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州电商培训被骗了:凌叔华 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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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文坛有一句趣话:“嫁君要选梁实秋,娶妻先看凌叔华”。凌叔华(1900.3.25--1990.5.22)生于文化古城北京的一个仕宦与书画世家,是其父第四位夫人所生。古城的灿烂文化和环境启迪了她的天资才华,使她在文学创作和绘画方面都有优异的成就。她既善工笔,又善写意,墨迹淡远,秀韵入骨,被国内外的名家所称道。莫罗瓦说她是一位多才多艺"心灵剔透"的中国女性。而她的小说多以吟咏自然风物,神往于古代的高人雅士,融诗、画艺术于小说之中,具备传统写意画的神韵。


酒 后


  夜深客散了。客厅中大椅上醉倒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酣然沉睡;火炉 旁坐着一对青年夫妇,面上都挂着酒晕,在那儿切切细语;室中充满了沉寂 甜美的空气。那个女子忽站起来道:
  “我们俩真大意,子仪睡在那里,也不曾给他盖上点。等我拿块毛毡来, 你和他盖上罢。把那边电灯都灭了罢,免得照住他的眼,睡的不舒服。”
“让我去拿罢。”男子赶紧也站起来说。 女子并不答言,转身已把毡子抱来,说: “轻轻的给他脱了鞋子罢。把毡子打开,盖着他的肩膀和脚,让他舒舒
服服的睡觉。”她看着那男子与那睡着的人脱了鞋,盖好了毡子,又说道: “我们还是坐在这里罢。他一会儿醒了一定要茶要水的。他刚才说他不 回家了,这里的大椅比他家的床还舒服多呢。”她说着又坐下,“咳!他的
家庭也真没味儿,他真可怜。” 男子仍旧傍他妻子坐着,室中只余一盏带穗的小电灯,很是昏暗;壁炉
的火,发出那橘红色柔光射在他俩的笑容上;几上盆梅,因屋子里温度高, 大放温馨甜醉的香味。那男子望着他的妻子,眯着眼含笑道:
“采苕,我也醉了。”
“你不是说你没喝多少酒吗?”女子微笑说。 “我不是酒醉,这是被这些环境弄醉了。??我的眼,鼻,耳,口——
灵魂都醉了??,我的心更醉了——你摸摸它跳的多么快!”他说着便靠紧
采苕那边坐。 采苕似笑非笑的看一看他,随后却望着那睡倒的人,说:
“你还不认帐喝醉了呢。你听听你自己又把那些耳,鼻,口,目,灵魂,
心等等字眼全数的搬出来了。只是你的脸不象子仪那样红,他今天可真醉 了。”
男子似乎没听见他的妻子说什么,仍旧眯着醉眼,拉着她的手,说:
  “亲爱的,叫我怎样能不整个人醉起来呢?如此人儿,如此良宵,如此 幽美的屋子,都让我享到!平常在这样一间美好舒服的房子坐着,看着样样 东西都是我心上人儿布置过的,已经使我心醉,我远远的望见你来,我的心 便摇摇无主了。现在我眼前坐着的是天仙,住的是纯美之宫,耳中听的,就 是我灵府的雅乐,鼻子闻到的——销魂的香泽,别说梅花玫瑰的甜馨比不上, 就拿荷花的味儿比,亦嫌带些荷叶的苦味呢,我的口——才刚尝了我心上人 儿特出心裁做的佳味,——哦,我还可以尝那似花香非花香,似糖甜非糖甜, 似甘酒非??”
  “够了,够了,你真醉了,好好的又扯上这些小说式的话来逗我。说话 小点声音罢,看吵醒子仪。”


他拿他夫人的手热烈的嗅了几嗅,又抬头望着她道: “你也有点醉罢?这腮上薄薄的酒晕,什么花比得上这可爱的颜色呢?
——桃花?我嫌她太俗。牡丹?太艳。菊花?太冷。梅花?也太瘦。都比不 上。”说着他又靠近坐一些,“呀!不用讲别的!就拿这两道眉来说罢,什 么东西比得上呢?拿远山比——我嫌她太淡;蛾眉,太弯,柳叶,太直,新 月,太寒。都不对,都不对。眉的美真不亚于眼的美,为什么平时人总说不

到眉呢?” 采苕今晚似乎不象平常那样,把永璋说的话,一个个字都饮下心坎中去,
她的眼时时望着那睡倒的人,至此方用话止住永璋道: “我的头今晚也昏昏的。我喝了酒不爱说话,你却滔滔不绝,不觉得渴
吗?” 永璋余兴未尽,摇摇头还接续说:
  “采苕,我说真话,眉的美也是很要紧的。可是平常初次见面的,看不 到眉的好丑,这须在静夜相对的时候,才觉得到呢。唉,你的眉,真是出奇 的好看!”
  “永璋,我不理你了,你尽是拿我开玩笑。”她微耸双眉说着,转过身 去背着永璋。
  “我那里敢?”他急忙分辩,用手轻轻扳转采苕来。“我现在赞美大自 然打发这样一个仙子下凡,让我供奉亲近,我诚心供奉还来不及,那里敢开 玩笑??我相信一个人外表真美的,心灵也一定会美。比如你的心灵,那一 时不给我愉快,让我赞美。就这屋子说,那一样不是经你的手动使才被人赞 美的。若是有人拿一个王位来换,不用说我这个爱人,就是这屋里东西,我 一定送他进疯人院去。”
采苕此时似乎听而不闻的样子,带些酒意的枕她的头在水璋的肩上,望
着那边睡倒的人。永璋仍接续说: “哦,大后天便是新年,我可以孝敬你一点什么东西?你给我这许多的
荣耀和幸福,就今晚说一通晚,也讲不出百分之一来。亲爱的,快告诉我,
你想要一样什么东西?不要顾惜钱。你想要的东西,花钱我是最高兴的。” 采苕听了,想了一想,后来仍望着那睡倒的人。此时子仪正睡的沉酣, 两颊红的象浸了胭脂一般,那双充满神秘思想的眼,很舒适的微微闭着;两 道乌黑的眉,很清楚的直向鬓角分列;他的嘴,平日常充满了诙谐和议论的, 此时正弯弯的轻轻的合着,腮边盈盈带着浅笑;这样子实在平常采苕没看见 过。他的容仪平时都是非常恭谨斯文,永没象过酒后这样温润优美。采苕怔
怔的望了一回,脸上忽然热起来,她答说:
“我什么也不要,我只要你答应我一样东西??只要一秒钟。” “请快点说,”永璋很高兴的说:“我的东西都是你的一样。别说一秒
钟,千万年都可以的。”
“我要——我有些不好意思说。” “不要紧。”
“他??” “他一定不会醒的,你放心说罢。” “我:我只想闻一闻他的脸,你许不许?” “真的吗,采苕?”
“真的!实在真的!” “真的?那怎么行???你今晚也喝醉了罢?”
  “没有喝醉,我没有喝醉。我说给你听,我为什么发生这样要求,你就 会得答应我了。我自从认识子仪就非常钦佩他;他的举止容仪,他的言谈笔 墨,他的待人接物,都是时时使我倾心的。因为他是有了妻子的人,我永远 没敢露过半句爱慕他的话。他处在一个很不如意的家庭,我是可怜他。”
“他对我很赞你,很羡慕我。因为羡慕我的人太多了,我也没理会。我

也知道你很钦佩他,不过不知道你这样倾心。” “小点声音。让我说完我的心事——我天生有一种爱好文墨的奇怪脾
气,你是知道的,见了十分奇妙的文章,都想到作者的丰仪,文笔美妙的, 他的丰采言语却不一定美好,只有他——实在使我倾心的,咳,他那一样都 好!??我向来不敢对人提过这话,恐怕俗人误会。今天他酒后的言语风采, 都更使我心醉。我想到他家中烦闷情况——一个毫没有情感的女人,一些只 知道伸手要钱的不相干的婶娘叔父,又不由得动了深切的怜惜。??他真可 怜!??亲爱的,他这样一个高尚优美的人,没有人会怜爱他,真是憾事!”
“哦!所以你要去 Kiss 他,采苕?” “唔,也因为刚才我愈看他,愈动了我深切的不可制止的怜惜情感,我
才觉得不舒服,如果我不能表示出来。”她紧紧的拉住永璋的手道,“你一 定得答应我。”
永璋面上现出很为难态度,仍含笑答道: “采苕,你另想一个要求可以吗?我不能答应你??”采苕不等他说完,
便截住他的话道: “我信你是最爱我的,为什么竟不能应允我这要求???就是子仪,你
也非常爱他,??” “亲爱的,你真是喝醉了。夫妻的爱和朋友的爱是不同的呀!可是,我
也不明白为什么我很喜欢你同我一样的爱我的朋友,却不能允许你去和他接
吻。”永璋连忙分说。 “我没有喝醉,真没醉,”采苕急急说道,“你得答应我,只要去 Kiss
他一秒钟,我便心下舒服了。你难道还信不过我吗?”她看住永璋。
永璋看她非常坚决的神气,答道: “信不过你是没有的话,只是我觉得我不能答应你这个要求。”


“既然不是不信得过我,你为什么不答应我?”她站起来很恳切的说。 “你真的非去 Kiss 他不可吗?”
“是的,我总不能舒服,如果我不能去 Kiss 他一次。”
“好吧!”永璋很果决的说。 她站起来走了两步,忽然又回来拉永璋道: “你陪我走过去。” “我坐在这边等你,不是一样,怕什么,得要人陪?” “不,你得陪我去。”
  “我不能陪你去。况且,我如果陪了你去,好象我不大信任你似的,你 想想对不对?”
她不答的走去,忽然又站住说: “我心跳的厉害,你不要走开。” “好,我答应了在这边陪你的。”
  “我去了,”她说完便轻轻的走向子仪睡倒的大椅边去,愈走近,子仪 的面目愈现清楚,采苕心跳的速度愈增。及至她走到大椅前,她的心跳度数 竟因繁密而增声响。她此时脸上奇热,心内奇跳,怔怔的看住子仪,一会儿 她脸上热退了,心内亦猛然停止了强密的跳。她便三步并两步的走回永璋身 前,一语不发,低头坐下。永璋看着她急问道:
“怎么了,采苕?”

“没什么,我不要 Kiss 他了。”
(初载 1925 年 1 月 10 日《现代评论》1 卷 5 期)

绣枕


  大小姐正在低头绣一个靠垫,此时天气闷热,小巴狗只有躺在桌底伸出 舌头喘气的分儿,苍蝇热昏昏的满玻璃窗上打转。张妈站在背后打扇子,脸 上一道一道的汗渍,她不住的用手巾擦,可总擦不干。鼻尖的刚才干了,嘴 边的又点点凸了出来。她瞧着她主人的汗虽然没有她那样多,可是脸热的酱 红,白细夏布褂汗湿了一背脊,忍不住说道:
  “大小姐,歇会儿,凉快凉快吧。老爷虽说明天得送这靠垫去,可是没 定规早上或晚上呢。”
  “他说了明儿早上十二点以前,必得送去才好,不能不赶了。你站过来 扇扇。”小姐答完仍旧低头做活。
  张妈走过左边,一面打着扇子,一面不住眼的看着绣的东西,叹口气道: “我从前听人家讲故事,说那头面长得俊的小姐,一定也是聪明灵巧的, 我总想这是说书人信嘴编的,那知道就真有。这样一个水葱儿似的小姐,还 会这一手活计!这鸟绣的真爱死人!”大小姐嘴边轻轻的显露一弧笑涡,但
刹那便止。张妈话兴不断,接着说: “哼,这一封靠枕儿送到白总长那里,大家看了,别提有多少人来说亲
呢。门也得挤破了。??听说白总长的二少爷二十多岁还没找着合式亲事。
唔,我懂得老爷的意思了,上回算命的告诉太太今年你有红鸾星照命 主,??”
“张妈,少胡扯吧。”大小姐停针打住说,她的脸上微微红晕起来。
  此时屋内又是很寂静,只听见绣花针噗噗的一上一下穿缎子的声音和那 扇子扶扶轻微的风响,忽听竹帘外边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叫道:
“妈,我来了。”
  “小妞儿吗?这样大热天跑来干什么?”张妈赶紧问。小妞儿穿着一身 的蓝布裤褂,满头满脸的汗珠,一张窝瓜脸热得紫涨,此时已经闪身入到帘 内,站在房门口边,只望着大小姐出神。她喘吁吁的说:
“妈,昨儿四嫂子说这里大小姐绣了一对甚么靠垫,已经绣了半年啦,
说光是那只鸟已经用了三四十样线,我不信。四嫂子说,不信你赶快去看看, 过两天就要送人啦。我今儿吃了饭就进城,妈,我到那儿看看,行吗?”
张妈听完连忙陪笑问:
“大小姐,你瞧小妞儿多么不自量,想看看你的活计哪!” 大小姐抬头望望小妞儿,见她的衣服很脏,拿住一条灰色手巾不住的擦
脸上的汗,大张着嘴,露出两排黄板牙,瞪直了眼望里看,她不觉皱眉答—

“叫她先出去,等会儿再说吧。” 张妈会意这因为嫌她的女儿脏,不愿使她看的话,立刻对小妞儿说: “瞧瞧你鼻子上的汗,还不擦把脸去。我屋里有脸水。大热天的这汗味
儿可别薰着大小姐。” 小妞儿脸上显出非常失望的神气,听她妈说完还不想走出去。张妈见她
不动,很不忍的瞪了她一眼,说: “去我屋洗脸去吧。我就来。”
  小妞儿噘着嘴掀帘出去。大小姐换线时偶尔抬起头往窗外看,只见小妞 拿起前襟擦额上的汗,大半块衣襟都湿了。院子里盆栽的石榴吐着火红的花,
  
直映着日光,更叫人觉得暑热,她低头看见自己的膈肢窝汗湿了一大片了。 光阴一晃便是两年,大小姐还在深闺做针线活,小妞儿已经长成和她妈 一样粗细,衣服也懂得穿干净些了。现在她妈告假回家的当儿,她居然能做
替工。
  夏天夜上,小妞儿正在下房坐近灯旁缝一对枕头顶儿,忽听见大小姐喊 她,便放下针线,跑到上房。
她与大小姐捶腿时,有一搭没一搭的说闲话: “大小姐,前天干妈送我一对枕头顶儿,顶好看啦,一边是一只翠鸟,
一边是一只凤凰。” “怎么还有绣半只鸟的吗?”大小姐似乎取笑她说。
  “说起我这对枕头顶儿,话长哪。咳,为了它,我还和干姐姐呕了回子 气。那本来是王二嫂子给我干妈的,她说这是从两个大靠垫子上剪下来的, 因为已经弄脏了。新的时候好看极哪。一个绣的是荷花和翠鸟,那一个绣的 是一只凤凰站在石山上。头一天,人家送给她们老爷,就放在客厅的椅子上, 当晚便被吃醉了的客人吐脏了一大片;另一个给打牌的人,挤掉地在上,便 有人拿来当作脚踏垫子用,好好的缎地子,满是泥脚印。少爷看见就叫王二 嫂捡了去。干妈后来就和王二嫂要了来给我,那晚上,我拿回家来足足看了 好一会子,真爱死人咧,只那凤凰尾巴就用了四十多样线。那翠鸟的眼睛望 着池子里的小鱼儿真要绣活了,那眼睛真个发亮,不知用什么线绣的。”
大小姐听到这里忽然心中一动,小妞儿还往下说:
  “真可惜,这样好看东西毁了。干妈前天见了我,教我剪去脏的地方拿 来缝一对枕头顶儿。那知道干姐姐真小气,说我看见干妈好东西就想法子讨 了去。”
大小姐没有理会她们呕气的话,却只在回想她在前年的伏天曾绣过一对
很精细的靠垫——上头也有翠鸟与凤凰的。那时白天太热,拿不得针,常常 留到晚上绣,完了工,还害了十多天眼病。她想看看这鸟比她的怎样,吩咐 小妞儿把那对枕顶儿立刻拿了来。小妞儿把枕顶片儿拿来说:
“大小姐你看看这样好的黑青云霞缎的地子都脏了。这鸟听说从前都是
凸出来的,现在已经踏凹了。您看——这鸟的冠子,这鸟的红嘴,颜色到现 在还很鲜亮。王二嫂说那翠鸟的眼球子,从前还有两颗真珠子镶在里头。这 荷花不行了,都成了灰色,荷叶太大,做枕顶儿用不着。??这个山石旁还 有小花朵儿??”
大小姐只管对着这两块绣花片子出神,小妞儿末了说的话,一句都听不
清了。她只回忆起她做那鸟冠子曾拆了又绣,足足三次,一次是汗污了嫩黄 的线,绣完才发现;一次是配错了石绿的线,晚上认错了色;末一次记不清 了。那荷花瓣上的嫩粉色的线她洗完手都不敢拿,还得用爽身粉擦了手,再 绣。??荷叶太大块,更难绣,用一样绿色太板滞,足足配了十二色绿线。?? 做完那对靠垫以后,送了给白家,不少亲戚朋友对她的父母进了许多谀词。 她的闺中女伴,取笑了许多话,她听到常常自己红着脸微笑。还有,她夜里 也曾梦到她从来未经历过的娇羞傲气,穿戴着此生未有过的衣饰,许多小姑 娘追她看,很羡慕她,许多女伴面上显出嫉妒颜色。那种是幻境,不久她也 懂得。所以她永远不愿再想起它来撩乱心思。今天却不由得一一想起来。
小妞儿见她默默不言,直着眼,只管看那枕顶片儿。便说道: “大小姐也喜欢她不是?这样针线活,真爱死人呢。明儿也照样绣一对

儿不好吗?” 大小姐没有听见小妞儿问的是什么,只能摇了摇头算答复了。
(初载 1925 年 3 月 21 日《现代评论》1 卷 15 期)

吃茶


  当太阳拥着早霞出来后,小鸟吱喳的闹了两个钟头,花影渐渐的被描在 一间闺房的窗上。那鸟雀的啼歌跟着不相识的春风,直冲进芳影小姐闺帷, 把她吵醒了。
“几点钟了?”芳影搓搓眼睛低声的问。 “很早呢,才打九点。小姐还歇会儿罢。”一个女仆陪笑回答,接着提
着水壶走了出去。 芳影仍旧闭目养神,但耳际一阵一阵的鸟声和街外小贩的叫号,使她不
能再睡了,她沉思道: “其实昨晚看完电影已经十一点半了,睡时已经一点,怎样再也不困
了。??呀,昨晚见的淑贞的哥哥,相貌真是不俗,举止很是文雅??他很 用神和我谈话??他跟我倒茶,拿戏单,捡掉在地上的手帕,临出戏院时, 又帮我穿大氅??唔,真殷勤。??出戏院时,他搀扶我上车后,还摘下帽 子,紧紧地望了我一会儿呢。??


  “我起先同他坐近,觉得很不舒服,后来他仔细的和我翻译那幕上英文, 不多工夫我就不觉得不舒服了。??对哪,他特别用心的翻译那几句‘爱能 胜一切,爱是不死的,’在那幕少年与他情人分手时的话。??他还恐怕我 不懂,告诉我说:外国所说的爱字,比中国的爱字稍差,情字似乎比较切实 一点,但还不十分合式。他说时我的脸立刻热起来。??幸亏电影院是漆黑 的,没有人看见。
“哦,淑贞说他们今天要去公园听音乐,很好的音乐,邀我务必同去。
她又说今天下午接我。??那末我应当早些起来收拾收拾“但是我睡的太少, 脸色又要发黄,眼睛也发红,人家看了多难看,还是多躺会儿养养神再起 吧??
“这换洋取灯的老婆真讨厌!大清早起,谁换取灯儿呢?只这样喊,叫
人睡不了。还是早点起来收拾收拾吧。” 芳影起来慢慢的踱到妆台前坐在椅上。此时女仆进来倒洗脸水,擦镜子,
摆香粉和梳头的用具,忙成一片。
  她默默地对着镜子出神。镜里的她,一双睡起惺忪的眼,腮上的轻红直 连上眼皮,最是那一头乌油油的发,此时正蓬松着,衬出很细小的脸盘。一 时诗情画意都奔向她的心头和眼底??末了想到“水晶帘下看梳头”,她连 镜子都不好意思看了。
  她洗漱完便梳头,一会想到自己正当芳菲时候,空在“幽闺自怜”;年 华象水一般流去了,眼便蓄着一眶泪,一会儿想起昨晚看电影时,喁喁细语 的光景,脸上便立刻有些发热,心里跳起来。
  不多时把头发梳好,又重施一回粉,后来才把发抿齐。打扮完,对着镜 子又出了回神。
“他今天来见我,不知??”她脸一热不好意思往下想了。 午饭后,她在闺房,看着窗上花影因日光忽明忽暗,花枝因微风摇曳,
婀娜生姿,只觉得心里满满的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正在怅惘,忽见仆人进 来回:
“王先生和王小姐来了。”

  “请到客厅吧,”她说完又走到镜台前,重扑粉,掠抿一回发,然后走 入客厅。
  她心内怯怯的,因为她向来不大与青年男子来往,平常偶然碰到表兄弟, 还要脸红红的回避呢。近年她见社会潮流变了,男女都可以做朋友,觉得这 风气也得学学。
她来到客厅,淑贞和她哥哥立刻站起来招呼。 “昨晚你回来就睡了吗?”淑贞坐下说。 “我回来和娘谈了一会就睡了。”芳影答。 仆人递上茶来,她让了回茶,仍和淑贞说了些闲话。 “你已经和伯母说了我们去听音乐吧。我们去好吗?”淑贞说。 “说了。请用了点心再去,令兄第一次来,一点吃的东西也没有,太寒
伧了。”芳影说完,见淑贞的哥哥坐在一旁用茶,很是恭谨,很想和他说几 句话,但想不起说什么好,还是淑贞先开口:
  “哥哥,芳影姐姐吟诗作对都会,她晚上吹起箫来,邻居的人都不愿意 睡呢。”
  “我早就听说了,不知芳影女士什么时候可以赏我一曲听听?”淑贞的 哥哥陪笑的问。
芳影立刻红晕了两腮微笑答:
“王先生在外国什么好音乐没听过,我不来献丑。” 他们又静默了一会,淑贞说: “我哥哥近来想找些中国词曲本看看,芳影姐姐,您一定知道不少。哥
哥,你请教请教她吧!”淑贞的哥哥还未答话,芳影立刻抢着说:
“我那里懂得什么词曲,淑贞!” “我不管你讲不讲,等他请教你吧。咱们多找两个人去公园有兴味。等
我去街口找周家的两个小弟弟一同去不好吗?”她说着站起来,“我去去就
回来,哥哥,你在这里等忽儿。”她的话完了就走出去,芳影伴她到门口, 回到客厅时,淑贞的哥哥正开门迎她,等她进去才关了门分宾主坐下。
此时客室中很是静寂,主客都默默的装作看墙上字画,一会儿淑贞的哥
哥问道: “淑贞告诉我说,芳影女士不但诗词作的很好,字还写得很美呢。几时
求您写些东西可以吗?”
“我实在不会写字,不要笑话吧。现在听说不时兴写字了。”她答。 “那有这话。我知道有许多留学生还一回中国便关起门学字呢。” 他们又默然了一会儿,他说: “我回国以后很想找人学习些本国音乐,您的箫是那位先生教的?” “家婶娘教的。学了不多,吹的又不好。”她含笑的答。 “淑贞说,您吹的好极啦。我盼望我有耳福可以听到。” 她笑了笑,不知说什么好,耳畔听到理想的青年一句一句恭维话,想到
今早醒来的胡思,不觉心里微微迷惘,脸上有些发热,举止极不自然起来。 正在沉默的时候,淑贞跑回来嚷道:
  “白跑了一趟。周家弟弟,一个出了门,一个发烧,咱们三个人去走走 吧。哥哥,方才又打了一个电话给梅先家,他们说她明天准回来。”
他们三人坐汽车去了。 她觉到淑贞的哥哥处处都对她用心,上车又扶她上去,下车又搀她下来,

走山石或过桥的时候,他都要上前搀扶她,唯恐她遇了不测的危险:且提了 她的手袋及大衣紧紧相随,丫头使仆都没有他那样谨慎小心。
  还有两样,令她不能不动疑的,就是他每逢芳影和他答话,他便很留心 的听,笑微微的望着她;她遗落手袋在车上,她只提一声,他便从公园后边 独自走回公园前面,很不少道,去替她拿回来。
  快下太阳时候,他们送她回到家来。临行时,他说今天下午一同游玩得 很乐,他又很诚恳的叮嘱她三十号务必请去北京饭馆吃茶。
  从那回同游公园以后,芳影整天都觉得心口满满的,行也不安,坐又不 宁,最厌同人说话,早上怕起来,晚上很迟都不觉得要困,白天父亲买了一 盆大玫瑰花给她,她并不觉得高兴,却不住的对它长吁短叹,晚上月亮出来, 母亲催她睡觉,她只倚着窗台发愣。
  她妈也有点猜到她女儿犯心事烦恼,所以请了几个女伴来陪她解闷。可 是她近来却是最怕和人家周旋,她们说的话,她都听不进耳,好似有个耳套 蒙上一样,除非有时候人家提到淑贞的家,她才象把蒙耳的套子摘去。
她不知不觉的与许多素日亲近的人疏远,只有那妆台上一方镜子,她不 但不想疏远,还时时刻刻想去看看她。她本就好修饰,但每回妆罢对镜时, 每念到“如此年华如此貌,为谁修饰为谁容?”她就觉得惘然寡兴,现在她 对镜时想到这两句话,每每抿嘴微笑,翻过身去不迭的照后身及左右。
这样 的过了一个星期。一天早晨她妆罢后倚在窗栏看着暖和的太阳
照着廊下一盆粉色玫瑰花,那些花浸在日光里特别鲜艳,她正在赞叹,忽见 仆人递给她一信,上写“西四王缄”,她腮上立刻热起来,心里亦跳,急走 到内房,才把信拆开,一看乃是一个请帖:
张梅先女士与王斌先生订于本月三十日下午二时在北京
饭店行结婚礼,恭请


光临 这请帖好似一大缸冷水,直从她头上倾泼下来。起先昏惘冰冷的,后来
又有些发暖,不多会儿仍旧发凉,她一阵一阵的说不出的难受。请帖已经掉
在地上,她捡起再看,依旧和方才的一样。随着甩了它,往大椅里很重的坐 下,咳了一声,眼泪不禁滴滴点点的流下来。
她正在很懊丧的垂泪,淑贞在窗外一边走进来嚷道:
  “芳影姐姐在家吗?我哥哥三十号便行结婚礼,我来找你搀新娘子。本 来约好小梅表姊的,姑母昨晚有电报来叫她回去了。我跑了一早上找人作替 身,一个找不着,其实她们也不衬,不是太胖就是高。姐姐,你的身材和新 娘子的配起来很好,你答应了罢。我求你。”
芳影神色已经够灰淡,只好有声无气的答道: “我从来没做过搀亲的,恐怕做下来。近来又很不舒服,也许要生病,
你还是另我人罢??请坐,淑贞。”她拉淑贞坐下。 “那??我可找不出别的合式人来了。你替我找一个行吗?” 她想了一想说:“回头我的堂妹妹回来,问问她吧。她过一会就下学了。” 淑贞听说喜欢的跳起来说: “对了,她也很好,我坐在你这里多谈谈等等她。” 幸亏淑贞是很能说笑的,她会说许多事,女子都觉得有趣的。她谈了许
多有趣的新闻,芳影虽不完全听见,倒也减去不少懊恼寂寞。末了一段话最

使芳影不能不听的就是她谈到一个拐脚的小姐,她说: “好笑的很,中国人吃饱了饭便想到婚嫁的事。自从我哥哥回国后就有
许多人请茶请饭,有一天黄家——就是,石坊桥的黄家——请哥哥到来今雨 轩吃饭,我也去了。他们的二小姐,跛了一只脚的,你大约亦看见过,坐着 倒看不出来,走起来,才觉出。她在园里走动时上山下山,过桥或是开门, 我哥哥就搀扶她,她手里拿的东西,哥哥也替她拿着。这不打紧,黄家忽然 托人示意,叫哥哥去求婚。我哥哥很是好笑,不用说他已经在外国和张小姐 订了婚,就是没有,我家那里肯说一个跛小姐呢?但是过后黄家的人都说既 然他不属意他家的小姐,为什么搀扶她,服侍她,那样卖小心呢?我哥哥知 道了又是生气,又是好笑,他说男子服侍女子,是外国最平常的规矩。芳影 姐姐,你说好笑不好笑?”
  芳影此时觉得有说不出的一种情绪,她嘴边微微显露一弧冷冷的笑容, 她的眼望着窗上的花影,依旧是因风摇曳,日光却一阵阵的浅淡。她迟迟的 说:“外国??规矩??”
三,十六,一九二五,文光书屋
(初载 1925 年 4 月 25 日《现代评论》1 卷 20 期)

