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陵学院宿舍图片:仁者在苦难中的追求 ——莫砺锋教授访谈录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9 02:20:54
仁者在苦难中的追求 ——莫砺锋教授访谈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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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莫老师,非常高兴见到您!您是学术界公认的唐宋文学研究专家,这几年出版了一系列的著作,如《古典诗学的文化关照》、《莫砺锋诗话》、《杜甫诗歌讲演录》、《唐宋诗歌论集》等,同时您最近又在中央电视台“百家讲坛”相继开设“杜甫的文化意义”、“诗歌唐朝”系列讲座,社会影响极大。大家都很想知道,您当初是如何喜欢上中国古代文学,并决定选择把唐宋文学作为自己的终身研究方向的?

莫:说来话长,我们这代人,和现在年轻人经历不太一样,我们中学毕业时,文革发生了。其实我原来在中学时,并不准备报考文科。我毕业于苏州中学(苏高中),那时学校的风气极端重理轻文,考文科的同学很少。记得当时我班里只有两个同学报考文科,其余四十多个同学,包括女同学,都报考了理科。我物理和数学比语文还好,所以第一志愿是报考清华大学的数学力学系,但是父亲一定要我考一个工科的大学,因此填志愿时第二志愿才填了自己喜欢的数学力学系。志愿填好了,但随后文革开始了,废除高考,也就谈不上上大学了。当时苏州中学好就好在,文理科不分班,而且语文教材编得相当好,老师鼓励你读课外书。高中时,我就已经读了很多跟高考没什么关系的课外书。虽然是一个工科考生,但我当时已读过两套文学史,一套是中国社科学院编的,另一套是游国恩他们编的。那时我只是对古代文学比较感兴趣,没有想到以后研究古代文学竟然会成为我的职业(笑)。

我人生转变的契机就是文革中的下放。我从1968年下乡插队,直到78年离开,整整十年。下去的头一两年,我还不死心,带了一些数学书看,但是两年过去,发现在农村自学数学基本不可能,因为数学不懂的话就是不懂,既没有地方请教,也没有人指导,碰到一个坎就过不去了。所以自学了一两年后,我就逐渐淡薄了原来对数理化的爱好,逐渐调整为爱读文科书籍了。但那时读书基本不抱什么功利目的。我家庭出身不好,父亲曾是国民党的军官,虽然到了70年左右,大学开始招收工农兵大学生,但是像我这样出身的人,绝不可能去上大学,我也不再做上大学的梦了。像我这种出身的人,不能进大学,也不能当工人,更不可能当兵,这些离开农村的道路都行不通。很多人告诉我,你就一辈子死心踏地当农民吧。但是我比较喜欢读书,因为一天到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很单调无聊,很苦闷,所以总想弄点书来读读。那时不像现在,你想读什么书就能读到什么书,那时农村连报纸都没有,所以你不可能制定什么计划,只能偶然拿到什么书就读什么书。书实在是太少了,有时只能翻来覆去地看一本书。十年时间,我读的书少得可怜,但是也有个好处,凡是读过的书,基本上都读熟了。我记得读过曾国藩编的《经史杂钞》,一本太平天国的史料,还读过苏联哲学院编的《哲学史》,还有一本《气象学教程》。有一年没能借到书,只有这本书,所以我就看了一年的《气象学教程》,现在还记得一些观云识天气的谚语,比如“天上鲤鱼斑,明天晒谷不用翻”之类(大笑)。那时我既不可能有自己研究的方向,也不可能有什么系统的计划,反正到手什么书,就读什么书。前五六年,就这样乱七八糟读了一些书。现在回想起来,当时读的与古代文学相关的书籍,大致有王力的《古代汉语》,刘大杰的《中国文学发展史》,胡云翼的《宋词选》,以及《唐诗三百首》等。我看的书特别少,所以也就看得特别细,反反复复看,凡是可以背诵的地方,基本都看到能背诵了。郭化若注释的《孙子兵法》、《唐诗三百首》、《古文观止》等,基本都能全文背出。我之所以今天从事古代文学研究,跟那个时候打下的背诵基础应该有点关系吧。当然,作为一个报考工科的学生,我原来就比较喜欢古代文学的。农闲的时候,我还学会了写诗,虽然写得不好,但是格律基本搞懂了。因为有的是时间,很多知青下棋打牌,玩得昏天黑地。但我却迷上了英语,十年中的后四年时间,我主要学习英语,虽然那时学英语是有风险的。我偷偷摸摸看英语书,主要的原因,是没有书看了。五六年来,书的来源基本枯竭了,手头的书都看破、看烂了,而英语书可以看得慢。我从同学亲戚那边借到一本非常厚的英语小说选,感到很高兴,因为很多单词不认识,可以看很长时间了。许国璋的六册《英语》,我曾经全文抄录过。

