的人打招呼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失去了挺身而出的资格,被自动规划成这一拨看客,看著那一拨站在中间灯下,毫不知情,徘徊踟躇。
何授茫然的看著这边,他也不知道自己要看谁,这麽多人,油光满面,胭脂朱粉在灯下看上去都是白茫茫一片,晃来晃去晃个不停,所有人都在笑,低低的,高高的,还有禁锢在喉咙里的笑声,一下一下的猖狂抽搐,连带著身子都颤抖的压抑的笑。何授不知道他们爲什麽笑,可他还是继续了:“我……我准备了一个节目,我……”他说著拿出了他的口琴,“我爲大家吹奏一曲……”
何授的话被打断了,主任站了出来,大声的说:“那个,小何啊!我们已经帮你准备了一个,你照著演就好了!”
何授听到这句话吓了一跳,只是潜意识的摇头说:“不,我……我其他的,都……不会”
主任夸张的笑著,脸上的肥肉都在一抖一抖:“不要担心嘛,只是……那个,诗朗诵,照著念就好,恩?都最後一天了,可别扫什麽兴致啊?”
何授问了一句:“什麽……诗?”r
这时候,那些原本低下去的窃笑又慢慢的响了起来。主任说:“哈哈,这个是,他们小年轻找的,什麽……什麽司机?”
那群人大声的说:“马雅可夫斯基!”e
主任笑著说:“就是那个什麽马的诗,什麽,什麽,哦,穿著裤子的云!”他说著,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递给何授,似乎想大笑著拍拍何授的肩膀,似乎突然醒悟了什麽,连忙缩回了手。
何授看著诗,突然惨白了脸,说:“我不读。”e
那主任打了个哈哈,说:“好啊,你问问我们在这里的任何一个人,不!你问问我们总裁,如果他同意了,你就不读!”
何授像是抓住了什麽稻草一样,乞求一般的四下环顾著,然後突然看到了苏陌,于是用眼睛死死盯著他,无声的乞求。周围的一切,终于都不再摇晃了,清晰的,平常的,温暖的,阳光温暖的照著,何授努力的看著那人飞扬的眉梢和漆黑的眼睛,突然觉得不害怕了,他几乎想挺起胸膛,嘴角几乎想笑——这个人会帮他的,因爲——因爲他曾说,他喜欢……
这个时候,苏陌闭了一下眼睛,紧紧的闭了一下,然後张开眼睛,并不前面,有些模糊的吐字,说:“那就读吧……”
 
26何授觉得自己的世界在那一刻倒塌,片刻不停,破碎成一块一块的碎片。好不容易凝聚的景物在眼前轰轰烈烈的消失踪迹,先是红的一片海,再是黑的一片天,睁大了眼睛却找不到灯塔,顾盼无援,独守空城,力不能及。那天空都是在晃的,站都站不稳。
事实上这冲击只让他摇晃了一小会,纵使千般不愿,知觉还是一点点回复,首先是声音,原来耳边一波一波大海的涛声,呼啸的风声,疯狂的轰鸣逐渐褪去,伴随而来的是另一种呐喊——相伴六年相依无事的同事们在这一刻放纵的笑喊:“读!读!读啊!——哈——”
何授守著自己模糊不清的视线,把它从那个人群中的那个身影上挪开,努力看著手中的字,一个一个把他们分解开来,字只是字,连不成词,和不成句子,却依旧能从纸上,跳出来咬人,一咬一块肉,一咬一口血。何授觉得这一刻自己必须坚强一点,他曾经以爲可以求助的人,在跳动的视线和周围扭曲的身影逐渐同化,原来他们才是同一国的。冰冷的如同一杯淋在头上的酒,疏远的如同记忆里每一个模糊不清的名字。
何授在晃动的灯光中小声的朗读著,他一个一个字的把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觉得挤出来的字就不属於自己了,它们和周围的人一起在半空中纵声大笑,等著结束那一刻铺天盖地的落下来,想砸他一个满头满脸——不想说,可必须要说,说是输,不说也是输——他在一场他人的喜剧中满身伤痛,却不能走,却不能哭。
一个小丑哪里能够在华灯初上,万衆瞩目,欢笑如雷里,舍弃满脸的油彩,声嘶力竭的哭泣?
他应该负责的演下去,不可以扫兴。於是何授读了,纸上短短一段字,读出来已是过了千山万水,回首半年身:“假如你们愿意——我可以变成由於肉欲而发狂的人,——变换著自己的情调,像天空时晴时阴,——假如你们愿意——我可以变成无可指摘的温情的人,不是男人,而是穿裤子的云……”
何授读完了,恍恍惚惚中看著周围突然的安静,停了一停,又读了一遍末句:“不是男人,而是穿裤子的云。”他想起那个Q上擦肩而过的过客,他说:“什麽都行,可千万别是C。”
他都几乎忘了,自己是sissy。他在别人的纵容下也算是尽情的蹦跳了一场,有一个大家都仰著看的人肯陪他走了一段,说不定算到最後还是自己占到了便宜。那麽,自己是不是应该在这里,微笑著道谢,然後鞠躬,推场……
何授想著,微微鞠了一躬,然後努力的站直身子,头微微的仰起,眼泪无声的流下来。
他是C,动不动就哭,试过在没人的地方咬著被子哭,当衆抖著肩膀哭,在别人怀里呜呜咽咽的哭,却从来没有试过这样安静的哭泣。不知道是什麽样的绝望才会让一个人在灯光下静静的流泪,泪痕满脸,旧的在脸上干了,又有新的滑过,静静的干了又湿。不知道要受怎样的伤,才会让心里一片荒芜,寸草不生,才会有这安静的哭。
然後他听到了笑声,比先前还要澎湃,几乎要把他掀翻了,他在笑声中逃离,一如逃命。
 
27
苏陌在何授逃离的时候轰然而醒,撞翻了椅子,撞倒了桌子,撞开了门,跌跌撞撞的追上去。他也不知道要去追什麽,他不知道自己爲什麽会难过,爲什麽会痛的无法呼吸。那个男人站在灯下,哭出两行银色的细线,那眼泪在灯光下一串一串像是透明,自己就觉得血液都悲伤的快冻住了。心里面有什麽东西堵著堵著,要在心里面扭动,要在灵魂里面挣扎,要在每一块皮肤里面钻出去,那意识如果真的可以钻出去,大概会变成千千万万个正义的蒙面超人挡在那个男人的面前——每一个蒙面小超人都要喊一句:“这是我的人!我照著他!”於是他心里面也呐喊里千句万句,可偏偏那时脚一步都动不了。
他已经没有保护任何人的勇气了。
别人不会理解,他却清楚的知道——究竟什麽才会是真的?钱?权利?朋友?友情?爱人?爱情?表面上看上去有多少是真实的?那些朝你怒吼的服务员,在家里也许是一个慈爱的母亲。而那办公室里的每一个员工,他都知道——他们不是坏人。
不是坏人,才更加讽刺。那个肥胖的主任,是个顾家到可笑的老男人,那些韶华不再的妇女,对儿女们倾注了所有心力。他们业务完成优秀,对人和善有礼——如果不是对那个人,他们完全是最守道德礼仪的好公民——都对他无比的尊敬,爲了公司任劳任怨,信任,尊敬——
他无法在尊敬而信任自己的人面前,大喊一声:“够了……住手,住手……人渣!”是的,他根本开不了口,他受不了那些人诧异的目光,受不了那些人信任破碎的声音。也许,他们本就是同一国的。爲什麽要——让他觉得心痛,而不是对那个可怜虫挥起手中鞭?
那个人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信任他,他就爲了一种信任,背叛了另一种信任。他从来没有这麽後悔过,难受的不行,堵的慌,可是再来一次,他依然会手足无措,不懂选择。
追吧,追上去能说些什麽?
他愿意把那个可怜虫养在家里,他愿意不再吝啬的给予他所有温柔,他不在乎给那人相伴一生的承诺,纵然会有家室,纵然身边莺歌燕语走马观花的换了一批又一批,只要那个人不走,他就会一直留著他。
虽然他又平凡又胆小,纵然他一无是处。
苏陌不知道何授会不会满意这些——应该会吧,那个怯弱的人,给他点温柔就开心的不成样子,他应该要感恩戴德才是。
苏陌边想边追。
何授是第一次那样的奔跑,风从脸上呼啦啦的吹过去,双手用力的摆动,两只脚一步一步迈向前方,劈里啪啦劈里啪啦的在地上踏出一连串足音,脑子里渐渐的变成一片空白,一片澄明,他现在什麽都没有了,没有工作,没有朋友,没有家,没有爱——於是再无羁绊,似乎挺过了伤害,就可以赢得一些坚强。那些伤害过他的人,被他抛的远远的,再不想见,就没有再次伤害的可能。
不知怎麽,他东弯西折就拐到自己宿舍附近的平民街附近了,他全力的跑著,第一次知道自己可以跑那麽快,从来没有跑过那麽快,他以爲自己只能安安静静的留守角落,却不知道自己还可以这样的大步奔跑。骑著单车的小孩鼓足了腮帮子拼命的踩,从他身边一辆一辆鱼灌而过的时候,常常好奇的回过头看他一眼。眼泪都在风里面吹干了,只留下一点点痒,不知道是脸上痒,还是别的地方。
阳光在他跑著的时候,温暖的照下来,晒著的衣服,有洗衣皂的香,那风呼啦啦和小孩一样鼓足了力气跑。弄得何授跑的筋疲力尽还是颤巍巍的想跟著,最後连自己都不知道要跑什麽,於是傻笑的停下来。体力头支的感觉很不错,出了一身汗,却偏偏像一身轻松一般,被风呼啦啦一吹,觉得什麽不开心的事情都忘了,所有的东西都像被抛到了脑後。
像是这样跑一下,自己也变成了灵动的东西。像是升级了的高手,这麽四下一看,发现一览衆山小。何授傻笑著倚著墙,不停的笑,似乎心里真的很开心,马路边,一个中年发福的妇女,一手拉著一只小猫,一只手拉著一只大狗,何授有些好奇的走过去,看那妇女不反对,於是蹲下去去那只狗。
何授试著把手伸出去摸了一下狗的头,那狗傻傻的,似乎没什麽反映。反倒是小猫伸过头来,用粉红色的舌头舔了一下何授的手心。何授开心的不行,於是呵呵的笑,那妇女也跟著笑。都不知道笑什麽,也许只是因爲这一刻阳光很暖和。
突然那边传来一声大吼:“何授!!”何授吓了一跳,连忙站了起来,看到苏陌剑拔弩张的站在路东头,头发被汗水濡湿了一些,眉毛高高的挑起来,跑的气喘吁吁的,似乎有些恼羞成怒的感觉。苏陌压根不知道何授居然能跑这麽快,简直跟兔子一样,一受惊就蹦出去老远,他远远跟著,几乎以爲那男人要飞出去了,跑啊跑啊就升到空中去,再一跃就到了月亮到了哪里他追不上的地方,於是越追越是气急,多少次想著追上他就把他按倒了打,谁能穿著法国软皮鞋去参加奥运会短跑?这不明摆著折腾人吗!
苏陌是急,何授是怕。刚才的心情是来的快去的也快,看到苏陌的一瞬间,天空又整个倒了个儿,不单是乌云密布,而且大雨倾盆。刚才明明打算著忘了忘了的,在看到这个人的时候一切都荡然无存痴人说梦,他究竟做错了什麽,欠了他什麽!
明明已经被风乾的眼泪狼狈的流了下来,何授大喊了一句:“不要过来!”苏陌心中狂怒,那个唯唯诺诺的男人几时敢和他这样说话,却依然按住了性子,放软了声音说:“乖,何授……过来……”
何授像是被逼到绝境一般,整个人几乎快崩溃一般的四处环视,见背後是马路,苏陌一步一步走过来,像是要把人堵死了一般,眼看著要被苏陌抓著。想也不想,就往马路上拔腿冲去。
路那头一辆出租在这时候横穿出来,正撞著何授,喇叭和著刹车的声音发出刺耳的噪音,近乎刺眼的阳光中,何授被撞飞了出去,抛到半空,再狠狠的掉到地上,滑出去几米,不动了。
28
何授其实没昏多久,晚上就在病床上醒过来了。他看著洁白的天花板,很有些找不到北的感觉,然後全身像被碾过一般的疼痛铺天盖地的压了过来,他痛得微微皱了皱眉毛。静脉上扎著点滴,那一滴滴溶液硬生生灌进体内,让脆弱的血管有一种发狂的涨痛。
巡房的护士发现何授醒了後,很快找来了他的主治医生,那个人很年轻,带著金丝眼镜,白大褂穿在身上也有一点潇洒的味道。他拿著病历本,一行行的念给何授听:“断了一根肋骨,多次皮下组织擦伤及软组织受损,这多亏那肇事司机开的并不快,而你又幸运的选择了胸腹著地。断裂的肋骨也没有错位,总的来说没有什麽大问题,可毕竟伤筋动骨一百天,还是要好好修养。毕竟麻烦的是长期的营养不良,有轻微的贫血,身体底子差,就趁著这段时间好好补补,知道吧,啊?”
何授安静的听著,却不发表任何评论,良久才说:“谁送我来的,那人现在在哪……?”
那医生笑了笑,说:“是你哥吧,带你来的时候急的跟什麽似的,跑的差点断了气,检查出来後我还问他爲什麽当时不打车,他这才醒悟似的,原来那时候一急之下光顾著抱你跑了,脸色都是死白死白的,你要真出什麽事,你哥还不得哭死……”
何授听了这话,愣了一下,然後用手在被子里狠狠的绞紧了一个床垫,等到胸口那股闷气散去了才说:“他……现在……人呢?”
医生说:“刚才还在这呢,接了一个电话,好象说谁回来了,这不,出去了。”
何授沈默了好一会,终究没再说什麽,只是躺著躺著,等医生出去了,把从小到大的事情,一幕一幕的过了一遍。
刚来到这城市的时候,其实是存了一些很不切实际的心思。倒也没想太多什麽情啊爱的,只是一门心思的想学本事。家里人都是乡里的,父亲去的早,母亲也是没文化的人,在地里山上找些车前草,矢车菊什麽的,在路边泡了凉茶,五毛钱就是一大碗的卖。活的很辛苦,他学的也很辛苦,记得去上学的时候,一路都是坑坑洼洼的水,走十多里,出发的时候,天上还有零星的星子,过坟地,躺河水,第一次看到路边的磷火,拼命的哭,风一吹,那火还跟著他飘,当时哭的不行跑回家里,母亲擡起手就是一顿痛打,然後拿扫把把他赶出了门,可那些记忆太过零碎,在记忆中模模糊糊,到现在反而只记得青石板路缝隙中的黄花,开的一路一路的。
他高考的时候拼了命的往城里考,考上了才知道大学有多贵,他眼睁睁的看著母亲砸锅卖铁,卖鸡卖猪,凑出来的也不过是一个零头,于是借,一家一家的借,一家一家的带著他磕头。他那时侯就觉得人有脸,树有皮,死都想站著,被母亲硬生生按下去,磕!于是就磕了,从村那头磕到这头,钱借到了,头也破的流血不止,到头来只能是和母亲抱成一团,哭,使劲的哭。哭完了带著新被子新枕套新棉袄新布鞋新盆子去上学。
东西再新,又有什麽用?第一次,同寝室的人就笑话他枕套上那朵并蒂的牡丹,老土的打扮,含糊不清的发音。再往後,笑他蹩脚的发音,丑陋的书写,漏水的钢笔,还有他娘娘腔的性子。他用了一年的时间才知道大家在笑什麽,然後用一年的时间试著改,拼命在外面打工洗盘子,然後买羽绒服和鞋子,买他以爲可以买到的尊严。与此同时,大学晦涩的教学上他无能爲力,原来还有很多努力干不到的事情,天性不聪明,性格也不讨喜,同学里不合群,老师也不会费力去记这样一个名字。那时侯实在熬不下去了,母亲就常常会扛一个大布袋来找他,给他捎些油茶面:在家里拿谷子芝麻,在磨上碾成粉,吃的时候拿红糖对著水,一冲,香的不行。冬天里冷,就拿一点点,冲开一杯,在角落了一个人安静的喝,水蒸气会冲到眼睛里,不知道爲什麽就很想哭。
这段记忆也不是很清楚了,可是刻骨铭心的自卑和怯弱却永远的写在骨子里了。投入工作後,他希望能在乡亲们面前挺起腰竿,可是等到他们投奔他,他又只有打肿脸充胖子的请客吃饭。他以爲他出来了,是,他出来了,从乡里。可他终究不能进到那舒适的上流社会中,被夹在中间不上不下,那边也不能容,于是痛不欲生。大学四年,工作六年,掐指一算,已过了十年,人生里面又多少个十年。十年後,那些不愿意记住的回忆在记忆中淡去,泯灭痕迹。他终于可以说标准的普通话,洗了又穿,也有一两见合体的衣服,在街上走的时候,终于不会再引人侧目,他终于可以变成一个安静的生命,远离流言蜚语,远离耻辱伤害,安静的生存,安静的死去。再後来,他忘了这安静又多可贵,他选择了一种可笑的勇敢。
然後被一个人从安静里拖了出来,流言和伤害铺天盖地的落下。比先前还痛,痛的多,却不知道爲什麽不想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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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洛在第二天来看他,他只说了一句:“抱歉,这是你的遣散金。”何授接过那沓厚厚的钱的时候,并没有多说什麽。其实很不错,他也许一辈子都不能有这麽多钱。他甚至努力挤出一个笑,应该很难看,因爲冯洛微微侧过了眼睛。
冯洛又说了一句:“抱歉。”
何授想,又不是你的错。也不是那个人的错。是我错了。
他知道苏陌爲什麽没有来,医生後来告诉过他,苏陌去机场接一个朋友,似乎叫水水。
何授笑著笑著就想,小丑这个结束,他终究无法胜任。
是时候要谢幕了。
他在病房回归安静的时候,从床上挣扎著站起来,换上染了血迹的那套衣服,拿手遮了那污迹,开门,走出去。
 
29
何授漫无目的的在街上走。肋骨一下一下的疼痛,放下手,那大块血迹就那样暴露人前,而何授此时偏偏像是无意间染上大片的番茄汁一样,平静而麻木。他觉得自己这样子应该是狼狈的,身上未褪尽的消毒水味道,断了的肋骨,破碎的镜片,可笑的血迹,但事实上,他甚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更加的从容,无论如何,他现在手里有了大把的钱。
说是遣散费,不如是赡养费。
几个月前自己也曾有这样一次逃离,那时惶惶如同丧家之犬,如今一败涂地,却是优雅的谢幕了。他想起那句诗——“轻轻的我走了。”他没能轻轻的来,他是用最没有尊严的方式闯入那人的视野,几经荣辱,身心俱疲,终于赢得一个从容的退场。
何授站在垃圾桶旁边,顺手把裤袋里冰凉的口琴放了进去。他突然莫名的想起那个人的笑容,白森森的牙从背後环住自己的温度,牛仔裤下绷的紧紧的大腿,想起那个人在一家火锅店里面专注的往里面放白萝卜,和曾经坐在对面的女孩。
那个人是狡猾的。他先是彻彻底底的折辱他,然後再是一点一点的布施温存。像是一张密密的网,无孔不入,铺天盖地,躲无可躲,于是他节节败退,束手就擒。他应该是想相信的,他相信过,怎样无可救药的人,也终究会等到愿意珍惜自己的人。每一个转弯通向的都是大道康庄,每一个山坡後面都是千里牧场,每一片荆棘後都是落木繁花,每一次等待後都是良人归乡。
他曾经不怕等待。他也曾经不怕伤害,他以爲自己不会再痛了,一无所有的人还怕什麽伤痛,後来发现自己错的离谱。何授愣愣的边走边想,如果他不走,那麽苏陌前缘再续後,应该也不会抛弃自己,大概自己也能挣一个宅院,像是帝王後宫三千,翘首而待,终日等待,少则三四天,多则一两年,说不定只要全心付出,宠辱携忘,还能等到苏陌回心转意的一天,哪怕那时山已枯水已竭天已崩地已裂。望断了流年,也要彻夜数流星飞过,许下誓愿。
可惜他终究做不到。何授几乎是欣喜的发现:原来自己并没有那麽贱。
人终究无法,一点也不珍惜自己。尊严可以不值钱,却终究做不到,一点都不值钱。何授想:如果是那样天悬地隔的爱情,还是不要要了吧。人们总喜欢传唱那些麻雀飞上枝头的故事,一朝咸鱼翻身越过龙门,守得云开见月明,得到权贵垂青,也许并不是什麽幸事。鹰击长空,鱼翔浅底,天地悠悠,却如何能成就的了飞鸟和游鱼的爱情。
而他和苏陌,身份地位,哪里隔的是千山万水,分明是……天地悬隔,云壤之别。他当初怎麽会傻的要去奢望什麽?真是——蠢透了。这距离哪里又是等待能填平的了的?等待不过是再开始一章新的奢望和愚蠢。等待中,有人能哭断长城,有人能越过银河,可那是终究是故事,水月镜花,虚无缥缈,世上多的是旧人哭新人笑,少的是白首心案齐眉。忘成望夫岩也挽回不了变了的心,更何况从不曾拥有过。
何授想,我曾以爲……我最擅长的就是等待。现在才知道我——最不擅长的,才是……等待。
何授走累了,就靠在路边的电话亭休息了一会,身上一身的水,不知道是汗水还是血水,湿漉漉的粘著背。何授突然记起来要打一个电话,摸了摸身上,并没有散的,于是犹豫著把那部LG的手机拿出来,看到调到静音的手机上有二十几通未接电话,那是他电话簿里面唯一的号码。他愣了一会,才犹豫著忽略,给家里的母亲打了一个电话,在心里面熟极而流的号码,一个一个按下去。然後接通。
“我是阿授。”何授对那边说,一个一个小心的遣词造句:“妈,我的宿舍……公司有新的员工要来,公司那边的意见是要给我一个新的,要我把那个让出来——是,是的,新的还要装修,要过一段时候——我是想问——这边,我记得不是还有一个什麽亲戚吗?我想问,能不能帮我联系一下,借住个——几天?”
何授的母亲大概从没有想过何授可能会撒谎,只是象征性的抱怨了几声,然後又一副爲儿子能分房的事情而高兴不已的样子。这样也好,何授想,她没发现,找房子的事情没有一天搞定的例子,看房签合同再少也要个把星期,钱再多也没用——啊,所有的行李都不在了,要一样一样重新添置。现在他有钱了,终于有钱了。
原来勇敢一次可以换到那麽多钱。像我这样的人,我这样无用的人,是不是已经很划算了呢?是不是要庆幸了呢?何授一边这样想著,一边把母亲给的地址,在心上记下。他母亲在那边不停的唠叨,从婚事到身体,从工作到学历,然後说:“那什麽谁的,说起来也算是你表哥了,原来家里也有过钱的,跟我们谁都不待见了,後来破産了,那儿子原来拽惯了的,不爱读书,玩……什麽艺术,现在还不是得跟我们一样——老老实实的过日子啊?所以说——人啊——”
何授忘了母亲说了多久,之後在挂电话後愣了很久。终于拨通了那个电话。
“喂……?”
“何授!你他妈的去哪了!你混帐是不是,立马给我滚回来!”只是刚说一个字,那边就是一连串的轰炸,粗言秽语,极不耐心,极端的——焦虑?
“我现在很好……”
“好个屁!你肋骨断了知不知道,你在哪里,立马回来!不!你告诉我,我去接你,啊?”苏陌在那边自顾自的说,如果不打断,也许他会一直说下去。何授突然有点想笑,原来他和母亲一样,都是这样唠叨的人。
“我不会回来的。”何授平静的告诉他这个事实。
电话那头顿了很久,突然像炸雷一样暴吼出来:“不准!!我叫你回来听见没有,我回来发现你不见了,他妈找了多久你知道不!!你做事的时候有没有经过大脑!谁准你这样胡闹!”
“我没有胡闹,我不是胡闹。我……仔细想好了的。”何授想了想,很认真的说。他现在其实很高兴——多好,终于可以这样,告诉他自己的意见了,不用再在那人的气势前压得死死的了,可以平等的对话,可以拒绝——不再结结巴巴,多好,多麽美好的感觉。“苏陌。我只是想告诉你一声,我……不会再缠著你了。我……也是人,也是……会受伤的。”
我可以伤一次,两次,三次,不在意。却终究不能伤十次,百次,前次。我也是人,无论我再如何懦弱,无用,我也是人,C又如何,C才伤的更重,痛的更深。
“不准!我说不准!”那边又是一声大吼,却在短暂的停顿,大口大口的喘息著,像是想平息心中的怒火,然後慢慢放低了声音,“何授,过去我是有些时候对你不好,可是你忘了吗?我们那段日子,你做饭,我去买盐、洗碗,一起到超市卖菜,你回来,我不会再欺负你了……我们可以一直过那样的日子。”
“对不起。”何授老老实实的道歉,然後说:“可是,我无法骗自己了……我已经,不相信你了。嗯,祝贺你和……水水……嗯,恭喜。我不要说了,挂电话了。”
何授说著,把手机撤离耳朵,电话那头在手指按向挂断键的几秒锺内发出了一连串疯狂的咆哮,比那一次吼的还要大声:“混帐!你这样混帐!娘娘腔!懦夫!你什麽都不知道,只是一个劲的逃!你上次也是这样!这次也是!你什麽都不知道!这样莫明其妙的消失,只知道逃!你知道逃!你从来不肯听听我的理由——”
滴答。电话挂断。何授愣愣的看了一会手机,然後突然苦苦的笑出了声。他想,我知道啊,我知道我是娘娘腔,我是懦夫……我早就知道了,爲什麽即使再不相见,还要在最後的时间,听到那个人那样的折辱。
何授屈起身子,把自己抱成一团,过了好久,才慢慢站起来,走向一个陌生的地址。
前尘隔海,不如忘却。
 
