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微猎头:宋代女性的自身价值实现与下层女性词的人文解读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7 17:32:31

宋代女性的自身价值实现与下层女性词的人文解读

—宋词所表现的女性观念之历史文化审视之三

沈家庄 内容提要 宋代社会历史文化发展嬗变所引起的宋人社会生活方式的变化,均不同程度地对妇女的生活及行为习惯、价值观念产生影响。宋代女子词人的词作,于题材选择上最突出的表现是对有爱情的婚姻及男女真情的追求与执著,以至成为酒楼妓馆的流行歌曲。歌妓演唱之目的虽是娱客遣兴,但却具有社会教化和规劝从善的功能。因为中国宗法制的礼教制度文化,究竟以保证家庭和睦为宗旨,让飘泊在外的男主人经常牵挂家中守望的妻室,既是人们情感的需要,也是全社会共同的信念与理想。所以宋词大部分艳情题材,均众口一辞地重复着思妇念远和游子伤离的缠绵愁情。宋代不少妓女,也常常以她们惊人的举动和感人的诗词,表现出惊世骇俗的女性魅力和崇高的人性价值观念。 关键词 宋代女性;人文觉醒;下层女性词;情感;信念;价值观

宋代女性的自身价值实现与下层女性词的人文解读

—宋词所表现的女性观念之历史文化审视之三

沈家庄内容提要

宋代女性的人文觉醒是全方位的。这与宋型文化的特殊环境、情势及价值思维方式有直接联系。譬如宋人对人的自身价值实现赋予极大的热忱和关怀,在女性自身行为以及男性世界的妇女观念上均有明显的反映和表现。如南宋周煇云:“自孩提时,见妇女装束数岁一变”1。宋袁氏《枫窗小牍》卷上亦谓“汴京闺阁妆抹凡数变。崇宁间少尝记忆作大鬓方额;政宣之际又尚急扎垂肩;宣和以后多梳云尖巧额,鬓撑金凤;小家至为剪纸衬发,膏沫芳香,花靴弓履,穷极金翠。一袜一领,费至千钱。今闻敌中(按指金、元)闺饰复尔。如瘦金莲方、莹面丸、遍体香皆自北传南者。”2妇女著意装饰和打扮,是其个体意识增强、主体价值实现的一种外在表征;而朝廷允许妇女参加的大众集会——如上元观灯、寒食清明踏青郊游、五月观竞渡、八月观潮、庙会等——则客观上给妇女对社会的参与提供了机会;男性世界对妇女伙伴关系的认识和实践,亦内化了女性对独立价值的自我认同;尤其广大妇女得到很好的文化教育及艺术培养熏陶,使其个体人格意识和自尊、自信的意识大大加强;不少数量的中下户女子投入社会商业经济的经营和管理,亦使她们家庭主妇的地位一变而为治家理财、精明强干的事业主管……这一系列社会历史文化发展嬗变所引起的宋人社会生活方式的变化,均不同程度地对妇女的生活及行为习惯、价值观念产生影响。

 

 

 

 

 

 

社会习俗有关妇女戒备的宽泛,侧面反映妇女主体性人格实际上得到了强化。如庄绰《鸡肋编》卷上云:宋代南方之俗婚嫁“诸礼颇多异事。如民家女子不用大盖,放人纵观,处子则坐于榻上,再适则坐于榻前。其观者若称叹美好,虽男子怜抚之亦喜之,而不以为非也。”3这种“大方”,实际是“自信”的心理表现。民间习俗如此,乃是“民家”对女性健全人格培养的一种社会化方式。如稍留意一下历史,会发现女子习武,在宋代也成风尚。如《清波杂志》卷八载“宫女神臂弓”事:“政和五年四月,燕辅臣于宣和殿。先御崇政殿,阅子弟五百余人驰射,挽强精锐,毕事赐坐,出宫入列于殿下,鸣鼓击柝,跃马飞射,剪柳枝,射绣球,击丸据鞍开神臂弓,妙绝无伦。卫士皆有愧色。上曰:‘虽非妇事,然女子能之,则天下岂无可教!’……”4反映宋代战争题材的小说《杨家将》及戏剧《杨门女将》、《佘太君百岁挂帅》中的宋代女英雄群像,至今仍教壮士起舞。不过最令后人瞩目的,是宋代女性群体地在文学殿堂崛起,她们用前代文化妇女从未有过的创作热情,表现自己的喜、怒、哀、乐,及人生际遇,生活感喟及爱情的追求与失落、生命的哭泣与歌唱、世态人心的厚薄与炎凉……

