钻石圆形切割:吴祚来:油画里的中国三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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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祚来:油画里的中国三十年

时间:2010-12-17  作者:吴祚来

  “世间一切,尽在脸上” 。古罗马哲人马库斯?图留斯?西塞罗如是说。


  油画人物形象,绘写的是一个时代的面容,折射出时代的光荣与病症。中国油画30年,始于1980年罗中立的《父亲》,终于2009年于建嵘的《母亲》。而在父亲与母亲中间的年份里,我们看到了时代自我的形象,譬如岳敏君笔下人物的哗笑、方力均笔下的泼皮人像,还有张晓刚笔下伤怀没落且有亡者气息的大家庭。


  透过这些人物形象,可以窥见我们时代30年的心路历程,苦难与忧伤,焦虑与平静。病态的记忆在油画里,而这个时代的繁华辉煌,却在明星们的歌声里。这个时代唱出来的与绘写出来的是背离的。


  这就是时代的不同面孔,如同镍币的两面。


  【1980:罗中立的《父亲》】

          

  一个国家通过几十年的革命与斗争,通过歌颂与诵读,树立起一个精神之父。后来他轰然倒下了,一个时代结束了。


  人们不再相信命定的真理,主流社会也发出声音: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理性的人们不再相信精神之父,但人们还是相信养育自己的父亲,自己饱经风霜、忍辱负重的父亲。谁完美地发现并绘画出一个时代的父亲,谁就可以留名青史,创造里程碑式的作品。罗中立画出了新生时代的“父亲”。他通过艺术形象,重新确立人们的“信”念、“信”仰、“信”义、“信”任。父亲是可亲可敬可信的,父亲的形象矗立了起来。


  这是一个可以被每一个中国人认同的“父亲”,每个人都可以眼见的、感受的、心疼的父亲。人们看到了真实、现实、史实。曾经高举的是精神之父的形象,歌颂的是精神之父的传奇,但养育我们的,与我们生命相伴的,在我们精神血液与生命血液中不可或缺的,却是这样一个普通平凡的“父亲”。他似乎有一种蒙昧不开的笑容,但却是人性的、真实的、有神圣爱意的笑容。


  一个民族要重新相信,相信实践,相信真理,相信常识,而这一切却要从相信“父亲”与“母亲”开始。


  罗中立的《父亲》,完成了人的形象的一次革命,从政治形象回归艺术与生活的形象。罗中立是幸运的,在艺术领域,他是一位替生活立像者。有关资料如此介绍这位天才的艺术家:“1980年,罗中立创作一幅油画,取名为《粒粒皆辛苦》,他的一位老师提议他把名字改为《我的父亲》,也就是我们今天看到的《父亲》。”


  父亲是温顺的,不自知的,因此也是安详自在的,苦难中有着微笑与自然的朴质。父亲在村庄里,没有人剥削压迫父亲,但父亲却仍然一贫如洗,父亲不知道这是为什么。父亲的形象得到了社会普遍的承认,从主流社会到民间社会,从艺术界到政界商界知识界。


  人们通过油画《父亲》,找到了父亲。但母亲在哪里呢,没有人追问。30年来,没有一位伟大的母亲形象在艺术领域里被绘写出来。母亲在乡间在孩子们身后,如同大地一样沉默无语,但任何一个悲剧性事件中,总会出现一位悲怆的母亲。


  【2009:于建嵘的《母亲》】             


  “母亲”被学者于建嵘发现,并绘画出来,何尝不是一则寓言?而在绘画《母亲》油画系列之前,于建嵘破天荒地写了一部中篇小说《父亲是个流氓》。父亲在他的文章里,也有其特定的寓言定位。


  媒体报道说,于建嵘在上世纪90年代初是一名律师,他通过律师业务完成了自己的原始积累。但他对财富的兴趣远没有对社会真相的追究执著。在衣食无忧之后,他开着外国车拿着大哥大游走四方。也就在这个时候,他却迷惘起来,开始寻找自己的价值体现与生命意义,于是考研、读博、调研、写考察论文,如一匹黑马杀入中国学术界,主要著述有《岳村政治——转型期中国乡村政治结构的变迁》、《中国工人阶级状况:安源实录》和《中国当代农民的维权抗争:湖南衡阳考察》等。


  尽管于建嵘是中国社会科学院农村所的教授,但他却长期住在京郊宋庄,与村民比邻而居,或者在世界各地讲学布道,或者到底层考察调研,或者召集学者就某社会问题专题研讨,甚至在某个春节送一个河南上访村民回村,与当地政府谈判协调。


  于建嵘曾一度与访民同吃同睡同上访,因此看到了更多的底层的困境与苦难,看到了转型社会与追求经济的时代,制度不健全造成的各种利害冲突与纠葛,以及无法排解的难题。在这个过程中,他拍了数百幅照片,他想记录下来,还有满屋子的各种材料与档案。这些资料有些是他自己去收集的,有的是全国各地送寄来的。当然,每则资料后面,都藏着一个冤屈故事。