         再见


四年后,她在西湖刘庄的花神亭上遇见他了。 一个秋天晴爽的下午,她站在亭上望着淡漠的日光,缓缓的停留在被落
叶与蛛网妆点着的神位上,心里正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凉味,忽听背后有人招 呼她,“筱秋小姐,想不到在此地才见着你!”
她回头一看, “原来是你,骏仁先生!”
  “我们几年不见了!筱秋小姐??这称呼没错吗?”他说时眼望着她的 脸。
  “自然没错,”她说着觉得脸上有些暖烘烘的,“日子真是过的太快, 我们不见,可不是四年了吗?”
“你什么时候来杭州的?” “我七月底来杭州女子高等小学校教书,你几时来的?”“我从前年十
月来的。”


  “呀,那正是我母亲过去的时候??”她说着眼眶有些发潮,立刻转头 假装望着后面的山。
“伯母已经不在了吗?”他脸上现出很关心的神色。
  “她在前年的夏天,又犯那旧病,到十月二十就过去了。”她说着低头 看着手拿的旱伞。
“咳,原来伯母已经不在好久了!我还没知道。”他的声音带着很抱歉
的样子,接着问道,“你现在独自住在学校吗,还是同老伯住?” “我住在学校里。我父亲还在北京。” “学校的生活怎样?你还过得惯吗?” “还可以对付。”她说完,望了望他。他的面容比以前丰润,眼边的大
学教授式的黑灰圈已经没有了。身上穿着一件青灰哔叽线呢的夹袍,脚上皮
鞋擦得闪亮,头发刷得油光,时时透出一种发油的香,这样装束,她觉得以 前他没有过。
“你现在做的事,还得意吗?”她问。
“咳,一天天的为人忙,那说得上得意不得意。”他叹了口气。 “做什么事,听人说你做了官了——”。 “在督办公署做秘书长,另外还兼军务顾问,也算是官吧!这两年偏偏
遇到浙江事多的当儿,我就闲不了,常常在督办那里为了编一个电稿就弄到 晚上两三点才回家睡。有时候半夜三更还打电话来请去商量军务。你知道我 最怕熬夜的,这样子连睡觉的工夫都没有,你想我们多难过。”他说着手摸 着袋里一个烟卷盒,带笑问道:
“许吃烟吗?” “请便。”她随即坐在栏杆上,问: “今天太太没有一同出来么?” “什么太太?”“尊夫人!”
  “连订婚都没影子,那来太太?”他看着她微笑,又问道:“你信我已 经结婚了吗?怪不得??”他忽然住语。
“??有些人这样说??”她脸慢慢的泛红。

他笑了笑自语道: “怪不得,原来有些人这样说??”
  这时他们都象很注意园庄的景致,她望着一棵盛开的秋芙,迎风招展; 他望着对面的水榭。末了还是他开口:
“我们到那水榭里去吃茶好吗?” “那里好象不让人进去,以前我来过两次,都没有开门。”她说。“现
在开着门呢。”他脸上显出笑容,“今晚我在那边请客。”她提了洋伞和手 袋同他下亭。他说:
“让我拿?” 他接过手袋摸着硬纸壳的长方东西,问: “你到这里写生来吗?给我看看?”
  “不是,那是我方才在湖堤照像馆取回的两张像片。今天我为了取像片 才能出来走走呢。”
“给我看看?” 她点点头,他取出来一边看,一边说: “这个没有本人这样消瘦。”
  “这样才好,我就怕干娘看见我瘦的这样,她一定不好过。”“你打算 寄给你干娘的吗?”
“是的,她每回来信,总催我寄她一个像片,从去年我就答应了她。”
“这张给她,这张给我?” “我们舍监周太太还要一张呢。” “不——你得先给我一张,好容易遇着你了。”


他看着她面红了。 “??可是周太太已经知道我照了像。” “这样,你再印一张给她?”
她点了点头,此时已经来到一所玻璃窗临湖的水榭。迎门靠窗一面大镜
子,山色湖光,统统收揽在里头,她望到镜里自己和他的影子,不觉注目, 忽听拨动水草声,一只小船摇过窗口,有人叫道:
“老爷,太太,买莲藕吗?”
他带笑向外摇了摇头。一个听差的穿着青洋缎的衣裤进来问: “老爷要喝茶吗?”
“来一壶龙井,叫厨子开点心上来。”
听差去了。她坐在临窗的左边笑道: “从前我们的小当差称呼你老爷,你就脸红,现在答应的多爽亮!” “惯了!在公署里他们还称呼大人呢!”
她望着南屏山说: “你来西湖后作过多少诗,一定不少吧?” “一首也没有,我那会作诗?”
“你在北京的时候,不是天天做诗的吗?我不信你没有作。” “你不是说过作诗多半是无病呻吟吗?” “我觉得这样的一个诗人到了西湖,不留些吟咏,未免使湖山减色。”
她含笑看他。 “西湖专候今天这位女诗人为她加色呢!??我一天瞎忙到晚,那来工

夫作诗?”他也笑着。 “怪不得我在《艺林》《思潮》上头好久不见大作,还只道你不肯拿出
来发表呢。”


  “那是供给教员和学生们那种闲人消遣文墨的??我那有什么闲空?” 他说完仍旧含笑看她,她的眼望着窗外去了。
  此时仆人送上点心来,他看见摆在她面前一个小碟上面有乌手指印,立 刻叫住仆人:
“眼睛瞎了吗?碟子这样脏都看不见,拿去!”仆人把小碟拿去。 他又喊道:“煮一碗糖桂花栗子来!” 他随着把自己的碟子擦洁净摆在她的面前,仆人进来回道: “大师父说今天买不到嫩栗子,问老爷要另做什么点心?” “胡说,怎会买不着?我老早就吩咐他买,怎会买不着,真是混人!今
晚上督办来,他就为着吃那桂花栗子汤。叫他赶快去找去。赶快去,时候不 早了。”
听差“是是”答应着走了。他回过头来见她正对着西泠桥出神,他说: “随便用点吧,这糖莲子没有什么吃头。”
她默默的喝了两口汤,说:
“也不错。从前你使唤那个老王,现时还在你那里吗?” “他没跟我出京,可是今年春天我从北京叫了他来,只做了一个月。他
那老家人的架子可真大。那天我只说了他一句,他便跟我告长假了!”
她默默望着南屏山一会说:“雷峰塔倒的时候,你在杭州吗?” “在杭州。塔倒的第二天,我去看了,许多花子穷人去那边捡东西,捡
出好几百卷经来,这经卷是盖在塔的墙里的,有一千多年了。头一天我们一
块钱就买几卷,第二天就有人收买,立刻就长到一块钱买一卷,第三天便长 到十块。听说现在京城里卖二百块一卷呢。”
“你买了没有?”


“我只买了二十多卷。” “你有没有送一卷给云中老先生?这回雷峰塔倒后,他还作了三十首诗
追悼它。你总念过的罢?”
  “我真应当送他一卷,怎样把他忘了,可惜现在我的都给张督办要去了。 将来有机会再买罢。”
点心已经用过,早有下人捡走。他站起来喝茶,她说: “这后窗的竹影真真可爱。” “你这样喜欢竹子,什么时候到云栖看看去。” “我去过云栖了,竹子真好!——听说西溪的更美。走不完的竹林子,
你还记得你说过要领我去逛西溪的话?” “怎不记得!我还说若是逛西溪,我跟你去挑行李呢。那天我们俩还在
天坛的大柏树底下一边走一边谈话,不知不觉走迷了道,后来伯母要回去, 好容易才找到我们。云栖的竹林真有些象那柏树林子,什么时候我们去那里 走走去。还有一个地方你从前也说要去的。”
“那个地方?” “孤山。你记得那天下大雪,我上你家去,你们房里的梅花开得正好。

我们俩坐在窗户口望着雪发愣,你说什么时候你要去孤山画一幅梅花带雪的 景送我,我还答应了去收梅花上的香雪跟你沏茶慰劳呢?那时的光阴真是寸 寸是黄金??去年我同一些朋友到烟霞洞正遇到下雪,几十棵梅花都开了, 他们在房内打牌,我一个人站在梅花底下,足足发了半天愣。他们笑我是林 和靖,迷上梅花了,那知道我是因为想起我们那回的谈话。??”
她象不好意思看他的样子,站起来望就窗外说: “谈起西湖名胜来,十天也说不完。??”她低头看看手表, “天不早了,我该走了。” “才过四点,早呢。好容易才遇到,再多坐会儿。”他赶紧说。


“回到学校也就不早了。”她还是要走的神气。 “早呢。四年不见,见面谈不了几句话就要走,好意思吗?”她不得已
重复坐下,他说: “坐近窗口,不怕风吗???你真是太瘦了。” “岂止瘦了,也老了。”她摇了摇头这样说。 “那里老得这样快???学校的饭食还好吗?” “还不错。”
“你的功课怎样,教多少钟点?”
“一礼拜廿八点,功课倒不算难。” “唉哟,廿八点——太累了罢?薪水还够用吗?” “也就对付罢。”
他沉思一会说:“我看你实在太累了,但是小学教员都是这样的。我知
道你是不肯叫人帮助的,要不然??我看你还是离了学校教馆好些。前几天 盐业银行钱经理托我们找一个好先生教他的姨太太,功课很轻,薪金又厚, 只是你一定不肯去的。”
“你看我真的那样没落儿了吗?”
  “我知道你一定不情愿的。??清和坊王家有两个小孩要找一个先生, 她们俩倒很可爱的,你推了学校的事去教那边怎样?”
“不行的,我不能半道儿甩下我那班学生就走。况且他们对我都很不
错。” “别太忠厚了,累坏了没有人替得你的。”
“我如果辞职也得等到年假,半途走了也对不住校长。”
他叹了口气说: “你这样子,我就怕你会累出病来!” 此时一个仆人送一盒牌来,她笑问: “你现在也会打牌了?”
  “不会也得会。现在请客,没有牌,是不成事体的,今晚又得闹到半夜, 明天我四点还得起来修改两个电稿,督办说,早上就要发出去。”
  “这样的日子,也不见得比我不累!”她轻轻的吁了吁,方才在花神亭 上的冷气阵阵都回到心上了,她还象仔细赏观潮堤的晚景。他站起在房内走 了两个圈子,一会站定,一会又走,脸上显出有话不知怎样说的神气。末了 他仍旧坐下微笑问:
“我想问你一件事,你肯告诉我吗?” “我知道的吗?”

“你知道的。” “什么事?”
“你真的相信我已经结婚了吗?” “有人这样说??”
“怪不得你许久不给我写信。现在你知道传错了吧?” “现在??”她此时听见风吹来远远的晚钟声,急说: “唉呀!天真不早了。晚经都开坛了,太阳也快下完了。”她站起来拿
东西要走,他现出很不安的样子,说: “我还有许多事告诉你,再多坐会儿?” “太晚了,我们改天再谈吧。” “改天也好,但是你得留下方才你答应给我的东西。” “什么东西?”
“那张像片,你得留下。” “??那张我已经答应了给周太太了。她过几天要到武昌去。” “你方才答应先把这张给我,再印张给她的,怎样心变得这样快呢?” 她微微笑了笑,眼望着窗外。停了一会,说道: “那个雷峰塔在那里站了一千多年,现在不见了??”


他愣了一会,末了说: “什么时候洗一张给我,我求你。” “改天洗了再送你吧。” “咳,又得等到什么时候!” 她拿着东西往外走道: “我真该走了,你的客人也快来了吧?” 他送她走到湖边小船上,问: “那天我可以去见你?” “请你随时通知我吧。” “你穿的少不少,不凉吗?” “不凉,我来的时候,天也一样凉的。”
摇船的已经将篙点着临湖的石磴,慢慢的船已离岸了。“再见!”他摘
了帽子望着湖船。
  “再见。”她望着西泠桥边的杂树出神。凉秋的晚风散吹着她额前碎发。 南北高峰的苍翠,渐渐被紫灰的暮云笼住,夜雾渐渐飞上峰头,倒在湖里的 影子,已由模糊的一片灰色,变到鱼白灰色,与别部的湖水不分了。
  她的船出了西泠桥的洞子。他呆呆的望着湖水,一会儿忽然想起事来, 急忙走到厨房那边问:
“厨子,买到了桂花栗子没有?一会儿客就到了。” 五,七,十四
(初载 1925 年 8 月 1 日《现代评论》2 卷 34 期)

茶会以后


  “姐姐,你今天看见马二太太了吗?她真有趣!”阿珠从马家茶会回家, 躺在大床上张着嘴笑。
  “怎没看见她?”阿英一边收拾首饰,一边说。“她就坐在我的前头。 我看她隔几分钟必得扑一回粉,看回小镜子。其实脸皮都打褶了,还穿一身 粉红洋服。嘴唇活象‘咬死鸡’,血红血红的连牙都照红了。”
  “你不知道现在又时行擦红嘴唇了吗?淑香告诉我说,把胭脂擦在嘴唇 的当中,好象画画点唇法子一样,这来一张口就看小多了??这也对,张小 姐是出名大嘴的,但昨天她那样擦上了胭脂,果然就不显嘴大了。”她说着 起来脱了鞋子,顺手一掷道,“今天就数我们俩的鞋古板吧。他们的都剜许 多窟窿??”
  “那是窟窿?那是掏皮花的,至少得十二块一双呢。听说十二块的还不 算讲究的呢。”
李妈曲腰站在地下拣鞋,插嘴道:


  “唉哟,我的娘,十二块钱一双鞋,还不算好的!一双鞋够我们四个月 的工钱了!”
姊妹俩不期然而然的都望着她笑,阿珠道:
“还够你的大孩子一年的工钱呢!” “老天爷!??”李妈微微从嗓子哼出说。 “王三嫂的那双,是用了二十美金买的,合中国钱四十块呢!”阿英说。 “天爷爷!那鞋是怎样的?您两位小姐什么时候也带我去开开眼界?” 此时阿英已经收拾完首饰盒,也躺在大炕上。 “人家谁让你这样一个穷婆子到茶会去?人家端茶送点心的跟班都穿着
滑亮的白袍子哪。”
“唉哟,底下人也穿缎子吗?”李妈很羡慕的说。 她们俩都象没理会她的话。阿珠向阿英问: “张家的两个小姐,你说那个好看些?” “两个都很平常,不过穿的时髦罢了。??比较的说,还是小的好些,
那对双眼皮的眼,圆溜溜的转,倒不错。”阿英说罢望着迎前一面镜子。镜
里的她也正溜着圆圆的眼珠。阿珠望着她姊姊说: “那个小的眼睛长得有些象你。” 阿英笑了笑,翻过身,躺着道:
  “可是那个小的前头上那一撮数得过来的头发那样楂枒着,我真看不 惯。两边的流水,四四方方贴在耳朵旁,好象贴了两块黑布。”
  “今天她们小姐和太太们都不和堂客说话。这别是她们学的外国规矩 吧?”
  “我就没听说过这是外国规矩!这许是她们的规矩,??提起来,我还 碰了一鼻子灰呢!”阿英说起,面上显出很懊悔的神色。“怎样碰一鼻子灰?” “刚刚用完点心那时候,我看许多人都到廊子底下坐着看花,我也想看 看,就走进那一堆多人的圈子去,乘便找一张藤椅子坐下。那知道他们都显 出奇怪的样子,我只发愣看花,后来我定神一看,才知道他们是那样子的!”
“怎样的?”阿珠很注意的问。

“他们都是一男一女隔着排坐,我坐在方小姐旁边,所以他们笑我。” “在亭子上,我看见你旁边不也有一个吗?” “那是邹太太特地领他坐在我旁边的。??我真看不惯这些小姐们,同
男朋友那样起劲的说笑。” “玛利就坐在廊子里边,我很想同她招呼一下,连看她几回,她都装看
不见我。” “哼,莱利王见她旁边的男朋友同我说话,她还立刻搭起脸来。其实我
最怕同男子说话。我和男子说话,觉得很不舒服,样样都得小心。” “你不知道莱利王同那个密司脱张已经挑好日子订婚了吗?”“挑好那
天?”
  “听说就是下个礼拜,莱利还亲口请了许多同学呢。我还忘了告诉你, 昨天她又嘱咐了我,叫我们俩务必去。你去吗?”“我不高兴去见那些文明 男女。你去吗?”
“我想去看看热闹,你也——” “我那身花绸衣服,今早上才给裁缝做去,后天那赶得起来?”阿英又
翻一个身。 “你今天穿的这身不是很好吗?”
“莱利看见我穿了这身三回了。前天去游艺园就穿这身,今天穿了,又
碰见她,她一定笑话我只有这一套衣服!”阿英说着,仿佛看见自己穿着她 的出嫁姐姐给她的那身绿花点素地绸衣裙,在人丛中恍来恍去,莱利、玛利 等等都斜眼注视;她去后,她们又窃窃议论她的衣服上还有拆线痕印??她 愈想愈觉得自己可怜,活了二十年,竟连一件体面衣服都混不到。眼睛有些 发潮,她只愣眼望着天花板。
一会儿阿珠起来,把鬈也拆开,说道:
“姐姐,你猜八表叔快要同谁订婚?” “我们认识的吗?谁??是不是小俊的大姊?” “你猜不着的,就是那个头发很多长得很黑的李小姐!” “真的吗?我不信八表叔会得喜欢上她?”阿英从床上坐起来说。 “真不真都好吧,今儿小俊告诉我,说她看见李小姐的五斗柜上头的两
个抽屉统统装满了八表叔的信。小俊是李小姐的表妹,她知道的一定清楚。”
  “真想不到也有人会这样迷上李小姐??什么时候她认识上八表叔的 呢?”
“听说在周太太家的茶会。”阿珠把头发编了一条辫子,仍旧靠在大枕
上躺下,微笑的接着说—— “原来现在时行开茶会,就是为了这样的事情。姐姐,你猜我们走出门
的时候,娘叫了我回去说些什么话?” “什么话?”阿英问。
“娘叫我留神看看你同谁??谈得上来。”阿珠微笑的看着阿英。 “同谁!我就同王太太说了不少话。??”阿英讪讪的说。 “娘说的谁,不是小姐太太们,你别装腔罢,姐姐!”阿珠依然含笑说。


  “我们还会同谁说话?总不过太太小姐们罢了。”阿英似乎很懒怠重提 的样子。
“姐姐,在亭子上那个坐在你旁边的是谁呀?他不是和你谈了一会子话

吗?” “那一个?”
“戴黑边眼镜,说话带北京口音那个。” “哦,那个是密司特周。” “你知道他叫什么,做什么事的吗?”阿珠着意地问。 “不知道。”
“怎你不问问他呢?” “我为什么无端无故的打听人家?”
  阿珠默然。一会儿听见外面渐渐沥沥的下小雨了。屋内忽然冷寂,纸窗 为微风撼动,吹进潮湿土气味来。房中间的一盏电灯,亦觉黯淡不亮。粉墙 上隐约的显出一瓶已过盛开的海棠花的影子来。
  阿英此时望着那瓶花出神,这是她昨天早上从隔壁张太太那里讨来的。 她记得她拿回家,插在瓶里,放在靠窗的桌上,日光照着那醉红欲滴的半开 花蕾,很是娇媚,她还不禁的痴对了一会儿。现在只过了一天,这些花朵便 已褪红零粉,蕊也不复鲜黄,叶也不复碧绿了。黯淡的灯光下,淡红的都是 惨白,嫣红的就成灰红。情境很是落漠。阿英闭目休息,只觉窗外点点小雨 拖着凉飔直滴落在她的心窝上,不由得使她感到一种空虚冷涩的味儿,同时 并起了种种不成形的顾虑和惧怕。这时夜风时时吹开窗纸,露出外间一片黑 沉沉冷潇潇的庭院。
阿珠此时也正望着窗间。她面上很觉凉淡。眼是发直的,她忽说:
“姐姐,你想将来我们是不是??”“我想我们现在??” 两人话说出半句后,才觉得有人和自己说话,不期都住了口等着。 “姐姐,你想说什么?”
“你说说你想的。”
“姐姐,你先说。” “我先听你的。” “不——我想先听听你的。”
阿英默默对阿珠看了一下,阿珠微笑说:
“我实在记不清方才想说什么来了??” “我也忘了。”
阿英一翻身怔怔的看着墙上淡淡的花影,一会儿又闭上了眼。
六,一,一九二五
(收入《花之寺》,1928 年 1 月,上海,新月书店)

中秋晚


  中秋节的夜晚,月儿方才婷婷的升上了屋脊,澄青的天不挂一丝云影, 屋背及庭院地上好象薄薄的铺了一层白霜,远近树木亦似笼罩在细霰中。正 厅里不时飘出袅袅的香烟及果饼菜肴的气味。
  敬仁此时正拜过祖先,仍旧穿着马褂,戴着瓜皮帽,在厅上来回走,笑 吟吟的望着他的夫人亲手收拾上供的东西。她一边吩咐厨子——
  “一会儿开饭,这碗鱼不必再烧了,栗子鸡得加些料酒再煨,素菜里放 些糖煮一煮??这盘团鸭没有炖软和,再炖炖吧。”
  “对哪,再炖炖这盘团鸭。里边再加些玉兰片,可以吗?”敬仁走到她 的身前问她。从他的笑容上,就知道他是十分满意她的布置了。
  “好的,再放些玉兰片,把火腿骨头都捞出来,千万不要把这汤弄肥腻 了。”厨子听罢,收了菜碗出去。
  敬仁坐在一张大椅上,把帽子摘下,斜挨在椅子扶手上迷蒙着眼在那里 休憩,他认得她今晚穿的衣裙,是春天新婚第三天穿过的那一套湖色华丝葛, 肩帔上袖口及裙脚都绣着金碧折枝花。今日因为走动多些,她脸上不似平日 那样苍白,从颊上匀着的淡淡胭脂里透露出可爱的桃花色。他觉得她今晚非 常的美。他想如果他是欧美人,此时一定就上去搂抱着她热烈的接吻了,但 在中国人,夫妻的爱情是不兴外露的。
“你今晚喝花雕,还是葡萄酒?”太太走近他微笑着问。
  他心里正在甜糊的迷醉,也没听清她问的是什么,只知道不是吃的,便 是喝的,也就随口应道:
“你喜欢那样便那样。”
“我不懂喝酒的,今晚请人陪你喝喝,好吗?” “我今晚只要同你喝酒,不用别人陪的。”他眯眼笑着,示意叫太太坐
在他旁边。
  “我喝两杯就要醉的,你喝十几杯也不显得怎样。”她会意的坐在他左 手椅上,圆圆的下嘴巴,衬上含情的笑靥更觉得可爱。
他此时忍不住一把拉住她的手,笑道:
  “我要你喝醉??我们俩是第一次一同过中秋呢。这是团圆节??应该 团圆的??可惜妈妈不在这里,你做菜的口味她也喜欢的。”
他想到他的爱母在乡间单身与妹妹过节的孤寂,不觉神驰了一晌。
“我娘告诉我,吃过了团圆宴,一年不会分离。” “??我们出去看看月亮再开饭吧。”敬仁同太太并肩走出院中。 回头吃饭的时候,刚上到第二盘菜,太太还没有喝完一杯酒,敬仁正要
同她干杯,忽然看门的老董跑进来回说—— “老爷,大石作那边打电话来请老爷即刻过去说话,大夫说姑太太快不
行了。” “那一个大夫说?”敬仁变了色,站起就想走。
  “没有说那个大夫说的。电话已经挂上了,他们是借人家的电话。”老 董退出了厅门。
  “怎么干姐姐病得这样快?前天王大夫不说能治好吗?我想不会怎样 吧。”太太说着,脸上也立刻罩上了一层霜。
“我去给她再找两个好医生看看罢,可怜她家公婆都不舍得钱治她的

病??”他说着离了席要走。太太也觉不好过,但是极不愿敬仁此时就走, 因为团鸭还没有上。没有吃团鸭,团圆宴还是不团圆,她恐怕这是他们来日 的朕兆。因此她一把拉他坐下说:
“吃些饭再去吧。今晚上的饭是要吃的。” 敬仁心里难受,想着上回相见时,干姐姐那枯瘦死白的脸上,一双无神
晦暗的困眼望着帐顶流泪,他再也无心吃菜。但他知道中秋宴的饭是要吃的, 他就喊说——
“拿饭来吧,预备车,我就要出门!” 当差盛上饭来,他急急泡上些鱼汤,匆匆吃了。 “怎么还不端上团鸭来?老爷快吃完了。”太太此时有些发急,她怕他
不能吃到团鸭便走。 团鸭端上桌时,他已在漱口,匆匆穿马褂。她心下十分不快,腮上桃色
全没了。很可怜的望着他说: “你吃块鸭子再去,大节下团鸭也不吃一块!”她拣了一块肥的,夹到
敬仁的小碟子里。 “没有工夫吃了,人家在那咽气盼我,我那能吃得下!”
她觉得十分委屈,又怕这不吃团鸭,真会成了朕兆,她就低声央着他—

“不吃团鸭是不好的,敬仁,你得吃这一块。” 敬仁觉得情不可却,只得坐下夹了起来送到嘴内,觉得油腻,又吐了出
来。又胡乱咽口饭,重新漱了口,喝了一口茶。
“车预备齐了吗?”他匆匆往外走。 “早齐了。他们又打电话来催,说姑太太要找老爷说话。” “告诉他们我这就去了。”他匆匆坐上了车,车夫拉着就飞跑。 此时已近夜半,月儿已到中天,那清澈惨白的月光射在玻璃窗上,格外
使人觉到凄寂生感。太太坐在卧室窗前惘惘胡思,想到今夜家宴,便觉得悚
然,好象恶运的魔神此时正在围住那一小块没有吃进去的鸭肉,商议如何摆 布敬仁。
她好象置身在迷暗的森林中,恐怖,寒粟,忧愁缠住了她。她只盼望有
个人来看慰她,用手领她出来。她想只要能默默拉着她的亲人的手——自然 头一个是敬仁——她就可以去了大半的恐怖忧愁了。
好了,敬仁回来了。她跑出院子迎住问:
“怎样了,还不要紧吧?” 敬仁满脸苍白,眼睛红晦,一进大厅便倒身在客座炕床上,嘶喊道: “还问呢?我早去五分钟,就见到她了。都是你要我吃那碗饭,耽误了
十分钟??可怜她只有一个干弟弟在京城里,临死都会不到??死得太可怜 了。”他嗓子有些发涩。此时仿佛看见方才干姊的景况,一张瘦削惨白的脸, 睁着阴晦带泪渍的眼,披着稀松乱发,盖着张白布被单,上头撒了些黄钱, 床前地上一对死白油烛点着,中间插了一股香。越想越凄惨,不觉长长叹了 口气。
  “咳,我们真对她不住??可怜她嫁了一年就守寡,又没有一男半女, 临死时连一个干弟弟都不见着。??都是你强我吃那碗饭,张妈告诉我她咽 气时,还喊人找我呢。咳,我真对她不住!”
太太本来最忌讳大节日说死人,听敬仁连连埋怨自己,心里未免不耐烦,

只得勉强忍住搭讪道—— “别只埋怨我吧,大节下少见一个死人好多着呢。”
  不想这一个好字刺激了敬仁的耳,他很不以为然她那不耐烦的神气—— “想不到你这个年青青的女人,心肠这样硬,人家孤冷冷的死了,你还 说不要去看她好多着呢。有什么好?”他转悲为怒,愤愤的说。这是结婚后 第一次他觉得他的太太不对。他说完伸脚把鞋子使劲向上一摔,不想一只沉
重的鞋竟把小茶几上的花瓶碰了下来,落地砸一个粉碎。 太太怔怔的听他发作,正想想话回敬,发泄发泄她今晚的委屈;不料他
又发气把花瓶砸破了,又是一个不吉祥,一时间又悲又气的再也撑不住了: “怎的了,你今晚是不是成心给我过不来!”她带哭声说,“大节下,
饭也不肯吃,瓶子也摔破了。??还过什么好日子!我也??” 她抽咽的哭起来,敬仁也想不到他太太竟至如此生气。心下正十分懊丧,
不觉也烦躁起来。 “谁有意摔破瓶子?你大节下还咒我过什么好日子呢???‘你也’怎
样?怎不说了?” 太太呜咽呜咽,把一块白洋纱手帕都用湿了,还断续的说: “谁说谁也怎样???你??你??大节下来找我别扭。”
从太太换手巾擦泪时,他望见她红肿的鼻子显得非常硕大,那两片觉得
可爱的嘴唇,已褪尽胭红的颜色,只见一个酱紫的扁着想哭的嘴。她的眼睛 平常本来就不美俏,因为相爱,所以觉不出毛病来,此时他看出她的眼角是 吊起的。忽想起母亲说过“吊眼女人最难斗。”这是结婚以后第一次他觉得 他的女人难看。
“谁找你的别扭???咳,没法子同你们女人讲话。”他惘惘怆怆走到
     中庭,抬头望望圆圆的皓月好象正对他冷笑,不觉长长吁了口气。绕着院子 走了几匝,摸摸身上夹衫沾了冷露微微湿了。他于是走回卧房。 太太还在抽咽,他不耐烦去理她,一个人先上床睡倒了。
他一晚上睡不着,偷眼望见他太太哭得唇也青了,眼也肿了,又是可怜,
又是可恨,但是他拿定主意不肯下气先去理她,快近天明了,他望她已经连 着衣服躺在小炕床上休息,他便也合眼睡着了。
他方才合上眼,便梦见新死的干姐姐穿戴着七八年前在他家同住时的装
束,笑着招手唤他,他惊醒了。他辗转回想前七年他发疟疾时,她坐在他床 前,替他母亲招呼他吃药的情境。他不肯吃那金鸡脑丸,嫌它不干净的样子, 她含了一眶泪苦苦哄他吃下去。他从她手里一口一口的喝那杯白糖水送丸药 下去。末了一口,他的唇碰到她滑腻带着粉香的手上,心里另有一种说不出 甜蜜的感触,不觉狂嗅了一下。她的腮飞红,他微微笑了笑便睡倒。以后干 姊见了他,虽是有些不好意思,但是对他的事,更显出关切的样子。干姊是 从幼年便许给了冯家。第二年出嫁时,她哭的很痛,他也陪着难受。嫁后一 年,就成了寡妇。整五年不相见,直到今年春天,他们才在京城见面。他想 到这里,不觉又叹起气来。
  “对不起她!我竟不能守住她咽气。她恨我吗?”他想着便从床上爬起 来,窗纱发白,已经六点半了。
  他满心不痛快,回想昨晚同他太太闹气,很是无聊。见他太太拿袖子盖 着眼睡,不觉动了怜惜。但他不肯下气去认不是,他觉得自己并没做错。走 过小炕床前搭讪说了句:
  
