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行卡能短信挂失吗:[俄]普希金/磊然译:黑桃皇后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8 14:41:58

黑桃皇后

作者:[俄] 亚历山大·谢尔盖耶维奇·普希金/磊然译              

1

      在阴雨的日子

      他们常常聚在一块;

      赌钱——愿上帝饶恕他们!

      赌注从五十下到一百,

      有人赢钱,

      输了钱就用粉笔记账。

      在阴雨的日子,

      他们就干这种行当。

 

  有一天,大伙在近卫骑兵团军官纳鲁莫夫家里打牌。漫长的冬夜不知不觉地过去,到早上四点多钟他们才坐下吃晚饭。赢钱的人吃起来有滋有味,其余的人却坐在那里,看着面前的空盘子发呆。但是一送上香槟,谈话就活跃起来,大伙都参加谈话。

  “你怎么样啦,苏林?”主人问。

  “这不是又输了。应该承认,我赌运不佳。我下注从来不加码,一向都沉得住气,什么情况也不会使我糊涂,可我就是老输!”

  “你真从来没有着过迷?从来没有盯着一张牌加赌注?……你这么沉得住气,真叫我惊奇。”

  “瞧人家格尔曼才沉得住气呢!”一个来客指点一个年轻的工兵军官说,“他从来没有摸过牌,从来没有叫过赌注加倍,可是他总陪我们坐到天亮五点钟,看着我们打牌!”

  “我对打牌是非常感兴趣的,”格尔曼说,“可是我不能为了希望发分外之财而去牺牲我生活必需的钱。”

  “格尔曼是德国人:他很节俭,就是这么回事!”托姆斯基说。“要是说有什么人使我不能理解的话,那就是我的祖母安娜·费奥多托夫娜伯爵夫人了。”

  “怎么?怎么回事?”客人们都叫起来。

  “我弄不明白,”托姆斯基说,“我的祖母现在怎么不赌钱了?”

  “一个八十岁的老太太不赌钱,”纳鲁莫夫说,“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她的事原来你们一点都不知道?”

  “不知道!真的,一点也不知道!”

  “哦,那你们就听我说吧:

  “要知道,我的祖母六十年前去过巴黎,在那里出足了风头。好多人跟在她后面,为了一睹莫斯科的维纳斯的芳颜。黎塞留拼命追求她,祖母很肯定地说,为了她的狠心,他差点没开枪自杀。

  “那时候,女士们都兴玩法拉昂。有一次,她在宫廷里打牌输了,欠了奥尔良公爵一大笔钱。祖母回到家里,揭下脸上的美人痣,解下箍骨裙,把输了钱的事告诉祖父,吩咐他付账。

  “据我记得,故去的祖父原来是祖母的管家。他怕她像怕火一样;可是一听她说输了这么一笔巨款,不禁发火了,他拿来账簿让她看,半年里他们花了五十万,在巴黎,他们可没有在莫斯科近郊和萨拉托夫乡下的田产,因此坚决拒绝付账。祖母给了他一记耳光,自己赌气睡下,表示对他恼火了。

  “第二天她吩咐把丈夫叫来,以为她的家法对他能起作用,哪知他还是毫不买账。她生平第一次赏脸给他,同他商量,解释,打算使他感到惭愧,她跟他说好话,给他打比方,欠债与欠债不相同,王子与马车匠不一样。‘不行!’祖父造反了。‘不行,说什么也不行!’祖母简直束手无策了。

  “她有个密友,一个非常有名的人。你们听说过圣-热尔曼伯爵吧,大家把他说得神乎其神。你们知道,他自称是永恒的流浪汉,是长生不老丹和点金术的发明者等等。大家都讥笑他,说他是招摇撞骗,但卡扎诺瓦在《回忆录》中却说他是间谍。圣-热尔曼虽然是个神秘人物,却生得仪表堂堂,在社交界非常讨人喜爱。祖母至今还爱他爱得神魂颠倒,要是有人以轻蔑的口吻说到他,她就会生气。祖母知道圣-热尔曼手里很有钱。她决定请他帮忙。她写了个字条给他,请他立即前来。

  “这个老怪物立刻来了,看到她十分痛苦。她用极其恶毒的语言向他描述了丈夫是多么蛮不讲理,最后说,她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他的友情和好意上。

  “圣-热尔曼想了一想。‘这笔钱我可以为您效劳,’他说,‘不过我知道,不把这笔钱还我,您是不会安心的,我不愿意给您再添麻烦。还有一个办法:您可以翻本。’

  “‘但是,亲爱的伯爵,’祖母回答说,‘我对您说吧,我们一个钱也没有了。’‘这儿用不着钱,’圣-热尔曼说,‘您听我把话说完。’于是他就告诉她一个秘密,为了知道这个秘密,我们随便什么人都愿意付出高昂的代价……”

  年轻的赌客们加倍注意地听他讲。托姆斯基抽起烟斗,深深吸了一口,接着讲下去。

  “当天晚上,祖母就来到凡尔赛宫,在皇后那里打牌。奥尔良公爵坐庄。祖母信口编了个小小的谎言为自己解释,说没有把欠的钱带来,并向他表示歉意。说完就坐在他对面下注。她选了三张牌,一张接一张地出牌;结果三张牌都赢了,祖母把输掉的钱全部捞回。”

  “这是碰巧!”一个客人说。

  “是瞎编的!”格尔曼说。

  “说不定是做了记号?”第三个人接腔说。

  “我可不这么想,”托姆斯基傲慢地说。

  “怎么?”纳鲁莫夫说,“你祖母能一连猜中三张牌,可你至今还没有把她的秘诀学到手?”

  “唉,哪有这种好事!”托姆斯基说,“她有四个儿子,包括我父亲:个个都是赌起来就不顾一切,可是她没有向一个儿子公开过自己的秘密,尽管这对他们,甚至对我,都没有坏处。可是我的伯父伊凡·伊里奇伯爵千真万确地对我说过这么一件事。已故的恰普利茨基,就是那个把百万家财挥霍干净,后来潦倒而死的那个人,年轻时候有一次赌输了——将近三十万。他绝望了。祖母对年轻人的胡来一向是非常严厉的,这一回不知怎么竟对恰普利茨基动了怜悯。她告诉他三张牌,叫他一张接一张地出牌,同时要他发誓,从此不再赌钱。恰普利茨基到赢了他钱的人那里去:他们坐下打牌。恰普利茨基在第一张牌上押了五万,一下子就赢了,又来个加倍,再翻上一番——他翻了本,还赢了一些……”

  可是该去睡觉了,已经是五点三刻了。

  其实天已经亮了,年轻人喝完杯里剩下的酒,各自回家。

2

“先生好像更喜欢侍女?”