 

 

宋笔记有关女子能诗词的记载很多。如陈鹄《耆旧续闻》卷三云:“陈述古诸女亦多有文。有适李氏者,从其夫任晋宁军判官,部使者以小雁屏求诗,李妇自作,黄鲁直小楷题二绝于上:蓼淡芦欹曲水通,几双容与对西风。扁舟阻向江乡去,却喜相逢一枕中。 曲屏谁画小潇湘,雁落秋风蓼半黄。云淡雨疏孤屿远,会令清梦绕寒塘。”5李妇作诗,黄山谷为书题屏风,可谓双绝。同卷又载:“林文节子中帅并,门席间与幕府唱和,有徐姓帅属忘其名,内子能诗,林公每出首唱,徐密写韵归,众方操觚,内子诗已来,必可观也。”6徐氏与府帅及幕僚唱和,竞靠其妻暗中相助,象如此丈夫,安能不拜倒在石榴裙下!而徐妻的价值,则由此而得以凸显。这很可能是宋代凡士大夫家抑或平民中下户人家均教女儿习书算、学诗词的动因之一。《耆旧续闻》卷七又载:“《英华诗集》一编,考其年代姓名乃元丰二年夏五月县令开封李长卿女也。李有二女,慧性过人。闻诵诗书,皆默记之……英华诗百余篇。其警句有《春日述怀》二绝云:‘三月园林丽日长,落花无语送春忙;柳绵不解相思恨,也逐游蜂过短墙。’ ……非诗人所易道也。其诗无凄凉悲怨之词,皆艳丽欢愉之语。”7

 

 

宋代女子作诗词,不仅自家收藏、自我欣赏而已,如有机会,便以题壁的方式予以发表。宋人彭乘《墨客挥犀》卷四载:

 

 

蜀路泥溪驿天圣中(1023—l 030)有女郎卢氏者,随父往汉州作县令,替归,题于驿舍之壁。其序略云:“登山临水,不废于讴吟;易羽移商,聊缘于羁思。因成《凤栖梧》一阕,聊书于壁。后之君子览之者,无以妇人窃弄翰墨为罪。”词曰:“蜀道青天烟霬霬,帝里繁华。迢递何时至?回望锦川挥粉泪。凤钗斜亸乌云腻。 细带双垂金缕细。玉佩珠珰,露滴寒如水。从此渺然添远意。画眉学得遥山翠。”8

 

 

从序中人们可以依稀探得:作为一女子,胸中有所郁结,欲发又惧人“以妇人窃弄翰墨为罪”的矛盾惶恐心理。其词实在无甚违犯“妇德”的内容,尚有许多顾忌。可见当时道统的禁锢还是森严的。有一类题壁诗词则表达了弱女子在遭遇不幸、哭诉无门之时,将一己的冤苦公之于众的创作动机。如沈括《梦溪笔谈》卷二十四《杂志》一载:

信州杉溪驿舍中,有妇人题壁数百言,自叙世家本士族,父母以嫁三班奉职鹿生之子,娩娠方三日。鹿生利月俸,逼令上道,遂死于杉溪。将死乃书此壁,具逼迫苦楚之状,恨父母远,无地赴诉,言极哀切,颇有词藻,读者无不感伤。9

 

 

又陶宗仪《辍耕录》卷三载:

 

 

岳州徐君宝妻,被掠来杭,居韩薪王府。主者数欲犯之,因告曰:“俟妾祭先夫,然后为君妇。”主者喜诺。乃焚香再拜,题词一阕于壁上,投池中死。其词云:“汉上繁华,江南人物,尚遗宣政风流。 绿窗朱户,十里烂银钓。一旦刀兵齐举,旌旗拥、百万貔貅。长驱入、歌楼舞榭,风卷落花愁。 清平三百载,典章人物,扫地都休。幸此身未北,犹客南州。破镜徐郎何在?空惆怅、相见无由。从今后、断魂千里,夜夜岳阳楼!”10