“还不到床上睡去!这地方那能睡觉?” 太太默不出声。他出了卧房,急忙穿了衣,跑去料理干姐姐的丧事去了。


  这一天直到晚上十点,他才料理停妥那些衣衾棺椁。冯家不能多出钱, 他觉得干姐脸上过不去,于是自己把铺子里收回的余利二百多块钱都掏出垫 着花。只那付棺木,他便垫了一百六十元。棺材铺里人说这棺材还不是好的。 “我这回总算尽了我的心了。”他摸着他口袋里的空皮夹,走到自家院
子里自语道。 太太蓬乱着头发,眼睛哭得非常红晦,好象看不见人的样子。挨在床栏
上正同一个陪房女仆讲话,见他进来都住了口。他搭讪着拣了张椅子坐下, 叹了口气道:
“咳,可忙完这丧气事了!” “老爷吃过晚饭了吧?”女仆端过一碗茶问道。 “也算吃过了。办丧事人家,那能吃着舒服饭。你们开了饭了吧?” “我们等到九点半才吃的饭。太太只吃一口儿。??”女仆歇了歇又说,
“这桌上两条账单老爷看见了吗?他们说老爷答应在今天算清的。” “哎呀,我没想起来还账的钱今天花掉了,怎好呢?”敬仁挠着前头的
短发有些着急,向着太太问道:
“我前天交给你手的一百块钱,用完了没有?先拿出来还这笔帐吧。” “不是我昨天已经开了单给你了吗?你昨天不看,这时却问我要钱,我
却没白花你一个钱。??我又没有个干弟弟送我钱花,来照管我的事。”
太太一肚皮委屈,正想借题发泄,所以唠叨了起来。 “嘿,你这人奇怪,这两天中了什么邪气,只想找我别扭。你说的什么
话,什么干弟弟送钱花,人家已经死了,你不要造罪瞎说话吧。??我真要
躲开你。”


  “我也早知道你是多嫌我。我回娘家躲了你就是了,何必找我闹气,?? 大节下就给我下不了台,我什么亏负了你!”她又哭起来,一边喊道:
“杨妈,捡东西,回娘家去,我家里也不在乎多养我一口人。??我不
是??”她哭着站起来捡东西。 敬仁一声不响,只在地上走。等她捡完了东西,走出去,自己叹了口气,
也走出门去了。
  这晚上她满眶眼泪回到娘家,一住就是三天。敬仁的朋友都劝敬仁去接 她,他心下不高兴,也没去接。每天下太阳时候,他便跟着几个以前不常来 往的朋友逛逛游艺园,听听戏;跟在时髦女人的后头看看热闹;时常到小饭 馆吃便饭,喝白干酒;醉了时便去坤书场放高嗓子叫好;夜间常到一两点钟 回家。
  一个月以后,敬仁丈母娘已听了不少敬仁在外游荡的话柄,心下替女儿 着急起来。重阳节那天,她便送了女儿回到敬仁的家来。夫妻之间,虽不再 龃龉,总觉得彼此心中新立了一块冰冷的石碑,上边刻着你们不过是同吃饭 同衾枕的人而已一些字。
  敬仁游艺园逛熟了,第二年春天便升了格,做了石头胡同一家的熟客。 他的杂货铺在第二个中秋节便典给了人。拿这款的一半替石头胡同的两个姑 娘还宝成金店和老介福绸缎庄的账。
  
  他的太太在春天二月小产了一个才七个月的很美貌的小男孩,大夫说怀 孕时动了肝火,急怒伤了胎的原故。太太因此恹恹的病了三个月,面貌枯黄 憔悴,老了许多。敬仁常不在家,渐渐觉得她是非常丑陋,说话也懒得答她。 第三年敬仁的母亲来,看见敬仁专好冶游,一个祖遗的铺子都典走了。 只剩下一间纸行,虽不曾典,已经把契纸押了给人。她说自己儿子不听,只 得埋怨媳妇太笨,不能伏侍儿子,所以他才出外游散了家财,所以一天到晚 也不拿好脸给媳妇看。第三个中秋晚上,太太独自躲到厨房望着炉火擦泪,
不敢哭出声来。 这晚上敬仁忽然想起前三年的中秋夜他干姊姊咽气的事来。对他母亲诉
说他太太一顿。老太太素来爱重干女儿的。当夜听完,便骂了她一场。 八月底敬仁太太又小产了一个才六个月的男孩子。因为他没长出正式的
鼻子,只有一只耳朵,手指也不全的。大家都说是精怪,医生看了,说,这 是受了杨梅毒的流胎罢了。
  第四年的中秋节,敬仁住过的正厅,已经蜒满了蜘蛛网子,月亮升上屋 脊时,只见几个黝黑森人的蝙蝠,支起双翅在月下飞来飞去扇弄它们的影子。 厨房旁边一间小屋里有两个女人说话,一个是敬仁太太,一个是太太的母亲
吧。
“咳,你后天一定得搬出去吗?” “不搬怎行呢?明天已经到期交割,还亏我央乞人家多留一天。” “敬仁一定不来接你吗?” “他不会来。昨儿听王二爷说,他已经去三不管住闲了。” “咳,??想不到他们家落到这样地步!” “??谁也没想到??可是,娘呵,都是我的命中注定受罪吧!”她擤
了擤鼻涕,咽哽道:“我出嫁后的头一个八月节晚上就同他闹气,他吃了一
口团鸭,还吐了出来,我便十分不高兴,后来他又一脚碰碎了一个供过神的 花瓶,我更知道不好了。”
“??这都是天意,天降灾祸,谁躲得过!我看你也要看开点,修修福,
等来世吧。” 老太婆说过,连连嗽了几声。接着擤鼻涕声。
两点钟后,小屋内灯油渐尽,纸窗慢慢暗下来,还有两三只灯蛾迎往纸
窗“碰,碰”“不,不”的乱扑,不一会儿灯灭了,灯蛾也掉在冷露里,滚 了一身白霜,带着去见造物主了。此刻小屋内已送出呼鼾声,时时夹着“哎
——哟,哟,哟”,似乎继续作灯蛾扑窗的尾声。
  月儿依旧慢慢的先在院子里铺上薄薄的一层冷霜,树林高处照样替它笼 上银白的霰幕。蝙蝠飞疲了藏起来,大柱子旁边一个蜘蛛网子,因微风吹播, 居然照着月色发出微弱的丝光。
(收入《花之寺》,1928 年 1 月,上海新月书店)

花之寺


  四月中旬的下午,诗人幽泉与他的爱妻燕倩同坐在廊下,他手里拿着一 本《词选》有意无心的翻看,她低头绣一张将近完工的窗帘子。
  廊下挂了一个鸟笼,里头一只白鸽正仰头望着蔚蓝的天空尽力歌唱,好 象代表它的主人送迎碧天上来往的白云。西窗前一架紫藤萝开了几穗花浸在 阳光里吐出甜醉的芬香;温和的风时时载送这鸟语花香,妆点这艳阳天气。 “哦——呵——我全身骨头都给这春风吹软了。”幽泉打了一个呵欠, 一举手把书抛了,随着伸一伸腰,仰头枕在藤椅靠背上。他用手搓着眼说道:
“燕倩,你不觉困吗?这样天气难为你还能拿着针做活。” 燕倩抬头望了他一眼,微微笑答: “谁不觉得困,这样的天气!我方才迷迷糊糊的绣错了一块花瓣,这会
子又得拆了重绣。”


  “别绣了吧。咱们一会儿到那里走走去,这样天气那能做工呢?”幽泉 枕着他自己的手,两脚搭在栏杆上,身子在椅上直挺挺的躺着。
  “你今天四点钟不是已经有了约会了吗?那能出去逛?我今天打算把这 帘子做完了。”
燕倩换了条花线,依旧低头刺绣。
  “我呀,对了,我差些忘了今天的约会。真讨厌,这样天不能出去玩玩, 反到去坐下议论那不相干的问题,真倒霉!”幽泉说到这里,咳了一声,发 泄发泄他心中的闷气。接着他问:
“已经四月了,再不看花,今年的春天又白过去了。明天早上我们可以
到那里看看花去。” “明天早上我又不行!不是张太太、王太太和李小姐她们都定了明天午
前来吗?他们来了两次,我都不在家,这回不好意思不在家了。”她抬眼看
见幽泉很失意的样子,接下她问: “你明天见不见她们?不高兴见时,可以找朋友出去逛逛?” 幽泉从椅上坐起来用手扳着后脑骨说: “老实说,你不要怪我话直,你娘认识那些太太们,我都不要见的。这
样美丽风光去听她们讲东家长,西家短,婆婆厉害,媳妇大胆,那些话,真
个把人弄得头痛死了。??我不打算见她们,可是找对劲的朋友玩去,有谁 呢?仲云他们几个都到山上过春假了。??找谁呢???没有人,明天只好 躲在书房里睡半天吧!”他说完重重的呼了口气,眼直直的对着墙,唠叨起 来。
  “这年头真没过头,一个年青青的人,简直拘束成件机器似的,一定时 候起来,一定时候吃饭,又一定时候工作;这还不算,还得你天天见不相干 的人,听不爱听的话,??哼,有时你还得死板板的坐下陪不相识的人吃饭。 哎呀,真个把人闷死了!那怪我近来一首诗都写不出来呢!”他愈说愈觉得 自己可怜,眼睛都有些发潮了,但他没有流泪,只是仰起脸望着天。
燕倩放下针线问他: “方才你多吃了半碗饭,一定饱的不好受,沏杯柠檬茶给你喝,好罢?” 幽泉点点头。燕倩便去了。 他还在双手托着后脑勺,哼着:“良辰美景奈何天,??”“流水落花

春去也,天上人间??”?? 晚上月出时,幽泉收到一封怪信,字迹极柔媚,言词很藻丽。语气很恭
谨:
幽泉先生: 请你不要想我们是素不相识的,实在我们在两年前就彼此认识了,我的
脑府里所藏的卷册都是你的诗文,那又是时时能谐调我枯槁心灵的妙乐。 在烂漫晨霞底下,趁着清明的朝气,我愿自承一切。我在两年前只是高
墙根下的一根枯瘁小草。别说和蔼的日光及滋润的甘雨,是见不着的,就是 温柔的东风亦不肯在墙畔经过呢。我过着那沉闷黯淡的日子不知有多久。好 容易才遇到一个仁慈体物的园丁把我移在满阳光的大地,时时受东风的吹 嘘,清泉的灌溉。于是我才有了生气,长出碧翠的叶子,一年几次,居然开 出有颜色的花朵在风中摇曳,与众卉争一份旖旎的韶光。幽泉先生,你是这 小草的园丁,你给它生命,你给它颜色(这也是它的美丽的灵魂)。
  近来我被温醉的东风薰得枝叶酥软起来,非常困惫。我又被鸟歌蝶舞的 引诱,觉得常常立在庭园中究竟没有享着山花一样的清福,未免心中不自在。 现在我发生奢望,我想变成一只黄鸟或蝴蝶飞到郊外,任我歌唱,任我跳舞, 赞美大自然,赞美给我美丽灵魂的人。


  奢望终是奢望吗?不一定罢?我定于明日朝阳遍暖大地时,飞到西郊“花 之寺”的碧桃树下。那里春花寂寂争研,境地幽绝。盼望活我的匠人去看了 他自己的成绩怎样。
我的名姓不必写了,我日夕在大自然里道我的赞美,道我的感恩。我不
能不爱你,但我不敢说爱你。我只是爱你。我的爱是不望报酬的爱,酬报不 了的爱。
我敢对着荣耀清洁的阳光起誓,我永远不敢,且不希望,我们能成比现
在关系更密切的人。只要你容许我的灵魂驻在你那里,我便十分满足了。 四月十六日
“??这女子倒也怪有意思的!”
幽泉说完望了望窗外无人来,拿起信重看。 “她也会说,她是小草,我是她的匠人,给它生命??”顺手拿起信封
再细看。
“字也不坏呵!人不知怎样??家住在菊花巷;好秀气的地名。” “她‘在朝阳遍暖大地时’到郊外??‘花之寺’;‘碧桃树下’,好
美丽的地方!??我去??燕倩知道怎行呢?可是她已经明说我们不过文字 之交而已,她知道也不会怎样吧!去一次看看又何妨呢???她不会怎样 的??”
他拿着信自己商量了好一会子,到底他决定会看看,他说: “一定去看看,人生能有几回做到奇美的梦。她素来明白我的,必不会
为这小事生气,文字之交,有什么不行???奇美的梦,做一次。” 临睡时幽泉对燕倩说他精神枯闷的慌,明天清早他要到城外看看山光草
色,换换空气,他夫人也赞成他出去走走。 第二天太阳还没出,幽泉便起床,匆匆忙忙漱洗了,走到镜台梳梳前短
发。燕倩说他发太干了倒了些擦发香水,将发平分两边,梳平服了。他照着 镜子,自看还算是一个顾影少年。不觉望了望他的夫人,见她正在笑吟吟的

看着他,他脸上微微红了。早餐匆匆用过,他微笑地出了大门,坐了一部洋 车乘着清和的晓风出了西直门,太阳已经满地了。
“这是‘朝阳遍暖大地’了吧???她也??” 他一路想着,心里不知是喜是愁,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情绪。他觉得一生
里有过几次这样情况。最记得的一次就是向燕倩求婚那一天。他想到此忽地 觉得心里很不舒服,好象自己误走入“闲人止步”的地方,不用人呵斥已经 全身不自在了。他想了又想,两次话已经溜到唇边叫车夫拉自己回家,但同 时脑府中又现出“她的甘泉??给她美丽的灵魂”的字样来,脸上不觉就有 点烘烘热起来。
  车子穿过田庄,墓园,草屋,泥垣,及黄土深道。他坠落在沉思中,只 由着车子向前走。忽地觉到车子走的太慢了,半天还不到。好容易穿出小径, 打听出花之寺在西边庄子不远的地方。
  西山隐隐约约露出峰峦林木寺院来,朝雾笼住山脚,很有宋元名画的风 格,但他今天似乎看不见这好景。
  “老爷,前边的大庙,就是花之寺了,到前边下车吗?”拉车的已经满 脖子流汗,小褂的背部也湿透了。
“到那庙的大门下车吧。”他急答说。 洋车还距离庙门有三丈来远,他便下了车走进庙门。砖铺的院子,砖缝
里满生乱草,正殿两旁的藏经阁已经被人抽去阁顶上许多瓦片,酱红墙的灰
已成片的掉下了。院内人影都没有一个,花树也没有,只有墙脚下一株被人 砍去大干只留一根小干的海棠,高高的发了二三剪长枝,伸出墙头,迎着日 光开几球粉红的花。
“花之寺只有这一棵可怜的花树吗?”他惘惘的望着这枝海棠。一会儿
西墙外有公鸡叫的声音。他急急走向西墙,进了一个小房门。原来是一个大 菜园,种的不少蔬菜。一个老头儿蹲着拔去菜里夹着新出杂草,有七八个肥 大的鸡正争食撒在地上的高粱粒子。
靠南墙有五六棵二丈多高的桃杏海棠花树,虽然大干子也砍掉,但是从
树根伸出的枝干,也有一丈多高了。桃杏已经开过花,长了叶子,只有半开 的海棠花还带些春色。幽泉一心记挂着“碧桃树下”,无心看玩菜园残褪的 春光。他招呼那老人:
“借光您哪,您庙里有一棵大碧桃树吗?”
  那老头儿抬头尖矇着眼皱着眉的上下打量了他一会儿才慢吞吞指着墙边 桃杏树答道:
“这就是庙里的桃树。” “我打听的是碧桃树,不是桃树。”幽泉重述一遍。 老头儿张口望了他一回,摇摇头说: “你要劈这桃树可不行哪。前年西庄子的花儿匠来,他说要劈一两枝小
桃树去接干枝梅。说明劈完给回我五吊钱,末了只给了两吊,还把大枝子劈 走了。??”
  幽泉知道这老头儿耳目不灵了,也不耐烦听他多唠叨。闷闷的走出西院 门还听见老人唠叨“劈桃树,劈了不给钱,哼,劈??”
  幽泉在大院里张望了一会儿,忽然望见后殿后面似乎有亭园。他连忙走 进,后面果然还不失望:有一个破到不遮风日的草亭,几堆假山石,石旁有 一棵满了叶子的杏树。一棵白碧桃树正开着洁净妒雪的花,阳光照处,有几
  
群小蝴蝶绕着飞。树底下短短的野草长满了。 “这不是碧桃树吗?人在那里?”他直了眼对住桃树想:“她还没到吧,
从城里来,不近呢。??我在这里等她。”他拂了拂石上泥土坐在花树底下。 他浑身不舒服的足足过了两点钟,乌鸦麻雀的飞来飞去动作的响声,他 都要站起来心里扑扑乱跳着的望一下,还跑到山门口张望了几回,只见他的
车夫张着大嘴呼呼的把头躺在车箱上熟睡,余外连狗影都看不见。 他忽然看见自己的影子已经正了。已是午时,心下焦急懊丧起来,犹疑
道:
  “莫非我被人玩弄了?谁开这样玩笑???写这封信??谁?”他走进 大院前忆到《西厢记》的零断句子:
“日午当窗塔影圆,春光在眼前??玉人不见。” “再过一会我该回去了。她是不来了???咳,白做了一早上的梦!”
他深深叹了口气。 “也不冤枉,到底逛到了一个有名的花之寺,??原来如此的,清初的
诗家文人常到的地方呵。”他自慰道。走到碧桃树下,忽然听见庙门外有汽 车停留声,他的心又猛然跳起来:
  “她坐汽车来吗?”他脑中立刻现出一个富家女子,穿一身花绸衣裙, 丝袜子,花缎子鞋或胶皮鞋,脸上涂了脂粉。
“这是一个女子的脚步声。走到后殿来了。迎出去?”他想着不知不觉
便往前走了几步,不多会儿后殿山墙边转出一个女子来。他仔细一认,呆了 一会才说出话来:
“你怎会也到这地方来!”
燕倩笑着望他答道: “你怎会到这地方来?”幽泉愣着不知答什么。正想说话,燕倩已抢先
笑说道:
  “告诉你吧!我听了一早上不爱听的话,心里烦闷的很,也想飞到郊外 去赞美大自然,赞美给我美丽魂灵的——”
这时幽泉忽的脸上热起来,忸怩的笑着,向前一把抓住燕倩的手,高声
说,“我又上了你的当了,??哦,原来不出我所料,又是你播弄的花样。?? 好好,你累我在这破庙蹲了一早上,我这回可不能饶你了。”
“得了吧,你那里料得到呢?”她笑着,同他向外走。“你该饿了。我
带了吃食在车上,我们去找一个干净地方野餐吧。”他还搭讪着闹说不依她; 她上车后取笑他“乘兴而来,败兴而返。”他嚷道:
  “还拿我开玩笑?如果不因为你车上已经带了吃的,我一定不依你。谁 叫你写那封信,那样会说?”
  “算了吧,别‘不依’我了。??我就不明白你们男人的思想,为什么 同外边女子讲恋爱,就觉得有意思,对自己的夫人讲,便没意思了???”
幽泉笑了笑答: “我就不明白你们女人总信不过自己的丈夫,常常想法子试探他。” “幽泉你不要冤枉人吧,这那是试探?我今天打发你出来纯粹因为让你
换换新空气,不用见不愿见的人,听不爱听的话罢了。??难道我就不配做 那个出来赞美大自然和赞美给我美丽灵魂的人吗?”
(初载 1925 年 11 月 7 日《现代评论》2 卷 48 期) 太太


  太太在床上醒转来,想着昨晚的清一色和不成,正在生气那拦和的张太 太,她的女儿放午学来家见母亲,第一句话就是要钱。太太睁眼骂道:
  “大早起来就要钱,怪不得打牌总输。怎么今天坐起车来?”“我的脚 冻了走不动了。”大小姐呆呆的望住母亲说。蔡妈在旁向太太说:
  “本来已经十一月,该穿棉鞋了,学堂的姑娘们早就穿上。太太,您也 该同大小姐买鞋了,这样皮鞋那是现在穿的。”“什么东西都说买,有钱也 不是这样花!上回我叫你买的鞋底子,不是预备跟他们做棉鞋的吗?”
  “我不是提了您好几遍买鞋面,那知您一出门就忘了,没鞋面怎么做 鞋?”蔡妈冷笑的答。太太觉得不耐烦,拿起床头的钱口袋往女儿身上一掷, 愤愤的说:
“费话少说,几个铜子数去给拉车的,歇会儿他又要麻烦了。”

  大小姐正在发愣,没用手去接,不想这钱口袋重重的正掷到她长冻疮的 脚上,痛得哇的一声低头摸着脚哭泣起来。但是她母亲盛怒之下,还未想到 碰着她冻疮的疼痛,她想她不过为受了申斥撒娇便了。她一边下床,一边生 气的说:
“蔡妈去给车钱吧。??这样大姑娘还不懂替母亲省省钱,才骂了一半
句便哭起来。还有一个月就十三岁,过一两年就可以找婆家哪,还这样娇气。” 她回头看看女儿哭得更凶,索性坐在床前大椅上呜呜咽咽的把一件紫花布棉 袄的袖子都擦湿了。
“哭吧,有本事哭一天!我这个做母亲的不像你姑妈,会向女儿赔错。”
她悻悻的出了卧房走到厅堂上。 “谁出来进去总不关紧门,怕压了尾巴吗?”她坐在一张椅上觉得腰骨
酸软,眼有些昏乏。
蔡妈拿洗面手巾胰子等来,笑说: “这是我方才端洗脸盆没有手关门了。” “老爷吃什么点心走的?”太太在洗脸问。 “吃前天买的茶鸡子儿。”
“你怎的又拿那茶鸡子儿给他吃,他昨天不说那不是新鲜的,吃了它有
点肚子痛吗?他回来,又该埋怨我了。” “他又不吃烧饼麻花的,不吃茶鸡子儿,那里还有东西了?” “不说你们不肯替我分分心,想想做些东西给他吃。那里会没有东西?
炖碗鸡子儿也行呵!厨房里连鸡子儿都没有了吗???你们整天眼里心里就 看见钱:人家买多点东西我们就闹底子钱,打回牌就要分头钱,来个客或送 些东西就想赏钱。我真没法对付你们。那天不七事八事的支零钱,??可是 永远不会想想法替主人省些钱的。”她一边数落,蔡妈坦然的站在旁边伺候 她,觉得她主妇说的你们,并不是她一人,所以不觉到什么不舒服。她反笑 说道:
“太太,你想想那个人不为的是没钱,才出来伺候人!”
张升进来擦桌子,蔡妈望着他说: “张爷,方才你说那里打了两遍电话来给太太?”

  “对了,方才有电话来,”张升说。“黄太太方才打了两回电话来,请 太太今天早些去,她们都在那里等呢。”
“她还不说请太太带钱去捞本吗?”蔡妈作出很看不起人的样子笑着。 太太默默半晌,看见蔡妈的样子,想到黄太太藐看她没钱的“捞本”话,
心下又气又恨,末了悻悻的说: “那一回我不带钱去打牌?输五十块便叫人去捞本,真看不起人,??
哼,告诉她,我五十块还输得起,今晚一定带去给她就是啦??” 蔡妈收拾手巾脸盆走,一边说: “她还嘱咐了几次叫太太务必带钱去。这次黄太太真瞧不起人,她还是
您的亲戚,难为她好意思追得这样紧!我看太太这回争一口气索性把上回的 一齐还了她,省得听她那样饥荒话。连我听着都有气。”
太太一边喝浓茶,一边皱眉打算,好一会子才叫过蔡妈吩咐道: “把老爷的狐皮袍子和我的灰鼠脊皮袍子找出来拿去远一点的当铺当九
十块钱,别叫人看见你。” 蔡妈答应去了。一会取了皮衣服来,她说: “太太,您这衣服统统值多少钱呀,我瞧当不了九十块吧?”
“这狐皮的,买也值七八十块,灰鼠的旧了也许值五六十块的。” “这不行,当铺的规矩是凡值六七十的只可当二十来块,这两件至多只
不过当出四十来块,便了不得了。??唔,还许不行呢!??上次那件耗子
绒大褂比这个新,给人人看过都说值一百多块,当起来,那知道就值三十块。” 太太想了回子,又吩咐道:
“把老太爷给老爷那件火爪马褂拿去吧!”
“那至多不过值二十块,也不够呀。我看还得加上一样东西。” 她站起进屋内寻了一会,又拿了一样东西说: “蔡妈把这金表也拿去吧。这个买时至少也用一百多块呢。现在加上总
够了吧?”
蔡妈把东西包起,说: “我看爽性统统当一百块吧。” 太太见蔡妈要走不走,她低声道:
“你不要给人知道??我看你的棉袄太薄,给你两块钱做一件吧。”
  “谢谢您哪。张升就在套间,给他钱买鞋好吗?给他两块钱吧?”蔡妈 又走近太太身前小声说:“他常常在书房同老爷谈话的。”
太太心下很不舒服,但她不愿示弱下人,说:“谈话会怎的?他要买鞋
就给他两块钱就是了。” 蔡妈走后的半点钟,老爷也回来了。他今早上勉强吃了一个茶鸡子,觉
得肚子又有些不好过,心下烦闷得很。回家来见女儿红肿着眼噘着嘴坐在一 边发愣,太太站在厨房门口骂厨子赚钱,他觉得一股乌郁晦气充满了家庭, 也闷闷的坐在饭厅内等吃饭。
“为什么今天散班下得这样晚?”太太走进饭厅照例的招呼一句。 “早就散班了。我们几个人在那里商议今天午后,一同去新任局长那里
道喜——今天是他的老太太七十整生日。” “送了礼了吗?”太太坐下有些心烦的问。 “我们是合份的,一人十五块呢,也没法不应酬!趁着没开饭,你叫人
把我的狐皮袍子火爪马褂拿出来,吃过饭就得走。”
太太浑身不舒服,过了一晌,她勉强装作镇静的样子,答道:
“你??你的狐皮袍子和马褂不是那天借了给姑少爷了吗?” “那天?赶紧打发人取出来吧。” “他现在不会在家吧?”太太很不自然的说。 “方才我在街上遇到他,他没穿我的衣服。赶紧打发人去取吧。”他看
住她答。 “??哦,我记错了。没借给姑少爷,大概是张六爷那天来穿走了吧。” “张六爷去天津了。他也穿不了我的皮袍。你到底借给谁,快仔细想想,
叫蔡妈他们来问一问。眼看快两点就得走的,你看我今天这件袍子那能去拜 寿?我的身格又特别小,借也借不到合式的,况且我的朋友里,谁也没有多 余的体面衣服借给人呵。”
  太太望了望老爷假毕几呢面的羊皮袍,袖子已有些露出皮子,大襟脏了 一大片,不知答什么。她想哭也哭不出来,只说:
“你今天推说有病不去行吗?那件袍子马褂我真记不得借给谁了。” “前几天就有人通知我说,新局长要好好的换几个人,叫我务必不要给
他找着岔儿。我又没有大来头撑腰子的,那能不去?今天我怎样也得去 的,??你到底借给谁了?快打发人去取吧。”
太太默默的望着墙,眼内含着泪。老爷望着墙上挂钟,还连着催问她。
见她不答,他急得站起来走向她身前逼问: “时候不早了,到底的借给谁,说出来好取去呵。今天我不去就把饭碗
弄掉!”
  她看丈夫急得眼发直,声音抖擞的可怜样子,末了的话尤触动她的心, 后悔方才自己不该太大意。她被丈夫逼得太紧,反而一句话讲不出,直流眼 泪。
她丈夫见她流泪不语,更加着急,说:
  “我的衣服放在家里的,谁拿去,你总该知道。我只管向你要:??说 话呀,这不是哭的时候。”
此时饭已端上来,他气愤愤的坐近饭桌,催她:
  “到底放在那里?你也得替我想想,我不去是不行的。这份差事没了, 咱们上那儿找饭吃?”
太太听了这话,更加着急,她抽咽的向张升说:
“你赶紧到街上追蔡妈回来吧。” “怎回事,给蔡妈拿去啦?”老爷急回头望她。 “她去了已经有半点多钟了,谁知她现在在那里?”张升答。 “到铺里找她。”太太急答。 “她只说您叫她上远一点的当铺,谁知她去那一间?”张升答完,站在
一旁。 老爷听见当铺二字,忽然大悟皮袍的着落。
  “哦,原来当了,怪不得你不出声?你当这些钱做什么???”他见她 只哭泣不答,把饭碗放下,紧望着她问:“当在那间铺子,还不赶紧打发人 去赎回来?”
太太只得收泪断断续续的吩咐:

“张升,你??快??去找蔡妈,叫她快??快回来!” 张升噘着嘴走出去。 此时老爷觉得衣服有了下落,拿起筷子吃饭。但那菜同饭都凉了,天气
又冷,他心火又盛,所以觉得十分难吃,吃了一口快要冷的菜汤,肚子又隐 隐作痛。他想到今早上的冻茶鸡子儿便望着太太数落起来:
“三十多岁的女人还不知道顾顾家,整天在外头打牌??” 大女儿已经出来等吃饭,她站在火炉旁边,痴望着父母吵架。母亲没上
饭桌,她也不敢去。 老爷愈吃愈觉得无味,把筷子一摔,向女儿道:

“大妹吃饭罢,别等你娘了??哼,这样人还做母亲哪!” 太太此时正要收泪,忽听见老爷末了一句话,不觉大怒,她跳起来说: “我怎样不配做母亲??我倒要你说说。你说别的我不管,你当着我的
女儿,这样糟踏我,我不答应!”她说着走近他身前瞪直了眼。 老爷正拿住碗喝茶,看她猖狂情状,气得手抖。只听乒乓一声一碗热茶
正洒在太太手上,烫得她呀哟一声,喊着哭起来: “要烫死人啦!??要烫死??”她索性往老爷身上碰。 老爷赶紧跑出饭厅,使劲将屋门一摔,算是报复,连忙戴上帽子上朋友
家去了。
  太太索性坐在地上哭起来。屋内只有她女儿,她也不懂怎回事,也不知 道搀她娘起来,也不知道劝解。她站在炉边,不想火旺起来烤得冻疮渐渐好 似针戳一样,阵阵痛痒。肚子又饿,头就昏晕,十分难过,末了也呜呜的哭 起来。
邻居老太太听见哭声,赶紧过来劝解。太太照例数落了一顿老爷没良心。
老太太也帮助着好歹的埋怨几句。到了三点钟,太太已经洗过脸吃过炒饭。 老太太大功告成的走回家,蔡妈也回来了。
“太太睡着了吗?”蔡妈见太太正掩衾假寐。“哦——今天好容易同铺
里人说了又说才当出一百块,他们起先拼命说东西只值八十块呢。” 她把当票同钱交给太太,并说: “这是九十五块零两吊。太太给老张两块,我两块,我又化了些车钱,
在那里等了半天饿得肚子痛,又要了些东西吃。”
太太懒懒的把钱接过来说: “怎么这样晚才回来?方才急死人哪!想找你也找不着。”

  “厨子把方才的事告诉我啦,那家子俩口儿一个月不吵几回嘴?太太也 犯不着那样难过。”蔡妈轻轻一解说,太太也觉得方才大哭是过分了。
一会儿厨子来报说黄太太来电话催请,牌手都坐齐了等。 太太从床上起来拢了拢头发,换了身上衣服,雇了部洋车就要走。 “我不去,好象要赖她们的帐。”她走近门口停步又说:“回头老爷回
来,别提我去那里呵。” “太太,”她方出大门口蔡妈叫住说,“您还不如放下钱等我去同少爷
买操衣布吧。省得他回来又哭了。他今早哭吵着不肯上学堂去,说先生前天 已经告诉他,再不穿操衣,不止罚站,还不许上学呢。我们好容易哄他去, 说今天包管给他做好。还有小姐的棉鞋面子也要快些买了。”

“讨厌,早不要钱,晚不要钱,偏偏我出去打牌才要!今天先别买吧。” 太太灰着脸,吐一口吐沫,坐上洋车去了。
一九二五年末一天
(初载 1925 年 12 月 1 日《晨报》七周年纪念增刊)

有福气的人


  平常谈起好命,有福气的人,凡认识章老太的谁不是一些不疑惑的说“章 老太要算第一名了”!
  对的,章老太真是福气。她今年六十九岁了,还是夫妇双全。她的四个 儿子统统娶过了,大的已经有了十九岁的儿子,去年完娶的现在新孙媳已有 了七八个月身子,年底便要分娩——生出的孩子便是老太太的重孙子——最 小的儿子也是去年完婚的,第一胎便是个男子。本来老太已有了八个孙子, 并不希罕加添,不过那是幼子的头生子,自然得加倍欢喜,所以满月汤饼会, 她自己很高兴的热闹了一场。
  她的三个女儿也统统嫁出,每人大概至少也有三个孩子了。其实老太太 自己都记不清外孙的数目;姑奶奶都不住在本城,每次姑奶奶的头生子得特 烦姥姥预备使人送礼;生第二个孩子的时候,姑老爷写信来报告一下便是了。 老太又不识字,由老太爷读完,记得时就告诉她,不记得不告诉,也没有什
么。

  还有一件事,很足证明老太的福气是谁都赶不上的。是什么呢?她从年 青到年老没有忧过柴米。怪不得她的脸上皱纹不多,快七十岁的人了,皮肤 还是非常滑腻,额前的亦不过轻轻的几条皱纹,仔细看东西时,方显出来。 她自从懂得修饰后,没有为衣服首饰不如人红过一回眼。
她常对人说,现在人的阔气算什么?要比起她从前见过的真是寒伧。现
时请客摆出银器就嚷阔气,他们还没见从前的讲究场面呢。她记得她祖父请 客时只摆一套乾隆五彩瓷水碗便值两千多。银筷子还嫌拿着手重,筷子是得 象牙做的。她们的牙筷上还有很精巧的雕刻,有一付刻着酒中八仙,上头一 个人一个样子,贺知章在马上发酒疯,李太白醉在船上,真是玲珑别致呢。 她常觉得现时的排场是太不讲求,她最恨吃酒席时铺上一张白布单子,不用 说难看不,那样子真是丧气。她尤其的恨新式结婚,新娘子穿一身平常花衣 裙,披上条薄薄的粉色纱——新娘的脸让人瞧个饱;新官人穿一身漆黑衣服, 还要带一顶黑帽,那活象送丧的哀服。喜庆事也这样办,怪不得中国国运日 衰以至于将灭亡了!她是见过太平时排场的人呵!她说她活一天,一定不要 看她儿孙如此。
她嫁到章家,也是丰足人家。那时老太爷年青时虽然不好读书,不能由
正途博取功名,但是老太爷的岳父是懂得挣功名的人,三十多岁便替他在吏 部衙门里捐了一个候补道缺。那时她出去拜年或道喜,便穿得团鹤的补褂, 并绣花朝裙,带上朝珠,款款的做“命妇”了。
  老太爷在京候差时讨过两个小老婆,她可是没有同他为这事吵过嘴,生 过气。她对人说,大家人没有两三个侍妾是不成体统的,那争风吃醋是小家 子气的人才做出来。因此她的公婆都说她明大义,丈夫也敬服她。
  她的婆婆要早见孙媳妇,她的大儿子十六岁便娶亲,十七岁便生子(这 就是她现在的大孙子)。她三十八岁做婆婆,三十九——不到四十,便做了 人的祖母了。那时的人听说,谁不啧啧称道她。她的两个嫂嫂,看着她年青 青的,端端正正的穿了命妇的外褂同她丈夫并立着受儿媳的参拜,第二年又 端端正正的打扮着出来请客吃孙子的满月酒,她们俩看着差些要忍不住流出 眼泪来了。
  
  做婆婆做祖母也许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福气。最令人羡慕的还是她自己妆 奁私储的富足,和她的儿子媳妇以及孙媳妇都孝顺她吧。天上方浮出乌云, 大家都争着替老太取衣服添上。二少奶同四少奶常特别预备好吃的东西,来 央给老太太尝。老太太吃过后,若有些儿饱涨的毛病发作,她们就整天责备 自己好逞能。大少奶和三少奶的嘴不大巧,也常常特出心裁使老太太欢喜, 譬如大少奶奶在眼光娘娘庙许下的三千本经卷替老太保眼,三少奶奶逢初一 十五便吃素来祝她长寿,这样贤孝的儿妇,真不多见,但是老太太家竟有一 双。
  老太太对儿子们自然都一样爱惜,即待儿妇们也就没偏没向的。她在做 生日前一天不是给儿妇一人一枝珠花吗?那珠花的样式虽然不同,但是每枝 珍珠的多少与大小却是差不多一样的。谁不佩服她的细心?似这样用一般数 目的珠子穿出各样的花朵真不是容易事。孙子虽然多,老太太对他们都一般 痛惜;每次买糖买饼必定每人有一份。大宝到娶亲的一年还同弟妹们一样分 果饼,直到做了父亲才不好意思去分呢。
  老太不但对于儿媳孙子没偏没向,对于两个老姨太也一体同仁不偏不倚 的。老太爷同三姨太要好时,她待二姨太也一样;后来三姨太失宠了,她对 三姨太也一样。她出门还为她俩买衣料,譬如洋绸花样虽不同,质地价目总 一样的。所以两个姨太进门二十多年也没有向老太爷埋怨过太太一句。老太 爷当然十二分佩服这样才德并长的内助,近二十年章家的进款,出款,动产, 不动产都推到老太太一手经理。这几年来虽是大少奶奶同二少奶奶轮流替代 婆婆管理家事,但是她们没有一件事不要请教过才敢做。她们来问事,老太 常装生气说:“你们总要来麻烦我,看我闲得难受不是?米粒大的事,值得 跑来问一趟吗?知道的人就说你们做事小心,不知道的,一定说这老婆婆厉 害,吓得做媳妇的一些主意都不敢拿。”
大少奶听见这话必立刻陪笑答:“妈什么时候都体恤我们,可是碰到我
们请示主意的工夫就不能体恤了。我们那敢存心来麻烦你老人家。我们恨不 得也长你老人家一付聪明心肝遇到事知道做呢。”
二少奶觉得大少奶的话似乎不圆通,她必立刻装要饭的口音求道:
“老奶奶,可怜可怜这天生的笨虫吧?” 老太太听这可怜声音便立刻带笑带骂的吩咐一切了。 不但儿媳妇们得事事请教过老太太才敢做,就是儿子们——他们是出到
社会上办事的人,遇到难解决的事也要得老太太一言才敢做呢。大爷去年要
不是听她老人家最后一句话不是差一点要损失一万多元吗?去年铁业银行经 理黄七爷办大纱厂,人人知道近年纱厂利厚到三分,买股的很是踊跃,大爷 已答允了黄七爷可买一百五十股,百元一股的,回家来请示母亲。老太太听 说黄七爷办的,便劝大爷别合股,她说:“黄七爷为人太糊涂,他撂下他的 正太太远远的在上海,他自己整年的躲在京城同小老婆享福,那能有精神弄 这样大公司。”大爷起先还不甚以这评论为然,他以为个人的道德与做事不 能相提并论的。纱厂开办的第一年成绩很好,人人都说可有三分半利息的希 望,大爷听了,对人说起来就后悔没有合股。可是年终方要分利一个月,纱 厂的会计拐款携手同逃了,这损失超过厂中基本金四分之三,没法再开工, 股东们相见时都愁眉苦眼的说黄七爷不该叫他姨太的哥哥和叔叔做会计账 房。章大爷听了,从此不敢不佩服他母亲的判断力了。他的三个弟弟听哥哥 常念道这事,自然而然他们也一样的佩服母亲。

  这是章老太做生日后的第三天,独自一个人坐在堂屋里一袋一袋抽水 烟。她的思潮很温和的散漫着,好似四月底的晚风轻轻的落在一亩麦花上吹 起甜绿的香气,又轻轻的落在别一亩上了。这常做成她腮边慈祥的笑容。她 的象牙色的头发迎着落日余晖发出银色的光。
“前天也算够样子了。”她望着条案上的玻璃匣盛着的银三星想道。 她望着寿星头,忽然想起小时候家里人说大厅里的寿星象她,叫她“寿
星头”,她嫌人挑她上额长得古怪,气得要哭;后来祖母告诉她这是好兆头, 还把那个寿星给了她,她才心平了;前天来拜寿的都叫自己“寿星”,自己 不但不难过,还微微笑应着。她想到这里,放下烟袋,慢慢的伸手摸摸摆在 茶几上的瓷寿星的光头。
  “不知不觉的奶奶已经死了三十多年了。她见到重孙了吗?没有,大爷 娶亲的第二年她就过去了,??如果她多活几年,我的孙子们都是她的重孙。 我的重孙呢?是她的??”她想到这里自己也觉好笑,忽然想起事喊道:
  “刘妈——你去前头看看二少奶奶,告诉她别尽在大厅里收拾东西。她 是有了身子的人,千万不要累出毛病来。”
刘妈从套间走出来,张开厚嘴唇,露着黄板牙,笑说: “老太太是叫我去看二少奶奶吗?方才我从西院走过,看见她正哄着小
孙少爷吃药呢。”她走到茶壶旁倒一碗茶说,
  “您喝口新沏的茶吗?这是二姑奶奶带来的。还是女儿痛妈,昨晚她临 走时巴巴的拉了我去屋里吩咐了又吩咐,叫我好好的服侍老太太:早上别让 老太太起得太早,夜里别太晚上床;她叫我想着替老太太分分心,您的脾气 太好了,常常怕支使人,什么都要自己做,??也真是,好比上个月老太太 要瞧在墙上的黄历,也不叫我们拿,差点跌一交呢。”
老太太依然很和蔼的坐着,刘妈说完话,她吩咐道:
  “你去告诉厨子:二少奶和三少奶屋子的孩子才出过疹子,叫他同他们 开饭不要有鱼虾,公鸡也是吃了要发的。”
刘妈方要去,老太太叫住道:
  “刘妈回来,我同你一块去看看孙少爷们。听说他们整天吵着要见奶奶, 又不能出房门。这两天我也真想他们呢。”
老太太搀着刘妈的手,走出堂屋。刘妈为的要显她服侍老太太的细心,
差不多一步要分开三步走。出了廊子,忽然老太太想起昨天给孙子买的装饼 干的三个小提篮,就打发刘妈回去取。
她慢慢的踱到一排水缸前,想看看里头金鱼,便停步等刘妈。在东花厅
内好象大爷同大少奶奶说话, “那个乾隆五彩瓷佛怎么不见了?”大爷的声音。 “我没见有一个什么瓷佛??是装匣子的吗?”大少奶奶答声。 “对哪,你没看见吗?王五爷送的,这一屋子东西数那个值钱了。” “装匣子的,不错,我今早上才看见在这条桌上的。??王升,你看见
有个匣子装着瓷佛爷吗?” “看见来着,今天晌午二少奶奶来拿走了。听说是老太太叫她来收拾
的。”王升答。 “这一屋子东西我就喜欢那瓷佛倒叫她拿走了!”大爷懊丧的声。 “王升,你听谁说老太太叫她来收拾的?” “我看见她从老太太那里来的。”王升答。

“哼,她倒会,东不要,西不要,专挑了这一件!” “大爷,小些声音说吧。??哼,我常说你们家人不是好相与的,这回
知道了吧?昨天我才听人说大宝娶亲时,老太太拿出两枝珠花一付镯子来过 礼,他们都红了眼,说长道短,说老太太偏心,儿媳妇下盒都没有这样好东 西呢。闲话多哪,??”
  “为什么要怕这些闲话,老太太给大宝一些东西不是应当的吗?你看二 少奶多机灵,想着法儿哄老太太,好东西都轮到她管了。四少奶更厉害,整 天围着老太太,来了不过一年多,弄得老太太现在简直离不开她,将来老太 太的东西还不给她哄光了,??人家都恨不得把老太太顶在头上走,你还要 怕闲话!”
  “??别尽埋怨我吧,你总也不懂在她跟前陪陪,你看看四爷三爷!?? 我忘了告诉你一件事,今儿早上听来的,你知道这几个月都是四爷拿租折取 钱的吗?老太太又说四少奶能写能算,所以把统统的股份单,租折都交了她, 哼,东西过了她的手??”
“谁告诉你的?”大爷问声。 “??我听,??”
  老太太脸上阵阵凉起来,望见刘妈拿着东西走向前,她赶紧轻轻的离开 金鱼缸,走到院子中间低声吩咐刘妈道,“先去西院看看菊花,再去二少奶 奶那里吧。”
“今天您老人家的精神真好,前几天我说老太太总不去看那菊花,怪可
惜了儿的。”刘妈笑说。 她扶着刘妈走进西院后进门,隐约的听见四爷和四少奶说笑, “你是说顶爱她那钻石帽花吗?你这样会哄她,这东西早晚还不是你
的?”夹着微笑声。
  “听说她已经许了给??”声尖弱不清,“她还有一串碧绿翡翠的朝珠, 你见过吗?”
他们说到这里,老太已将走近窗前,望了望刘妈,她高声咳嗽一下,屋
内人声忽静。 老太太脸上颜色依旧沉默慈和,只是走路比来时不同,刘妈扶着,觉得
有些费劲,她带笑说:
“这个院子常见不到太阳,地下满是青苔,老太太留神慢点走吧。” 十二,十七,一九二五
(初载 1926 年 1 月 1 日《现代评论》第一周年增刊)




  “阿秋,这么早起来做什么?夜里你做完了坎肩恐怕也有两点多了,那 里睡得够?回头又要头痛了。”三奶奶伸出一只瘦削的手,攀着帐子,望着 她的爱女缓缓的说,接着咳嗽一阵,吐了口痰。
  “我睡不着了??怎么,妈妈今儿又有些咳嗽了,别是昨晚着了凉了 吧?”阿秋正在屋里挽起袖子洗脸,很关切的说。“回头我上市给您再买两 个鸭儿梨炖着吃,好吧?”
  三奶奶拥着被窝坐在床上,阿秋赶紧走过来挂起帐子,把一枝烟袋放在 床前小桌上。
  “别买鸭儿梨了,这是老毛病,那里就吃得好的?况且??”她忽然又 咳嗽起来,吐了痰方止住,“况且,现在鲜货多贵,一斤鸭儿梨就够买两斤 多面。去年我那场病已经花了不少钱,眼瞧还有两个月便是你的好日子,现 在连一件新衣料还没买。你爹爹一个大子没有剩下,从前我接些零活儿做, 还可以添补家用,这两年我的眼差了,吃的穿的还不是全靠你一双手??” 她说着声音哑下去,摸出枕头底下一条手帕擦眼。
  “妈妈,怎的好好又难过起来?您昨儿同二婶子谈的多快活!您穿好衣 服抽两袋烟吧。”阿秋陪着笑走过去划着了洋火,点着纸捻,递到她妈手里, 低声问:
“妈妈,你猜他今天会不会来?”
“谁?”三奶奶今早上似乎思路异常迟钝的问道。 “他?”阿秋说着微笑的走回脸盆前面,低了头挽上袖子去洗臂膊。三
奶奶望着爱女的初浴后带着羞晕的双颊,迎着晨曦,显得格外细嫩滑腻,最
是那不深不浅的笑涡,半睁不睁的娇眼,觉得比自己十七八岁时候镜里的容 颜更加俊俏。她呆呆的望着她的女儿,忽觉一种似粉脸奶的香味充满了鼻孔, 顿使她浑身舒畅。阿秋洗完了手臂,正在开一瓶象粉的东西。
“我想他来,前天他不说今天大概要来吗?这瓶粉又是他送你的吧?味
气真好。”三奶奶拿起烟袋纸捻,面上平和多了。 “他送的,我自己那里舍得买好粉?”阿秋说着露出少女娇矜的笑容。
“外头打门是送信的吧?一定有他的。”她走去一会儿,手中拿着信跑进来,
一边笑说: “妈妈,今天下课就来。明天还要我们同他出去好好的乐一天呢。” “我,明天别是他的生日吧?”三奶奶问。 “不是,也是,他说明天是他的第二个生日。” “怎叫做第二个生日?”
“妈妈,”阿秋撒娇的顺势爬在她妈身上细声道,“我不信你不懂?” “我头发都快白了,那晓得这些新鲜话?” “难道妈妈也不记得去年我们俩什么时候认识的?” “这样说我倒明白了。秋儿,我们还不如今天先请他吃顿好饭吧。递那
件棉袄给我,等我弄两样他爱吃的菜等他来。”三奶奶说着立刻精神上来, 也不咳嗽了。
她穿鞋的时候还在自言自语。 “这孩子真个儿得人疼,什么人情物理都懂得,说话总陪着笑。”她脑
子里立刻显出一个身段潇洒,满面笑容的可爱少年,旁边站着自己的女儿,

穿得光艳俊俏。心里贪恋着这快乐的影子,手里缚鞋带子倒非常慢起来,一 会儿忽叹道:
“要是你爹爹见到他,该怎样乐呢!” “见到谁呀,妈妈?”阿秋坐在窗户口的桌子梳头,似乎不懂她妈所指
的他,脸上得意的神情却掩不住;薄薄的小红嘴唇的角儿已微微翘起,俏眼 下边已起了一道弯弯的可爱痕子,衬上新擦的胭脂更现妩媚。
  三奶奶那会不明白女儿的心事?因为她现在心里高兴,不期然的想同她 开开玩笑,说:
  “我也真不信你不懂!”这声音嫩了十年似的,从丈夫死后这是她第一 次说玩笑话。
  她踱到女儿身边,双眼里满浮着慈和的光,夺过一枝骨头簪子来,说: “我替你分,你瞧你分的头发多乱呵!这样好的头发,总不舍得擦油。 只是你不打扮,你要打扮起来,哼,不是自己夸嘴,王太太的三位小姐都没 有这样标致。”她的手很爱惜的拴着阿秋的发轻轻的梳,一次一次的眼却望
着小镜里阿秋的脸。 “妈妈,我自己通吧。我的头发太乱,象您这样细心通,什么时候才完
得了?”阿秋觉得她妈的样子有点好笑,心里也急了。 “你放心让我梳吧,现在离他来还早呢。”她的手紧握着那千万缕光滑
细软的头发,脸上现出好似婴儿不放乳瓶的神色。
  两母女收拾这样,买那样的忙了一早上,吃过午饭,三奶奶便躲在狭小 的厨房里剁肉,切菜,和面,她今天又不许阿秋在厨房帮忙。
“去吧,你收拾屋子去,别在这里把身子都薰上油腥味儿,怪难闻的。”
她向她女儿说。 “妈妈忙不过来,累坏了可怎好?”阿秋站在厨房不肯走。
“怎会忙不过来?你去吧!”一把推她女儿,“再做四样菜都忙得过来。
你爹爹活着我还常下厨房弄菜请客,他没了后一年,我们家里便用不起厨子, 我自己作饭。说起来正好已经二十一年了。你爹爹死时,你才三岁,??唉! 我想到你的爹爹,心里难过,哭的时候,你姥姥总是劝我,说“你不要那么 伤心,女儿也和儿子一样的,好女婿还比儿子好呢。”现在想想她老人家的 话,倒真说着了。前天他还同你二婶子说让你们早些办完事,他就可以同我 们住在一起。他在大学堂毕了业就做事,现在已有人聘定了他,每个月可以 得一百多块钱的薪水。那时大家住一块儿,咳,这是做梦也做不到的喜事! 自然那时,也用不到自己忙了。”
  “那时自然有两个人伺候你老人家了!”阿秋恃宠生娇,学着她妈妈的 声调说。
“快去洗洗脸,擦过粉,你看你脸上油烘烘的!” “油烘烘的怕什么?”阿秋倚在厨房门口说。 “别叫人家瞧着象个毛丫头便罢了。这样子他现在不会挑剔你的,将来
惯了,见了婆婆大姑子也这样,还不叫人家笑话。” “他的母亲同姐姐都不是爱挑眼的人。他说,她们住在乡下快三十年了,
从来没有同谁拌过嘴,闹过气。”阿秋就势闪进厨房内。 “盼望这是真的吧!”三奶奶放下白菜,切肉块。“我天天拜神念佛都
祝祷这件事。秋儿,你也看出来我从来就没有象前天你下定时那样开心说笑。 隔壁的张大嫂才会损人呢,她说我不但面上发红光象要添福,还说我象嫩了

好几年呢。”她提起菜刀削姜。阿秋走过去想拿过来削,她死也不放手紧拴 着。阿秋又说:
“妈妈,我怕累坏了你!” “叫你出去就出去,好不好?‘人逢喜事精神爽’,那里会累出病了呢?
去吧!别多说了。” 三奶奶忙得头筋都露了,她还不肯说累。阿秋赶紧收拾屋子,预备出他
爱吃爱用的东西。 到了两点半钟,三奶奶已把菜肴打点好,只等他下学时,趁热便吃了。
又走到堂屋看阿秋摆桌位。 “多摆一张椅子,请请四叔叔,看他来不来。若没有四叔叔,那选得上
这样好女婿?” 三奶奶后来拢拢头,洗洗脸,已经是三点半了。阿秋从堂屋走进卧房,
从卧房走到堂屋,一回儿嚷天气热,便脱了新做得的坎肩,忽然有阵小风吹 动小院子种的一棵垂柳,枝条轻摆晃着,她看了便说冷,又把坎肩穿上。她 的心这时是烦躁死了。
  到了五点她们俩都急起来。阿秋满心委曲,泪渍了眼眶,只抱着头嚷痛。 “还是我到大学堂去打听吧,”三奶奶等的疑心起来。“他说了来一定 来,别是他碰了什么事来不了吧?方才张大娘告诉我,今儿学生们又上执政
府请愿,想必他也混在那大群人众里面。”
  母女商议了好一会子,三奶奶决意到学校查问去。方走到大街上,便听 见街上人说卫队开枪打死了许多学生。她心里猛吃一惊,赶快跑到学堂打听, 门房说他们学校里死了三个人,有一个是他。
她耳朵听着觉得有些费力,口中只咕哝着,“我??我的秋儿??”说
着眼都直了。 赶到慈善机关的人把她送回家的时候,阿秋已经等的发急,哭过几次了。
看到她妈这个样子,她倒又急的哭不出来,跑过去抱着她妈急问道,“妈妈,
妈妈,你怎么的了?他呢?”说着瞪着两个大眼冒火似的望着她母亲。这时 慈善机关的人早溜了出去。阿秋等了半晌,她妈才睁开眼望着阿秋,嘴里细 弱断续的声音,“我??我的秋儿??”底下再也接不上了。
(初载 1926 年 4 月 10 日《现代评论》3 卷 70 期)