30
“喝杯水吧。”何授对面的那个男人,因爲事先打好了招呼,并没有多少意外的表情,将一杯水放在几个废纸箱子累成的茶几上。
这是一间很大的屋子,厨房和客厅打通了,至少有百多平米的客厅,看上去异常的宽敞而空旷,没有良好的采光,显得整个屋子昏暗凌乱的像遗弃的停车场,一盏昏黄的灯,在头顶摇摇晃晃著。
“正如你所知,我爸公司破産後,我名下的资産也被冻结,所幸终究留了一间房子。不再闹市,我喜欢它的安静。它有一间很大的地下室,我把它当作画室,总是呆在那里,上面这间,添置家具,购置灯具或是增添窗帘,你随意。”
何授愣了一下,摇了摇头,对面那个男人,说是表哥,也许比他还要年轻几岁,头发染成白色,似乎很久没有处理过,夹杂著已经褪成本色的黑发,一缕一缕,从白发中露出身影,像是没有梳过一样,鬓角和颅顶的头发翘起,刘海很长,遮住疲惫的双眼。消瘦的脸庞如同刀削,深刻而落魄。脸色是不正常的苍白色,到了颧骨和眉骨的地方,白的几乎泛了一点苍黄的顔色,嘴唇也是苍白的,泛著一点珍珠的光,只有到泯紧的唇线那里,才勉强看到一丝凝重的血色。他甚至打了不少耳洞,分布在耳骨而耳垂,闪著暗淡的银色光芒。
何授移开眼睛,看到那个人瘦长的手,手指很长,安静的放在膝盖上。整个人漫不经心的靠著墙,坐在地上,暗淡的纯棉T-shirt,衣角上面是各式各样的油彩顔料,手却是出奇干净的。消瘦而苍白。何授看著那个人赤著的脚,脚趾也很长,第二只脚趾比大脚趾长一些。何授记得母亲说这样的人,往往很聪明。
他是落魄的,他是孤独的,却透著一点桀骜不驯的气质。有时候气质往往比长相更重要些,何况这人并不丑,何授不是很会分辨外表,但是被他刘海後面的点漆一样安静深邃的眼睛盯著,呼吸会微微一顿。何授想起自己曾经看不惯苏陌的打扮,衬衣的扣子时常敞开三四个,看上去有些流里流气的感觉。现在对比起来,苏陌鸦羽一样的头发,实在显得正派多了。
“慕商表哥,大概会打扰你几天,承蒙关照了。”何授开口,在这个人勉强露出一个微笑。
“你都三十了吧。连名带姓的叫,不要像个娘们。”男人微微皱了皱眉头,他的精神似乎总是不是很好,苍白的,消瘦的,高大的骨头架子几乎消损成一把瘦长的枯骨。何授微微点了点头,叫:“那麽,戚慕商,打扰了。”
从那天开始,何授就感觉自己的生活轨迹以至少是钝角的幅度,偏离了原本的生活轨道。戚慕商的房子,正如他所说的,安静,在市郊区安安静静的存在,只有晨光才会给这个老旧的屋子带来一些新鲜的空气和色彩。不用早起,不用熬夜,远离喧嚣,远离闹市。关了机的手机无法叫嚣。何授花了一些时间去习惯这一切,刚开始总是一个觉睡到天蒙蒙亮就惊惶失措的起来,穿上衣服就要往单位感,等到冲到门前的时候才醒悟过来,慢悠悠的折回,把外套脱了,蒙著被子再躺一会,把回忆慢慢过滤一遍,一直过滤到想明白爲什麽会在这里,然後再起来,把眼泪擦干净。
这时候天往往已经大亮,于是再起来,拉一个布袋子出去采购,多买些青菜鸡蛋什麽的,撒点盐和油就是一顿饭,放在纸箱上面先凉著,然後开始扫地,拖地。这硕大无比的客厅其实比想象中还要乱,第一次打扫的时候,全是纸屑、垃圾和塑料袋,甚至还要玻璃碎片和不要的装顔料铁桶,角落里却偏偏还有随处乱丢的黑色内裤和发著异味的衣服,感觉是在一个工厂和男生宿舍里面漫游,等把地拖干净扫好的时候,饭大概已经不那麽烫了,于是走到房间那头,跪在地板上,敲地下室的小铁门,大概敲几分锺,门就会从里面咯吱咯吱的推开。
戚慕商还是那件衣服,不过水彩顔料已经在上面垢成了厚厚一层。他每次出来干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手洗干净,洗的露出本色,然後勉强吃几口饭,不多,就几口。他消瘦而修长的手指拿著筷子的模样其实很赏心悦目,吃饭的时候皱著眉头像是在思考一道有关宇宙洪荒的哲学难题。或许真有什麽悲伤的浪漫这种气质,在城市间突兀的存在。之後放下筷子,又下去了。何授每次都会想,如果他没来,戚慕商大概是不会放心思在吃饭上的吧。他想起那些快要羽化登仙的人,断绝五谷杂粮,也是这样一副桀骜不驯,什麽都不放在眼里的样子。
几乎是从每一个下午开始,何授就有些无所事事了。他睡的地方是客厅最靠边摆放的一张折叠床,翻身的时候总是咯吱咯吱想个不停,没事做的时候,何授总是坐在上面,规规矩矩的开始坐著,脑子里面什麽都不想,就是坐著发呆,他几乎已经开始感觉到自己的脑细胞呈直线一般快速的死亡,死的彻底。脑袋一片空白,在空白中依然大块大块的剥落,剥落的千疮百孔惨不忍睹,一切破碎和剥落又偏偏在安静中缓慢进行,他有时候甚至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剥落的是什麽,守候的是什麽,流泪是爲什麽。
就这样发了很多天的呆,本来还要一直这样发呆下去的。有一次戚慕商破天荒的主动从地下室里面爬出来,看到何授大睁著眼睛安安静静的坐在床上,愣了一会,才叫醒了他,问他是不是无聊。何授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爲什麽发呆,于是只有摇头。戚慕商看了何授好一会,才转过身来,居然出门去了。
他回来的时候抱回来一台小型的彩色电视机,估计是平板车上收破烂的卖给他的二手货,当著何授的面,把小电视机放在纸箱上,接天线,收信号,调台。最後出影像的时候,他把遥控器放在何授手里面。然後又转过身子,游魂一样的进了地下室。
何授过了很久才反应过来,然後是如饥似渴的盯著屏幕,从广告看到新闻联播,从天气预告看到丰胸广告。他那时候才知道自己原来已经不习惯寂寞了。
他原来已经开始害怕寂寞了。和戚慕商相处的越久,越是相对无言。何授不知道搞艺术的人都有这种忧郁自虐的倾向,忧郁下面隐藏的是难以想象的疯狂,在里面舞动的是一簇簇冰冷的火焰,时时刻刻准备跳出来,把周围的东西通通点燃和焚毁。何授觉得自己在逐渐的发疯,和戚慕商呆久了,觉得心里面隐藏的寂寞和孤独越来越按耐不住。他有时候仅仅是静静的看著自己,就觉得生命总是痛苦的,哭著降生,哭著死去,却必须麻木的活著。无言的寂寞像一把疯狂的刃,一边是在安静的控诉,一边是在疯狂的怒骂。寂寞像是在不停撕咬自己的血肉,大声叫嚣,大声斥骂,大声哭泣。像是失去绿洲的旅人,在沙漠中一口一口的咬著寂寞和孤独的心脏,一边流著泪叹息,说,好苦。
看著电视,何授面对终于不再像死亡一样寂寞的客厅,安静的流泪。
原来,只要……幸福过一次。只要一次,就再也忘不了了。
後来有一天,何授一手端著微凉的饭,一手打量电视屏幕。屏幕呲啦呲啦闪了几下,然後开始播报新闻,有著甜美声音的女主播拿著稿子念道:“有商业天才的苏陌将于今日正式接管其父在苏氏集团的所有业务。苏氏集团在三十年前,从一家小加工场发展到现在,已有……”
何授愣了一下,然後盯著新闻报道上,那个人依旧俊美的脸庞,似真似幻,说不出到底是陌生还是熟悉。相濡以沫走到最後,终究会变成相见不识,擦肩而过。现在想起来,泡沫散去後,一切都像一场荒诞的笑话。
坐在一边皱著眉头吃饭的戚慕商瞄了几眼小电视上面苏陌那张模糊不清的脸,低低的咒骂了一声,说:“妈的,人渣,倒胃口。”
 
 
31
何授听了这话,犹豫了一下,才问:“为什麽这麽说?”戚慕商低头又吃了几口饭,才闷闷的说:“什麽为什麽,有钱人都不是好东西。”
何授显然是没料到他这样回答,只觉得太过武断,於是问:“我听说……你们家以前也……有钱过?”戚慕商毫不犹豫的说:“我那时也不是好东西。”
“可是……”戚慕商说著,把手中筷子放了下来,一双极黑极深的眼睛盯著何授看:“可我现在穷了。以前是因为自己有钱,所以总在糟蹋别人,现在我糟蹋的是自己,谁也没碍著,所以我现在……”
“是好东西?”何授愣愣的接。戚慕商顿了一下,才皱著眉头反驳,说:“得!我他妈才不是什麽……东西?不,我是东西……得……都给你弄糊涂了。总之,有钱人都不把别人当人看,我经历过的,没骗你。”
戚慕商一边这样说,一边微微苦笑著,眉梢低垂著,笑容里面有一种疲惫的味道,他问何授:“你不知道,你兜里有钱的时候,每个人额头上都标了一个价码。你觉得自己值多少钱?”
何授想了想自己卖了尊严的收入,老老实实的回答:“大概是十多万吧。”
戚慕商说:“高了。”
何授愣了一下,然後也跟著苦笑起来,说:“我是不值……”
戚慕商认真看著他,然後用右手支撑著额头说:“我不知道你值不值,但是……有一个比你好一百倍的女的,我花了一百万,她就愿意跟我了。”
戚慕商说著,站了起来,用力揉了揉自己的头发,用几乎快哭出来的笑容跟他说:“我看不起钱,其实我从以前就看不起钱。那女的我愿意把心肝肺都挖出来给她,可是她不肯。後来被逼到绝路上,跟她说钱,她居然同意试试了。你知道这是什麽感觉吗?可後来我才发现自己终究没得的到她,也许在她眼里,我永远是一个有钱的混蛋。我到最後,落到了被钱看不起的地步,到了这个地步,日日夜夜,还是想告诉她,我是真的……对她……”
“心痛到这个地步,何授,痛的想拼命糟蹋自己,把自己往死离整……我没跟别人说起过,今天跟你说了,我第一眼看到你,就觉得这味道你会懂……我是觉得这日子活著没意思了。算了,不说了,你妈知道了还得骂我带坏你了……”
何授沈默了很久,才小声说:“我懂。”
他也跟著站起来,边收拾碗筷,边说:“我懂……他们大概以为我离开了,安静了,自由了。就可以快乐快乐的过日子,比以前生活的好一百倍一千倍……”
何授说著,剧烈喘息著,看著戚慕尚的眼神甚至带了一些求救的味道,在心里埋了太旧的伤痛,得不到治愈,偏偏化脓流血。别人根本不知道这痛苦,想用刀把自己的皮肤一点一点的划开,想把心挖出来踩,用手指甲拼命的扣著皮肤,捏著,拧著,只有这样子才能稍微缓解一些的疼痛!痛的快死了,痛的想死了。
 “那个人让我知道为什麽活著。我下过决心的,要跟著他,只要他一个,从没跟别人说过,其实在心里面已经决定好了的。可是又是那个人让我知道我到底值多少钱,真心到底值多少钱。其实我最近一直在想,我逃到这里,根本不是……根本不是不想要他,生他气了。而是我不想只是跟在他身边,他那麽优秀,一定很有女人缘……可我偏偏……我希望他只有我一个……我希望他能够帮我,在整个世界都在笑我一无所有的时候──我其实根本不想走的──我就是这样没用的人──我……”
“可是啊……你知道的。我根本不值什麽钱,他给的钱已经是高的了,可我偏偏还不满足。我注定只能是这样的了,可这样的我根本没有资格去奢求他留下,我注定得不到他的了……”
这样卑微,这样低贱。
他一边这样小声说著,一边抬起头:“我这麽差劲,注定得不到他的。你叫我怎麽不讨厌这样的自己,我总是会想,这样的我,还活著干什麽呢……为什麽不干脆去死呢?……你刚才说……痛的想拼命糟蹋自己……我懂的……慕商表哥,我懂……”
戚慕商从来没有见过何授这样说了一长串,虽然句子重复,语意含糊不清,却已经透露出很多让他足够意外的东西了。他顿了很久,才转过身来,拍著何授的背,他其实也不是很会安慰人的人。过了很久,才说:“怎麽说呢……哈,我们算是‘同是天涯沦落人’吗?……哈!”他似乎也发现在尴尬中硬扯出来的笑话实在是不好笑的很,於是干脆停了下来。
又是良久,他才说:“你说的他──很有女人缘──他是男的?”
何授这次只是轻轻嗤笑著反问:“这点很重要吗?”
戚慕尚一顿,然後才轻轻的说:“不重要吧。爱情……之所以伟大,在於它超越了性别之分……我想说……虽然我是不想活了,所以也没有资格劝你──可是,我还是……希望你能好好的考虑一下,也许──没什麽大不了的……”
他说:“要不,我带你去看看我的画室吧……”
 
 
32
那是何授第一次去看戚慕商的画室,纵使他之後看了很多次,很多遍,依然还是清晰的记得第一次去的感觉。
戚慕商走在前面,然後跪在通往地下室的铁门上,费力的将铁门从下往上掀开,发出一连串刺耳的金属哀鸣的噪音。几乎是同时,透过画室从下往上透出的微光,何授看到戚慕商消瘦而苍白的脸,被灯光照亮,光线爱抚他每一个棱角,深刻的,凹陷的,仿佛是东正教教徒的面容,如同刀销,沈默且深刻。白色的发在灯光下几乎像是淡淡的金色,衬托著灯光下光晕普渡的尘埃,像是吉光片影,不可追忆。他嘴角有著不明显的法令纹,配上深沈漆黑的眼,那面孔看得何授心里居然起了一阵无尽的压抑和悲伤。
“下来吧。”戚慕商一边拿手扶著锈迹斑斑的铁制扶梯,踩上一片一片凹凸不平的楼梯,戚慕商裸露的手在灯光下苍白的厉害,几乎可以看清楚皮肤下面淡青色的血管,也许那只手曾经有过肌肉,现在却消瘦只剩骨头,左手手臂内侧是十几个红色血点,像是迟迟不愿愈合的针孔。何授在後面应了一声,小心翼翼的跟了下来,佝偻著背,害怕被撞到头,八级的楼梯踩上去会传来奇异的响声,像是弱不惊风,摇摇欲坠。
画室比想象中的还要大,三米多高,几百米的面积,全部都是打通的。靠楼梯那边是满满的画架,上面是完成了的作品。何授不由自主的停下脚步,盯著那些画作看。那些笔触通通年轻而任性,难得的是对色彩另人震惊的掌控力度。有些画的是垃圾堆上的火,黑色的烟尘,烟柱旁边飘飞的是空气里五彩缤纷的塑料袋和瓦蓝的天空。有些画的是海上大多大多的白色巨花,在海水里沈浮,遍布整个海面。沿著画架看过去,越往後,颜色用的就越深,越是偏重於黑色灰色和红色,大块大块的扑满画布,大多画的都是人物,只有努力的去看,才能勉强分辨出微微扭曲的面孔,像是在山巅雨中等待救赎的羔羊。何授并不懂得这些,却觉得那颜色异常的眨眼,那画上的人物一面安静的从画布上往外看,一面又时时刻刻要扑下来,要大声的叫,扭动和啃咬。像是用巨锤在心上撞击和敲打。像是生命中不能承受的重量。
戚慕商在前面叫了一句:“那些都是以前的了。没什麽意思,无病呻吟,你过来。”何授好不容易才从那些画里面挣扎出来,然後往前走了几步,再走了几步,然後一下子愣在那里,戚慕商後面有六七幅画架,都用画布蒙上了,只留下一幅巨大的,未完成的作品,留在那里。画布上只有一个模糊的身影,站在那里,身後是一重一重的光和影子,一层一层的光影重叠著,远远看上去像是蒙上金色的,透明的羽翼。
何授近乎呆在那里,那幅画的感觉他不会形容。只是如果先前那些画让他震撼,这幅无疑是拥有了让人重生的感觉。戚慕商在画上将他让人近乎毛骨悚然的色彩掌控力度发挥的淋漓尽致,那金色的光晕从骨子里面一层一层的透出各种各样明媚的光彩,像是那种高高在上的圣洁,终於在这一天愿意用它洁白的足踝踏上人间。一眼看上去,简直连呼吸的力度都没有了,等待那种最初的呆滞沿著静脉缓缓流遍,在血液里沈淀出一个铅华褪尽之後,呼吸的功能才逐渐复苏,让人喘息起来,捂著心脏,大口大口的喘息。
却无论如何不能将那种被刺激的连毛发倒立的感觉安抚平息。
“它很美,对吗?……”戚慕商问他。
看著何授近乎是失魂落魄的点头。戚慕商嘴角孕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我也经常这样想。但是……你看著它,你就会明白。你这一生,都不过如此了。我是说,我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再画出更好的作品。”戚慕商说:“我的人生也不过如此了。画完它,我就想。这一辈子,我已经享受到了,想留的东西,也可以留下来──只剩下,让大家都看看。”
戚慕商有些认真的看著何授,问:“我是说……有人愿意为我办画展,我把我的票给你,你愿意替我去看看吗?”
“画展?”何授问,他一直知道戚慕商是个很厉害的人,他知道他厉害,但他确实没有想象到是那种开个人画展的地步,“我愿意……是的,我很荣幸。”他手足无措的捏著自己的衣角,想了想又继续补充,说:“祝贺你。衷心的。”
这次戚慕商并没有笑他用了这样蹩脚的交际用语,天都知道,在这样一个黑屋子里,和一个不说话的人相处,寂寞而彷徨的只能用电视来制造喧嚣的痛苦,谁还能准确无误的表达内心?已经连话都不会说了。更多的是在灯火阑珊的时候,互相看一眼,两个伤痕累累的人安静而落寞的对视。
“恩。”戚慕商应了一声,犹豫的抬起手,用力的揉了揉何授的头发,然後看了看一个画室的画,指著门口那些,说:“我要把这些摆在厅堂。然後这些──”他指著那几幅蒙著画布的画,说:“摆在那幅的旁边。”他说著,当著何授的面,把所有的画布拉了下来。
每一张画,画了一张沙发。
光晕蒸腾里,在背光角落里安静的等待著的沙发,将破未破,将残未残。
戚慕商说:“原谅我。这些是我无聊的抱怨。你要知道,那个女孩,原来总喜欢靠著我看书,她说我靠著很舒服,她叫我沙发。”那天何授在画室里呆了很久,在快到晚上的时候被戚慕商突兀的赶了出来,那人什麽都不多说,只是突然的面孔扭曲起来,浑身出汗,面容苍白,他把何授用力的推了上来,从後面把那小铁门关了,边关边吼:“你先出去,不要看我……出去……!”
何授先是吃了一惊,然後惊疑不定的用力拍著门,大声喊:“慕商表哥,你还好吧!表哥!出了什麽事情……”
由於他贴著铁门很近,那些门里的动静就准确无误的通过铁门传到他耳边,他隐约听到戚慕商在地板上抱著头滚动,撞翻了很多声音,劈里啪啦的,都那样破碎了,他听到那个人在喉咙里声嘶力竭又气若游丝的呻吟。於是越发的心惊胆战,用力的推门,敲门,撞门,像是急疯了的兔子,急的眼睛都红了起来,一下一下的用力,硬是从小铁门外把门撞开,然後跌跌撞撞的从梯子上近乎仓皇的滚了下去,然後爬起来大步冲到戚慕商身边,想把他从冰凉的地板上扶起来。
“出去!出去!!”那个人脸色先是涨红了,然後褪成一层残不忍睹的蜡黄。额头上全是豆大的汗珠,他似乎是想挣扎的爬起来,突然又软了下去,整个人虚弱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帮我……不,你帮我,何授,帮我把东西……东西拿过来!”
“什麽?什麽东西……!”何授几乎是被吓的快哭出来了,手足无措的想扶著他,同时又是一幅听到指令就弹出去的紧张模样。“那边,抽屉……杂务柜的……第三个……”何授听到这句,连忙慌乱的跑过去,手忙脚乱的打开抽屉,见里面空无一物,吓了一跳,连忙剩下几个也打开了,见里面都是空了,才用一幅带了哭腔的声音说:“表哥,表哥……没有……”
戚慕商已经是一幅用头连连撞墙的样子,身子痛苦的佝偻成一团,手脚痉挛的颤抖著,衬衣不多时已经被冷汗湿透。他先是小声的呜咽著说:“怎麽……怎麽没有了呢……吃完了吗……怎麽会没有呢……”然後近乎神经质一般,歇斯底里的大喊:“帮我去买!你有钱是吧……先垫著……帮我去买!”
何授连连点著头,一边拼命的记下戚慕商一连串报出的地址,在关外,要出关,要很久,他想著,连哭都哭不出来。突然咬了咬牙,然後冲上去,那绑画架用的绳子把戚慕商绑在画室靠边的铁床上,大声的喊:“表哥,你现在就去买!你……你先……先忍著!”
他说著,捂著耳朵不去听那些痛苦的哀鸣,然後冲了上去,拿了一沓钱,揣在兜里,冲出了那间昏暗的屋子。
他也许早就知道了,慕商表哥那麽瘦,那麽瘦,整个人苍白著脸,像是风一吹就倒。戚慕商那张消瘦而苍白的脸,在何授奔跑的时候,不停的在眼前晃来晃去。在下画室的时候,那手臂上的针孔异常的在脑海里浮现的时候……异常的扎眼。
脚用力的跑著,踩在地板上,一下一下,那麽累,那麽痛。为什麽那一次跑的时候,会有飞起来的错觉?──而现在,这身子,却这样疲乏,这样沈重。再跑快一点吧,再快一点吧!
何授想起慕商表哥曾经说过的那些话。
他问自己说:“何授,你有没有试过,痛的……想把自己往死里整……?”
他对自己说:“何授,现在,我只糟蹋自己。”
 
33何授有些晕车的毛病,不重,只是上了车後,会昏昏沈沈的头痛。转了好几次车,问了几次路之後,最终坐在了那个普通的平房里,报上了戚慕商的名字,喝著塑料杯子里装的铁观音,小心的轻抿,害怕喝到一口的茶叶沫子。
那个有些中年发福的女人就那样随意的坐在沙发上,穿著淡绿色的连身裙,短胖的白手在摆弄著一堆塑料吸管。何授安静的看著她熟练的把一堆用锡箔包裹的白色粉末装进透明的吸管,用打火机封上吸管两头,弄好的吸管在茶几上摆了一小堆,等一切做完了。那女人从玻璃果盘里那起一把闪著微光的手术刀,将盘子里一大串金黄而饱满的进口香蕉拣几根从中间切断,将吸管小心的塞进香蕉白色的果肉里,直至没顶,最後才将切下的另一半,一根一根接了回去。
她应该是很熟练了,做好了的香蕉如同先前一样饱满,牢固的分不清那几根才是内有玄机的。女人露出一个富态而雍容的笑,带著一股浓重的上海的口音,吴侬软语,快的几乎是含糊不清,她说:“不是阿拉说侬,侬既然是小戚噶兄迭,就好管管他,往後的日子还长著捏,阿拉纵然是生意人,也莫是末良心的人捏,莫好一次买刚多啧。”
何授花了一些时间才理解她在说什麽,她是奇怪何授为什麽买了这麽多──多的,够两个瘾君子过一个月的了。他只是含糊不清的笑,拿著果篮提著香蕉就出去了,或许以後会和这个女人再见面吧。
可与其花心思去打量这个传说中的毒枭,不如多留些精力考虑一下,如何在进关的时候,尽量提著香蕉在大盖帽面前走的气定神闲。
何授回去的时候,戚慕商已经几乎只剩下一口气了,整张脸汗的几乎辨认不出五官,嘴里发出一些虚弱的喘息,沈默如死水的眼睛在看到何授的时候,突然如同火焰一样的燃烧开来,“快,快帮我……帮我解开……”戚慕商嘶哑的喊著。绑他的绳子如果不是他实在过於虚弱,一定是早就被挣断的了,纵然如此,那些粗布绳子此时依然毫不留情的因为他的挣扎,而深深烙进戚慕商骨瘦嶙峋的身子里,让何授花了很长时间才一一解开。
何授把他扶起来,让他靠著墙,那些粉末隔著一层锡箔在火焰下燃烧,化成一股几不可寻的烟。火光再次把戚慕商的脸映亮。那张棱角分明的面孔在火光下,一时显得有些扭曲,静下来看又有些诡异的安详。戚慕商是靠著墙享受那些东西的,他努力把头低下一点,这令整个身子佝偻起来,何授不知道那腰板是不是曾经宁折不弯。
这一刻屋子里安静的可怕,何授出乎意料的安静而平静的看著戚慕商吞云吐雾,整个屋子都是黑的,那幅女神的翅膀隐没在黑暗之中,照亮黑暗的只有那一点火光,那光亮代表的究竟是罪恶,堕落,还是救赎?
何授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隔了一段距离去看戚慕商,他的脸异常的白,眉眼特别的黑,光影在他的鼻翼处投下了大片大片的阴影,原本苍白没有血色的嘴唇,在这一刻异常的鲜红,手不再发抖,心不再孤独,伤不再疼痛。
这一刻,宠辱携忘。何授甚至听到他在每一个呼吸的间隔,情不自禁的发出赞叹般的吐息。有那麽好吗?何授想。在那些迷幻剂作用下,这一刻的伊甸园里是否开满了花朵,禁果是否依旧香甜,蛇是否还背身双翼。人类懂得了廉耻,折下无花果的树叶,聪明了,然後,懂得了爱。再然後,远离天堂。
这个世界里,没有牧师愿意为黑羊放牧。没有诺亚方舟愿意为俗人停留。可是如果连硫磺和烈火洗劫的蛾摩拿,都有亚伯拉罕愿意站在高岗之上为它祈祷,为什麽没有先知和圣贤愿意为这些凡夫俗子再做一次祈祷,上帝为什麽不愿意再为我们再做一支方舟──
摩西能用他开满鲜花的手杖劈开红海,我们却已经绝望到了这个地步。只能在画布上面才能描绘出希望。如果有一天,已经绝望到了这个地步,我们逼不得已的,逼不得已的放弃了自己。那麽死後,可以去天堂吗?
何授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如果有生命的时候都可以放弃,谁还会在意没有生命後的故事。他不再看他的表哥,他发现这一次没有流泪,他退出了画室,爬上了楼梯,合上了铁门,吱吱又哑哑的响过以後,他把身子平躺在铁门上,试著再次去感受门里面那个把自己关在黑暗里的──和他一样遍体鳞伤的男人。
手中拿了一个打火机,在黑暗而空旷的打火机,点燃,又熄灭,然後,再次点燃。那个女人曾经说:“莫好一次买刚多啧。”是啊,买那个,他花了好多钱,也许这样花下去,很快就会花完了,你说,他为什麽要买那麽多呢?
何授疲惫的笑,然後试著挪动身子,找到墙,把身子靠上去,从口袋里拿出一根吸管,把粉末倒在一张锡箔纸上,学著戚慕商的样子,用打火机在纸下点燃。在刺激的气味下,他小声的咳嗽著,然後安静的把头,更加的凑进那微弱的火光。
狠不得──狠狠的伤害自己,伤害自己,放弃自己──
你有没有试过这种痛……
你懂不懂这种痛?
 
