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火宫殿臭豆腐总店:很好看的小说 鸳鸯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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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还未出生起便是不祥。
还在腹中,爹就死了。爹的家人恼红了眼,说我娘克夫,收拾几件衣服扔出来,赶出家门。她屈辱地回到娘家,忍了兄弟和街邻的白眼将我生下来,一病不起。没捱几天,便郁郁辞了世。
从此,我成了没爹又没娘的孩子。
从此,所有人痛恨我,说我是灾星。
我果然是灾星。四岁,外公的绸缎庄一把大火,烧得干干净净,倾家荡产。事后,他含泪给我穿戴整齐,把一只小布包袱挎到我身上,以带我出外游玩为名,狠心弃在异地街头。
直至如今,我仍不恨他。他也是万不得已。
捡到我的,便是二娘。
我在街头饿了整整两天,却不哭不闹,好在民风淳朴,才未被拐走。街口的二娘见我可怜,带回家里,给饭吃,给水喝。问我家住哪里,叫什么,我只是摇头。她打开包袱,里面除了一些银子和衣裳,还有一方极精致的锦帕,鲜红的底,绣了两只鸳鸯,紧紧依偎,活灵活现。
她怔了良久,最后叹息说,苦命的孩子,我既无儿无女,便收了你吧。
因着那方锦帕,取名鸳鸯。

二
第二年,小镇发了洪水,淹没了大片土地和房屋。我对二娘说,扔了我吧,我是灾星。她却不肯,带着我,颠沛流离,辗转到了另一个小镇,开起一间豆腐坊,勉强度日。
二娘并不是二房,也并非行二,可是大家都喜欢这样叫她。听起来,多了些灵巧,又不失厚重。她却不让我叫娘,说是娘只有一个,不可渎了亲情。于是,我便跟了乡邻一起唤她二娘。二娘二娘,每次叫出来,她都脆脆地应。
二娘是寡妇。捡我那年,她只二十二,寡却已守了两年。我大些,懂了事,问她丈夫是怎样死的,她只摇头笑笑,却不肯答。眼睛里分明写着落寞。
怎么会不落寞,一个女人,少了爱情,便像枯了的花吧。
我早早便懂得了爱情。
二娘是识字的,从小教我读些诗书。想她出身也是不俗,只是不知经受了怎样的变故,才来这偏僻的小镇卖起了豆腐。我识了字,却并不安分,不肯安心地读四书五经,只找些小说来读。《桃花扇》、《西厢记》,读了一遍又一遍。二娘有时看到,只怔一怔,却并不制止,我便越发放肆起来。十二,别的女孩仍是懵懂,我却已对爱情有了憧憬。总是想,会有那样一个男子,带着浑身的威武之气,护着我走到白头。
我从来便不喜欢文弱男子,像许仙,像张生。男人就该英武,否则怎样顶天立地?我渴望着岳飞那样的英雄,纵使枉死,也是万古流芳的浩然正气,让人感动到落泪。
我的童年是那样残破,我期待着一场爱情,让我如牡丹般绽放。

三
认识三少时,我正迷恋刺绣。
十六岁的某一天,忽然开始,没有任何征兆,仿佛上天下达的旨意。我找来各样的布,找来箍子,找来彩色丝线。我央二娘去邻里借来花样印子,小心地刷在布上,如获至宝。从来没有人教,竟绣得活灵活现,最喜欢的是牡丹,大朵大朵,层层叠叠绣出来,无尽雍容。绣好了给二娘看,她便痴了,仔细地看,然后出神,我叫她,她才笑笑,说好个鸳鸯丫头,竟像天生神赋似的。
我更是欢喜,不停地练,花鸟风景,惟独不绣鸳鸯,只因心里,一直记着那方鸳鸯锦帕。懂事后,时常拿出来端详,这才知道这对鸳鸯,怎样绣工了得。羽毛色彩鲜艳,层次分明,丝丝不乱,不过一对水鸟,双眼竟也像含了情,最妙是雄鸳鸯头上一撮鲜红,光亮照人,竟然惊心动魄,直指人心。
这样的一对鸳鸯,任我,无论如何不能超越,便干脆断了念头。
即便这样,我仍是悄悄出了名。整个小镇都在说,二娘家的鸳鸯,无师自通,绣出的物件有如神助,栩栩若生。更有人说我是天上掌管刺绣的仙女转世,这才天赋异秉。十七岁,二娘盘下豆腐坊旁边的一家店铺,给我开了间绣坊,以我的名字命名,鸳鸯绣坊。
就是这个时候,认识三少。

