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式起重机安装方案:傅佩荣儒家与现代人生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30 15:07:51

儒家与现代人生

作者:傅佩荣

一、引言

今天是孔子诞辰二千五百六十年的纪念日。缅怀至圣先师,最具体的方法是

「温故而知新」,认清孔子思想的现代意义,进而身体力行,努力实践他的教导,尽到承先启后的责任。这不仅是个人的身心安顿所需,也是社会稳定发展,文化赓续创新的契机所在。

由孔子所奠基的儒家学说「究竟」有何主张?它对现代人还有指导作用吗?首先,它在历史上的际遇十分复杂,从西汉董仲舒倡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开始,儒家就受到统治者的青睐与利用,扮演安定社会的主导思想。二千多年的专制政体可以用「阳儒阴法」一词来描述,表面打着儒家的招牌,里面采取法家的手段,等到国家陷入困境,就把责任推给了儒家。在这种情况下,儒家的诠释,为了配合统治阶级的需要,形成僵化而封闭的教条,也就不足为怪了。

于是,一般人对儒家的刻板印象成为:重视群体和谐而忽略个体差异,讲究人情面子而忘了真诚坦荡,最后沦为不讲道理的三纲五常,与不分黑白的酱缸文化。像这样的儒家难免让人望而生畏生厌。但是,这是儒家的真正内涵吗?这是孔子立说的原始精神吗?答案显然并非如此。

其次,现代人生在西方文化主导及全球文化交融的大趋势下,变得既丰富又复杂。我们身处其中,容易觉得忙碌、盲目而茫然。许多学者以「后现代主义」一词为其标签,意思是:没有任何观点可以免于受质疑及被否定,由此形成价值中立或「只问事实不问价值」的现象。这种接近虚无主义的废墟状态,正是人类心灵的最大挑战。针对这种处境,孔子思想能够提出什么解药?如果经由适当研究,发现儒家学说可以救治人类的时代之疾,那将不但是我们中国人的幸运,也是全人类的幸运。

本文将依序探讨以下三个主题:一,孔子在重视群体和谐时,并未忽略个体的主体价值;若是不谈行动者的主体,人生又如何可能建构真善美圣等价值呢?二,相对于西方(以犹太教、基督宗教、伊斯兰教这三大一神教为代表)所揭示之人类普遍具有「罪恶感」,儒家所侧重的是人类应该有其「羞耻感」。这两种观点反映的都是人性不完美,因而需要进行修练,那么今日又该怎么做呢?三,儒家显示深刻的「悦乐精神」,对人生充满向往,要以个人力量承担造福众生的责任,这其中所涉及的人性论是值得深究的。孔子的言行在上述三个主题都有精准的见解与示范,且让我们略说大概。

二、个体与群体

孔子主张「人能弘道,非道弘人」,认为实践人生理想的主动力量在于人。他心目中的人是不分阶级、族群与贫富差异的,所以在得悉家中马厩失火时,他的当下反应是「曰:伤人乎?不问马。」因此推崇孔子为人文主义者,说他具有深刻的人道情怀,乃是合宜的判断。

问题在于:孔子所谓的「人」,一般都被认定侧重于群体,这是正确的观察吗?譬如他的核心观念是「仁」,而「仁」字「从人从二」,自然不离人我之间的互动关系,但是我们依然可以分辨:孔子是否注意到道德行为的主体是个人呢?答案是肯定的。

一方面,孔子对人的期许是:「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这里的「己」显然是指个体而言,君子与学者应该有此自觉。另一方面,平凡百姓也有其自我要珍惜,最典型的话语是:「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百姓心中打定了主意,谁都无法再去左右他。在道德修行上更是如此,孔子说:「譬如为山,未成一篑,止,吾止也。譬如平地,虽覆一篑,进,吾往也。」要进要止,全在于「吾」自己的选择。

为何需要强调个体呢?因为不论群体如何相处,道德价值的主体必须是个人,并且是真诚的个人。像「巧言令色,鲜矣仁」一语,不是暗示我们行仁的条件是真诚吗?有真诚才有动力,也才能从事道德实践,所以孔子会说:「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若不真诚,又如何可能「欲」仁?同时这个「我」自然是就个体而言的。

《论语》中最受误解的章节之一,是「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这一段。关于「克己复礼」,许多学者的理解是「克制(或约束)自己的欲望,去实践礼仪的规范」。但是读完本段全文,会发现孔子所说的更可能是「能够自己作主,去实践礼仪的规范」,因为他接着谈到「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由己」是主动,「由人」是被动;若要走上人生正途(仁),就必须「化被动为主动」,经过个体的自觉与自动,真诚而愿意「复礼」(实践礼仪的规范)。

这种真诚而主动的个体将会表现让人惊讶赞叹的力量,在《孟子》书中有一段话,就是谈到三种勇敢时,最高层次的示范是底下这句话:「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通常我们会因为这句话出于《孟子》而以为那是孟子之语。事实上,那是孟子引述曾子所转述的孔子之语。我若反省自己,发现自己理屈,那么就算面对平凡百姓,我不觉得害怕吗?然后,反省自己,发现自己理直,那么就算面对千人万人,我也向前走去。

「虽千万人吾往矣。」这句话中的「千万人」不是指群体吗?群体若是表现偏差的观念与作为,「吾」这个个体不仅毫不妥协,并且要择善固执、起而对抗的。孟子由此发展出「大丈夫」的人格典型,其表现为「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试问:天下还有比这句话更能显示个体的尊严与独特价值的吗?

