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嘿咻嘿咻论坛:●第四章 三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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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节 发凡
  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江左擅绮丽纤靡之文,自古然矣;顾有不可论于三国者。魏武帝崛起称霸,开基青豫,以文武姿,藻扬葩,把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子桓、子建,兄弟竞爽,亦擅词采;然华而不实,上有好者,下必殆甚。陈琳、阮以符檄擅声,王粲、徐干以辞赋标美,刘桢情高以全彩,应学优以得文,皆一时之秀。而何晏、王弼妙善玄言,嵇康、阮籍轻世肆志,已萌晋世清谈之习,而开江左六朝绮丽之风矣。夫江左六朝,建国金陵,阻长江为天堑,与北方抗衡;其端实自孙氏启之。孙权称制江东,号吴大帝;然文笔雅健,不为绮丽;《与诸将令》、《责诸葛瑾诏》,卓荦有西京之风焉。虞翻《谏猎》

  之书,简而能要。骆统《理张温表》,语亦详畅。而诸葛恪《救国》之伦,慨当以慷,尤吴人文之可诵者。吴之末造,韦曜《博弈论》,渐近偶俪,然质而不靡,以视魏武父子之风情隽上,辞彩秀拔,固有间矣。谁则谓南朝文士尽华靡者乎?
  至蜀为司马相如、扬雄辞赋家产地,而诸葛亮文彩不艳,陈寿亦不与相如竞艳,而质直过之。是南人之文质直,转不如北人之藻逸工言情矣。岂非古今一变例也哉!
  ◎第二节 魏武帝 文帝 曹植(附王粲、徐干、陈琳、阮、应、刘桢、
  杨修)
  三国之文,莫盛于魏。西汉之文骏朗,东京之文丽则;而魏则总两汉之菁英,导六朝之先路,丽而能朗,疏以不野,藻密于西汉,气疏于东京;此所以独出冠时,而擅一代之胜也。方汉建安之世,魏武帝实秉国钧,推奖文学,俊彦蔚集。
  文帝为五官将,及弟平原侯植,皆好文章,王粲、徐干、陈琳、阮、应、刘桢并见友善;而“七子”之目,实自文帝;其为《典论·论文》曰:
  文人相轻,自古而然。傅毅之于班固,伯仲之间耳;而固小之,与弟超书曰:
  “武仲以能属文为兰台令史,下笔不能自休。”夫人善于自见;而文非一体,鲜能备善;是以各以所长,相轻所短。里语曰:“家有弊帚,享之千金”;斯不自见之患也。今之文人,鲁国孔融文举、广陵陈琳孔璋、山阳王粲仲宣、北海徐干伟长、陈留阮元瑜、汝南应德琏、东平刘桢公干。斯七子者,于学无所遗,于辞无所假;咸以自骋骥于千里,仰齐足而并驰;以此相服,亦良难矣。盖君子审己以度人,故能免于斯累,而作论文。王粲长于辞赋。徐干时有齐气,然粲之匹也。如粲之《初征》、《登楼》、《槐赋》、《征思》,干之《玄猿》、《漏卮》、《圆扇》、《橘赋》,虽张蔡不过也;然于他文,未能称是。琳、之章表书记,今之隽也。应和而不壮,刘桢壮而不密。孔融体气高妙,有过人者,然不能持论,理不胜辞,以至乎杂以嘲戏;及其所善,扬、班俦也。常人贵远贱近,向声背实,又患暗于自见,谓己为贤。
  夫文,本同而末异。盖奏议宜雅,书论宜理,铭诔尚实,诗赋欲丽。此四科不同,故能之者偏也;惟通才能备其体。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譬诸音乐,曲度虽均,节奏同检;至于引气不齐,巧拙有素;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故西伯幽而演《易》,周旦显而制《礼》,不以隐约而弗务,不以康乐而加思。夫然,则古人贱尺璧而重寸阴,惧乎时之过已。而人多不强力;贫贱则慑于饥寒,富贵则流于逸乐,遂营目前之务,而遗千载之功;日月逝于上,体貌衰于下,忽然与万物迁化,斯志士之大痛也。融等已逝,唯干著论成一家言。
  文帝缛采有余,而《典论》独为淡雅,出以散朗。其它诸作如《与钟大理书》,以君子比德于玉,铺采ゼ文,赋心书体,若嫌浓至;《与朝歌令吴质书》,追想南皮之游,触绪感慨,情文并茂,缛不害骨,致为隽篇。而《与吴质第二书》,则意与《典论·论文》相发,以徐、陈、应、刘一时俱逝作骨,俯仰绵邈,不以缛采见才藻,而于粗朴觇情深,疏疏落落,当为第一。
  徐干于七子中最为清玄体道,著《中论》二十篇,其大指原本经训,指陈人事,而归于圣贤之道;《大臣篇》极推荀卿而不取游说之士;《考伪篇》以求名为圣人之至禁;辞意典雅,而无奇矫之致,可谓彬彬君子矣,不复以华采为工也。
  王粲溢才,捷而能密;属文举笔便成,无所改定;然正复精意覃思,亦不能加也。著诗赋、论议,垂六十篇。文帝称其长于辞赋;然辞有余惬,气无激韵;而《登楼》一赋,盖依荆州刘表,意有所郁结不得通,蕲于发愤一吐;然低徊俯仰,曲涧沦漪,无长江大河波涛汹涌之观。而《为刘荆州与袁谭、袁尚》两书,亦同《左氏》之优游缓节,而异战国之卓荦为杰;文帝所为惜其体弱,不起其文者也。其《登楼赋》曰:
  登兹楼以四望兮,聊暇日以销忧。览斯宇之所处兮,实显敞而寡仇。挟清漳之通浦兮,倚曲沮之长洲;背坟衍之广陆兮,临皋隰之沃流。北弥陶牧,西接昭丘。华实蔽野,黍稷盈畴。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遭纷浊而迁逝兮,漫逾纪以迄今。情眷眷而怀归兮,孰忧思之可任?凭轩槛以遥望兮,向北风而开襟。平原远而极目兮,蔽荆山之高岑。路逶迤而修回兮,川既漾而济深。悲旧乡之壅隔兮,涕横坠而弗禁。昔尼父之在陈兮,有归欤之叹音;钟仪幽而楚奏兮,庄舄显而越吟。人情同于怀土兮,岂穷达而异心。惟日月之逾迈兮,俟河清其未极。冀王道之一平兮,假高衢而骋力。惧匏瓜之徒悬兮,思井渫之莫食。步栖迟以徙倚兮,白日忽其将匿。风萧瑟而并兴兮,天惨惨而无色;兽狂顾以求群兮,鸟相鸣而举翼。原野阒其无人兮,征夫行而未息。心凄怆以感发兮,意忉怛而よ恻。循阶除而下降兮,气交愤于胸臆。夜参半而不寐兮,怅盘桓以反侧。
  朗丽哀志,楚《骚》遗调,摘其诗赋,则七子之冠冕乎。
  陈琳、阮,则文帝所云章表书记之隽;武帝并以为司空军谋祭酒,管记室;军国书檄,多琳、所作也,而琳尤健爽。帝平张鲁,曹洪以都督随征,琳乃为洪与文帝书曰:
  前初破贼,情侈意奢,说事颇过其实。得九月二十书,读之喜笑,把玩无厌。
  亦欲令陈琳作报,琳顷多事,不能得为。念欲远以为欢,故自竭老夫之思;辞多不可一二,粗举大网,以当谈笑。
  汉中地形,实自险固;四岳三涂,皆不及也。彼有精甲数万,临高守要,一夫挥戟,万人不得进;而我军过之,若骇鲸之决细网,奔兕之触鲁缟,未足以喻其易。虽云王者之师,有征无战;不义而强,古今常有。故唐虞之世;蛮夷猾夏;周宣之盛,亦仇大邦;《诗》、《书》叹载,言其难也。斯皆凭阻恃远,故使其然。是以察兹地势,谓为中材处之,殆难仓卒。来命陈彼妖惑之罪,叙王师旷荡之德,岂不信然。是夏殷所以丧,苗扈所以毙;我之所以克,彼之所以败也。不然,商周何以不敌哉?昔鬼方聋昧,崇虎谗凶,殷辛暴虐,三者,皆下科也。然高宗有三年之征,文王有退修之军,孟津有再驾之役,然后殪戎胜殷,有此武功;未有星流景集,飚奋霆击,长驱山河,朝至暮捷若今者也。由此观之,彼固不惮下愚;则中才之守,不然明矣。
  在中才则谓不然,而来示乃以为彼之恶稔,虽有孙田墨厘,犹无所救。窃又疑焉。何者?古之用兵,敌国虽乱,尚有贤人,则不伐也;是故三仁未去,武王还师。宫奇在虞,晋不加戎。季梁犹在,强楚挫谋。暨至众贤奔绌,三国为墟,明其无道有人,犹可救也。且夫墨子之守,萦带为垣,高不可登;折箸为械,坚不可入;若乃距阳平,据石门,摅八阵之列,骋奔牛之权;焉肯土崩鱼烂哉?设令守无巧拙,皆可攀附;则公输已陵宋城,乐毅已拔即墨矣;墨翟之术何称?田单之智何贵?老夫不敏,未之前闻。盖闻过高唐者效王豹之讴,游睢涣者学藻缋之采。间自入益部,仰司马、扬、王遗风,有子胜斐然之志;故颇奋文辞,异于他日。怪乃轻其家丘,谓为“倩人”,是何言欤?夫骥垂耳于牧,鸿雀戢翼于污池,亵之者,固以为园圃之凡鸟,外厩之下乘也。及其整兰筋,挥劲翮,陵厉清浮,顾盼千里;岂可谓其借翰于晨风,假足于六驳哉?恐犹未信丘言,必大噱也。洪白。