34 发现戚慕商出走是在第二天的中午,那时候何授刚刚睡醒,整个人昏昏沈沈的,像是在锅里转过几圈又被捞出来,每一根神经都在痛苦的叫嚣,每一块肌肉都变得很痛,头痛欲裂,心情莫名的处在一个极端暴躁的地步。
戚慕商留下来的便签条就放在不远处,上面写著:抱歉,让你看到了这样的我。字迹清瘦,几行字在便签条上慢慢排开,孤零零的寂寞。旁边放著一张画展开幕的入场卷,时间离现在还有半个月。
何授不知道戚慕商是用什麽样的心情,在重新获得清醒後回忆昨天的一切,他也不知道是不是每一道习惯了自己舔拭的伤口,在措不及防的时候暴露人前的时候,是不是混杂著破裂时血淋淋的伤痛。戚慕商是那样一个骄傲的人,何授不知道他曾经有多麽的骄傲,这样一个容貌出众,家境殷实,才华洋溢的人,当他在爱情面前一败涂地,以为一无所有因而无所畏惧的时候,骨子里刻满的骄傲,又跳了出来,咬了他一口。
何授不知道他昨天是不是不应该冲进去,哪怕戚慕商在画室里痛的翻滚,面容扭曲。
因为,毕竟,堕落是他一个人的选择。不是为了博得同情,也不是单纯的自暴自弃,只是无路可走了,绝望了,真的绝望了,所以就这样了,只能这样了。
不是为了同情,也不希望别人知道。不要别人知道自己过的有多麽痛苦,多麽痛苦,只是习惯了自己默默的承受这些,哪怕那人浑然不觉,青云直上,一马平川。都是自己的选择。
何授不知道戚慕商是不是跟自己想的一样。他自己绝望的理由很简单,他知道这世界上的爱情虚无缥缈,还在上大学的时候,就冷静的明白班上女生热衷的言情小说是怎样的雾里看花水月镜花,一触即破虚无缥缈。多可笑啊,恋爱一次就想惊天动地,失恋一次就以为曾经沧海,多来几次就是看破红尘。故事外的人一边看,一边不可遏制的笑,故事里的人哭得泪流满面,却无人能懂。
真的,你试试就知道了。明白他为什麽会为了仅有的尊严而离开,又为什麽会在离开的时候独自沈默,再在转过路口的时候,突然靠著断壁残垣,跪了下来,哭得流泪满面。这都是不矛盾的事情,有些人会有很多场粉红色的故事,和不同的对象游戏花间,同饮红酒,有些人却只能曾经沧海,曾经沧海,哪怕身边过尽千帆,却只能这样,哪怕那场关於爱情的故事从来都是一个可笑的配角。
何授捂著心口想,没办法啊,我就是这样没出息。他突然想起苏陌曾在电话里骂他,他骂:“你什麽都不知道!只会逃跑!”苏陌更骂他:“你这个懦夫,你这个娘娘腔!”
以前上Q的时候,那个人这样说:“怎麽样都行,可千万别是C,我受不了这个。”何授想,我就是C啊,我就是这样没出息啊,我就是这样……这样的人,从小到大都是了。
为什麽有些人可以在失恋过後潇洒的挥手,为什麽有些人可以在挥手之後另结新欢,为什麽有些人可以在另结新欢後面挽著新人的手,骄傲的跑到旧爱面前尽情的炫耀?你说,为什麽他们可以这样,他却只能离开,很有骨气的离开,然後很没骨气的在离开後,躲起来哭……然後──这样的糟蹋自己,这样的糟蹋自己。
他什麽都不懂得说,连那句可怜的“我喜欢你”,说出来,都是期期艾艾,结结巴巴,他什麽都闷在肚子里,还不懂表达,还不会说。
可是,你能懂吧,这样怯弱而坚持的感情。
※※※z※※y※※z※※z※※※
画展的那天,何授努力的想把自己收拾的精神一点,像不知道多久的那天,他三十岁生日的那个晚上。他努力的洗脸,甚至擦眼镜,俗不可耐的红色塑料小镜子里面的人,却依然蜡黄著脸,苍白著嘴,脸瘦了很多,身子也虚弱到了可怜的模样,明明是以前的码数,却像是被树枝撑著来的一般的衣服,他只好把镜子反扣在地上,然後用力捏红了自己的脸,带上钱,带上钥匙,甚至是充好电後重新开机的手机。
捏著入场卷的票,出了门。半个月,戚慕商一直都没有回来。
画展的规模很可观,开在这个城市最热闹的一条街道上,因为开展第一天的票要价不菲的缘故,出现的都是一些似乎接受过良好教育的人。何授递上票的时候,默默的忍受那几道探寻的目光,然後沈默著进去。
何授不知道戚慕商的心情离开,他也不知道戚慕商现在去了哪里,他不敢想。画展果然依照戚慕商的安排拜访,很长的前廊,戚慕商那些用色深重、笔触疯狂的画作被桎梏在玻璃後面,张牙舞爪的面对著每一个观众,越往後面,画作的颜色越为鲜亮,明快,轻淡。走过前廊,就是那个圆形的正厅,狭窄阴暗的前廊正对著那幅巨大的画作,站在前廊出口,像是从挣扎著的地狱走了出来,还没来的及吐出胸口的一口浊气,就看到面前,那个没有具体面貌的女神像,美丽的金色翅膀,像是随时要从俯视著你的墙壁上冲下来的女神,就那样看著,看看经历了痛苦和沈重的观众。没有面孔,那淡金色和白色的颜色,却温柔的像水一样,宽恕著你,安慰著你。
何授听到有一个人在他旁边小声的叹息,然後呢喃著说:“简直,像是得到了重生一样。”他听了微微眨了眨眼睛,然後轻轻笑著想,确实是绝妙的安排,被遗弃了的黑羊,没有女神的帮助,哪怕再多的挣扎,终究没有办法重生。
他眨了眨眼睛,继续往前走,里面是一个很小的副展厅,戚慕商六幅关於沙发的画放在那里,光晕普渡,尘埃蒸腾,六幅有些陈旧的沙发静静的在每一个安静的角落等待於守候,什麽也不能说,什麽也不会说,就这麽安静的,等待著。明明是画著的是很普通的沙发,明明是暖色系的色调。却不知道为什麽,看了很想哭。
何授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展厅里面还有两个人,站在画前安静的看,一个是漂亮的像水晶一样透明的女孩,另一个人他曾经很熟悉。何授心似乎露跳了一拍,然後转身就跑,没想到皮鞋踏在实木地板上会发出那样响亮的声音,让那两个人都回过头来看他,何授逃跑的时候,惊惧的往後面扫了一眼,看到那个女孩安静的流泪的面孔,更看到了另一个人俊美面孔上的裂痕。
何授想,完了,他追过来了。
何授比任何人都知道他现在虚弱的根本跑不快。多讽刺啊,从飞翔一般的跑,到乏力沈重的跑,再到现在跌跌撞撞的跑,也不过是几个月的间隔。他跑过了展厅,跑出了展厅,利用著熙熙攘攘的人群,往纵横复杂的巷子里逃跑,风呼啦啦的吹过来,可除了瑟瑟的入骨寒冷,就是无边的寂寥萧瑟,最後一重重冷汗湿透重衣,气喘吁吁,无以为继,连最後一分力气都失去了,然後,靠著矮墙,跌坐下来,汗水顺著眼角滑落脸旁,像泪水一样冰冷咸涩。逃脱了吗?逃脱了吗?何授不住的想。
身後紧跟不舍的脚步声在他逃跑进巷子的时候开始犹豫不决,那个人大概不知道要朝那条路追去吧……何授想,放下了心,他找不到的。然後,他感觉到口袋里手机开始震动,艾薇儿兰花的音乐肆无忌惮的响了起来,在空旷的巷子里异常的清晰响亮。
不知道多久以前,有一个人把这个手机给他,跟他说:“拿著。音乐是,withorchid。”那是多久以前的故事?那个电话簿里只有一个号码的手机,他像宝贝一样收著,无论如何都不舍的丢。
 
35
何授花了很长的时间去倾听这个遗忘了的音乐,直到脚步声近的不能再近,他才明白过来什麽,然後手忙脚乱的去关手鸡,等到音乐戛然而止的时候,脚步也停了,何授呆呆的看著面前那双鞋,愣了一回,然後把身子佝偻起来,捂住了脸。
在很长一段时间,何授都保持著那个姿势,背後是冰冷的墙,坐在冰冷的水泥地板上,照不到太阳的角落里孤独徘徊,低泣浅吟的只有空气中萧瑟的风。连骨子里都感受到那至深的悲怆和无助的时候,何授觉得自己被别人拎著领子拽起来,全身的骨头都冷的无处著力,然後歪歪斜斜的软在那个人怀里。他看著何授,突然叹息了一声,然後一只手用力握著何授的双手,试图让它们暖和一些,一只手扶著何授的腰,和他只剩一把骨头的躯体。
“你怎麽瘦成这个样子。”苏陌安静了一会,放开何授的手,顺著他的脊背向上游走,把他的头按在自己的肩窝里,不一会,那里的布料就湿透了。
何授呜咽著说:“我一会就走……我很快就会走了。”何授其实并不知道自己为什麽会突然像被什麽烫到一样,眼睛突然的酸了,他只是无比深刻的明白一件事情,这个男人於他,就像是蛇的七寸,鸟的尾翎,一碰就痛了。他知道他应该走的,他到这个地步从来不是为了企求一声悠长的叹息,或者摸摸头的抚慰,他不是要别人同情他,可怜他,所以他必须要走,一定要走。哪怕被那个人一碰就不想走了。
苏陌听了他这句话,居然没怎麽生气,话也是温温和和的吐出来的,他温温和和的说:“想都不要想。”刚说完,就发觉怀里的人慢慢的僵在了那里,他也不在意,继续说:“我找了你好久……整个城市都翻遍了,还是找不到……你去了哪里?”
何授闷闷的僵在那里,并没有回答,然後开始慢慢的挣扎,苏陌总在他快挣开的时候,猛的用力,把他用力的按下去,一次又一次。何授很快就接近崩溃的想骂想喊,然後在抬头的时候突然不敢喊了,苏陌脸上平静的一点表情都没有。他见过苏陌生气的样子,眼睛像冒出火来,眉毛也竖起来,整个人凶神恶煞的样子,看一样就怕,从没有像现在这个样子。
他突然明白苏陌这一刻是在生气的,也许他从没有见过苏陌这麽生气过,像潮汐一样,来的如此沈默,直到大浪铺天盖地的打下来,被海水翻天覆地的包围,才知道那是怎样压抑隐忍的怒火。何授不知道苏陌为什麽生气,可是等到苏陌慢慢把脸转过来,用眼睛盯著他看的时候,他却怕的厉害,苏陌那麽用力,手指都扣到他肉里了。
苏陌大概也知道他怕了吧,那样沈默而愤怒的看了他好一会,终於慢慢放松了手指的力度,苏陌又叹了一口气,问他:“你到底去了哪里?”
“我去找了……一个亲戚了。”何授小声的回答。
苏陌又问:“怎麽瘦成这个样子。”
何授张了张嘴,然後低下头去,说:“我,我没有胃口,没有好好吃饭。”
苏陌哦了一声,何授随即感觉到手心扶过头顶的温度,他听到苏陌说:“那怎麽能行呢?怎麽可以不好好吃饭呢?”
他还没来得及把那种突如其来的辛酸和涩涩的感动沈淀到骨子最深处去,就感觉到那只温暖的手再次用力的握住他的,苏陌重复说:“一定要好好吃饭的。”
何授在这个时候,听到灵魂分裂成两半,一半在尽情的哭,一半在肆意的唱。他无法分辨这叮嘱到底有多少真情多少假意,却在理智分辨出来,就已经被温水一样的无力感,把全身包裹的彻头彻尾。所有最深的怯弱和无能在这一刻,像海底补偿流一样翻滚著涌上来。
何授一边被苏陌拉著走,一边负偶顽抗著说:“我马上就要走了……我一定都走了。”
苏陌压根像是没听到一般,似乎那抵抗全部都是过眼烟云拂面清风,通通都可以忽略不记,他唯一发出的一点表示,就是在何授每说一句後,给一句强硬的点评。
苏陌说:“想都不用想。”
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後拉著往前走,何授不禁会想起苏陌生日的那天晚上,两个人也是这样走著去吃火锅,只是现在这一路异常的聒噪。何授在後面低著头,一边跟著苏陌乖乖的走,一边小声的说:“我一定得走的。”
 
这样走了一路,说了一路,统统都被苏陌否决了。现在想想,那时侯路人看到这个情景,大概会觉得很好笑吧。
其实不是很好笑的。
 
36何授被苏陌带回去了那个房子,他在戚慕商那里住了那麽久,早就习惯了如何在昏暗的灯光里,或者是黑暗中安静的摸索,看著彻夜不灭的微光从地下室透过铁门的缝隙透出来,相安无事。现在重新回到这个原本熟悉的光明空间,觉得有些恍如隔世,那种不协调的感觉透著光线洒在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带著手足无措的尴尬味道。幸好苏陌拉著他的手,一直都没有放开,居然一直都没有放开。
何授已经记不太清楚自己是怎麽被拉回来的,只是知道理智重新主宰身体的那一刻,他就已经站在了这里,他仰看苏陌的侧脸,那种益发俊美的脸孔,他以为他已经模糊了,结果在重新出现的时候,才发现那面孔早已镂心刻骨。几个月的时间,岁月摧枯拉朽,光阴斗转星移,世界沧海桑田,只有那个人俊美如昔。
苏陌就那样面无表情的问他:“饿了吗?你要吃什麽?”他问话的时候,身子微微前倾著,眼睛专注的看著何授,这姿势让何授有一些局促,何授想了很久,才喏喏的说:“我不饿。”
苏陌说:“不可能不饿。”何授愣了一下,才说:“我真的不饿,真的。”他已经不知道这种感觉,到底是真的不饿,还是不知道饿不饿了。身体衰弱的感觉很彻底,独处的很多时候,他都会不由自主的想起戚慕商,想他会不会也曾经像自己一样,发现自己搬不动东西的时候,发现自己吃不下东西的时候,惘然若失。说不出後不後悔,只是不知何去何从。
苏陌只是重复著说:“不可能。”何授觉得这一刻他们相处的模式,真的很可笑。只是把两句话重复著说来说去,一个比一个固执,换另外两个人的时候,大概都会觉得不耐烦吧。可此刻,这样一次一次的重复,一次一次的坚持,不知道为什麽,突然觉得有些难过。
何授眼睛就那样红了,他说:“我真的不饿。”
感受到苏陌的怀抱,是几秒锺之後的事情,何授并没有拒绝什麽,他有些难受的,放任自己接受这个温暖。苏陌在抱他的时候,问:“何授,我们为什麽会变成这样?”
何授不知道该怎麽回答,他其实也不是很明白到底发生了什麽事情,只是几个月,几个月过後,苏陌破镜重圆,而自己从一个向来远离烟酒的人,变成一个无可救药的吸毒犯。为什麽,我们会变成这样?
苏陌继续问著,用不大也不小的声音,何授也不清楚他到底在问他还是问自己,苏陌问:“何授,怎麽会这样,我明明是很努力的在找你啊?”
何授觉得自己一个问题也不会回答,他突然说:“你也说过喜欢我的。”
何授说:“我想过很久了,你从来没有骗过人,所以我信的,我当时真的很开心。现在想想,你应该没有骗我,可是……你的喜欢,大概仅仅是喜欢吧。”
苏陌默默的看著他,过了很久才说:“你想要什麽,爱吗?”
何授似乎有些明白了,大概是因为自己的喜欢多一些,所以自己就比较吃亏了。他这样安慰自己:我会走的,我很快就会走的。
於是何授这样说:“你知道吗,我曾经这样想,如果你能爱我,我这样的人──无论是做什麽事情,我都是愿意的。”
苏陌闷闷的说:“只是喜欢──这样不好吗?”
何授顿了一下,吸了口气,换了一种自嘲的口气说:“你大概是爱死了那个女的吧……我应该要祝福你破镜重圆吗?”
苏陌似乎花了一些时间才明白何授在说什麽,他的语气突然抬高了,他大声说:“你他妈在说什麽!”
两个人从拥抱的姿势开始互相怒瞪,好一会,然後互相松开了拥抱著的手,慢慢拉开一些距离。两个人都是默不作声的站著,一副剑拔弩张的模样。
苏陌恼火的发现几个月後,何授在懦弱的同时,似乎变的有些不可理喻了,发现何授脾气开始暴躁多疑後,苏陌几乎是异常克制,才勉强压住心里莫明其妙的怒火,或者他一直认为何授都会是那个听话的不多嘴的模样,一辈子都不会变,而不是像那些他曾经在bar里看过的闹场的人,一脸妒妇的表情,这和他记忆里一点都不一样。
苏陌最後终於挤出了一句,说:“算了,你去洗个澡吧,衣服还是放在原来的柜子里。”
何授并没有多说,很快的找到衣服,冲进厕所。只有他才知道刚才突然的失口是怎麽回事,只有他才知道这种突然从头脑里冒出来不可遏制的焦躁感和疼痛感是怎麽回事。他把那扇没有锁的磨砂玻璃门合拢後,试著用放衣服的架子堵在门後。他怕苏陌到时候看出浴缸没有湿,看出来他没有洗澡,毕竟他此时并不干净,於是索性把水量调到最大,让热水瞬间滑过浴缸,而他自己则开始颤抖的去脱衣服,露出一根一根肋骨布满的上身,等到水溢满白色浴缸,才用哆嗦著用手关上了龙头,然後从衣服口袋里面掏出那个小包,里面是几根裹满了白粉的纸卷,到了这个时候,他几乎全身站都站不稳,一只脚跨进浴缸的时候还差点滑倒。直到他把全身都泡到温水里,他才敢用打火机点燃纸卷,含在嘴里,一下一下的用力吞吐,好一会,才觉得那神经一下一下钻心刺骨的跳动和焦躁,终於开始慢慢平息。
他於是开始放慢了抽食的速度,一边慢慢的让那淡蓝色的气体一缕缕顺著自己的气管往身体深处滑行,一边开始打量著自己惨不忍睹的身躯。他又想起了戚慕商,他不知道戚慕商是不是也时常像他现在这个样子,看著自己瘦的只剩骨头的手,看著那层发白表皮下,清晰可见的清晰血管,甚至是数著自己的肋骨,又或是在水中静静的看自己的脸,连自己都认不出来的脸。
何授觉得有点害怕,这种恐惧在他独居的时候还不明显,因为那个时候,根本没有人和他比较,再如何不正常的作息时间,不事餐饮,甚至没日没夜的只是服毒和睡觉,都不会让他觉得自己是不正常的。可刚才脱口而出的那一句,让他知道他现在有多麽不正常了。
天知道,他绝不会这样跟那个人说话。不是不能,而是不愿。从骨子里的,实实在在的不愿!他向来不愿。纵使也会嫉妒,可绝不愿让那个人知道,他也会有这麽丑恶的嫉妒的面孔。
他终於有些害怕的接受这个事实,现在他必不可少的那种东西,他原来以为只是腐蚀身体的那种东西,也许把他精神也腐蚀了。他不要这样,他害怕了,他害怕这种在控制下理智全失六亲不认的这种感觉,失去控制的感觉差极了,他怕极了。
何授用右手夹著拿纸卷,有些魂不守舍的抽著那东西,一边又再次,再一次的发誓:我得走,我一定得走!
正当何授这样想得时候,那扇磨砂玻璃门突然被人毫无征兆得推开,伴随著铁架子轰然倒地的一连串哗然巨响,进来的是拿著沐浴液的苏陌,他似乎根本没反应过来。随即他皱著眉头气的大吼了一声:“你他妈到底在干什……!”
他说到了这里,他看到了何授,那个只剩一把骨头的可怜虫,被迫的把他想努力隐藏的一面暴露了出来,他看著何授泡在浴缸里,浑身湿漉漉的,嘴里叼著什麽,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然後再在看到他的时候,突然圆睁双目。
苏陌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好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问:“你到底在干什麽?”
 
37
何授吓的说不出话来,只是想著要把那东西扔出去,结果苏陌向前走了几步,看到那镜子前摆著那个小包,把纸卷拈起来,看著露在指尖的白色粉末,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好一会,他怒吼一声,把何授就那样湿漉漉的从池子里提出来,何授看著手间纸卷就那样掉在水面,不一会就沁透了,慢慢沈下去,一句也说不出,被迫脱离温水的身子,被冷风一吹,起了一层疙瘩,不停的发著抖。他一点都不敢看苏陌,只是牙关冷的互相碰撞的,脑子里一片混乱,晴天霹雳後就是一片荒芜,什麽都拎不清理不出,一边拼命的想:完了,完了。一边委屈的想:我想走的,是你不准。他还没来得及分清楚骨子里那两种负面情绪到底是哪种占了上风,就感觉身体突然一阵剧痛。
那是苏陌突然把他用力丢在瓷砖地板上,何授刚来的及闷哼一声,苏陌的拳头就铺天盖地的落下去,何授感到自己在那力度面前不断的落下弹起,他在那疼痛面前不堪一击,只是闷哼著不断的流泪满面,拿手无力的护住头脸,身子在墙壁上被打的滑落又被拎起,一次又一次,那些重复打在一个地方的拳头带来不同的疼痛。
何授痛的不行,开始哭著求饶,苏陌根本不管他,一拳一拳打下去更加的狠,何授痛得大哭,大喊著说:“我错了,不要打!苏陌,好痛!好痛!”苏陌听了,全身抖个不停,最後狠狠踢了何授一脚,然後把他用力挥开,自己无力的摊倒在浴室的另一个角落。
何授捂著一身青青紫紫淤血的痕迹在地上抽泣了很久,然後缓过气的时候,就往苏陌那里跪著爬过去,试著用手去碰他,苏陌狠狠的挥开,何授并不放弃,脸上泪痕未干,一脸可怜兮兮的把自己的手放在苏陌的膝盖上。
那一刻,何授其实并不清楚自己要做什麽,只是知道自己是那麽害怕,害怕带来的恐惧感远远大於身体的疼痛,支配了他的所有感知能力。何授模模糊糊的再一次想起小时候母亲拿扫把打他的模样,往往是一边打一边哭。母亲那麽伤心,所以没有人会恨母亲的拳头。何授模模糊糊的想,幸好苏陌还肯打他,如果苏陌直接调头就走,他该如何是好?
於是,这一刻,重新记起来小时候挨打的感觉。原来拳头落下来,真的会痛的,挨打的每寸肌肤和骨骼,真的会痛的,被撕裂和流血的时候,真的会痛的。打人的人,他的手,也是会痛的。
自己有多痛。他的手就会有多痛。何授小心的把自己冰冷的手都放在苏陌的膝盖上,苏陌的刘海比以前还要长,这样低著头,什麽表情都看不到,於是何授小心翼翼的,一个尽的叫他:“苏陌,苏陌……”
苏陌不理他。於是何授把自己另一只手也小心翼翼的放下去,继续小声的叫:“苏陌……”直到那个人终於肯伸出手,把全身冰冷,淤痕点点的皮肤上犯了一层青紫色的身体,慢慢搂在怀里。
苏陌的气息也是冰冷的,苏陌的语气,听起来似乎有些疲惫,他问:“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麽,为什麽要这样糟蹋自己?”
何授想,大概自己很没用吧,所以选择了最没用的道路。
可是他不敢这样说,他知道苏陌最讨厌没骨气的男人,他在第一次见苏陌的时候就知道了,於是他只能说:“我不是故意的。”
苏陌似乎根本没听见,他只是一个尽的问:“怎麽会变成这样呢,我明明那麽努力的在找你啊。我明明……去追你了,我明明……这麽用力的抱紧你了。为什麽,突然之间,就变成这样了呢?”
何授张口结舌的愣在那里,他甚至不知道这一刻,到底是谁更加的难过和伤心,他不想这个样子的,他只是想放弃自己了,可是──他不知道苏陌会不开心。他本来想走的,本来想躲起来不让别人知道的,为什麽,会变成这样?──
苏陌抱著何授冰冷的身体,轻轻的问:“我不明白,我明明那麽努力了──我们为什麽会变成这样?”
何授捂著耳朵不敢再听,他颤抖的想站起来,想穿上衣服,想逃离这里,这比戚慕商那间阴暗的屋子可怕多了,可怕多了!这会让他心如刀割一般,要窒息一样的难受。还不站起来,苏陌就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一样,扬起了脸,脸上全是赤裸裸的倔强。
苏陌咬著牙,一声都不吭,把架子上的大浴巾扯下来,用力的,狠狠的,几下把何授身上的水擦干净,连皮肤都擦红了,几下把换洗的衣服给他套了上去,苏陌把何授横著拎起来,几步走到床前,把何授扔到床上。
苏陌大声问他:“那东西,你上瘾了没有!”
何授愣愣的点了点头。
苏陌大声的抱怨咒骂著,他骂:“该死的!该死的!”他皱著眉头,在床边来回走著,然後转过来说:“戒了!我帮你,这东西会整死人的,你一定得戒了!”
何授愣了很久才明白过来他到底在说什麽,他突然发出一长声刺耳得尖叫,何授大声的喊:“不!!不!!!!!!──────”他剧烈的挣扎著,从床上跳下去,想冲出屋子,哪怕一遍一遍的被苏陌按回去。
“不!!!!!!─────”何授哭著,大声拒绝,用力摇著头。眼泪顺著眼角滑下去,整个人脸上都是一层惊恐的死白色。无法言喻的绝望感霎那间弥漫心头。他在这一刻彻头彻尾的明白,为什麽那个时候,戚慕商会在自己看到他毒瘾发作时离去,那到底是怎样的感觉,从骨子里自惭形秽!他不要,他绝不要苏陌看到那样颠狂,毫无理智可言的自己──口吐白沫,满口胡话,毫无尊严。决不!决不!!!!!他不要!他决不要。更重要的是:天知道,那个时候,自己会如何的声嘶力竭的企求毒品,会做出什麽样的事情,一如当日戚慕商理智全失的求他──那种时候奢谈理智根本是痴心妄想,他不敢想──自己会如何丑态百出,如何的丧心病狂──
何授大喊著拒绝,最後抱著苏陌的腿,他跪在了苏陌面前,痛哭流涕的求他,说:“求求你,不要……”
他不知道那时候苏陌脸上是什麽表情。 
38
苏陌安静了很久,他似乎有很多想说的,都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最後他涩涩的问了一句:“爲什麽?爲什麽要这样糟蹋自己?”苏陌慢慢的弯下腰,试著用力把何授的手扳开,他问:“爲什麽不珍惜自己?”
何授惨白著脸,什麽都不说,只是拼命的抱著苏陌的腿,微微颤抖著,嘴唇没有一丝的血色,苏陌突然猛的用力,把何授的手从他裤子上扯下来,大吼一声:“你他妈的腻不腻!你能不能有点出息!!!”何授唰的一下泪流满脸,他说:“我就是没有出息,我也不知道爲什麽要这样,苏陌,我求你不要管我,我也求你不要不理我……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我觉得我快疯了……苏陌,帮帮我,救救我……”
苏陌铁青著脸,说:“我能怎麽帮你?我能怎麽救你!!你说——我还能怎麽样!你要我跪下来吗?跪下来求你,说好何授你给我有点出息!求你好好做人!求你自强自立!?”
何授哭著说:“你不要这样,我也不想的。我只是心里难过,我心里……”苏陌後退了几步,喘息著重复问了他一句:“你他妈到底戒不戒?”
何授惊恐的摇头,小声的,一连声的拒绝:“不,不,我戒不掉的,我不行了的,我没救了的——我不能戒的,好痛的,我受不了……”
苏陌闭上眼睛,一只拳头狠狠打在墙上,吼道:“你滚!你给我滚——我再也不要看到你!滚!!”
何授拼命的摇头,他朝苏陌走了几步,见苏陌似乎再不打算理他,不甘心的又小声叫了几次:“苏陌……”苏陌把头转过去,身子靠在墙上,额发掉下来,遮住了眼睛。
何授愣愣的看了一会,又看了一会,然後呆呆的往门那边走,走了几步,又回过来和苏陌说了一声:“苏陌,我走了……”苏陌没什麽反应,于是何授自己发了一会呆,终究走到门口,把门拉开,又回头看了一眼苏陌,小声说:“再见了……”然後开始往门外走,整个背都是佝偻的,看上去像一个昏暗的影子,这样灰头土面的走了,到了外面,风一吹就垮了,雨一浇就垮了,别人笑他几句,骂他几句,他都不知道要怎麽反抗。这麽软弱,这麽无能,谁都能伤害他,谁都能欺负他,没有一个人站在他身前,甚至是身边——在何授轻轻的想把门带上的时候,一直不说话的苏陌几步抢了过来,狠狠的把何授拉回来,把门用力的关上。那些表面上的平静在这一刻彻底的被打破,何授苍白著脸被苏陌拉回去,苏陌的手很冷,苏陌低声的,咬著牙狠狠的说:“你要我怎麽不管你!你要我怎麽不管你!”
何授听了这句,瑟缩了一会,然後那些积在骨子里的委屈肆意爆发,他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双手颤抖个不停,很没用的拿手抱著苏陌的脖子,眼泪不能遏制的迅速蔓延,哭得整个身子一颤一颤的。在苏陌的记忆里,这个没用的男人,在跟他相处的大半时间,都用来哭泣,或是细声抽噎,或是泪流满面,他原本以爲自己绝不会容忍一个人连骨子都是软的,卑躬屈膝,奴顔媚骨,活得一点尊严和自我都没有了,但这一刻他却只能陪著那个人一起颤抖,心痛的快死掉了,一个劲的用手去拍他的头。
“我怎麽能不管你……”苏陌这样说著,狠狠的吸进去一口气,咬著牙把何授半揽著拽回房里,一边用力拍打著头,一边把房间里所有有尖锐棱角的物体都搬了出去,然後找毛巾找身子找冰袋找勺子,甚至打了个电话叫冯洛去找个熟人弄点镇定剂,何授光顾著哭了,根本没注意苏陌在忙什麽,直到苏陌开始拿绳子绑他的手,边绑边问:“你一天发作几次?”
何授愣了一下说:“两次……”
“什麽时候,除了中午一次……还有呢?”苏陌问他。
“晚上……”何授这样惊疑不定的回答,一边试著开始挣扎,说:“干什麽,放开我……”
苏陌咬著牙,把系手的绳子用力绑在一起,绑的一丝缝隙都没有了,再把手固定在床头,剩下的绳子一圈一圈的缠在他身上,穿过床底,绑的严严实实的。何授怕的厉害,一个劲的求饶,说:“不,苏陌……我不行的,不要玩了,放开我……我不行的。”
苏陌咬著暴吼一声:“你叫我怎麽能不管你!!!”何授听了这句,眼泪一边顺著眼角流下来,一边哭著说:“苏陌,我不行的。我烂透了的,我自找的,我活该的,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我自作自受……我不行的,你就饶了我这一回,当作什麽也没看见……”
苏陌把头低下去,跪在床前,把头深深的埋进床上,何授微微感觉到苏陌的头发擦过大腿,不禁停下了乞求,担心的看著苏陌,口里直喊:“苏陌,苏陌?”
苏陌就那样深深的把整个人埋进床褥里,肩膀微微的颤抖。何授听到苏陌在被子闷闷的低低的重复一句话。
他说:“你叫我怎能不管你……”
 