“太太,那有什么法子呢?她们更娇艳。”

社交界闲谈

 

  老伯爵夫人坐在更衣室的镜子面前。三个侍女围绕着她。一个拿着一小盒胭脂,一个拿着一盒发针,还有一个拿着一顶系有火红色缎带的高高的包发帽。伯爵夫人的美貌早已消逝,她已经不抱丝毫驻颜的奢望,但她还是保持着年轻时候的一切习惯,严格遵照七十年代的式样,穿着起来还像六十年前花费那么多时间,还是那么一丝不苟。坐在窗前绣花的一位小姐是她的养女。

  “您好,祖母,”一个年轻人走了进来,说。“您好,丽莎小姐,祖母,我有件事来求您。”

  “什么事,保罗?”

  “请容许我给您介绍我的一个朋友,星期五我带他到舞会上来见您。”

  “你直接带他到舞会上来找我,就在那里把他介绍给我。昨天你到那里去了吗?”

  “可不是吗!快活极了,跳舞跳到五点钟。叶列茨卡娅真美!”

  “啊,我亲爱的!她美在哪里?有她的祖母,达里娅·彼得罗夫娜公爵夫人那么美吗?……哦,我想,达里娅·彼得罗夫娜公爵夫人已经老得不行了吧?”

  “怎么,老得不行了?”托姆斯基漫不在意地回答说:“她已经死了七年啦。”

  小姐抬起头来向年轻人使了个眼色。他想起来了,他们对老伯爵夫人是瞒着她的同年女友的死讯的,便咬住了嘴唇。但是伯爵夫人听到这对她是新闻的消息,竟丝毫无动于衷。

  “她死啦!”她说,“可我根本不知道!我们一同被赐做宫中女官,我们去觐见皇后的时候,皇后……”

  伯爵夫人的这个故事,对孙子已经讲了上百遍了。

  “好吧,保罗,”后来她说,“现在扶我站起来。丽赞卡,我的鼻烟壶呢?”

  伯爵夫人带着侍女们到屏风后面去继续妆扮。托姆斯基和小姐留下。

  “您要介绍的是什么人?”丽莎白悄悄地问。

  “纳鲁莫夫。您认识他?”

  “不认识!他是军官还是文官?”

  “是军官。”

  “是工兵军官?”

  “不!是骑兵。您为什么以为他是工兵军官?”

  小姐笑了起来,没有作答。

  “保罗!”伯爵夫人在屏风后面叫起来,“给我弄一本新小说来,不过,请不要眼下流行的。”

  “这是什么意思,祖母?”

  “就是说,不要有主人公掐死父母,不要里面有淹死的尸体的那种小说。我非常害怕淹死的人!”

  “如今没有那种小说了。您要不要俄国小说?”

  “难道有俄国小说?……那就拿来吧,少爷,请拿来吧。”

  “再见,祖母。我要赶快走了……再见,丽莎白·伊凡诺夫娜!您到底为什么会以为纳鲁莫夫是工兵军官呢?”

  托姆斯基说了就走出了更衣室。

  剩下丽莎白·伊凡诺夫娜一个人。她放下刺绣,开始瞧着窗外。不多一会,在大街对面从拐角的屋子后面走出一个青年军官。她的两颊泛起了红晕,她又做起活计,头几乎低到绣布上。这时伯爵夫人已经穿戴完毕,走了进来。

  “丽赞卡,你去关照套马车,”她说,“我们出去遛遛。”

  丽赞卡从绣架旁站起来,开始收拾活计。

  “你怎么啦,我的妈!你聋了吗!”伯爵夫人叫起来。“你快去叫他们套车呀。”

  “我这就去!”小姐轻声回答,就跑到前室去。

  一个仆人进来,把帕维尔·亚历山德罗维奇送来的书呈给伯爵夫人。

  “好!谢谢,”伯爵夫人说。“丽赞卡,丽赞卡,你跑到哪儿去啦?”

  “在穿衣服呐。”

  “别忙,我的妈。坐在这儿。打开第一卷,念给我听……”

  小姐拿起书来,念了几行。

  “大声点!”伯爵夫人说,“你怎么啦,我的妈!嗓子哑啦?……等等,把搁脚凳给我挪过来,再近些……好,念吧!”

  丽莎白·伊凡诺夫娜又念了两页。伯爵夫人打了个哈欠。

  “把这本书扔掉,”她说,“简直是胡说八道!把它还给帕维尔公爵,说我谢谢他……马车怎么样啦?”

  “马车预备好了,”丽莎白·伊凡诺夫娜朝街上看了一眼,说。

  “你怎么还没有穿好衣服?”伯爵夫人说,“老要别人等你!我的妈,这真叫人受不了。”

  丽莎白跑到自己的房间里去。还没有过两分钟,伯爵夫人就拼命地摇铃。三个侍女从一扇门里跑进来,男侍从另一扇门里跑进来。

  “叫你们怎么没有人答应?”伯爵夫人对他们说,“去告诉丽莎白·伊凡诺夫娜,说我在等她。”

  丽莎白·伊凡诺夫娜穿着长衣、戴着帽子走进来。

  “总算来了,我的妈!”伯爵夫人说。“这算什么打扮!为了什么?想去勾引谁?……天气怎么样?好像有风。”

  “一点也没有,夫人!天气好极了!”男仆回答说。

  “你们总是信口瞎说!打开气窗。果然有风!而且冷得要命!把车卸下!丽赞卡,我们不去了,不用打扮了。”