说有这么一回事


  我在一月十一日的晨报副刊上写了篇小说《她为什么发疯了》,那篇写 的真太草率了。这都只怨志摩。
  他在早晨十点钟给我信,要我当天下午五点钟交卷。这种不近人情的事, 只有他作得出来。我的原定计划,故事还长的多,本来一天就写不完,可巧 又来了两次的客,第一次客去,我决计缩短三分之一,第二次客去,我又被 桌子上的钟迫我缩短了三分之二,结果写成那篇可怜的东西。发表后大家都 说是疯的太匆促了。叔华也是这样的意思。
  我想叔华一定能写的比我好,所以就请叔华重写了。果然,写出的又细 丽,又亲切。人家都说“太太是人家的好,文章是自己的好;”上一句话, 我愿意它错了,它偏不错;下一句话,我愿意它对了,它偏不对。这还有什 么话说?
杨振声附字。
  下午放学后,夕阳殷勤的给 C 校东楼的玻璃窗户挂上一层金橙色的纱 幕。骑楼上有三四个穿浅蓝淡紫花格或花条布的女学生来往谈笑。云罗在卧 房里收拾东西,忽听院子里有人高声喊:
“Juliet,Juliet,Romeo 来找你呢!”接着一阵嘻哈声。
  近来因为学校十周年纪念,要演“RomeoandJuliet”,云罗被挑做 Juliet 朱丽叶,做 Romeo 罗米欧的是影曼——一个比她高一班的学生,平日很爱说 笑话,但很活泼的二十来岁高个子的北方人。云罗往常遇见她从不敢同她说 话,这两天因为练习戏,被她当着许多同学取笑,弄得她非常局促,觉得有 些厌恨她;但是不知为什么,每逢听她高声喊朱丽叶的时候,她心里就有些 跳,却不是生气的暴跳。
“讨厌,”云罗喃喃自语,装听不见喊声,“又要演戏了!”
骑楼上三四个女学生忽然又笑起来,影曼放高嗓子喊—— “朱丽叶,快来呀,你不怕罗米欧急出毛病来吗?” “云罗有些不耐烦,也不能再装听不见了。把洗好的手帕一甩,伸头出
宿舍门外答。
“又要练习那倒霉戏吗?这就去,明天考的书还没翻篇??” 云罗被催不过,噘着嘴下楼去了。 她们最后一次练习完戏的晚上,影曼送云罗回到宿舍,坐在灯光下看着
云罗拆散头发,编了条松松的辫子,换了一件粉色的,胸口袖口满绣着洋线
空花的外国睡衣,大概因为演戏的疲乏,那双颊的娇红直连上眼皮,那对俏 眼这时要睁也睁不大,另显出柔媚可怜的样子。
“呵哟,累死我了!”云罗一手捶着腰背,一歪身倒在自己的床上。 “朱丽叶,我替你捶捶?”影曼含笑说着到云罗身旁,望着她敞开前胸
露出粉玉似的胸口,顺着那大领窝望去,隐约看见那酥软微凸的乳房的曲线。 那弓形的小嘴更可爱,此时正微微张开,嘴角添了两个小弯弯,腮边多了浅 浅的凹下的两点,比方才演戏欲吻罗米欧的样子更加妩媚逗人。帐子里时时 透出一种不知是粉香,发香或肉香的甜支支醉人的味气。
影曼忽然一歪身也倒在床上,伸手勾着云罗的颈子说: “我身子都发软了,什么东西这样香?给我闻一闻!” “又来逗人啦,讨厌!”云罗笑着轻轻推她。
你可不要讨厌我,你讨厌我,我可要死啦!”影曼索性搂紧她说。 同舍的美铃推门进来看两人这样就笑嚷: “罗米欧别死,我作主把我们的朱丽叶给你吧,朱大姐,你答应吗?” 朱大姐躺在被窝里看书,也笑道: “不答应得行呀?美铃,快睡你的吧,在旁边做萝卜干,那才叫人讨厌
呢!”
影曼趁人笑的当儿,把脸伏在云罗胸口,嗅个不迭。 不知云罗是因为真没力气抵抗,还是喜欢胸口有样暖棉棉的东西盖着,
她此时也不嚷了,只低声笑说: “压断气了!”
一会儿舍监周太太进屋查舍,影曼才懒懒的站起来走回后院宿舍去。 第二天晚上演完戏正下大雨,云罗拉着影曼在她屋里避避雨再走。她俩
拿把小雨伞彼此搀着腰跳进屋内。美铃笑迎道: “好吗!朱丽叶同罗米欧一对儿来了,我刚刚沏了茶,你们俩口子喝吧。”
她说完望着云罗的脸一会儿,忽的倒在床上呵呵笑起来。 “小皮猴怎的这样好笑?”影曼也笑了。

“方才你在后台就笑个不了,别是我们做错了吧?”云罗问。 “真逗乐儿,今天晚上——”美铃又笑住了。 “你明天得改外号叫笑猴儿了!怎么总笑不够?”影曼给她笑痴了说。 “唉呀,可笑死人了!”美铃坐起来搓眼,“告诉你们也要笑得肚子痛。
你俩今天真卖力气,做到接吻那幕,我正躲在帘子里,望见第一排坐着两个
男学生样子的人——有人说那是杨玉清的两个堂哥哥——他们俩只管张着老 大嘴看——好象等什么好吃的东西,凑巧前排有个小孩子猫着腰捡起他爹爹 的手杖,这手杖的弯弯头儿正勾住他一个的嘴,那个看见替他赶紧抽出来, 可是,仍然张着大嘴笑的那神儿,也够逗乐儿的了。你们没看见吗?”
她们俩也笑了。朱大姐从床上抛书说:“什么事都不能经过小铃的嘴,我不信那人连手杖放到嘴边都不觉 得?”
“你不信只管问别人去,不止我一个人看见。”美铃笑着跑出去。
影曼望着云罗笑,云罗腮上霞红更加上层颜色。她们坐在床上说笑。 一会儿美铃跳进来嚷, “雨真大,方才差点跌我一交。罗米欧,给你道喜,你今晚不用走了。
方才吴妈告诉楼下人说周太太今晚有点不舒服,不能出来查舍了。” “咱们关门睡吧!”朱大姐说着用眼望着美铃,美铃知意便关门去。 一会电灯灭了。影曼起身说,
“我该走了吧?” “别——”云罗一手拉她坐下,“这样大雨,你??”

“这床多小,哪挤得下我呢?” 罗米欧,别不知抬举吧!朱丽叶留你住下,你还要推?”美铃露头在被
窝外说。 “怕挤她不舒服,谁推来?”影曼说着脱了外衣同裙子与云罗并肩躺下。 房内满布潮湿又带土清的空气,院子仍旧滴达滴达的雨响。美铃忽然又

笑破这黑暗的死寂: “朱大姐,你记得‘愿天下有情人’底下的字是什么?” “‘都成眷属’不是吗?”朱大姐答。“快睡,别耍贫嘴吧。” 影曼把脸贴近云罗,低声笑道:
“你是我的眷属,听见没有?” “又说便宜话,我不同你睡了。”云罗推她一下,就势把头贴伏在她的
胸前。
  云罗半夜醒来,躺在暖和和的被窝里,头枕着一只温软的胳臂,腰间有 一只手搭住,忽觉到一种以前没有过且说不出来的舒服。往常半夜醒来所感 到的空虚,恐怖与落寞的味儿都似乎被这暖熔熔的气息化散了。她替影曼重 新掖严被筒,怕她肩膀上露风。
  影曼忽然也醒了,雨已止住,月光微微射进帐子内,睁眼见云罗正面对 面的痴看她,见她醒了,有些不好意思,把手盖上眼,脸却往她肩上躲,小 声问:
“你怎样也醒了?” 影曼想把云罗的脸扳起来看,云罗只伏在她肩上嗤嗤价笑,笑得她肩膊
发痒。她的唇正碰在云罗额上,不觉连连吻她。 云罗低声问,“睡得好吗?”
“太好了!”影曼的手摸着云罗滑腻腻的腮颊说,“假若我不是一个女
子呢???” “又说便宜话,睡吧!”云罗轻轻拧了她一下,把腮贴在她的脸上,两
个人偎着睡了。
  以后她俩差不多每晚都去校园散步谈心,同学们远远望见,都含笑让道。 那是过了半月的一晚吧?月儿悄悄的散下一地银霰后,影曼同云罗并着 肩搀着腰的走入校园。她们起先都微微笑着诉说两日相思的情况。后来两人
坐在亭子栏杆上,并头望月发起痴来。影曼忽地笑说:
  “月儿是多么有情呀!今晚我觉得她也特别清亮的照我们,她的圆圆脸 上好象微笑了。你看她笑得多好看!”
云罗蹙着眉看着影曼说:
  “你总是乐天派的,怎么我看不见她笑呢?她那冷冰冰的雪白脸上,如 果有笑,也只是冷笑罢了!我看见她——我的心事都来了。从前我望见她就 掉泪伤心,想死去的爹爹和姐姐,想活着的母亲同哥哥。”她说着眼边就渗 出迎月发光的东西,影曼伸手代她拭擦。
  “你真是生的门迭儿,春风明月都受不了!”她说着微笑着连吻云罗的 腮,一只手替她整理风吹乱的碎发。云罗的泪愈拭愈不干,末了她索性伏在 影曼的肩上呜咽起来。这倒把影曼吓痴了。
“怎的了,我爱?”影曼抱紧云罗,把自己的脸偎近她的低声问。 她愈发抽咽,影曼又催了几次,她才说:
“我活着真没意思!” 影曼痴望住她也不知说什么好,同她拭泪说:
“为什么你总说活着没意思?你有什么心事,告诉我,我真怕你难过。” 云罗叹了口气,面上更显得苍白可怜,她也痴望着影曼一会,忽然紧紧
的捏住她的手,低下头恨恨的说:
“你为什么不是个男子呢!” “我非是个男子才能听你的心事吗?”影曼微微笑着。 “不,谁这样说?我的意思是说给你听也没有用处!”她头更低下了。 “你不应该把你的忧愁瞒住我,我们现在不是一个人一样了吗?你的忧
愁也是我的忧愁,你的心事怎不能告诉我呢?” “我不忍叫你替我难过,所以不告诉你,”她默默望着月儿一会说。“昨
天我的哥哥又来信了,他说他们的科长屡次来求他向我说亲,哥哥说这个人 很不错,他非常敬重母亲,??他说真不好意思再推辞。”她又低下头,“你 想我一面没见过他,而且我昨天听玉英谈起这人,太太死了不到两月,就满 处说亲。听玉英的口气,好象他还说过她。哼,玉英还没答应他,我就??” 她说着有些生气,“但是哥哥来了七八封信总说他特别看重他,都是为我, 叫我看他面上,不要多疑惑,早拿主意。”
  影曼起先瞪了眼听,后来眼里好象有些发潮,她就看着地,她见她住了 口,她的泪就流下来了,急问:
“你的意思是怎样答他?” “我还没有回信。而且,我只愿我们俩能够在一块过一辈子,他??只
是终怕母亲同哥哥不??——” 云罗望了影曼一下,又要哭起来,影曼一句话也说不出,只顾陪她淌泪。 “你不要难过。你不要难过,我的心都碎成一块块了。??”影曼拿手
帕擦泪。“世上事就在人为,我们怎不能永远在一块呢?你看小学堂的教习
陈婉真同 MissChu 不是住在一块儿五六年了吗?我们俩难道不可以学她们 吗?你别死心眼往一处想,我想我爱你的程度比任什么男子都要深,都要长 久,你一定明白吧?你当嫁给我不行吗?”

  云罗脸上的黯淡灰色似乎减了些,但她听到末了的问题,微皱着眉现出 心下不能认对,面上不敢认否的神气。影曼见她不答,把手搭过她的肩上, 脸对着她的脸催道:
“你当作嫁给我不行吗?回信叫你哥哥推了那人吧!”云罗的眼皮渐渐
垂下似乎小姑娘见生人的娇样,影曼看她亦装看不见,她的嘴半开不合的好 象空气中有了异味露出不能呼吸的可怜样儿,云罗一把抱紧她说:
“My God,how can Ilive Without you!I love you. Say you love me,
myl ove.” 她们俩抬头望月时,月儿好象穿上银闪闪的舞衣,站在天中向她们微笑
道喜。五月初旬吹面不冷的夜风阵阵送过这西墙下德国白茶薇的芬馥来,好 象开一瓶甘酒,倒在幸福杯内等候她们。
  “你是月儿,我是旁边那颗星??”影曼仰面笑,携着云罗的手走下亭 子。
“你常跟着我,我常陪着你,??”云罗说着低下头走。 她们的感情好象同校园的桃李茶薇等树的叶子比长,全学校的人说起她
俩来都不用她们的本名,好象罗米欧与朱丽叶两名字本来是她的,连送点心 到饭厅卖的吴大妈——一天只来坐一点钟,也知道她们的新外号。
  暑假到了,影曼伴云罗到天津,云罗上火车赴金陵,影曼才搭车回乡。 分别时云罗拉住影曼的手流泪,一句话也讲不出。
影曼回到家里的第一天便坐在房内写了封信急找人寄去。她家里的父母

亲以及兄嫂都笑话她有了知心,所以不象以前淘气爱玩了。 影曼寄了信之后,等了一星期没回信,便连着写了两封快信,一天她正
在翻弄云罗同她合拍的像片,信来了,里头的话很动她心。

  “??你怎样能疑惑到我忘了你呢?我只怕你将来倒顶容易忘掉我呢! 我自己知道我没有一样可以永远使人爱慕的,第一我知识比你差得远了,我 又不好用功,又爱玩,那天赶得上你呀?我在家更不能用功了。自从我回家 后,天天有客来找母亲又要见见我,讨厌极了。每次他们要来,母亲就千嘱 咐万嘱咐我换衣服匀过粉,昨天我觉出不是好事来,不听她的命令,她吃夜 饭时总泪汪汪的说,现在女儿大了心也大了,老娘说的话都是腐败要不得的。 我只好忍泪陪笑听她唠叨。咳,自从爹爹死后,她为哥哥同我受的苦恼真不 少了。
  “你别怪我信迟,我这是回家后第一次与人写信。我昨夜望了月儿后面 的星发痴有好久好久。你在家中多乐,不会有工夫望着月儿吧?我的星,光 明烂熳的星,你瞧见我的泪光吗?”影曼看到这里,把信纸放在唇上,含泪 连连吻它。晚上入睡后,她又点上洋烛重读几次,直到眼看墨字成灰色,方 才捏着信朦胧睡着了。
她常常晚上会梦见云罗穿着好看的衣服,一道道的泪痕挂在那粉雪妍丽
的脸上。她痴痴的向她走来,忽觉得她象死人,她就哭醒了。这常叫家里人 说着当笑话。
那封信以后有两星期也没来信,影曼急得行坐不安,天天吵着要回学校
去。后来江浙战争,津浦车不开了,上海的信有时要廿多天方能到天津,她 急也没法。先是晚上只是做可怕的梦哭醒了,后来连可怕的梦也没有了。她 至于想从梦中望一望云罗的想头也不能实现,她只好干急。有时从梦中好象 听人说云罗病重不能写信,叫她去看她,她急着要去看,父母不放去,心急 喊醒了隔屋的母亲起来看她,她又只好闭着眼装睡。
一星期一星期的等,云罗的消息一些也听不到。战争还未结束,暑假也
快完了。她在开学前一星期便辞别爹娘回北京学校去,舍监处还没接云罗报 到日期,这使她更失望。
她寄快信不知有几多封了,只差得没打电报——因为打电报得求人打,
她从来没打过电报的,并且听人说北京与南京电报常不通,在军事行动期内。 她急得天天躺在床内瞪着帐子顶发愣。
这一天近黄昏的时候,她独自去校园散步,看着亭畔的江南菊已开了几
球花,江南两字最惹动她的心事,不觉含着泪走出园子。想回卧室取出几日 积起用过的手帕洗去,又想起往日的手帕都是云罗悄悄拿去洗,走过操场望 见别的同学都一对对的拉着手儿肩并肩,散步闲谈,她们好象故意装出更比 往日亲热的样子来,一会儿一两对儿回头望见她,带笑唤她一声“罗米欧怎 不来走走?”之后,便很骄傲的向她笑,这更使她心下难过。
  淡金的余晖射在宿舍玻璃窗上,屋内时时透出欢呼笑语声——她近来不 知怎么的就恨人家大笑,她觉得她们笑起来真蠢相,笑起来看她尤其使她厌 恶。她在廊子上缓缓的走着,心下只诅咒那笑的人,笑起来蠢死人,笑起来 气死人,哼,笑??死??
她忽然听有人讲“云罗”名字,就停了步,第三号房的一个同学说: “你们说云罗吗?她现在是我的姐姐的妯娌了。”

“她出阁了吗?” “我姐姐来信说的。她说,她们的新弟妇姓谢的长得很漂亮,同我同过
学两年了,这还不是云罗是谁?”影曼听完这一段话,耳朵里忽的轰一声, 以后仿佛听见,“漂亮,新官人得意??新娘子笑”一些字眼,但是总弄不 清她们句子的大意是什么,她的眼前只发黑,一会一个云罗哭丧着脸浮出来, 一会儿又见她穿戴新娘子的样子,头上红粉纱,身上是闪亮的衣饰,笑微微 的站着??
  她扑撞一声便跌倒在地上。房内说话的人出来一看,唇都吓青了,只会 抖着声音喊:


“呀哟!她怎么了?她怎么了?” 一会儿她便被同学抬到一张床上躺着,睁着眼看见来了许多人,人人都
象要说许多话,她听不清楚,也不耐烦听,只好闭上眼,一会约摸似乎云罗 哭??又似乎在笑,又似乎在哭??
她不耐烦看了。“咳!”出了一口气,站在旁边的人都说: “好了,好了,她醒过来了!”
(初载 1926 年 5 月 3 日《晨报副刊》)

春天


  这几天霄音总是现出不舒服的样子,她的丈夫静一看她似乎要发旧病, 劝她叫医生瞧瞧,但是她说这不是犯病,这实在因为天时!
  “春天真没意思,”她对静一说了不止一回了,老是很疲乏的样儿,手 搓着眼或是把头枕在椅子背上。“那些诗人骚客替春天瞎吹的话都信不得。 哼,与其说春天是黄金时节,还不如改作黄土时节恰当呢。譬如这些日子, 刮得人真象埋在黄土里一样。你看这天多难看,”她蹙着她的淡淡的弯眉, 眼望着窗外的天,“这几天一连阴翳翳的没出太阳,老天爷老是灰丧着脸, 好象窝堵着气闷似的。唉,不晓得怎回事,这样天色,使得你在屋里不是, 出去又不是,浑身不对劲儿。”
  不错,这是她的意思,几天来屋子里新撤了火炉,总是阴冷冷的难过, 简直可以穿得厚棉袄,可是,你如果穿上厚棉袄,对着窗户外头的花枝,够 多么笨相。还有,你要伸出手来写字或做活,不到半点钟就得拢手到袖筒子 里。不用说拢着手缩着脖子这样多么寒伧,这做活的兴味也提不起来不是? 院子倒是比屋里豁亮些,作事也许好些;可是,如果你坐久了你就会觉到时 时有一股暖煦煦的潮湿气从地底下冲上来,这股气挟着土腥和树根与枯朽叶 子的霉味,窜进鼻子里叫你鼻孔发痒,心里发潮,多嗅了还会作恶心。什么 好的香味也给这股气息薰坏了,叫你没心去看花。春天真是没意思。
为了种种原由,霄音这两天索性无事就不下床了。脚上盖着毛毯,颈上
围着细毛巾,髻也不梳,只编了一条辫子;散碎头发随便垂在额前,这好象 五六年前她在学校时的装束。
今天早上静一照常的带着祖父哄孙子的慈笑,在霄音背上拍了几下说:
“又得难为你看家了,乖乖。”接了个吻就出门上公所去她独自拥着被窝挨 着床栏杆坐着,手里拿着一张当天的报纸也不看,眼却望着窗户外的天。一 会儿窗格纸上的花树影子忽深忽浅,隐约可见的样子,横眉上的纸被鸟啄破
的小窟窿漏出一点点的金黄光。窗外的蜂蝇时时叩纸窣作响,又嘤嘤的绕
着花树飞。 太阳出来了!她觉得身上有些暖和起来,盖着的毡子已经嫌厚了。她下
了床,披上一件坎肩,想到窗口受些清晨的空气。
  她开了窗户站在窗前慢慢扣坎肩的纽绊。暖风薰着花的馥郁与草的青味 迟迟的漾送到她面畔。呵,这是如何甜蜜的滋味,直好似一个夜阑酒后的少 年,脸上忽被美人的雪白柔软的鹅毛扇子轻轻缓缓的挥拂着一样舒服吧?
  朝阳已在对面顶上洒上些金箔。邻家的四五只白鸽在阳光下跳跃觅食弄 影,那鸽子的白羽毛上也镀上一层薄薄金色,真是好看,可爱,没有字眼可 以形容出来。“这绝不是死白色,是活白色吗?”她想到这里,自己觉得这 名字有些可笑。
心里一阵迷糊糊的,目前景物的颜色更加鲜明,她是看醉了。


  她坐到一张椅上拿起桌上一管笔在一张包东西的纸上随意写。她也不知 想写什么,纸上大半是白鸽等字吧?
一会儿白鸽子都往邻家飞下去,不再回来了。 她依旧望着窗外,灰褐色的天幕已经抹上一层粉蓝,一层蜜黄了。院子
里一株海棠,好象一个游春的妙年女子穿着葱翠色衣裳,头上满簪着细花朵

的神气。许多粉蝶黄蜂都绕着树飞,她连头都不动一动,这样更显出她的娇 矜风度。
  不知为什么,霄音今天觉海棠这种样子有些笨相。她抬起头看,这时的 天好象是一张粉蓝色的光滑素缎子,上头偶然飞上几团雪白的柳絮,轻轻的 缓缓的驾着春风在缎子上打转儿。两三只黑鸟打斜的飞过,这倩妙的鸟影, 那只画工的手描上的!
  从远远的吹来提琴试弦合钢琴同奏的音,檐上的麻雀,“吱!吱!”“吱 吱!吱吱!”叫着,踏着横楣的木板似乎要作拍的样子。窗户台上躺着的白 猫,背向着日光,把身子团成一圆堆,呼!呼!呼!迟迟的打盹。
  她想起昨天来的那位胖太太鼻子里也常呼,呼的作响,忽然觉得可笑。 十来天看不见的笑靥,此时轻轻一现。
  合奏的琴声歌渐渐的清楚,顺着风袅袅的吹来。这是一只长曲子;起首 钢琴奏着低迟缠绵的音调,提琴隐隐的低低的和着,歌词的字有时清楚,有 时模糊的缓唱着;这好似有万千言语无从说起的情调,但缕缕的情绪,确是 绕着这吞吐的字句。过一会儿渐转渐高,愈高愈急促,歌声随之渐高,这音 声里满着火山爆烈的高热与急雨决堤的奔放;但是,这声音辨得出只是一个 人单独的狂呼,为了失了最大爱恋不能制止的哀呼。这种又高又急的一段约 摸有三四分钟,霄音听得浑身发热,心里说不出的一阵一阵发酸,微微的不 自然的跳动。她的眼望着窗外,窗外的东西好象罩在灰色的雾里。她把身子 紧靠着桌子,想借着桌子的力量镇定她的心。她希望这热烈的悲哀与祈求有 了结束,有了安慰,她希望听到缓和与收束的音奏。她想末了一定当有调谐 与满人意的尾声,她按着了心等,使它不会不自然跳动。一会儿果然声音渐 低下去,歌声忽断,好似等待援救的情调,只有两三声低沉的琴声收住这中 段曲子。一二分钟后,歌声随琴音忽起,只有短而促的一句,并且是冷酷而 不调谐的,似乎答复的音声。以后歌声已寂,只有若断若续的琴声,好象九 秋寒蛩在深夜里的凄咽,又似乎严冬的枯树恋着枝头几块败叶,载着晚霜, 迎着冻风,作出那若有若无的迟滞憔悴的怪音。这曲子算完了,但是也怪, 好象没有完,不但象没完,这不象完的音节使人起了一种不自然的懊丧,与 心跳。
一会儿她的不自然的心跳停了,却有一股气,似由手指尖窜进心口,使
得心酸痹发满。她不满意这只曲子,她恨那个作谱的人。终于她只觉得难受 想哭,拿手帕拭眼,却擦不出一滴来。
但是她的心空得难过,两只手托着腮望着天。方才白云已经散了,蔚蓝
的天幕,似乎刷上一层浅灰色或浅赭色。 它从模糊的灰赭色中,隐约望到一个灰黄脸色的男子,躺在医院的床上
呻吟,暗暗的灯光照着他流在削陷双颊上的泪点,张着紫色嘴唇若断若续的 恋着最后的呼吸。
  这不是那个在一星期前寄信来诉说病痛,希藉得她的慰安的久病的君建 吗?在未结婚前她曾严格的拒绝他向她言爱,结婚后从未相见,可是她时时 从朋友处听到他潦倒与憔悴的情状。她得到他的信后从未答他,她不愿意想 起这事,她以为已经忘了。
  现在她又想起他了,难过到哭也哭不出来。她站起来走到五斗柜子前面, 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开开右边抽柜,抖搂的手取出这前几天她愿意忘掉的一封 信。
  
  她看了又看,眼泪一滴一滴不由自主地落在纸上。这时同样的琴音与歌 声又吹来,此次似乎声音近了些,缠绵处更觉缠绵,激越处更觉激越。她伏 倒在桌上,耳朵埋在两只胳膊旁,想避免这凄恻沁人的音乐,但是,不行! 末段的不调谐与不自然的结束的音起时,她觉到更加清晰,这袅袅几声好似 有千万条细铁钩子插入脑子里,钩起她无名的悲楚与怨恨,心里亦象插入一 条条细铁丝,生出不自然的梗碍与微痛。她重复咒诅这作乐者。
  “我为什么只知恨这作曲子的残酷?”她忽然抬起头来,走到近窗的桌 子前侧身坐在椅上,打开抽屉,拿出信纸铺在桌上。
  “君建:接到你的信知道你病了许久,很是挂念??”她望了一会天才 写出这一行,正想写句安慰这个病人的话,不意“噗”一声窗户的玻璃碰了 一下,一只麻雀飞进屋里来了。窗台上睡猫正在伸懒腰,看见麻雀飞进屋子, 它就立刻大踏步的走进窗里来,桌子上一瓶白玫瑰花给它胖笨身躯碰倒了。 瓶子的水流出来,桌子上东西都给水浸湿了。她气起来找毛帚子赶猫,
静一已走进房来,笑问为什么。 她也不知答什么,只觉得静一的回来是出于意外的。她一边抓起桌上写
开的信纸搓成团子,擦桌子,一边噘嘴答道: “我要打猫,它舀了一桌子水!” 静一走到门后拿出一块干净擦桌布,帮她拭桌上水。他一边笑道: “好了,天晴了,我们吃过饭可以到公园走走吧?”霄音甩了擦桌子的
纸团,低头望着字纸簏说,“阴了许多天,现在出了太阳照得人眼痛。”
(初载 1926 年 6 月 12 日《现代评论》4 卷 79 期)

弟弟


  一个下午弟弟独自蹲在饭厅的一张椅子前头数纸烟筒里装的小人画《水 浒传》里的一百另八个像,还差好多张,连武松,鲁智深的都还没有,那能 比得上王家哥哥存的那一盒子全括?
  “来一张武松打虎,再来一张鲁智深大闹山亭,”他把一张张的小人纸 摆开,口里喊着没有的名字。
  “你的《水浒》很熟呵!”忽然门推开,林先生进来满面带笑道。“剩 你一个人看家吗?”
  “都出去了,林先生。??还短一个黑旋风李逵,一个一丈青三娘教子。” 弟弟受了称赞,更想卖弄一下,声音提高了些。
  “这个可错了,一丈青扈三娘可不是三娘教子的三娘,”林先生挨在椅 子上,一边看着小人画说。
“怎样不是那扈三娘?”弟弟有些不服气。 “一丈青的三娘是会打仗的,三娘教子的三娘是文的,她不是教她儿子
念书吗?”