39[虐,慎入]
何授的毒瘾是在晚上9点左右开始发作的,在那之前,他从未试过压抑过自己的欲望。他原以爲他可以从戚慕商当时的痛苦来窥视这种该死的疼痛,後来发现这种表面的东西永远都像纸上谈兵一样幼稚可笑,当疼痛降临时,何授终于明白所有的语言在这一刻都是苍白无力的,原本就从未坚强过的意志力在这一刻溃不成军,何授在这种磨难下浑身颤抖著,几不成声的乞求:“放开我……放开我……”
他尝试著开始挣扎起来,可是苏陌绑的很紧,他甚至连挪动的力气都没有,却依然一下一下,绝望的用力,床被他剧烈的动作带的哗啦啦的直响,苏陌扑过去,把他按的死死的。何授痛苦的仰著脖子,发出嘶哑的喊叫,哭著喊:“啊——啊——放开——痛——难受啊!”与这种神经抽搐著,全身功能混乱的疼痛下,那些对肌肤表皮的伤害显得不足挂齿,血流的多了就会自动愈合,拳头打的狠了创口就会麻木,绝不会像此时这样,被中枢神经控制著,主宰著身体的每一个喜怒哀乐,不安、焦虑、忽冷忽热,每一个温觉触觉都像一把刀在骨头上千磨万练,每一个听觉视觉都像是一把锤子对著脑袋用力锤打。
何授哭著,喊著,用力的想挣脱束缚,身子很快的就勒进了他本就只有一把骨头的身体,他颧骨蜡黄著,汗如雨下,脸色死白一片,伴随儿来的是流泪、流涕、出汗、恶心、呕吐、何授嘶哑的叫著,喊著,衣服很快就粘了一层水贴在身上,连带头发一起湿漉漉的贴著,消瘦惨白的脸上,湿漉漉的也都是水,先是汗水糊在鬓角,再是眼泪干在鼻翼,最後什麽都分不清了,何授挣扎的整个人脱水一般,到了後来练什麽乞求的话都说不出来,只是从喉咙里,断断续续的发出“啊——啊——”的喊叫,间或是细小的抽气声。
“苏陌……”何授不知道挣扎了多久,也许不过是十几分锺的事情,但这一刻他根本不知道他到底熬了多久,说四季变迁他会信,说俯仰之间他也会信,因爲主宰他所有感知的只有那种从每一条不停抽搐著跳动神经带来的感觉,难受,很痛,很难受。何授用嘶哑的几乎听不清的声音跟一直死死压著他的苏陌说:“求求你,放开我……你叫我做什麽都行,要我怎麽祝福你都行——放开我,我发誓,我真的——嘶——发誓,我真的,这次我绝对不会缠著你——求求你,你要我怎麽做都行,干什麽都行——呜,求求你,求求你。”
苏陌恍若未闻,只是一个劲的压著,死死的压著,他把脸埋在被子里,只有颤抖的,发白的关节,暴露了他此时的心情。何授在他下面,焦躁不安的转著头,皮肤表层被绳子勒的破皮流血,何授怎麽求,怎麽求,苏陌都不听,只是把头狠狠埋在被子里,压著他,咬著牙,什麽都不说,什麽都不听。何授求了很久,突然尖叫了几声,失控一样的大声咒骂起来,何授大声的,嘶哑的怒吼:“你这个王八蛋!你混蛋!!你以前就是这样——你不是个东西——以前整我还整的不够吗……以前玩我还不够惨吗——你觉得我还不够可笑吗!都是你!都是你!!你凭什麽!!你凭什麽!!你放开我——听见没有——你不是东西——我之所以变成这样都是因爲你——混蛋!混蛋!!!”
何授怒骂著,咬牙切齿的骂。苏陌跪在床前,用力的用上半身压著他,死命的压著,全身微微的颤抖,苏陌狠狠的咬著自己的唇,什麽都不说,心再怎麽痛也不说。死也不放,别人怎麽骂都不放。
所幸何授终究不是一个会骂人的人,他颠来覆去的就是重复的几句话,後来何授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一个尽的抽气,在有限的空间内,哭著,小力的挣扎,哪怕筋疲力尽。何授一边抽气一边小声的哭,说:“苏陌,苏陌,我痛——”
苏陌咬著牙,什麽都不说。两个人就那样折磨了有半个多小时,何授不再开始挣扎,苏陌还是筋疲力尽的压在那里,何授不再挣扎了後,就跟苏陌说:“苏陌……对不起,我刚才不是故意的,现在好了……”
苏陌吐出一口浊气,如蒙大赦一般擡起头来,脸上都是疲惫和一些别的什麽,也许他嘴上说的再如何的了不起,在独力面对这种事情时,终究有些勉强了,也许每一个人,面对自己亲近的人,看到这一幕,都有些勉强了。苏陌似乎微微有些喜色,他说:“怎麽……熬过去了吗?”
何授小力点著头说:“现在好多了……对不起……刚才真的好难受,所以才会那样说,你不要介意。”何授甚至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看上去惨白一片。
苏陌眉眼一下子鲜活起来,连说了几句,没事,没事,然後仔细审视了一下何授手上的淤痕,恍然著说:“你等等,我马上帮你解开。”
何授低著头,小声的应著,苏陌连忙去取了刀子什麽的,把那些在挣扎下缠成死结的绳子一一挑断,还没等苏陌对解开束缚的何授露出一个微笑,他突然发现何授脸上那怯弱而羞涩的笑容几乎在同一时刻就消失的无影无踪,那个人像是某种穷途末路的野生动物一样从床上逃命一样的跳下去,几步撞开门锁,来到客厅,伸手拿起茶几上的纸包,一手摸索的去找打火机。
苏陌这才明白过来自己被骗了,他怒吼一声,冲过去,两个人厮打成一团,厮打的时候,苏陌如果还能思考的话一定会想起什麽狗急跳墙,兔子咬人的俗语,因爲这一刻,何授面容扭曲著跟他对打的力量,尽让他险些掌握不住。那个明明已经只剩一把骨头的人,像疯狗一样不知道从那里来的力气,咬著牙对抗,两个人像是有什麽不共戴天之仇一样玩命的扭打,何授眼看那纸包要被苏陌抢了过去,理智全失,一口狠狠的咬在苏陌肩头,霎那间深可见骨鲜血痕流,险些要呀下一口肉来。
苏陌忍著痛,居然是不吭一声的咬著唇,在下唇上咬著一圈血印来,他一声也不吭,然後用力一推,终于把何授从他肩膀上甩下来,这才抢到了纸包,正想把那东西从窗台上扔出去的时候,何授疯了似的从地上爬起来,顺手操起茶几上的那个雨过天青海纹瓷瓶,面目狰狞的抡起来,就要向苏陌脑袋上敲去,快敲上的时候,他看到苏陌的眼里从震惊到不信,後来变成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然後何授看到苏陌,那个从来不肯服一句软的苏陌,在那一刻哭了。
何授一愣,然後硬生生收回力量,後退了几步,被後坐力影响,一下子坐倒在地上。
看著那人脸上两行泪水就那样安静的顺著脸颊滑下来,何授愣愣的想那个人哭的时候也是那麽骄傲,不声不响的。他哭了,他哭了,何授想,突然觉得心痛的厉害,在理智重新主宰一切的短暂瞬间,何授喃喃的想说些什麽,苏陌却突然平静的把纸包扔到何授面前,苏陌说:“你走。”
何授赶忙小心的把纸包捡起来,一脸抑制不住的欣喜,小心的拿著,捧著,放在鼻子下面小心的闻著味道,一点不知道苏陌说了什麽。知道苏陌推著他,狠狠的把他推向门外的时候,何授不知所措的发出一声受伤一般颤抖的尖叫声,然後反方向的要往屋里挤。苏陌眼泪也不擦,只是咬著牙说:“你走,你走!”何授哇哇的尖叫著,害怕一样的全力挣扎,直到他看清楚苏陌的表情後,才呆在那里,然後被苏陌推了出去,关上了门。
“啊————————————啊————啊————”何授发出细小的尖叫声,大张著嘴巴,试探著去敲门。他喊:“苏陌,苏陌——啊——开门开门——”
他敲了好一会,直到那短暂的理智彻底消失,脑袋里的剧痛主宰一切,他才无力的躺倒在房子方面冰冷的地板上,纸包在何授被苏陌推出门外的时候,随意的丢弃在地上,此刻白色的粉末散在楼梯上,,何授没有打火机,脑袋那麽痛,那麽痛,痛的让他再度佝偻起身子,弯著腰,跪在楼梯上,伸著舌头,一下一下的舔,一下一下的舔。直到头不再痛了,心却那麽痛,那麽那麽的痛。
然後,何授闭上眼睛,试著颤抖的站直身子,结果晃了一晃又倒了下去,何授就那样重新爬回了那扇面前,试探著把手贴在冰冷的铁门上,然後两只手都贴了上去。
何授不敢敲门,他只敢这样无声无息的贴著,然後小声的,一遍一遍的对门里面喊:“苏陌——苏陌——开门开门。”小声的喊了好一会,语句终于简化成无声无息的两个字,冷风顺著在空旷的楼梯穿梭来去,何授跪在地上对著门那边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喊著苏陌苏陌。
苏陌爲他哭了。
何授知道,那个人此刻正在门的另一边,无声的流泪。
 
40
何授也忘了自己是怎麽离开那个小区的,风一吹,浑身就懂得发抖,浑身又粘又湿,坐在街边的时候,南来北往,车水马龙,投过来的目光飘忽著从脸上飞过去,有鄙夷有漠视有同情,他知道他此时这种落魄的模样,难免让人想到那些求职不利的人,难免让人想到穷途末路的人,一不留神就去跳了楼投了河的那种落魄,何授用自己稍微干净一点的手肘来回擦著脸,然後慢慢开始沿著马路走,风从脸上刮过去,刮成了寒风刺骨。
他想起以前读过的开头,书上说:“冷风如刀,以大地为砧板,视苍生为鱼肉,万里飞雪,将苍穹作烘炉,溶万物为白银。”他只以为冬天的风会很冷,如今不过是晚秋,就冷的入骨生寒。眨眼间,秋光老尽,故人千里。
那是多少年前,他可以用一本本用才情和想象堆砌出来的读物提气壮胆,虽不肆意狂荡也还身正心诚;那是多少年前,他可以一个人在公司里面忍气吞声,虽不美满和睦也是相安无事。那是多久前,他还在用扫帚帮母亲扫地,不小心打碎了一个碗,在风里面跪了一个晚上,然後受宠若惊的在早上喝一碗热汤。
他想起那些文人们喜欢说的话:时间如白驹过隙稍纵即逝。草木无情,不识韶华飞度,俯仰之间,四季变迁,他突然希望能够回到那个时候的单纯寂寞,虽然没有喜欢的人,但是他可以把他仅有的那些可怜的喜欢,统统用来爱惜自己。
女子如明珠,只有自己把自己碰在手心里,别人才能珍视她的芳华。何授想著自己,他把自己踩到了脚底下,然後再捡起来,跪著求别人收下。很可笑对不对?可是他已经习惯了用这样最卑贱最没有骨气的模样和苏陌相处。他偶尔会想,也许有人也会珍视这样跪著乞求爱的人呢──他原本以为这是痴想,痴想都是想想就算的。
苏陌为他哭了。他想苏陌大概是很恨他了吧。他想起鲁迅说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恨铁不成钢的恨,烂泥扶不上墙的恨。苏陌这种恨让他从骨子里无地自容,他毕竟不能像阿斗一样脸皮厚的说乐不思蜀,他脸皮比谁都薄,他突然觉得好後悔──那种从胸腔里面散著的浊气的後悔把他填充的满满的。
在这一刻,他突然觉得古人说的话句句在理。古人们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古人们也曾说:回头是岸。可他此时只看到苦海无涯,岸在何方?苦海无涯苦作舟,可笑他此刻连舟都没有。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自救不行,於是三魂不齐七魄不全,若有所失如行尸走肉。好没用,对不对?他既不能像戚慕商那样彻底的放弃,也做不成苏陌那样子咬著牙说永不放弃。何授一边不知何去何从的向前走,一边捂著胸口皱著眉,他想起戚慕商的那幅画,四周景物都在晃,他伸出手去,对著空气轻轻的喊:“救救我──救救我──”
脚步一歪,似乎是踢到一颗石头,於是一头栽倒,灰头鼠面。何授想安慰自己几句,说孔子还形同丧家之犬呢,终究说不出,就那样趴了好一会,再慢慢爬起来,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的回到了以前住的那间公寓。
他愣了一会,正想往回走的时候,看到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妇女站在公寓楼梯口,和门卫小声的,低声下气的询问:“他真的没有回来过吗?”何授愣了一下,又愣了一下,然後看看自己摔的满身尘土的衣服,和想也知道是什麽模样的脸,内心霎那间破碎的千疮百孔,他以为永远就会那样缓慢扩和的心脏突然开始一下一下剧烈的抽搐狂跳,何授跳起来,拔腿狂奔,往回就跑。
那个女人是他的母亲。
拿扫把追著他打的母亲,用力敲他的头的母亲,骂他没出息没骨气的母亲,为了他从村头到村尾跪著求人借钱的母亲。一辈子就希望他能够有出息的母亲。过去的记忆如同潮水一般泼天盖地的浇过来,把他从里到外淋的湿透,他想起那些用红糖和大豆熬成的劣质食品,他想起母亲卖凉茶里泡的车前草,矢车菊,蛇舌草,他想起柳义传里的话,风霜满鬓,雨雪罗褥,他以为那是在说他的母亲。
他没出息啊──何授第一次知道自己错的如此彻底──整天情啊爱的,自以为自己顶天立地无愧天地,自以为轰轰烈烈感天动地。在城里面觉得自己是最委屈的一个,恨不得死了去了,却忘了母亲是如何才把他送进大学送进城里的──
他以为他是最不幸的,不幸的能六月飘雪血溅尺素,陷在骨子里演一场悲情的戏目,他的情是真了,他的苦是真了,他的痛是真的,可又把对他真的人置之何地?
原来他自以为是的绝望和放纵不过是一杯亲者痛仇者快的毒酒,枉他饮下时还甘之如饴。何授突然狠狠咬上自己的手腕,边咬边跑,才骨子里发出一声痛不欲生的悲鸣。
风打到脸上,母亲的样子被抛在脑後。从小区从出去要一个世纪那麽久,从外面跑回来只要几分锺,何授顶著门卫质疑的目光咬著牙往里面冲,冲到顶楼的时候,气力不足,一下子倒在门前,虚汗顺著额头往下肆意的滑落,何授用力的拍门,用力的拍,一边拍一边大喊:“苏陌,开门,开门!求你了──苏陌──”
门再次打开的时候,其实并没有花多久。苏陌面无表情的站在那里,何授冲过去,哭著,抱著他的脚,整个身子抖个不停。
何授发著抖的,拼命的求他,跪著求,抱著求,哭著求,他说:“苏陌──求你,帮帮我──我不能像现在这个样子──我母亲来找我了──苏陌,求你──帮帮我,我不能让她看到我这个样子的。”
他的眼泪打在裤子上,一湿就是一大片──明明是这麽廉价的泪水,为什麽拼命的流,拼命的流,看了的人,心里还是会痛呢?当苏陌的手,慢慢抚上那个人的头,他不知道为什麽,突然转过这样一个念头。
看到他这样子,母亲会难过的,他怎麽忘了。
伤害对自己真的人,谁能够忍心?
 
41何授在那天折腾的筋疲力尽,天色又晚成了万家灯火,到了後来是抱著苏陌的裤子,一边交代母亲穿了什麽衣服什麽裤子什麽鞋子什麽长相什麽发型一边哭,哭著哭著就睡著了,半夜里,苏陌怕何授他妈大概是找不到地方落脚的,一个人把何授抱上了床,就开了车满城的去找,找到的时候,具体情况何授不知道,苏陌却记忆犹新,他的外交手段一向长袖善舞滴水不漏,左右逢源八面玲珑。可碰到这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出场前就紧张的一败涂地,後来还是凭著一股狠气上了场。
他把爱车停在路边,看准了那个老太太,用自己千锤百炼的最有风度的姿势下了车,露出八颗白惨惨的爱牙,在半夜里闪烁著啧啧的光辉,比金牙还要拉风,苏陌微微弯下身子,挤出最和蔼可亲的笑容,温柔的说:“阿姨……你是何授他母亲吧。”
那女人停在那里,看了他一眼。苏陌就紧张的差点忘词,最後苏陌楞是死撑著笑容说:“我是何授他朋友,是何授他们单位的,何授他出差去了,哎──明天才能回来,他经常跟我提起你。这不,我今天办完了事──完了──耽搁了,这不看到你老了,你怎麽突然到这来了,也不打个招呼,要不,我送您去招待所吧?”
那女人又看了苏陌一眼,没说什麽,半天才说了一句:“何授他没什麽朋友。”
苏陌安静了一会,才说:“您应该记得我的,前一段时间,我不还经常打电话到您老家去问吗?”
那女人愣了一下,想了一会,突然恍然大悟一般,说:“哦,你就是那会经常打来我们那边的那小夥子吧!我想起来了,你那时不还经常问我我们家小授回来过没有不是?”
苏陌笑了一下,说:“是,何授前一段时间发奖金了呢,整天跟我们说要好好看看您老。後来他们部门去出差了,我那麽多天没见他,还以为他回家去看您了呢,何授回来还怪我打扰到您了。”
那女人对苏陌的态度明显的好了起来,“我刚才还奇怪呢,没想到这小子胆子那麽小,还真交的到朋友,他性子是没用些,可从没害过别人,谁对他好他都往心里记著,也挺不容易的。他可千万得看著阿姨的分上多担待著些。”
苏陌愣了一下,然後低著头笑著说:“那是当然的。我送阿姨您去附近的招待所吧,费用您千万得让我来出,不要紧的,我这不还欠何授一顿饭呢──等明天他回来了,我跟他一起来接您。”
苏陌微微躬下身子,把这个两鬓班白的女人请上了车,然後自己绕了半圈打开车门,在发动前深呼了一口气,想到明天还得把何授整体面了拉出来,想到那个此时哭累了把自己缩成一团在床上睡著的可怜虫,突然发现要解决的事情还有很多,自己却有些累了.
发动车子的时候,苏陌突然想起自己小时侯车祸时死去的母亲。她如果还活著,是不是也会和自己朋友这样笑著,说:“我们家小陌嘴是毒点,可人不坏,你可千万多担待著他,看在阿姨我的分上。”
这样想著,突然觉得眼睛有些酸,发动的时候,夜已深,繁星漫天,周道如砥。车子就这样缓慢往前,何授的母亲就那样偏著头,安静的看向窗外。夜色如水里,万家灯火,是不是就这样安静的在心中沈淀?
42
苏陌那天回到家,天色如墨,恣肆挥洒,头顶隐隐约约可以见到一轮带著月晕的朦胧之月,却终究依稀仿佛,隐没在云层之後,他累的四肢百骸都断了一般,暗笑如今身子骨毛病百出,未老先衰,许多壮志凌云鹰击长空的梦想,变成了曲线与数字上升时的快意飞翔,染血和伤痕累累的黯然彷徨变成线条下降时的独自感伤。终究是纸上谈兵,少了几分意境,少了几分气概。
於是累的苏陌,脸上一道一道被疲倦而暗淡添满了,走到床前,犹豫著,低下头,在何授脸上轻轻的碰了一下,然後挤出一个自己都觉得勉强的笑容,硬生生的将所有的懦弱统统藏起,侧身躺在床上,陷入又一个困倦的连梦都没有的黑暗深渊。
第二天何授是先醒过来的,模模糊糊往床下爬的时候撞到了什麽东西,那个什麽低低的哼了一声,何授就睁著眼睛看向那个发声体,看了一会,眨了眨眼睛,又看了一会,看到苏陌睁著一双黑的像潭水一样的眼睛看著自己,嘴角似乎有一点不明显的笑意。
“白痴。”苏陌一巴掌拍在何授头上,“去洗个脸,弄精神点,去接你妈。”
何授愣了一下,然後迷迷糊糊的往厕所走,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一下,看到苏陌还在对他笑,突然觉得有些暖意顺著心房到心室,融在血液里流到每一个毛细血管,全身都暖暖的,只是眼睛突然有些疼。
於是何授就努力走的直一些,让自己习惯了佝偻的背挺直一些,这样走到厕所里洗把脸出来,苏陌又对他笑了一下,何授就明白了自己不是在梦里,满天晨色穿过窗帘洒落一地,何授努力在阳光里分辨苏陌的笑,还是有些看不清楚。即便是看的清,那些疲惫和无力也早就被苏陌藏了起来,他此时只是无声的看著何授笑。也许他到此时才明白,有些人需要用棒子去打,有些人可以用鞭子去逼,有些只能以笑相对,对那些胆子小的人要这样,对那些性子软的人要这样。
不停的笑,或是安慰,或是鼓励。
何授就愣在那里,然後一步三回头的走到厨房,小声说:“我去弄些吃的。”苏陌这才收起自己保持的近乎僵硬的脸,用一只手捂在脸上,挡著阳光。然後慢慢从床上坐起来,告诉自己还有很多事情要忙。
苏陌为了让何授的仪表看上去体面些,花了很多时间去研究怎麽让这个瘦的只剩一把骨头的人胖起来,先想到了从嘴巴里颠棉花,然後是化妆品,甚至是打肿脸充胖子,後来一件都做不成,只能看著何授自己动手努力把自己的脸搓红些。出门前,何授坐在椅子上,苏陌站在他後面一根一根的帮他拔著白发。
何授怕疼,但仅仅敢小声的抱怨,说:“我妈以前说,白发不能拔,拔一根长十根……”
苏陌没什麽反映,又拈起一根头发,扯下来,何授小声的疼哼,肩膀都连带著一抖,於是苏陌只好叹了口气,找了把剪刀,一根一根耐心的剪去。他不知道为什麽,看著何授早生华发,以前看过的那些诗句便开始一首一首在眼前闪过,一会是“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一会是“相见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到得後来,每一句诗都化作一声嗟呀。
人生总是有许许多多的无奈,力挽狂澜总好过等到老了,守著棺材对一炉将熄的炭火伤春悲秋。累也要忍了,倦也要忍了,只有忍才能守到雨过天晴,只有忍才能走到柳暗花明。
剪断白发,剪下彷徨,许下再不离弃的誓言。
“好了,走吧。”苏陌轻轻一掌拍在何授背上,拉开了门。
 