  “这就是我的生活!”丽莎白·伊凡诺夫娜心里想。

  的确,丽莎白·伊凡诺夫娜是个最最不幸的人。但丁说过,别人的面包苦,别人的台阶难攀登。有谁能像贵妇人的苦命的养女那样,知道寄人篱下的辛酸呢?当然伯爵夫人心肠并不坏,但是她像在上流社会中被人捧坏的女人那样任性,也像所有既不再留意逝去的年华而对现代社会又格格不入的老年人那样吝啬,冷漠,一心只顾自己。上流社会一切无谓的应酬,她无不参加。她出席舞会,涂脂抹粉,穿着式样古老的服装坐在角落里,像是舞厅里一件丑陋而又必不可少的点缀品。来的客人都走到她跟前深深鞠躬,好像履行一个规定的仪式,以后就谁也不去理睬她了。她在家里招待全城上流社会的人士,严格遵照礼节,但是她一个人也认不出。她有一大群仆从,他们在她的前室里和下房里养得胖胖的,头发变白,他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争先恐后地偷窃这个垂死的老太太的东西。丽莎白·伊凡诺夫娜是家里的受气包。斟茶的时候她因为多放了糖要挨数落,朗读小说时凡是作者的错误都要怪她;她陪伴伯爵夫人外出,遇上天气不好或道路不好走,也要她负责。她有规定的薪金,却从来没有付足过,然而却要求她穿戴得像所有的人一样,也就是像极少数人能够穿得起的那样。在交际场中她的处境是极为可怜的。人人都认识她,但是没有人注意她。在舞会上,只有舞伴不够的时候才轮得到她跳舞。太太们需要去更衣室整理一下服饰的时候总要挽着她同去。她自尊心强,痛切感到自己地位的低下,她观察着周围,迫切等待一位救星。但是年轻人的轻浮的虚荣心使他们非常精明,对她不屑一顾,尽管丽莎白·伊凡诺夫娜比起他们涎皮赖脸缠住不放的厚颜而又冷冰冰的姑娘来,要可爱一百倍。多少次,她离开富丽堂皇而乏味的客厅,回到自己的简陋的房间里去暗自流泪。她的房间里摆着一架糊花纸的屏风、一个五斗柜,一面小镜子和一张油漆过的床,铜烛台上点着一支黯淡的油蜡。

  有一次,——这是在这篇小说的开头描述的那天晚上以后两天,在我们谈到的那个场面的一个星期以前——有一次,丽莎白·伊凡诺夫娜坐在窗前刺绣,无意中朝街上看了一眼,看见一个年轻的工兵军官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眼睛盯着她的窗子。她又低下头来做活计,五分钟后又望了望——年轻的工兵军官还站在那里。她没有和过路的军官眉目传情的习惯,便不再去看,头也不抬地绣了将近两个小时。开午饭了。她站起来收拾绣架,无意中又朝街上一望,又看见了那个军官。她觉得这事很叫人纳闷。吃完午饭,她怀着一种不安的心情走到窗前,可是军官已经不在——她也就把他忘了……

  大约过了两天,她陪伯爵夫人出去上马车的时候,又看到他。他就站在大门口,用海龙皮大衣领遮着脸:他的乌黑的眼睛在帽子下面发亮。丽莎白·伊凡诺夫娜吃了一惊,自己也说不出是为了什么。她坐上马车,心里说不出地忐忑不安。

  回到家里,她连忙跑到窗口——军官还站在老地方,眼睛盯着她。她走开了,好奇心使她苦恼,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感情又使她激动。

  从那时起,每天到了一定的钟点,那个年轻人一定出现在她们家的窗下。在他和她之间建立了一种默契。她坐在座位上刺绣,就感到他在近旁——便抬起头来看他,注视他的时间逐日加长。那年轻人似乎为此感激她:她以青春时期的敏锐的目光看出来,每逢他们的目光相遇时,他的苍白的面颊很快就遮上红晕。过了一个星期,她对他微笑了一下……

  当托姆斯基请求伯爵夫人允许他把自己的朋友介绍给她的时候,可怜的姑娘的心怦然跳起来了。但是一听说纳鲁莫夫并不是工兵军官而是骑兵,她不禁后悔不该一时大意问了一句,向轻浮的托姆斯基泄露了自己的秘密。

  格尔曼是一个俄国化的德国人的儿子,父亲留给他一小笔资产。格尔曼坚信必须确保生活自立,对遗产的利息都不动用,单靠薪俸生活,不让自己有丝毫的放纵。但是,他性格内向,爱面子,同伴们不容易有机会取笑他的过分的节俭。他有着强烈的欲望和热烈的幻想,但是坚强的毅力使他避免了青年人通常易犯的错误。比方说,他生性爱赌,却从没有摸过牌,因为他考虑到,他的财产不容许他(照他的说法,为了希望发分外之财而去牺牲我必需的钱),然而,他却整宵整宵地坐在牌桌旁边,怀着狂热的战栗的心情注视着牌局输赢的变化。

  三张牌的故事对他的想象力起了强烈的影响,整夜盘踞在他的脑际。“要是,”第二天傍晚,他漫步彼得堡街头时想道,“要是老伯爵夫人向我公开她的秘密!或是向我指出这三张稳能赢钱的牌,那就好啦!我何不去试试我的运气呢?……去向她自我介绍,取得她的宠爱,或是做她的情夫——但是这一切都需要时间,可是她已经八十七了——说不定过一个星期,说不定再过两天,她就会死去!……可是这个故事本身呢?……它可信吗?……不,节俭、克制和勤劳:这才是我的三张必胜的牌,它才能使我的资产增加两倍、六倍,使我得到安宁和独立的生活!”