  弟弟想到大前天白叔叔带他看的三娘教子,脸有些不好意思了。他一把 捡起椅子上的小人画,一张一张掷进一个盛饼干用的铁罐子里,口里嘟囔着: “白叔叔答应给我送小人画来也没来,妈妈说叫三舅舅替我留起小人画
也给忘啦!”
  “好弟弟,明天我同你上书铺买一套带画的《水浒传》去吧。”林先生 笑望着弟弟噘起的嘴,那尖尖的可爱的红润小嘴唇很象他的二姊。
“我二姊那天教我看她的《水浒》,那上边的小人没有颜色的。”他忽
然想起问道:“我不晓得还差多少张,你替我看看。昨天大姊说差几张让他 们的小叔叔分一些给我。”
“我也不大记得清楚,找你姊姊那套《水浒》来,我教你对对看就知道
还差多少了。” “姊姊书房的书多着呢,你同我去找吧。”他站起来往东边屋跑去。林
先生在后边跟着。
  他们在四个书架子都找过了,找不到《水浒》。弟弟正在着急,林先生 忽然同他说:
“想起来了,我有个朋友在南洋烟公司办事,明天我找他替你要一张全
套《水浒》的小人画不好吗?” “你得要全一百另八个像的,可别少了一个啊!要了来我挂在床上。”
弟弟高兴得紧拉着林先生的手,那双带着可爱长睫毛的大眼发光的向着林先 生。
  林先生在注意看着墙上的相片,妈妈同大姊小时照的,爸爸穿着礼服站 在中间。弟弟的五张小的贴在一个镜框里,很好看的摆着。弟弟在旁边很有 趣味的指着像片给林先生讲说。
  “姊姊抽屉里还有你的像片。你那张照得不好,脸上很黑的。”弟弟忽 然想起来说。

“你看错了,不是我的像片吧?”林先生很喜欢可又不信的样子。

  “是你的,那天我看见姊姊从那本报上剪下来的。不信我找给你看。” 他说着就去拉开姊姊书桌底下一个抽屉。翻出一大搭从报上剪下来的字纸堆 在桌上,末了找出一块有花的硬纸片,笑让林先生瞧。
“是我吗?”林先生赶紧跑过来拿过相片来看。 “这个脸照得太黑,不象你。我喜欢这块纸,这些花多好看,都是姊姊
画的。那天我问她要,她不给我。贴上这一张像片,多难看呵!” 弟弟见林先生不作声的笑着出神看像片,他知道他也喜欢那块花纸。 “这张纸多好看,可是你别拿走呀。”他见林先生拿着不放下来,不免
有点害怕,说着他就夺过来仍旧放在抽屉里边。 “你看这堆纸都有你的林字,这是姊姊天天从报上剪下来的,不知她留
着做什么。给她放好了吧,你别看了,这上头没有画的。”他从林先生手里 夺过那一搭的字纸放在抽屉里,拉着他出了书房,嘴里说着,“咱们出去吧, 妈妈不让我在这书房里玩的。”
“姊姊同妈妈一道回来吗?”林先生同弟弟坐在饭厅的大椅子上。 “她们说得五点钟才回来,你等等她们吧。爸爸可是要到黑了才回来
呢。”弟弟张着自己的小手戴着林先生的手套弄着玩。 “好,你同我谈谈天等她们回来。”林先生划着火点上一根烟,一只手
轻轻的抚着弟弟的头,又说,“你姊姊天天晚上做什么?你一定听她讲不少
笑话了吧?” “从前吃过晚饭我就拉她说笑话,这些日子,她懒得讲,晚上常坐在屋
里看报,有时拿着报纸剪着玩。刚才抽屉里那些都是她剪出来的。”他闭着
小眼望着烟卷冒出的烟。忽然又记起小人画,他的小身子挨倒在林先生臂上, 笑着叮嘱。
“明天你可别忘了去给我要小人儿的画呵。”
“一定不忘记,若是要着,我立刻拿来送给你。”他搂抱着他。 “你真是我的好朋友,林先生。”他想到修身那一课“友爱”。一个人
待那个人好就是一个好朋友,上礼拜张先生讲的。
  “你也是我的好朋友!”他笑着问,“你明天让你姊姊给我一张方才看 的那样的画片行不行?”
“那张可不能给你,她看都不许人看的。我央给她画一张新的给你吧。”
  “你姊姊不许人看,你怎知道有我的像片呢?”他伸伸腰半躺式的挨着 大椅。
“昨晚上我走进去叫她替我在红模纸上画圈儿,那个抽屉正开着,我看
见了。平常她不许我翻抽屉的,今天我们偷着开她的抽屉,你可别告诉一个 人呵,好朋友!啊,姊姊晓得要生气的。”
“告诉她们我看见那照片不要紧吧?” “可别——昨晚上姊姊看见我看那抽屉,她立刻就关上,告诉我以后不
许偷看人家的抽屉。”他说着有些怕起来,“你答应了不要告诉人说我开姊 姊的抽屉呵?”
“不要紧的。”林先生好象很平常的答。 “不,你起一个誓,你要说了你是什么呢?”他接着道。 “说了就不是好朋友。”林先生笑应着甩了手上那枝烟头。 弟弟才很高兴的哼哼着学堂的唱歌。老杨忽从厨房喊着:“张妈,太太
小姐不回家吃饭了。”

张妈走进饭厅来笑道: “原来小少爷在这里同林先生谈天呢,我还老等他去洗澡。林先生来了
我们都不晓得,茶还没有倒吧?”她转身要去倒茶。林先生掏出表来,连忙 止着道:
  “别倒茶吧,时候不早了,我这就得走。”他说着就站起来穿大氅,拉 着弟弟的手说,
  “再见好朋友。回来替我问爸爸妈妈好。明天我再来。”弟弟也站起来。 张妈吩咐:
“小少爷,送林先生出去。” 弟弟送客出了院子,他很恳切的又叮嘱一次: “你明天一定拿小人儿画来呵!” “好,明天礼拜六姊姊不上学吧?”林先生忽然问。 “她礼拜六没有课。你来可不要告诉她我开她的抽屉。” “好朋友,再见!”
“再见,好朋友!” 第二天弟弟散学后,连白叔叔带他去公园都不要去,坐在饭厅里看《小
朋友》等林先生。 一会儿门铃响了,他喜欢得跳出去,大姊夫和大姊来了。
大姊拉着他的手走进客厅,爸爸妈妈都在那边,大家坐下谈话。弟弟想
起了小叔叔可以分一些小人儿画给他的话,只来回的在大姊身边走动,他又 不敢问一问。妈妈告诉过,大人说话,小孩子不许搭岔的,只好等着。
“我们今天给林先生做冰人来。”听大姊提到林先生,弟弟才提起精神
来。
“唔。”妈妈正在抽烟,一枝纸燃完了,见弟弟在旁边,便叫他拿去。 拿回纸燃来,还挨在大姊身边,只听爸爸说: “我们没有什么,只要你二妹妹同意。” 弟弟听着摸不着门儿,什么冰人哪,同人哪,门当户对的什么哪,这些
话都不是他的言语里所有的字眼,那里耐烦听下去?忽然想起小人儿画,还
跑到饭厅等林先生去。 一本《小朋友》又看完了,他还不来。他索性爬在靠窗户的桌子上,守
着院子看,呵气在玻璃上,用手指头画着各样东西玩。
  他画了猫,狗,耗子,长虫,都不很合意,后来画了一辆大汽车,象得 很,连开车的一手扶着轮,一手按着让路钟都画上了,里头还坐了三个人, 爸爸妈妈和二姊,二姊带着她的绒绳帽一个大绒球歪在脸的一边。
  他高兴极了,正想跳下桌子拉人来看看,忽然二姊走进客厅,一会儿就 掀帘出来,他赶着大声叫道:
“姊姊你看我这汽车!” 二姊却似乎没有听见,没答应他,脸上涨红,好象生气的样子,下了台
阶,一直往自己屋里跑。 太阳下了,他的好朋友还没送小人儿画来,正想走到厨房看看解闷,妈
妈喊他: “弟弟,大哥大姊要走了,你来送送。”
  “姊姊呢?”弟弟奇怪为什么她不出来,因为每次都是他们俩替爹妈送 客的。
  
  “她躺着了。二妹妹虽然是学堂出来,还是这样不大方。”妈妈转头向 大姊夫说。
弟弟陪客下了台阶,一边自语: “怎么林先生还不送我的画儿来呢?他说了今天来的。” “林先生那里想起你的画呀,他只想你姊姊的画了!”大姊夫笑着的说。 “姊姊的什么画儿呢?”他不懂得说的什么。但是从大姊夫的笑样子看
来,有些奇怪。他们今天来说的话也不大懂,常提起林先生同姊姊。有什么 事呢?
  弟弟忽然脸上热起来,想道,“坏了,林先生一定把昨天我开开二姊姊 抽屉的事情告诉他们了。他们来告诉妈妈吧?什么姊姊的画?怪不得姊姊方 才生我的气。”
  他愈想愈怕!送走了客人,也不敢进妈妈屋子,在地上拾起一根木头, 拿起来,在饭厅门口走来走去装巡警玩。
  晚饭时,姊姊只低头吃了一碗饭,话也不说。他没有猜错,姊姊方才气 了,若不是,怎么吃得这样少,也不同他说话呢?他后悔极了,“别是大姊 夫真的来告诉她们我昨天偷开她的抽屉了吧?”
  吃饭时,妈妈很起劲的同爸爸商量德义馆好或忠信堂好,什么多少人多 少钱的一份的算计着,吃完了饭,也不同弟弟说话。
“妈妈也生我的气了,今晚连菜都不给我捡,也不搭理我。”
  他一声不响的低着头走出去,心想这都是林先生不好,“弄得姊姊妈妈 都生我的气。起了誓也不算的,不是好人,再来,我不理他。”
第二天是星期,他好容易盼了六天的早十点真光的学生电影,姊姊也没
带他去看。每个星期早都同他去的,这次一定很气他,所以取消了。妈妈早 上很忙的吩咐厨子做点心,他开不开盛玩艺的柜子,喊她也不答应,吃过午 饭上东安市场买东西也没带他去,他白戴帽子在院子等,还被厨子笑话。
“都是他害的,弄的妈妈姊姊都不见我好了。”他恨恨的又想起林先生。
  妈妈买了许多一包包的吃食东西回来。她吩咐厨子做饺子馅,煮馄钝汤, 又忙着打电话。张妈告诉他在妈妈身旁帮拿东西,他刚刚跟着走出去一次, 又跟了进来,妈妈忽然理会了,吩咐他:
“出去玩吧,别在这里挡道儿。”
  妈妈向来没有不理过他,见了不耐烦的事儿,更不曾有过。他委屈得要 哭出来。
四点多钟,黄升来报客来,弟弟连忙跑出去看,原来是大姊夫,大姊和
林先生,他手里拿着一大把花,一个大纸包。 “他又来做什么呢!”弟弟厌恨林先生的自语。忽然一大张花花绿绿闪
金子光的《水浒》小人儿画现在脑子里,但是一霎时便不见了。 “好朋友,昨天我没空儿来,你等我了吗?”林先生笑着喊他。 “谁是你的??”弟弟很委曲的在嗓子里讲着这几个字,脸上飞红,回
身便想跑开。 “弟弟,过来。”倒是大姊一把拖住他。
“你红什么脸,二姊派你做代表吗?”大姊夫逗他笑。 “我给你带了小人儿的画来了。”林先生也拉着他的小手。他红着脸装
不答理的样子。 “一张是《水浒》一百另八个像,还有一套《封神演义》,都是画得很

好看的画。”林先生说着,就递给他手上一个纸卷。 “你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他的脸涨得更红一些,摇着头一摔手就想跑。
  “这是你喜欢的小人画——拿着吧,我们俩是好朋友,不要客气。”林 先生又递纸卷给他。
     “不要,你不是我的好朋友。”他的话带着哭声。纸卷已落在地上。他 使劲摔脱了手,跑向小院子去。从背后望他一对大耳朵,涨得很红。 张妈正从小院出来,他见了一把抱着她,便呜呜哭起来。
  “谁欺负我们的孩子了?好乖乖,别哭,上房看新姊夫去,还有好东西 吃呢。”张妈很怜惜的轻轻摸着他的头发。
(初载 1927 年 1 月 1 日《现代评论》第二周年增刊)




  “芷青,今天我见到方老伯,他说他们西山房子空着,让我们去住。我 们下礼拜就去好不好?你赶紧办交代吧。”玉如见芷青回家很兴致的放下针 线道。
  “咳,交代还不容易吗?”芷青的声音发哑,重重的倒在一张大椅里, “只是,交代了后我们怎么吃饭?去西山住不起,那是不成问题的。”
玉如默然一会儿,坐到芷青身旁,说: “可是,你这个病总得去山上好好清养,长了就不好治??”她说到这
里,忽然停语。 “这个年头挣碗饭养命都不容易,还讲什么养病!”他的养病二字特别
声音高起。随后他拿起一张报,遮着那懊丧的面容。 “我回家同叔叔商量商量,一千八百他也许不致于不能通融吧?”玉如
想了一回,说着站起来就想走。


  “玉如!”他止住她,“不要去吧。这个年头,谁肯拿一千八百借给人。 况且你的叔叔,咳,”他面上露出不好意思的神色。“叔叔平时顶看得起我 的,我从来没同他开过口,这点钱他不好意思不借吧。”
“这年头,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咳,这年头??”他重新呼了口“养病
要紧,管不了许多了。”她决意的走出书房,换了身衣服便出门去。 芷青在书房内看书直到太阳落了,玉如才回来。她一进门把手袋用力的
向椅子上一掷,脸色青黄直象一个方才熟的梅子一样。还是芷青先开口:
“是不是?不听我的话,去碰一鼻子灰!” “谁想到他会连这一千八百都拿不出来呢!他说今年他的胰皂公司折了
本,面粉厂又没有利息。我进门没坐下几分钟,他倒向我诉起穷来。”她向
身旁椅子坐下,“坐了一点多钟,谈来谈去,还是他的经济困难问题。真是 六亲同一运。想不到叔叔也会有这样窘的一天。”
“小宝宝,你倒信他的话,你的脑子还没长结实。你叔叔是多么通达世
务的人,他怎么不知道你是去借钱。”芷青冷笑着说。 “叔叔难道竟连这些钱都不相信我?我倒要同他说明白。”玉如很着急
的站起来。
  “玉如,算了吧,”他一把拉她坐下,“人情世态,到处都一样,你叔 叔也是个平常人,你怎么还看不透,别说了吧。”
“那末,我们怎样去西山呢?”她过了一会儿,很难过的说。 “我向来不信大夫的话,在家里好好的养养也一样,为什么一定要到山
上去养病?”他想出这似乎有理的话来解决这问题。 “康健的人可以不信医生,身体衰弱的不信可不行呵!章自清就是因为
不信医生的话,现在已入第三期痨症,简直动都动不得,医生也不肯替他下 药了。”她的嗓音慢慢低下去,只低头收拾椅子上乱放的报纸。
  屋内沉寂得连手表上的响声也听见,太阳的余晖尚可见物,他们俩都慢 慢的喝茶,黄昏的晦郁颜色罩上他们的眉峰。
  “哦,你翻译那本经济史,书铺能给你多少钱,我们先筹划出来几个月 的用费也可以到山上住啦。”她忽然似乎想出法子来急急说道。
“别提那本书啦!这年头真是到处的叫人不由得不悲观。你猜书铺子里

多么欺负人,其佩他译的一本《政治史》才多少篇,他们都给他三百块板费, 我这本比他多二三倍字也是一样价钱。我说过没饭吃也不卖给这书贾子了。 三百块够吃一两月的也是不中用。”他说着头额上的筋条条露出来,一边还 咳嗽。
  “他们看定了别的书铺不能印这样书,所以出贱价收买,真是可恨!” 她望到自己墙上挂的一幅画,“若在外国,象我这样画了十几年画的人,也 可以画画卖几个钱,添补日用了。在中国可不行,我送去琉璃厂卖的几张画, 足足挂了一年,才卖去一幅。”
“你知道这一幅谁买去的?”声音里无限感慨。 “谁?我不知道。”
  “俊甫买了,昨天我遇见他,他说这画是你的杰作之一,流落外边可惜 得很,所以买了。”
“四十块呢,他的薪水也领不到,难为他出得这笔款。” “从这里,就知道中国真是不会出什么艺术专门的人才了!一个画家一
年四十块收入也靠不住拿得到。” 他们都掉落在懊恼思想中,一会儿不觉的同时咳嗽了一声,似乎是发泄这不平与愤恨。

  过了几天,玉如试尽了可以借得出至少六七百元的地方,结果真不出芷 青所料,都轻巧的拒绝了。有几个朋友说了许多爱莫能助,可怜她的话,使 得她心碎,但是,可怜她又有什么用呢?
这十来天,芷青虽然休息休息不写文章,可是天天还得去办公事,从前
早上不会咳嗽的,现在醒了就咳嗽,有时甚至连早饭都不能吃。果然,病是 一天天的深了。
玉如每天待芷青出去后,便换了衣服出门找朋友去,等到他下班时她才
赶回家。吃过晚饭,常说眼痛,非常的疲倦,无精打采的坐在一旁发愣。芷 青问她为什么这样累,她也说不清楚。
有几天她象等不及芷青走后就出门了,吃过早饭她便匆匆挟着个包裹出
门去。
  “这些日子她这样早就出去。”他在窗内呆呆望着妻的娉娉的背影一步 步的远了,她的发似乎比半日梳得好看些,衣服虽不是新的,颜色确是很幽 美的配合。
她出了大门,影子也不见了,忽然一个怪想打动芷青的心。
  “那止她的影子渐渐远到不见,她的心别也是这样吧?这回病还没有送 掉了,命倒送掉了??”他不忍往下想了,只觉得一缕酸楚气直冲上心坎来, 非常不好过,喉中涩涩的发痒,咳嗽出了才舒服一些。
  他倒在大椅上追忆起初自己如何见她为自己的病发愁劝她出去找朋友玩 玩,深恐她也愁出病来。从前她不去,自己还劝她去,但是,现在呢现在盼 望她在家也不容易了。
  无名的懊恼悲观充满了他的心,他愈想玉如近来行动不但是可疑,简直 有些可以证实她是别有所恋了。她起先还不敢背着他出门,近来想必是恋深 胆子也大了,所以一出去必到黑才回来。去女朋友家玩,她向来没有这么长。 “说是去佩芬家画画。她既然知道画是卖不出钱的,她为什么这样起劲?要 说为是消遣,她如果拿我的病放在心里,不会有这闲心情。”
  
  实际说来,一个人如果真爱别一个爱自己的人,在自己将死以前总得想 法怎样可以去掉别一个人因为自己死去所生的悲哀才是。一双真正相爱的夫 妻,当然谁也不愿谁先死,也不愿谁将来受鳏居或孀居的苦寂悲痛。芷青想 到这些以前在朋友里自己发表的论断,心下气愤平了些,但是脑中有时幻出 玉如在别人怀抱里,她的媚眼作出那娇态向着别人,他的心比插进一把匕首 还痛得难过。
  “人真是小呵!有了理性常常也不能用。”他快快的算抑止了自己,他 决定任她去,谁叫自己命运是这样!
  这两天玉如等不得他起床就出去,晚上到开饭也不见她回来,芷青下工 回来有时间起“太太到那里去”,厨子和打杂的都带着犹疑样子答,“大约 上张小姐家吧?”他们的声里都似乎带着讥笑。昨天叔清与志和来,说到了 玉如出门了,他们默默不作声,可是从他们没有表示的眼里,看出包藏隐衷 不敢直说的别扭。
  “今天我索性告诉了她我的心事,叫她早些享受了自由恋爱,整天躲躲 闪闪的在一块也不舒服!”在用过晚饭时他无聊的坐在书房内自语。
  他很义愤的决定了,手端着一杯茶站在窗前守她回来。一边在盘想她回 来时怎样向她开谈。
窗外夜色渐渐深了,已是四月,到天黑时还有一些寒气,从玻璃缝隙中
透进的一丝一缕的冷风,吹进烦恼悲观的人心上,简直想象到一个人到那天 躺在棺木里的滋味。
“这样结束倒好,否则倒头那天听见自己爱妻在那里哭泣是怎样的不忍
呵!”他想到那里,忽然腮上觉得有东西凉凉的凝着,赶紧拿手帕拭去。 忽然大门响声,玉如回家了。 “你回来正好,”芷青迎着说,忽然不知底下怎说,只得假作咳嗽。 “你刚吃过饭吗?方才打电话叫别等我吃饭接到了吧!”玉如很疲倦的
靠在一张软椅上坐着。她好象完全不理会芷青的神色。
  “玉如,你回来正好,我有些话要??”他忽然大咳嗽起来,末了未完 句子的声音是非常模糊。玉如赶紧跑过来替他倒水给他喝了。她口内说着“总 得早到山上去”。
他静了一会儿,嗫嚅的说——
“其实呢,我早就应当??” “你早就应当上山养病去。”玉如不等他话完了就替他说。 “我看我这病多半是等日子,挨一天吃一天的苦,还连累你也同我受
罪!”
  “你为什么说这颓丧的话,我不要听??别作这丧气想头,这只会 添??。”病字没出口,她忽然住语,摸了摸衣袋里没有手帕,站起来找寻。
芷青的脸青得更难看,他也站起来,说, “我想我还是说明白了好。”
“你想什么事了?”正说到这句话,厨子进来说有来电话请她立刻去听。 玉如面上露出张惶神色,披上条围巾便跑出去——她这急不能待的态度
直使芷青心里冒火。房门合上,他恨恨的说: “这是什么样子!哼,我现在可领够女人的教了。本来索性说清楚不就
痛快许多吗?她偏偏还装这一套,女人,哼!” 他冷笑了几声,觉得自己骗了自己有个多月真是可笑,方才还作那无聊

的欲语还停的样子,是多么怯懦,愈想愈难过,愈难过愈不得开交,只得在 书房内走来走去,猛抬头望到书架上叔本华的一本论文,他的论妇女是怎样 痛快的思想致使芷青的手拿了那本书下来。他挨在大椅上朗诵起来。
  夜渐渐深了,书房的温度也降下去,可是这个病人似乎均不理“芷青, 怎的念起书来,快十二点了,该睡觉了吧?”忽然门开了,玉如进来说。
他作出很旷达的冷笑说: “叔本华的妇女论我现在才会鉴赏它,说得真痛快!好文章,好文章!”
他说完依旧念下去,似乎并不理会玉如的话。 “我看什么好文章也该留待明天念吧!现存已经不早了。”她很庄重说。 “芷青,你知道已经十二点了,”她等了一会儿见他不理会才说,“你
念的什么书?留着明天再念不行吗?”她说着走了过来,伸手去拿芷青的书。 “把这书交给我吧,明天还给你好不?”她带笑求他。 “交给你?”他回头很奇异的望一望她。声音里充满了不信任与鄙薄,
“明天再还给我?哼,女人的话,我已经看透了!女人的心,我也看透了, 今天的我??”
  他说着紧紧抱着那本书,脸色渐渐青白,嘴唇有些抖动,似乎感到出语 困难。
“谁又开罪你老啦,”她仍然装着笑,“一本书还信不过我吗?好,你
自己现在收好它,明天再拿出来念。” 苦恼与厌倦重重缚着他的心,无意中忽然看到玉如不得已的笑容,尤觉
到女人虚假的可畏了。自己是被女人的虚假玩弄了许多日子,现等决意不上
她的当了。 “我今天偏爱念这本书,”他想只有蛮横不讲理的话可以对付女人的虚
假,说着他尽力作出满不关心的神气,翻开手里的书来看。
“你这样不肯保重身体,真是叫人??”她的声沉涩下去。 “病也是我病,死也是我死,用不着操旁人的心。既然讨厌我念书,我
明天就搬到别处去好了。”他偷眼看到她拿手帕擦眼,心下更加鄙薄女子哭
笑变化的快,更决意只有蛮横可以对付这种虚伪。 她默默的走过一边,面向着书架立着。 “搬了出去,你也方便,我也方便。反正迟早有那一天的,现在痛快的
解决了岂不好!”他似乎觉得方才的话没说尽意思,故意再说些。
她忽然转脸来,极力装着很柔和的样子,说: “你今天心火太盛了,说的话也不是你想说的,我也不懂你生那家子气,
自己身子又不好,少胡想??” “这些话都是我想说的话。实在,我们也该解决了,这样下去不行的。”
他很果决的说。 她听完这话跑进卧房去。
他不愿意她看出他的懊恼,所以故意高声的读他的书。 一会儿她出来,眼似乎是方才擦过很红的,面色苍白得同纸糊的人差不
多,走近芷青的座位,低声说: “芷青,我看你明天就得到山上静静的养养。” “好,明天,我就去,我去,用不着到山上,到那里不一样吗?”他说
话时头筋都露出来。 “不到山上到那里去呵?昨天我已经托人订好房子了。”她仍旧很温和的,但是她的眼露出疑虑和悲愁。

“我离开了北京就是了。” “你到那里,我也得预备同你去。” “我一个人走。”他很决断的迸出这句话。
  “你到那里,我也到那里,你这带病的人,没有人招呼那行呢?”她靠 近他坐下。
  “得了,别说这话呵,你那里有工夫招呼我呢?我到的地方那能还象现 在这里打电话这样方便?”他冷笑。
  她望看他冷冷的面孔,耳中听到这样的话,忽然一种奇异的感想告诉了 她,她说:
  “哦,原来你今晚真的生我的气,嫌我没工夫招呼你!但是我还不明白 怎样会使得你生这大气,说了这些吓人话。”说着她便拉着他的手,望着他 答复。
  这暖暖的手握着,有一股暖气直冲进芷青的心上,面前坐的一个向日相 亲相爱的人态度依然是这样诚恳,不觉得心下也狐疑起来。他的情感领他恢 复清了神志。
“你真不明白吗?”他有些不好意思说,“我问你,你要明白答我你这
些日子在外边同谁在一起,为什么这样不爱回家?” “我在张小姐家画画来的。”她很清晰的答。 “为什么不在家里画画?” “因为,因为你??”她低头说。 “我怎样?说吧。” “你猜我们可以去西山的钱那里来的?” “那里来的?”他很不愿意的问。
“我假造了一本仇十洲的美女画册,一张李公麟《太真赐浴图》,一幅
改琦的《飞燕合德承恩图》,幸而今天都出手了,得了九百块钱。刚才出门 就为了这件事。这半年我们可以在西山住了。”
他呆呆的望着她,不知说什么好,她有些不好意思,又分解说:


  “我知道你不以为然的。我本来也不愿意做这种作伪的事,但是想到弄 不到钱,大夫说你??”她不忍再说,只紧紧的拉着他的手。
“不过,不过,你这样做,人家上当的人,岂不受你的??你的害吗?”
他的话说不清了。 “我不管了,管不了了!”
  她似乎感到芷青情感兴奋的异样,就势伏在他的肩上,过了一会儿他的 肩膀上部有些暖和和的潮湿。
(初载 1927 年 4 月 2 日《现代评论》5 卷 121 期)

绮霞


  吃过午饭,卓群照例歪在沙发上翻看新近出版的杂志及周刊,老太太走 到隔壁张老太家串门子,绮霞提了一大包用过的手帕到洗澡间去洗。
  正是仲秋天气,院子外比屋子里温暖一些,淡金色的太阳从窗外射进来, 铺在这冷房间内,使人见了真有和尚们见施主替本庙佛像铺上金一样高兴。 绮霞站在太阳底下洗手帕,背上觉得一阵阵温暖,浑身松快了许多。
  里墙上太阳光照到的地方,映着一棵老树的影子,枝上挂着七八片大树 叶,微风摇曳着它,叶子打对儿抖颤,这很似初出窝的小雏鸡,见风微抖的 可怜样子。绮霞不觉看痴了,洗的手帕渐渐一条比一条慢了。
  窗户漏进一片枝叶影子,也值得这样看吗?但是这也不能怪她,这小小 一片影子却是家中唯一的自然物。她常说她们家纯粹是人工的东西,一块二 丈见方铺了人造石的庭院,别说树木没一棵,连根绿草也不曾长过。从窗户 及门口望出去,还只是见对面的窗户同门,如若想望一望宽阔的天宇,还须 走到窗台前仰起头看呢。房子里虽也摆着一两盆花草,但是那是经过花儿匠 的剪裁,已经失掉了自然了。
“这老枝子挂上疏疏的几块叶子实在可爱。” 她一边欣赏枝叶,帕子已经洗完一半,偶然抬头望见墙上挂的梵和林提
琴,黑漆皮的套子已经铺满了灰黄的尘土,旁边结了一个大蜘蛛网子,近琴
套子的地方隐约露着许多有尾巴虫子爬过所遗留下的闪光痕迹。 “糟了,我这琴别是给有尾巴虫子吃坏了吧?”她想到这里立刻擦干了
手走过去把琴摘下来,放在地上,打开套子一看,可不是,这宝贝已经给虫
子作了家了!套子里华美的绒布咬成一个个小孔子,有两三条有尾巴虫由那 孔子出入乱蹿,琴弓上的丝索,一缕缕掉下来,二弦四弦都断了,琴鞍不知 什么时候也摔破了。这光景真叫她心痛,从套子里把琴提出来,琴腹中也有 几条虫子和一小堆虫屎掉出来。
“这不是毁了我的心爱了吗!”她差不多恼得哭出来。
  她用刷子扫刷,用布擦拭,然后把琴套子放在日光底下晒着,把琴拿到 屋里,因为不能晒,又恐它还生虫子,把些樟脑粉塞在琴腹里。
她布置完毕,还去洗手帕,眼望着太阳底下的琴,心下叹道:
  “这都是我对不起你,我搬到这里来一年多了,就没有开过琴盒子看你, 这并不是我憎恶你,我有了家庭,我就没有余力陪伴你了。”
她满心懊恼的收拾了琴,但这只是一丝含着雨意的云翳飞过澄蓝的晴
空;不一会儿她想到卓群今天晚上出去吃晚饭,绒里的衣服该找出来给他穿, 她便去开箱子了。

  又是一个天气晴爽的下午,廊下摆的两盆满天星小白菊花浸在日光里, 吐出一种辛涩而耐人寻味的苦香,招得一群蜜蜂儿及肉色翅的小蝴蝶发狂的 绕着花乱飞,这好象春天又回来了。“你看这花开得多热闹!”绮霞迷惘的 倚在门栏向卓群说。“真开得好,我方才就看见了!”卓群答。
“咱们等会儿上公园看看好吗?” “可惜我这就去找沅生。你等妈回来一同去或是你找朋友同去吧。听叔
行说这几天的菊花会很好的。”他说。 “妈在姨妈家打牌,方才老四来说。想起来可笑,现在我混到一个朋友