43
那天何授见到他母亲的情景,苏陌也许一辈子都会记得,那时候太阳明晃晃的,两个人,一个站街对头,一个站街那头,都不动,只是看著对方怯怯的笑。苏陌不由得想起《霸王别姬》里面,那两个唱戏的也是这样站著不动,眼睛里慢慢的走了千年万年,往事一幕一幕慢慢流走,直到旁边撮合的喊:“霸王和虞姬说话怎能隔了一条乌江?”然後把两个人一拉一拽,站到了一起。
苏陌於是也拉著拽著,让何授站到他母亲面前,何授苍白的脸上慢慢泛出一点红晕,他紧张的不行,连骨头都是抖的,眼睛里慢慢的紧张出一点眼泪,倒有一点泪盈於睫的意思。过了好半天,苏陌才听到何授小声叫了一声:“妈……”
那个女人额头上似乎也有些汗,有些生分的样子,可这样怯弱的一声妈喊到她耳里,眼睛里也是一片湿润,终於赶上前拍了拍何授的背,随著手滑落,她说了一句:“好孩子,我在家里面,这段时间,心慌的厉害,妈是担心你过的不好。”
何授身子晃了一下,苏陌赶紧扶了他一把,何授站稳了身子,又红著鼻子叫了声妈,这下谁都没有再说些什麽,只是互相看著,看了一会又各自避开眼睛,只用眼睛悄悄偷看著。苏陌昨天晚上遇到的,这个硬气且坚强的女人,此时在儿子面前拘束紧张的,连一点棱角都不见了。苏陌心里一软,挤出个笑容,努力的搞热那气氛,最後伸出手,左手拉著何授的手,右手拉著女人的手,把两只手在手里合做一块,再放开手。
这母子两都是一幅紧张到不行的表情,保持著这样牵手的姿势,苏陌佯装看不见那尴尬,只在前面把二人往购物街上领,後面两个人打惯了骂惯了,一别六年,不用打骂了,都不知道要用怎样的方式相处,只能这样僵硬的牵著手,很快手心里都有了汗。何授低著头走的时候,摸著她掌心里层层老茧,小声的叫了一声:“妈,这些年,还好吗?”
那女人愣了一下,然後把掌心里握著的手,紧了又紧,连声说了好几句:“好,好……”
苏陌默默看了,只是笑了笑,在前面领著。
几人到了那商业街上,苏陌暗自打量何授母亲那目光,那女人哪怕多看一眼橱窗里的衣服,都赶紧抢进店里,叫服务员拿下来看。她看中的衣服什麽的,大多都是那种饱暖厚实的,不多,更不贵,苏陌总是努力的讲价,直讲到那女人眼里有了差不多的那种神态,才掏钱付了。掏钱的时候,女人眼里总是有些尴尬的意思,苏陌就一直和何授眨眼睛,直到周围电昏了一圈老少,何授才终於开窍过来,和他母亲说了一句:“妈,他先垫著,别担心,回去我会还他的,我们总是这样。”
那女人这才放心下来。
到了中午吃饭的时候,三人去的是家常菜的地方,但地方大,难得是干净,特别是那种小包房,往那一坐,空调一吹,伸直了胳膊和腿,坐的很舒服。苏陌嘴几乎没停过,他从来不是一个多话的人,可这时候他硬著头皮努力说,一边说还一边笑,努力的接那女人说的每一句话,後来觉得脸皮都有些抽筋了,他轻易不上什麽饭局谈判桌,除非是什麽上亿上千万的单子,可也从来没有这样的费力讨好过。可後来眼睛瞄到何授一脸感激涕淋的表情,又觉得不是那麽辛苦了。
他只觉得心痛,那样讨好而卑微的笑容。於是偷偷从餐桌下握了何授的手,紧紧握著。另一只手照常往另两人碗里蝴蝶穿花一样游刃有余的夹菜,嘴里还来上一句两句:“阿姨,我们说到哪了?”
何授觉得这个时候,心跳的厉害。
後来吃饭吃到一半,那时何授母亲正对何授正在讲家里的事情,她说:“阿授,这几年家里过的好了,你不要担心。”
何授恩了一声。
女人又说:“欠的钱都还清了,如今再没有人上门要钱了,日子过的舒坦了。”
何授还是恩。苏陌觉得有些奇怪,後来发现何授手心里都是汗,再一看,他脸上密密麻麻的都是汗水,脸惨白一片,嘴唇死死的咬在一起,手不停的颤抖。苏陌脑袋里轰的一声,就知道何授瘾上来了。
他记得何授说过,中午一次,晚上一次。可这时他脸上还是要强笑著,说些有的没的事,然後轻轻的拍一拍何授的背,示意他先去洗手间洗把脸。
何授捂著嘴,躬著身子一路小跑出了包房,苏陌装无事一样对著女人疑惑的目光,估摸著过了几分锺,苏陌就站起来,笑著说:“阿姨,何授该不会是掉厕所里了吧,您先吃著,我去看看他。”
听到女人哎了一声,赶忙跑过来,冲到厕所,又把厕所门後面搁的那个“厕所维修中”的牌子拿出来,摆在门前,这才进去了。
进去的时候,看到何授死白著脸,不停的用冷水洗脸,身子却软软的往下滑,赶紧上前抱住了。何授仿佛见了救星一样求他:“我不行了,给我点,我不行了,一点就好,不然我这个样子,不能出去见她了。”
苏陌恶狠狠的跟他说:“你求我救你,你这样我怎麽救?我告诉你,你妈就在外面,你想想你妈,你怎麽忍心吸这个!”
何授浑身一颤,脸色惨白著,只是看著苏陌说:“苏陌,我难受,好难受,救救我,救救我……”
苏陌狠狠吸进去一口气,想著时间过去了,那女人该著急了,当下从口袋里拿出那包东西,放在手心里,何授不敢去碰,只是可怜兮兮的看著苏陌。
苏陌一手握空拳,一手握纸包,一脸认真的跟何授说:“呐,选只是手,是白粉,选这个,你可以现在就抽,爱多少抽多少,我不管你。”
苏陌举举另一只手,说:“选这只手,你一点白粉都抽不到,以後都不能抽,你得乖乖听我的话,绝不能跟我对著干,你选什麽?”
何授显然是有些不能理解,两个条件似乎太过天差地别,带著苏陌式的不可理喻。何授就惨白著脸努力思考,最後一只手在他脑海里慢慢变成了一包包白色的粉末,另一只手在脑海里幻化出苏陌这两个大大的加粗字。仿佛一格一格的慢镜头播放著拙劣的幻灯片:在那个名字面前,所有的一切都是摧枯拉朽土崩瓦解。
苏陌看著何授一脸思考“to be or not to be”的表情,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然後摇摇晃晃的走过来,哪只手都不选,只是湿漉漉的抱住了自己的腰,哪怕脸上冷汗流的阡陌纵横淅沥哗啦,眼睛在汗水里还是努力的睁开,睁的大大的,看著自己,说:“我选苏陌。”
苏陌愣了一下,然後伸出袖子帮他把汗都擦了,对他笑了一下,把他拉了出去,说:“你妈会担心的,我们出去吧。”
何授此时还不知道,那只空荡荡的手里,握了一个很不得了的东西。
苏陌曾经决定谁都不给了的……东西。
 
 
44
何授那天的表现,也许真的比以前坚强一点点,汗照样出,眼泪照样在眼眶里转,身子照样佝偻,手也还在抖,可嘴唇咬的死死的,一句都没再说什麽,努力跟著他们到处走,甚至还能在该说话的时候应几声,虽然偶尔会不知所云回答的南辕北辙,也还算撑下来了。
他母亲那一次只是来城里看看,看看就走,知道儿子没事了,就得立刻往家赶,下午将女人送上火车的时候,何授痛的迷迷糊糊神智不清了,只能咬著牙朝女人努力的挥著手喊妈妈妈妈小心点,然後那些回忆里的泛黄照片在这一个瞬间重现光鲜,阡陌纵横的角落里,该开花的开花,该发芽的发芽,一片片花开如锦,一片片稻浪连天。
苏陌在後面扶著何授的肩膀,站的直直的,然後在看不到那个女人後,在耳边听不到车轮声後,半搂著何授的肩膀,把那个将自己嘴唇咬的血迹斑斑的可怜虫紧紧搀扶著,伸手拦车,要打道回府,何授脑子在那一刻已经不是很清明了,很长时间都保持著那个挥手的姿势,嘴唇一张一合的喊妈妈,苏陌在路人诧异的目光中用自己的背部挡下探询的目光,把何授护的死死的,然後塞到车上,上车的时候,看到自己的肩膀被濡湿了一片,不知道是泪水或是汗水。
苏陌一边对司机飞快的说了地址,一边小声的对何授说:“呐,你做的很好,你今天表现的非常好。”
那些话慢慢的飘进何授耳朵里,何授眼睛眨了很久,似乎终於听见了,然後蜡黄的眼窝和苍白的面颊共同营造了一个虚弱的笑容,在阳光下突兀的显现,连笑容都是可怜巴巴的蔫著,气息奄奄人命危浅,一碰就碎,得放在常温下时常浇水有空施肥好生养著……
也不知道养多久,才会见到他每天都这样笑著……
回到家里,何授躺在床上,已经是出的气多进的气少了,瞳孔都是散的,身子时不时抽搐一下,後来实在累了,就躺在床上昏睡了一会,眼睛半闭著,鼻翼微微的翕张,大概是太久没见阳光,皮肤呈现一种病态的白色,近乎可以看到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苏陌在床边守著,这时候好不容易合了会眼,睡了半个多锺,後来听到耳边微微有响动,很快惊醒过来。看到何授半撑起身子,面孔微微有些扭曲,眉头皱的紧紧的,鬓角不停的出汗,头发都湿透了,粘在脸上,他牙咬著下唇,眼睛痛苦的睁著,一只手用力拧者另一只胳臂,狠狠拧著,拧出血印来,喉结微微抖动著。
苏陌看了心里难过,上去把他两只手拽开,在怀里抱紧了,何授在他怀里轻微的挣扎,後来越来越大力,苏陌硬是不放手,何授在他怀里挣了几下,看挣不开,就不用力,只是後来眼睛里突然的就流下泪水,顺著脸庞安静的滑下。何授哽咽著说:“我真是混帐……可我真难受……苏陌,我受不了了,疼……疼死了……我受不住。”
苏陌静静的听著,似乎没什麽反映,任由何授一滴一滴的汗掉在自己身上,後来何授低低喊了一声,然後张口咬在苏陌肩膀上,苏陌身子僵了一下,然後慢慢放松自己,搂的紧了些,却任他咬著,何授这个时候近乎痛的糊涂了,一口下去也分不清力度,很快就见了血,眼睛里泪不停的滴下去,顺著弧度滑进伤口,咸咸的液体流进体内,比现象中的还要痛,内里外里的伤痛,都合在一股,都分不清是哪里痛,谁在痛了,直到彼此的怀抱都被汗湿,不再温暖了,却没有一个人放开手。
不知道过了多久,何授松了口,牙上粘满了血迹,眼睛红著,满脸泪水,也分不清是可怜还是可笑,就那样深深印在苏陌眼里,何授哭著在床上往後爬开几步,说:“你流血了,你……还是用绳子把我绑起来吧……我管不住自己的。”
苏陌像是听不见一般,半个肩膀的白色衬衣都染成了红色,表情还是那样静静的,不惊不炸的,他慢慢露出一个笑,说:“怕什麽,你能忍,我为什麽不行?真没出息。”那个笑容,何授很久以前见过,不是那种温暖的笑,也不是那种自嘲的笑。
而是挑高了眉眼,下颚微抬著,有一个优美的弧度,用眼角看著自己笑,笑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骄傲的不行,帅气的不行。
 
45
看了那笑容,何授就默默低了头,慢慢躺倒在床上,把自己努力缩起来,缩了一会,干脆拿被子蒙了脸,露出半边红透的耳根,说了声:“给我讲些什麽吧……”
苏陌顿了一下,那笑容慢慢淡了去,他问了一句:“你想听什麽,我的初恋故事,还是苦难的奋斗史?”
何授显然被说中了心声,结结巴巴的露出脸,犹豫著辩解说:“不,我……不是……”
苏陌轻轻拍了拍他的头,有些漠然的说:“已经过去的事情为什麽要提呢,更何况我不想说。”
何授哦了一声,尴尬中也不知道该怎麽办,苏陌随手拿起搁在床头柜上的湿毛巾盖在何授脸上,用力的擦了几下,然後才看著狼狈不堪的何授说:“累了吧,今天好好睡一觉,明天大概会更难熬吧。”
何授继续应著,正准备把身子往床那边挪一点,留个位子给苏陌,突然发现苏陌并没有躺下来的意思,当下惊疑不定的看著苏陌,下意识的伸出手拽著苏陌衣角,问:“你要去哪里?”
苏陌愣了一下,才笑著说:“我去洗个澡,你先睡。”何授这才放下心来,自己也觉得自己可笑,疑心一去,睡意如潮水般卷来,不久便迷迷糊糊的坠入梦中。
苏陌站著看他睡著了,才拉开门,出了房间,再轻轻带上门。客厅里,茶几上,被苏陌调成静音的手机里有十三个未接电话,苏陌坐在沙发上,慢慢的伸展著四肢,企图把周身疲倦随著骨骼的伸展抛到脑後,然後拿起电话,按了那个一直在找他的号码。
“喂,冯洛……”
“你他妈去哪里了!几天不来公司,算什麽事!”电话那头,冯洛对著刚刚接通的电话大吼大叫著。
“嘘,小声点,有人在睡觉。”苏陌一边这样说,一边换了一只手拿手机,尽量平静的问:“那边怎麽样了?”
“还能怎麽样……”冯洛的声音明显带了一点疲惫,“开头我还替你瞒著,可公司里到处都是伯父的眼线,能瞒的了几天,今天他打电话找我,问你怎麽了,我推说你身体不舒服……唉,哥们,你他妈明天必须给我来……他妈公司一堆事情没解决在这!伯父是什麽人你不知道?”
苏陌轻轻笑了几声,说:“不行,我最近走不开。”
“你在找死吗?”冯洛吃惊的问了一句,“我们大学混是大学……那时候不是各自都和家里打好招呼,毕业後就老老实实的干活卖力气的吗?你该不会想你爸一脚把你踢出家门吧……就算你他妈是长子,可苏家从来不少什麽继承人……”
苏陌笑著说:“那我不是更应该放心离开吗?”
电话那头是冯洛吃惊的声音,他长吸一口气,不敢置信的说:“你是疯了吧……你是疯了吧……我他妈以为你早过了什麽任性的年龄了,那件事情你还没疯够吗?你真以为你好吃好喝了那麽多年,能吃的下什麽苦受的什麽罪?你惹火了伯父,就算你愿意从金领到蓝领,业内还有哪家敢收留你?你能去工地消耗ATP吗?你能去牛郎店奉献蛋白质吗?……你给我清醒一点!”
苏陌轻轻的说:“我那时候就……发过誓,我不会再任性了。”可还能等冯洛心口上的石头落地,苏陌补充了一句:“所以,现在,我没有任性,可还是决定这样做。”
冯洛良久才说了一句,他说:“你他妈……是疯了,为了那种……人,早知道你倒他一杯酒都能倒出感情来,我他妈就应该把那店改成超市,任意来去不收门票,打死也不让你……”
苏陌说:“迟了。我那段时间……常常在想,如果我继续做这个位子,就得继续背著各种各样得担子,为了各种各样的利益和理由著想,我会想大概会永远像那一天一样,失去了在所有人面前保护他的资格。苏氏的位置,没有了我,有很多人都能坐好,可愿意罩著他的人,只有我一个。”苏陌说著,轻轻笑了笑,接著说:“他是个没什麽用的笨蛋,扶都扶不起,谁都能欺负,都能踩上一脚……那麽傻,那麽笨,自从遇见了我,就老是被别人耍的团团转。没有了我,他会怎麽办?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可以没有我苏陌,苏陌算什麽,可他不能没有我。”
冯洛在那边没吱声,苏陌就继续说:“你以前不是老说我自恋吗?我怕是真有一点了──那个笨蛋手机里从来只有一个电话,就是我的。他没有我就会死的,你知道我原来最讨厌这种事情,可现在──觉得,还不错……挺好的。他有我就够了。”
苏陌说:“我已经和大姐谈好了,如果我肯让出这个位置,她在瑞士银行给我存三千万。到时候拿著钱,投资炒股,总不会沦落到喝西北风……如果有空,以前我特喜欢玩枪的,说不定还可以去买个什麽证,真去公安局里混混……我爸到时候知道肯定特後悔没留我……不然他苏家纵横黑白两道多牛啊。”
冯洛在电话那头,安静了挺久,才骂了一声:“呸,没出息的东西。自由後记得请我喝酒,我总记得我们大学的时候多自在,想如何就如何,无所顾忌,天大地大老子最大,那种自由自在的感觉现在想想还是……血还是热的,人还是活的……算了,不说这个。你要我搞的什麽镇定剂戒毒书籍我他妈的全给我搞到了,明天送到你那……还有,你想好後自己去找你爸,我这次可不敢替你传什麽话了,伯父也算牛的,洗白了那麽多年……那气势还在那摆著……”
苏陌在电话那头笑著说:“什麽戒毒书籍,明明是武侠小说……我都想好了,毒瘾发作的时候我念给他听,说不准能起什麽作用呢,以前我记得他有一大把,可惜换宿舍的时候那些王八蛋全给扔了。”
苏陌聊到最後,问了一句:“那麽,还有事吗,没事我先挂了?”
冯洛犹豫著,在电话那头说了一句:“有空打个电话给莫水水,水水她最近一直在找你。”
46
何授第二天醒来的时候,看到就是这样的场景,几大箱书堆在那里,苏陌像很久很久以前那样,拿著一本书,斜倚在床头看,何授眨了半天眼睛,才确定自己没看错,怯怯的问了一句:“你也喜欢这个?”
苏陌没抬头,只是说:“随便看看……想知道你喜欢的东西到底是什麽调调。总之买来给你点播的,那时候要是头痛的厉害,你点哪本我读哪本,总好过你要听什麽苏陌的发家致富历史……”
何授先是红了脸,然後争辩了一声:“我只是想知道你以前……”
苏陌打断了他,“你要知道什麽爱情故事,我去叫姓冯的送琼瑶全集过来。”
“不是,我……”何授摇了摇头,还是没说什麽,感觉骨子里有一点失望,莫明其妙的,摇摇晃晃的从床上爬起来,苏陌这时候抬起来看了他一眼,说了一句:“过来。”
何授问了句什麽事,还是走了过去,刚走到苏陌跟前,就被苏陌按下了头,对著嘴就是一个吻,何授吓的往後面跳去,苏陌按著,然後慢慢加深,到处舔遍,才送开手,说了一句:“赶快好起来,我们很久没做了。”
何授的脸彻底红了,几滴羞窘的眼泪在眼睛里面晃了晃去,颤悠悠的走到洗手间里面用冷水洗脸,好半天心跳都回复不过来。
他觉得自己应该知足了。
接下来的日子事实上并不好过,无论是对何授还是对苏陌。
断瘾的时候,开头几天,何授忍受的痛苦并不因天数的增多而减弱,相反的,那些好不容易忍受下来的痛苦,在第二天会以累积的速度铺天盖地的压下来,加倍再加倍,到了第三天,苏陌拿著针管都找不到注射镇定剂的空暇,何授压也压不下去,拿绳子捆也捆不住,乱动乱挣扎,乱打乱咬人,到了极点的时候对著墙撞头,最後双手抱著头在地上滚,被苏陌拽起来就打,拳脚并用,毫不章法,拳头都是使了吃奶的劲打下去,打在苏陌身上是一声一声闷响。苏陌越是这样越不敢把那几包东西带在身上,都是往外面扔了藏了,到了何授发作的时候,自己冲进门里,把门锁了,两个人硬著头皮折腾和对打,清醒的时候互相抹红花油和碘酒。
何授经常哭,打苏陌的时候会哭,被苏陌打了也会哭,清醒的时候哭,不清醒的时候也会哭。甚至安静下来,两个人都擦好药抱著睡觉的时候,何授还是背著身子流泪,苏陌不知道他眼睛里面哪来那麽多水,想笑他几句越活越回去了,终究还是心痛,几天下来体力透支,更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虽然脸上青肿的不严重,不算破相。可是家里到处都是摔坏的东西,连订饭都不敢,怕被人吓著了,只好一次一次的麻烦冯洛送些吃的来,冯洛每次来都盯著怯怯的何授看,像是满腹牢骚欲言又止的样子。
终究没有说什麽。
在第五天的时候,何授发作的出奇的严重,也许苏陌想起那天,终究还是会怕,何授力气再疯也没他大,可那天何授疯了一样,一边哭,一边说对不起,一边扑上去咬他,打他,理智全失,丧心病狂的疯。具体过程也许苏陌也记不得很清楚了,只是被何授咬了,就甩开,被何授打了,就打回去,被何授挣开了绳子,就再一次绑上,重重复复,来来回回,何授哭著喊:“苏陌,我好难受……我受不了了…………我快死了……啊,要死了。帮帮我,帮帮我。”一边这样喊,一边冲上来,咬他,抓他,疯子一样。
苏陌咬著牙,站的直直的,一句抱怨都没有,一次一次咬著牙把何授压回去,按回去,一句……抱怨都没有。
最後他拿三根绳子把何授五花大绑的绑的严严实实的时候,何授还是那样,哭著说:“对不起,苏陌,救救我──这次……这次真的不行,比原来痛多了……我不行,太痛了。”
苏陌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何授会解释,後来苏陌就说:“何授,你记不记得我刚把你找回来的时候……就在这里,你说,如果我愿意爱你,你……什麽都愿意做?”
何授愣了一下,有些惘然的样子,哭著,轻轻的抽著气。苏陌说:“现在我告诉你我要你做什麽,你只要坚强一点,忍一下,只要这样就可以了……不是很难,对不对?我给你的条件只有这麽一点……你不是说你什麽都愿意做的吗?”
何授愣愣的听著,安静著,然後轻轻的重复著说:“我……什麽都愿意做。”何授说著,眨了眨眼睛,两滴泪水从眼眶里面流出来,他又说了一遍:“我什麽都愿意做……只要你……”
後来那天何授一直没有再说什麽了,他只是闭著安静,握紧了拳头,再没有抱怨什麽痛什麽苦了,安静的哭著,指甲在握拳的时候抠进肉里,带出点点的血渍。苏陌还是那样倚在床头,像是刚才没有说什麽大不了的事情一样,他手上拿了一本《笑傲江湖》,他已经念到第二本,也许念完这一套,一切都已经柳暗花明,雨过天晴。
何授不知道听了多久,突然轻轻的说了一句,虽然有些有气无力,但是吐字什麽的都清楚了,他说:“苏陌,你知道葵花宝典和避邪剑法有什麽区别吗?”苏陌没有说话,可闭上眼睛的何授还是知道苏陌此刻正在看他,也许还是笑著看他的,何授说:“葵花宝典开头两句是‘欲练神功,引刀自宫’,辟邪剑谱开头两句是‘武林称雄,挥剑自宫’,所以呢……为什麽东方不败比岳不群厉害,就是因为东方不败自宫用的是刀,岳不群用的是剑……”
这样说著,何授睁开了眼睛,说:“如果不是你,我都快忘了我想从书里面找到什麽,我想变的勇敢一些,可是看的再多,除了这些无聊的东西……什麽都没得到……可是,看著你,我就觉得我似乎勇敢了一些……苏陌。”
苏陌在他额头上印下一吻,说:“你可千万别说什麽爱情使人勇敢的话啊,我会被恶心死的。”
何授低低笑著说:“你刚才答应了我的,你甩不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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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
何授有时候会想,究竟什麽是最痛苦的事情。有时候会觉得是寂寞孤独,有时候觉得是绝望迷惑,有时候觉得是隐忍苟活,後来发现其实没有什麽是熬不过去的痛苦。
尊严于他,不过是很早以前就弃如敝履的东西,他时常掰著手指头数自己有什麽东西是放不下的,後来数来数去不过只有那两个人,他终于明白自己其实并不是一个很执著的人,他的感情之所以能全力以赴是因爲一无所有,他的爱情之所以会死乞活赖是因爲视若命根。他用了三十年才找到一个可能,苏陌是他的可能,是他溺水时的一根稻草,所以要抓,要抓的紧紧的,伤痛流泪也永不放手。
他的心原本不大,放两个人,已经满了,怪只怪他的感情无所依托,大片大片的空白,所以才会如此的憧憬和执著。他对那个粉红色的梦境憧憬了太久,于是赌博的时候全力以赴,一开始就把尊严压了上去,最後压无可压,只好把原来用来爱自己的那一部分,都压给了爱情。
他记得别人说过:放弃该放弃的叫做成长,放弃不该放弃的叫做无奈,不放弃该放弃的叫做无知,不放弃不该放弃的叫做执著。他还来得及分清该与不该,已用尽所有去赌。他原来以爲自己最擅长的就是等待,後来在赌博中发现自己最不擅长的才是等待。
还没有等到春天花开,还没有等到秋天硕果,他已却步,关山难度,皆是失路之人,迷途到几乎万劫不复无药可救的时候,才终于记得回头一望,那一望,才知道,前尘隔海隔不住峥嵘岁月,万水千山遮不住往事历历。
于是回头。
说不清是一个执著者的无知,还是一个无知者的执著。
何授在不再独自等待的日子里,分不清什麽是痛苦,他甚至不知道痛苦。这不是勇敢,他只是觉得突然间疼痛飘然远去,到处鸟语欢歌。天上枝枝,人间树树,曾何春而何秋,亦忘朝而忘暮。他不在乎兴衰更替,不在乎今昔何夕。
他本就不聪明,此时更不在乎聪明,他不会去想苏陌的公司,更不会想此时的天上人间谁会首肯,他像是家乡处,世世代代的农民,守著自己的自留地,准备用一辈子去等成熟,坐在田垄上,看云卷云舒,暖洋洋的阳光肆意流泻,在心田里播种涟漪,什麽国事民生,什麽天下更替,都是烟云过眼,微风过耳,屹然不动。
苏陌翻著戒毒教材的时候,一边分析何授现在整天傻笑乐陶陶的表情,弄得苏陌一边觉得不可思议一边觉得莫名其妙,後来经常想:早知道就应该早点说。最後他肯定的说:“这样就没大问题了,主要是防止复吸。”一边这样说,一边进一步攻克那些心理生理的学术性论作,比什麽MBA的教材还要上心还要倒背如流。
冯洛几天後又来看过他们一次,最後对苏陌拯救行动给于了高度评价,表扬了何授抵抗病魔的精神,後来苏陌笑的不行了拎著一双拖鞋过来拍人的时候,冯洛才收起了笑容,偷偷问了苏陌一句:“说起来,虽然土産的小米加步枪也能打败日本侵略者,可你们当时怎麽不去戒毒所啊。”
苏陌眉毛都不擡的说:“那里面乱,他胆子小,惊不住别人吓。”
何授就羞红了眼睛,想秀秀自己还在萌芽阶段的一些肉,说明自己又结实又勇敢,结果被苏陌一个栗子敲到头上,委委屈屈的重新在苏陌怀里缩成一团。
冯洛当时就笑著跟他们说,自己要取一个既胆小又可怜的女娃娃回家,抱在怀里使劲疼,那日子才叫一个男子气概才叫一个舒坦。
何授也跟著不好意思的笑,不过他总觉得冯洛笑起来有些奇怪。
走的时候冯洛朝苏陌眨了眨眼睛,拉过苏陌小声说:“你到底怎麽跟伯父说的?”苏陌说:“怎麽了?”
冯洛说:“他快把公司砸了,你自己抽个空吧,伯父要见你。”
苏陌于是就哦了一声,跟後面想过来听的何授挥了挥手,叫他去房里面等。
冯洛见何授有些犹豫的进了房,才说:“你不打算告诉他吗?”
苏陌说:“这些只会让他担心,不说这个了。我爸叫我什麽时候去找他?”
冯洛说:“这几天,我看你明天就得去。”
苏陌沈默了很久才说:“我当你是哥们,你一定要帮我。如果我爸又像上次那样把我关起来,你一定要帮我罩著何授。”
冯洛笑了笑,没说什麽。
48[H,慎入]何授那天被赶回房里後,说内心怎样挣扎都不为过,最後实在忍不住了就从房里往外偷窥,却正好撞上苏陌站在门前,一副了然的眼神,不由吓得後退了一步。
苏陌微微挑高了眉毛说:“想干嘛呢?”
何授灰溜溜的说:“没想干嘛。”
苏陌哼了几声,慢慢走上前去,伸出手捏何授开始长肉的脸,捏啊捏啊,上下左右的捏,何授痛的五官都挤到一块去了,还是敢怒不敢言,最後苏陌终於肯放手了,那脸上两颊都被捏的红通通一片。然後苏陌在何授脸上咬了一口,留一个淡淡的牙印,让自己的快乐在他人痛苦上茁壮成长後,苏陌自顾自的笑的开怀。
苏陌最後一脸很满意的表情说:“不错不错,这只猪再肥一点就可以吃了。”苏陌一边这样说,一边转身哼著小曲去洗澡。
何授站在原地慢慢理解这位前上级领导给的批示,先是想:我才不是猪呢,然後想:我才不肥呢,最後满脸通红的明白过来,心想:早就可以吃了。
何授明白过来後,就挣扎著看那开始想起哗哗水声的浴室,挣扎了一会就想过去推门,後来实在不好意思,於是拿了一条阳台上的浴巾揣在怀里,然後一脸“我不是偷窥狂”的表情进了洗手间,那里面蒸汽氤氲,水雾翔腾,好好景致统统转行做了马赛克,何授面红耳赤的对苏陌隔著马赛克解释:“我来送浴巾……”
苏陌在那边低著嗓子威胁:“你到底来干嘛?”
何授於是委委屈屈的坦白:“我是说……我已经足够肥了。”
虽然根据地球人都知道人怕出名猪怕肥的道理,但是随著经济的发展,小猪的觉悟不可否认的越来越高了,苏陌明白这个原因後,感慨的拍了拍浴缸的边边,拍的啪啪响,然後说:“好了好了,过来吧……”
听到这一句,何授红著脸挪过去一点,听到苏陌不耐烦的继续拍浴缸,於是继续挪了一点,最後被苏陌忍不可忍的伸出一只手把何授拉过来,何授跌坐在浴缸里,热水瞬间湿透了半边身子,苏陌像是随意烧钱般挥霍著男性荷尔蒙,暧昧不清的笑,湿透的头发贴在脖子上,一块块分明的肌理,一滴滴透明的水珠。被人丢下的花洒,在地上肆意的旋转,带起漫天水雾。
“衣服湿了……”何授窘迫的转过半边脸,连耳根都一片通红。苏陌毫不在意的哼了几声,张口含住何授的耳珠,咬了一会,慢慢舔著耳廓,何授眼角都是一片通红,只感觉到湿热的吐息滑过耳朵,在里面不停的流连,每一根细小的神经末梢都遭遇到湿热的折磨,勾引的心都痒痒的,双手无措的环上苏陌,喉咙里发出细小的单音,嘴巴无意识的张开著,喉结一下一下的颤抖。
苏陌的吻慢慢沿著他的脖子往下走,一边吮一边咬,留下青青红红,黑黑紫紫的印子,常常是狠狠咬了一口,再细细的顺吻,两只手紧紧的搂住何授的腰,让那个人把头无助的靠在贴了一圈冰冷瓷砖的墙上,然後更加的放肆,一只手继续那样用力搂著,一只手掀起湿透的衬衣,顺著脊椎上下游走,头缓缓的往下吻,最後用力的扯下湿透的上衣,低头吻住一颗乳珠,咬了一会,然後慢慢衔在嘴里,拉扯著,一点点施加力度,然後在何授颤抖著痉挛的时候,突然松口,让乳珠弹回原处。何授叫了一声,身子耐不住激情一般向後缩去,那一池热水到了这个地步泡在里面只觉得微冷,水不停的随著两人的动作溢出浴缸,可身子再怎麽在瓷砖上厮磨都觉得冷不下来,那只手最後游走到尾椎上,慢慢下走,何授只觉得那手用力一拖,自己就狼狈的跌坐在苏陌身上。
苏陌的手开始扯何授的裤子,何授红著眼睛去挡苏陌的手,结果在接触皮肤的瞬间像是触电一样退却了一下,最後无力的搭拉在热水里,苏陌一只手把何授按在怀里,一边用力的扯下他的裤子,扔到浴缸外面,湿漉漉的裤子吸满了水,甩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何授从前和苏陌有过的情事不过是在黑夜中转过身去的缠绵,他可以不去看苏陌的身体,也更加把自己的反映深深埋入枕,哪曾受过这样的挑逗,苏陌的每一处肌肤都是滚烫的,碰上去像是要被烧著了一般,苏陌的吻洒落在身体的每一处,每一点挣扎都带著稀稀疏疏的水声,浴室里密不透风,蒸汽把人熏的晕晕乎乎,却比不上苏陌呼在耳边的气息。何授随著苏陌的掌中每一个抚摩而不住颤抖,每一个碰触而低低哼鸣。
眼泪不受控制的从眼角滑落,何授感觉到苏陌的手穿过水中,将两个人早已挺立的下体握在一起抚弄,何授终於发出一声受不了般的哭喊,然後拼命摇著头,喊著苏陌,然後瘫倒在苏陌赤裸的身上。何授眼角看到水里一丝一丝的白浊晕染开,窘迫的无以复加,闭著眼睛接受苏陌在後庭的开阔,然後全身颤抖了一下,感受到苏陌的分身接著热水的润滑长驱直入,被带进体内的热水在烫的内壁一下一下的抽搐著绞紧,一股一股接连不断的被带进来,痛或者不痛早就分不清楚,何授只知道这身体早就不像是自己了,发出一声一声支离破碎的单音,随著苏陌每一个进入而颤抖不停。只觉得苏陌的律动一次比一次用力,他自己跨坐在苏陌身上,低下头去吻苏陌的唇,一下子失了神,觉得周围一切都在叫嚣,身子热得快死去了。
“苏陌……”激情里,何授失神的叫著。
苏陌的声音微微有些喑哑,一只手扶住了何授快要瘫倒的腰身,一边问:“干嘛?”
何授的眼睛里,瞳孔都有些散了,眼泪不停从里面猾出来,眼角通红一片。何授就那样看了一会苏陌,又小声的叫了一遍他的名字,整个人迷迷糊糊的,问他什麽也不回答,只是这样神智不清的看著,神志不清的叫著。
傻了一般。
 