  他这样盘算着,不觉来到彼得堡一条主要大街上一座古老建筑的宅子面前。街上挤满了马车,一辆接一辆地向这个灯光辉煌的大门口驶去。从这些马车里时而伸出年轻美人的纤足,时而伸出咚咚作响的长靴,时而又是带条纹的长袜和外交官的皮鞋。皮大衣和斗篷在威风凛凛的司阍身边闪过。格尔曼站了下来。

  “这是谁家的公馆?”他问墙角边的一个岗警。

  “伯爵夫人的。”岗警回答说。

  格尔曼战栗起来。那个奇异的故事又在他的想象中浮现。他在房子旁边走来走去,心里想着房子的女主人和她那奇妙的本领。他很晚才回到他那简陋的小屋里,久久不能成寐,等他被睡魔征服之后,他就梦见了纸牌、绿呢牌桌、一叠叠的钞票和一堆堆的金币。他一张接一张地出牌,坚决地折角,不断地赢钱,把金币搂到自己面前,把钞票放进口袋。早晨他很晚才醒来。因为失去了梦幻中的财富叹了口气,又去城里闲逛,又来到伯爵夫人的府邸前面。仿佛有一种神秘的力量把他吸引到这里来。一个满头黑发的小脑袋低垂着,大概是在看书或是做活计。那个小脑袋抬起来了。格尔曼看见了一张娇艳的小脸和一双乌黑的眼睛。这一刻决定了他的命运。

  3

  我的天使,您给我写四页信,比我读起来还快。

  书信

 

  丽莎白·伊凡诺夫娜刚把长衣和帽子脱掉,伯爵夫人已经差人来唤她,又吩咐套车。她们出来上车。就在两个仆人搀扶着老夫人,把她塞进车门的当儿,丽莎白·伊凡诺夫娜在车轮旁边看到了工兵军官。他一把抓住她的手,把她吓呆了,年轻人不见了:在她手里留下一封信。她把信藏进手套里,一路上什么也听不见,看不见了。伯爵夫人有个习惯,坐上马车老爱问这问那:她们遇到的是什么人?这座桥叫什么?那边招牌上写的什么?丽莎白·伊凡诺夫娜这一回总是信口回答,答非所问,把伯爵夫人惹恼了。

  “你是怎么回事,我的妈!你发昏了吗?我的话你是没有听见呢,还是听不懂?……感谢上帝,我说话并不是口齿不清,也没有老糊涂!”

  丽莎白·伊凡诺夫娜没有听见她说什么。回到家里,她急忙跑到自己的房间里,从手套里取出那封信。信没有封口。丽莎白·伊凡诺夫娜把它读了。这是一封表白爱情的信,充满柔情和敬意,逐字逐句都是从一本德国小说上抄来的。可是丽莎白·伊凡诺夫娜因为不懂德语,所以读了非常满意。

  然而她接到的这封信却使她心慌意乱。她是第一次和一个青年男子有了秘密而密切的关系。他的大胆使她吃惊。她责备自己行为不检点,不知如何是好:是不是不要再坐在窗口,冷淡地,给这个年轻军官泼些冷水,免得他作进一步的追求;要不要把信退给他?——冷淡而坚决地回绝他?她没有人可以商量,她既没有女友,又没有人可以请教。丽莎白·伊凡诺夫娜决定给他复信。

  她在写字桌前坐下,拿起纸和笔沉思起来。她几次动笔开了个头,又撕了:她觉得不是用词太客气就是太冷酷。她终于写了几行,觉得还算满意。“我相信,”她写道,“您是真心诚意的,您并不想用轻率的举动来侮辱我。但是我们的相识不应该以这样的方式开始。现将尊函退还,希望今后不至让我抱怨说我受到不应得的不尊重。”

  第二天,丽莎白·伊凡诺夫娜看见格尔曼走过来,就从绣架旁站起来,走到大厅里,打开气窗,把信扔到街上,希望青年军官能迅速地拾起来。格尔曼跑过来,拾起了信,便走进一家糖果铺。他撕开火漆印,看到自己的信和丽莎白·伊凡诺夫娜的复信。这是在他的意料之中的,他回到家里,专心致意地策划起来。

  三天之后,时装店的一个眼睛灵活的年轻姑娘给丽莎白·伊凡诺夫娜送来一张字条。丽莎白·伊凡诺夫娜以为是来要账的,担心地打开字条,忽然认出是格尔曼的笔迹。

  “亲爱的,您弄错了,”她说,“这张字条不是给我的。”

  “不,正是给您的!”大胆的姑娘回答说,并不掩饰脸上狡黠的微笑。“请您看吧!”

  丽莎白·伊凡诺夫娜匆匆看了字条。格尔曼要求会晤。

  “不可能!”丽莎白·伊凡诺夫娜说,他的紧迫的要求和他采用的方法都叫她害怕。“这肯定不是写给我的!”说着就把信撕得粉碎。

  “既然信不是写给您的,您怎么把它撕了呢?”那个姑娘说,“我可以把它退还给寄信的人啊!”

  “请您,亲爱的!”丽莎白·伊凡诺夫娜被她点破,脸涨得绯红。“以后别再送字条给我。您对托您带信的人说,他应该感到惭愧……”

  但是格尔曼并没有就此罢休。丽莎白·伊凡诺夫娜每天收到他用各种方法送来的信。这些信已经不是从德国小说翻译过来的。激情给了他灵感,格尔曼用自己特有的语言写了这些信,信中表达了他的百折不挠的愿望和他的不受羁绊的幻想,丽莎白·伊凡诺夫娜已经不想把它们退回:这些信使她陶醉。她开始给他复信,而且信越写越长,越来越充满柔情蜜意。最后,她从窗口扔给他下面这封信:

  今天公使举行舞会。伯爵夫人将去参加。我们大约要待到两点钟。这样,您就有机会和我单独会晤了。伯爵夫人一出门,仆人一定会散去,门厅里留一个看门的,不过他一般也回到自己的小屋里去。您十一点半来,直接上楼梯。要是您在前厅里遇到人,您就问伯爵夫人在不在家。要是告诉您她不在,那就没有办法,您只好回去了。不过您大概不会遇到人。侍女们都待在一个房间里。从前厅一直往左走,就走到伯爵夫人的卧室。在卧室里的屏风后面,您会看见两扇小门:右边的通书房,伯爵夫人从来不到那里;左边的通过道,那边有一条狭窄的螺旋形楼梯:它通到我的房间。