他来那天,绣坊门前的桃花开得正艳,闲了去数,一朵两朵三朵,数到二十朵的时候,他便来了。溅了满身的桃香。
你便是鸳鸯姑娘?他问。笑着,带几分邪气。
我说是。他眯了眯眼,抖抖衫子坐下来,笑道,娘说差了老妈子便可,我偏要自己来,亏是来了,否则白白错过这样的美人。一双眼盯在我身上,笑得肆无忌惮。
我皱了眉,一句话也不说。
他站起来,走到我身边。我忙退后,他怔,又走一步,我又退一步,他笑起来,再进一步,我急急又退,退得手忙脚乱。他大笑,转过身,高声唤来人,有人端了几匹料子走进来,我瞄一眼,都是上好的绸缎,大红。
鸳鸯枕,龙凤被,拿出你看家的功夫,限期两天,酬金双倍。他说,慢慢敛了笑,显出些许严肃来,即便如此,眼底眉间仍是留了三分****。
我从不绣鸳鸯。我说。
不绣鸳鸯开哪门子绣坊。送布料那下人插嘴道。他回头,一眼盯过去,没带丝毫凶狠,那人却刹时闭了嘴。
他看回来,笑说,破例行不行?
我说,不行。
他又眯起眼睛笑,饶有兴致地看我。我垂了头,索性再不说话。富家登徒子,我本是厌恶,只希望他速速离开了才好。莫说绣鸳鸯,哪怕只绣些牡丹鱼鸟,也恨不得断然拒绝。
他站起身,背了双手踱圈子,几圈下来,忽然喝了声好。这一声洪亮又清脆,我惊抬了眼去看,他挥了手说,你会绣什么,尽管绣,不绣鸳鸯就不绣鸳鸯,花鸟鱼虫,你绣得出,我就照了单收。
我还未出声,他身边那下人早忍不住惊呼起来。使不得啊三少爷,这是夫人专程从北平丽丰祥订的上好锦缎,总共就匀出这几匹,就是再订也赶不及送过来,万万不能这样糟蹋。
他眯眼,慢条斯理道,什么糟蹋?
三少爷,咱们从平遥坐了大半天的马车来这里,也无非就是慕名讨个好手艺,现下这姑娘不肯绣鸳鸯也就罢了,大不了把料子带回去找别人,可她若是真在上面绣了花鸟鱼虫,您难道能枕着它成亲不成?
他不动声色,只低头呷着茶,喝够了,这才抬起脸,笑眯眯说,顺子,你跟了我这么多年,到今天才总算说了句聪明话,没错,她哪怕是绣了乌龟王八,少爷我也真枕着它成亲,你要是再聒噪,我出去就撕了你的嘴。
说完起身,又抖抖袍子,大步走出去,看都没再看我一眼。那顺子苦了一张脸,想跟我说话,张了几次口又说不出,最后终于顿足长叹一声,甩甩袖子追出去。
仆人倒是忠心,可惜跟了这样骄纵的主子。跟到门边看出去,两条人影转了弯就已不见。桃花还是一样妖娆着,似是一朵也没有少。
我倚了门,出起神来。
那顺子说,他们来自平遥。
平遥。
闭上眼,便是那林立的街铺,雄伟的城墙,还有城中间高耸的金井楼。隔了这许多年月,耳边似乎仍能响起清早时分,同兴公镖局的武师们清脆的练功号子。镖局不远处便是间药铺,我每次给外公买药,总能听到。
我骗了二娘。
我分明是记得的。我的家乡是平遥,那里有我苦命的母亲,薄情的亲人,还有唯一疼我,却又只能无奈遗弃我的外公。
我却又没有骗二娘。我是决计要忘记了的——那些苦难的,不堪回首的岁月。从她捡到我那天起,我便没有了过去,从此,我成了鸳鸯,就只是鸳鸯。
可是今天,有人在我面前说,他们来自平遥。
平遥。
风吹过来,一瓣桃花轻飘飘落了下来,打着旋。
平遥,也是有一样的桃花吧。

四
第三天一大早,那少爷便来了。我刚刚梳洗好,扫干净院子,一开门,便看到他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朝着我笑。
早,三少爷。我说。
他扬起眉毛,你怎么知道我是三少爷?
我只是笑,并不答话。往后看,却不见那顺子,想来是少爷嫌他多嘴,撇了他自己来。
开门请他进去,自己回房取了绣好的被枕。

我自然是没有绣了乌龟王八的。
他抖开,看完却一怔。你绣了鸳鸯?
我低头不语。
你说你不绣鸳鸯。
我还是不说话。
他仔细看,笑说,绣得这样好,为什么不绣?笑完却又叹了口气,摇头道,可惜,可惜。
可惜什么?我忍不住问。是我绣得不好?
他摇头。不是,是绣得太好。
我说不出话,怔怔看他。他与两日前不同,细分辨,又辨不出,只觉眉宇间,少了些轻佻,多了些心事。
这样的纨绔子,能有什么心事?
他临走,放了双倍酬金在我桌上,我追出去,把多余的还给他。无功不受禄,我说。他深深看我一眼,没有推辞,把银两收回去。
看他的背影,走得极稳健,倒不像是轻浮之人了。
大富大贵的人家,远比我想象中复杂,就是简简单单一个人,心思也是极难揣测。
过了会,顺子却来了。急三火四地冲进来,第一句话就问少爷来过没,我淡淡说,来过,又走了。他一下跌在椅子上,满脸颓然,只喃喃说,完了,完了。
我忍不住笑起来,说,没完,我没绣了乌……那些的。
见他发愣,我又道,我绣了鸳鸯。
他这才笑起来,一直给我作揖,转身欲追了他家少爷去。我忍不住叫住他,问,我绣了鸳鸯,你家少爷却说可惜,不知可惜什么?
他扑哧一声笑,说,过几天我家少爷便成亲,可那程家小姐他看不中,就想变着法的戏弄她,幸亏姑娘你深明大义,否则这还怎么得了。
我不解,既然不喜欢,不娶就是了,为何要戏弄?
他摇头叹息,鸳鸯姑娘,大户人家里的事,咱们穷人是不明白的,老爷夫人要他娶,他就只能娶,什么喜欢不喜欢,门当户对就是喜欢。
我想起那少爷轻佻高傲的模样,心下先就犯了疑。他看出来,笑着说,鸳鸯姑娘,我七岁开始跟着我们家少爷,对他最是清楚不过,你别看他横眉立目的,一副混世魔王模样,心里却是最善良不过,又是极孝顺,他是宁可自己一万个不情愿,也不肯违了老爷夫人的意。
我忽明白了他眉间的心事。淡淡笼在那,像抹浓云,浓虽浓,偏又是极小的一朵,便也落得不着痕迹。
这样想着,心里忽然就软了一下。