 

 

这位以身殉节的刚勇女子,在题壁绝命词中表达的不仅是思念和哀悼亡夫徐郎的沉痛,更多的是对故国沦亡的遗憾。其中尤其对赵宋皇朝守内虚外、国势不振,“典章人物”误国误民的政局进行冷峻的揭露和鞭挞,直羞得堂堂须眉为之汗颜!此类女子词,展示了宋代女子文学的最高成就,体现出文化转型不仅让女性独立的主体意识觉醒,而且唤起她们民族责任的思索以及爱国情绪的激愤。

 

 

有些女子题壁诗词,能收到传奇般的功效。如《宋稗类钞》卷四云:“陆放翁宿驿中,见题壁云:‘玉阶蟋蟀闹清夜,金井梧桐辞故枝。一枕凄凉眠不得,呼灯起作感秋诗。’询之,驿卒女也。遂纳为妾。方余半载,夫人逐之。妾赋《卜算子》(按:当为《生查子》)云:‘只知眉上愁,不识愁来路。窗外有芭蕉,阵阵黄昏雨。 晓起理残妆,整顿教愁去。不合画春山,依旧留愁住。’”11

 

 

中国古代女子的文学作品与男性比较数量较少,一方面由于女子习诗文者如凤毛麟角,另一方面也由于没有发表机会,即便有作,亦自生自灭而趋消亡。宋代女子习诗词歌赋者渐多,既然有作,便欲寻找机会发表。对于平民女子来说,“题壁”,几乎成为唯一发表方式。如果说诗词创作尚是人们心有郁积不得不发的自发的心理行为,那么,作者的发表欲,则是文学创作已成为作者自觉行为的证明。宋代女性这种文学创作的自觉,是她们群体的女性主体意识强化、个体价值意识自觉的表征。因为在文学作品中,人们能清晰地看到她们心灵的真实世界;她们也将个体心灵的图像,激情地映现在其构织的文字语码符号中。宋人实际上已经注意到了这一文化现象,但由于男权中心的固有观念,又往往将这类题壁诗词误认为是男子“戏为妇人女子之作”。如周煇《清波杂志》卷十云:

 

 

邮亭客舍,当午炊暮宿,弛担小留次,观壁间题字,或得亲旧姓字,写途路艰辛之状,篇什有可采者。其笔画柔弱,语言哀怨,皆好事者戏为妇人女子之作。顷于常山道上得一诗:“迢递投前店,飕飕守破窗。一灯明复暗,顾影不成双。”后书“女郎张惠卿”。迨回程,和已满壁。衢、信间驿名彡溪,谓其水作三道来,作“彡”字形,鲍娘有诗云:“溪驿旧名彡,烟光满翠岚。须知今夜好,宿处是江南。”后蒋颖叔和之云:“尽日行荒径,全家出瘴岚。鲍娘诗句好,今日宿江南。”颖叔岂固欲和妇人女子之诗,特北归读此句,有当于心,戏次其韵以志喜耳……刘武僖自柯山赴召,亦记岁月于仰高亭上,末云“侍儿意真代书”。后有人题云:“人入侯门海样深,谩留名字恼行人。夜来仿佛高唐梦,犹恐行云意未真。”12

 

 

很显然,其中“和者”勿论,至少张惠卿、鲍娘以及意真三位女性的题壁当不会是“好事者戏为”。至于张氏诗“和已满壁”及“后人”被意真名字所“恼”,正反映了宋代男性重视女子诗词的情趣好尚,是男性世界对女子能文的一种无言肯定和褒美。尽管可能是无意识的或非理性的,但作为一种文化现象,它表明宋代尽管有司马光为代表的正统学人认为“管弦歌诗,皆非女子所宜习也”13,而女子能文、能诗已成为全社会——男性世界和女性世界普遍关注的情趣热点和兴奋中心。女子文学在宋代已经不可控抑地正在崛起。