49
河授记得那天从浴室里被苏陌拎出来放在床上,盖好被子後,自己眼睛都泪的睁不开了,死死抱著一个枕头想去见周公,这时候苏陌在後面拍他的头,说:“我要出去一段时间……”
何授当时迷迷糊糊的问:“家里的事?公司的事?”
苏陌说:“也算吧,我拜托冯洛看著你了,家里什麽都有,十天半月的窝在家里也不愁什麽,你不要乱走,老老实实的等我回来,知道不?”
何授疑惑的说:“你要去多久啊,很久吗?”
苏陌说:“不知道,也许是一天两天,出去转个圈就回来了,也许是一两个月,我出去这一趟,以後都不走了,所以你得老老实实的在家呆著等我,不要乱开门,也别出去晃太久……”
何授哦了一声,想努力睁开眼睛问些什麽,终究敌不过绵绵睡意,爬在枕头上眨了几下眼睛,还是睡了过去。
天色渐渐晚了,何授这一觉好眠,醒来後窗外满天星子,暮色四合,他爬起来往身上一件一件套好衣服,看到客厅里没有开灯,电视开著,沙沙的响,电视投下来的暗蓝变换的光微微照亮了客厅一角,有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安安静静的看著,木地板有些冰冷,走在上面如履寒冰。
“苏陌?”何授犹豫的走向那个人,客厅太暗,一切模糊不清看不真切,他只是恍惚的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他也曾用这电视发出的暗淡光芒来驱散寂寞。
“对不起,我不是。”那个人轻声笑了笑,转过身来,正脸暴露人前,却是冯洛,这样微弱的光芒下,那脸孔又多了几分柔和,何授想起以前自己千百次的嫉妒苏陌或冯洛这种漂亮的脸孔。
“啊,抱歉,苏陌……去哪了?”何授小声问道。
“他走了,没和你打招呼吗?”冯洛转过脸去看电视,何授犹豫著在沙发旁边坐了下来,回答说:“似乎……似乎是说了,可我不知道他去干什麽。”
冯洛笑了笑说:“那就不要知道了。”
“什麽……”何授觉得冯洛的态度有些冷气,和平常有些不一样。除了第一次之外,每次见冯洛,都是一幅笑眯眯的样子,十分讨喜。可等到何授转过去细看的时候又不辨踪迹,以为是自己错觉,又见冯洛似乎真的不准备回答了,只好站起来,想走,想了想,又问了一句:“你吃过了吗?我现在去准备些吃的……”
冯洛看了看何授,低头看了看表,突然笑了,说:“他请我代为照顾,我又怎能亏待你呢?传出去多不好听……要不,赏个面子,跟我出去吃顿吧,我知道一个好地方。”
何授愣了一下,小声问道:“出去?”他见冯洛点头,又实在是脸皮薄不懂拒绝,於是点了点头,弄了弄自己的头发,然後跟著冯洛往门外走,冯洛眼睛斜著看了他一眼,然後伸手帮何授提了提衣领,说:“今天弄的吗?”
何授不知道他在说什麽,低头看到脖子上青青紫紫的几个吻痕,觉得面被烧过一般,小声的说谢谢,然後把扣子扣紧了。
冯洛没说什麽,笑笑,然後带著何授下了楼,上了一辆较低调的银灰色BMW,何授上了车不由得的想一个问题:这人也是名门之後,为什麽不去管自己的家族企业,反而在苏陌那里甘居人下?
想了一会,终究不明白,只好放下了。
车开了好一会才停下,天色已经彻底的晚了,冯洛带著何授进了一个西餐厅,选了角落一个最不起眼的位置坐下来,外面看不到这里,里面去可以无所顾及的打量整个餐厅。冯洛叫了一杯红酒,又帮何授要了一杯小苏打,然後透过雅座位置旁的隔离带里的逼真绿叶看过去,看到门前风铃再次敲响,一队男女走了进来。
男的俊朗,女的脱俗,站在一起,赏心悦目,好一对璧人。
冯洛歪著头浅酌著红酒观察何授的反应。何授脸色微微白了些,手有些颤抖,几乎拿不住杯子。
何授说:“他们……他们怎麽会?”
冯洛笑了笑,一口一口的抿著红酒,说:“你不是问苏陌出去干什麽吗?”
何授惊疑不定的看著冯洛,冯洛又笑了笑,眼角微垂,灯光拉出一片暗影,只露出他半张笑的暧昧不清的脸孔,冯洛说:“你不是都看到了吗?”
 
50
何授呆了一下,静静的坐在那里,然後把自己的杯子放在桌上,两只手握著杯柄,过了好久才说:“我今天……什麽都没有看到。”
冯洛笑了一下,然後说:“我今天倒不是为了别的什麽,只是……觉得你应该知道。”
何授良久才说:“我不懂你什麽意思。”
冯洛一只手支著额头,一只手轻点桌面,嘴角弯起来,冯洛说:“是吗?”冯洛认真的看著何授,说:“你真的不知道?我和苏陌,好歹是一块玩大的,少说十年的交情,他们那段故事我最清楚不过……当年他们爱的……不说惊天动地也是感人肺腑的,怎麽,这段故事,苏陌肯告诉你吗?”
何授脸上有一种脆弱的表情,想了很久,安静的摇了摇头,说:“他不肯告诉我。”
冯洛同情的笑著说:“你们,你跟她,是不一样的。”
何授整个身子微微缩起来,小声说:“我不懂。”
冯洛看了他一眼,看著远处,苏陌体贴的为莫水水拉开了椅子,两人双双入座,冯洛眼里有一种几不可辨的黯淡,冯洛还是那样笑著,说:“他爱的是水水,他可怜的是你。爱和可怜,是不一样的。”
何授轻轻笑了笑,说:“他说过爱我。”f
冯洛微微握紧了手,然後慢慢舒展开,冯洛笑著说:“你信吗?”
何授摇了摇头,很久,何授说:“如果是可怜我,那也没有关系。”
冯洛有些意外的看了他一眼,“什麽?”r
何授轻轻呼出一口气,尽量把身子坐的稳一些,脸上带了一种脆弱而倔强的微弱笑容,何授说:“我不知道你为什麽要带我来……我不知道你为什麽要和我说这些,可是,就算真的是可怜,那也没有关系。”
何授说著,把有些冰冷的手小力的搓揉著,最後放在唇下面,呵了一口气,说:“如果他爱我,我会很高兴。如果不是爱,只是可怜也没关系。因为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可怜我。”
冯洛笑了笑,眼睛里微微有些水光,然後慢慢暗了下来,冯洛笑了一会,说:“要是人人都能像你那麽知足,似乎也不错……”冯洛这样说著,突然又用力摇了摇头,冯洛拿起桌上的红酒,又小口抿了一口,冯洛看见何授微微侧过脸,打量著远处入座的两人。
那个位置似乎对著窗,冷风吹进来大概有些冷,莫水水像何授一样,把手放在唇下呵著气,
於是苏陌微微站起身子,把身上的西装外套脱下来,披在对面莫水水的背上。於是莫水水朝苏陌笑了笑,笑的时候,眉眼弯弯。那个女孩长的真的很好看,像水晶一样透明出尘。
何授这样想著就收回视线,觉得这个位置更加的冷了。冯洛偏著头观察著何授的表情,突然又笑了笑,说:“我刚才突然在想……苏陌似乎一直以来……对你都不怎麽好。”
何授抬头看了他一眼,说:“我真的不想再听了。我是说……你请我吃饭我很感谢,你想告诉我的我也都知道了,就这样子吧,我要走了。”
冯洛看著何授站起来,收了脸上笑容,小声喝道:“站住!”
何授微微僵住了身子,终究怕引起别人的注意,或者是被那人发现,还是坐了下去,何授小声的说了一句:“你真的不用说了,我答应乖乖在家等他的。”
冯洛看了他一会,问了一句:“如果他一直不回来呢?”
何授微微拽紧了衣服,说:“我会一直等。”e
冯洛突然笑了起来,他说:“我真佩服你。我其实最讨厌这种事情──别人都生活的快快乐乐的,偏只有我──永远都,永远都──你难道不伤心吗?想想你在家里冷冷清清,他们在外面如胶似漆?”
何授微微颤抖了起来,他小声说著,似乎在对冯洛解释,又像在安慰自己,他小声说:“他答应过我,只是一两个月,不,可能只是几天,他说过他会回来,他说过他回来後,我们就会一直在一起的……他说会回来……”
冯洛笑著说:“他还会回来吗?你以为你回家睡一觉,装作全忘了,就可以等到他回来吗?你觉得你哪一点比的上莫水水……”
冯洛突然停了下来,发现何授对面,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居然又哭了。冯洛小声叹了口气,说:“怎麽这麽没出去。我不是针对你,何授,相信我,我不是在针对你。我只是觉得有必要让你认清这一切。”
冯洛说著,伸出手去,帮何授把脸上的泪擦了,脸上似乎有一种淡淡的惘然,像是可怜自己般的看著何授的脸,冯洛随即收了那表情,轻轻笑著说:“现在想起来,苏陌一直都在欺负你,那大概是你们第一次见面吧,他泼了你一杯红酒,他让你脱下衣服,把你赶在马路上。然後呢──过程你应该比我清楚,其他的什麽我不知道,可我记得──因为他的缘故,你在公司里面朗读了一首诗。”
冯洛看著何授突然僵直了身子,继续说道:“你记得吧,还记得吧,名字似乎叫──《穿著裤子的云》,对不对……我刚才一直在想,如果他是真的可怜你,为什麽会同意让你上去朗读呢──他当时,为什麽不罩著你呢?他该不会是连可怜也──嗯?为什麽呢,何授?”
 