  腴而得峭,骏而为婉,词气纷纭,远胜王粲之文秀而质羸也。王粲属文,举笔便成,篇中无幽奥之辞,雕镂之字;低徊往复,蕲于自抒胸臆。而琳则着力锻语,以细为弘,以琢为肆,遂觉色浓而味腴矣。
  阮书记,亦称翩翩。武帝既丧师赤壁,吴绝不通,乃为作书与孙权曰:
  离绝以来,于今三年,无一日而忘前好;亦犹姻媾之义,恩情已深,违异之恨,中间尚浅也。孤怀此心,君岂同哉?每览古今所由改趣,因缘侵辱,或起瑕衅,心忿意危,用成大变;若韩信伤心于失楚,彭宠积望于无异,卢绾嫌畏于己隙,英布忧迫于情漏,此事之缘也。孤与将军,恩如骨肉。割授江南,不属本州,岂若淮阴捐旧之恨?抑遏刘馥,相厚益隆,宁放朱浮显露之奏?无匿张胜贷故之变,非有阴构贲赫之告,固非燕王淮南之衅也。而忍绝王命,明弃硕交,实为佞人所构会也。夫似是之言,莫不动听;因形设象,易为变观。示之以祸难,激之以耻辱;大丈夫雄心,能无愤发?昔苏秦说韩,羞以牛后;韩王按剑,作色而怒;虽兵折地割,犹不为悔,人之情也。仁君年壮气盛,绪信所嬖;既惧患至,兼怀忿恨,不能复远度孤心,近虑事势;遂赍见薄之决计,秉翻然之成议;加刘备相扇诱,事结衅连,推而行之。想畅本心,不愿于此也。
  孤以德薄,位高任重,幸蒙国朝将泰之运,荡平天下,怀集异类,喜得全功,长享其福;而姻亲坐离,厚援生隙;常恐海内多以相责,以为老夫包藏祸心,阴有郑武取胡之诈,乃使仁君翻然见绝。以是忿忿,怀惭反侧。常思除弃少事,更申前好,二族俱荣,流祚后嗣,以明雅素。中诚之效,抱怀数年,未得散意。
  昔赤壁之役,遭离疫气,烧船自还,以避恶地;非周瑜水军所能抑挫也。江陵之守,物尽谷殚,无所复据,徙民还师;又非瑜之所能败也。荆土本非己分,我尽与君,冀取其余;非相侵肌肤,有所割损也。思计此变,无伤于孤;何必自遂于此,不复还之?高帝设爵以延田横,光武指河而誓朱鲔;君之负累,岂如二子?是以至情,愿闻德音。往年在谯,新造舟船,取足自载,以至九江,贵欲观湖氵巢之形,定江滨之民耳;非有深入攻战之计。将恐议者大为己荣,自谓策得,长无西患;重以此故,未肯回情。然智者之虑,虑于未形;达者所规,规于未兆。
  是故子胥知姑苏之有麋鹿;辅果识智伯之为赵禽;穆生谢病,以免楚难;邹阳北游,不同吴祸:此四士者,岂圣人哉?徒通变思深,以微知着耳。以君之明,观孤术数;量君所据,相计土地;岂势少力乏,不能远举,割江之表,晏安而已哉?
  甚未然也。若恃水战,临江塞要,欲令王师终不得渡,亦未必也。夫水战千里,情巧万端。越为三军,吴曾不御。汉潜夏阳,魏豹不意。江河虽广,其长难恃也。
  凡事有宜,不得尽言;将修前好而张形势,更无以威胁重敌人;然有所恐,恐书无益。何则?往者军逼而自引还;今日在远而兴慰纳,辞逊意狭,谓其力尽;适以增骄,不足相动;但明效古人,当自图之耳。
  昔淮南信左吴之策,隗嚣纳王元之言,彭宠受亲吏之计;三夫不寤,终为世笑。梁王不受诡胜,窦融斥逐张元;二贤既觉,福亦随之。愿君少留意焉。若能内取子布,外击刘备,以效赤心,用复前好;则江表之任,长以相付;高位重爵,坦然可观;上令圣朝无东顾之劳,下令百姓保安全之福,君享其荣,孤受其利,岂不快哉!若忽至诚,以处侥幸,婉彼二人,不忍加罪;所谓小人之仁,大仁之贼;大雅之人,不肯为此也。若怜子布,愿言俱存;亦能倾心去恨,顺君之情,更与从事,取其后善;但禽刘备,亦足为效;开设二者,审处一焉。闻荆扬诸将,并得降者,皆言交州为君所执,豫章距命不承执事,疫旱并行,人兵损减,各求进军;其言云云。孤闻此言,未以为悦。然道路既远,降者难信。幸人之灾,君子不为。且又百姓,国家之有;加怀区区,乐欲崇和。庶几明德,来见昭副。不劳而定,于孤益贵。是故按兵守次,遣书致意。古者兵交,使在其中。愿仁君及孤,虚心回意,以应诗人补衮之叹,而慎《周易》牵复之义。濯鳞清流,飞翼天衢,良时在兹,勖之而已。
  条畅任气,优柔怿怀,虽不及陈琳之劲,然俊而能婉,所以难能。陈琳之为袁绍《檄豫州》,为魏武《檄吴将校部曲》,乘势恐喝。而此书,当败军之后,固不能以形势自夸,有倍难于措辞者。情讽理喻,入后余波淋漓,是尺牍佳境,正于率处见风度;与陈琳着力锻语,于锻处见遒健者,故不同也。建安七子,王粲徐干,文秀而质羸;孔融陈琳,气骏而笔遒;而翩翩书记,介于其间,故当雄于王徐,靡于孔陈。琳书记,得苏张纵横之辩,而无其雄直骏快。王粲词赋,有屈宋朗丽之风,而逊其瑰诡惠巧。追风以入丽,沿波而得奇,虽阐缓于七雄,而疏俊于东汉也!应汝颍之士,流离世故,意气渐平,以故其文和而不壮。
  刘桢采缛而辞窳,碌碌丽辞,斯为下矣!
  曹植为临侯,秉意投杨修;以修与王粲、陈琳、徐干、刘桢、应并论,而不数阮。弘农杨修,字德祖,太尉彪子也;文博而才捷,不在七人之列。曹植与以书曰:
  数日不见,思子为劳,想同之也。仆少小好为文章,迄至于今二十有五年矣!
  然今世作者,可略而言也。昔仲宣独步于汉南,孔璋鹰扬于河朔,伟长擅名于青土,公干振藻于海隅,德琏发迹于北魏,足下高视于上京。当此之时,人人自谓握灵蛇之珠,家家自谓抱荆山之玉。吾王于是设天网以该之,顿八以掩之;今悉集兹国矣。然此数子,犹复不能飞轩绝迹,一举千里。以孔璋之才,不闲于辞赋,而多自谓能,与司马长卿同风;譬画虎未成,反为狗也。前有书嘲之,反作论盛道仆赞其文。夫钟期不失听,于今称之。吾亦不能妄叹者,畏后世之嗤余也。
  世人之著述,不能无病。仆尝好人讥弹其文,有不善者,应时改定。昔丁敬礼常作小文,使仆润色之。仆自以才不过若人,辞不为也。敬礼谓仆:“卿何所疑难?文之佳恶,吾自得之;后世谁相知定吾文者耶?”吾常叹此达言,以为美谈。昔尼父之文辞,与人通流;至于制《春秋》,游夏之徒,乃不能措一辞;过此而言不病者,吾未之见也。盖有南威之容,乃可以论于淑媛;有龙泉之利,乃可以议于断割。刘季绪才不能逮于作者,而好诋呵文章,掎摭利病。昔田巴毁五帝,罪三王,訾五霸于稷下,一旦而服千人;鲁连一说,使终身杜口。刘生之辩,未若田氏;今之仲连,求之不难;可无叹息乎?人各有好尚,兰ぇ荪蕙之芳,众人所好,而海畔有逐臭之夫;《咸池》《六茎》之发,众人所共乐,而墨翟有非之之论;岂可同哉?
  今往仆少小所著辞赋一通相与。夫街谈巷说,必有可采。《击辕》之歌,有应风雅。匹夫之思,未易轻弃也。辞赋小道,固未足以揄扬大义,彰示来世也。
  昔扬子云,先朝执戟之臣;犹称壮夫不为也。吾虽德薄,位为蕃侯;犹庶几戮力上国,流惠下民,建永世之业,留金石之功;岂可以翰墨为勋绩,辞赋为君子哉。
  若吾志未果,吾道不行;则将采庶官之实录,辩时俗之得失,定仁义之衷,成一家之言;未能藏之于名山,将以传之于同好;非要之皓首,岂今日之论乎?其言之不惭,恃惠子之知我也。明早相迎,书不尽怀。
  其文体貌英逸,梗概而多气,然亦有平有激;激者,露才扬己,仿佛孔融,而健笔有纵横之意;平者,敛才就范,差似蔡邕,而缓辔有蹀躞之致;佳处在作得有肉,高处在骨力驱遣,而要之有华有锋。魏文之才,洋洋清绮;而仗气爱奇,则不如植。然植思捷而才俊,诗丽而表逸;文帝虑详而力缓,故不竞于先鸣;而乐府清越,《典论》辩要,迭用短长,亦无懵焉。世传《曹子建集》十卷。
  植既以才捷为文帝所嫉,及帝即位,迭遭贬斥;帝以太后故,仍改进封王;因以峻法绳植及诸王。黄初四年,诸王朝京师。任城王彰暴薨,诸王既怀友于之痛;植及白马王彪还国,欲同路东归,以叙隔阔之思,而监国使者不听;植发愤告离而作诗曰:
  谒帝承明庐,逝将归旧疆。清晨发皇邑,日夕过首阳。伊洛广且深,欲济川无梁。泛舟越洪涛,怨彼东路长。顾赡恋城阙,引领情内伤。太谷何寥廓,山树郁苍苍。霖雨泥我涂,流潦浩纵横;中逵绝无轨,改辙登高岗。修坂造云日,我马玄以黄。
  玄黄犹能进,我思郁以纡。郁纡将难进,亲爱在离居;本图相与偕,中更不克俱。鸱枭鸣衡轭,豺豹当路衢;苍蝇间白黑,谗巧令亲疏。欲还绝无蹊,揽辔止踟蹰。
  踟蹰亦何留,相思无终极。秋风发微凉,寒蝉鸣我侧。原野何萧条,白日忽西匿;归鸟赴乔林,翩翩厉羽翼;孤兽走索群,衔草不遑食。感物伤我怀,抚心长太息。
  太息将何为,天命与我违。奈何念同生,一往形不归!孤魂翔故域,灵柩寄京师。存者忽复过,亡没身自衰。人生处一世,去若朝露。年在桑榆间,影响不能追。自顾非金石,咄令心悲。
  心悲动我神,弃置莫复陈。丈夫志四海,万里犹比邻。恩爱苟不亏,在远分日亲。何必同衾帱,然后展殷勤。忧思成疾疹,无乃儿女仁。仓卒骨肉情,能不怀苦辛?