如果要我跟现在的中学生谈谈经验,我想说:你生活的那个时代,往往改变着你,令你无法抗拒,看似你无能为力,但是你也不要绝望,要为时代的转变和机遇的到来做好准备。比如我当初努力学习英语,后来恢复高考,我就考上了安徽大学的英语系。虽然我没有读过中文系,但是第二年考南大的研究生,我英语考考了96分,古代汉语考了98分。这一是因为中学基础打得好,苏州中学的老师上课讲得非常透彻,二是我在课外自学了很多书,比如王力的《古代汉语》等。南大的古代汉语考试,不是把文言文翻译成白话文,而是把白话文翻译成文言文,很多作品我都熟读能背,自然不成问题。还有一点,就是一种艰苦的生活,是对你的磨练和机遇,可以锤炼出坚韧的意志。我想对中学生朋友说:第一,尽管很多学理科的同学觉得语文没什么用,但是你必须学好语文。我非常赞成复旦大学老校长苏步青的意见,他认为高考应该先考一门语文,然后看分数,如果语文不好,就不要录取,因为语文不好,就什么也学不好。语言文字是思维表达的工具,语文不好的话 ,思维就不清晰,表达就不清楚。即使做数理化研究,思维不清晰、表达不清楚,肯定也是不行的。尽管语文是一个工具,但不管你将来从事什么工作,语文都是基础工具。第二,古代文学作品可以培养人的素质。很多中国古代的文学作品,表达的是古人对生活的一种态度,对真、善、美的追求,表达了一种美好的人生理念。好的古代文学的作品,不仅给你审美的享受,更能陶冶你的情操,培养你的素质。所以抽出点时间,看看古代文学作品,也是很有意义的。

陈:在您的成长过程中,经历了很多艰辛,在那些艰苦的岁月中,哪些中国传统文化和文学的精髓对你起到了支持作用?

莫:我当时在农村的时候,虽然当时官方的论调是号召青年扎根农村一辈子。但是,你总要考虑自己的前途,难道自己的一辈子就这样度过吗?所以我总觉得生活非常单调,很苦闷。我读古代文学作品,主要是想寻求一种心灵的安慰。古代的文人,也往往遭受到时代的不公正待遇。读他们的诗歌,你会有一种似曾相识、同病相怜的感觉,看看他们是如何度过人生中艰难困苦的阶段的,可以给你启发。另外,古人文学作品中凸现出那种面对艰难困苦的洒脱和尊严,虽然你不可能达到他那样的思想境界,但是这样的文字依然会深深地感动你。你可以从中欣赏古人对待生活的态度,比如像陶渊明在艰难中保持自己的品格和尊严,这种精神,对后人是一种激励。我读古人作品的时候,就像孟子所说的“尚友”古人,你会觉得古人并不那么遥远,你并不孤独,古人也是和你有一样的想法。我特别记得李后主的词,“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那时候我下放在江南,春寒料峭的时节,深切感受到后主词的境界。虽然他是一个亡国之君,但是这种情感体验,却是千古共通的。王国维说后主“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具有一种人类的同情心。从古人诗词中,你可以领悟到他们对待人生的态度,那种从容淡定的心态,令你面对没有办法改变的境况时,不会焦躁。十年下放,我基本能坦然面对困境,我想这和我经常读古代作品也有一定的关系。

陈:现在很多人心态比较浮躁,读一些古代文学作品,是不是有助于他们保持心态的平和?