  那次我去宋庄于建嵘家中,他正冲洗几十幅各种访民的生活照片,想做一次展览。这些照片尽管有相当大的冲击力,但在我看来,却不如通过油画艺术作品来表达,当时我就想起了罗中立的油画《父亲》。我建议他找画家画成油画,展览出来更具影响力。可惜没有艺术家愿意应承,而匠人艺术家的表现他又不满意,最终不懂三原色与调色板的他,只好亲自操刀,画出了数十幅油画作品来,这些作品都是自己照相机里拍的素材。


  这是新照相写实主义的力作,与30年前的罗中立油画《父亲》遥相呼应,使我们通过艺术反思时代的进步与人性的困惑。


  于建嵘的精力、毅力、创造力、表现力都是惊人的。但他画油画完全是一种无奈,一种悲怆感的表达。学者面对强势的行政力量,又无法从制度层面去改变,写成多少文字,拍成多少照片,接待多少访民,都无济于事,最终他被“逼”成了“油画家”。


  罗中立笔下的父亲是如何发展到于建嵘镜头、笔下的乡亲或母亲呢?


  父亲是顺民,母亲却要成为公民;父亲逆来顺受,母亲却要社会给自己一个公道;父亲端着一碗水,是生命与希望之水,母亲的头上却写着一个大大的“冤”字;“父亲”永远立在边远的乡村,母亲却来到了城市,来到了北京,成为中国社科院专家镜头里的人物,并成为笔下的人物形象。母亲是亲自来到首都的,母亲是主动成为角色的,与偏僻角落里担粪的父亲截然不同。


  为什么要来北京呢,因为她希望北京能够为自己伸张正义。北京是权力核心,只有北京能够管住地方侵权势力,还自己以公道。在她眼里,北京因此不仅是权力核心,还是国家的良心所在、社会公义所在。


  新加坡《联合早报》记者韩咏红采访于建嵘时说:“因为难以抚平内心对受调查者的愧疚,他有一天拿起画笔,一笔一笔将自己采访过、对自己哭诉冤屈的上访民众肖像画了下来。他想通过画作将自己对他们的感受记录下来,也让观者知道中国社会底层还有这样一些受屈的弱者,希望唤醒大家对每一个个体生命的尊重。”


  毕竟于建嵘是理论工作者、思想者。一个人的苦难形象,一个人的苦难经历,总与历史大背景相关联,艺术形象无论如何深刻、如何真实,都无法企及生活本身。他希望人们看到每一个人经历背后的制度层面问题。


  因为“文革”中家庭受冲击,于建嵘少年时代几乎是被遗弃在校园之外的野孩子,那种痛彻骨髓的伤害,使他终生难忘,“我的经历,与他们(访民)遭遇的苦难,来源都是一样的,都是制度性的” 。“我认为,不管是社会主义还是其他主义,都要强调个人生命的意义。每一个人的生命都是平等的,只要利益是正当合法的,就没有人有权力为了未来,为了大多数人牺牲我们的利益。如果制度为了所谓的发展剥夺一部分人的利益,这个制度本身是有缺陷的,是要检讨的。”


  30年前的那个世界,给过父亲一碗水,那碗水里似乎有着希望;30年后,另一个世界给母亲头上蒙上一个冤字,她的面前有什么呢,她的眼睛里有什么呢?父亲头上没有一个字,人们因此忽略了他头上应写的字,一个什么字呢?应该是 “蒙”字,父亲被蒙在一个虚拟的世界里,终日劳作,无所收获。父亲是自然而被动的,母亲是社会而主动的;父亲没有觉醒,母亲觉醒了,并有公民维权意识;父亲是自然人,母亲是社会人;父亲有边民特色,母亲却是中原形象;父亲没有愤怒,母亲却有义愤;父亲是微笑着的,母亲没有笑容;父亲脸上有阳光的一丝暖意,母亲脸上是暗淡的;父亲有希望感,母亲却充满寒意,只有苦涩与悲观。


  父亲是被艺术家发现的,母亲被社会学家发现;父亲在艺术家笔下,母亲在社会学家眼中。


  于建嵘用照相手法,让照相作品被放大,更具视觉冲击力,更能感染观众。也正因此,他的作品甫一出炉,就有国内外的政要和学者竞相收藏,人们并不需要从中得到艺术享受,而是通过这种有力量感、震撼效果的作品,为这个时代造像,使这个时代获得立体感、质感、生命感。


  “母亲”是自己来到北京,主动进入于建嵘的镜头的,但我们要反思的是,这30年,是谁遗弃了自己的母亲,使母亲得不到正义的呵护?张艺谋电影中的秋菊打官司,就是讨一个说法,也就是寻找一个正义。秋菊成为母亲后,到了北京,仍然还是讨一个说法。官门深似海,难道任何呼喊都是无力无助的吗?


  (作者系文史学者、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


来源:《同舟共进》2010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