  苦辛何虑思,天命信可疑。虚无求列仙,松子久吾欺。变故在斯须,百年谁能持。离别永无会,执手将何时。王其爱玉体,俱享黄发期。收泪即长路,援笔从此辞。
  植诗多比兴,独《赠白马王彪》六章,据事直书,发愤一道,更不雕琢;只莽莽苍苍,以气驱遣,而情景两融,意态绝浓,于激昂中出缠绵,于宽譬中见哀愤,跌宕昭彰,《小雅》之嗣音也。直书见事,直书目前,直书胸臆,淋漓悲壮,与他篇空论泛咏者不同;遂开盛唐之杜甫一脉焉。然植有忧生之嗟,辞采华茂,情兼雅怨。或蓄愤斥言,如《赠白马王彪》此诗是也。或环譬托讽,如《箜篌引》、《美女》、《白马》、《名都》诸篇乐府是也。以情纬文,以文被质,骨气奇高。
  录辞如下:  
  △箜篌引
  置酒高殿上,亲友从我游。中厨办丰膳,烹羊宰肥牛。秦筝何慷慨,齐瑟和且柔;阳阿奏奇舞,京洛出名讴。乐饮过三爵,缓带倾庶羞。主称千金寿,宾奉成年酬。久要不可忘,薄终义所尤。谦谦君子德,罄折欲何求?惊风飘白日,光景驰西流。盛时不可再,百年忽我遒。生存华屋处,零落归山丘。先民谁不死,知命亦何忧。
  △美女篇
  美女妖且闲,采桑歧路间。柔条纷冉冉,落叶何翩翩。攘袖见素手,皓腕约金环。头上金爵钗,腰佩翠琅。明珠交玉体,珊瑚间木难。罗衣何飘,轻裾随风还。顾盼遗光彩,长啸气若兰。行徒用息驾,休者以忘餐。借问女安居,乃在城南端。青楼临大路,高门结重关。容华耀朝日,谁不希令颜。媒氏何所营,玉帛不时安。佳人慕高义,求贤良独难。众人何嗷嗷,安知彼所观。盛年处房室,中夜起长叹。
  △白马篇
  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少小去乡邑,扬声沙漠垂。宿昔秉良弓,苦矢何参差;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狡捷过猴猿,勇剽若豹螭。边城多警急,胡虏数迁移。羽檄从北来,厉马登高堤。长驱蹈匈奴,左顾陵鲜卑。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名都篇
  名都多妖女,京洛出少年。宝剑直千金,被服丽且鲜。斗难东郊道,走马长楸间。驰骋未能半,双兔过我前;揽弓捷鸣镝,长驱上南山,左挽因右发,一纵两禽连。余巧未及展,仰手接飞鸢。观者咸称善,众工归我妍。归来宴平乐,美酒斗十千,脍鲤隽胎虾。炮鳖炙熊蹯。鸣俦啸匹侣,列坐竟长筵。连翩击鞠壤,巧捷惟万端。白日西南驰,光景不可攀。云散还城邑,清晨复来还。
  骨劲而气完,态浓而致远,粲溢今古矣。植之为诗,骨气奇高,禀之乃父,而辞采华茂则远过之,然苍坚不如。
  魏武帝曹操诗风古直,甚有悲凉之句;仗气爱奇,动多振绝,但气过其文,雕涧恨少。其乐府《苦寒行》曰:
  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羊肠孤诘屈,车轮为之摧。树木何萧瑟,北风声正悲。熊罴对我蹲,虎豹夹路啼。谷少人民,雪落何霏霏。延颈长叹息,远行多所怀。我心何怫郁,思欲一东归。水深桥梁绝,中道正徘徊。迷惑失故路,薄暮无宿栖。行行日已远,人马同时饥。担囊行取薪,斧冰持作糜。悲彼《东山》
  诗,悠悠使我哀。
  其辞清拔,其音凄怆,其原出李陵乎?大抵武帝诗苍茫雄直,气直而逐层顿断,不一顺平放,时时换气换势;寻其意绪,无不明白;玩其笔势,凝重屈蟠;而粗朴不为雕镂,自是开国气象。
  文帝曹丕之才,洋洋清绮,兴托不奇;苍古不如乃父,华彩亦逊哲弟;勉作壮语,终非沉雄;独《燕歌行》绍张衡《四愁》而开七言,善为凄戾之词,自有清拔之气,其辞曰: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群燕辞归雁南翔。念君客游思断肠,慊慊思归恋故乡,何为淹留寄他方?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不觉泪下沾衣裳。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
  文帝诗美瞻可玩,而不足于高亮;独《燕歌行》为变体。大抵以诗而论:魏武父子,文多凄怆,怨者之流,而有不同。魏武感时伤乱,其辞悲凉。文帝伤逝嗟生,其气消沉。植则忧谗畏讥,其意郁结;而植以风人之比兴,发《小雅》之怨悱,体被文质,独得诗教温柔敦厚之旨。魏武气过其文,雕润恨少;文帝力缓于辞,风骨不飞;而植则异气禀之魏武,茂彩过于难兄,兼擅父兄之美,独出冠时,足以上继古诗枚李,下开盛唐李杜。然古诗枚李,不假思索;而植则起调轶荡,喷薄以出。古诗枚李,不假烹铸;而植则使字尖颖,时时琢炼。古诗枚李,不调平仄;而植则宫羽克谐,渐露唐律。此汉魏之所以判也;然结体行气,尚不失西汉之旧。七子诗以陈琳徐干为最,而琳则骨劲而辞少雕润,干则辞婉而气不遒爽。然如琳《饮马长城窟行》,古直悲凉,仿佛魏武;干之《情诗》、《室思》,缠绵凄恻,略似枚乘,各得植之一体。而钟嵘《诗品》,乃以植而下,刘桢独步,谓“仗气爱奇,动多振绝,真骨陵霜,高风跨俗,但气过其文,雕润恨少。”今观桢所作,乃知誉过其实。如桢《公宴诗》《赠五官中郎将》四首,语颇腴而意不深,何尝雕润恨少。《赠徐干》一首,气较爽而语多率,岂遽气过其文。《赠从弟》,稍紧健而气则促,亦不见所谓“仗气爱奇,动多振绝,真骨陵霜,高风跨俗”也。乃云“自陈思以下,桢称独步”,其然,岂其然乎!以桢之视陈思,何啻跛鳖之与骐骥。王粲《咏史》、《七哀》诸诗,直道所见,更不著一绮靡语,苍劲有骨力,不为文秀,特征气劲。《从军》诗铺张排比,气骨少驽。《杂诗》
  “联翻飞鸾鸟”、“鸷鸟化为鸠”两首,意在比兴,而辞特紧健;就枯处炼出腴采,色古力遒,乃真所谓“真骨陵霜,高风跨俗,仗气爱奇,雕润恨少”者;而《诗品》谓其“文秀质羸”,想见胸中全无泾渭。应《侍五官中郎将建章台集》
  诗,不为颂谀,别起一波,脱去公宴恒径,而以旅雁为比兴,音调悲切而浏亮。
  《别诗》两首,亦凄悲遒激。其源出于李陵,于七子中与王粲为近,惟粲泽以文秀,而得其古直。应璩,应之弟,所为《百一诗》、《杂诗》,得讽谕之旨,不如乃兄之鲜明紧健,亦异魏文之洋洋清绮,特为殷勤婉笃。而《诗品》谓其祖袭魏文,亦所不解也。
  应璩,字休琏,明帝世,历官散骑常侍,稍迁侍中大将军长史;博学好属文,尤善书记;《与满公琰书》曰:
  璩白:昨者不遗,猥见照临;虽昔侯生纳顾于夷门,毛公受眷于逆旅,无以过也。外嘉郎君谦下之德,内幸顽才见诚知己,欢欣踊跃,情有无量。是以奔腾御仆,宣命周求。阳书喻于詹何,杨倩说于范武,故使鲜鱼出于潜渊,芳旨发自幽巷。繁俎绮错,羽爵飞腾。牙旷高徽,义渠哀激。当此之时,仲孺不辞同产之服,孟公不顾尚书之期。徒恨宴乐始酣,白日倾夕,骊驹就驾,意不宣展;追惟耿介,迄于明发。适欲遣书,会承来命,知诸君子复有漳渠之会。夫漳渠,西有伯阳之馆,北有旷野之望;高树翳朝云,文禽蔽绿水;沙场夷敞,清风肃穆,是京台之乐也,得无流而不反乎?适有事务,须自经营,不获侍坐,良增邑邑。因白不悉。璩白。
  为文章多所称引,义托比兴,辞秘偶俪;有余于翰藻,不足于风致。魏文帝谓“应和而不壮”;吾则谓应璩整而未瑕;只以征事为腴,琢句为工;文体相辉,而风骨少ㄨ矣;盖任之所祖欤。
  ◎第三节 嵇康 阮籍
  魏室既建,经籍道息。文明继代,斧藻文章,未遑则古;而丧乱弘多,音节哀变;乃有不屑屑于翰藻,而轻世肆志,以畅玄风者;倜落于何晏、王弼,而文明于嵇康、阮籍,不事修饰,自然艳绝,亦文章之奇也。
  何晏,字平叔,汉大将军何进孙也。母尹氏,为武帝夫人。晏长于宫省,又尚公主,少以才秀知名,作《道德论》及诸文赋著述,凡数十篇;好庄老玄胜之谈,理过其辞,淡乎寡味;其称丽则者,惟有《景福殿赋》。魏明帝将东巡,恐夏热,故许昌作殿,名曰景福;既成,命人赋之。晏遂有作,其体制依仿王延寿《鲁灵光殿赋》;而文势俊逸,于琢炼中出娟便;苍坚稍逊《灵光》,而畅肆过之;主文而谲谏,正言若反;其兴建也,因财因力,不至筑怨筑愁;其临莅也,兴让兴仁,而非为游为豫,是以规为颂也。何晏以为圣人无喜怒哀乐,其论甚精。
  钟会等述之。王弼与不同,以为:“圣人茂于人者,神明也。同于人者,五情也。