五
到了月末,有些传闻便飘了过来。听到隔壁茶馆里的客人闲聊,说前些天平遥城有件大事,两家最大的富户联了姻,方家三少爷娶了程家的五小姐,婚事办得极排场,舞龙舞狮踩高跷,宴席一直摆到了院子外面去,热闹了整三天。
我心一动。程家五小姐。
程家。
有人问,那程家做何营生,答说,听说本是做绸缎生意,早年生意也就了了,还曾被一场大火毁了铺子,亏得程家老爷子有股子韧劲,咬牙挺过来,关了绸缎庄做起染行,近年生意越做越红火,接连吞了好几个铺子,成了全省第一大家。
又有人问,那程小姐样貌如何?该是极美吧,否则方三少那样的纨绔子,又怎看得上眼?答的人笑道,那程家说来也怪,老爷子下一辈,净出男丁,少有女娃,只有一个女儿,克夫又克家,早早就死了,到了孙儿这一代,却又全是女子,一个男儿也没有,又都相貌平庸。程老爷子说,自己曾做过一件错事,这是老天爷在罚他无后了。
我靠在门上,心里疼起来。
程家,果然是程家。程家老爷子,那该是我血肉相连的外公。
外公,你说的那件错事,是不是遗弃了我?
方家三少爷。原来他是姓方的。却不知道名字,只知是三少。
三少,方三少。

一个月后,忽一天有人送了帖子来,指了名请我,地点是福乐居,镇上最大的酒楼。
落款处,龙飞凤舞的三个字,方之遥。
我问来人,方之遥是谁?那人笑说,我们从平遥来,这是我们三少爷。
原来是他。我展了帖子再看那落款,潇洒有余,稳练不足,又隐约显了几分****。是他了,果然是他。
二娘问,可有深交,我说没,二娘便又说,那就回了吧,不要有什么危险才好。我笑说,回了也不是不可,只是显得小气了,况且他再是嚣张,这里毕竟不是平遥,说到底,咱们才是地主。
他总没有理由对我不利。总不至我没有绣了乌龟王八,便来找我的麻烦。
何况,何况他是五姐的丈夫。
早忘记她的模样,却仍记得儿时她撕烂我精心编制的花环时那份跋扈。那样趾高气扬地踩几踩,再大声说,我爹说你娘被休回来,丢光我们程家的脸,你们最好躲到天边去,不要出来丢人现眼。
如今,我果真躲到了天边,她却管不住自己的丈夫,任他风尘仆仆地来寻我。
这样的约,如何不赴?

刻意迟了整整一个时辰。早就梳洗妥当,坐在家里稳稳地绣花,日头自当中偏了西些去,这才起身。
到了楼上雅间门口,看到顺子坐在椅上打瞌睡。听到声音,睁眼看到我,苦了脸叫姑奶奶,你可来了。我按了食指在唇边,他便止声。
倒要看看,这方三少究竟怎样的霸道。
挑了帘子望进去,他却坐得端端正正,悠然自得在饮酒。明明听到我进来,却不抬头,仍将一盏酒送到唇边去。
我倚着门,并不进去,看着他稳稳将酒送入喉中,再抬起头来看我。微笑着的一张脸,没有丝毫不耐,倒像江边垂钓的从容老者。
有些意外。原本以为他会心急如焚,暴跳如雷。
我不说话,他便也不说,只笑嘻嘻地看我。忽然,大声拍了桌子喊来人。小二急匆匆跑进来,他立着眉毛说,把这些菜全部撤下去,原样再做一份。
他站起来,走到我身前,身子倚在门上笑。我绕过他,走到桌子边去,坐下来。
他跟过来,也在我旁边坐下,距离说近不近,留了好大处空隙,没丝毫亲密,说远却也不远,我垂着头,见他腰间悬着的玉佩花纹,清晰可辨。这样的距离,不知怎的,竟让我感觉极暧昧。暧昧得含糊,朦胧,还有股子扰人心魄的迷乱。
我有些坐不住,正要站起来,他却忽然趴到桌子上,枕着胳膊,偏了头看我,笑着,柔声说,我想你了,小绣娘。