 

 

 

 

 

 

宋代女子词人的词作,于题材选择上最突出的表现是对有爱情的婚姻及男女真情的追求与执著。如《宋稗类钞》卷四《闲情》载:

 

 

婺州刘鼎臣赴省试。濒行,其妻自制彩花一枝赠之,侑以《鹧鸪天》词云:“金屋无人衣剪缯。宝钗翻过齿痕轻。临行执手殷勤送,衬与萧郎两鬓青。听嘱咐,好看承,千金不抵此时情。明年宴罢琼林晚,酒面微红相映明。”潭州易彦章祓以优等为前廊,久不归。其妻作《一剪梅》寄之云:“染泪修书寄彦章。贪却前廊,忘却回廊。功名成遂不还乡。石做心肠。铁做心肠。 红日三竿懒画妆。虚度韶光。瘦损容光。不知何日得成双。羞对鸳鸯。懒对鸳鸯。”秀州郑文为太学生,久寓行都。其妻寄以《忆秦娥》词云: “花深深。一勾罗袜行花阴。行花阴。闲将柳带,试结同心。日边消息空沉沉。画月楼上愁登临。愁登临。海棠开后,望到而今。”此词为同舍见者传扬。酒楼妓馆皆歌之。14

 

 

前一首写送别。词作绕围送给丈夫的“彩花”命意。上阕写临别前夜剪制彩花的细节:彩花上留下轻轻“齿痕”的特写意深笔长,含味隽永;让彩花在“萧郎”头上衬得“两鬓青”的心愿诚挚善良,深婉传神。下阕以“千金不抵此时情”的“嘱咐”点明主旨;希望萧郎省试成功参加“琼林宴”时,头上“彩花”的微红倒映于酒杯中——既表示了良好祝愿,又委婉暗示富贵后不忘剪花人的深意。主题明确,含意深沉,意境幽美,情感细腻,很富人情味和聪睿敏慧的才思。表现了宋代女性美好善良的心灵与对幸福美满婚姻的热忱期待。后二首写别后恋情。易祓科场得意,遂留滞不归。其妻以词寄意,上阕既表示自己的伤心期盼,又流露对丈夫的嗔怨。“贪前廊”、“忘回廊”,对比鲜明,一语中的,颇含机巧;“石心肠”、“铁心肠”指斥痛快,怨怼剀切,催人猛省。下阕侧重写自己的痛苦相思:想用哀容的憔悴引起对方的怜悯;用鸳鸯的真心相守来表达对夫妻恩爱的渴望。泣咽悲戚,流露命运无法主宰、全将希望寄予对方的理解、怜惜和悔悟之心情,字面外人们听到的,则是无可奈何的长叹。郑文妻的《忆秦娥》表述的是对远别丈夫的思念之情。上阕写她春天里一人徘徊在花丛柳阴下,折下柳条闲结成两颗心串在一处的形状,以期望与丈夫永结同心。下阕表示很久未收到丈夫来信,而自己则无时无处不在思念对方。此词清新秀雅,哀而不伤,敦厚温柔;以情节、暗示和生活的动态画面展示心灵世界,优美而含蓄。所以人“见者传扬”,以至成为酒楼妓馆的流行歌曲。这又侧面反映公众场合歌妓传唱的词,往往是选择具有客观的抒情效果的作品,此类作品唱出来,能打动听众的心,触动飘泊者普泛的生活体验,而引起情感共鸣。所以歌妓们所唱的词,大多并不是希望听众对演唱者产生爱,而是希望他们别忘记家中亲人,是在提醒听众:你在外面飘泊,家中却有人在日日将你思念,那“永结同心”的盟誓仍在,你可千万别忘了呵!这类歌词目的虽是娱客遣兴,但却具有社会教化和规劝从善的功能。因为中国宗法制的礼教制度文化,究竟以保证家庭和睦为宗旨、让飘泊在外的男主人经常牵挂家中守望的妻室,既是人们情感的需要,也是全社会共同的信念与理想。所以宋词大部分艳情题材,均众口一辞地重复着思妇念远和游子伤离的缠绵愁情。

 

 