  神明茂,故能体冲和以通无。五情同,故不能无哀乐以应物。然则圣人之情,应物而无累于物者也。今以其无累,便为不复应物,失之多矣。”晏不能难也。弼,字辅嗣,好论儒道,辞才逸辩。何晏为吏部尚书,甚奇弼,叹之曰:“仲尼称后生可畏;若斯人者,可与言天人之际乎!”弼注《易》及《老子》,甚有奇丽之言;然坦迤其辞,而气不遒壮;有清识而无茂裁,建安风力尽矣。独嵇康用旷迈之才,变创文体;阮籍仗清刚之气,赞成厥美;发明奇趣,振起玄风,一隽一遒,挺拔而为俊矣。
  嵇康,谯国钅至人,字叔夜;家世儒学。少有才俊,旷迈不群,高亮任性,不修名誉,宽简有大量;学不师授,博洽多闻。长而好老庄之业,恬静无欲。性好服食,常采御上药。善属文论。弹琴咏诗,自足于怀抱之中。以为神仙者禀之自然,非积学所致;至于导养得理以尽性命,若安期、彭祖之伦,可以善求而得也;著《养生论》。知自厚者,所以丧其所生;其求益者,必失其性;超然独达,遂放世事,纵意于尘埃之表。司马昭为大将军,尝欲辟康。康既有绝世之言;及山涛为选曹郎,举康自代;康答书拒绝,因自说不堪流俗而非薄汤武。《与山巨源绝交书》曰:
  康白:足下昔称吾于颍川,吾尝谓之知言。然经怪此意尚未熟悉于足下,何从便得之也?前年从河东还,显宗、阿都说足下议以吾自代,事虽不行,知足下故不知之。足下旁通,多可训而少怪。吾直性狭中,多所不堪;偶与足下相知耳。
  间闻足下迁,惕然不喜。恐足下羞庖人之独割,引尸祝以自助;手荐鸾刀,漫之膻腥;故具为足下陈其可否。
  吾昔读书,得并介之人;或谓无之,今乃信其真有耳。性有所不堪,真不可强。今空语同知有达人,无所不堪,外不殊俗,而内不失正,与一世同其波流,而悔吝不生耳。老子、庄周,吾之师也,亲居贱职。柳下惠、东方朔,达人也,安乎卑位。吾岂敢短之哉?又仲尼兼爱,不羞执鞭。子文无欲卿相,而三登令尹。
  是乃君子思济物之意也;所谓达能兼善而不渝,穷则自得而无闷。以此观之,故尧舜之君世,许由之岩栖,子房之佐汉,接舆之行歌,其揆一也。仰瞻数君,可谓能遂其志者也。故君子百行,殊涂而同致;循性而动,各附所安;故有处朝廷而不出,入山林而不反之论。且延陵高子臧之风,长卿慕相如之节,志气所托,不可夺也。吾每读尚子平、台孝威传,慨然慕之,想其为人。
  少加孤露,母兄见骄,不涉经学;性复疏懒,筋驽肉缓;头面常一月十五日不洗,不大闷痒,不能沐也。每常小便而忍不起,令胞中略转,乃起耳。又纵逸来久,情意傲散;简与礼相背,懒与慢相成;而为侪类见宽,不攻其过。又读《庄》、《老》,重增其放;故使宽松进之心日颓,任实之情转笃。此犹禽鹿少见驯育,则服从教制;长而见羁,则狂顾顿缨,赴蹈汤火;虽饰以金镳,飨以嘉肴,逾思长林而志在丰草也。阮嗣宗口不论人过,吾每师之而未能及;至性过人,与物无伤,惟饮酒过差耳。至为礼法之士所绳,疾之如仇;幸赖大将军保持之耳。
  吾不如嗣宗之贤,而有慢弛之阙;又不识人情,暗于机宜,无万石之慎,而有好尽之累;久与事接,疵衅日兴;虽欲无患,其可得乎。又人伦有礼,朝廷有法,自惟至熟,有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卧喜晚起,而当关呼之不置,一不堪也。
  抱琴行吟,弋钓草野;而吏卒守之,不得妄动,二不堪也。危坐一时,痹不得摇;性复多虱,把搔无已;而当裹以章服,揖拜上官,三不堪也。素不便书,又不喜作书;而人间多事,堆案盈几;不相酬答,则犯教伤义;欲自勉强,则不能久,四不堪也。不喜吊丧,而人道以此为重,已为未见恕者所怨,至欲见中伤者;虽瞿然自责,然性不可化;欲降心顺俗,则诡故不情,亦终不能获无咎无誉;如此,五不堪也。不喜俗人而当与之共事;或宾客盈座,鸣声聒耳,嚣尘臭处,千变百伎,在人目前,六不堪也。心不耐烦,而官事鞅掌,机务缠其心,世故繁其虑,七不堪也。又每非汤武而薄周孔,在人间不止此事,会显世教所不容,此甚不可一也。刚肠疾恶,轻肆直言,遇事便发,此甚不可二也。以促中小心之性,统此九患,不有外难,当有内病;宁可久处人间耶?
  又闻道士遗言,饵术黄精,令人久寿;意甚信之。游山泽,观鱼鸟,心甚乐之。一行作吏,此事便废,安能舍其所乐而从其所惧哉?夫人之相知,贵识其天性,因而济之。禹不逼伯成子高,全其节也。仲尼不假盖于子夏,护其短也。近诸葛孔明不逼元直以入蜀,华子鱼不强幼安以卿相;此可谓能相终始,真相知者也。足下见直木必不可以为轮,曲者必不可以为桷;盖不欲以枉其天才,令得其所也。故四民有业,各以得志为乐;惟达者为能通之。此足下度内耳,不可自见好章甫,强越人以文冕也;己嗜臭腐,养鸳雏以死鼠也。吾顷学养生之术,方外荣华,去滋味,游心于寂寞,以无为为贵。纵无九患,尚不顾足下所好者。又有心闷疾,顷转增笃。私意自试,必不能堪其所不乐,自卜已审。若道尽涂穷,则已耳。足下无事冤之,令转于沟壑也。
  吾新失母兄之欢,意常凄切。女年十三,男年八岁,未及成人;况复多病,顾此恨恨,如何可言。今但守陋巷,教养子孙,时与亲旧叙阔,陈说平生,浊酒一杯,弹琴一曲,志愿毕矣。足下若嬲之不置,不过欲为官得人,以益时用耳。
  足下旧知吾潦倒粗疏,不切事情,自惟亦皆不如今日之贤能也。若以俗人皆喜荣华,独能离之,以此为快;此最近之,可得言耳。然使长才广度,无所不淹,而能不营,乃可贵耳。若吾多病困,欲离事自全,以保余年,此真所乏耳,岂可见黄门而称贞哉?若趣欲共登王途,期于相致,时为欢益;一旦迫之,必发其狂疾;而非重怨不至于此也。野人有快炙背而美芹子者,欲献之至尊;虽有区区之意,亦已疏矣。愿足下勿似之。其意如此,既以解足下,并以为别。嵇康曰:
  康正名辩物,颇核持论,而气不奇,采不遒,意思安闲,只是以质率妙造自然;而不同阮籍之仗气爱奇,勋多振绝;亦异曹植之丽辞腾踊,采翔藻逸。而《三国志》本传谓康“文辞壮丽,好言老庄,而尚奇任侠。”好言老庄,则有之矣;壮丽尚奇,窃未见然。独此《与山巨源绝交书》,于坦迤中出激宕,气度俊伟,别是一格。其他如所为《琴赋》,脱胎王褒《洞箫赋》、马融《长笛赋》;而倜傥不如王,腴炼亦逊马。又依仿屈原《卜居》而为《卜疑篇》,有意振奇,而票姚之势,铿訇之致,终远逊之。性识所无,不可强也。传有《嵇中散集》十七卷。世云壮丽,又曰华妙。嵇康妙而不华,阮籍壮而未丽;而脱尽畦径,要皆一代之秀。
  阮籍,字嗣宗,阮子也。旷远不羁,不拘礼俗。性至孝,居丧虽不率常检,而毁几至灭性。兖州刺史王昶请与相见,终日不得与言;昶叹赏之,自以不能测也。太尉蒋济闻而辟之,遂奏记《诣蒋公》曰:
  籍死罪死罪。伏惟明公以含一之德,据上台之位;群英翘首,俊贤抗足。开府之日,人人自以为掾属。辟书始下,下走为首。子夏处西河之上,而文侯拥彗。
  邹子居黍谷之阴,而昭王陪乘。夫布衣穷居韦带之士,王公大人所以屈体而下之者,为道存也。籍无邹卜之德,而有其陋;猥见采擢,何以当之。方将耕于东皋之阳,输黍稷之税,以避当涂者之路。负薪疲病,足力不强,补吏之日,非所克堪。迄回谬恩,以光清举。
  济既辟籍,恐不至;得记欣然,遣卒迎籍,已去。济大怒,与籍书,劝说之。
  于是乡亲共喻籍,乃就吏。后为尚书郎;曹爽参军,以疾归田里;岁余,爽诛,司马懿父子乃以为从事中郎。后朝论以其名高,欲显崇之;籍以世多故,禄仕而已。闻步兵校尉缺,厨多美酒,营人善酿酒,求为校尉;遂纵酒昏酣,遗落世事。
  时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反。既以逼于司马氏,意有郁结不得摅,故游心于物外以为轻世肆志,所为《东平赋》、《亢父赋》,气激而辞遒;《达庄论》、《大人先生论》,旨放而韵远;错综震荡,气过其文,颇得孔融之一体。孔融辞丽而气卓,籍则有其逸气而逊其华采;独此奏记《诣蒋公》,及《为郑冲劝晋王笺》,风流调达,别是一格。
  正始明道,诗杂仙心;何晏之徒,亦多浮浅;惟嵇康清峻,而籍旨遥深。康过为峻切,讦直露牙,而诗多危苦之言;至籍《咏怀》之什,微文见意,多悲魏氏,愤司马之词;凡八十二首,其尤激切者七首,辞曰:
  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衿。孤鸿号外野,朔鸟鸣北林。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
  嘉树下成蹊,东园桃与李。秋风吹飞藿,零落从此始。繁华有憔悴,常有生荆杞。驱马舍之去,去上西山趾。一身不自保,何况恋妻子!凝霜被野草,岁暮亦云已。
  天马出西北,由来从东道。春秋非有托,富贵焉常保。清露被皋兰,凝霜沾野草。朝为媚少年,夕暮成丑老。自非王子晋,谁能常美好!