六
他总是唤我小绣娘。唤的时候,必定一笑,眼睛眯成一条缝,从缝里透出柔亮的光。
我有时问,为何会回来找我。他答道,谁说我回来找你?声音懒懒厌厌,再用手抬起我的下巴,轻轻一刮。
他的一举一动,都像是十足的登徒子。我并不爱他。我爱的男人,是岳飞一样的英雄,顶天立地,气吞山河。而他,方之遥,方三少,不过一介纨绔子,不学无术,挥霍金钱,用一些花言巧语,哄骗年少无知的女子。
我不会爱他,永远不会。可是,他是我五姐的丈夫。
我从不知道,仇恨,原曾深深在我心里埋过一颗这样茁壮的种子,平日无声无息,一旦水饱温足,它便破土而出。
二娘问,鸳鸯,这方三少,可有家室?我说没。她犹豫了,还是说,可是听人讲,他是刚刚成了亲。我走过去揽她的腰,柔声说,那是谣言,二娘,我有分寸。她叹息,搂我的肩膀,幽幽说,鸳鸯,这大户人家的公子,还是敬而远之吧。
我从不曾违背二娘,只除了这次。
他从不提平遥。有时我故意问,我绣那鸳鸯枕,龙凤被,可还可了你家夫人的意?他只笑而不答,我问得紧,他躲不过,就笑说,可了我的意便好,我夜夜盖了它,就像见了你。
我沉默,他过来哄我,笑嘻嘻地。我站起来到桌边,一声不响地倒茶,让他知道我在生气。他却没有跟过来,只坐在椅子上,忽然道,你可知我第一次见你,心里想的是什么?
我不回头,他继续说,瘦仃仃,清冷冷,让人远也不是,近也不是,单单薄薄的,偏又倔强得紧,不讨好,不献媚,与我认识的所有女人都不一样。
我心软下来。却仍然不肯回头。他走过来,从后面轻轻搂住我。
小绣娘,我见到你,心里是欢喜的,别让我再想不开心的事,好不好?他的声音就在耳边,轻而沙哑,我扭过头看,他脸上没有笑容,没有调侃,不知是否我看错,似乎还有几丝疼痛。

我迷茫起来。
最后他喃喃说,小绣娘,小绣娘。然后搂着我,轻轻一声叹息。
我心一紧。这叹息,竟是叹到我心里去了。

初冬。
小镇的冬天,冷得阴凉凉。不干不燥,湿漉漉,凉气沁到心肺里去。
三少今天要来。大早晨便派人带了口信,这一次出来办公事,可以多呆些时日。还特地说,要我备了他最爱的菊花糕。
忽然想亲手做给他。想着他送到嘴边,轻轻咬一口,再斜了眼看我,笑着刮我的下巴。
我既不爱他,却为何渴望他的赞许与疼爱?
去河边打水。路很滑,满满的木桶晃了又晃。一不留神,脚底忽然就滑开去。我大惊,扔开木桶去抱身边的小树,手指滑了个边,终是没握住,整个人直挺挺就落到河里去。
凉,刺骨的凉,浑身尖锐地疼痛。挣扎,沉浮,我连呼救的力气都没有。
我要死了吗,在这样沉寂的冬日,消逝得不落痕迹。
意识消失前,眼前最后闪现的身影,青色长衫,满面惊惧。
是三少。

醒来的时候,裹了厚厚的棉被,遍体温暖。二娘在床边捧了碗姜汤,迫我喝下去。
谁救了我?我问。
三少,方三少,顺子说他根本不会水,却毫没犹豫跳下去,竟又真的将你救上来。
他在哪?
客房,顺子守着他,高烧,昏迷不醒。
掀开被子冲下去,鞋子都忘了穿。

他的额头很烫,嘴唇已经干裂,紧紧拧着眉,拧成一个川字。
我立刻就流下泪来。
我以为他只是游戏,只是****。他从没有说过他爱我,一次都没有。可是原来,他可以为了我,连性命都不要。
原来,做比说珍贵得多。
他并不是我梦想中的大英雄,并非顶天立地,气吞山河;他只是个纨绔子,浪荡不羁,言语轻佻。我以为,我一辈子都会如最初一样气他厌他,鄙夷他。可是如今,我却卧在他床前,为他落泪。
懂事之后的第一滴泪。

七
他说,跟我回平遥吧,小绣娘。
我的针一下扎到手指上去。
他笑起来,抓住我的手指,放到唇边,将血珠吻到嘴里去,摸着我的头发,轻轻说,可惜,我不能给你一个正室的名份。
我倏地站起来。你要娶我?
他笑而不答,趁我惊讶,飞快在我额头亲一下。我呀一声,捂住额头,呆呆看他,再问,你要娶我?
他仍笑而不答。
我整颗心忽然升到了嗓子眼上,又飘忽忽的荡起来。原来自己一直渴望着这样一个名份,不管是妻是妾,只要是他的人,只要名正言顺的跟在他身边。
平遥,我竟然要回去平遥。

下了马车,第一眼便看到街心巍峨华丽的市楼,还有两边檐宇相连的店铺。
一切如旧。
我忽然有些后悔。我要面对的,不止是一个平遥,一座小镇,还有程家,还有外公,还有我不堪回首的苦难童年。
他握紧我的手,在我耳边说,别怕,有我。
我看着他,想说我怕的并非是你方家,言语在嘴边转了几转,终究还是没说出来。
何必让他困扰?
方家果然气派。朱门大户,石狮镇守,院子一重又一重,一进又一进。下人丫头成了群,先就早知我要来,见了三少,低眉顺目地问安,看向我时,却是毫不避讳地打量。
这就是妾室的地位,连下人都可瞧你不起,还没过门,就先失了尊重。

