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电镀的基本原理:吴宓与陈寅恪的最后一次会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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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宓与陈寅恪的最后一次会面2011-07-21 10:19   南方都市报   网友评论 0 条,点击查看    我有话说

晚年陈寅恪在中山大学寓所。(资料图)

吴宓1951年日记之一页(局部)影印件。(资料图)

  1954年吴宓与西南师院历史系教师合影(左起:郭豫才、张东晓、姚大非、吴宓、杜钢百、孙培良)。

  ●朵渔

  1961年,政治空气转暖。暮春三月,杂花生树,睹物思人,已经入蜀十二载的吴宓决定出门作南北之游,去看望一下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人生有涯,对他来说,这也许是最后一次出远门了。

  早在1958年的“拔白旗”运动中,吴宓得以幸免,但老朋友陈寅恪却受到了冲击。1958年3月,时任中宣部副部长、中央政治局委员的陈伯达应郭沫若之约,作了《厚今薄古,边干边学》的报告,“哲学社会科学可以跃进,应该跃进。而跃进的方法,就是‘厚今薄古,边干边学’。”4月13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搞臭资产阶级的个人主义》,灾难骤然降临到闭门不出的陈寅恪头上,他居住的小楼被大字报糊得严严实实。陈寅恪愤怒了,当即表示:坚决不再开课,马上办理退休手续,搬出学校。后经多人游说,他仍然负气地表示:“只要毛主席和周总理保证不再批判我才开课。”

  吴宓南下探老友

  得知老友的遭遇后,吴宓惦念不已,并对如此饱学之士遭长期闲置感到悲痛。虽然他自己也因为“汉字文言断不可废,经史旧籍必须诵读”等主张而受到一定影响,他还是决定,找个合适的机会,南下看望老友。

  1959年1月,吴宓作长函给陈寅恪,表达思念之情和南游之意。陈寅恪很快复信,并录夫人唐筼六十岁生日时写的一副赠联给吴宓:“乌丝写韵能偕老,红豆生春共卜居。”陈寅恪自谓“此联可代表十年生活情况也”。对陈寅恪深为了解的吴宓在联下注曰:“上句叙寅恪目盲,妇人为作书记。下句指人民时代(红色政权)同屈子之安命居南国也。”

  1961年7月,吴宓寄函陈寅恪,告知自己准备利用暑假期间作南粤之游。陈寅恪接到吴宓的长函后,非常重视,并于8月4日写信给吴宓,“简示宓到粤应注意之事项”。大概觉得过于简短,仍不甚放心,于是又于8月8日作长函给吴宓,从饮食住宿到车资几何等生活细节诸方面,都作了周详的安排。

  吴宓收到老友复函后,非常兴奋,其日记云:“宓得此函复奋起,决从容办完各事后即出游。”得知吴宓经由武汉赴粤的安排后,陈寅恪又致函武汉的刘永济,“请转告雨兄,在汉上火车前二三日用电报(因郊区电报甚慢)告知何日何时乘第几次车到穗。当命次女小彭(或他友人)以小汽车往东站(即广九路)迎接。因中大即岭南旧址,远在郊外,颇为不便。到校可住中大招待所。用膳可在本校高级膳堂。小女在成都时年十余岁,雨兄现在恐难辨认,故请在出站闸门处稍候,至要。”8月18日,吴宓又复函陈寅恪,“告宓约于八月二十六日到广州,粮票所带甚多,每日可有一斤,无需另备早餐,云云。”

  1961年8月18日,吴宓向学校膳食科借了30斤全国粮票,经过一番周密的准备后,8月23日清晨,吴宓在重庆朝天门码头登上“荆门”号轮船,出发了。

  8月25日,吴宓抵汉口,见到了分别十二年之久的刘永济,二人“互述改造、工作、生活之大概及若干熟人之遭遇及变迁”。8月29日,吴宓离汉赴穗,30日下午“入粤境,沿北江行,洪水崩崖,江水亦涨,铁路多处遭塌阻或淹没,正在抢修。火车时停滞。故于夜11:30 pm始抵广州车站”。陈寅恪派出了身边的所有亲属前往迎接:次女陈小彭、林启汉夫妇,三女陈美延。一行人乘中山大学派出的专车,过海珠桥,“行久久(似甚远),方到中山大学;即入校,直抵东南区一号(洋楼)楼上陈宅。寅恪兄犹坐待宓来(此时已过夜半12时矣)相见”。