  登高临四野,北望青山阿。松柏翳冈岑,飞鸟鸣相过。感慨怀辛酸,怨毒常苦多。李公悲东门,苏子狭三河!求仁自得仁,岂复叹咨嗟!
  昔闻东陵瓜,近在青门外。连轸距阡陌,子母相拘带。五色曜朝日,嘉宾四面会。膏火自煎熬,多财为患害。布衣可终身,宠禄岂足赖!
  昔年十四五,志尚好书诗。被褐怀珠玉,颜闵相与期。开轩临四野,登高望所思。丘墓蔽山冈,万代同一时。千秋万岁后,荣名安所之!乃悟羡门子,敫敫今自蚩。
  灼灼西ㄨ日,余光照我衣。回风吹四壁,寒鸟相因依。周周尚衔羽,蛩蛩亦念饥。如何当路子,磬折忘所归。岂为夸誉名,憔悴使心悲。宁与燕雀翔,不随黄鹄飞。黄秸游四海,中路将安归。
  虽事在刺讥,而文多诡隐,徒以气褊而心危,故意隐而情迫;语与兴驱,势逐情起,全不雕琢,苍茫直吐。骨气高奇似陈王,而辞采不华茂;宗旨玄默同嵇康,而辞气加锋烈;顾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厥旨渊放,归趣难求;令言之无罪,会之者得意。大抵嵇康安闲以得趣,而激扬于当众;而籍则和同以谐俗,而悲愤以隐心;此其所以全身于篡盗,而不遘于祸也。传有《阮嗣宗集》二卷。三国诗人,集于曹魏。魏武以下,文多凄怆,气则遒宕,其源实出李陵;而傅以老庄之玄言,则陵之所未晓。魏武、陈琳、应,苍茫雄直,于陵尤近。陈王、王粲,泽以华采,才高而辞丽。嵇康与籍,傅以仙心,虑淡而气激。籍与山涛、嵇康、向秀、刘伶、阮咸、王戎七人,互相标题,号竹林七贤;竞慕老庄,托之酣饮。
  刘伶,字伯伦,遂为《酒德颂》以见意曰:
  有大人先生,以天地为一朝,万期为须臾;日月为扃牖,八荒为庭衢。行无辙迹,居无室庐;幕天席地,纵意所如。止则操卮执觚,动则挈提壶;唯酒是务,焉知其余。有贵介公子,绅处士,闻吾风声,议其所以;乃奋袂攘衿,怒目切齿;陈说礼法,是非锋起。先生于是方捧罂承槽,衔杯漱醪;奋髯箕踞,枕曲藉糟;无思无虑,其乐陶陶。兀然而醉,豁尔而醒;静听不闻雷霆之声,熟视不睹泰山之形;不觉寒署之切肌,利欲之感情,俯观万物,扰扰焉如江汉之载浮萍。二豪侍侧焉,如蜾蠃之与螟蛉。
  撮庄生之旨,为颂歌之文,极真率,极豪迈,潇洒自得,浩浩落落,亦逸才也。其他山涛唯以启事著称;向秀《思旧赋》,寂寥失采;王戎阮咸,罕博篇什;虽其玄谈肆志,结契同符;而文章之美,自推嵇康阮籍矣。而籍承建安之风格,含《易》《老》之名理,畅宣玄风,尤为振奇。清谈以盛,遂习成俗。王戎从弟衍,有重名,与南阳乐广,并称王乐。衍总角尝造山涛,涛嗟叹良久,既去,目送之曰:“何物老妪,生此宁馨儿。然误天下苍生者,未必非此人也!”卫逮与正始中诸名士谈论,见乐广,奇之曰:“昔诸贤既没,常恐微言将绝,而今乃复闻斯言于君矣!”然此后竞以析理为务,文采顿减。乐广善清言而不长于笔,将让尹,请潘岳为表。岳曰:“当得君意。”广乃作二百语句,述己之志。岳因取次比,便成名笔。时人咸云:“若广不假岳之笔,岳不取广之旨,无以成斯美也!”然谭玄者不必擅文藻,而工文者无不溺玄风;入晋以还,逐流不返,则魏有以启之也。综观魏文,可分四派:如魏文帝、曹植、王粲、陈琳、阮、应、应璩、杨修、吴质、繁钦、李康之伦,辞彩斐茂,顾盼清扬,上希枚马之踪,近接孔融之武;盖以辞赋家之茂美,并纵横家之疏快,而融裁为一手者,此正统也。
  亦有不事修饰,自然隽逸,如何晏、嵇康、阮籍等,发挥名理,以畅玄风者,此新派也。其它如曹ぁ、王肃、高堂隆、傅嘏、张茂、杜恕等,抑扬爽朗,疏宕入古,汲西京贾董之流者也。又邯郸淳、钟会、卫觊等,温醇尔雅,婉笃有度,袭东汉崔蔡之体者也。虽亡老成人,尚有典型,亦不可谓非一代之矫矫也。未能备举,而著姓氏以待考论焉。
  ◎第四节 蜀诸葛亮 秦宓 谯周 李密 陈寿
  蜀汉昭烈帝,当汉祚渐移,不得骋志中原;而拥梁益一隅,称尊号;规模未备,文物无足称;而后世史氏每尊蜀汉为正统者,则因诸葛亮《出师表》而重也。
  亮,字孔明,为琅邪阳都人;遭汉末扰乱,避难荆州,躬耕于野。时昭烈帝以左将军屯新野,乃三顾亮于草庐。亮遂解带写诚,规取荆益,与魏吴鼎立,以定天下三分之局,帝以亮为军师将军;及称尊号,拜亮丞相录尚书事。帝既殂落,后主幼弱,事无巨细,亮皆专之;于是外连东吴,内平南越,立法施度,整理戎旅;自以无身之日,则未有抗衡魏朝者,而欲及身定之;北征则虑后主富于春秋,朱紫难别;临发,上《出师表》曰:
  先帝创业未半,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
  然侍卫之臣,不懈于内;忠志之士,忘身于外者;盖追先帝之殊遇,欲报之于陛下也。诚宜开张圣听,以光先帝遗德,恢弘志士之气;不宜妄自菲薄,引喻失义,以塞忠谏之路也。宫中府中,俱为一体;陟罚臧否,不宜异同。若有作奸犯科,及为忠善者,宜付有司,论其刑赏,以昭陛下平明之理;不宜偏私,使内外异法也。侍中侍郎郭攸之、费衤韦、董允等,此皆良实,志虑忠纯,是以先帝简拔以遗陛下。愚以为宫中之事,事无大小,悉以咨之,然后施行;必能裨补阙漏,有所广益。将军向宠,性行淑均,晓畅军事,试用于昔日,先帝称之曰能,是以众议举宠为督。愚以为营中之事,悉以咨之,必能使行阵和睦,优劣得所。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先帝在时,每与臣论此事,未赏不叹息痛恨于桓灵也。侍中,尚书,长史,参军,此悉贞良死节之臣,愿陛下亲之信之;则汉室之隆,可计日而待也。
  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顾臣于草庐之中,咨臣以当世之事;由是感激,遂许先帝以驰驱。后值倾覆,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尔来二十有一年矣。先帝知臣谨慎,故临崩寄臣以大事也。受命以来,夙夜忧勤,恐托付不效,以伤先帝之明。故五月渡泸,深入不毛。今南方已定,兵甲已足,当奖率三军,北定中原,庶竭驽钝,攘除奸凶,兴复汉室,还于旧都。此臣所以报先帝,而忠陛下之职分也。至于斟酌损益,进尽忠言,则攸之、衤韦、允之任也。愿陛下托臣以讨贼兴复之效;不效,则治臣之罪,以告先帝之灵。若无兴德之言,则责攸之、衤韦、允等之慢,以彰其咎。陛下亦宜自谋以咨诹善道,察纳雅言,深追先帝遗诏。臣不胜受恩感激。今当远离,临表涕泣,不知所云。