莫:现在的人和我们当年不一样,政治上不再经历我们当年的苦难,生活条件也大大改善,但是面对的诱惑也多,往往容易迷失方向。晋人说“名教中自有乐地”,你如果有空读一些古代文学作品,我想能够让你从中寻找到一种审美和思维的乐趣。

陈:您在南京大学教授唐宋文学多年,我上过您的“杜甫研究专题”课程,课堂人山人海。每次您总是谈笑风生,大家听得津津有味。据听过程千帆先生上课的人说,您颇有当年先生之风。您能给广大中学教师谈谈如何上好语文课,尤其是古代文学作品课的经验吗?

莫:大学的课程可能与中学课程不太一样,中学的课程更规范一点。我想,我是不敢去教中学的(笑),中学老师的课上得非常严格、规范。还记得在苏州中学,教我们语文的老师上课给出的每个结论都如斩钉截铁一般,让同学们没有任何疑问,这个我就难以做到了(笑)。但是我觉得有一点是相同的,如果一个课程是一种生硬的灌输,那就无法吸引学生了。还记得当年程千帆先生给我们开课,正规的学生只有我们三个,但是旁听的人却有四五十个之多(笑),其中还有很多南大的中青年教师。程千帆先生特别善于引导学生,一步一步深入思考、讨论。他不是填鸭式的教学,而是不断提出一个个的问题,然后问我们应该怎么思考。他不是按部就班地读稿子讲授,而是带着问题来学习,在问题探索中前进,每节课程其实都是围绕一些问题展开。现在我和许结、张宏生老师等集体编写的《中国古代文学研究导引》,其实也是沿着程千帆老师当年的路子来的。当年苏州中学一个物理老师曾给我留下深刻印象,他也是带着学生一起思索,一起解决问题。带着问题的学习,才能调动学生学习的积极性,学生才学得兴味盎然,单方面的灌输是没有意义的。

陈:当前似乎有一股国学复兴的思潮,对于中央电视台“百家讲坛”之类节目风靡中国,不断普及国学,弘扬传统文化和文学的行为,您作为一个多次踏上“百家讲坛”的学者,对此有什么看法?

莫:我觉得提倡国学复兴和反对国学复兴的人,其实都把这个问题看得太严重了,原因在于媒体把这个问题夸大了,所谓的国学热,只是在媒体炒作下的一种假象。其实根本说不上有什么国学复兴的热潮,不信你去街上调查一下,很多人根本不关心什么国学复兴的问题。“百家讲坛”最近好像很热闹,有很多人观看,但是这是人民大众的一种正常的文化需求。厌倦了肥皂剧,人们希望看到一些稍有知识含量的讲座。现在“百家讲坛”之类的节目流行之后,很多人忧虑起来:是不是有人抛弃“五四”精神,宣扬封建传统文化了?其实在我看来,每个国家的文化传统都是不可割裂的,“五四”时候有人宣扬一刀割断与传统文化的联系,是过激了。放眼世界,每个国家都非常重视继承和发扬本民族的文化传统,这是一个民族之根。传统文化不可能一无是处,既有精华又有糟粕,这就需要我们放出眼光,去有选择的吸收、继承和发扬。当然,即使是传统文化中的精华,也必须要经历一个现代性的转换,不能原封不动。我们不能守旧,最好能把它们有机地融入现代生活中。学习国学,你不一定非要办专门的国学班,好像只有到了那里才能学到国学一样。应该把国学教育融入到素质教育、公民教育体系中,让所有人都能学到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我曾经去哈佛大学访问,它们有一个系,叫做古典系,专门研究古希腊、古罗马的文化和文学。像我们这样大的国家,用一部分的人力物力来研究传统文化和文学,拥有一定规模的研究学者,这根本不能称作“热”。

陈:我看过您的《浮生琐忆》、《莫砺锋诗话》等书,感受到您与父母亲人的深情,尤其是对您的父亲莫兰薰老先生,您充满了对他的怀念,这些是不是推动您在学术上不断进取的主要动力呢?