51
何授呆在那里,只觉得全身都像被冻住了一样,直到远处那两个人站了起来,出了餐厅,走入萧瑟冷风中,何授还呆坐在那里。
何授过了好久才说:“你是说──他──”e
冯洛低低的说了一句:“我只是猜测,也许──他从头到尾只是在玩。”
何授低低用了捏了几下手,想让自己冻的没有知觉的手有些反应,终究失败了,何授小声说了一句:“我记得,他刚见我不久──跟我说……”
记起来了,那时候的苏陌肆意的笑,眉毛扬的高高的,一只手搁在沙发椅上,一边大大咧咧的说──哪能呢?老子自然是直的。就是听兄弟们说得好玩,想试试看,看著店里的MB,我又嫌脏,你要真是处的,我可以陪你玩一个晚上。
也许──他从头到尾只是在玩。0
何授突然颤抖了一下,用力的把眼角不听话再度流出来的眼泪抹去,猛的站起来,说:“我要回去了。”
冯洛吃惊的说:“你在说什麽,他玩你!他骗你!他连可怜都──你这样还要回去?”
何授说:“我不知道……我只是想。如果玩可以投入那麽多精力时间的话──”
何授站了起来,深吸一口气,他想起苏陌知道他吸毒後,狂怒下的凌厉拳风,他想起自己理智全失下拎起花瓶想砸人的时候,苏陌眼角的两行清泪,他想起自己一口咬的苏陌衬衫上血迹斑斑的时候,苏陌那个骄傲的笑容,他想起两人坐在母亲前面的时候,苏陌和他在桌布下交握的双手。
──苏陌说:“选这只手,你一点白粉都抽不到,以後都不能抽,你得乖乖听我的话,绝不能跟我对著干,你选什麽?”
──苏陌说:“怕什麽,你能忍,我为什麽不行?真没出息。”
──苏陌说:“不错不错,这只猪再肥一点就可以吃了。”0
──苏陌说:“你可千万别说什麽爱情使人勇敢的话啊,我会被恶心死的。”
随著一幕一幕飞快滑过脑海,何授笑了一下,泪水盈在眼眶,在灯光下流光溢彩一般,满满的都是痴狂,何授说:“我想他没在玩──不,就算在玩又如何。我喜欢他,我知道自己有多喜欢他,这理由足够了……”
“蠢透了。”冯洛咬著牙低低的骂,远处,那两个人已经吃完了,他们买了单,从椅子上站起来,苏陌替莫水水拉开店门,一前一後的走了出去,冯洛又骂了一声:“蠢透了……愚不可及……”
冯洛这样骂了几声,突然站起来,一边甩了钱买单,一边把何授拉出去,把他塞到车了,再一路驾回去。
何授揣揣不安的坐在副驾驶座上,迷惘的问:“你怎麽生气了?”
冯洛眉毛也不抬的说:“没有这回事。”0
何授小声的哦了一声,自去看窗外风景,来来去去,华灯初上,或是灯火阑珊,一幕一幕替换,如乱花迷眼。
车外面,两个在店外路灯下默默拥抱的人影,落在何授眼里,沈淀成一片光晕迷乱,渐渐被车子甩在後面。何授看著深埋在苏陌怀抱里的人,突然问了一句:“如果我现在打个电话给他,那会怎麽样?”
冯洛一边开著车,一边冷笑著说:“这是你说过的最有血性的话,你不如试试?”
何授顿了一下,真的把手机掏了出来,握了一会,又放了回去,何授说:“他肯定关机了。”
冯洛愣了一下,然後轻轻笑了起来,他说:“你不蠢,也比我想象的坚强,好了,好孩子,乖乖回家里等吧,愿你真能等到什麽好结果。”
说著,冯洛一踩刹车,车无声无息的停了下来,原来一路狂飑,已经回到了小区。何授说了声谢谢,开门走了出去,冯洛在车里坐了一会,看著何授走远了,也开了车门,依在车上,手叉在兜了,脸在夜色里半遮半露,他难得像此刻一般,脸上面无表情,年轻俊秀的面孔居然有了一些萧瑟和寂寞。
小区外,空寂的道路上,偶尔有车子驶过,刹车或是油门声带了一长串刺耳的摩擦声,夜深露重里,冯洛静静的看著车来车往,看了一会,准备回车里的时候,手机突然想了起来,冯洛用麽指和食指把手机从裤袋里拈起来,然後放在耳边,听到电话里的声音,突然吃吃的笑了起来。
电话那头,那个在岁月中魄力丝毫未减的中年人低声呵斥道:“你笑什麽?”
冯洛笑著说:“呵呵,不,伯父,我只是觉得今夜特别容易使人怀旧,大家怕是此刻都沈浸在往日的回忆里吧,我只是笑连我也不能幸免。”
那边声音稍晴,说:“苏陌在哪里?我等他一天了。”
冯洛笑了一会,轻声说:“您忘了,不久前我才跟他说过,莫水水有事找他,所以他才会在长时间的禁闭前和旧情人吃顿饭,聊聊天,这不,耽搁了。”
那边顿了一会,说:“他越来越不成样子了。他回来後,我非得好好管管他不可,这次,多亏了你,若非你告诉我……”
冯洛说:“可不是吗,上次苏陌就是您给关好的,这次还不得归你──最好是关久些。”冯洛一边这样说,一边换了只手拿著手机,转了半个身子,舒了舒筋骨,突然僵在那里,身後不远处,何授苍白著脸,目瞪口呆的站在那里,看著他。
冯洛愣了一会,然後侧过脸去,微笑著对电话那头说:“伯父,我先挂了,恩,改日再聊,静候佳音。”
冯洛轻笑著挂了电话,何授转身想走,被冯洛几步扯住,冯洛微笑著,眼里面却寒光暴涨,他低声问道:“你刚才不是回去了吗,还出来干什麽!”
何授低声想躲,终究躲不过,苍白著脸,小声应了一句:“刚才在那边都没吃什麽……我还是想问问……看看你走了没有,我去做点东西,你要不要上来一起──”
冯洛突然半捂著脸,低低的笑了起来,从骨子里开始笑,不可遏止的,他说:“你要我怎麽说你,你要我怎麽说你好──”他说:“哈哈,你这个人,你这个人。我本来都打算放过你了的,笨蛋,干嘛做一些无可挽回的事情,恩?蠢材!蠢材!!!”
何授明白过来危险後,脸色惨白,浑身都在抖,拼命挣扎著,想朝小去的保安大喊,被冯洛准确无误的打在颈项後,软软倒下,被冯洛半捂著嘴扯到车里,冯洛锁了车门,何授瘫在副驾驶座上,冯洛那掌打的不重,他只是好一阵晕眩。
何授浑身无力的倒在座位上,惨白的脸问:“为什麽?为什麽背叛苏陌?”
冯洛状似无所谓的打著哈哈,眼里的痛苦和挣扎却暴露了他,他笑著说:“为什麽?为什麽?这故事可海了去了,不如让我来问你三个问题吧。”
冯洛一边开著车,一边笑著问:“第一,苏陌好好一个直的,你为什麽会在gay吧碰到他,他说他是为了一个朋友聚聚开了这个店,那麽他认识的这个gay朋友是谁呢?”
冯洛低笑著继续说:“第二,你还记不记得,店名叫做十年,那麽,他这个gay朋友,为什麽要取这个名字,他又和谁认识了十年那麽长呢?”
冯洛笑著,车开的越来越快,“第三,身为冯氏企业的长子,为什麽我甘愿在苏家打工,屈居人下呢?为什麽?”
他笑著,一直笑著,疯狂的笑著,歇斯底里的笑。十年的等待敌不过别人半年的聚散离合。
“最後,何授,不如你来告诉我,为什麽他会和你在一起呢?他和水水还能让我衷心祝福,因为他不喜欢男的,我可以一直什麽都不说,安静的做哥们做朋友我只能无可奈何,可是,他现在喜欢男的了──他为什麽会喜欢你呢?你有哪点好呢?告诉我,你比水水好在哪里,比我好在哪里,告诉我,何授?”
52
何授听了他的话,像是一连串炸雷在耳边响起,瞠目结舌的愣在那里,好半天才说:“你……你……”
冯洛一边低低的笑著,笑的身子都在打在车窗上的光晕里晃动个不停,一边问:“怎麽,那麽惊讶?我演的很好对不对……整天都必须这样可恶的笑著,什麽都无所谓的样子,可我告诉你,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你一样的,受到一点点委屈就哭个不停,感到一点点绝望就寻死觅活,别人还得装著样子努力活,还得像我这样,拼命的笑著,打打骂骂装的啥事都没有,打落牙齿和血吞!何授,你懂什麽,你委屈些什麽,你哭个什麽?他喜欢个你什麽!!”
冯洛冷笑著说:“我真是受够了,整天笑的像白痴像傻瓜一样的疯啊颠啊的,你们闯了什麽祸都要我去给你们擦屁股,你知道我在公司里面忙的快死了,想起你们耳鬓厮磨是什麽滋味吗?知道我去帮他买镇定剂买戒毒书籍买武侠小说是什麽滋味吗?十年来装疯卖傻都没这麽痛苦过——眼睁睁看著你们越走越近我还得装什麽哥儿!那个人也是个混蛋!凭什麽知道我是gay还理所当然的认爲我对他没意思!!——我他妈受够了!!!”
冯洛从开始低缓的描述,到後面高声的呵斥,面目微微扭曲著,车速远远超过高速线行驶的速度,连闯两个红灯,冯洛才像突然清醒过来一般,渐渐的减慢速度,何授在一边呆若木鸡的愣了好久,才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冯洛低低笑著,甚至带了一点温柔的笑著:“我没有怪你啊。我真的没有怪你。其实该怪我的,十年下来我演得自己都佩服自己了,可到最後还是不行,我豁出去了,不演了,反正我这辈子得不到了,怎麽也得拖几个人下水,明明肚子里什麽歪点子都有,在十年前就打尽了,却偏偏怕什麽连朋友都没得做了,还得死皮赖脸的装好人。哈哈,你说我背叛他?我比莫水水早四年认识他,我比你早十年——还不是这个下场,到底是谁背叛谁?谁委屈一点?我跟你说,我注定成不了好人的了,刚才还想著放你一马,可你自己送上门来了,哈哈,得,不想走这步也要走了,何授,你说你多傻,你说你多傻?你居然信我?他居然信我?一帮蠢货。”
何授听著听著,眼睛慢慢红了,想哭,眨了眨眼睛,又不敢流出来,伸出手想去碰冯洛,可终究不敢。只是小声说:“对不起,我不是说背叛——我不是那个意识。我从来没觉得你是坏人。——我是说,现在还来得及,苏陌应该还没去,我们打个电话,叫他不要去找他爸爸——”
冯洛听了,咯咯的笑个不停,冯洛说:“奇了怪了,现在心里高兴不高兴都习惯笑了——哈,你怎麽现在还这麽天真?我不是坏人——你怎麽学的和苏陌一样了,那混帐东西也是你这个脾气。那什麽事之後,整天说什麽每个人都有苦衷,什麽每个人都不是坏人。”冯洛笑著说:“我他妈就坏人了,反正被你知道了,本来我做这些事是想瞒著他的,可如果放你一马,怎麽也瞒不过他不是?如果让他知道我冯洛就是这种败类,那我可真甯愿去死了。”冯洛笑著说:“你他妈就是找死——就是找死,我本来不想动你的,真的不想。”
冯洛笑著笑著,慢慢的笑不出来了,眼睛里一片萧瑟凄清,只剩下肩膀还在剧烈颤抖著,他说:“我活腻味了,总得拉几个人垫背不是?”
何授只是不住的摇头,说:“不要这样……冯洛,我不说,我不会说的。不要这样子,自暴自弃,什麽用都不管的。真的,听我说,不要跟我一样,和我一样後悔——後悔也来不及了,趁现在还不迟——”
冯洛低低骂道:“你比我好在什麽地方?”
何授听到他话锋转了,措不及防,僵在那里,良久才说:“我比不上。我不如莫小姐,我也不如你,我谁都不如——”
冯洛慢慢挤出一个笑容,自问自答般的说:“你不就比我傻了一点吗,我以爲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傻了,十年,一天就全毁了,还得这样笑。可你比我还傻——”
“一群蠢货,一群疯子。”冯洛仿佛自言自语的说:“莫水水疯了,明明知道那人现在活的烂到不能再烂了,她还要把工作什麽的都辞了,把什麽都卖了,什麽都不要了的要去找戚慕商。苏陌疯了,那麽大一个担子一个公司,继承权明明都到手了,说不要就不要了,和一个不知道那里好的人玩什麽爱情。他们都疯了,我冯洛怎能不疯?”
冯洛笑著说:“真是美好的夜晚。今夜大家明明都在怀旧,却只让人毛骨悚然。对比著看看,何授,你看,曾经那麽等对那麽恩爱的一对璧人,说尽山盟,发尽海誓,现在还不是各奔前程,南辕北辙,曾经那麽相爱啊,难道不让人心寒吗?你这样一想,不会觉得浑身冰冷吗?他们都走出去了,偏偏我还活在过去……做梦都梦到自己还上著什麽高中什麽大学,他们两个人走在大学的路灯林荫下,我就在旁边拎著吃完了火锅打包的白萝卜片儿,跟的紧紧的像当一辈子哥儿也值了。可他现在居然变成gay了,你叫我如何甘心,如何能甘心?”
冯洛问:“这不就卖了他吗?十年的哥们到头来还不是靠不住?爱情友情什麽都靠不住。这世上又有什麽能不变,什麽能永远?”
何授微微颤抖著听著冯洛用那样温柔的语调叙述,良久才慢慢挤出几个字:“冯洛——不要——会後悔的——我真的不觉得你是……什麽坏人,以後也不会——真的,还来得及的……”
冯洛笑著,踩了刹车,车停在路边,窗外一片漆黑,那条路上只有几个彻夜不眠的野店,放著不知什麽年代的歌曲,在黑夜里回响。
那歌声寂寞疏离的在夜色里唱著:z
“什麽样的锁能锁住承诺,让你百般的温柔可以停留?
什麽样的歌能唱到永久,等到岁月都已白了头,你可还记得?”
何授从车里出来,觉得夜色入骨凄寒。y
冯洛似乎在侧耳听歌,眼睛似乎依稀有泪,可嘴角还是那样微微笑著。
53
何授被冯洛带回他家的时候,冯洛顺手把门反锁後,一个电话来的措不及防,冯洛看到手机上显示的号码时,手有些微微颤抖,可还是接了。
电话那头苏陌的声音传了过来,“冯洛?”
冯洛轻轻喘了几口气,脸色有些发白,可最後还是轻笑著说:“怎麽想到打给我,你这个兔崽子……”
电话就是有这个好处——用天衣无缝的声音,掩饰去内心的种种挣扎,悲哀恐惧的像要哭出来一样的眼神,和大大咧咧的语气。
苏陌在那边说:“嗯,我在老头子家门口,进去前打个电话。何授怎麽了,手机忘带在身上了吗?打他手机没人接,你应该跟他在一起吧。”
冯洛的手颤抖的几乎拿不住手机,他笑著说:“是,那当然,你托我办的事情,我怎麽会——啊,你等等,我去找他。”
冯洛说著,把手机远远的搁在一边,看著何授,低低的笑著,眼角泪水未干,慢慢双手抱膝,低低的说:“去吧,去接吧,你说什麽都行,随你,恭喜你,有人救你了。你不要笑我,我就是没办法在他面前,告诉他我是坏人。”
何授犹豫著看了他一会,走了过去,双手拿著手机说:“喂,苏陌。”
苏陌在那边低低笑著说:“傻瓜,过的好不好啊?”b
何授眼睛红了一下,慢慢笑了出来,他说:“嗯,今天很开心。我很好——冯洛很照顾我——没事,嗯,过几天再打给你。”
他刚说到一半,冯洛跳起来,把电话夺过来把电话狠狠的摔到地上,冯洛看也不看那个被摔成两截的电话,疯了一样的破口大骂道:“你什麽意思!你他妈的什麽意思!”
何授顿了一下,笑容还留在那里,来不及淡去,何授说:“我不想你走到那一步,我不想我们连後悔的机会都没有,我不想大家难过……”
冯洛疯狂的笑著:“你他妈是在笑我,你在笑我这个样子有多丑陋是不是?”
何授愣了,然後赶紧辩解道:“我没有,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说,我绝不会说出去!”
冯洛摇著头,在客厅里走来走去,最後红著眼睛冲上来,两只手抓著何授的领子,大声怒骂道:“你闭嘴!你闭嘴!妈的都是情深意重啊,只有我什麽都不是——你别以爲你伟大你了不起,你别以爲他心里就只有你了——”
冯洛一边这样骂著,一边举起拳头想打,结果半天揍不下去,最後咬著牙拿了根皮带,把何授双手扭到背後反绑起来。何授痛哼了一声,眼角红红的,泪水在眼睛里面转了几下,忍著忍著没掉出来,只是一个劲的说:“冯洛——不要这样,我们都不是坏人,我也走过弯路,好不容易才,我真的……真的不想你和我一样——”
冯洛仿佛听不见一般,不耐烦的把何授用力一推,推倒在地上,何授两手无法支撑,直直摔倒在地上。冯洛根本不理何授的痛哼,就那样疯狂的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转了好几圈,突然想到什麽似的停了下来,脸转过来,五官都是扭曲的,冯洛低低冷笑著,红著眼睛说:“你别以爲他会一直爱著你,什麽都靠不住的——你不是好不容易戒了毒吗?要不要试试复吸啊?我看他会不会对你彻底失望。”
何授脸上的血迹一下子退的干净,颤声说:“不要!不要……冯洛……”g
冯洛疯了一样低低笑著,像是失了神智一样,在屋子里翻箱倒柜了一阵,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纸包,居然是何授以前那包,大概是苏陌让冯洛去处理掉的时候他收起来的,冯洛笑著,翻出一个装酱油的小碟子,将那包粉全部倒在那里,拿出打火机,把那粉末全烧成了液体,然後拿著不知道从哪翻出来的针管,把液体吸进去,朝何授走过来。
何授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他颤抖的说:“冯洛,你会後悔的。你不要这样,我会恨你的,我会後悔相信你的,我不想後悔,我不想这样,你冷静一点——”
冯洛像是听不到一半,拿著针管走过去,何授努力的在地板上向後挪动著,冯洛拿起针管,针头用力插进何授的手臂动脉里。
就在冯洛按住针尾缓缓推进的时候,何授像是疯了一样,用力的将自己的头撞过去,狠狠的撞在冯洛的额头上。冯洛被後坐力波及,狼狈的倒在地板上,半截针断在动脉里,血花从何授的手臂上刹那间射出来,顷刻之间血流如注。
冯洛看到血,似乎终于恢复了神智,一边捂著耳头,扔了针管,一边满面仓皇站起来,想走过去,著急的说:“你流血了……得快些……”
何授摇著牙往後挪了几步,虚弱的笑了几声说:“你不就是想这样吗?”
何授此刻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又像一只受伤的兔子,他在这疼痛中犹豫自己是否信错了人,又或是太好骗了。
他只是没有血性的人,只是性子软了些,只是性子软了些。
 
54
冯洛听了这话,脸色红了又白,僵硬在那里,咬咬牙想不管何授的死活,可眼睁睁看著何授血淌一地,脸苍白如纸,终于还是几步上前去,罔顾何授微弱的挣扎,用力握紧伤口上方,企图遏制血液的流逝。脱下自己的外套,把何授紧紧裹住,搂著。
冯洛牙齿将下唇咬出一圈血迹,他颤抖著。“何授,我们马上去医院好了……”何授摇著头说:“你可以不管我,你若是还恨我,我没有求你救我……”
冯洛颤抖了一下,惘然的说:“我刚才是疯了……我没有想这样的,我不知道爲什麽突然这样。”他断断续续的这样说著,然後想把何授扶起来,何授就算披著外套,失血的疼痛还是让他冷的不停的发抖,冯洛扶著他从自己衬衣上撕下一角裹在伤口上,不一会就被血湿透了。何授渐渐的不再挣扎,任冯洛扶著,良久才问了一句:“我不懂你……一下子这样,一下子那样……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你。”
冯洛惨笑著说:“干吗相信一个疯子呢,他连自己究竟想干什麽都不知道。”
何授靠著他喘息了一会,任冯洛扶著他快步向门外走去,走到一半,何授一个踉跄,狠狠的摔倒在地上,冯洛吓了一跳,赶紧去扶他,何授嘴唇都是白的,眼睛半睁著,鼻翼虚弱的翕张,血液浸湿了布条,一点点晕染到地板上。冯洛急出一身冷汗,然後咬著牙把何授横抱起来,脚步踉跄了几下才站稳,何授再如何骨瘦如柴也毕竟是百余斤的重量,冯洛平时养尊处优惯了,此时只听得骨头一阵一阵咯吱咯吱的响,可他拼了命也不松手,硬撑著几步走出门外。
何授在他臂弯里晃著晃著,好不容易才半睁开眼睛,看见汗水顺著冯洛的脸上淌下来,一滴又一滴的滴在自己脸上。何授勉强的挤出一个微笑,想擡起手去擦冯洛的脸,擡到半空终究还是无力的垂下。
何授勉强的笑著跟他说:“你们怎麽都这麽没用,我以爲……只有我才这麽没用……可我现在都没哭……你又在哭些什麽?”
冯洛恍如未闻,摇摇晃晃的挣扎下了楼梯,手上青筋直冒,虚汗水一样的流下来。脸上汗水还是泪水什麽的流下来一脸。
他终究不明白,他想要的是什麽。
不甘心,想要别人也和他一样强顔欢笑。太寂寞,想要有人陪伴打打闹闹。
不幸福,想要别人也和他一样伶仃孤苦。太难过,想要别人安慰一如当年。
他想要的是什麽?他不是应该去演一个邪恶的角色的吗?像西王母拔下鬓边钗,画一条银河浩瀚广袤,波涛汹涌割断尘缘,爲什麽居然会沦落到这样可怜可叹可笑的地步?
那个比他还傻的笨蛋跟他说:“我从来没觉得冯洛是坏人。”
那个傻瓜说:“不要做一些让自己後悔的事情。”
那个傻瓜说:“我相信你。”
他还说:“现在还来得及。”
——从没觉得冯洛是坏人啊。冯洛咬著牙,踏下最後一节台阶,两腿颤抖,泪流满面,何授在他怀里仰面看著他。冯洛突然问了一句:“现在还来得及吗?”
何授愣了一下,有些虚弱的问:“什麽?”
冯洛闭了一下眼睛,眼里积蓄的泪水再次滑了下来,沾湿面颊,他颤抖的又问了一次:“现在後悔来还得及吗?”
他在夜色里孤寂的吹风的时候,那个傻瓜在背後呆呆站著,问他:“我做了一些吃的,你要不要一起来?”
冯洛问自己,你究竟想要干什麽?
他想要苏陌永远不知道他曾经有那样丑陋的一张脸。
他想要自己此刻还带著他那幅无害的面具,快快乐乐的笑著
他想要还被别人那样那样的信任著,让别人伤了痛了总记得找他,藏起所有的痛苦甘苦自知。
他想找到一个相信自己不是坏人的人——
那样怯弱的笑著笑著,想试探著伸手去拉他的衣袖,说:“我相信啊——我相信啊——”
愿意这样对他说的人,现在还有吗?
他从来没想过伤害他的,只是一时失控……
後悔了,这样痛哭流涕著後悔著。
——你愿意再一次相信他不是坏人吗?
——他其实不想这样的。他想大家都能够开开心心的。十年光阴荏苒,再无怨无悔也难免心生怨愤。他只是——有一点点不甘心……罢了。
冯洛摇晃著抱著何授快步走进停车室,颤抖的手勉强离开何授的身子从衣袋里拿出钥匙想去开车门,身後突然有声音传来。
“冯先生。我们是苏氏的保镖。我们打听到你带走了这个人,苏老先生让我们在这里等你,请你把这个人交给我们,这是苏老先生的意思。”
冯洛头也不回,只是把钥匙插进车孔,但是手颤抖的太厉害,无论如何都扭不开——单手抱著何授,终究还是太勉强了吗,何况是此时早已筋疲力尽的他。
冯洛叹了一口气,重新双手抱著何授,何授半睁著眼睛看著他,血迹顺著冯洛的手滴在地上,暖暖的。冯洛说:“他流血了,我现在得马上送他去医院。”
身後,那两个人手中的枪却一点没有离开冯洛的背部。冯洛低低的笑了笑,说:“苏陌,你爸爸还是一样那麽厉害。”
冯洛看了看何授说:“你不要担心……我答应过苏陌照著你的。”
55
“终於准备放了我吗?”苏陌仰头看他的父亲。
岁月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很深的痕迹,四五十岁的光阴,不过让他两鬓几簇白发,西装下的肩膀宽阔,依旧有著成熟的魅力。
男人不回答,只是漠然看著他不听话的儿子。
苏陌笑著说:“我以为你已经没有必要关著我了。我知道你讨厌女人继承你的家业,可是我听他们说──你已经找到你被别人养的很好的私生子了?我真荣幸我还有一个弟弟。”
“很快不是了。”男人冷然说道。“你要有和苏氏划清界限的打算。”
“你会拿走我的遗产,冻结我的资金,对不对?”苏陌笑著问。
男人叹了一口气说:“遗产我还能给几个人?你应得我不会少你,走吧,洗个澡,准备一下你的辞职发布会。”
男人拍了一下手,两个人快步走过来扶起苏陌。苏陌放松自己被他们扶著走了几步,突然回过头来,说了一句:“感谢你对我二十多年的教导。我看了别人的母亲常常会羡慕──但是你给了我很多别人没有的东西,我不会忘了你的,爸爸。”
男人的背影顿了一下,在身後拖了一道长长的影子,男人说:“你不会再有别的父亲,而我还会有别的儿子,苏氏也会有他新的继承人。”
苏陌轻笑著转过头去,说:“是的,我深感遗憾。”
苏陌笑著,任他们把自己扶到浴室,这栋大宅里楼梯特别的漫长,他小时候就经常在这里迷路,经常躲在哪个角落哭鼻子,直到──那个模糊了面容的母亲一次一次的找到他,最後做了很多可笑的小牌子,挂在每一个转角和扶梯上。他走过那些牌子,过了十多年有些褪色的蜡笔依旧可笑的挂在每个金丝绒布包裹的扶梯上,它们摇晃而发黄,一些上面写著:浴室要往这边走哦。另一些写著:吃饭要走这边哦。
他终於不再迷路,不再寻觅方向。
他感谢他的父亲十多年孤单一人,纵使寂寞或冷清,纵使逐渐独断而专横。
这些在光阴里可笑的坚持,到了两鬓霜华如雪,依然默然不改。
那个女人的温柔在大宅里无处不在,哪怕是今天的他,终於可以不再靠这些可笑的牌子艰难前行,不由再辨认别人画给他的方向,可以固执己见的选择时,他还是感到一些寂寞。
妈妈。z
我走了。再见。
爸爸,再见。
苏陌的手指抚摸过一个牌子,牌子晃动了几下,转了一面,露出背後蜡笔画的太阳公公和彩虹,愣了一下,手指犹有余温,叹了一口气,进了浴室。
温热的水淋下来,洗去几个月的血迹污秽。y
他也感谢没有见过面的兄弟。让父亲终究可以放手,让他终究可以解脱。
苏陌整顿好仪表的走出来的时候,顺利领会了他的没收多时的手机,随手拨了一个号码,却无论如何也拨不通,愣了一下,去拨冯洛的,也是漫长的占线。心里犹豫了一会,还是坐上了通往招待会现场的汽车。
他的父亲总是习惯在最後一刻才通知他,通知的媒体电视台不胜枚举,似乎有了新的继承人後,巴不得大搞特搞,让人们知道他从此坠下青云,一文不名。
苏陌看著慢慢的人群涌动微微苦笑,往前走的时候,有人替他挡开道路,他自己伸手遮住镁光灯刺眼的光芒,拨开话筒,人潮很挤,走的很慢,拥拥攘攘,步履难行。无论多嘈杂的问话声此刻听来似乎都经过了一场彻底的消音,他甚至有这个心情去感受大风飒然吹过,掀起衣角,叹一声千里快哉风。
来到台前,站在台上,他面对镜头,苏陌默默的接受提问。他们问了很多,具体而微,大略的东西都记不得了,他对公司运行的状况不再了解,只是打著官方推诿的词藻请各位拭目以待。
他们後来问他:“为什麽要走?”b
苏陌想起了他父亲跟他说的,终於有些回过神似的,微微倾身向前,对著不远外台下无数镜头话筒,说道:“我记得我父亲跟我说过,他还有别的儿子,苏氏也会有更好的领导者,带领它走向更辉煌的未来。可对我来说,值得我为他难过哭泣的人,只有一个。对值得我难过的人来说,苏陌也只有一个。我曾经顶了很多了不起的帽子,可在他眼里,他只看到一个坏脾气的男人。”
苏陌说了这句话後,似乎微微有些怅然,台下沈默一刻後,有人站起来问他:“这是你的选择,那麽在问题的最後,能不能请苏先生在此刻,对电视机前面临选择或者已经选择了的人,说一些什麽话呢?”
苏陌默默的看了看那个像水晶一样漂亮的年轻女记者,嘴角泛起一摸模糊的微笑。他想了一会,然後有些认真的握住话筒,视线环顾了一圈,电视机前也许会为了这个帅气俊美的男人放大的面孔,和这样温柔而认真的一眼恍惚良久。
苏陌想了想,最後轻声说道:“我知道选择一些事情很难,告别一些事情很难。但是我从没有害怕过什麽,世界总会在你绝望的时候,告诉你还有一些事情值得珍惜和追求。纵使是我这个告别事业和奋斗的人来说,为了那些关心我们,和我们关心的人,我的事业还需努力,奋斗还在继续……希望还在,梦想仍未死去……”
苏陌说完了这句,顿了顿,终於放下了话筒,会场在这一刻既然无声,苏陌得以顺利的走下讲台,路过女记者的时候,他轻声说了一句:“水水,欢迎回来,看来你找到了他,祝贺你。”
苏陌轻声说完,没有回头,安然闲适的向会场外走去,曾经属於他的红地毯在不远处完结。镁光灯在身後突然开始如狂风迅雷一样的闪烁起来,照得他身後一片温暖。
他们都有别人了。
而那个傻瓜喜欢哭著说
──我只有苏陌了。
苏陌笑著挑高唇角,微微低下头去。
再见,妈妈。
再见,水水。
再见往事,再见。
 
56
苏陌回到他住的小区的时候,冯洛正坐在石阶上等他,苏陌几步走过去把他拉起来,问:“地上冷,怎麽坐在这里?”
冯洛笑了笑任他拉著,却不起来,他说:“几个月前,伯父把他带走了,我只好坐在这里等著给你赔罪。”
苏陌的手顿了一下,然後用力把冯洛拽起来,骂了一声:“不要笑了,神神经经的。”
冯洛呵呵的笑著被他拉起来,好一会才停下来,冯洛说:“你不生我的气?”
苏陌骂道:“关你什麽事?”g
冯洛笑著说:“可我不知道他被带到哪了,你真的不怪我?”
苏陌被他弄得莫明其妙,看了他一会,然後推了一下他的头,骂了一句:“神经病。”
冯洛被苏陌推了之後笑得更加肆意,良久才停了下来,冯洛静静的看了一会苏陌,好一会才低低的问:“你有没有把我当哥们?”
苏陌愣了一会,才再次骂道:“你今天发什麽疯?老子这辈子只有你一个哥们!”
冯洛听了,又开始笑,微微笑了一会,然後小声跟苏陌说:“苏陌,耳朵凑过来。”苏陌奇怪的看了他一会,然後微仰著头,把脸凑过去,冯洛对著苏陌的耳朵小声说:“其实啊──”
苏陌往後缩了一下,皱著眉头说:“痒……”
冯洛不满的招手说:“过来,过来,配合一点。”苏陌只好再次凑过去,冯洛的头发微微擦过他的脸,冯洛放慢了调子,轻声说:“我在他们车底下沾了一个计程发报器,就是我们大学常玩的那种啊──”
苏陌愣了一下,才用力推了一下冯洛说:“好小子啊你!”苏陌哈哈的笑著。
冯洛被推离他的怀里,脸色白了一下,然後也跟著笑了出来,冯洛笑著继续说:“我阻止不了伯父,不过他们似乎是直接把何授带离这里,大概想让你找不到他吧,车子往西走了310公里左右,我想你找张地图就能大概知道何授现在在哪个城市吧。”
苏陌哈哈说:“够哥们,好样的。那我走了,回头见。”他一边这样说著,一边转过身去,背对著冯洛挥了一下手。再见的意思往往是不要再见,他从没有打算对冯洛说这个字眼。
唯一的哥们吗?
他背後,冯洛笑著,继续在那个空了的屋子前坐了下来,那个为了三个人一起玩闹布置的屋子,很久以前,苏陌带著可笑的船型帽子在天花板上画黑色和红色的太阳和花朵,苏陌对著莫水水说:“你别管戚慕商那个小子,老子画的难道不比他好?”
冯洛当时捧著一桶油漆站在旁边,苏陌未干的油漆画笔淌著颜料滴在他的脸上,顺著脸滑落,黑色和红色的思慕和泪水,他向上看去,苏陌是他黑色和红色的天空。
他永远不打算说,说他为什麽会随身带著,而不是扔掉这个,和苏陌一起在初中制作社研究出来的,登不上大雅之堂的计程器。
他永远不打算说,说他是在怎样粗暴的打斗和推攘中跌倒尘埃,这才有机会把计程器粘在车底。
他永远不打算告诉苏陌,他在那一个漆黑的晚上,转让了自己对何家遗产的百分之二十的继承权,就为了让那个暴怒之中的男人大发慈悲,先给何授止血,并收回了直接弃尸野外的决定。
他沈默著看著苏陌的背影,大理石台阶冰冷如水,再没有人粗暴的把他拉起来。
记忆中他还是那个十年前在篮球赛上扭伤了脚的别扭少年,被苏陌背在背上,湿漉漉的汗水贴著自己的一起交融,走到校医室的漫长路程,一步一步踏上去,风呼啦啦的吹过,头顶一个荷包蛋一样可笑的残阳,燃红天幕,心事就突然变了。
哪怕故事在沈默中圆满的谢场。
愿意守候的人会一辈子沈默的守候。
三百多公里外的小城市里。
一个背影消瘦的男人坐在路边的凳子上看著热腾腾的豆浆炉子发呆,须发皆白的老头问他:“还要一碗吗?”
男人摇了摇头,伸手去数自己口袋里的钱,几个月下来,从一毛到五毛的零票,已经有了厚厚一把。
自被拿走了钱包从车上扔下来那天开始,不知道多久才可以攒够回家的路费。
 