  十五年后的聚首

  自西南联大一别,已逾十五个年头矣。此后,一个远避南粤,一个遁入蜀中。吴、陈于1919年在哈佛相识,两人一见如故,经常相偕散步于查理士河畔。吴对陈的博学多识极为倾倒,曾写信给国内友人说:“合中西新旧各种学问而统论之,吾必以寅恪为全中国最博学之人。”1925年,他担任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主任,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聘请陈寅恪为“导师”。此后两人共事于清华,朝夕往还,吟诗唱和。如今,“十年不见头俱白”,两个人都老了,且都未曾获得新政权的信任,成为边缘人,如此相见,真是百感交集。已经憋了十年了,亲情和友情都已被碾压得支离破碎。在这挚友重逢的短暂时间里,两个人又各有多少悲情要一吐为快!吴宓在相见当日的日记中记载甚详:

  寅恪兄双目全不能见物,在室内摸索以杖缓步;出外由小彭搀扶而行。面容如昔,发白甚少,惟前顶秃,眉目成八字形。目盲,故目细而更觉两端向外下垂。然寅恪兄精神极好,撮要谈述十二年来近况:始知党国初不知有寅恪,且疑其已居港。而李一平君有接洽龙云投依人民政府以是和平收取云南之功,政府询其所欲得酬,李一平答以二事:(甲)请移吴梅(瞿安)师之柩,归葬葵州———立即照办;(乙)请迎著名学者陈寅恪先生居庐山自由研究、讲学———政府亦允行,派李一平来迎。寅恪兄说明宁居中山大学较康乐便适(生活、图书),政府于是特致尊礼,毫不系于苏联学者之请问也!此后政府虽再三敦请,寅恪兄决计不离中山大学而入京:以义命自持,坚卧不动,不见来访之宾客,尤坚决不见任何外国人士(港报中仍时有关于寅恪之记载),不谈政治,不评时事政策,不臧否人物———然寅恪兄之思想及主张,毫未改变,即仍遵守昔年“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之说(中国文化本位论),……但在我辈个人如寅恪者,则仍确信中国孔子儒道之正大,有裨于全世界,而佛教亦纯正。我辈本此信仰,故虽危行言殆,但屹立不动,决不从时俗为转移;彼民主党派及趋时之先进人士,其逢迎贪鄙之青苔,殊可鄙也云云。

  第二天上午,吴宓即前往陈宅与陈寅恪聚谈,陈寅恪详述自己十二年来身居中大,始终不入民主党派,不参加政治学习,不谈马列,不改造思想,不作颂诗,不作白话文,不写简化字,纵有攻诋者,莫能撼动。吴宓对老友多年来能够安居自守,乐其所乐,不降志、不辱身之举动深为感佩,称其“堪诚为人所难及”。是日,陈寅恪赠吴宓七律一首《辛丑七月雨僧老友自重庆来广州承询近况赋此答之》,诗云:“五羊重见九回肠,虽住罗浮别有乡。留命任教加白眼,著书唯剩颂红妆。(自注云:近八年来草《论再生缘》)及《钱柳因缘释证》等文凡数十万言。)钟君点鬼行将及,汤子抛人转更忙。为口东坡还自笑,老来事业未荒唐。”“加白眼”三字用意深刻,世态炎凉毕现。吴宓9月1日日记云:“寅恪之研究‘红妆’之身世与著作,盖藉此以察出当时政治(夷夏)、道德(气节)之真实情况,盖有深意存焉。绝非消闲风流之行事……”所谓“有深意存焉”,当是指与现实政治有关,此乃是知人之言。

  晚上返回招待所后,陈夫人唐筼命人送来炖鸡一碗,加红薯与卤鸡蛋一枚。“在陈宅,上下午亦进牛乳、咖啡及果酱面包、饼干等。晚,倦甚,8:30pm即寝。终夜大雨,风猛雨急,宓感孤寂,又忧水灾,有‘极天檐瀑沸肠肝’(李思纯一九二三年诗句)之情景。”(1961年8月31日日记)在当时之社会经济条件下,能有如此之招待,足见陈氏夫妇是竭尽所有,对老友款待有加。

  第三天晚上,中山大学在黑石屋招待所餐厅设宴款待吴宓,除作为主人的陈寅恪外,陪客者尚有冼玉清、刘节(子植)及其夫人钱澄(稻孙之三女)、梁宗岱夫人甘少苏等人。吴宓在当日日记中写道:“小彭搀扶盲目之寅恪兄至,如昔之A ntigone。”语甚凄凉。安提戈涅系希腊神话中俄狄浦斯之女,曾陪盲父流放。