当然,儒家思想重视个体,其重点不是今日社会在民主与法治的基础上所保障的人权,而是肯定:每一个人在道德实践上都有不可逃避的责任,因而也有不可抹杀的尊贵价值。这也是孟子所谓「人人有贵于己者」的意思。

在分析中国人的性格时,会发现「群体」的作用远大于「个体」。这也许是个客观事实,但是如果回溯于儒家的起源,向孔子请教的话,就会察觉原来孔子的观念是兼顾群体与个体,并且在两者之间保持一种动态平衡的。孔子的观念对于现代人生仍然深具启发性,其故在此。他所启发的不只是我们华人世界,也将是全人类。道德行为的主体是个人,而道德实践的条件与效应则不离个体与群体之间的互动关系。能由个体的真诚出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理想才能真正普遍推广开来。

三、羞耻心与罪恶感

就人的现状而言,中西双方的文化都强调修养是不可或缺的。为何需要修养?因为人性并非生而完美。关于「完美」的判断,是不能脱离一个参考标准的。以主导西方文化的基督宗教为例,就在其教义中谈到人的「原罪」。他们相信上帝是完美的,并且上帝所造的人也应该是美好的,但是人的始祖未能恪遵他们与上帝所订的盟约,亦即犯了罪,这才造成人性的缺陷。换言之,人在面对完美的上帝时,不免自觉其「罪恶感」,然后只有凭借虔诚信仰与真心忏悔才有可能获得救赎。这种罪恶感对心灵的影响是极其深重的。心理分析学家佛洛伊德说:「许多人因为罪恶感而犯罪。」这句听来像是颠倒的语句,其实充分反映了西方人由其宗教所塑造的心灵状态。

如果说「罪恶感」是个体在面对无限完美的上帝时所自觉的无能与卑屈,那么「羞耻心」呢?羞耻心是个体在面对「群体」所要求的标准时所自觉的不足与惭愧。个人不能脱离人群社会而生活,任何社会都有自己的一套言行禁忌与评价系统,那么当一个人自己觉察或者被人指称未达此一要求标准时,就会产生羞耻心。

问题在于:一个社会的言行标准是否正确无误?这个问题涉及政治、教育、舆论所形成的社会风气。譬如,「笑贫不笑娼」是偏差的风气,但同时也是一部分客观的事实。那么,要如何导正类似的风气呢?在进行导正工作时,谁又有权认定自己代表了真理呢?

在孔子看来,这里应该考虑的是双重挑战:一方面,每一个人都要有羞耻心,努力朝着社会标准去行动。这时所谓的标准体现于礼仪与法律。孔子显然认为礼仪才是正途。他说「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至于读书人,孔子的期许是:「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至于如何判断邦之有道无道,则是另一问题。

另一方面,羞耻心还有向内自省的层次,这就涉及真诚觉悟自身言行了。若是自身言行不一,则是可耻的,如「君子耻其言而过其行」;若是与人相处而表里不一,也是可耻的,如「匿怨而友其人」。读书人的首要条件是「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在此,「行己有耻」当然是出于高度的自我要求。到了孟子,更宣称「人不可以无耻,无耻之耻,无耻矣。」「羞耻心」的另一说法是「羞恶之心」,乃是孟子著名的「心之四端」之一,是一个人行「义」的基础。到《中庸》,则又把耻与「勇」联在一起,「知耻近乎勇」。在这一方面,羞耻心来自真诚面对自己的内在要求,其判断标准不再局限于社会规范,而是回溯到心的根源,直接面对儒家所信仰的「天」了。正是因为如此,孟子在谈到人生三乐时,会强调「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这种兼顾天人要求的羞耻心是值得我们深入理解的。

在比较中西文化时,如果由「羞耻心」与「罪恶感」这两种角度去省思,可以得到什么启发呢?以罪恶感来说,它源自个人面对上帝时的特殊心态,因此它的最大挑战是不信上帝。一旦不信上帝,即有可能陷入道德虚无主义的困境,然后就会出现杜思妥也夫斯基小说中所担心的大问题:「如果上帝不存在,我为何不能为所欲为?」

再以羞耻心来说,它源自个人面对社会标准或个人良知的要求。如果只看社会标准,个人很可能变得世俗化、功利化、空洞化、而这也正是当前社会的一大危机。若是回溯孔子的原意,则不能忽略个人良知,而以符合天命所要求的无限完美为目标。个体的生命价值完全体现于他自觉对人群的责任上。孔子「五十而知天命」,同时他的志向是「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天命与兼善天下,亦即「修己以安百姓」,是孔子的人生目标。真正的羞耻心应该带人走向孔子所描述的这种志节。

