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卫生间装洗发露的:一九七六年的眼泪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7 23:39:22
 一九七六年的眼泪

                                    老愚

 

    天塌地陷,到这一年,上帝似乎想终结历史了。

    老天爷拉了一道灰幔,把绝望、无助甩给了中国人。

    十三岁,萌动着的少年,在天穹下猜测自己的命运。

    站在渭北台塬,我能看见秦岭自东南一直绵延到西南,这条青灰色的锯齿线让我有强烈的压抑感。北边不远处有一条横穿台地的大沟,犹如村里天梭媳妇那张合不拢的嘴巴,让人紧张和不安。往西北也有山,属于屏护关中的乔山山脉,据说那儿是西周封神之所在。我那时还看不见。

    在这片空间里,幼年跟随母亲去过东边的西安,在一个筒子楼里张望过故都郊外的风景;西到过眉县常兴火车站的扶眉战役烈士陵园。小学五年级的我,来到先烈们的墓碑前。十五岁,十八岁,二十一岁,那些年轻的数字烫了我一下,解说员说,没有他们的牺牲我们就过不上今天的幸福生活。蹲在铁锨大小的墓碑前,我不敢随意呼吸,生怕惊醒了黄土下的他们。

    南到过渭河北岸,能看见南山上密密的树。盛夏,河水浑浊而肆意,上游冲下来的木板、树干,游行般掠过。我们把装满砂子石头的架子车,拉回十五里外的学校。北边我到过后河,和小伙伴们拔野葱挖草药,脚丫子浸泡在清凉的河水里,那是夏天的滋味。更远的地方只从母亲嘴里听说,父亲去那儿盖房,那个地方就长在我们家里。

    陇海线上往来的火车已经少得不能再少,村里在宝鸡上班的说,工厂没什么活干,连工资都发不出来。学校里,书早就不读了。我头一次把包得干干净净的书的封面撕了,羞怯的数学老师讲课时,教室里乱成一片,几个顽皮的在后面说笑逗弄,不时爆出轰响。老师的脸气得涨红,但他不敢发作。黑板上那个一元一次方程式里的“X”,谁也不屑于去搭理他。“X”就“X”吧,反正毕业了也是当农民修理地球,我们这些农民后代的身份是世袭的。

    周恩来死了,老师嘀咕,被打成右派的姑爷悲伤,但我不知道那有什么关系。朱德死了,我只奇怪井冈山时期为何不叫“毛朱红军”。

    暑假里割草时,我不小心一镰刀劈开了左手食指的指甲。殷红的血汩汩而流,我第一次体会流血的感觉,钻心般疼,但又有隐隐的快感。我觉得自己的血是那么纯正、干净,只可惜不是为革命而流。我在这个夏天割的青草,晾干后卖到东边的军马场,换来了七块钱。

    蝉叫得不能再响的时候,媒人带来了我的媳妇。在看到同样黑瘦的她之后,我心里那根叫做爱的弦绷断了,一滴泪挂在眼角。

    雨下了很多天。地里积满了水,玉米抽不出穗,蔫蔫地耷拉着头。母亲说,天为难人呐!一天晚上,我从睡梦里被母亲拍醒,“地动了!”屋顶的土唰唰掉下来,我抱着弟弟,母亲拖着妹妹,一家人逃出盖好不久的新屋。唐山那边地震了。广播里整天高叫着“中国人民有志气有能力建设新唐山!”人们开始搭窝棚,晚上一家人蜷缩在一起。

    更大的地震来了。

    毛泽东逝世的那天下午,我正从学校西边的池塘岸上走过,听到高音喇叭里沉痛的声音,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毛主席死了,我们怎么办啊?秋风吹打着地里枯黄的玉米杆,我觉得自己成了孤儿。

    外祖父终于闭上了眼睛。性格耿直,靠劳作节俭攒起一份家业,却被打成十恶不赦的“地主”。游街批斗,儿女受牵连。年迈之躯,寒冬被征为劳力,提夯筑墙。他想不通。他长时间不说一句话,也没什么话能说。忿恨之气郁积于心,发为水肿,肚子鼓得圆滚滚,疼得他直呻唤。那个秋天,母亲和我把外祖父拉到家里。在此之前,父亲已经带他到武功、贞元等地的医院看了,不见起色。气喘得不能自已,但他忍着不至发出大的声响。外祖父斜靠在椅子上,太阳把村前那株老槐树的影子投在瘦削的脸上。他常常独自呆在那儿。母亲上班,我们上学,还有一个小弟弟在家需要他照看。因为有这么一个外祖父,自己没有了前途,我就很冷淡。他仿佛看透了世上的把戏,冷眼等待着命运的召唤。他嘴角有时会动一动,也许是在跟自己说话。秋凉了,小舅舅把外祖父接回去。不久,他就离开了人世。外祖父张义,仅仅活了六十二岁。出殡那天,我想哭却怎么也哭不出来。

    这年十月,天似乎晴了。我还不能确定,新出来的太阳会照在自己单薄的身上。

              《新周刊》专栏左撇子说 2010年8月15日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