没人来见我。老爷夫人,一个也没有。
坐了整整一个下午,茶饮了一盏又一盏,凉了一茬又一茬。三少坐不住,背着手踱圈子。看得出已有怒意,只强捺着不发。
既不想见我,又何必同意我来?难道无权无势的孤女,就能全无尊严地被呼来喝去,玩弄于股掌?只是这些话,我万不能说,只怕说了,会让他伤心。
我只是爱他罢了,进不进方家,有没有名份,谁又稀罕。
决意要走的时候,她却来了。
裹了件深藕色披风,额上覆一副貂皮昭君套。明明年纪与我相仿,却硬生生打扮得长了几岁。或是刻意如此,在我面前以示她正室的威严。
你叫鸳鸯?她问,轻挑了眉,不可一世的模样。
是了,定是她无疑了,即便下人没喊了三少奶,我也可一眼认出她来。那份跋扈,与儿时一般无二。
她见我不答,便提高声音,再问,我说,你叫鸳鸯?眉目间已难捺恨恨之意。我仔细看她,五官倒也算清秀,只是唇薄眉疏,满面刻薄。
幻想过无数次这样的情形,拉着三少的手,一脸笑容地立在她面前,轻声道,好呀,五姐,可还记得我吗?
那将是怎样胜利的姿态?
如今她真的就在我面前,我却再不想说这样一句话。三少就在我身边,我伸手便可挽他的手臂,或将手缩进他的掌心。我已知足。我从来就不是贪婪女子,何况总是我欠了她的,到底是我生生抢了她的丈夫,在她不足三月,喜气都还未散去的新婚时日里。
三少拉了我的手走出去,看都未看她一眼。迈出门槛的时候,听到她在身后颓然跌坐的声音。
我心里,忽然轻快起来,仿佛这一坐,将我童年至今所有的委屈、不平、愤恨和怨怼,尽数碾碎,烟消云散。
他忽在耳边说,小绣娘,你可敢跟了我走?
我愕然望他。他笑得洒脱:既然这个家不能容你,我又为何不能弃它?
我摒了呼吸看他,连眼都不敢眨。这个男人,数月前仍在为一桩不如意的亲事愁云惨淡,如今却肯为了我,抛了万贯家财,纵情天涯。
他可以委屈了自己,来成全一段父母眼中的完美联姻,却不肯委屈了我,来成全礼数。原来他爱我,竟比爱自己更来得深刻。
我还有什么不知足?
我握牢三少的手。从此水里火里,云里雾里,只要有这个男人陪在我身边,又有什么地方,是我不敢去的呢?

八
回到鸳鸯绣坊。
我们成了亲。仪宾和高堂都只有二娘一个人,跪下叩拜的时候,我看到她眼里有泪滑下来。亮闪闪,簌一下埋到衣服里去。
她是在心疼我吧。
她却说,鸳鸯,二娘是开心,不是每个女人都能嫁一个自己爱的男人,你比二娘幸福。
这是第一次,她在我面前,毫不隐藏自己的失意。
我不知道二娘的故事,只知道有太多女人都和她一样,寂寞一生。不是有了男人便会幸福,不是有了丈夫便不寂寞。名节这个词太飘渺,多少女人为了它,苦苦守了一世,直到满头白发,盍了双眼那一刻,才发现自己白白到人世走这一遭,却是什么也没有留下。
我是幸运的。我有三少,那样疼我爱我。
绣坊依然开着,生意更是红火,很多人知道我的经历,打着生意的幌子,来看一看我是怎样一个离经叛道的女子。有人羡慕,有人鄙夷,我皆笑脸相迎。我爱三少,三少也爱我,我们没有什么不光彩,我问心无愧。
三少坚持要出去工作。他笑着说,不必担心我放不下少爷的架子,这个少爷,我早做得厌了。
最后找到一家药铺,做起了帐房。依旧嘻嘻哈哈,不见有任何挫败和失落。二娘叹道,这个男人,是为了你,甘心放下一切了。
我听得满眼潮湿。

生活就这样过下去,自然是比不上朱门大户的大富大贵,却比任何人家更来得开心和满足。
我愿意就这样过下去,一辈子,再一辈子。

春天转眼就到了,院子里的桃花又妖娆起来,暖意横流。我搬了椅子和绣架到院子里,边刺绣边等三少回来。总是在天蒙蒙黑,眼前逐渐朦胧起来的时候,他迈着大大的步子踏进来,带着笑,溅了满身桃香。如同最初相见的那个下午。
又有人要绣鸳鸯,我一口应下来。从三少开始,鸳鸯反倒成了见证。绣到一半,忽然没了丝线,揉了酸胀的眼,起身去买。
不过一盏茶工夫,回来时,却见一顶轿子,安安静静地停在门口。二人抬,锡色顶,蓝呢轿身。虽开了春,仍挂着厚厚的皮毛帘。
我怔一怔,停了脚步,院门忽然开了,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出来,前面那人有些眼熟,仔细看来,竟是顺子,快步走到轿旁,躬身去掀轿帘。后面跟出一位老人,步子极稳,带了满身儒雅慈祥之气,头发花白,胡子飘在胸前,干干净净,一丝不乱。
我心里咯一下,急急转身,退到墙后。
是外公。
竟是外公。
这么多年过去,他的头发已经这样斑白,脸上添了些深深浅浅的沟壑,印证着这许多年来的沧桑。我痴痴地看着,心里拧了结,酸酸苦苦揪在一起——这就是外公,是我十几年来时常梦到的老人,是我童年岁月里唯一给过我慈爱与抚慰的亲人。他可还记得我吗,记得他那苦命的外孙,可会担心我吗,担心我的生死贫贵,担心我的颠沛流离。
外公走到轿前,稳稳迈进去,轿帘放下的瞬间,我忽然想走出去,扑到他身旁,悲悲切切叫一声外公,演一场感天动地的认亲记。
可是我不能。
我是谁呢,是夺走他嫡嫡亲的孙女一生幸福的罪人,他已是这样地苍老憔悴,我怎么忍心让他知道,是他过去的残忍,造成了今天后代的悲凉。
我早就选择了遗忘,鸳鸯只是鸳鸯,没有过去,没有背景,没有悲苦童年和凄惨身世。鸳鸯只是名绣女,守着得来不易的小小幸福,再无奢望,再无祈求。
轿子终于走了,扬一路轻尘。远远消失在巷口的时候,我才看到手心早已被指甲揩出深深的印子。线握在掌中,早被汗水浸透。
迈进院子,一眼见到二娘,直直坐在外厅,手中握一只茶杯,一动不动。我走近,茶仍然温热,我唤她,二娘。她回神,勉强笑了笑,问,你回来的时候,可见有轿子离去?我点头。她叹口气,你可知来人是谁?我泪水倏地落下来,又点点头,把头垂下去。
二娘长长叹一口气,幽幽说,你说三少不曾成家,鸳鸯,你骗了二娘,你骗了二娘。
我再忍不住,直直跪到地上,抱住二娘的双腿,放声哭起来:二娘,他是我外公啊,是我骨血相连的外公啊……
这声外公,在心里压抑了太久太久,如今酣畅淋漓地喊出来,字字和着酸楚。二娘手一抖,茶杯经我裙间滚落在地,啪一声,粉碎。