也没有了。我的同学走的走,死的死了,剩几个在此地的都是一两年不去拜 访人家一次的。”她说着把手里手帕挽成一个球,微微皱眉揪帕子的两角。 “今天天气真好,这样好天气,出去走走,也许你的头痛也就好了。” 他说完看看手上的表,连忙站起来抓起帽子挟了一本书就往外走,忽站住说: “近来公园非常清静。你自己去走走不好吗?你不是说过独个儿逛地 方,很有意思。你的头痛大半都是因为运动少引起的,我没工夫陪你出去走
走。”他又看了看表,“我该去了。”说完匆匆走了。 她望着卓群出去,随手收拾收拾桌子上零乱放着的书报茶碗之类,闷闷
的踱进卧房。 迎门放的衣橱上的镜子,照出一个苍白无血色的脸,象冥衣铺糊扎的纸
人儿似的,有些森人。西边一个窗户开着,微风送进小菊花晒出来的刺鼻苦 香和蜜蜂的响声,这些都催促她出游。
她穿了件绒衣服,雇了辆车直到公园去。 公园虽然费了许多心事开了个菊花会,然而游人并不因此增加多少,这
一天又不是礼拜六,所以依旧是很清静的。绮霞进园时已将近四点了,太阳 淡淡的抹在西边,晒着已不觉得暖和了。她撑着伞缓缓的走,苍翠的古柏托 着碧蓝高朗的天空,使人望着头脑清爽了许多。东边的琉璃瓦的宫殿屋背映 着日光显得更其庄严静穆。
她欢快的走到东边想看一看长在篱畔的一丛蓝色的茜花,过来今雨轩时
望见一双青年男女在茶座上品茗闲谈,她想这或者是一双恋人为了逃免社会 人众讨厌的目光,躲到这幽静地来;正要过去,忽听有女子招呼:“绮霞, 好久不见了。”
茶座里的男女客都立起招呼,原来男的就是铺仁,女的是他阿妹,绮霞
轻轻的点点头,他们俩已经迎出来。 “真是久违了,想不到会在这儿相遇。”她说着也迎上去。 他们分手不觉一年多了,他俩是绮霞两年前最熟的朋友,天天差不多都
见到,什么问题都讨论。两人之中,她尤其佩服辅仁。他比她大二十岁,真
是个无所不知的学者,性情非常豪爽,待她象小妹妹一样,什么都不惮烦劳 的指示辅导她,即使卓群与她的婚事,他也曾帮过不少的忙。他常常离开不 如意的家庭出来享受知友相处的幸福。
他们说着话一同向园子后门走,原来他们来京只能住一日,明日早车还
得回天津。 走到半道,芳姐被一个熟朋友拉去谈心,嘱咐他们不要等她,她不能同
辅仁一道回去了。 辅仁告诉她社稷坛的菊花并没有开,种类也不多,里边还有几个闲混子
坐着,见了女子,眼睛瞪得吓人。方才他妹妹都不耐烦起来;还是不进去好 些。
  他们畅论了一回时事,园中清静得很,一路上只听见他们皮鞋踏着地上 沙子发出的沙沙声和他们温文的笑语声。

“近来编了什么新曲子?”辅仁转了话题。 “琴给虫子吃坏了!”她说着脸上泛起红晕,微带着抱憾的态度。 “你的琴都会给虫子咬坏了?笑话,笑话。”他笑着,显出不相信的样
子。

  “真的坏了,大前天我打开琴盒子一看才知道。我总挂在墙上,搬了家 就没拉过琴,谁知道这房子竟这样潮湿,虫子满墙都是。真是可惜这个琴!” 她说到这里,想到从前买琴的时候,怎样费劲,后来自己怎样爱护它,甚至 夜间睡觉时都怕有贼偷走,必是亲手放在床里边才放心睡下。
  “绮霞,你实在把家庭看得太重了。”辅仁半讥讽的但是很诚恳的说, “那至于天天服侍老爷,连你自己欢喜了十几年的琴都不要了!你真是太小 看自己了,你不怪我话直说吧?你不但有音乐的天才,你费的工夫也实在不 少了,你的爹爹,你的先生,你的朋友们是怎样希望你来的?”他的话似乎 不能等她回答的样子。
  “你结婚后分了心管家,我早就料到的,不过我以为你总不会放下你的 音乐。咳!”他很是感叹的说,“为了这‘开门七件事’,从古到今,不知 毁掉多少有天才的女子了!”
  辅仁的态度是这样诚恳严肃,他是她时时自问为终身最敬服的一个人, 自己以前也是太不肯分些工夫练习琴了,还有什么可说?
  她忽觉到自己性灵堕落,以前自己对男女平等问题,自己曾经如何的唱 高调,讥诮闺阁女子之易于满足,故学艺不能与男子比并,现在自己怎样呢? 自己为了卓群竟至如此,她们安知不是为她们的爱人呢?她想着,脸上忽地 热涨,喉中好象有一块浸了盐水的海绵,松松塞住,又涩又咸,苦却说不出。 猛回头辅仁看到她的涨红的脸,才知方才的话实在有些重了,象这朵带
着露珠似的花儿,那里禁得住这一阵淋漓的大雨?他只得又说:
“方才说的话,也许只是一时的偏见,你不要认真就好了。” 她的嘴唇有些颤动,她说: “这都是真话,我很感激你。天已不早了,你可以到我们家吃晚饭吗?
卓群一定很高兴见你。”
  “可惜我今晚已经约会了一个朋友,不能到府上了。下次来再找你们谈 谈吧。”
他们走了一会儿,辅仁说:
  “绮霞,方才我说的,也许有一点道理,望你有空儿想想。拉琴到了你 这样程度才丢下,真是可惜得很。”
“原是我自己不好,怎么别人结了婚也可以同时学东西呢?其实管家也
不一定得整天儿管的。”她说。 “你向来事事好强,不肯马虎些个,所以管家便得整天的管。我不知道
你可以不可以象我们这样作工的时候撇开一切小事不管。”
  “我不行的,譬如拉开琴,如有别的事,我就把全部精神挪到别的事上 去了。我常想有人管管我也许好一些。”
  这时抹在旧红墙上的夕阳渐渐晦淡消失,余光升上树梢。对岸的几株挂 着病叶的枯柳,迎着晚寒的风无力的摇曳,城楼上时时有三几只背着暮色的 乌鸦飞回,喊着衰颓凄凉的调子,莲池上的暮霭慢慢的从枯槁的荷叶飞上笼 住柳树。只有几十株古柏仍然稳立在游椅左右,显出饱尝风霜,睥睨一切的 庄严老练的神态,不但衰柳残荷见了自愧形秽,即园中傲风戴雪之假山石也 似乎惭愧不如,蜷伏着不动。
辅仁过了一会儿,笑笑说: “叫这些老柏树管管你吧!”

  “对了,我那时候发懒,不肯用功,就来看看这些柏树。它们的样子真 是??”她好象找不出恰当的形容词来说,所以住口。
一会儿他们便各自走出了公园。 第二天她正想携琴到东交民巷的一个洋行修理修理,忽然厨子送进一个
长匣子和一张名片,原来是辅仁送的琴和放下辞行的片子,她想到昨天他的 劝告,更加感动,决心非从此努力不可。
当日她便决心撇下家中一切零碎事不理,去拉琴。 也是怪事,从前她五六个月不拉琴都不想起来,现在她家事外有些闲空
就拉起琴来。耳中听不到琴音她就觉到非常怅惘,好象没有办一件分内事, 琴声一响立刻就不同了,时时还觉得很奇异的回复了旧时天真的兴趣,一种 甜蜜的秾愁,一种留恋的欢慰。
  日出时霞彩满天,她便想谱一章《钧天乐》,歌颂这宇宙的富丽伟大; 日影满窗时,她想到妈妈孤零零一个人守着针线盒坐在窗前做活,她便想奏 一曲《思亲》;日落时,她想奏《还乡》及《夕阳》;月出,月明,尤动了 她缠绵凄恻的情绪,她便奏商声的歌曲;稀星,白露,阴风,冷雨也都动了 她调琴的逸兴。可是有时她怕妨碍他人不敢纵情拉琴,有时抱起琴拉了一二 段,卓群便走来轻轻嘱她等一会儿,有时她觉得没有什么不便了,便一口气 拉个两三点钟方才歇手。老太太见了,永远不提一个琴字,面上总是板板的 不露一些表情,卓群有时笑着问她是不是要到什么音乐会献艺,为什么忽然 这样不辞劳苦的练琴。
九月十三日是绮霞母亲生辰,她在这一天特别的想念母亲,她想到她孤
清清一个人住在家里,便恨不得插翅飞回去。吃过午饭,她便回到卧房内拿 出琴来拉,愈拉愈不舍得放下手。她半闭了眼,便看见自己的妈,满面愉悦 与怜惜地坐在桌子一边守着她拉琴,从她慈和的目光中,就知道她妈是何等 快活看着她的努力与成功。但是这都是陈迹,不可再得的欢乐了。

  她拉过几支曲,疲乏得很,只好靠在床上歇一歇,正迷惘的追思往日在 母亲跟前的乐趣,忽听见张太太向老太太在堂屋提起了琴字,因为这些日子 老太太见了她总是不大说话,她不由得留心细听。
“她这些日子简直变了一个人似的,黑白都抱着一个琴玩。”
“也很好听的。”张太太笑了笑,似想平息老太太的不平。 “从前她不大玩琴的,新近有个朋友送一个琴给她,她就整天拉玩,咳,
有家有务的人!”老太太话忽止住,长长的叹一声,她们就谈别的了。
  这些日子她沉湎于拉琴,温习旧谱子,实在没有余力顾到老太太高兴不 高兴了。“本来是,”她想,“一个有家有务的女子,为了丈夫,为了自己, 应当把全部精力都用在那上头才对的,不能用在那上头,就是不安本分了。” 她想到这里,觉得近日发狂的拉琴,抛下一切零碎家务不理,实在有些 不安分,不但对不起卓群,连自己也对不起。因为爱卓群就应当为了他牺牲 一切,如今为了不要放弃自己的音乐,满足自己的嗜好,便不顾他家庭的幸
福如何,这无论怎样巧辩,也于礼义上说不过去的。 此时耳际忽然又有美妙的音乐在响着,在招呼她去弄琴,她尽力的想象
卓群由烦乱的办公处回来也享受不着一些家庭幸福是如何可怜。还有前天为 了拉琴忘记下厨监督厨子做饭,开出饭来口味都不合适,卓群勉强吃了一碗, 这事简直是自己的罪过。

  从这天她立志悔改,依然象往常一样操持家务,有时她想到辅仁的嘱咐 和自己决然答应他的话,不免自骂:“没志气的女人,太小看自己了!”可 是刹那间,“他是你的丈夫,你为了爱他要牺牲一切”的念头,又把她唤过 一边了。
  近来老太太时时同她说话,面色似乎也不似前几天那样板板的闷着,卓 群饭量也增加,每天回家也早些了。
  “象这样才算一个家庭!”她得意的寻思,更觉得前些日子只顾拉琴, 使家庭罩了一层乌晦云雾,那都是自私的罪过。从此,她一心一意只用在家 庭上,把辅仁送来的琴藏在一边。
  一个意大利梵和林音乐家,据说被称为世界第二名圣手的,忽然要来, 报纸天天载着,就哄动了全城的知识阶级,六元至八元一张的入场券也要两 星期前预约才能买到。卓群听朋友说得起劲,便去预买了两张票,好陪绮霞 去领略这妙乐。
  音乐会的日期正是小春月望的后一天,吃过了晚饭后,卓群就早早地催 绮霞出门,好象他今晚是要赎回他好久没有和她玩的愆尤。那时绮霞正象一 个小学生初次上学似的,又高兴,又得意;她虽则平时不十分喜欢打扮,今 晚也整整地化了两小时的梳妆工夫,似乎非如此便减少了敬慕大音乐家的诚 意。他们一同出了门,在路上也没有多说话,他领略他的天空中的明月,她 预想那琴声的抑扬。他们到会场时也不早了,但闻得哥龙香水和巴黎香粉的 甜腻困人的味儿,一排一排椅子坐满了披着轻红淡紫薄绡的女子和雪白领子 黝黑外衣的男人,款款笑着好象等候或庆贺什么福星降临。
大幕开了,众人一齐鼓掌,满脸都露着热情欢笑,直到那个音乐圣手提
了琴出来站在当中,大家一齐住手,面上都现出肃然起敬的神情,场中立刻 一些响声也没有。这音乐家身子微微一躬,转身便提起琴来试弦。
奏完第一曲,一点头便入台休息,台下掌声如雷的响,众人脸上露出异
常兴奋的光采。 “再来一次,再来一次!”台下众人尽力鼓着掌高声欢叫,似乎得了异
样欢慰,竟忘了手掌疼痛了。
  在音乐家又出台演奏一次以后,场中休息几分钟,绮霞在椅子上略微松 动身体,很是感动的样子,她向卓群说:

  “象这样的一个音乐家也可以说是给社会造幸福的一员吧?你看这些观 众脸上是多么快活!”
“自然,所以我们看重天才也是为此。”卓群很决断的说。 “绮霞的琴也拉得动人极了,”坐在他们旁边的朋友插嘴,“上次来的
第一梵和林圣手说她确是一个天才。” 一会儿卓群同那个朋友走过去招呼两个远来的朋友,绮霞一个人独坐,
她耳中隐隐还听着,“我们看重天才也是为此。” 音乐会直开到一点多钟方散,因为每完一曲听众便尽力鼓掌欢请“再来,
再来!”众人这样热烈欢迎一个艺术家的情况,在京城真是好几年遇不到一 次的。
“一个人象这样才不白过一世!”绮霞坐在车里向卓群说。 “你羡慕他吗?女人的虚荣心真是??”卓群带笑说。 “你真是看不起人,我的意思并非是因为他有了这样的荣誉,不白过一

世,我说的是做人能象他这样在艺术上取得这样成就,一个人能引千百人进 了快活境界,虽然只是四个钟头的事,但是一千个四点钟,那也很不少时间 了。”她急急回答。
  “哪里看你不起,”他赔笑,恐她生气,“我不过说着玩!自然,社会 的幸福,很不少是艺术家造成的。”
“那末,你说做了一个能造福于社会的音乐家是不是就不白过一世?” “绮霞,你的嘴总是不让人的。”
他们一笑算是收束这辩论。 第二天下午三点,她在中央公园参加一个旧同学的结婚礼以后,从后门
回家,走到柏树林下。这时日光暗淡,天空刷了一层灰赭色,虽然没风,却 是干冷得很不受用。
  莲池边的柳树只有枯干枝条,残荷连茎子都看不见了。乌鸦也躲在巢里, 此时只有十几株古柏仍然挺立,伸张着它们的鬼魔般的怪臂向着天空,它们 毅然凛然不可曲不可犯的永久不改的神气,忽引起绮霞想到辅仁与她分手时 诚切的赠言。
  “我看见辅仁还说什么?没有常性的人呵!”她轻轻自责着,嘘了一口 冷气,呆了两三分钟方始觉得呆立的无聊,匆匆走出后园门。
从这天起,她又常常放下家中零碎事不管了。她自己常常解说:音乐家
可以给社会造福,练习音乐也许就不能算作自私与满足私人欲望。辅仁的话, 是不当忘掉的。
不知不觉又过了半个月,她的拉琴次数一天比一天多,老太太对她说话
却一天比一天少。 一天邮差送进一大束洋书,打开一看,原是辅仁送她的最近欧洲出的琴
谱,她高兴极了,带着笑一本本细心翻阅,老太太坐在一边,脸上有些不耐
烦神气,似乎冷眼都不屑看一看。卓群见母亲冷冷的,他也装作不知。 这些琴谱顿时增加她的琴兴,她足足拉了一下午的琴,什么都忘记了。
直到开晚饭方住手。
  只一个下午竟学了五支大曲,她高兴极了,笑吟吟的走入饭厅收拾饭桌, 忽然望见老太太已经坐在那里,脸色板得可怕,她吓得不知怎样好了,只得 赔笑抱歉道:
“原来已经预备好了开饭,我还不知道。”
  “唔,”老太太鼻里哼了哼,脸上微露着不自然的笑容,“他们那里敢 惊动你呵!”
  今夜卓群有饭局,她们俩一声不响的吃完了饭,绮霞照常陪老太太坐了 一会儿,只说了两三句话,老太太说要静躺一躺,她便到卧房里收拾东西。 一会儿忽听到说话声:
  “那里还成个体统,高老太太与王老太太来了半天,也只是我一个人陪 着。把我累坏了。”老太太声音。


“绮霞不在家吗?”卓群答。 “在家,谁敢打搅她的琴兴呀!”谁字特别重,竟似“我不配管她”。 底下听不清了,她也没心再听,大约也转了题目吧。 她听完十分难过,胸中忽然充满了无穷的烦恼。道理已经很明白的摆在
眼前,想组织幸福的家庭,一定不可继续拉琴,想音乐的成功必须暂时脱却

家庭的牵挂。 “我爱卓群,但是,我舍不得放下我的琴。”她倚着衣柜自语。
  想到了琴,她的脑府便悬上一幅古柏凛然直立,一幅大戏园听众热情欢 呼的图画。“柏树的伟大??音乐的功用??”她默默念着。
“如果我走了,卓群怎样呢?” 这一宵她总睡不着,一晚翻几次身,半夜里忽然她觉得神思清晰,心下
定定的无牵无挂了,自叹道: “爱卓群日子还长着呢,现在不努力学琴,将来便没有希望再学了!” 次早,天还没亮,她决意写一封信:
亲爱的卓群: 我决意向你告假几年努力学习音乐,今天便去了。此次离家,出于仓猝
的决意,事先又未能同你商量,得你的同意,我向你告罪。 卓群,这几时,大约你也看得出,我的理智与热情交战的情况,热情胜
了时,虽然有理智在旁讥笑菲薄我,还可以努力操持家务,理智胜了,你们 家庭幸福还要受我连累。昨天的情形,我实万万分抱歉,因为不能抛下我的 琴,便忘了自己为妇的职分,使妈伤心,纯是我的罪过。
  为了家庭的幸福,我曾几次立意抛弃我的琴,但是每次都失败了,我的 勇气不给我用了。经过多少次苦思与焦虑,实在找不出两全的方法。昨夜忽 然想到了:爱你的日子还长着呢,如若此时不去学琴,将来便没有希望了。 这是我暂时离开家庭的原因。
向来我们的相敬相爱是彼此深知的,你一定不会疑惑我有别的心思吧?
可是,我想这几年家里或者还得有个女人照应照应,老太太跟前也不能没人 服侍,那末,请你破除成见,再娶一位夫人,当我死了或休了都可以。
以前我同你论过一个理智强的女子,不应当结婚。因为幸福的家庭,大
都由感情培养成的。有许多的地方,完全是因了感情牺牲一切成就的。不幸 有些理智强的女子也有富足的情感!我的音乐没有成就前,我决不会回家。 请你不要找我,若为了我出走添你思虑焦急,更添我的不安了。
所有你们一切日用零碎东西,我都记明在两个账本上,在小书桌的抽屉
里,请你费神查点一下。 在妈前头,千万替我说明白,请你设法安慰她,不要使她老人家疑虑伤
神。
  亲爱的,我去了,希望几年后再见时你还是一样的健全。祝你珍重一切 一切!
绮霞留字
  五年后孟秋的一个星期六晚上,月儿似乎可怜 S 女校无家可回留在校里 学生的寂寥,把宿舍一排四十间房八十个玻璃窗都挂上一层比银还闪亮比纱 还透薄的可爱的轻绡。一间房内临窗坐着六七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学生。屋里 灯都灭了,大家却都在那里谈天,年青姑娘坐在一起最爱说的就是婚嫁问题, 她们说说又轮到本校一个新来的大家敬爱的音乐女教员。
“你们猜猜高先生出嫁了没有?”一个年纪稍大的学生问。


  “她一定没出过嫁,你看她多活泼多漂亮,我真爱听她拉琴!”一个年 纪小的抢着说。
“你们听小林儿说得多么可笑,不成出过嫁的人就不会有活泼漂亮的

吗?”一个年纪稍长的说。 “哼——你不记得从前那个王先生,她出了嫁再来教琴,真是常常错得
可笑。说起来我还生气啦,那回大考她看错了谱子,硬说我弹错了,对付给 我七十分刚及格。”
  “出了嫁的先生是差些,我们从前的周先生没出嫁时每天才打上课铃, 她就坐在讲堂里,下课铃响了,她还等我们问书;后来嫁了可不同了,每天 迟到十几分钟,没等打下课铃,她就跑了。”又一个女生说。
“高先生倒是例外,她出过嫁的。”又一个女生插嘴。 “你怎么知道她出过嫁?”小林很不平的辩护。 “她是小王的表嫂,你们可不要去问她,她叫我别告诉旁人的。她说她
还看见高先生结婚呢。” “她离婚了吗?为什么她老不回家?”又一个似乎不大信的问。 “她没有离婚,她是离开家庭去欧洲学了四年的琴。” “怎么她家里也没有人来找她?” “今年她新来的时候,她对门房说了,说无论来什么人她都不能见。” “那末,她的黑漆板凳来也不见吗?”
“她的黑漆板凳是谁?” “胡卓群,那一次哲学系请他来演讲,长得很象李校长的那个。” “胡卓群就是高先生的吗?他今年在上海又结婚了,还是我叔叔做的证
婚人。”
  “就是他,听说他找了高先生三年也找不到,有个朋友的妹妹见他可怜, 常安慰他,后来成了朋友,今年春天就结婚了。”
“哼,高先生还等他呢!”一个很不平的声音收束这故事。
忽然一阵微风,吹送悠悠的琴韵来,两三个女生不期同声高兴地叫起来: “这一定又是高先生拉梵和林了吧?”
“还有谁会拉得这样好呢?”
“我真爱听,我们屋里的人半夜听见都不舍得睡。” “走,咱们一齐上她那里去,她又在想妈妈了吧?” 她们拉扭着跳出宿舍,跑到东边高先生的小院子去,方进院子时,琴声
忽然止了,年长的学生忙笑喊道:
  “高先生,对不起,我们又来听琴了,你不要招呼我们,我们专为听琴 来的。”
高先生笑应了一声,依然拉她的琴,学生来听琴差不多天天都有。
  琴韵迷人得很;是阳春的黄鸟争相唱和,紫燕扑扑试翅在花丛中,一片 甜腻困人的情调;是三冬时候,雪花相击的微细清脆的声响,泄九天环佩的 妙音;又是月明风细,河水涓涓的缓流,吟咏着宇宙的秘密;忽然又似幽暗 森林中,九秋枯叶无力的相搏击声,恋着残余生命,夜莺引吭唱起凄恻缠绵 的歌,天上众星按着微妙节拍为它起舞。她们听迷了,心绪虽不都是一样, 但是,她们都很神秘的感觉着这琴声原是万缕无形的游丝,由天际飞来,松 松的软软的缠绕住她们的心灵全部,又舒适的,又凄惘的,忽松忽紧的被提 着。
  曲完了,她们照例央求再来一次,但是她们含笑的脸上,已经带上露珠 儿似的返光物,向月儿传泄这幽妙的琴心。
(初载 1927 年 7 月 30 日—1927 年 8 月 6 日

《现代评论》6 卷 138、139 期)

疯了的诗人


  在初春的一个早晨,银丝似的细雨,乘着料峭的斜风,飞快的抛着梭, 织出一层银灰的薄绡,罩着天泰山的纡曲小路。
  这时有个少年戴着雨笠,穿着雨衣,骑了一条小黑驴,缓缓在山路上走。 他面上露出惘惘的神色,口中断续的哼哼着几句古诗:衣上征尘夹酒痕,漫 游何处不销魂,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
他反复的念,前两句中的字,大约不甚确实,时有改易的。 “怪不得放翁觉得在细雨中骑驴得意,其实有意思。幸而没有听和尚们
的话,等天晴了再下山。” 驴子很驯顺的提起着它的小蹄子,一步步的轻轻踏下去,幽静的山谷中,
只听见雨的飒飒微吟和驴子一步步得得的响声,这迟速调和的节奏,好象大 自然的主人在那边指挥着一样。
  转过山腰,拐上一片石的山坡,只见一整块两三丈大的石头,斜嵌着在 山顶上,石面平日被来往行人起坐得已经很平滑,此时被雨水细细冲洗更显 得粼粼光润,附近石头旁一些杂树也没有,只有三四棵一丈多高低不齐的松 树欹斜的靠在一堆,初春的松针绿得比江南三月的稻秧还可爱。因为石面光 滑牲口到了此处都得主人牵着才走得过去,觉生的驴子,到石面前便也站住 了,等背上的人下来牵它。
“小东西很聪明,我正想下来。这样地方不歇一歇真可惜。”觉生一边
说着就拖牲口带到松树底下拴好了,自己带着画箱走到石坡上眺望。 原来对面是连亘不断的九龙山,这时雨稍止了,山峰上的云气浩浩荡荡
的,一边是一大团白云忽而把山峰笼住,那一边又是一片淡墨色雾气把几处
峰峦渲染得濛濛漠漠直与天空混合一色了,群山的脚上都被烟雾罩住,一些 也看不见。
“山万重兮一云,混天地兮不分。”他一边吟咏着这两句,觉得方才胸
中的惘怅都消散了,轻轻坐在石坡上,“今天眼福真不浅,米氏父子偷摹的 云山真样本和王摩诘诗味的烟士披里纯都给我找着了。”
痴望了一会儿,手触到画箱,正欲打开取出画具,忽然抬头一看,目前
云山已经变了另一样。他自语道: “拿这样刷子画这云山够多笨!况且这缥缈轻灵的云山那能等你对写
呢?他一分钟里不知变多少次,纵使你能够赶快的擒着东边的一角,西边已
经不同了。这色彩浓淡也因雨云的厚薄,天光的明暗变化的,这天地迅速的 化工那能让你凡眼追随呢?即使我们的眼象电影照像一样,一张紧接一张的 连续着一厘不能错,我们的注意力和思想能够那样听命令吗?”他不觉嗤了 一声,“即使它们能那样听话,可是一个常常可以叫它停止的思想,自然是 带些机械性质的了,这机械性质的脑子那里会有什么空灵缥缈不平凡的出品 呢!”