  绝去雕饰,沛然如肝肺中流出;而风神高远,自然朗隽;盱衡当世,足以配之者,唯魏武帝一人而已。魏武帝文出掇拾,完篇者少;然就余所睹,质悫明白,若与其生平不类;开心沥胆,蔑权奇之气,饶肫诚之意;意密而体疏,气俊而辞质;及功名既盛,遂有逼主之嫌,而下令《辞爵土以见本志》曰:
  孤始举孝廉,年少,自以本非岩穴知名之士,恐为海内人之所见凡愚。故为一郡守,好作政教,以建立名誉,使世士明知之;故在济南,始除列去秽,平心选举。违迕诸常侍,以为强豪所忿;恐致家祸,故以病还。去官之后,年纪尚少;顾视同岁中年有五十,未名为老;内自图之:从此却去二十年,待天下清,乃与同岁始举者等耳;故以其时归乡里,于谯东五十里筑精舍,欲秋夏读书,冬春射猎;求底下之地,欲以泥水自蔽,绝宾客往来之望,然不能得如意。后征为都尉,迁典军校尉,意遂更欲为国家讨贼立功,欲望封侯,作征西将军,然后题墓道言“汉故征西将军曹侯之墓”;此其志也。而遭值董卓之难,兴举义兵。是时合兵,能多得耳;然常自损,不欲多之;所以然者,兵多意盛,与强敌争,倘更为祸始。
  故汴水之战数千,后还到扬州,更募亦复不过三千人;此其本志有限也。
  后领兖州,破降黄巾三十万众。又袁术僭号于九江,下皆称臣,名门曰建号门,衣被皆为天子之制,两妇预争为皇后;志计已定,人有劝术使遂即帝位,露布天下。答言“曹公尚在,未可也!”后孤讨禽其四将,获其人众;遂使术穷亡解沮,发病而死。及至袁绍据河北,兵势强盛。孤自度势实不敌之;但计投死为国,以义灭身,足垂于后;幸而破绐,枭其二子。又刘表自以为宗室,包藏奸心,乍前乍却,以观世事,据有荆州;孤复定之,遂平天下。身为宰相,人臣之贵已极,意望已过矣。今孤言此,若为自大;欲人言尽,故无讳耳。设使国家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或者人见孤强盛,又性不信天命之事,恐私心相评,言有不逊之志,妄相忖度,每用耿耿。齐桓晋文所以垂称至今日者,以其兵势广大,犹能奉事周室也。《论语》云:“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可谓至德矣!”夫能以大事小也。昔乐毅走赵,赵王欲与之图燕;乐毅伏而垂泣,对曰:“臣事昭王,犹事大王。”臣若获戾放在他国,没世然后已;不忍谋赵之徒隶,况燕后嗣乎!“胡亥之杀蒙恬也,恬曰:“自吾先人及至子孙,积信于秦,三世矣。今臣将兵三十余万,其势足以背叛;然自知必死而守义者,不敢辱先人之教,以忘先帝也。”孤每读此二人书,未尝不怆然流涕也。孤祖父以至孤身,皆当亲重之任,可谓见信者矣;以及子植兄弟,过于三世矣。孤非徒对诸君说此也,尝以语妻妾,皆令深知此意。孤谓之言:“顾我万年之后,汝曹皆当出嫁,欲令传道我,使他人皆知之。”孤此言,皆肝鬲之要也。所以勤勤恳恳叙心腹者,见周公有《金》之书以自明,恐人不信之故。然欲孤便尔委捐所典兵众以还执事,归就武平侯国,实不可也。何者?诚恐已离兵,为人所祸也。既为子孙计;又己败,则国家倾危;是以不得慕虚名而处实祸,此所不得为也。
  前朝恩封三子为侯,固辞不受;今更欲受之,非欲复以为荣;欲以为外援,为万安计。孤闻介推之避晋封,申胥之逃楚赏,未赏不舍书而叹,有以自省也。
  奉国威灵,仗钺征伐,推弱以克强,处小而禽大;意之所图,动无违事;心之所虑,何向不济;遂荡平天下,不辱主命;可谓天助汉室,非人力也。然封兼四县,食户三万,何德堪之?江湖未静,不可让位。至于邑土,可得而辞。今上还阳夏、柘、苦三县户二万,但食武平万户,且以分损谤议,少减孤之责也。
  其他教令,皆经事综物,文彩不艳,而过于丁宁周至,无不与诸葛亮气象相类。魏武帝揽申商之法术,该韩白之奇策,官方授材,各因其器;而诸葛亮亦为后主写《申》、《韩》、《管子》、《六韬》一通,整理戎旅,科教严明,循名责实,刑政虽峻,而无怨者;尊闻行知,亦无不同。然魏武帝运筹演谋,鞭挞宇内;而亮才于治戎为长,奇谋为短。魏武帝欲用亮;亮自陈不乐出身;武帝谢遣之曰:“义不使高世之士,辱于污君之朝也!”而与亮书,奉鸡舌香五斤以表微意,则亦甚服亮矣。世传有《诸葛忠武仡文集》四卷,《附录》二卷,《诸葛故事》五卷。特亮中原人士,以用蜀土,非其地著。若其导扬蜀学,擅美州部;则秦宓专对有余,文藻壮美,慕相如之风;而谯周词理渊通,为世硕儒,有扬雄之规,皆雍容风议,君子有取焉。
  秦宓,字子敕,广汉绵竹人。有才学,州郡辟命,辄称疾不往。奏记《益州牧刘焉荐任安》、《答王商书》,典缛而不滞于机,颇卓卓有异气也。宓见《帝系》之文,五帝皆同一族;宓辩其不然之本,又论皇帝王霸养龙之说,甚有通理。
  或谓宓曰:“足下欲自比于巢、许、四皓,何故扬文藻,见瑰颖乎?”宓答曰:
  “仆文不能尽言,言不能尽意,何文藻之有扬乎?夫虎生而文炳,凤生而五色,岂以五采自饰画哉?天性自然也。”诸葛亮领益州牧,选宓,迎为别驾,寻拜左中郎将,长水校尉。吴遣使张温来聘,百官往饯,众人集而宓未往。亮遣使促。
  温曰:“彼何人也?”亮曰:“益州学士也。”及至,温问曰:“君学乎?”宓曰:“五尺童子皆学,何必小人。”温复问曰:“天有头乎?”宓曰:“有之。”
  温曰:“在何方也?”宓曰:“在西方。《诗》曰:‘乃眷西顾。’以此推之,头在西方。”温曰:“天有耳乎?”宓曰:“天处高而听卑。《诗》云:‘鹤啸九皋,声闻于天。’若其无耳,何以听之?”温曰:“天有足乎?”宓曰:“有!
  《诗》曰:‘天步艰难,之子不犹。’若其无足,何以步之?”温曰:“天有姓乎?”宓曰:“有。”温曰:“何姓?”宓曰:“姓刘。”温曰:“何以知之?”
  宓曰:“天子姓刘,故以此知之。”温曰:“日生于东乎?”宓曰:“虽生于东而没于西。”答问如响,应声而出;宓之文辩,皆此类也。谯周少时数往咨访,记录其言焉。
  谯周,字允南,巴西西充国人也。耽古笃学,家贫未尝问产业,诵读黄籍,欣然独笑以忘寝食。研精六经,尤善书札。而体貌素朴,性推诚不饰,无造次辩论之才。亮领益州牧,命周为劝学从事。亮卒于敌境,周在家闻问,即便奔赴。
  寻有诏禁断,惟周以速行得达。后主立太子,以周为仆,转家令,徙中散大夫,犹侍太子。于时军旅数出,百姓雕瘁。周与尚书令陈祗论其利害,退而书之,谓之《仇国论》,其辞曰:
  因余之国小,而肇建之国大,并争于世,而为仇敌。因余之国,有高贤卿者,问于伏愚子曰:“今国事未定,上下劳心。往古之事,能以弱胜强者,其术何如?”