  格尔曼像老虎似的浑身颤动,等待着约定的时间。才晚上十点钟,他已经站在伯爵夫人府邸前面。天气十分恶劣,朔风怒号,飘着鹅毛似的湿雪,路灯昏暗,街上阒无一人。偶尔有一个车夫赶着瘦瘠的驽马慢慢地走过,看看有没有迟归的乘客。格尔曼身上只穿一件常礼服站在那里,对于风雪毫无感觉。伯爵夫人的马车终于准备好了。格尔曼看见两个侍仆扶出一个裹着貂皮大衣的驼背的老太太,她的养女身穿单薄的斗篷,头戴鲜花,跟在她后面一闪而过。车门砰地关上了。马车在松软的雪地上费力地驶过去。看门人关上大门。窗内的灯光暗了。格尔曼开始在冷落下来的房子周围徘徊,他走到路灯前,一看表,是十一点二十分。他站在路灯下,眼睛盯着表上的指针,等待剩下的几分钟过去。十一点半整,格尔曼走上伯爵夫人府邸的台阶,走进灯光通明的门厅。看门人不在。格尔曼跑上楼梯,打开通前厅的门,看见一个仆人坐在灯光下古老而肮脏的手圈椅里打盹。格尔曼跨着坚定的步子轻轻地从他身旁走过。大厅里和客厅里都没有灯。前厅里微弱的灯光射到这里。格尔曼走进卧室。在摆满古色古香圣像的神龛前,点着一盏金色的小灯。靠糊着中国壁纸的墙边,对称地摆着褪色的花缎手圈椅和镀金剥落、放着羽绒靠垫的沙发,墙上悬挂着两幅在巴黎由勒勃伦画的肖像。一张画的是一个面色红润、胖胖的四十来岁的男子,身穿浅绿色制服,佩着星章,另一张画的是一个年轻美人,生着鹰钩鼻子,两鬓的头发朝后梳,扑了粉的头发上戴一朵玫瑰。每个墙角里都摆满瓷器的牧女,著名的勒鲁阿制造的台钟、小盒子、轮盘、扇子以及十八世纪末与蒙哥尔菲埃气球和梅斯梅尔催眠术同时发明的形形色色的妇女玩的小摆设。格尔曼走到屏风后面。屏风后面放着一张小铁床。右面有一扇门通书房,左面的另一扇门通过道。格尔曼把门打开,看见一个狭窄的螺旋梯,这是通到可怜的养女的房间去的……但是他扭身走进了黑暗的书房。

  时间过得很慢。一切都是静悄悄的。客厅里的钟打十二下,各个房间里也相继敲了十二点——后来一切重又沉寂下米。格尔曼靠着一只没有生火的炉子站着。他很镇静,他的心脏跳得很均匀,好像是一个决心去干一件危险然而是必须去做的事情的人那样。钟打了一点,又打了两点,——他听到远远的马车声。一阵不由自主的激动攫住了他。马车渐渐驶近,停下了。他听见放下脚踏板的声音,屋子里忙碌起来。人们奔跑着,大声说话,屋子里亮起来。三个年老的女仆跑进卧室,伯爵夫人半死不活地走进来,瘫坐在高背手圈椅里。格尔曼从缝隙里看见丽莎白·伊凡诺夫娜从他身旁走过。格尔曼听见她急促地走上楼梯。他心里似乎感到一阵良心谴责,但是又平静下来。他已经横了心。

  伯爵夫人开始对镜卸妆。女侍给她取下插着玫瑰花的帽子,从她那白发剪得短短的头上取下扑了粉的假发。发针像雨点似的落在她的身旁。用银线绣的黄色长衣褪落在她的浮肿的脚旁。格尔曼亲眼看到了她那令人作呕的化妆的秘密,最后伯爵夫人只穿着睡衣,戴着睡帽。这身打扮对她的年龄倒比较合适,看上去她就不显得那么可怕和难看了。

  像所有上了年纪的人那样,伯爵夫人也患失眠。她脱了衣服,坐在窗口的高背手圈椅里,把女仆都打发走了。蜡烛拿走了,房间里又只剩下一盏小灯。伯爵夫人坐在那里,脸色蜡黄,松垂的嘴唇翕动着,身子左右摇晃。她的浑浊的眼睛表现出脑子里什么都不想。望着她,你会以为这个可怕的老太婆这样晃动并不是出于她的本意,而是由于身体内部电流的作用。

  突然,这张毫无生气的脸起了无法形容的变化。嘴唇停止翕动,眼睛有了精神:在伯爵夫人面前站着一个陌生男人。

  “请别害怕,看上帝的分上,别害怕!”他清晰地低声说。“我无意伤害您,我是来恳求您做一件好事的。”

  老妇人默默地望着他,似乎没有听见他的话。格尔曼以为她是个聋子,便俯身凑在她的耳边,把同样的话重说了一遍。老妇人还是不作声。

  “您能够,”格尔曼接着说,“使我生活幸福,这在您一点不费什么:我知道,您可以接连猜中三张牌……”

  格尔曼住口了。伯爵夫人似乎明白了对她的要求,她似乎在斟酌怎样回答。

  “这是开玩笑,”她终于说,“我对您发誓!这是开玩笑!”

  “这没有什么玩笑好开,”格尔曼气愤地说。“您回忆一下恰普利茨基吧,是您帮他翻的本。”

  伯爵夫人显然被窘住了。她的脸上反映出强烈的内心活动,但是她很快又陷入了原来的麻痹状态。

  “您能不能,”格尔曼接着说,“给我指出这三张稳赢的牌?”

  伯爵夫人不做声。格尔曼接着说:

  “您是为谁保守您的秘密呢?为您的孙子吗?他们不用知道这个秘密也很有钱:他们根本不知道金钱的价值。您的三张牌帮不了败家子的忙。一个人要是不会珍惜上辈留下的财产,哪怕他作出天大的努力,他终归要死于贫困。我不是败家子,我知道金钱来之不易。您的三张牌对我不会是白费的。您说吧!……”

  他住了嘴,惴惴不安地等待她的回答。伯爵夫人没有做声,格尔曼下跪了。

  “假如您的心曾懂得过爱的感情,”他说,“假如您记得爱的狂喜,假如您哪怕只有一次在听到新生儿子啼哭时微笑过一下,假如有某种人类的感情曾在您的胸中跳动过,那我就用妻子、情人,母亲——以生活中一切最神圣的感情来恳求您,不要拒绝我的请求!向我公开您的秘密吧!您要它有什么用呢?……也许,它会造成骇人的罪恶,使人丧失终生的幸福,使人去和魔鬼签订协定……您想一想吧:您老了,您活不长了,——我情愿让我的灵魂来承担您的罪过。只要您把您的秘密告诉我。您想一想吧,一个人的幸福就掌握在您手里,不单是我,连我的孩子,我的孙子、曾孙都会对您的恩德感激不尽,对待您的恩赐像对待圣物一样……”

  老妇人一个字也没有回答。

  格尔曼站了起来。

  “老妖婆!”他咬牙切齿地说,“我只好强迫你回答了……”

  他说着就从衣袋里拔出手枪。

  伯爵夫人一见手枪,又一次流露出强烈的激动。她摇着头,举起一只手好像要挡住枪弹……随后就向后倒了下去……一动也不动了。

  “别来这一套,”格尔曼抓住她的手,说,“我最后一次问您:您愿不愿意告诉我您的三张牌——愿意还是不愿意?”