  9月3日,唐筼写了两首诗赠吴宓,其主旨是“勖宓与心一复合”。《辛丑秋广州赠雨僧先生》云:“秋风乘兴出荆门,故旧相逢岭外村。应感间关来一聚,莫辞浊酒劝多樽。”《送雨僧先生重游北京》云:“北望长安本有家,双星银汉映秋华。神仙眷属须珍重,天上人间总未差。”除劝说吴宓与前妻复合外,“又赠心一方糖一大包,强宓带京”,实在是仁恕心肠。

  这天早晨,吴宓受陈序经之邀赴陈宅早餐,陈为详述:1948年底陈寅恪到岭南大学后,约1950年一二月间,陈夫人唐篔力主去国外或台湾,寅恪不从,唐竟只身前往香港,后被陈序经迎回。又言,为照顾陈寅恪,陈小彭、林启汉夫妇同住陈宅,但林性情乖戾,曾当面指斥陈寅恪思想腐朽,受国家优待却对国家无大贡献云云。吴宓为之慨叹。

  暮年一晤作死别

  几天来,南粤阴雨不断,更增加了离别的意绪。9月4日,吴宓离别老友赴京。临行前,陈寅恪赠车资,又赠以四绝句云:“问疾宁辞蜀道难,相逢握手泪汍澜。暮年一晤非容易,应作生离死别看。因缘新旧意谁知,沧海载桑事已迟。幸有人间佳偶在,杜兰香去未移时。围城玉貌还家恨,桴鼓金山报国心。孙盛阳秋存异本,辽东江左费搜寻。弦箭文章那日休,蓬莱清浅水西流。钜公谩羽飞腾闭,不出卑田院里游。”这是一首直白却催人泪下的诗作。两人都老了,世事难料,前程莫测,“暮年一晤”,谈何容易啊;想当年,陈寅恪在“围城”之际逃出北平,现如今家已不在,后虽屡受邀北上,但再次“还家”谈何容易;“弦箭文章那日休”更可知当时陈寅恪所受攻诋之多,处境之艰难。

  9月4日,吴宓登车北上,就这样匆匆结束了他悲情而又给自己带来极大心灵抚慰的广州之行。

  1963年10月,吴宓从陈序经口中得知,陈寅恪1962年7月入浴时跌倒,摔断了右腿。听此消息,吴非常着急,几次决定前往广州探视,但均因种种关碍而搁浅。吴本人也逐渐进入一段更加黑暗的时光隧道。“暮年一晤非容易,应作生离死别看”似成一句谶语。

  1971年,从劳改地回来的吴宓过了一段相对太平的日子。他一直很担心挚友陈寅恪的安危,1961年一别,久不通音信了。陈也是目盲、腿断,且年龄和名声比吴宓还大,处境可能更加艰险。吴宓曾在1971年1月29日的日记中写道“阴晦。上午身体觉不适。心脏痛,疑病。乃服狐裘卧床朗诵(1)王国维先生《颐和园词》,(2)陈寅恪君《王观堂先生挽词》等,涕泪横流,久之乃舒。”到了9月份,吴宓终于按捺不住,不顾自身安危,径直写了一封信给“广州国立中山大学革命委员会”。这封信寄出很长时间没有任何回音。事实上,早在两年前的10月和11月,陈寅恪唐筼夫妇就已先后离世了。此消息很多人都已知晓,只是吴宓一直被蒙在鼓里。直到12月9日,吴宓才接到陈寅恪女儿的来信。当日,他写了长篇日记,长歌当哭,哀悼老友,文中说:“宓自伤身世,闻寅恪兄嫂1969年逝世消息,异恒悲痛!”

  当年陈吴订交时,曾写下诗句“春宵絮语知何意,付与劳生一怆神”,如今老友的离世,对于耄耋之年的吴宓来说是如何的“怆神”啊。此哀绵绵无绝期,1973年6月,视力已经严重衰退的吴宓还曾摸索着写下这样一段日记:“六月三日 阴雨 夜一时,醒一次。近晓4:40再醒。适梦陈寅恪兄诵释其新诗句‘隆春乍见三枝雁’,莫解其意。”老友情深,莫过于此,读来让人不禁凄然。

  ◎朵渔,诗人、学者,著有《史间道》等,现居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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