 57
何授在这个偏远的城市在路边的椅子上坐到第三天的时候,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坐到了他旁边。何授张了张嘴想说话,後来发现自己的嘴唇嘶哑的一句话都说不出,身上血迹什麽的沾满衣襟,散发出恶臭。
老人笑著问:“你要不要试试帮我做点事,我可以管你吃住哦。”
何授听了这句话,就踉跄著爬起来,嘶哑的挤出几个字,他问:“有钱吗?”
老人哈哈的大笑:“老头子可没什麽钱呢,我只是看著别人都在扩充生意,卖了几十年的豆浆,也想卖些别的,可老头子一个管不过来,那些小年轻打工可不便宜啊。小兄弟你也要工资吗?”
何授微微红了一下脸,但他想他的面孔大概早已脏的看不清了,於是他有些放心的说:“我要攒钱,坐火车回家。”
老人呵呵的笑著把他拉起来:“这里没通火车哦,原本还有人肯载陌生人搭顺风车去别的地方,这几年也没人肯了,你要去的地方远吗?汽车车费可贵了。”
何授看到自己的手弄脏了老人的衣服,脸红的更加的厉害,於是小心的问:“那到C城大概要多少钱?”
老人愣了一下,似乎也不好意思打击何授的积极性,只是呵呵笑著说:“认真打工的话,也不久。”
就算何授这几天只是在椅子上静静的坐著看著,也知道这个小城市并不繁华,零落的城市规划,连污染也没有蔓延到这里,晚上还能在天空看到不曾陨落的满天繁星,比以前更广袤的星空。
只能凭著一条公路进出这里,何授想,难怪苏陌的爸爸要把自己扔到这个偏远的地方。他跟著老人往前走,无视周围稀少行人投来侧目的眼光。老人花了钱,给何授买了一张澡堂的票,雇了一个小格子间,他红著脸脏兮兮的走进去,把脏衣服脱了,用肥皂认认真真的洗了一遍,看到手臂上那个不长却很深的粉红色伤疤,愣了一下,然後继续用力的洗著身子。这段时间里,老人从他家里拿了几件发白却烫的很干净的衣服,从挡板的缝隙里递给何授。
洗到15分锺的时候,热水突然停了,何授满头肥皂泡的吓了一跳,结果很快传来老人去续费的脚步声,於是何授继续心安的等热水。喜好了出来的时候,老人眯著眼睛拍何授的肩膀,笑著说:“不错,不错,还很年轻啊。”
何授不知道自己三十出头的人还能被叫做年轻,却只能呵呵的陪笑。跟著老人走到他下榻的地方,尘土飞扬,漆层剥落,明明是水泥塑成的坚固的楼梯,看著狭窄的梯面,旋转上升,一层一层,居然也让人生出一些摇摇欲坠的脆弱之感。用於照明的过道上摇曳的灯泡,只照出一片有限的昏黄。
老人笑著说:“楼梯窄,你小心千万不要摔倒了。”
何授喃喃的说抱歉,只是觉得自己没用。
进了那间门,居然有两间房,何授看到那房里的电话,突然疯了一下冲过去,老人疑惑的在後面喊:“那个──那个停机了。”何授刚握著电话,然後疑惑的转过头来,一脸失望的模样。
老人也不好意思的笑:“这不,没人打给我……”老人顿了一下又说:“可是这电视还是通的啊,你这些年轻人喜欢电视的,我知道。”
何授慢慢回过神来,只觉得更加不好意思,看著那个13寸的可怜的电视抱歉的笑了几声,然後拘谨的坐到沙发上。老人给何授盛了一碗豆浆,何授大口的喝了一会,终於怯怯的问了一句:“老伯,我可以帮到你什麽?”
何授似乎正问到老人的心坎上,老人立刻眉飞色舞的大声说了出来:“唉,说到这个,别人只知道他们年轻人有生意头脑,可是我啊──嘿嘿,我准备投资,对了,就是投资,我已经买了一辆小车,这几天教会你这门手艺,你就可以去那些小学门口啊,摆著,那收入可不一般啊,我们二八分,不!我给你三七分……”
何授愣了一会,才问了一句:“您是叫我去烤香肠?”
老人也愣了一下,他问:“怎麽了?”
何授赶紧摇头,眨了老半天眼睛才说:“哦,哦,这样啊。不难的,说起来,我也经常下厨房的。”
何授学烤香肠似乎并没有学多久,当他面容苍白的站在小车後面僵硬的笑著,那种笑容依然没把那些流著鼻涕口水的小东西吓走,何授被迫长时间处在这种奶香味的包围圈里,内向的性格使他无时无刻的想逃跑,可偏偏还要不停的忙著蜜汁,辣椒粉和努力的洒著芝麻翻著木串,收著几毛几毛的票子。
後来何授在小车前看到一个很牛气的拿著手机玩的小学生,何授不由得两眼冒绿光,何授小声的问:“小弟弟,我免费请你一根肠,你把手机借我用一下好不好?”
小孩冷眼看了他一会说:“我妈说不能给别的人的,现在就是骗子多。”
何授一脸尴尬的说:“你看,我车子在这里,我推著车子走不远的。”
小孩又看了他一会,然後把手机递给他,何授千恩万谢的把免费的香肠双手奉上,然後飞快的拨通了那个熟悉到不能再熟的号码。
可把电话在耳边放了好久,那头却依然是关机时服务台的抱歉声。
 
58
 
何授就那样烤了几个月的香肠,整天混在芝麻和炉火里,半天神不守舍,半天宁静致远,居然也练出一手绝活,同时转动十五六根香肠,烧的外焦内脆,朝来一群小鼻涕虫和小口水怪。
那老人一幅看好何授的模样,他跟别人说:“知道什麽是投资眼光不?知道什麽叫远见不?知道什麽叫绩优股不?”他一边说一边乐呵呵的拍何授的肩膀,力气大的往往让何授龇牙咧嘴的求饶。
等到何授手里的毛票差不多五十块的时候,老人突然有一天乐呵呵的告诉何授,他已经把家里电话开通了。何授不是没有试过花一块钱拨那个号码,事实上在那个借手机事件之後,他隔三差五的都要拨拨看看,可是也许苏陌还是被他爸关著,一直都打不通。他渐渐就认识到,他要做的其实是攒钱回去,而不是傻傻的只懂期盼苏陌来接。
可何授还是欣喜,至少不用再花那一块钱在路边的电话亭上,後来连续拨了几天,还是不断的占线。何授怕失望,这习惯也渐渐的停了。只是努力的练他烤香肠的手艺。有一次路边有卖倒版碟的,老人看了心花怒放,买了张碟,凭关系借到DVD机,对著小电视鼓捣,居然给他放出来了。何授省吃检用的好习惯经过这几个月的锻炼又给找回来了,不由得对老人劝道:“一张碟五块钱,太贵了吧。”
老人吹胡子瞪眼睛的说:“你不知道这电影买票看要一百六呢,咱多划算,来来,人老心不老,也来娱乐娱乐。”
何授没办法,只好陪著老人看,看了半个小时,老人就睡著了,就留何授一人心疼碟的钱,楞是坚持下来了,看到最後电影里面有句台词说:“演戏的最高境界,是把自己的脸,变成面具。”
何授心里一咯!,看著搬到屋里的小车等量代换出一个句子:烤香肠的最高境界,是把自己的手,变成香肠。
想到一半的时候,老人醒过来继续看,一边埋怨何授突然笑的淅沥哗啦吵死人,一边继续看电影,最後评价说:“这电影不错。睡觉的时候剧情在那里,睡醒了还是在那里。”
日子就这样浑浑噩噩的过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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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来有一天那个拿手机的小孩又来买香肠,何授突然想到苏陌如果放出来了,不知道怎麽才能联系到他,不由得问了小孩一句:“如果我手机不见了要怎麽办?”
小孩瞪他一眼,说:“机子要不回来,卡可以去补办一张。”
何授愣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那天提早收摊,走完公路走山路,走了半天,终於到了当地的移动公司,何授看著那个服务台小姐怯弱的说:“小姐……”
小姐眉毛一瞪,说:“你他妈才是小姐呢!”
何授想了好半天不知道发生什麽事情,後来红著眼睛说:“姐姐,我要办张卡。”
那小姐一脸喷饭的表情看了他一会,问他:“号码多少?”
听何授报了号码,又问了密码,最後伸出一只玉手说:“补办要三十块钱。”
何授当时傻在那里,好久才准备转身走,结果那小姐又叫住了他,问:“你这里面有一个最新的语音留言,如果不补办就会跟前面几个留言一样,过期被删了呢。”
何授愣了一下,似乎犹豫了很久,才把他的一塔毛票全拿了出来,脸上一脸的悲痛欲绝。第二天中午见了那手机男用了两根香肠的代价,才求的人家同意,把手机借给何授换卡用一个下午,放学来拿。
何授趁著没人光顾的时候,小心翼翼的捧著别人的手机听留言,结果不会操纵,一会按了关机一会按了开机,最後忙的焦头烂额,逼不得已放下小车去找在书报亭旁边卖豆浆的老人求救,老人工作的时候都把小电视也搬了过去,此时正忙里偷闲的看著电视上重拨的三天前的新闻。
何授正把手机伸过去,看到电视,突然僵硬在那里,电视上的苏陌消瘦却依旧俊美,斜挑的眼睛扫过屏幕,声音如流水般低沈而从容,他在这个全球转播的节目上清晰而缓慢的说著:“我父亲还有别的儿子,苏氏也会有更好的领导者,可对我来说,值得我为他难过哭泣的人,只有一个。”
何授愣了好久,才记得擦了几下通红的眼角,然後继续伸著那只手,拿著手机,可怜兮兮的继续向老人救助,他问道:“老伯,这个手机怎麽听留言啊?”
 
59
当何授学会用手机的时候,日头已经不那麽晒了,何授坐在小学门口那片草地上的大石头上,旁边是热腾腾冒著热气的小车,何授两只手捧著手机放在耳边听,并没有等太久,滴答一声,储存的音频开始缓慢的播放,低沈磁性的声音被定格在那里,一遍又一遍的宛转道来。
“何授,今天是我来找你的第三天。就算知道你这个笨蛋没有带手机,我还是忍不住想干这种没有意义的事情。我手机这三天整天都开著,总想著你会找我,虽然一直等不到。
我其实很庆幸你被丢在了这种鸟不生蛋的地方,一路走过去房子都数的清,冯洛说这里只有十几万人口,和原来那里的两千万的人比起来,实在是少的可怜,找起来应该有多容易。我曾经总是想,就算你被丢在世界的哪个角落,我都能一眼把你认出来,找你实在是探囊取物轻而易举,可是事实证明我好象错了,我甚至会想你是不是故意藏了起来,我幻想每一个走过的路人是你,我幻想每一个乞丐是你,我也幻想每一个驶过的公车里装的是你,我会一次一次的追上去看看,却一次一次的失望。
可我现在还是在兴奋著,你和我同在一个城市,曾走过同一条马路,呼吸一个城市的空气,同仰望一片星空,你就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你躲在我路过的每一棵树後,这想法让我耐心的踏过每一块石子,留意每一个漠不关心的路人,我的心被曾经忽视过的所有事情装的满满的,飙车错过的风景,仰视忽略的行人,此刻在眼里异常的清晰,如此的让我沈醉。马路上班驳的人行道,电线上清新的皂荚香,流著鼻涕斗流浪狗的孩子,充斥著这个世界,我突然发现这个世界很大。我曾埋怨给予你痛苦和耻辱的人,怪他们只会在自己的世界中充当一个合格的公民,对被排斥在圈子外的陌生人却毫不犹豫的加以伤害。可我又何尝不是?记得我还不认识你的时候,做过很多不应该做的。
 
我本来要一直那样的活下去,你让我学会如何微笑著面对每一个经过身边的路人。
我曾抱怨过你的懦弱和自私,我怪你不肯听完我的解释就逃跑。後来发生了很多事情,我一直没有机会对你说,现在终於有空慢慢的解释。记得你在公司的最後一天吗?我想你一定还在怪我,如果说之前我还有犹豫的话,那麽等到我坐到台下後,看到你那幅可怜兮兮的模样,我并没有犹豫著想放弃帮你。我知道你痛恨那首诗,问题就出在那里,我并不知道他们会断章取义,那首我大学时代最喜欢的诗,穿裤子的云。你愿意听我背给你听吗?
你们的思想,幻灭在揉得软绵绵的脑海中, 如同躺在油污睡椅上的肥胖的仆从。
我将戏弄它,使它撞击我血淋淋的心脏的碎片,莽撞而又辛辣的我,将要尽情地把它戏弄。
我的灵魂中没有一茎白发,它里面也没有老人的温情和憔悴。
我以喉咙的力量撼动了世界,走上前来──我奇伟英俊,我才二十二岁。
粗鲁的人在定音鼓上敲打爱情。温情的人,演奏爱情用小提琴。
你们都不能像我一样把自己翻过来,使我整个身体变成两片嘴唇!
来见识见识我吧──
来自客厅的穿洋纱衣裳的,天使队伍中端庄有礼的贵妇人。
像女厨师翻动著烹调手册的书页,你安详地翻动著你的嘴唇。
假如你们愿意──
我可以变成由於肉欲而发狂的人,──变换著自己的情调,像天空时晴时阴,──假如你们愿意──我可以变成无可指摘的温情的人,
不是男人,而是穿裤子的云!
我不信,会有一个花草芳菲的尼斯!
我又要来歌颂:
像医院似的让人睡坏的男人,
像格言似的被人用滥的女人。”
苏陌在录音中几不可闻的叹息著:
“我一直希望你是一个勇敢的人,可以去笑对世界中那些阴暗的一面,可以去发掘美好的另一面,可以大声的说:‘我的灵魂中没有一根白发’。於是我那次并没有阻止他们,我希望你能大声念著这首骄傲而肆意的诗歌,站直了看所有的一切。可结果呢?我错的离谱,你误会的彻底,甚至还来不及追上你,你就跑远了,知道在我看到你被车撞了那一刻到底是什麽感觉吗?我应该要怪你的,胆小的你,只懂逃跑你,可到头来我只是恨自己。我恨我为你做的不多,我恨我百般隐忍终究还是太自以为是,而你却是告诉我什麽是勇敢的人,是教会我笑对和发掘的人,你也是教会我珍惜生活和身边这一切的人。
或者说我们共同教会彼此。
何授,我一直不肯告诉你我和水水的那段故事,因为我在那个故事里也是一个自以为是的人。如果你能听到这个留言,我现在就说给你听,如果你没有听到,在我找到你後,我们可以慢慢的说很久。”
“我似乎有告诉过你,我和冯洛大学的时候玩的很疯。大概因为我们都知道那是我们最後疯狂的日子,毕业後就要老老实实的接手家族的事业,正襟危坐,古板正经,所以无论是自己还是家里,都没有对我们种种的疯狂行径做出任何干预。我们上的一所名牌大学,学费不菲,好笑的是我们在入学考试的时候都拿到了奖学金,所以在特意隐瞒身份的情况下,我们两个人和任何一个普通的大学生没有任何分别。
唯一的一点特殊,或许是我和冯洛用一种让人鄙视的态度面对学习,无故旷课,早退,出勤分少的可怜,只在考试的时候出席,但你应该知道学校并不会对我们的行为多加约束,因为说实在的,那学校本身的赞助,和我们两家的慷慨解囊也不无渊源。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认识了水水。我知道你也许会想到很多白烂的剧情,可惜我和她的相遇并不是什麽花前月下惊鸿一瞥,她在我们已经混了整整一学年的时候才出现在视眼里,一个小偷偷了她的皮包,我在小偷跑过身边的时候,伸腿绊了小偷一下,让那个小学妹在小偷狼狈倒地的时候来得及气喘吁吁的赶上来。本来都是萍水相逢擦肩而过的小事情,放在水水身上就不同了。我有时候会想,很多故事都是萌芽於无意之举,像是那次多管闲事的路见不平。
她过於善良,太容易感激。她认为我是一个多麽难得,富有正义的热血青年。我相信任何一个她那样的人含著泪水对你千恩万谢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可以再无所谓的微笑。她说要请我,我就把她带到我和冯洛常去的那家大排挡,你也去过的那家,冯洛看到我们的时候似乎也很惊讶,但是过不多久大家都熟了。我不知道爱情最适合在哪种浪漫的环境下萌发,但更多的时候也许并不需要这种环境。在她请客我回请她再回请的情节重复多次後,我把油腻的桌子上花瓶里插的一朵接近枯萎的玫瑰取出来,放在她手心里,我想这故事大概一点都不浪漫,因为火锅店的老板娘在我们两个人深情对望的时候,一直躲在後面偷笑。
冯洛在知道我们交往的时候,好多天都找不到人,不知道去哪里疯了。而我知道她在学校里还有一个从小玩大的学长,整天写写画画的不见天日,也难怪我大一在学校里瞎逛一学年也没见过他,我跟水水说我最讨厌那种艺术家型的人了,水水笑著说我这个小混混也好不哪里去。是的,你无法想象在你面前你曾经的上司在别人眼里是一个小混混,而当时我正疯狂的爱著这一点,她不知道我的家世,不知道我的学位,只以为我是一个嘴巴很坏但心肠不错的小混混,但她依然选择我。如你所见,我爱而且享受这种感觉,我一直没有告诉水水我其实是一个挺有钱的混帐。
冯洛出现的时候两只狐狸眼睛下面都是黑眼圈,嘴巴都是惨白的,他笑著跟我们说他欠了一屁股的债,我没在意,因为我并不觉得有什麽债务能让总资产在十亿美圆之上的企业继承人感到烦恼,但水水不知道这些,她担心的问冯洛欠了多少钱,冯洛也没在意,笑著说他买了一间房子,结果欠下了高利贷,现在正别人追杀,利滚利已经接近百万。
你可能不知道,冯洛这家夥以前满嘴谎言的,但是那件事情後,我想他大概没有什麽再瞒著我的了。那间房子就是我们都去过的那间,冯洛说那里视线好,随手给了我,算是我不久之前帮他的订到了那辆银白色限量BMW的回礼,那毕竟是六七年前的事情了,买什麽都不方便,我自然乐於收下,没想到这个家夥寒酸到现在还在用那辆车。而那屋子也成了我们三人之後的秘密基地。
因为有了水水的关系,我们越到後来玩的越保守,很多时候都是我在校墙外面接著跳墙的水水,然後三个人去吃火锅,再去唱K,冯洛和水水都唱的不错,特别是冯洛,我怀疑他唱的时候,包房外面一圈小丫头片子都是被他拐来的,那段日子真的很开心。直到水水突然红著眼睛跑过来跟我说分手。
我想你应该能想象我会有多生气。
特别是,看著撞见水水和戚慕商出现在校园里。我那时,真的是爱她,爱她爱的不行了,和家里说话什麽都打算好了,斗了好久我父亲才默认了她的存在,真的和家里吵的很辛苦,非常的辛苦,我无法描述那种仿佛被耍了的生气,什麽都看不到,什麽都听不见。我很快申请了退学,提前学习关於企业的所有业务,用最快的速度取得了企业的决策权,那之间你无法想象我是一种什麽样的状态,手机长时间的关机,冯洛那时候拼命也找不到我,我被关在自己的世界里,吃饭睡觉都成了可有可无的东西。
然後,我没有用太多的手段,就吞并了戚慕商父亲的那家企业。
虽然吞并到了後期,因为戚慕商的退学加入,让整个进度都延缓了,可是那种只有千万资
的公司无论是技术市场还是资产都无法和苏氏进行抗衡。我说过,那时候谁也找不到我,冯洛几次来公司找我我都不见,所以到了最後那天,戚氏公司的接管仪式上,我笑著走进戚氏公司,戚慕商一脸复杂的看著我,水水站在他旁边,我不知道那是什麽表情,
失望?难过?我不知道,但我当时笑的很开心,我觉得很解气。
水水是那天才知道的,知道这个小混混其实很有钱。
我说过,那一个月,冯洛拼了命也找不到正在沈醉於报复的我,直到那天,他才终於找到了在酒吧找到了大笑著狂饮的我,他说,戚慕商和莫水水有一个交易,戚慕商要水水和他交往一个月,就给水水一百万元。我说过,水水是个善良的人,谁有困难都想要帮。
善良到以为冯洛真的穷途末路。
那一天,一切都结束了,我结束了我自以为是的复仇,伤害了最亲近的人。
我们曾经爱过,那段昏头昏脑的青涩年代的故事里爱的并不比任何一段浪漫的,轰轰烈烈的爱情少。但是唯一轰轰烈烈的结尾後,一切都结束了。只是在我们隔了很久後,再一次拥抱的时候,突然觉得有些惆怅和难过。
失去一次的感觉我不想再试,放弃所爱的感觉我不想再试。
何授。
我和她的故事在六年前就结束了。
我现在爱的是你。”
 
60【最终章】
何授合上手机後不由得看了一会天,天高云淡,白云游走,大风飒然,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觉得心跳的很快,快的都痛了。
何授伸手摸摸自己的裤袋,重办了一张卡,现在只剩下二十快左右的散钱,何授摸了一会,然後咬牙走回了小车钱,用力铲了几下铁丝网下的铁砂,炉火一下子旺了起来,何授咬著牙准备开工,那个已经很多次白吃白喝的手机男带著一顶小黄帽,已经屁颠屁颠的出了校门,往这边走来,小学生已经放学了,顾客涌现,正应开工。
何授熟练的在铁丝架子上瞬间摆上十根香肠,洒上芝麻抹上酱,香味很快传了开去,一堆小朋友争当上游的挤了过来,被挤的七荤八素的何授努力在一双双脏脏的拿著毛票的手里应接,很快就物我两忘,十根香肠在手中翻滚,像是变成手指一样灵活自如,小朋友们流著口水看著这个在此刻参透了烤香肠的最高境界的大哥哥,像看自己的衣食父母一样深情款款。
正当何授拿了辣椒粉罐子在空中摇摆的时候,一个不和谐的声音传了过来,一个人说:“喂。”何授没鸟他,这种做法无可厚非,是地球人都知道买香肠是需要排队的,可这个人毫不自知,又开始喊:“喂喂!”何授眼观鼻鼻观心,完全沈浸在香肠的境界之中,什麽俗世的呼唤都是浮云过耳,当然,除了这句──再来两根香肠。
好!──────
那个一直在叫他的人似乎等的很不耐烦了,好一会没声音,突然,何授眼尖的发现,一只罪恶的手穿过小朋友们身体的缝隙,来到了自己装香肠的红色塑料袋上,下一秒种,塑料袋就被该人无耻的偷走。
卑鄙。何授看著自己手中的香肠逐渐无多,交易眼看著後继无援,怒从心中起,大喝一声:小贼,哪里跑──话音未落,双手开道,掌风所到之处小朋友如秋风零落一般被吹的无影无踪,顷刻间开辟出一条康庄大道。
何授向著那个前方正疯狂逃窜的身影奋力追去,大风迎面吹来,掀起衣襟,革命形势一片大好。跑的拼命跑,追的拼命追,很快,那小偷的法国软皮鞋开始重演历史,再次不争气的拖後腿,小偷绝望之时逃窜进了一个死胡同,何授狞笑著步步前驱,小偷缩在墙角无助的发抖──
“妈的,跑的跟以前一样快,我,我……呼,累死我了,这还不是因为你不理我,我还给你还不成吗?”
何授盯著那小偷看了一会,当然,我们完全可以理解他此时心中的疑惑,瞧那小偷长的挺有气质的,怎麽几个月就从一个很有前途的民族私营企业家,改行挖社会主义墙角了呢──
小偷因为长久不运动,此时一脸狰狞的快哭出来的表情看著失主,一只手撑著膝盖,一只手把塑料袋递过来,一边骂娘一边说:“给你,都还给你──”
何授接过塑料袋,那种面对阶级敌人的狞笑很早就僵硬在脸上,早换上了一幅怯弱的表情,此刻犹豫良久,才终於从塑料袋里面掏出一根香肠可怜兮兮的递过去,小声说:“给你一根好了。”
不用攒钱了。
确实可以大方一点。
何授在那天晚上找到了老人,把小车还了回去,畏畏缩缩的解释原因解释了好半天,老人像是没听到一样,大声的回道:“哦,你想去别的城里去卖香肠啊,这形势好啊,好事啊,赶紧啊。”
何授晕菜的想自己没说要卖香肠,後来话到嘴边还是说不出,只是规规矩矩的鞠了一个躬,走的时候轻轻拉上门,苏陌在门外吹著口哨等他,後来两人拉著手去了汽车站,苏陌一拍钱包,大声说:“来两张成人票!”
何授泪眼汪汪的拿著那张回家的票子,想有钱的感觉真好啊。
坐到座位上的时候,苏陌突然叫了一声,拿起车上准备的报纸给何授看,何授看到报纸头版上老人的照片大大的放著,上面标题是“六旬老翁运用精神鼓励法,以工代赈拯救三十余名流浪汉”──何授吃惊的张大了嘴巴看车外,灯火阑珊处,须发洁白的老人再次向一个躺在椅子上的流浪汉弯下腰,笑眯眯的问他:“你要不要试试帮我做点事?”
这个世界终究还是美好的。
三个月後,苏陌和何授终於习惯了在原来那间屋子里面好吃懒做的活著。
那天何授正在厨房了做饭,苏陌光著脚把脚搁在茶几上,姿势一点不文明的看著电视。电视上一个好听的女声正在播报新闻:
“著名画家戚慕商先生已凭借他的长城组图和西藏组图拿下来多项国际奖项,我们有幸参观了戚先生的画室。”
电视里镜头一转,看到天台上,戚慕商穿著白色的衬衣,拿著巨大的画笔,在画布上画一只高飞的鹰,风吹过,衬衣成了一种半透明的色泽,那人在镜头里鬓发飘飞,衣襟翻滚,侧面如刀削,头发黑白间杂,迷死一群少女。
“正如大家所见,这件最新作品实在是太完美了,我无法用语言描述这幅画给我带来的震撼,只能说戚先生实在是中国画坛新生代的领军人物,他实在是太有气质了──”
苏陌在电视前目瞪口呆的听著那个声音播报著,报道最後说:“以上是由本台记者莫水水为您现场报道。”
苏陌低头看自己的手,发现上面肉麻的起了一层鸡皮,苏陌痛苦的想,这会不会太恶心了一些。
苏陌痛苦的抱著头,看著何授似乎把什麽都准备好了,於是熟练的播下一连串号码。
远处,苏氏企业的最新负责人正在召开集体会议,一群原本芳心破碎的女职员看著新老总觉得自己走到了第二春,酷似兄弟的面庞,似乎有些蓝意的深邃眼睛,和挑染了几缕靛紫的短发,耳朵上一排闪闪发光的银制耳钉,那个脾气似乎比原来那个还要暴躁一百倍,连掩饰也不会的新总裁皱著眉头发话:“as all of you see,我是你们的新总裁,苏逸,毕业於美国哈佛管理西,这是我第一次来中国,我不希望需要我来配合大家,而是希望大家能尽快跟上我的步伐,要记住你们只有一个总裁,要记住公司为什麽雇你,do you understand?”
冯洛坐在一个隐蔽的角落,困的不行还死死硬撑,苏逸一眼扫到这个不听话的下属,刚要破口大骂,冯洛的手机一下子响了起来,冯洛一下子跳了起来,一边往会议室外面冲,一边大喊:“你们继续,我有个case要接。”
一扇门荡住暴君的滔天怒火,冯洛毫无感知,而是一心一意投入电话中去,电话里苏陌也在大骂:“兔崽子,都在等你,叫你买的美国白萝卜买了没有,再不来,下次弄火锅不叫你!”
冯洛一脸惶恐的说:“就来!这就来!”
冯洛冲进会客室,还没等苏逸把酝酿了半天的怒骂骂出口,他已经麻利的把藏在座位下的一堆白萝卜抱在怀里就走。边走边大喊:“我妈住院了,我先走一步!”
苏逸怒发冲冠的站起来,在会客室里不住度步,他透过最高层高度清晰的玻璃窗看见他的新下属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瞬间跌跌撞撞的冲到一楼,还在公司到街道的台阶上一个趔趄,五六个大萝卜滚到地上,一两个被车碾成萝卜汁。
苏逸看著冯洛哭丧著脸把脏兮兮的萝卜重新捡起来,上了白色BMW夺命狂飙一样的离去,好半天才顺著气,冷冷的跟身边的人说:“把他的资料收集一下,放在我办公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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