  伯爵夫人没有回答。格尔曼一看,她已经死了。

  4

  18**年5月7日

  一个丝毫没有道德准则和信仰的人。

  通信

 

  丽莎白·伊凡诺夫娜坐在自己的房间里,身上还穿着参加舞会的服装,就陷入深深的沉思。她回到家后,赶紧把睡眼惺忪,不乐意服侍她的使女打发走,说可以自己脱衣服,然后胆战心惊地走进自己的房间,既希望在那里看到格尔曼,又希望不要看到他。她一眼就证实他并没有来,不禁感谢命运阻挠他们会面。她坐下来衣服也不脱,开始回忆在这么短暂的时间里竟使她迷恋得这么深的种种情况。从她第一次在窗口看见这个年轻人算起还不到三个星期,她居然已经跟人家书信往来,并且同意了他和她夜间约会的要求!她只是从他的几封签了名的来信上知道他的姓名,她从来没有跟他说过话,没有听见过他的声音,在这天晚上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有关他的情况……真是怪事!就在这天晚间的舞会上,托姆斯基嫌年轻的公爵小姐波利娜不像平日那样跟他调情,存心要气气她,对她表示冷淡,就邀请丽莎白·伊凡诺夫娜和他跳那没完没了的玛祖卡舞。他老是取笑她对工兵军官的偏爱,说他知道的事要比她能够想象的多得多,他的玩笑有几句说得那么击中要害,使丽莎白·伊凡诺夫娜不禁几次暗忖,他一定知道了她的秘密。

  “这些事您是从哪里听来的?”她笑着问。

  “听您认识的某某人说的,”托姆斯基回答说,“他是一个非常出色的人!”

  “这个非常出色的人到底是谁?”

  “他叫格尔曼。”

  丽莎白·伊凡诺夫娜什么也没有回答,但是她的手脚却变得冰冷了……

  “这个格尔曼,”托姆斯基接着说,“有一张真正的小说中人物的面貌:他的侧面像拿破仑,灵魂像靡非斯特。我想,起码有三件罪恶压在他的良心上。您的脸色多么苍白!……”

  “我头痛……格尔曼对您说什么来着,——他叫什么名字呀?……”

  “格尔曼很不满意他的朋友:他说,换了他,他一定不那么做……我甚至觉得格尔曼自己在转您的念头,至少他非常欢喜听他的朋友对您的充满爱慕的赞叹……”

  “他是在哪里看见过我的?”

  “在教堂里,也许在您散步的时候!……天晓得!说不定是在您的房间,在您睡觉的时候:他是干得出的……”

  三位女士向他们走来,问“忘却还是惋惜?”打断了把丽莎白·伊凡诺夫娜弄得心痒难熬的谈话。

  被托姆斯基选中的舞伴就是公爵小姐本人。她和他多跳了一圈,又在自己的椅子面前多绕了一圈,趁此和他解释误会。托姆斯基回到座位上,已经把格尔曼和丽莎白·伊凡诺夫娜都忘掉了。丽莎一心要想恢复被打断的谈话,但是玛祖卡结束了,老伯爵夫人很快就离去了。

  托姆斯基的话不过是在跳玛祖卡时随便说说而已,但是这些话却深深铭印在好幻想的少女心里。托姆斯基勾画的肖像竟和她心中所想象的不谋而合,由于读了流行小说,这张已经显得平常的脸竟使她又是害怕,又是着迷。她交叉着裸露的双臂坐着,仍旧戴着鲜花的头低垂在袒露的胸前……突然,门打开了,格尔曼走了进来。她战栗起来……

  “您到哪里去了?”她吃惊地低声问。

  “在老伯爵夫人的卧室里,”格尔曼回答说,“我刚从她那儿来。伯爵夫人死了。”

  “我的天!……您说什么?……”

  “而且,好像我是她致死的原因。”格尔曼接下去说。

  丽莎白·伊凡诺夫娜瞅了他一眼,她心里响起了托姆斯基的话:起码有三件罪恶压在这个人的良心上!格尔曼坐在靠近她的窗台上,讲了全部的经过。

  丽莎白·伊凡诺夫娜胆战心惊地听完了他的话。原来,那些充满热情的信,那些火样热烈的要求,那些大胆执著的追求,这一切都不是爱情!金钱——这才是他的灵魂所如饥似渴地追求的!能够满足他的欲壑,能使他得到幸福的不是她!可怜的养女竟成了杀害她的女恩人的凶手和强盗的盲目的帮凶!……她后悔莫及,痛哭起来。格尔曼默默地看着她:他心里也很痛苦,但是不论这个可怜少女的眼泪,还是她那楚楚可怜的伤心模样,都打动不了他那冷酷的灵魂。想到死去的老妇人他并不感到良心的谴责。他怕的只是一件事:他指望着赖以发财的秘密失去了,再也找不回来了。

  “您是个魔鬼!”丽莎白·伊几诺夫娜终于说。

  “我并没有想弄死她,”格尔曼回答说,“我的手枪里没有装子弹。”

  他们都沉默了。

  早晨来临,丽莎白·伊凡诺夫娜吹灭残烛:惨白的晨曦照亮了她的房间。她擦干眼泪,抬起眼来望着格尔曼:他坐在窗台上,双手交叉,凶狠地皱着眉头。这个姿势使他和拿破仑的肖像像得出奇。这样的酷似甚至使丽莎白·伊凡诺夫娜吃惊。

  “您怎么从这里出去呢?”丽莎白·伊凡诺夫娜终于说。“我本来想领您走秘密楼梯,可是这要经过伯爵夫人的卧室,我害怕。”

  “请告诉我怎样找到这个秘密楼梯。我能出去。”