  伏愚子曰:“吾闻之,处大无患者恒多慢,处小有忧者恒思善。多慢则生乱,思善则生治,理之常也。故周人养民,以少取多。句践恤众,以弱毙强。此其术也。”
  贤卿曰:“曩者项强汉弱,相与战争,无日宁息。然项羽与汉约,分鸿沟为界,各欲归息民;张良以为民志既定,则难动也;寻帅追羽,终毙项氏;岂必由文王之事乎?肇建之国,方有疾;我因其隙,陷其边陲,觊增其疾而毙之也。”
  伏愚子曰:“当殷周之际,王侯世尊,君臣久固,民习所专,深根者难拔,据固者难迁。当此之时,虽汉祖,安能杖剑鞭马而取天下乎?当秦罢侯置守之后,民疲秦役,天下土崩,或岁改主,或月易公,鸟惊兽骇,莫知所从。于是豪强并争,虎烈狼分,疾搏者获多,迟后者见吞。今我与肇建,皆传国易世矣。既非秦末鼎沸之时,实有六国并据之势;故可为文王,难为汉祖。夫民疲劳,则骚扰之兆生。上慢下暴,则瓦解之形起。谚曰:‘射幸数跌,不如审发。’是故知者不为小利移目,不为意似改步。时可而后动,数合而后举。故汤武之师,不再战而克;诚重民劳而度时审也。如遂极武黩征,土崩势生,不幸遇难;虽有知者,将不能谋之矣。若乃奇变纵横,出入无间,冲波截辙,超谷越山,不由舟楫而济盟津者;我愚子也,实所不及。”
  其为文章靡密以闲畅,主客对扬,盖蜀之风土然也。以视诸葛亮之解散辞体,而发轸以高骧者,有雄靡之分矣。顾亦有靡密闲畅,而不害仁孝肫挚者,李密是已。
  李密,字令伯,犍为武阳人也。父早亡,母何更嫁。密见养于祖母,事祖母以孝闻,侍疾,日夜未尝解带。蜀平后,晋武帝征为太子洗马,诏书累下,郡系逼迫。密上《陈情表》曰:
  臣密言:臣以险衅,夙遭闵凶:生孩六月,慈父见背。行年四岁,舅夺母志。
  祖母刘闵臣孤弱,躬亲抚养。臣少多疾病,九岁不行,零丁孤苦,至于成立。既无叔伯,终鲜兄弟,门衰祚薄,晚有儿息。外无期功强近之亲,内无应门五尺之童,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而刘夙婴疾病,常在床蓐。臣侍汤药,未曾废离。逮逢圣朝,沐浴清化。前太守臣逵,察臣孝廉;后刺史臣荣,举臣秀才。臣以供养无主,辞不赴命。诏书特下,拜臣郎中;寻蒙国恩,除臣洗马,猥以微贱,当侍东宫,非臣陨首所能上报!臣具以表闻,辞不就职。诏书切峻,责臣逋慢;郡县逼迫,催臣上道;州司临门,急于星火。臣欲奉诏奔驰,则刘病日笃;欲苟顺私情,则告诉不许;臣之进退,实为狼狈。
  伏惟圣朝以孝治天下;凡在故老,犹蒙矜育;况臣孤苦,特为尤甚。臣少仕伪朝,历职郎署,本图宦达,不矜名节。今臣亡国贱俘,至微至陋,过蒙拔擢,宠命优渥;岂敢盘桓,有所希冀?但以刘日薄西山,气息奄奄,人命危浅,朝不虑夕。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祖母无臣,无以终余年。母孙二人,更相为命;是以区区不能废远。臣密今年四十有四,祖母刘今年九十有六;是臣尽节于陛下之日长,报养刘之日短。鸟鸟私情,愿乞终养。臣之辛苦,非独蜀之人士及二州牧伯所见明知;皇天后土,实所共鉴。愿陛下矜愍愚诚,听臣微志;庶刘侥幸,保卒余年。臣生当陨首,死不结草。臣不胜犬马怖惧之情,谨拜表以闻。
  初不着意为文,而本之性情,发为雅练,丽而能质朴,缛而有顿挫,此与诸葛亮《出师表》同一情至而文自生者也。然而靡密闲畅,导扬蜀风。顾亦有不囿土风,自然郎隽,而练核事情,足以知亮之意理者;是则与周同郡之安当陈寿也。
  陈寿,字承祚;少师事周,为文章,不如周之典丽,而闲畅过之。盖周有扬子云之遗规,而未得其瑰奇;而寿则太史公之别子,而变之以简隽者也。仕蜀,为观阁令史。入晋,举孝廉,除佐著作郎,出补阳平令,撰蜀相《诸葛亮集》凡二十四篇,奏之;其辞曰:
  臣寿等言:臣前在著作郎,侍中领中书监济北侯臣荀勖,中书令关内侯臣和峤,奏使臣定故蜀丞相诸葛亮故事。亮毗佐危国,负阻不宾;然犹存录其言,耻善有遗;诚是大晋光明至德,泽被无疆;自古以来,未之有伦也。辄删除复重,随类相从,凡为二十四篇,篇名如古。
  亮少有逸群之才,英霸之器,身长八尺,容貌甚伟,时人异焉。遭汉末扰乱,随叔父玄避难荆州,躬耕一野,不求闻达。时左将军刘备以亮有殊量,乃三顾亮于草庐之中。亮深谓备雄姿桀出,遂解带写诚,厚相结纳。及魏武帝南征荆州,刘琮举州委质;而备失势众寡,无立锥之地。亮时年二十七,乃建奇策,身使孙权,求援吴会。权既宿服仰备,又睹亮奇雅,甚敬重之;即遣兵三万人以助备。
  备得用与武帝交战,大破其军,乘胜克捷,江南悉平。后备又西取益州;益州既定,以亮为军师将军。备称尊号,拜亮为丞相,录尚书事。及备殂殁,嗣子幼弱,事无巨细,亮皆专之。于是外连东吴,内平南越,立法施度,整理戎旅,工械技巧,物究其极;科教严明,赏罚必信,无恶不惩,无善不显;至于吏不容奸,人怀自厉,道不拾遗,强不侵弱,风化萧然也。当此之时,亮之素志,进欲龙骧虎视,苞括四海;退欲跨陵边疆,震荡宇内;又自以为无身之日,则未有能蹈涉中原、抗衡上国者;是以用兵不戢,屡耀其武。然亮才于治戎为长,奇谋为短;理民之干,优于将略;而所与对敌,或值人杰;加众寡不侔,攻守异体,故虽连年动众,未能有克。昔萧何荐韩信,管仲举王子城父,皆忖己之长,未能兼有故也。
  亮之器能政理,抑亦管萧之亚匹也;而时之名将无城父韩信,故使功业陵迟,大义不及耶?盖天命有归,不可以智力争也?青龙二年春,亮帅众出武功,分兵屯田,为久驻之基;其秋,病卒。黎庶追思,以为口实;至今梁益之民,咨述亮者,言殷犹在耳;虽《甘棠》之咏召公,郑人之歌子产,无以远譬也。孟轲有云:
  “以逸道使民,虽劳不怨;以生道杀人,虽死不忿”,信矣!
  论者或怪亮文彩不艳,而过于丁宁周至。臣愚以为咎繇,大贤也。周公,圣人也。考之《尚书》,咎繇之谟略而雅,周公之诰烦而悉。何则?咎繇与舜禹共谈,周公与群下矢誓故也。亮所与言,尽众人凡士,故其文指不得及远也;然其声教遗言,皆经事综物;公诚之心,形于文墨,足以知其人之意理,而有补于当世。
  伏维陛下迈踪古圣,荡然无忌;故虽敌国诽谤之言,咸肆其辞而无所革讳,所以明大通之道也。谨录写上诣著作。臣寿诚惶诚恐,顿首顿首,死罪死罪!
  其文章不事雕饰而波澜老成,一出一入,高简有法;撰魏、蜀、吴《三国志》
  凡六十五篇。时人称其善叙事,有良史之才;于司马迁、班固以外,自成一格。
  盖史公短长相生,而出以雄肆;《汉书》奇偶错综,而求为雅练;寿志三国,雄肆不如史公,雅练亦逊班固;而不矜才气,自然温润,平流跃波,曲折都到焉。
  马迁意态雄杰,寿则体态闲暇;此其较也。
  ◎第五节 吴大帝 诸葛恪 胡综 韦昭(附薛莹、华核)
  吴大帝孙权袭父兄之烈,称帝江左,特工诏令,推心披腹,辞笔质悫,而有岸异之气,恺恻之忱,贯注字里。人之杰矣,故能自擅江表,成鼎峙之业。然性多嫌忌,果于杀戮,暨臻未年,弥以滋甚。而大臣信任,保全始终者,独诸葛瑾。
  瑾,字子瑜,诸葛亮兄也。大帝遣瑾使蜀,通好刘备;与亮公会相见,退无私面;既而从讨关羽,取荆州,封宣城侯;以绥南将军领南郡太守,住公安。刘备东伐吴以报羽败。瑾乃与备笺曰:
  奄闻旗鼓,来至白帝。或恐议臣以吴王侵取此州,危害关羽,怨深祸大,不宜答和;此用心于小,未留意于大者也。试为陛下论其轻重及其大小。陛下若抑威损忿,暂省瑾言,计可立决,不复咨之于群后也。陛下以关羽之亲,何如先帝?