有时夫妻间以词代书信唱和,亦不乏风趣和幽默。如《彤管遗编》后集卷十二载,花仲胤妻寄仲胤《伊川令》词云:“西风作夜穿帘幕,闺院添消索。最是梧桐零落,迤逦秋光过却。 人情音信难托。鱼雁成耽搁。教奴独自守空房,泪珠与,灯花共落。”她有意将《伊川令》的伊字丢掉人的偏旁写成“尹”,其夫阅后以《南乡子》回信云:“顿首起情人。即日恭维问好音。接得彩笺词一首,堪惊。题起词名恨转深。 展转意多情。寄与音书不志诚。不写伊川题尹字,无心。料想伊家不要人。”妻复答云:“奴启情人勿见罪。闲将小书作尹字。情人不解其中意。问伊间别几多时。身边少个人儿。”这种轻松玩笑,潜隐着相互思念的真情。如果两人没有那种平等的融洽及互为知己的了解,不可能有如此品位的恢谐调侃的书信往复。值得注意的是这对夫妻均称对方为“情人”,这应是宋人“肆情昵爱”的世俗化思潮浸润夫妇关系的一个维妙信号——即是说这是在古代中国第一次看到夫妻将彼此的婚姻合同关系视为“情人”关系,这种观念委实已表现出近代社会文明的特征。

 

 

宋代女子伤离伤别的望郎情怀写得很动人。如李秀兰《减字木兰花》:

 

 

君去。晓夜萦牵肠断处。绿遍香阶。过夏经秋雁又来。 想伊那里。应也情怀愁不止。渺渺书沉。直至如今没信音。

 

 

夫人《采桑子》:

 

 

与君别后愁无限,永远团圆。间阻多方。水远山遥寸断肠。 终朝等侯郎音耗,捱过春光。烟水茫茫。梅子青青又待黄。

 

 

陶氏《苏幕遮》:

 

 

与君别,情易许。执手相将,永远成鸳侣。一去音书千万里。望断阳关,泪滴如秋雨。 到如今,成间阻。等候郎来,细把相思诉。看着梅花花不语。花已成梅,结就心中苦。

 

 

女子词作,大都清新淡雅,自然率朴,如从心底流出的清泉,缕缕如织,凄怨如诉。往往借助一二物象,将情绪点染,言此意彼,隽永深长。

 

 

宋代究竟是没有婚姻自由的时代,有情人不能成眷属时,如果男方不能理解,则会带来女方的无尽委曲和哀怨。宋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六载:

 

 

宣和间,有题于陕府驿壁者云:“幼卿少与表兄同砚席,雅有文字之好。未笄,兄欲缔姻,父母以兄未禄,难其请,遂适武弁公。明年,兄登甲科,职教洮坊,而良人统兵陕右,相与邂逅于此。兄鞭马,略不相顾,岂前憾未平耶?因作《浪淘沙》以寄情云:‘目送楚云空。前事无踪。漫留遗恨锁眉峰。自是荷花开较晚,孤负东风。 客馆叹飘蓬。聚散匆匆。扬鞭那忍骤花骢。望断斜阳人不见,满袖啼红。’”15

 

 

俗所谓“红颜薄命”,殆此之谓耶?

 

 

 

 

 

 

在女子词人的作品长廊中,有一个群花竞艳的花圃,那就是妓女词。周密《齐东野语》卷十一云:

 

 

蜀娼类能文,盖薛涛之遗风也。放翁客自蜀挟一妓归,蓄之别室,率数日一往。偶以病少疏,妓颇疑之。客作词自解,妓即韵答之云:“说盟说誓,说情说意,动便春愁满纸。多应念得脱空经,是那个先生教底? 不茶不饭,不言不语,一味供他憔悴。相思已是不曾闲,又那得功夫 咒你?”或谤翁尝挟蜀尼以归,即此妓也。又传一蜀妓述送行词云:“欲寄意,浑无所有。折尽市桥官柳。看君著、上征衫,又相将放船楚江口。后会不知何日又?是男儿,休要镇长相守。苟富贵、勿相忘!若相忘,有如此酒。”亦可喜也。16