  丽莎白·伊凡诺夫娜站起来,从五斗柜里取出一把钥匙交给格尔曼,并且详详细细地告诉他怎么走。格尔曼握住她的冰冷的、没有反应的手,吻了吻她的低垂的头,就走出去了。

  他走下螺旋楼梯,又走进伯爵夫人的卧室。死去的老妇人坐在那里僵硬了,神态十分安详。格尔曼在她面前站住,久久地望着她,似乎要证实这件可怕的事是真的。最后他走进书房,摸到糊墙纸后面的门,就顺着黑楼梯走下去,心中思绪万千。他想,也许在六十年前,有一个年轻的幸运儿,身穿绣金长衣,梳着仙鹤式的发式,把三角帽按在胸口,就在这个时刻,就顺着这座楼梯悄悄地溜进这间卧室。这个幸运儿早已长眠地下,而他那老迈的情妇的心脏今天才停止跳动……

  格尔曼在楼梯下面找到一扇门,用那把钥匙开了门,穿过一条过道,到了大街上。

5

  这天夜晚,已故的冯·弗男爵夫人在我面前出现。她穿一身白衣服,对我说:“您好,顾问先生。”

  ——施维登博格

 

  在出事的夜晚之后三天,早上九点钟,格尔曼动身去修道院,在那里要为已故伯爵夫人的遗体举行安魂祈祷。尽管他毫无后悔之意,却不能完全压下良心的谴责,它反复对他说:你是杀害老妇人的凶手!他虽没有多少真诚的信仰,迷信却不少。他相信,死去的伯爵夫人会给他的一生带来灾祸,因此决意去参加她的葬礼,祈求她饶恕他。

  教堂里挤满了人。格尔曼好不容易从人群中挤过去。灵柩停放在豪华的灵台上,上面覆盖着天鹅绒棺罩。死者躺在棺材里,双手叠放在胸前,头戴钉花边的帽子,身穿白缎长衣。四周站着家仆:仆人们身穿肩上有纹章缎带的黑袍,手捧蜡烛,儿孙和重孙等亲属都身穿重孝。没有人哭泣,流泪会显得虚情假意。伯爵夫人已经是风烛残年,对她的死谁也不会吃惊,她的亲属早已把她看作是老不死。一位年轻的主教致悼词。他用简短动人的话阐说了这个有德行的老太太的安宁的死,多少年来她默默地、非常令人感动地修身养性,迎来了一个基督徒的死亡。“司死亡的天使把这个一心想着行善、等待基督降临的信徒接走了。”演讲人说。仪式结束了,悲伤而又合乎礼节。亲属先上前向遗体告别。随后是许多来宾,他们前来向长期参加他们的无聊玩乐的老太太行礼。他们之后是全体仆人。最后走上前来的是一位年老的贵妇人,死者的同龄人。两个年轻侍女搀扶着她。她已经不能深深下跪,——她吻了吻夫人的冰冷的手,独自洒了几滴老泪。她走后,格尔曼决定走到灵柩跟前。他跪下来,在洒满杉树枝的冰冷的地上伏了好一会。最后他站了起来,脸色跟死者一样苍白,他走上灵台的台阶,又鞠了一躬……这时他觉得死者一只眼眯起,带着嘲笑瞅了他一眼。格尔曼急忙后退,不小心踩空了,咚的一声仰脸摔倒在地上。人们把他扶起来。在同一时刻,丽莎白·伊凡诺夫娜昏倒了,被扶到教堂门外的台阶上。这个插曲把肃穆的丧礼扰乱了几分钟。来宾中发出一阵低声的议论,一个瘦削的宫中高级侍从官,死者的近亲,凑着他身边的一个英国人的耳朵说,这个年轻人是她的私生子,英国人听了冷冷地回答说:哦!

  格尔曼一整天都情绪极为恶劣。他在一家僻静的小饭馆里吃午饭时,一反自己的习惯,喝了好多酒,希望以此压下内心的不安。但是酒力反而使他格外烦躁。他回到家里,衣服也不脱,倒在床上就呼呼大睡了。

  他醒来已经是半夜:月光照亮他的房间。他看了看表:两点三刻。睡意消失了,他坐在床上,想起了老伯爵夫人的葬礼。

  这时街上有人朝他的窗口张望了一下,立刻走开了。格尔曼一点没有理会。过了一会,他听见有人打开前室的门。格尔曼以为是他的勤务兵照例喝得醉醺醺的,夜游回来了,但是他听到的是陌生的脚步声:有人在走路,便鞋发出轻轻的声音。门打开了,走进来一个穿白衣服的女人。格尔曼以为是自己的老奶娘,正在奇怪她怎么会深更半夜前来。但是白衣妇人飘然就到了他面前——格尔曼认出了原来是伯爵夫人!

  “我来找你不是出于本意,”她用坚定的声音说,“但是我奉命来满足你的请求。三点、七点和爱司可以使你连续赢钱——不过有一个条件,你在一昼夜之内只能押一张牌,不能多,事后一辈子再也不赌。你把我吓死,我可以饶恕你,条件是你要娶我的养女丽莎白·伊凡诺夫娜……”

  说完她悄悄地转过身去,便鞋发出沙沙的声音向门口走去,消失了。格尔曼听见前厅的门砰的一响,又看见有人在窗口朝他望了一望。

  格尔曼好半天不能清醒过来。他走到另一个房间里。他的勤务兵睡在地上。格尔曼好不容易把他叫醒。勤务兵照例是喝得酩酊大醉:从他嘴里根本问不出个究竟来。前厅的门锁着。格尔曼回到房间里,点起蜡烛,把自己看到的事记下来。

6

  “等一等再分牌!”

  “您竟敢对我说等一等分牌?”

“大人,我是说了,等一等再分牌!”