  荆州大小,孰与海内?俱应、仇疾,谁当先后?若审此数,易如反掌。
  备不听。而瑾为文章,未尝激肆,微见风采,粗陈指最,大率类此。时或言瑾别遣亲人与备相闻。大都督陆逊表保明瑾无此事,宜以散其意。大帝报曰:
  子瑜与孤从事积年,恩如骨肉,深相明究;其为人非道不行,非义不言。玄德昔遣孔明至吴,尝与子瑜曰:“卿与孔明同产,且弟随兄,于义为顺;何以不留孔明?孔明若从卿者,孤当以书解玄德,意自随人耳。”子瑜答孤言:“弟亮以失身于人,委质定分,义无二心。弟之不留,犹瑾之不往也。”其言足贯神明;今岂当有此乎!孤前得妄语文疏,即封示子瑜,并手笔与子瑜,即得其报,论君臣大节,一定之分。孤与子瑜,可谓神交,非外言所间也。知卿意至,辄封来表以示子瑜,使知卿意。
  开诚布公,朗畅不如诸葛亮,而粗朴差似魏武帝;雕润恨少,骨气奇高矣。
  瑾既先大帝死,及大帝老病,乃征诸葛恪以大将军领太子太傅中书令,属以后事。
  恪字元逊,诸葛瑾之子也。少帝嗣位,诏有司诸事,一统于恪。于是罢视德,息校官,原逋责,除关税,事崇恩泽,众莫不悦。恪每出入,百姓延颈,思见其状。恪乃使司马李衡往蜀,说姜维令举兵,曰:“圣人不能为时。时至,亦不可失。今魏政在私门,外内猜隔,兵挫于外,而民怨于内;自曹操以来,彼之亡形,未有如今者也。”数出伐魏,欲以应蜀。而诸大臣谏以为劳民;恪乃著论谕众意曰:
  夫天无二日,土无二王。王者不务兼并天下,而欲垂祚后世,古今未有之也。
  昔战国之时,诸侯自恃兵强地广,互有救援,谓此足以传世,人莫能危;恣情从怀,惮于劳苦,使秦渐得自大,遂以并之,此既然矣。近者刘景升在荆州,有众十万,财谷如山;不及曹操尚微,与之力竞,坐观其强大,吞灭诸袁。北方都定之后,操率三十万众来向荆州;当时虽有智者,不能复为画计,于是景升儿子交臂请降,遂为囚虏。凡敌国欲相吞,即仇雠欲相除也;有仇而长之,祸不在己,则在后人,不可不为远虑也。昔伍子胥曰:“越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二十年之外,吴其为沼乎!”夫差自恃强大,闻此邈然,是以诛子胥而无备越之心;至于临败悔之,岂有及乎?越小于吴,尚为吴祸;况其强大者耶!昔秦但得关西耳,尚以并吞六国。今贼皆得秦、赵、韩、魏、燕、齐九州之地;地悉戎马之乡,士林之薮。今以魏比古之秦,土地数倍。以吴与蜀,比古六国,不能半之。然今所以能敌之:但以操时兵众,于今适尽;而后生者未悉长大,正是贼衰少未盛之时。
  加司马懿先诛王凌,续自陨毙;其子幼弱而专彼大任,虽有智计之士,未得施用。
  当今伐之,是其厄会。圣人急于趋时,诚谓今日。若顺众人之情,怀偷安之计,以为长江之险,可以传世;不论魏之终始,而以今日遂轻其后;此吾所以长叹息者也。
  自本以来,务在产育。今者贼民岁月繁滋,但以尚小,未可得用耳;若复十数年后,其众必倍于今。而国家劲兵之地,皆已空尽,惟有此见众,可以定事;若不早用之,端坐使老;复十数年,略当损半,而见子弟数不足言。若贼众一倍,而兵损半:虽复使伊管图之,未可如何。今不达远虑者,必以此言为迂。夫祸难未至而豫忧虑,此固人之所迂也。及于难至,然后顿颡;虽有智者,又不能图。
  此乃古今所病,非独一时。昔吴始以伍员为迂,故难至而不可救。刘景升不能虑十年之后,故无以诒其子孙。今恪无具臣之才,而受大吴萧霍之任,智与众同,思不经远;若不及今日,为国斥境;俯仰年老,而仇敌更强,欲刎颈谢责,宁有补耶?今闻众人或以百姓尚贫,欲务闻息;此不知虑其大危而爱其小勤者也。昔汉祖幸已自有三秦之地,何不闭关守险以自娱乐?空出攻楚,身被疮痍,甲胄生虮虱,将士厌困苦;岂甘锋刃而忘安宁哉?虑于长久,不得两存者耳。每览荆邯说公孙述以进取之图,近见家叔父表陈与贼争竞之计,未尝不喟然叹息也。夙夜反侧,所虑如此;故聊疏愚言以达二三君子之末。若一朝殒殁,志画不立,贵令来世知我所忧,可思于后。
  颇异乃父之简尽,而同蜀相之垦到;操心虑危,依仿《后出师表》,得其曲畅,而逊其轩昂。于是大发州郡二十万众,兵出无功,死伤载道,百姓忿恫,遂为孙峻所诛。然才高气壮,抑扬爽朗,危言苦意,亦亮之亚也。此则大吴伟人,国之元辅,不以文章施用。若其摅辞扬采以为国华;胡综文章经国,称辞命之美;韦昭博综吴故,有记述之才;辞义典雅,足传于后。
  胡综,字伟则,汝南固始人。少孤,母将避难江东。综年十四,大帝亦稚弱,以综侍读书。既而大帝统事,遂意见信任;诸文诰策命,邻国书符,略皆综之所造也。及大帝称尊号;蜀道卫尉陈震来申前好,乃参分天下,豫、青、徐、幽属吴;兖、冀、并、凉属蜀;其司州之土,以函谷关为界。综为盟文,文章甚美,其辞曰:
  天降丧乱,皇纲失序;逆臣承衅,劫夺国柄。始于董卓,终于曹操,穷凶极恶,以覆四海。至令九州幅裂,普天无统,民神痛怨,靡所戾止。及操子丕,桀逆遗丑,荐作奸回,偷取天位。而睿幺麽,寻丕凶积,阻兵盗土,未伏厥诛。昔共工乱象,而高辛行师。三苗干度,而虞舜征焉。今日灭睿,擒其徒党;非汉与吴,将复谁任!夫讨恶剪暴,必声其罪;宜先分裂,夺其土地,使士民之心,各知所归。是以春秋晋侯伐卫,先分其田以畀宋人;此其义也。
  且古建大事,必先盟誓;故《周礼》有司盟之官,《尚书》有告誓之文。汉之与吴,虽信由中;然分土裂境,宜有盟约。诸葛丞相德威远著,翼戴本国,典戎在外,信感阴阳,诚动天地,重复结盟,广诚约誓,使东西士民,咸共闻知;故立坛杀牲,昭告神明,再歃加书,副之天府。天高听下,灵威谌,司慎司盟,群神群祀,莫不临之。
  自今日汉吴既盟之后,戮力一心,同讨魏贼,救危恤患,分灾共庆;好恶齐之,无或携贰。若有害汉,则吴伐之;若有害吴,则汉伐之;各守分土,无相侵犯,传之后叶,克终若始。凡百之约,皆如载书;信言不艳,实居于好。有渝此盟,创祸先乱,违贰不协,忄舀慢天命;明神上帝,是讨是督;山川百神,是纠是殛;俾坠其师,无克祚国。于尔大神。其明鉴之!
  辞气铿訇,点窜《左氏》,而颇雅练,得班蔡之意;不如建安七子之蹈厉发扬也。时魏降人,或云魏都督河北振威将军吴质颇见猜疑。综乃伪为质作降文,反复低昂,亦有辞观;其文既布,而质召入侍中矣。质,字季重,济阴人,以文才为魏文帝兄弟所赏;尤工笔札,曹植称其文采委曲;传有《答魏太子笺》,《答东阿王书》,优柔怿怀,而稍未遒。然文秀而质羸,亦王粲之亚也。
  韦昭,字弘嗣,吴郡云阳人。好学能属文,大帝以为太子中庶子。时蔡颖亦在东宫,性好博弈;太子和以为无益,命昭论之。其辞曰:
  盖闻君子耻当年而功不立,疾没世而名不称。故曰:“学如不及,犹恐失之。”
  是以古之志士,悼年齿之流迈,而惧名称之不立也;故勉精厉操,晨兴夜寐,不遑宁息,经之以岁月,累之以日力。若宁越之勤,董生之笃,渐渍德义之渊,栖迟道艺之域。且以西伯之圣,姬公之力,犹有日昃待旦之劳;故能兴隆周道,垂名亿载;况在臣庶而可以已乎?历观古今立功名之士,皆有累积殊异之迹;劳身苦体,契阔勤思,平居不堕其业,穷困不易其素。是以卜式立志于耕牧,而黄霸受道于囹圄,终有荣显之福,以成不朽之名。故山甫勤于夙夜,而吴汉不离公门,岂有游堕哉。
  今世之人,多不务经术,好玩博弈,废事弃业,忘寝与食,穷日尽明,继以脂烛。当其临局交争,雌雄未决,专精锐意,心劳体倦,人事旷而不修,宾旅阙而不接;虽有太牢之馔,《韶》《夏》之乐,不暇存也。至或赌及衣物,徙棋易行,廉耻之意弛,而忿戾之色发;然其所志不出一枰之上,所务不过方之间,胜敌无封爵之赏,获地无兼土之实;技非六艺,用非经国,立身者不阶其术,征选者不由其道。求之于战阵,则非孙吴之伦也;考之于道艺,则非孔氏之门也;以变诈为务,则非忠信之事也;以劫杀为名,则非仁者之意也。而空妨日废业,终无补益;是何异设木而击之,置石而投之哉。且君子之居室也,勤身以致养;其在朝也,竭命以纳忠;临事且犹旰食,而何博弈之足耽。夫然,故孝友之行立,贞纯之名彰也。
  方今大吴受命,海内未平,圣朝乾乾,务在得人;勇略之士,则受熊虎之任;儒雅之徒,则处龙凤之署;百行兼苞,文武并骛,博选良才,旌简髦俊,设种试之科,垂金爵之赏。诚千载之嘉会,百世之良遇也。当世之士,宜勉思至道,爱功惜力,以佐明时;使名书史籍,勋在盟府;乃君子之上务,当今之先急也!夫一木之枰,孰与方国之封?枯棋三百,孰与万人之将?衮龙之服,金石之乐,足以兼棋局而贸博亦矣。假令世士移博弈之力,而用之于《诗》《书》;是有颜、闵之志也;用之于智计,是有良、平之思也;用之于资货,是有猗顿之富也;用之于射御,是有将帅之备也。如此,则功名立而鄙贱远矣。
  其文渐即于俳偶,气疏而不茂,辞俪而未壮,弈弈清畅,未能如胡综这气往轹古,词来切今也。和废后,为黄门侍郎。诸葛恪辅政,表昭为太史令,撰《吴书》;华核、薛莹等皆与参同。
  薛莹,字道言,沛郡竹邑人。华核,字永先,吴郡武进人。核与韦昭、薛莹共事而极推之;自谓:“愚浅才劣,适可为莹等作注而已。莹涉学既博,文章尤妙,同寮之中,莹为冠首;而昭在吴,亦汉之史迁也。”然昭典诰尤美。华核文赋之才,有过于昭;而典诰不及也。
  大抵东汉之文,典重而或入板滞,儒缓而流为拘牵;而于是建安七子化以疏朗,竹林七贤益臻清玄,一张一弛,盖运会之自然;如餍刍豢者之旨蔬笋,羁朝绅者之羡野服也。而吴与蜀偏霸一方,犹仍故步,得风气稍迟;故不如魏氏地处中原者之有开必先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