 

 

以上两首蜀妓词,语言明快,意气豁达,虽不类闺秀碧玉口吻,但情真语挚,深明大义。可能由于其特殊身份与际遇,遂对人间真感情看得极为珍贵。如一位姓施的酒监迷恋上一个叫乐婉的妓女,作《卜算子》赠乐婉云:“相逢情便深,恨不相逢早。识尽千千万万人,终不似、伊家好。 别你登长道。转便添烦恼。楼外朱楼独倚栏,满目围芳草。”乐婉亦咏《卜算子》作答云:“相思似海深,旧事如天远。泪滴千千万万行,更使人、愁肠断。 要见无因见,了拚终难拚。若是前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愿。”人谓在以门第与金钱为前提的封建制度的婚姻关系中,真正的爱情是不存在的;但士子与妓女的交往,却往往可以产生真正的爱情。乐婉与施酒监虽未成为夫妻,但从他们赠答的词中,我们可以读出他们相互真爱的激情。

 

 

很多妓女所咏之词显得单纯、真诚并善解人意,但其中身世萍飘、无枝可依的惶恐与伤感亦表现得婉转哀切。如《豹隐纪谈》存平江妓《贺新郎·送太守》一阕云:

 

 

春色元无主。荷东君、著意看承,等闲分付。多少无情风与浪,又那更、蜂欺蝶妒。算燕雀,眼前无数。纵使帘栊能爱护,到如今,已是成迟暮。芳草碧、遮归路。 看看做到难言处。怕宣郎、旌旗轻转,易歌襦袴。月满西楼弦索静,云蔽昆城阆府。便恁地、一帆轻举。独倚栏干愁拍碎,惨玉容、泪眼如红雨。去与住,两难诉。

 

 

上片以比兴的手法,将自己喻为“无主”的“春色”,幸得“君”(喻太守)的庇护,才避过“无情风浪”和“欺妒”的“蜂蝶”,但“眼前”还有“无数燕雀”欲糟蹋“春色”哩!自己(“春色”)却欲归无路。下片以白描手法直写与太守的别情。突出太守走后,此身无托的孤独凄惨。哀辞无诉,泪眼泣血。最后以去者与留者两人心情一样,但双方都无法倾吐积愫的压抑作结,表示了对太守的理解和体贴,暗函“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的寓意。又如宋胡仔云:“广汉营妓,小名僧儿,秀外惠中,善填词。有姓戴者,忘其名,两作汉守,宠之,既而得请玉局之祠以归。僧儿作《满庭芳》见意云:‘团菊苞金,丛兰减翠,画成秋暮风烟。使君归去,千里倍潸然。两度朱幡雁水,全胜得、陶侃当年。如何见,一时盛事,都在送行篇。 愁烦。梳洗懒。寻思陪宴,把月湖边。有多少风流、往事萦牵。闻道霓旌羽驾,看看是、玉局神仙。应相许、冲云破雾,一到洞中天。’” 17僧儿之作亦是送太守,但与平江妓的《贺新郎》表情达意方式与立意谋篇构思均有很大不同。僧儿此作纯用铺叙的白描手法,在对戴氏政绩的肯定中流露送别的酸楚;在对昔日“往事”的“寻思”后突发欲追随太守“冲云破雾”一同到“玉局观”太守新任所的奇想。性格泼辣大胆,属辞爽朗痛快,可能与僧儿尚未“成迟暮”,遂有青春的幻想及冲动有关。宋代不少妓女,常常以她们惊人的举动和感人的诗词,表现出惊世骇俗的女性魅力和崇高的人性价值观念。如周密《齐东野语》卷二十载:

 

 