莫:应该是有一点。我从小家里很贫困,父母生的子女又多,整天都在为柴米油盐而发愁。在这样的家庭里成长,我很早就具有一种责任感,在中学里学习就非常认真,成绩优秀。我的一个最大的愿望就是要对得起父母。父母把我送到附近最好的高中,而像我这样的家庭,我应该是初中一毕业就去读中专技校,早日出来工作,减轻家庭负担的。但我父亲觉得我的成绩比较突出,就全力培养我,表示砸锅卖铁也要送我上高中,上大学。我倒是没有封建的光宗耀祖的思想,只是有一种朴素的思想,觉得要是学习不好,就对不起父母的厚望。后来去插队下乡,当然也就没有机会上大学,来报答父母的厚望。文革中父亲因为历史问题(在抗日战争时期加入国民党军队)遭到了很多不公正的待遇,被勒令劳动改造,但我并没有因此疏远和父亲的关系。记得上面有人曾经告诉我,现在政策有所松动,即使是出身不好的人,也有机会推荐上大学,关键是要彻底和家庭中的坏分子划清界线。但是与其这样,我不如不上这个大学。记得县教育局有一次想调我去做中学数学代课老师,但是公社反映我这个人至今不和父亲划清关系,思想有问题,所以就没有去成,但我从来没有为此后悔过。这是每个人的道德底线,不能为了某种实际的利益,就抛弃父母亲情,做违背人性的事情。父亲七十年代就去世了,没有看到我后来的成绩,这始终是我极大的遗憾。父母对我最大的教诲,我想就是他们始终脚踏实地、勤劳地工作,作为一个普通的劳动者,出自己的一份力,吃一份饭。虽然我现在从事的工作的性质和他们不太一样,但我不追求很高的物质享受,作为一个普通的教师,踏踏实实做好自己的工作,能对得起自己一份工资就可以了。父亲给我取名“莫砺锋”的意思,意思是不要去砥砺锋芒,做人不要有锋芒,希望我不要出类拔萃,这和当时的险恶政治环境有关。普通人认为我名字的含义是“宝剑锋从磨砺出”,理解恰恰是相反的。我觉得作为一个大学教师,不要过分追求崇高的名誉和很多物质条件,要兢兢业业教好书。要教好书,你就必须要去做研究,每次上课,你如果没有新的东西补充进去,你的课就没有活力,没办法吸引学生的兴趣。

陈:短短不到一个小时,听完您蕴含丰富人生经验的谈话,令我受益匪浅。用您一本书的书名《杜甫传——仁者在苦难中的追求》来形容您,您是一位真正的仁者。非常感谢您能在百忙中接受我的采访。

访谈时间:2008年3月21日上午9:10~10:00
访谈地点:南京大学文科楼六楼活水轩

莫砺锋教授简介

莫砺锋,男,1949年生于江苏省无锡市。1968年高中毕业下乡插队,1978年考入安徽大学外文系英文专业,次年考取南京大学中文系研究生,师从程千帆教授攻读中国古代文学。1984年获文学博士学位,为大陆首位文学博士获得者。现任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南京大学中国诗学研究中心主任,并任河南大学、郑州大学、安徽大学等兼职教授,江苏省政协常委。学术兼职有教育部社会科学委员会委员、教育部人文素质教育指导委员会委员、教育部中文学科教学指导委员会委员、中国韵文学会理事、中国唐代文学学会常务理事、中国宋代文学学会副会长、中国杜甫研究会副会长、中国陆游研究会会长等。其学术著作有《江西诗派研究》、《杜甫评传》、《朱熹文学研究》、《古典诗学的文化观照》、《杜甫诗歌讲演录》、《唐宋诗歌论集》等。近年在中央电视台“百家讲坛”开设“杜甫的文化意义”、“诗歌唐朝”等系列讲座,是我国著名的古代文学研究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