三少回来时,满面笑容,手里握一只碧绿的玉镯,说是这几月帐管得好,掌柜高兴,赏给他。说着拉了我的手,轻轻套上去,啧啧赞道,虽不是什么上好玉质,亏得我娘子双手莹白圆润,竟也映得这玉镯晶莹剔透。
我心酸起来。名满平遥的方三少,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如今一只普通玉镯也要让人赏赐。我究竟给了他怎样的生活。
我终于说,程家老爷来过。
他顿时没了笑容。
我又说,他只见到二娘,他说……程家五小姐,已有四月身孕。
他不说话,良久,忽笑道,晚饭做好了没有,可有我爱吃的菜?拉我的手向房里走。我挣了他,站在原地,不肯动。他这才转过头,直直望我的眼睛,声音低沉地,他说,我欠了程家,欠了她,来生做牛做马也是要还的,可是今生不行,今生我爱的只是你,谁也拉不走,谁也赶不走。
我听着,眼眶湿起来,一双手被他握在掌心,热得全身都开始沸腾。

九
外公来过之后,二娘便一病不起,吃不下喝不进,眼窝深陷。请了大夫来看,只说一股急火攻了心。我握着她的手,眼泪一直掉到她袖子上去。是我对不起她,她养我育我这么多年,我没丝毫的报答,却将她气到卧床不起。唤她的名字,她便用忧伤的眼看我,很长很长地叹息。
三少要走,随掌柜收帐,一去月余。行装晚上帮他打点好,早上又忍不住拆开,一件件衣物检查仔细,生怕有丝毫疏忽。他笑道,不过出一趟门,哪用这样谨慎。我笑笑,趁他不注意时,悄悄塞了二十两银子进去。
他做了十几年少爷,早大手大脚得习惯,不忍心看他受苦,看他寒酸。
他坐上马车,笑着朝我摆手,让我回去,我不肯。他忽跳下来,紧紧拉我的手,浅浅锁了眉。我说,掌柜还在车上,不怕人看了笑话。他也笑起来,道,我要好好看个仔细,以后没有你时,闭上眼睛,便能想得活灵活现。
我心里不知怎么,猛地跳了下。
终还是走了,院里房里,四处空空荡荡。不过是走了个人,却像带走了满屋的热气。忽见桌上有什么东西,走近了看,却是我早上塞进他包袱里那二十两银子。
眼泪又要出来,强忍着咽回去。心里说,鸳鸯自小便比别人淡漠,几时变得这样脆弱。
回到房里看二娘,她静静倚着,早上送到她房里的白玉粥仍在桌上,一口都没有动过。我走过去,将头贴在她胸前,轻轻说,二娘,一切都是鸳鸯的错,你打也好骂也好,万万不能拿自己的身子不当回事。
二娘将手放到我发上。叹息道,二娘没有怪你,只是在想一些事情。
我抬起头。二娘想什么,可不可以对鸳鸯说?
二娘看着我,欲言又止,只问,三少呢?
随掌柜收帐,早上才走,下个月回来。
二娘哦一声,闭了眼,我再三唤她的名字,她只说,去吧,二娘没事,让我再想想,再想想。
我将粥端下去,不再说话。这许多年来,我最了解二娘的性子,她若不想说,任谁再三追问也是无济于事。非等到她自己想得通透,自会找你。
果然,第二天中午,二娘早早起身,把我叫到房里。手里握了一只小布包,神情平静。她说,鸳鸯,你今年多大了?我疑惑道,二娘?她不睬,只问,该是十九了吧。看我点头,她叹息说,十五年了,你和二娘相依为命,这么快就已经十五年。
她注视着我,柔声说,鸳鸯,你想知道二娘的故事吗?
我一怔,抬头看她。她苦笑说,本以为我的过去已经死了,埋了,烂在土里,今生今世,一个字都不愿再提,可是造化弄人,鸳鸯,这是老天爷在惩罚我。
我看着她,一句话也接不上,她脸上的悲伤我前所未见,此刻的二娘无比陌生,她不再只是养我教我的娘,而是一个女人,普通的女人,有着七情六欲,有着爱恨情伤。
隐藏了这么多年的秘密,如今为何要说给我听?我隐隐觉得异样,却有更多的好奇。二娘的秘密,该是与爱情有关吧。
将一杯热茶递到她手里,她轻轻喝一口,开始讲述那段尘封多年的往事——

