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公司招聘信息:马世芳:我和陈志远先生聊了一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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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世芳:我和陈志远先生聊了一下午2011-03-25 15:12   南方周末   网友评论 条,    我有话说

从1980年代开始,台湾音乐人陈志远创作了《逍遥游》(小虎队)、《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林忆莲)、《是否我真的一无所有》(王杰)、《天天想你》(张雨生)等跨越时代的作品。2011年3月16日,陈志远因罹患癌症去世。本报特别刊发台湾乐评人马世芳撰写的文章,以示纪念。

□马世芳

2011年3月16日下午两点十八分,我接到李寿全先生的短信:“陈志远走完这一生了”,一时怔忡无语。我想起两年前和陈志远先生共处的那个下午,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和他晤面。

那日我是作为陪客去的,同去的还有一位编辑朋友。众所周知,陈志远为人低调,极少应酬。他竟主动愿意见我们,情况显然是很不一般了。

那次会面,缘由是陈先生想写一本书,整理他在唱片行业多年的心得。陈先生身体状况不佳,在朋友间已经不算秘密。写书于他,或许是把握长短未知的余日,想要完成的一桩心愿吧。

许是治疗的副作用,陈先生有些畏光。他戴着鸭舌帽,背对台北远企咖啡室的窗帘而坐。即使在那样近的距离,他的表情仍多半隐在影子里。他双目炯炯,谈兴极浓,听不出任何病弱的痕迹。

那日聊天,起初是讨论出书,陈先生却“真气乱蹿”,思维不断跳跃,观点衍生观点,故事接着故事,出书的话题一下就被放逐到远程。拜他“离题”之赐,那天我听了很多好故事。

陈志远是玩乐队出身的(当年叫“合唱团”)。1970年代,一些玩乐队的青年后来投身唱片行业:曹俊鸿、陈复明、翁孝良、罗大佑……陈志远当年是乐队键盘手:“我是在凤飞飞、崔苔菁的时代进入唱片界的。当时这个行业还被老人把持,我们那一票都是做合唱团出来的,跟之前的人完全不同。”这些年轻人把西方流行歌曲的新鲜风格带入国语唱片市场,很快大获年轻人拥戴,压倒了先前独领风骚的东洋风和上海风:“整个唱片业都不一样了,这都是从我开始的。”1970年代末,校园民歌风潮大作,“素人”辈出,他们需要专业人士的帮助,才能实现音乐理想,陈志远又成为关键的幕后推手。他不惟见证了台湾流行音乐几番“改朝换代”,也是促成革命的重要力量。

他说:古典出身的编曲家,好处是底子厚,坏处是逃不出框框。流行出身的作曲人,则多半“只有旋律,没有结构”,展现不出古典的能量。他在合唱团时代就学会了编曲,后来又“自己偷学古典”,于是“两边都照顾得到”。他还说:一首好歌,不能只是好听而已。就像电影明星,不能光长得漂亮,还得让人过目难忘。旋律也是一样,“要有个性,要让人记得住”。

一生编曲超过两千首,“全世界没有人比我听过更多的制作人卡带demo(小样)”。1970年代后半段,许多年轻制作人进入唱片圈,底子未必坚实,起初对编曲也没什么主见。后来,制作人渐渐意识到自己的权力,懂得要求他改改这里、改改那里,虽然在他看来,改得也未必对,不过“编曲人的工作就是听制作人的话”。他说:“编曲人做的是最下贱的工作。你是老板,你是制作人,你要什么,多难听我都做给你,就算做出来很烂,挂我的名也没关系。我编过的东西有几个好的,就可以了。”有时候,整张唱片做完,送去大老板那边审酌,却怎么都选不出主打歌。这时老板往往抛出一句话:“你写!”陈志远的许多经典作品都是这样被逼出来的:他不能失误,写出来的歌不红不行。“我不轻易作曲。压力很大,很可怕。”然而,绞尽脑汁谱好旋律、编完曲、定好key(音调),交给作词人去填词,之后这歌就与他无涉了。他毕竟不是制作人,没法干预这首歌最后的长相。即使不满意,也来不及了。不过他没有太多时间嗟叹抱怨:“我也很忙啊,忙着编别的歌。”他曾经连续七十二小时没有离开录音室一步。三天三夜没睡觉、没洗澡,录音师都轮了好几班,他还在现场盯着。

当年写下《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刚编完曲,还没填词,也没有人声,就是一个伴奏带,飞碟老板吴楚楚站着听了一会儿,微笑着说:“我听见钱掉下来的声音……”对于当年“飞碟”、“滚石”两大山头的比较,他有妙喻:“飞碟”像当年执政的国民党,专制,不开放,凡事谨慎,这样当然赚钱,但也比较无聊,是所谓“一吨的思考,一盎司的行动”;“滚石”则像当时成立没几年的民进党,胆子大,弹性多,敢“撒野”,签下一堆人,让大家都觉得有“无限可能性”,最后变得谁都想去。他们是“一盎司的思考,一吨的行动”。

论及作曲,他的原则简单明朗:必须处理旋律与口语的关系,咬字不能咬错,拍子要对得上。身为作曲家,他不只一次发现填词人疏忽了这样的手艺,可惜了他的旋律。后来他终于要求:配唱前先让他看看歌词。

我问他,佩服的作曲人有谁呢?他说:“陈扬是做音乐的(言下之意,许多人号称音乐人,其实不够格)。李宗盛好,但是词掌握在他自己手里,他可以用词改旋律,也可以用旋律改词,但他写口语化是第一,旋律走下来也还不错。梁弘志不错,他作曲有他的意识型态(有清楚的思维模式),也是词曲都掌握在自己手里。”他说:“做音乐真正厉害的,要在规范里面做出来。我们以前写歌最多用到十三度音,真正的流行歌,十三度绰绰有余。”后来,有人写歌用到二十几度音,当然有的歌“旋律太美,绝对可以改”,可以出格,可以不和谐,但不能杂乱无章。“唱到哪里做到哪里,那样不够格,不算composer(作曲家)”。

当代风云人物点评了一轮,陈志远的结论是:“下辈子,词一定要掌握在我自己手里。”我们问他,那么多歌手唱过他的作品,和他们合作,有哪些难忘的故事?他说:“我从不跟歌手接触,我也从不唱歌。”他永远戴着耳机在弹琴,最多哼哼旋律给自己听。有幸演唱陈先生作品的歌手总希望能向他当面讨教,可是他除非迫不得已,从不应酬。这么多年,与他有交情的歌手,少之又少。

论及当代流行歌,他说:“食材好,就吃原味。食材不好,才吃料理。现在,都是在吃料理……”那本书,不知道后来陈先生是否真的动手写了?与我同去的朋友,几经曲折,最后并没有争取到这桩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