四、悦乐精神与忧患意识

孔子所创始的儒家,总是显示中庸之道。这种中庸,并非静态的不偏不易,而是充满动态而均衡的力量。就个人的生命而言,真诚与否是个关键。只要真诚,就会由内心产生自我要求的力量,敦促自己主动去行善避恶。这种观点可以用「人性向善」一词来槪括。「向」代表力量,「善」则是我与别人之间适当关系的实现。

于是,站在「人性向善」的基础上,人生之道自然就是「择善固执」,而人生理想除了「止于至善」还能有其它选择吗?明白这个道理并且努力实践,无异于逐渐完成自己的人性,由此孕生的心得正是「悦乐精神」。一个人只要走在这样的正途上,不论他的遭遇是穷达顺逆,都不影响他内心的喜悦与快乐。孔子描写自己「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他肯定颜渊的杰出之处在于「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到了孟子,依然不忘这种人人皆可获得的快乐,并且具体归结其契机在于真诚。他说:「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个人若想快乐,则对万物一无所求,只须反省自己,觉察自己做到完全真诚。这还是人生之至乐呢。孔子说:「君子坦荡荡。」成为君子,是人人皆有同样的可能性的,全看自己是否立志而已。

不过,如果把「善」界定为我与别人之间的适当关系,就不能避免一种情况,亦即儒家总是怀着忧患意识。即使像尧与舜这样的圣王,在面对「修己以安百姓」

与「博施于民而能济众」这样的理想时,仍然会觉得自己力有未逮,亦即「尧舜其犹病诸」。孔子心目中的仁者,须以「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为其奋斗目标,而这项目标所带来的永恒而无限的压力,正是忧患意识的来源。

孟子说得更为直接:「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敎,则近于禽兽。」这正是人类的状况:若无教育,或者未受适当教育,则百姓的表现是与动物相近的。这种观点显然与「人性本善」毫不相容。君子所担心的即在于此。天下若要安定,须由先知先觉之士发挥其责任心,用以启迪后知后觉之人,再由此形成优良的社会风气,大家一起走向人生的光明坦途与幸福之道。

孟子在揭示「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这段大道理时,结论是「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人在忧患中可以生存下去,在安乐中却难免于灭亡。所忧患的是双方面:自己是否择善固执、日进于德?自己是否「与人为善」,是否偕同相关的人(包括依自己职责而有互动关系的百姓)一起走向善途?

《中庸》认为「天地虽大,人犹有所憾」。《易传》指出「作易者,其有忧患乎」。这些都是一脉相承的儒家观念。其背后对人性的见解,并非宋儒(以朱熹为代表)以来所谓的「人性本善」,而是我们今日重新诠释的「人性向善」。由于人性只是向善,所以人生必须择善固执。由于善是指我与别人之间的适当关系,此一关系要求我自己在力求完美时也要协助别人如此。「别人」一词包括由近及远的天下所有的人在内。如此一来,儒家的忧患意识就成为人生谨言慎行、修德讲学、立人达人、兼善天下的动力来源了。

悦乐精神与忧患意识在表面上似乎有些矛盾,其实这两者是不可分离的整体。有悦乐而无忧患,则人生若非局限于狭隘的利己,就是浮游于表面的享乐;有忧患而无悦乐,则人生又将怀忧丧志,患得患失,徒劳无功而苦不堪言。儒家能够兼取二者,使人在悦乐之时心存忧患意识,在忧患之中又能保持悦乐精神。如此方可「知其不可而为之」,继续以充分的信心与昂扬的斗志向着人生的理想前进。我们学习孔子思想,能够把握上述原则,在面对现代人生的考验时,自然比较容易体会君子之道,「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然后「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

五、结论

没有人是生而完美的,也没有人不可能走向完美。「完美」一词在今日看来,包括「幸福」在内。其根苗在于人性,其花果则展现于多采多姿的现代人生。多样的选择让人无所适从,这时所需要的是一套通情达理、取精用宏的价值观,而孔子所始创的儒家思想是「极高明而道中庸」,兼顾《尚书》所谓「正德、利用、厚生」三方面的要求,引领我们由真诚而主动行善,因行善而造福人群,并在此一过程中也逐渐修成正果,成就自己的人生功课。

我们学习孔子思想,若能在重视群体和谐时也肯定个体的主体性与主动性,那么在面对现代社会的风潮冲击与时尚诱惑时,就不难把持自己的方向。我们在修养自己时,要时时警觉羞耻心,言行不仅合乎社会规范的标准,更要安于真诚的良知,进而上达无愧于天地神明的境界。我们身为知识分子与为民服务的公仆,总是希望造福百姓,因而难免于忧患意识;这时不能忘记孔子的悦乐精神,不但要苦中作乐,还要以苦为乐,甘之如饴,因为这一切所成就的也是自我人性的提升与完美。

纪念孔子诞辰,不再是例行公事,而是要学习一套完整而正确的价值观,使孔子的见解在现代人生得到验证的机会,让世人肯定孔子思想对现代人类的重大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