鸳鸯,这里并不是二娘的家,我本姓陈,家在苏州,爹爹是有名的富商,我也是富贵人家的女儿。从小到大,住着大宅,穿着绫罗,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在我之前,父母生养了五位哥哥,日思夜想要一个女儿,我一出生,便是集了全家的宠爱和纵容。平常女子不敢做的事,我敢,哥哥们不能参与的生意,我能。这样安逸又奢华的日子,让我一天比一天地娇纵刁蛮。
十六岁,一名外省商人来苏州与父亲谈一笔生意,我扮了男装跟着父亲同去。席间,见那商人的少爷相貌堂堂,谈吐不凡,气宇轩昂。我虽然见多了富家子弟,可连我五位哥哥算在内,多是不务正业的纨绔子,从没有这样杰出的男子,心中仰慕,就与他称兄道弟,日日把酒言欢。
那时的我,正是怀春的年纪,一个月后,生意谈完,他们父子眼看就回了老家,我这才知道自己早对他动了情。犹豫再三,决定回家对父亲说明一切,要父亲前去提亲。

父亲拗不过我,只能找了媒人前去说媒,谁知媒人回来说,原来那公子就在两个月前,刚刚完婚。
我不依,闹着要父亲去找那商人,让他命儿子休了妻子娶我过门。父亲大怒,说我陈家世代儒商,怎能做这样无德的事。我哭起来,大声对父亲说,他若是不肯,我便绝食而死,再不在这世上生活一天。
父亲气极,给我一记耳光。我生平哪受过这样的委屈,一气之下,当天夜里便收拾包袱,离家出走。
我依稀记得那男人说过的家乡小镇,便一路寻过去。自幼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生平第一次离家,再是带了足够的盘缠,仍是吃了无数的苦,可我心里想着他,再苦再累也坚持着。
终于与他相见。他知道我是女子,又惊又喜,知道我的来意,却又退缩。他说,他已成家,妻子贤惠温柔,又刚刚有了身孕,我的情意他铭感五内,却恕他无法接受。
我恨,我不要了爹娘,不要了家,风尘仆仆地赶来与他相见,他却对我如此绝情。他的妻子,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成婚,哪里抵得过我这般深厚执着的感情?
我追,他躲,爱情本来就是如此,我越是追得辛苦,他越是躲得心惊。我明知他对我有情,却只能眼睁睁看他被道德礼教束缚,离我越来越远。两个月后,我终于绝望,投了河。
我没有死,被好心人救起。这样一闹,却终于使他下定决心要与我在一起。他带我回家,可我这样离经叛道的女子,他家里自然是容不得的,他苦苦争取无果,终于带我私奔。
我们确实过了一段幸福的日子。家里带出的钱财已经用完,我们就自己做起小生意,穷虽穷,却安乐满足。这样的生活,虽然只有短短数月,却值得回忆一生。
几个月后,终于有人找上门来,他虽让我躲在房中,我却隔着窗子看得清清楚楚,听得明明白白。来人是他岳父,辗转找到他,就是想为女儿讨一个公道。他扑通跪地,重重磕头,流泪说,今生欠了她的债,来世再还,就请岳父大人回去告诉他的父母和妻子,就说他已经贫苦无依,客死异乡。说完拿出方锦帕,交到老人手上。我看得仔细,那锦帕极精致,鲜红的底,绣了两只鸳鸯。他说,这是新婚后妻子亲手所绣,如今就请岳父大人归还给她。
我永远记得那老人当时沉痛的表情,以后这许多年,常常萦绕脑中,挥之不散。
两个月后,忽然传来消息,他家当真以为他客死异乡,怨气和痛苦无处发泄,便将他克死了丈夫的妻子赶出家门。她回到娘家生了一名女婴,不久便郁郁而终。
是我们害死了她。
他从此一病不起,内疚和自责让他身染重疾,两年之后,撒手人寰。
他走那天,我便想跟着他去了,可一切的悲剧由我而起,我有什么脸面去阴间见他,又更加有何面目,去见他那冤死的妻?
从此隐姓埋名,在这偏僻的小镇,开一间豆腐坊。我决意将过去尘封,再不提起,让我用一世的孤独,偿还我们犯下的罪。

二娘的眼泪滴下来,砸在冰凉的茶水里。我心里说不出的震惊,说不出的难过,还有种难以言喻的心痛,揪得心里拧成一团,又酸又苦。
二娘……我唤她,去握她的手,她却躲开。
鸳鸯,她抬头望着我:二娘心里的苦,心里的悔,你能不能懂?
我点头,眼泪流下来。
她叹口气,把那只小布包递到我手里,轻声说,你把它打开。
我依言将布包展开,里面正是我被外公遗弃时,包袱里的那方鸳鸯锦帕,这么多年过去,那对鸳鸯仍然活灵活现,雄鸳鸯头顶那撮鲜红,浓艳如昔。
这……这是……我握在手里,心里忽然升起莫名的恐慌,抬头望着二娘,再不敢问下去。
二娘苦笑,幽幽说,鸳鸯,这就是你爹当年交还给你外公的那方鸳鸯锦,我自拾得你那日起,见了这帕子便知道,你不是别人,正是他嫡亲的女儿!
我脑中嗡一声炸开,混混沌沌,乱作一团。我望着二娘的脸,带着泪,凝着悲,五官却逐渐模糊。眼前天旋地转,终于一片黑暗。