 

  两个牢固的念头不能共存在一个人的精神世界里,如同两个物体在物质世界里不能共占同一个空间一样。三点、七点、爱司——很快就掩盖了格尔曼头脑里的死去老妇人的形象。三点、七点、爱司——一直盘踞在他头脑里,还在他嘴里念叨着。看见一个年轻姑娘,他就说:“她多么苗条!……真像红心三点一样。”有人问他:“现在几点钟?”他就回答:“缺五分七点。”看见一个大肚皮的男人,他就想起爱司。三点、七点、爱司——在梦中也跟踪他,化做形形色色的形状:三点像一朵盛开的石榴花在他面前怒放,七点像是一座哥特式的大门,爱司是一个其大无比的蜘蛛。他心心念念只想着怎样来利用他用高昂的代价得来的这个秘密。他开始想到退职和旅行。他打算去巴黎公开的赌场,让中了魔的命运女神拿出宝藏。恰巧有一个机会使他省去了这些麻烦。

  莫斯科成立了一个阔佬赌客的总会,主持人是赫赫有名的切卡林斯基,他赌了一辈子,曾发过几百万的大财。他赢了可以收期票,输了却付现款。相处的日子久了,赌友们都信任他。他的好客、他的手艺高明的厨师,他的亲切的态度和快乐更使他博得公众的尊敬。他来到了彼得堡。青年们蜂拥而来,为了打牌而忘了舞会:为了法拉昂的诱惑,宁肯牺牲追逐女性的乐趣。纳鲁莫夫把格尔曼带去见他。

  他们走过一排豪华的房间,里面站满了彬彬有礼的侍仆。有几位将军和三级文官在打惠斯特,一些年轻人懒洋洋地坐在花缎沙发上吃着冰淇凌,抽着烟斗。客厅里有二十来个赌客围着一张长桌坐着,主人坐在桌后坐庄。主人大约六十来岁,外表令人肃然起敬,满头银发,丰满的脸容光焕发,显得非常善良,双目有神,永远带着笑意。纳鲁莫夫把格尔曼介绍给他。切卡林斯基亲切地和他握手,请他不必客气,随后又继续分牌。

  这一局打了很久。牌桌上有三十多张牌。切卡林斯基每分完一次牌都要停下来记下输掉的钱,让赌客有时间考虑,同时很有礼貌地听取他们的要求,更为有礼貌地弄平心不在焉的赌客多折的牌角。一局终于完了。切卡林斯基洗了牌,准备再次分牌。

  “请让我押一张牌,”格尔曼从一个在那里赌钱的胖绅士背后伸过手来,说。切卡林斯基微笑了一下,默默地点头表示遵命。纳鲁莫夫笑着祝贺格尔曼开了长期的赌戒,并祝他有个幸运的开端。

  “来吧!”格尔曼用粉笔在自己的牌下写下赌注的数目,说。

  “请问是多少?”庄家眯起眼睛,问道,“请原谅,我看不清楚。”

  “四万七千。”格尔曼答道。

  听到这话,所有的人一下子都转过头来,所有的眼睛都盯着格尔曼。“他疯啦!”纳鲁莫夫心里想。

  “请允许我奉告,”切卡林斯基始终带着微笑说,“您下的注太大了:这里还没有人在一张牌上下的注超过二百七十五的呢。”

  “怎么?”格尔曼反问道,“您打不打算赢我的牌?”

  切卡林斯基还是恭顺地行礼,表示遵命。

  “我只是要奉告,”他说,“蒙诸位相信我,我坐庄只能来现钱。从我来说,我当然相信您的话,但是为了赌博的规矩和计算方便,请把钱放在牌上。”

  格尔曼从口袋里掏出钞票交给切卡林斯基,切卡林斯基很快地看了一眼,便放在格尔曼的牌上。

  他开始分牌。右边翻出来的是九点,左边翻出三点。

  “我赢了!”格尔曼翻出自己的牌,说。

  赌客中响起一阵低语。切卡林斯基皱了皱眉头,又恢复了笑容。

  “您就要取钱吗?”他问格尔曼。

  “劳驾。”

  切卡林斯基从口袋里取出几张钞票,立刻把钱付清。格尔曼接过钱,便离开了赌桌。纳鲁莫夫被弄得摸不着头脑。格尔曼喝了一杯柠檬水,就回家了。

  第二天晚上,他又到了切卡林斯基那里。主人在分牌。格尔曼走到牌桌前,赌客们马上给他让出一个位子。切卡林斯基亲切地对他点了点头。

  格尔曼等到下一局开始,摆下一张牌,把自己的四万七和昨天赢来的钱都押在牌上。

  切卡林斯基开始分牌。右边翻出来是十一点,左边是七点。

  格尔曼翻开牌来:七点。

  大家都惊叫起来。切卡林斯基显然着慌了。他数了九万四千递给格尔曼。格尔曼若无其事地接了钱,立即离去。

  下一天晚上,格尔曼又来到牌桌旁。大家都在等他。几位将军和三级文官放下惠斯特不打,都来看这场不寻常的赌博。青年军官们从沙发上跳起来,所有的侍者都聚集在客厅里。人家都围住格尔曼。其他的赌客都不下注,焦急地等着看结果。格尔曼站在牌桌旁,准备单独和脸色发白、但还是面带微笑的切卡林斯基决一胜负。两人各自拆开一副牌。切卡林斯基洗了牌。格尔曼错了牌,取出一张牌,把一叠钞票押在上面。这就像是一场决斗。周围鸦雀无声。

  切卡林斯基开始分牌,他的手在发抖。右边翻出是一张皇后,左边是爱司。

  “爱司赢了!”格尔曼说着翻开自己的牌。

  “您的皇后输了。”切卡林斯基态度和蔼地说。

  格尔曼颤抖了一下:果然,他的牌不是爱司,而是黑桃皇后。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不明白他怎么会抽错了牌。

  在这一刹那,他觉得黑桃皇后眯起眼睛冷笑了一下。这种不寻常的酷似使他震惊……

  “老太婆!”他吓得叫了起来。

切卡林斯基把赢到的钞票搂到跟前。格尔曼呆呆地站着。当他离开牌桌的时候,大伙都热烈地谈论起来。“赌得真带劲!”赌客们说。切卡林斯基又洗牌,牌局照常进行。

7

  结局

 

  格尔曼疯了!他住在奥布霍夫医院第十七号病房里,人家问什么他都不回答,嘴里很快地念叨着:“三点、七点、爱司!三点,七点、皇后!……”

  丽莎白·伊凡诺夫娜嫁了个非常可爱的年轻人,他在某处供职,财产相当可观:他是老伯爵夫人从前的管家的儿子。丽莎白·伊凡诺夫娜收养了一个穷亲戚的姑娘。

托姆斯基升为骑兵大尉,娶了波利娜公爵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