天台营妓严蕊字幼芳,善琴弈歌舞、丝竹书画,艺冠一时。间作诗词,有新语。颇通古今。善逢迎,四方闻其名,有不远千里而登门者。唐与正守台日,酒边尝命赋红白桃花,即成《如梦令》云:“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情味。曾记。曾记。人在武陵微醉。”与正赏之双缣。又七夕,郡斋开宴,坐有谢元卿者,豪士也。夙闻其名,因命之赋词,以已之姓为韵。酒方行,而已成《鹊桥仙》云:“碧梧初出,桂花才吐,池上水花微谢。穿针人在合欢楼,正月露、玉盘高泻。 蛛忙鹊懒,耕惰织倦,空做古今佳话。人间刚道隔年期,指天上、方才隔夜。”元卿为之心醉。留其家半载,尽客囊橐馈赠之而归。其后朱晦庵(熹)以使节行部至台,欲摭与正之罪,遂指其尝与蕊为滥。系狱月余。蕊虽倍受箠楚,而一语不及唐,然犹不免受杖。移籍绍兴,且复就越置狱。鞫之,久不得其情。狱吏因好言诱之曰:“汝何不早认,亦不过杖罪。况已经断,罪不重科。何为受此辛苦邪?”蕊答云:“身为贱妓,纵是与太守有滥,科亦不至死罪。然是非真伪,岂可妄言以污士大夫!虽死不可诬也。”其辞既坚,于是再痛杖之,仍系于狱。两月之间,一再受杖,委顿几死。然声价愈腾,至彻阜陵之听。未几,朱公改除,而岳霖商卿为宪。因贺朔之际,怜其病瘁,命之作词自陈。蕊略不构思,即口占《卜算子》云:“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即日判令从良。继而宗室近属,纳为小妇以终身焉。《夷坚志》亦尝略载其事而不能详,余盖得之天台故家云。18

 

 

营妓严蕊,为所诬“倍受”酷刑、复被“好言诱之”,又被折磨“委顿几死”,强权可谓软硬兼施而不能移其志节。她的自白,在于不愿“妄言以污士大夫”。对唐与正太守而言是何其幸,对狱吏而言是何其酷,对严蕊这位“贱妓”而言又是何其刚烈、正直!她不仅“艺冠一时”,“诗词有新语”,“通古今”,“善逢迎”,而且是一位不惧威逼利诱、宁死不屈、舍身救主的巾帼英雄。她所赋《如梦令》、《鹊桥仙》体现出其聪慧才思和温柔善良心性;她面对狱吏的杖责与利诱则显示出刚正不阿的人格力量。严蕊几乎将人类最完美女性的全部才智和美德荟萃于一身,站在宋代平民的最下层,面对纷扰尘杂的世界,发射出耀眼的人性光芒。而其词《卜算子》自叙身世,委折含蓄,诉尽衷肠,一吐苦水,其身不由己、受命运簸迁的凄苦,闻之焉能不为之酸鼻!贤哉岳霖!如此厚德载物宏量博识之君子!读严蕊词“即日判令从良”,其决之速,其察之辨,亦全出乎善良人性之感发——终于为这位出身低贱而心灵高尚的女神,寻到一个可以栖止的归宿。

 

 

 

 

1周煇《清波杂志》卷8,北京,中华书局,刘永翔校注本,1994,338。

 

 

2袁氏《枫窗小牍》,文渊阁《四库全书》影印本。

 

 

3庄绰《鸡肋编》卷上,文渊阁《四库全书》影印本。

 

 

4周煇《清波杂志》卷8,版本同上,364。神臂弓:见沈括《梦溪笔谈》卷l 9《器用》。

 

 

567陈鹄《耆旧续闻》卷3, 文渊阁《四库全书》影印本。

 

 

8彭乘《墨客挥犀》卷4,文渊阁《四库全书》影印本。

 

 

9沈括《梦溪笔谈》卷24《杂志》,北京,中华书局,胡道敬校注本,1975,241。

 

 

10陶宗仪《辍耕录》卷3。

 

 

11《宋稗类钞》卷4。

 

 

12周煇《清波杂志》卷10, 版本同上,443。

 

 

13司马光《家范》,天津古籍出版社注释本,1995,108。

 

 

14《宋稗类钞》卷4,《闲情》。

 

 

15吴曾《能改斋漫录》卷16,上海古籍出版社,1960,478-479。

 

 

17周密《齐东野语》卷11,中华书局,1983,195。

 

 

18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40。

 

 

19周密《齐东野语》卷20,中华书局,1983, 374-376。

 

 

原载:《河池学院学报》2005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