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溪政府招聘信息:城市的遗弃者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5/02 07:43:15

城市的遗弃者

李振娟

就是这个人,这个匍匐在地,浑身肮脏不堪,状如鬼魅的残疾人,在这个小城里搅得我时时不得安生。

无论是冬是夏,他始终都是那一身装束:一件破烂得开了好几个洞的灰黑色老棉袄,胡乱裹在身上,为了不让皮肉从缺了纽扣的前襟裸露出来,他不得不时常用皲裂的手捏紧前襟。一条撕去裤脚的半长不短的裤子穿在他腿上恰到好处——他失去了双脚。他的发型永远都是鸡窝式的,脏兮兮的发丝粘在一起,毡片一样。我一直怀疑根本没有任何办法能够梳开它们,除非剃掉。最要命的是他那双幽深的眼睛,总是含满哀怨盯住你,令你心惊不已,不敢正视。这使得我每天从他身边路过,如同经受心灵的凌迟。

几年来,他就这样匍匐在我所居住的小区门前的这棵大树下熬磨着,从未离开过。在他心目中,或许这棵大树比人更可靠,更能让他获得安全感。

我清楚地记得最初见到他的情景。秋风萧瑟的午后,满地的黄叶被风驱赶着,乱无头绪地跑窜。一个分不清年龄的人,裹着一件破旧的老棉袄,孤零零地蜷缩在粗壮的树干旁。一段无脚的残肢露在外面,隐隐看见有些发黑的白骨!惊愕中,我选择了逃离,并一再劝诫自己:就当什么也没看见。

当时我以为逃开后就没事了。然而我错了。逃回家后,那一段隐隐露出白骨的残肢竟镜头般时时浮现在我的眼前,搅得我像丢了魂似的,心神不宁。与此同时,那些我素日里时常挂在嘴边的诸如献爱心,善待弱者,悲悯情怀……之类的词语,恍惚间变成了一张张愤怒的利嘴,一遍一遍地拷问我的灵魂。

我终于向自己的内心妥协了,决心要为这个重残之人做点什么。于是,我走出门来,在黄昏中顶着瑟瑟的秋风,到超市买了面包、火腿肠等吃食,用食品袋装好,向他走去。此时,他正跪俯在大树旁,缩着脖子,筒着双手,双目微闭,陷入冥想之中。我走近他轻轻蹲下来,把食品袋放在地上,摊开。听到响动后,他睁开眼睛,怔了一下,疑惑地看着我。我拿出一块面包递给他,他迟疑了一下,接过面包,依然不解地看着我。我说吃吧,专门给你买的。他捧着面包的手哆嗦着,嘴唇也哆嗦着,但终究没有说出一句话来,眼睛只是盯着面包看。好一会儿了,他的喉结滑动了两下,咽了咽唾沫,捧着面包吃了起来。吃到快一半的时候,他慢慢地停止了咀嚼,若有所思地看着捧在手里的面包。接着,泪水一滴、两滴……无声地滴落在面包上。我忽然就看不下去了,迈过脸去。

我想我是不能在这里继续蹲下去了,否则把他弄得哭一场不说,非得把我也弄哭不可。我便把摊开的食品往他的膝盖前挪了挪,站起身来,准备回家,就在一转身的刹那,我看见小城的住宅区里灯火通明,无数个窗口,无数盏灯,汇集成一片温暖的海洋。近处,一扇扇拉上粉色、红色、橘黄色、浅绿色窗帘的窗户,散发出静谧的柔光,营造出梦一样的氛围。灯的光影和人的身影映在窗外,我仿佛看见那些宽厚的丈夫、贤惠的妻子、可爱的孩子,他们正幸福地享受着温馨的家庭生活。在这恍若梦境的短暂迷离中,我不知不觉已走到了自己的楼门前。我不禁又转头回望那个重残之人,只见他依旧孤零零地匍匐在大树旁,头深深地埋进衣领里。沉沉的夜幕下,冷风翻卷着地上的落叶沙沙作响,不时有一圈夹杂着垃圾的落叶在他身边打旋儿,又瞬间散去。他一动不动,仿佛已僵在那里……

这一刻,我热泪盈眶。以往我对生命热情洋溢的赞美之举,此刻想来是多么的可笑!我甚至觉得那些我曾看到和听到的有关礼赞生命的华丽语言都是些虚伪的辞令。否则,对于这个失去双脚的重残之人,生命又意味着什么?难道不是无边的煎熬和不尽的凄凉吗?!

我的内心经历了一番激烈的跌宕起伏后,最终在无奈的现实面前平静下来,尖锐的矛盾化作一种隐痛。

此时,夜色已浓,小城沉浸在一片祥和之中。马路上一对呢喃低语的情侣相拥走过,丝毫没有注意到路旁大树下的重残之人。望着他们渐渐远去的背影,我忽然感到阵阵寒意袭来,不禁竖起了衣领。面对近前的重残之人,我为难极了。我不知该怎么办,把他安置在一个什么地方,显然不可能,我不具备这个能力;撇开别管,上楼回家,又狠不下心。我就这样在两难的境地挣扎着,直到两眼犯困,意识模糊,而不得不无能地丢下他转身上了楼。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的视线一直无法从他身上移开。据说,他以前长得一表人才(从他现在的面部轮廓和残疾的身体也可以依稀看出),与一个美丽的女子组建了美满的小家庭。婚后不久,他和宁南山区的许多同乡一样,为了小家庭美好的未来,离开靠天吃饭的旱塬,满怀憧憬的外出打工。他选择了我所在的这座小城。那是一个晴朗的日子,同往常一样,吃过饭,他便同建筑工地上的工友们一起上了高高的脚手架。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就在他正干劲十足地为这座小城添砖加瓦的当儿,竟一不留神踩空了脚……

经过及时抢救,他侥幸地活了下来,却永远地失去了双脚。这也意味着失去了建设小家庭的劳动能力。他绝望的泪水留不住年轻貌美的妻子。父母早亡,没有任何依靠的他,无奈之余托人把他捎到这座曾为之流过血汗的小城来讨生活。

然而,对于城市来说,农民工完成建设任务的时刻,就是他们离开的时候。披上盛装的城市,拒绝补丁一样的农民工。他们只有盖楼的权利,没有住楼的道理。针对健康的、有劳动能力的农民工尚且如此,更何况一个失去双脚的重残之人呢。

再去深入地探究他沦落至此的原因,已变得毫无意义,重要的是他已经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我能做的或许只有时常给他送些吃食。

他卧在小区门口的这棵大树旁,离住宅区的马路不远。马路上的行人来来往往,没有人会注意到他的存在。像他这样的人我们的城市里并不少见,人们早已习以为常。因此,我每天给他送吃食的时候并没有留意他人的目光。直到有一天我在他身边留下一堆水果时听到不远处几个人的小声议论:这个人脑子一定有病,给瘫子买什么东西,是不是钱多的没地方花?看他也不像个有钱人么……我没有回头找寻议论这些话的人,心里一阵的发堵。低头往回走的一刻,我感到无限的悲哀,心情完全湮没在一种莫名的失落中。马路上人来人往,欢声笑语,我只听见自己沉重的叹息。

此后得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时常伫立在窗前,出神凝视身在其中的城市。我觉得它更像一个摩登女郎,华丽而冷酷。我想,这如同摩登女郎的城市,若能呈现出一种温暖的表情,就会少一份黑暗和凄凉,多一份慰籍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