十
我不愿睁眼。
我能听见二娘的脚步声,啜泣声,能感受到天黑下来,房中燃起蜡烛,烛光摇曳着,昏黄地晃动。
我宁愿自己就这样躺在床上,永远都不要醒来。
原来外公从来没有将我遗弃,只是将我送到爹的门前,不想让我成为无父又无母的苦人儿。他不想与我爹相见,便留了鸳鸯锦帕当作凭证。
他却不知,我爹早已死了。我终究还是无父无母,无靠无依。
而二娘,我相依为命十几年的二娘,她在我最无助的时候收养了我,辛辛苦苦将我抚养成人,她的恩情像海一样深,我一生一世也还不完。
可竟然是她,害得我家破人亡,孤苦伶仃。
衣衫声响,我闭紧眼睛,不肯睁开。二娘坐在我床边,轻声唤,鸳鸯。
我不动。
她长长地叹息:鸳鸯,我知道你醒着,只是不肯理我,你定是恨了二娘吧,恨入骨里,是不是?
我仍然不动。
她的手轻轻抚在我的额上。鸳鸯,二娘何尝不恨自己,恨自己的一已私欲,拆了一对幸福的家庭,更害得最爱的人痛苦而死。
鸳鸯,你可知道我为什么叫自己二娘,我是心甘情愿地做了小,心甘情愿地叫你娘一声姐姐。
鸳鸯,二娘今天将往事****裸地抖落出来,是不想你再走二娘的老路,这条路太苦太难,太沉痛,二娘一个人走了一遍,够了,足够了。你是苦命的丫头,苦了这么久,二娘不愿意看着你像我一样,背着这样沉重的债,了此余生。
鸳鸯,二娘走了,二娘本就是罪人,不该再呆在你的身边,何去何从,二娘也不知道,养你这么久,心里才算轻松了一些,这样的补偿,不知道能不能让你娘原谅我,也许,我终于可以下去见你的父母。
说到这,她轻轻地拉过我的手,用力握一握,掌心的汗水沾在我的手中,湿漉漉,又潮又暖。不知握了多久,终于松开,长叹一声,静静地站起来,向门外走去。
我的心激烈地跳动,胸中像压了块大石,沉甸甸,不得喘息,喉咙像勒了根细而坚韧的丝带,紧得发不出一丝声响。泪水止不住地流,从眼角流进鬓里,再顺着发丝进到耳朵里,耳中脑中都是隆隆一片。张了张嘴,却说不话。
门咯吱一声,打开。
我忽然忍不住颤抖。
从此,这道门,便是天涯海角,便是万水千山。我的二娘,我温柔坚强的二娘,我相依为命十五年的二娘,今日一别,永无再见。
我终于腾地坐起来,手里紧紧抓着被子,哽咽着喊:二娘……
她猛回头,望着我,又悲又喜,泪水从脸上流下来。她轻轻闭上了眼。

我离开了绣坊。只留给三少一封信,告诉他,要善待平遥的妻儿,告诉他,珍重。
他会哭吗,会不会像我现在一样,泪流成河。
别怪我绝情,我不想让你的孩子,如我这许多年来,一样地孤苦,一样地充满仇恨。世上有过一个鸳鸯便已够了,不该再有第二个。
二娘带着我,来到父亲的坟前,四周开满了洁白的小花,不知名,但倔强而纯洁地生长着。我在花丛中直直跪下来,俯在地上哭泣,久久不能起身。
在陌生的小镇,我们重新开起了绣坊,仍然取名鸳鸯。我总是拿着母亲留给我的锦帕,一次次凝视,可到处寻过各种丝线,仍然找不出那样极致那样纯粹的鲜红。
两年之后,有男子愿意娶我为妻,二娘说,女子总要嫁人,看他忠厚老实,定能陪伴你一生一世,一个女人,还要什么呢?
是啊,一个女人,有男人愿意陪伴你一生一世,还要什么呢?
成亲前两个月,我只身去了平遥。来到三少家门前,手里捏着刚绣好的鸳鸯锦帕,只想让门房交给三少,从此便是个了断——了断三千情丝,万种思念。
正是初春,天气渐暖,院门大开,院子里有个女童,蹒跚学步,摇摇晃晃,娇憨可爱。身边围了几名下人,笑作一团。一名男子,背对大门,伸手抱住摇晃着跑来的女童,高高举到半空,开怀大笑。

那背影太熟悉,像我自己的手臂,自己的眼睛,自己的心。
我终于没有进去,静静地转身离开。
他仍然快乐,这便够了。我的男人,我唯一爱过的男人,我的一生已然如此,我只要你快乐。
可为什么我心里,像有无数根刺,尖锐地扎下去,根根带血。
走到街角,忽然胸中一口气涌上来,呛得咳嗽,忙用手里的帕子去按。止了咳去看,却看到手中的鸳鸯帕上,溅了几朵鲜红的血花。
红艳,浓厚。染得雄鸳鸯头顶的一撮鲜红,光亮照人,直指人心。
我闭上眼。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没有任何一种红色,能比得上鲜血的极致和纯粹。我几乎能想象到,当年母亲从外公手中接过鸳鸯锦帕,吐出那一口鲜血的时候,一定也是如我现在一样,一样的悲绝,一样的痛苦。
原来我们母女,再是有一双巧夺天工的妙手,也终究,绣不出一对完美的鸳鸯。

婚期定在四月。
晚春,桃花已谢。
再不绣鸳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