  雨已是止了,松丛中忽然飞出几只黄色的小鸟呖呖的叫着斜飞下山去, 因为它们一动弹,松针上的雨水洒了驴子一身。“唏呵!唏呵!呵!”驴子 摇着身子振着长耳朵伸诉它受了小鸟的气,雨水也抖出了一些。
  “他们欺负你了吗?”觉生说着,起来把驴子牵到没有树阴的地方,“站 一会儿,我就要走了。”
  
  “大约也不早了吧,我自从到山上来表也不着,什么时候差不多都可以 猜得到。牵着驴子慢慢的走着看山也不错。”他捡起了地下的画箱背在身上, 拉着驴走下坡去。
  转下了石坡,天色渐渐的光亮起来,九龙山的云雾渐渐聚集成几团白云, 很快的刮着微风向山头飞去。天的东南方渐渐露出浅杏黄色的霞彩,天中青 灰的云,也逐渐的染上微暗的蔚蓝色了。忽然温润的岩石上面反闪着亮光, 小路上的黄土嵌着红砂颗子使人觉得一阵暖气,山坡下的杂树里吱喳吱喳的 闹着飞出两三群小麻雀来,太阳渐渐的拥着淡黄色的霞彩出来了。
  太阳一出,九龙山的横轴清清楚楚的挂在目前。山峰是一层隔一层,错 综的重重垒着,山色由灰黛紫赭色一层比一层淡下去,最后一层淡得象一层 玻璃纱,把天空的颜色透出来。这重重的山影,数也数不过来了。
  山脚下可以看得很清楚,那绕着山脚发白亮的一长条是河吧,沿着河的 长树林,上边缀着暗红淡粉的不知是桃是杏的花,近山脚下是几堆嫩黄的柳 树掩映着几墩黄土房屋,有几家房上起了雪白的炊烟,直冲上去,迷糊了远 些的树色与岚光。
  觉生看迷了,站住不走,“想不到西山里还有这样地方,这不是桃花源 吗?”耳边似乎有人向他念着桃源行的诗句。他想如果今天,不是为着赶回 去看看双成的病,一定立刻从这山爬下去游一游这武陵源样子的地方了。

  他想着懒懒的骑上驴子,偏着身子望着面前的九龙山,昨夜忧郁懊恼的 浓雾又笼罩上心来。
“世上那里有桃源呢!即使有了桃源,谁同我去偕隐?妈妈不会喜欢那
人地生疏的地方,双成——她这次的病还不知是怎样,妈妈信上又不说明。” 想到这里,他觉得一阵难过。脑中同时浮出一个细条身材,苍白长脸的年青 女子,她的一双长长的永远不看人的眼和说话就发抖的淡红小嘴,倒是很动 人怜,可是望见她的直直的从来不曾斜转过的脖子和她的走路不动衣角的端 庄,自然而然叫人肃静起来。
“这次的病自然是因为天天哭死去的妈妈积出来的啦,其实才到十七八
岁的女孩子,不幸被哀伤淘成了一个毫无兴趣的老婆婆一样。” 他路上想到了长长的吁了一口气。 转过狮子窝的后山峰,天又阴起来,一阵细雨乘着东南的微风飒飒的下
着,对面山谷里满开着的千百株粉白山桃花,花瓣被吹得散落了一地,忽然
一阵斜风,卷起地下的千万片花瓣乱飞,在细雨中望去,这景致比隔着水晶 帘看上苑花飞还要奇美。
  近桃花林子旁边,有三四间黄泥作壁麻秸盖顶的土房,忽起斜风的时候, 有一个白了头发的老太婆跑出来收了树上晾的小红棉袄子,后来又赶柏树下 一群小鸡进鸡窝避雨去。
  觉生看到了忽然觉得这是在那里看过的风景,画上呢,诗里呢?一时想 不起来了。驴子慢慢的走着。
  转过一个山腰,雨已稍止,前面是一排三四丈高古柏,笔直的树身中间 垂着润泽的墨绿色扁柏叶子,树顶差不多都是桠杈的枯枝,那曲直分明的枝 子好似宋元人山水上画的古拙的线条一样有力气有神采。从柏树林中隐隐露 出几段旧朱砂色的短墙,墙头上显出一座黄琉璃瓦的佛塔,塔旁杂树着花, 粉白相映,此时雨已止了,几对粉蝶儿穿过柏树林飞度庙的墙里就不见了。
  
忽然一阵微风吹过,送到一种向来未闻过的,似柏之馨,若兰之芬的异香, 一阵阵从庙里吹出来。这是什么花之香味?觉生想到了,加了一鞭,小驴儿 飞跑过柏树林,到山门前站住。
  庙里前门听不见一个人声音,走过韦陀殿后面小过道院子,只有一群蜜 蜂嗡嗡乱叫的绕着一棵经雨才开的探春乱飞,走上一层八九级高的石阶,过 了一重垂花门,一种似水莲不觉得带苦味似玉桂不显得浓腻的香味直冲进鼻 孔里。
  “原来就是这木笔花!”觉生过了垂花门望见藏经阁前的一株二三丈高, 枝上满着白花的木笔,不觉的住了脚对着它。
  木笔花说不上是怎样好看,不过它的香气是很清馥的。可是树旁看不见 一只蜂蝶,花朵儿笔直着在枝头,没有一些阿娜姿态,花瓣儿虽没有粉色, 但有玉兰的嫩白,枝子虽没有叶子陪衬,但是这枯枝着花却有寒梅的风格。 他绕了花默默的走了几圈儿,禅房仍然寂寂不见人影,正殿的琉璃灯, 藏在长幡底下稍微露出一点光来。殿门坎上有两只白点脖的喜鹊,一跳一跳
的伸头往里面窥望。 不知何时,大士池里千百朵白莲,褪了粉妆,涂了姚黄的淡彩,含了兰
蕊的清芬,偷了丹桂的馥郁,冒着春寒,飞上菩提树,微风过处,吹落九天 奇葩的消息。这些不成形的诗意,此时在他脑子里打转儿。
西院忽然跑出两个人,一个是庙里的小和尚,一个是头发苍苍的老王。
  “少爷,您怎样现在才到这里呢,我们家里跟您预备的饭,都要凉啦。” 老王见了主人面说道。
“现在就去你那里吧。”觉生笑答着同老王出山门,拉着驴子走向左边
的山谷去,一边问道:
  “这庙里的那棵木笔花开得很好,城里有没有这花?”“咱们那里就有 两盆,少奶奶前些日子托人买的,大概现在还在她屋里。”
主仆两人走下坡去,面前一片四五丈宽略平的山地,上面有三四株发绿
芽的大树,四围是酸枣棘子作篱笆,里面有两间半泥半瓦的小屋,顶上的瓦 是各种形状的瓦片盖的,他想起老王曾讲过他的爷爷很孝母亲,因为母亲叹 一生没有住过瓦房,她无事到各处收拾碎瓦,或用小钱叫野孩子代捡,足足 十五年才盖满了房顶,盖满了瓦那一年老太太也死了。
“这就是你们家吧?”
  “对了,少爷记性真好,您认识这房顶吧。”老王笑着让他主人进篱笆 里去,把驴子拴在院子里一棵大树上。
  院子倒也收拾得洁净可爱,左边一排是四五株大树,右边是一片二丈来 宽大的打麦场,象拍球场的地一样平,场旁有一个大石磨,近树下有一条长 石预备人歇息的。
“喂,少爷来了。”老王喊他的老妻。 一只黑白相间小巴狗从树下穿出来颈上发哑声的铜铃响着,跑向屋后报
信去。
“少爷,您好呵。”老王的妻子满脸堆笑赶紧出来迎着往里让。 里面房子虽然费了她一早晨工夫收拾了的,但是少主人却不肯进去,他
喜欢院子爽亮。 一会儿饭开出来,虽是粗食,但主人在旁殷勤侍候,所以也忘了味了。

  “听说少奶奶不大舒服,老太太一定很焦急。”老王的妻皱了眉露出关 心的样子。觉生说了一声是的,仍旧用饭。
  “本来少奶奶生得太单薄了,一个月差不多总生几回病。向来生得俊的 姑娘常是多灾多难的,从前就有人跟亲家太太说过象这样美的小姐前生一定 是天上仙女,去庙堂里挂个名就可以免些灾难了。亲家太太因为自己病没有 好所以总没有去。
  “我在城里王公馆做事十多年了,太太小姐们不晓得见过多少,可是没 有一个比得上少奶奶那样俊的。就是王四小姐,她们全仗着打扮才显得不错, 少奶奶不打扮的时候,人人已经看她成观音菩萨似的,若打扮起来真是不知 怎样美了。”
  觉生只勉强应了两句,他脑中现出一个清服素妆,又羞怯又高贵的少妇, 不知怎的,她的面目神气象古物陈列所陈列的白玉观音一样整齐完美,看去 总是那样儿毫无情感的样子,她的一种高贵冷傲的神情,世人见了除了敬畏 之外,很不易发生别的情感。
一会儿饭已用完收下去,倒上水揩面漱口,觉生一边洗着手说: “什么时候让老王来接你下山去走走吧,我们老太太一定也很想你去同
她谈谈散散心。” “我天天念道去看老太太去,”她很感激的样子说,“老太太给我们王
家的恩典下辈子也未必报得完,她老人家真是个老佛爷,老二老三去一趟总
问家里怎样,常常还赏东西让他们捎回来。为了少奶奶,我也得去一趟,她 待人的心肠同老太太一模一样,去年我们大姐儿出门,她静静的叫我去给我 四件新的,一回还没穿过的衣服,她说自己用不着穿了,给了大姐,省得我 们找钱做了。”
觉生还未答话,老王走回来说:
  “西北边又起了黑云,我看今天得早些赶路吧,省得走到三里河边那儿 碰了雨,就不好走了。”
于是主仆二人收拾收拾,说了几句话,骑上了驴缓缓的下山。
  早晨本来已经可以静静心赏玩山景,此时无端的懊恼着,心里总是满满 的,脑中惝恍着一些懊恼的、梦影一般的往事,母亲的寂寞烦闷,妻的孤僻 冷淡,自己的无聊漫游,到什么时才算了呢?这撇不了的亲情,这没法补的 爱情,这甩不下,抛不掉的人生!正在想吁气时老王忽在后面指道:
“少爷,那条道也可以上香界寺,半道里经过秘魔崖,听说那里很有些
古迹可以看。” 他回头望了望那条纡徐的小径,一路是一些新长绿芽的大树。听了香界
寺的名字使他想起那棵木笔花,由木笔花又联想到双成,这惝恍惆怅的网子, 又轻轻的套住了他的心。咳,木笔花的幽清的丰格,爱寒冷的禀赋,不惹蜂 蝶的异香,倒有些象她。怪不得她爱这样花。他想到老王方才说的话,对于 她不觉发生的一种奇想。
  主仆两人默默的转了几个山坡,到了山脚已是太阳要落的样子,往南行 了一里看见流势汨汨的浑河,附近河边的是一些插了秧儿没有几天的稻田, 望去一点一点韭苗似的新绿缀在杏黄色肥沃的地上,河岸上一排不过一丈高 的柳树,薄薄的敷了一层鹅黄,远远的衬上淡紫色的暮山,河的对岸有四五 个小孩子,穿着旧红的袄子,绕着一棵大柳树捉迷迷玩,可爱的春昼余辉还 照在他们小圆脸上。
  
  “春水白于玉,春山淡若烟,闲乘书画舫,撑上蔚蓝天。”觉生悠然的 记起这一首诗,念着上东边的桥走去。
  走了两里路,望见柳庄。这时一群群乌鸦高低的叫着飞回老树去。家家 的炊烟,加添了暮色,把这高高短短的瓦屋茅舍笼罩起来,显出一种静寂迷 离的梦境。望着一座青灰瓦背的房子,觉生又欢喜又惘怅的催着驴子快走进 村子去。
  可喜的是母亲还是往常一样清健,不过她脸上的皱纹比他走时深些,这 使他感到十分不安。他搀了母亲走进厅堂里。
  他们的房子是庄里第一讲究的大四合房,中间的厅子也是他们起居会食 的地方,此时已掌了油灯,屋里倒不大亮,可是微冷的春宵有了灯火的亮暖 和多了。母子都到炕上坐,外孙小姐静子,才是八岁,挨在老太太腿边睁着 大眼看着他们说话。
  “山上饭食想还不错,你脸上的颜色很好。若不是二嫂生病,你倒可以 多住些时。”老太太一线的小眼里露出慈和的光射在爱子脸上。
“双成是什么病?”觉生端了茶一边问。 “她的病叫人看不清楚。这孩子平常就多病,她怕给人找麻烦,老是不
肯说出来。这回起病大约已经过了二十多天,说起来倒也不象什么了不得的 大病,不过她病得有些奇怪,愈是这不象病的病倒难治——我怕写信说不清 楚,所以什么都没有说就打发老王接你回来。”
“是不是发旧病?医生说什么?”觉生问。
  “倒不是旧病,”老太太稍微蹙了额答,“附近医生都看过了,谁也说 不出是什么病来,他们开的方子都是一些参茸玉桂等等补品,大约是因为病 人瘦得很,所以开这些药吧。
“她的病来得也奇怪,打正月底你走了没两天,她就爱睡觉,无论什么
时候我走过她窗户总是她拿着书本睡着了,到吃饭总得叫醒她,吃完又去睡 了。我以为她闷得难过,所以整天要困,还吩咐底下人不要吵醒了她,谁知 这样一来,她常常早饭午饭都不吃,白天也睡起来了。这种光景过了二十来 天,直到这个月初十,她晚上就不睡了,常常半夜一个人出来院子里,走来 走去,有时还念着书,后来不知怎样,还跑到后园玩,有一次还拉了静子一 同到后园里又跑又跳的玩了好久。我悬心得很,春天风色不正,吹着了就容 易招凉。可是这也只好干着急,同她说是不中用的。她近几天简直有些不清 楚,同她说东,她答西的。”
觉生的脸色渐加郁晦。静子在旁见他们不说话,便说:
  “舅舅,前天晚上舅母拉我陪她到后园玩,她唱了好几个歌给我听,还 折了柳条枝子给我编了一顶大帽子,摘了许多许多花儿插在上边,好看极了。 她唱的歌儿真好听,等我同她学好,回家给妈妈唱。”
  觉生拉了她的小手,那柔腻肥满的手儿握在手里如同一团暖丝绵,她的 漆黑的大眼珠,和那小薄嘴唇,说起话来动作非常快,愈看愈象她的母亲。 他抚着她的前额刘海短发,问道:
“你同舅母玩了多少时候?她同你说什么?” 静子含笑摇头说不记得了。 过了一会儿觉生问:“现在她还没醒转来吧?”
  “方才我才去看了一遍,睡得正熟。”老太太呆了一会儿轻轻的叹了一 口气,“咳,好好一个人,忽然变成这样儿,也是我们家没有福,承受不了,
  
她还没满十八岁,心儿比几十岁的还清楚,进门一个月后,里里外外,大大 小小的事都没有让我操过一回心,亲戚说起来谁不羡慕我的福气。我从小就 爱她那不言不语,静板板的神气,永远不用怕她会同人顶撞一句半句,同周 妈她们说话是多和和气气的,没有高声使唤过她们一回。”说着老太太声音 有些咽哽了。
  “我看明天还是进城去找两个医生再看看吧。”觉生心下也非常难过, 躇踌了一回儿说:
  “她这病象是中了什么邪。我看光吃药不会有多大效验吧。前几天大伯 妈老姑太太他们都劝我赶紧找了有道行的和尚或是道士来念念经清清房子也 许可以赶掉了邪气或是找个醮香的来拜拜斗,也是个法子。可是我后来一想, 这无缘无故叫这些人到她房子念经拜斗,她不生气也不大好,若生了气更不 好了,亲家太太又过去了,舅老爷又不在这里,不然大家商量商量也好想出 个办法。”她脸上皱纹比方才更多了。
  “城里有个翁大夫,治好了许多人的,不知现在还住在城里不,等我打 听打听叫他瞧瞧吧。”
老太太听了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又说:


  “她从小心事就重,亲家老爷过世那年,她才八岁,天天陪母亲在孝帏 里哭,满了孝以后,什么人劝她都不肯穿红衣服,辫子上也不肯扎红头绳。” 她惘惘的追想前事,“去年只怨我心急,应当等她满了亲家太太的孝再办事, 这样也许她不会常常难过闹出病来了。”
这些话触动觉生的多时的懊恼,望见老母忧愁的颜色,一时想不出什么
话来开释,过了些时起身说道: “可以开饭了吧,我去瞧瞧她就来。”
双成还迷糊向床里睡着,看不见她的脸。一进屋子,就闻着各样花卉的
香气,因为太浓了,使人只闻着一些草青的异味。里面一些也不象以前那样 整齐;书呢衣服呢桌椅上都是,最触觉生眼的是书桌旁的花盆架上摆的两棵 木笔花,一棵只有一朵花开着,那一棵还有几个花苞没有开,在黯淡的灯光 中,露出凄寂可怜的颜色,妆台上书案上所有盘子瓶子等陈设品都装了水养 了生花。象草地上常见的黄的蒲公英,紫的二月兰,白的野菜花,红的野石 竹都有。床前茶几上摆了一个新柳条编好的花篮,帐钩子上挂了一顶柳条编 的花冠,只是上头缀的各色小花已经枯萎了,所以只是一个花冠罩子。看来 这屋子好象是八九岁小女孩子住的。
  觉生又可怜又烦闷的叹了一口气,走近床边,脚底下忽踏着许多东西。 低头一看,原来有十几本新体装订的书,乱乱的散在一堆花花绿绿的鞋上, 觉生捡起书来一边想道,“也不知什么时候拿了我这些书来,大约看完随手 就掷在这一边吧。”
  这时一阵晚风由窗外吹进来,吹得人身上冷冷的。他赶紧去把窗上卷纸 放下来,惘惘的回到厅子上。
  “少奶奶的窗子敞着,睡着吹了风可不大好。”觉生向两个女仆说,想 叫她们以后注意她的窗子。
  周妈在旁答道,“少奶奶要卷起来的,上回我替她下了纸窗,她埋怨了 我好几天,她说房子里的花,不见生风就活不好,她的一棵白海棠因为那晚 下了纸窗闷了气,花姑朵都软了。”
  
  “花在晚上本来要拿出去,可是她又不让拿,我看,若是把窗户纸卷起 来,就在她身上再盖上一床被也就不碍了。你大姊那时在城里上学回到家里 就开窗户睡,多盖些被窝就不会吹着风。”老太太说。
  吃过晚饭以后,随意谈了一会儿,老太太恐怕儿子骑驴乏了,叫他早些 休息。他出来去看双成,她还蒙着头酣睡。他怏怏的走出来。
  经过双成的窗口,窗棂素纸上印出漆墨色的木笔影子,花朵已经落了, 只是扶疏有姿致的枝影,觉生心上忽觉得一阵难过。
  慈爱的母亲早已把书房收拾得非常整齐,书桌摆在向后园的窗户前,躺 在床上可以望见两边窗户外的花木,有月亮时可以望月,其外一张大沙发, 两盆鲜草花也放得恰好,地扫得露出分明的砖缝。觉生此时穿了件厚的旧棉 袍,趿了一对旧鞋,歪在沙发上看一些来往信件。看到朋友催诗稿的信,便 怨道:
“我那里享什么艳福?他们还来开我玩笑!” 这时指甲印一般的新月悄悄的躲在书房前面的两枝白杏花里,天空青青
的好象才擦过的古铜镜一样净,西北角上有几堆密密的小星儿在闪动,园中 非常沉静,西边一带灰粉色墙上淡淡的印着一些枝子影儿,映着月光,露出 可怜的颜色。
书房内的主人默默的望了一会,懒懒的打了个呵欠,又想到病人,心下
便懊恼起来。 微风吹过,可以听得见窗前杏花一朵一朵落到地上的声音。书房的主人
差不多象是听见了一声,吁一口气。
  他倒在大椅上随意翻书看,一会儿忽然听见远远有细碎脚步声直向书房 走来,这轻俏的步法不象佣人的,别就是双成出来夜游吧?想到这里,窗前 忽然闪过一个苗条影子。
果然是,忽然门开了,双成走进来。
  她还似往日一样清瘦,只是腮上添了一层向来没有的桃红色。望见觉生, 她满面惊喜的嫣然笑说:
“咦,你回来了!”
  这一笑实在出觉生意外,自从结婚后还是第一次看见她笑呢。他一时不 知怎样好。说什么话呢?他也想不出。只好含笑站起来。
她似乎没有看出他的神色,她嘻嘻的笑出了声,没有等他答出话来,便
说:
  “早知你在这里,我轻轻的跑进来,吓你一跳。”说着斜倚书案立着。 她穿了件浅杏黄的又宽又大的袍子,愈显出消瘦的腰肢。
他跟着她笑,好容易想出一句话来,“外边很冷,你的衣服太薄了吧?” “穿了这件袍子到园子去,那里的树精花神才向我点头行礼呢。”她憨
笑的答。 灯光下映出她细长的脸儿,腮上新睡起的海棠红晕还未褪去,这红色一
直连上眼皮。她的眼也不象以前那样疲倦睁不开的样子,说话时一双明眸象 星星一般闭动,花蕾般的嘴唇边旁,添了稚子特有的娇憨的笑涡,从前高贵 冷淡的神色消失尽了。
他含笑让坐,还是想不出说什么话。 她倒在大椅里,抚着腿叹道,“跑得都发酸了!” “这样黑,你去那里来,不怕吗?”他说完回转了身子坐在一张近旁的

椅上。
  “我喜欢黑。外面有弯弯钩的月儿,你看见没有?方才我想抓住了它, 可是它真是淘气,怎样也抓不到。我跑了好久,末了不知它藏到那里去了。”


  觉生看她说得起劲,莫明其妙的笑望着她,等她住了声,问道:“你抓 它干什么呢?”
“玩,我挂在这里多好!”她指着胸口说。 说着她撩起她身后散着的长头发编着玩。 “你的头发原来这样长,从前梳鬈儿倒看不出来。”他说。“你看看垂
到脚后跟没有?”她立起来叫他看。“再长一些,我跑到前面山顶上,披散 了让风吹着,你同我画一个象这样的画?”她站起指着墙上挂的画。
  “你还得光了脚,披上一块又宽又大的布,只是光了脚出去恐怕有人要 笑话。”
  “对了,它是光了脚的。”她高兴的说,一边伸了脚脱去袜子,自己看 看,“象这样干净的脚,谁笑话呢。”
“穿回袜子吧,不要冻了脚。”他笑了笑又道。 “你一个人到园子去不冷清吗?” “有一对小乖乖陪我。”她答。 “什么小乖乖?”
“这一对小乖乖,”她很得意的笑着说,“没有妈妈,没有窝儿,不怕
冷不怕热,除了花园,别处还没去过。” 说着她站起来望了望窗外,喊道,“花儿,黑儿,进来。”黑地里见一
只身子很粗胖,腿很短的小狗跑到门前,用嘴撞门。
“来了!”她走向门前望着窗外喊,“黑儿呢!黑儿!” 门开后,一只黑白相间的又肥又脏的狗先窜进来,尾后跟着一只身子臃
肿、毛色乌黑的小狗。
  双成看见了便蹲下来,一手抱起一只,她微笑着眯了眼望它们,象小女 孩装小娃娃的妈妈那样有趣的亲切与可笑的得意。小狗也知趣,花的把头爬 在她肩上,黑的贴着耳伏在她胸前。


  觉生站在旁抚着小狗的毛。忽然花儿似乎身上发痒抖了抖身子,洒了他 们俩一脸的水珠子,同时黑儿的头乱撞起来,双成赶紧松手,一双小宝贝便 溜下来。
  “淘气鬼!”她噘了嘴骂了一声,便倒身坐在椅上,她穿的葛绉袍子, 襟上肩上满是狗爪的深灰色的蹄子印。
“它们弄脏了你的袍子了!”他指给她看。 她低下头看了看,忽转嗔为喜的笑道,“这象开了一半小菊花的样子!” 不知是因为物主人的原故或是狗爪子印不难看的原故,觉生看了看也与
双成同意,笑道,“这件衣服印上淡墨的菊花,很幽雅的,你到那面镜子前 照照去。”
她在镜子前立了一会儿,正容向他道,“你可以给我这幅画吗?” 他不大明白,还未答,她接下说道: “这是我顶喜欢的画你摘下来给我行吗?” 他走过去,她拉他近前指给他看。镜子里照着东边纸窗的玲珑的窗格,

青白的纸上面,印着一条枒槎老树枝,有一团象小鸟挨靠在一起的影子,枝 上挂着几片破叶,高低的迎风摇摆跳宕。
“这倒是好画,可是拿到别处就不是这一幅了。” “为什么不是这一幅画呢?”她不相信的问。 “这是镜子,拿走就照出别的东西来了。” 她还不相信,停了一会又问,“什么是镜子?” “那就是。”觉生真窘了。 “谁叫他照出东西来的呢?”
  他这时简直没法答她的话,幸亏她虽问了却不一定要人答,过不一会她 又转到别的事上了。
“他们说你病了,可是精神倒不坏。”


  “我那回生病,妈妈抱着我的头喂我药吃,喝一口药,吃一口糖,我同 妈妈说,我喜欢生病,妈妈掩了我的嘴不许说。”
  觉生怕她提到死去的妈妈伤心起来,故意说些别的话好岔开了,“你看 月儿走到正中间,比方才光亮了许多似的。”
  “亮了,”她伸头往窗上看了一看,说,“月儿太亮不好,天上的星星 都吓得躲起来了,窝里的鸟也照得睡不安神。”
“可是明月照着开着花的树或是倒影在河水里是多美呀!”
  “照在露珠上面也好看,吹着风,它们就闪闪的跳动,那里一定有一群 小仙女跳舞呢。”
“这露珠的小仙女可怜得很,一边舞着,一边就不见了。”他忽然感叹
的说。 “一边舞着一边不见了很好玩的!”
这时那双小狗蹲作一堆,四只小眼,却向灯光瞪着,不时摇动着身子,
搔耳朵,抓痒痒,显出不耐烦的样儿。 双成望见这样子。站起来开了门叫唤道,“出去玩吧,这屋里没有地方
给你们跑。”
  这一对小东西摇着尾巴跑出门去。她忽然喊道,“花儿,黑儿,等一等, 我也去。”
“外面冷,不要去吧。”觉生拉着她道。
  “我不去,这时小东西就会给大狗欺负,昨天黑儿给隔壁的黄狗吓着了, 饭都没有吃。”
  “那么我同你去,等我一等。”觉生拿了自己一件外套,同她披好,两 人一同走向园子去。花儿打头走着,小黑儿的肚子贴到地面,虽是摇晃着身 子想跑,但走都象走不动的样子。
园子里虽然有微明的月色,可是还看不十分清楚。双成说: “花儿,来,来上小园子去吧!” 两人搀了手走着,他觉得象方才拉了静子的手一样愉快,不过一只是肥
短,一只是纤瘦的不同。她此时直象七八岁的小女孩子新得了好朋友一般, 津津不倦的告诉他许多园中遇到的事;有一回天亮的时候,忽然飞来一只头 上带绒毛黄冠子的,身子花白的鸟,爬在大柳树身上,伸了嘴只啄树干子, 忽然树底下爬出一只白蛾子,振了翅子飞向近旁开得正好的杏花树上去。黄 冠鸟飞过来张了嘴要吃它。她想在白蛾子看花去的时候,遭了难,心里觉得

难过,就拾起一块石头打过去,这只鸟远远的飞去,以后永远没有再来。还 有一晚月儿好极了。园子里象点着多少的纱灯一样亮,树上小鸟儿都醒转来 又飞又叫的赏月,她想到厨房里一窝新养的小猫是还没有开眼,这样好月亮 它们看不见多么可怜呵。她跑到厨房抱了小猫到园子去,用手慢慢替它们把 眼拨开,还没有拨完大猫找来了,乱嚷乱叫,把小猫衔回窝里去,她不叫大 猫衔去。大猫抓破了她的手,“这真是冤枉,它当我要剜小猫的眼睛呢!” 她说。
  她在园子里曾做过许多工作,说起来非常得意。她用柳条编过许多花篮, 把春天所有的花和草都摘了盛在里面,天天烧香供它们,那样就成了仙,不 会死了。她编过一顶花冠,上边插了许多花朵,好看极了,她想供这花冠给 晚上出来游逛的神仙,等了几天也没等到,花冠上边的花都干了。有一晚她 梦见一个神仙从天上飞下来,她想到花冠的花干了不能献给她,心里难过哭 了,神仙拍着她的背,叫她抬头看看,原来自己做的花冠,已经戴在她头上, 上边的花,一些也没有干,象摘下来时一样好看。
“你说这个梦好不好?”她的笑声中显出天真的可爱。 觉生笑着点头,仍往前走,一会儿花儿黑儿忽然蹲下不走了。 “到了吗?小园子呢?”他问。 “这里就是,我天天来的。这是两个小乖乖的家。”她说着拉他一齐蹲
下。
  乘着微白的月光,依稀可以看出面前一片七八尺见方的地上象小孩子玩 的一样,似乎垒着山,插了树,盖了房,搭了桥,映着月光发亮的一片水算 是河池。
“你来这边看看我新做的小亭子。”她拉他过去,又说,“我看人家的
亭子都有名字,你来起个名字好不好?” 这亭子是稻草做的顶,树枝做的柱子半歪半斜的支在一个小土山上,四
面插满了盛开的杏花枝子,山下是一个水池子,有一条硬纸剪成曲曲弯弯的
小桥,桥过去的地方插了几棵粗的松柏枝子,旁边有整块砖头堆起来的一个 台,她说这是读书台。
“你早上起来走上这台,放大嗓子念书吧。”她说。
  他听着笑了道,“这比书房痛快多了!”看到了亭子旁的杏花,他想到 晨间的杏林斜雨,“这亭子叫杏雨亭好不好?”
“好。你看这小杏花树好看吧。”她接着说,“这个读书台,给你吧。”
她抓了地上一个小泥人放在台上,说,“这个是你,在这上边一边走一边唱。” “我是种地的,”她又抓起一个小泥人放在地上,“这片地种瓜,那边
种枣,枣树熟了,你来打枣我来捡,这后面种菜,我们天天来摘。” “再养些鸡鸭,再盖一所住房,一间厨房,这就是我理想的家了。”这
小园子在他的心里也活了起来。 忽然她跳起来,在四围树下找看,一边嚷,“花儿,匣子呢?” 花儿伸了鼻子,摇着尾巴在地上嗅,忽然扒开土,衔了一个满沾黄土的
盒子来。 “你猜是什么?”她说着掀开盖子递与他看。
  匣子里躺着十来条绿的黄的二寸来长臃肿的蛹子,一摇匣子,就蠕蠕的 蠢动,看着有些令人难过。
“要这样笨虫子做什么?”他问。

“喂,别吵醒了它们,”她郑重的小声说,“它们现在还没睡够。


它们睡够了换上五彩的花衣裳才出来游逛呢。” “这是蝴蝶吗?你在那里要来的?” 她点了点头,说,“我费了很多气力才找了这一点儿。” 觉生叹道,“有了这些,园子里可要热闹了。” “它们都是哑巴,闹不起来。可是它们到了园里,树上的小鸟儿都要唱
歌了。”她说完不一会儿,忽然跳起轻轻叫道,“莺儿来了!” 说着她拉了他到大柳树下。 似乎有一只鸟在枝子高处呖呖的啭了几声,他们俩用脚尖点了地走到近
旁一张板凳上坐下来。 过了一会儿,又听到几声。夜气渐凉,他打了个冷噤道,“冷了!” 她一把拉他过去,拿自己披的外套,分一半替他披在肩上,手触到他身
上带潮湿的衣服,说道,“你的衣服湿了。” “露水湿的。” “这是天上星星的眼泪吧,莺儿哭得太可怜了。”
  “对了,你看它们现在还挤着眼,还要掉泪呢!”他仰起面向天上看着 说。
过了些时,听不到夜莺叫了,忽然枝上象有一只鸟振翅掠过去,两人抬
头一看,果然有一只尾巴长长的小鸟很快的冲着月儿飞去,到了中天,“嗬
——珈嗷,嗬嗬——珈嗷,”叫了几声,影子渐渐淡漠到看不见。 他渐渐身上觉得温暖起来,同时微风吹过一阵杏花的馥郁,接着是一阵
新草鲜绿的清香。春宵的歌谱,漫然在诗人的心琴上奏着。
“夜莺叫得这样好听,我是第一回听见。”他靠前握紧了她的手。
“我爱听它飞起来叫的几声。” “只叫几声可惜些!” “就是几声好听。” “如此春宵!”他说着仰面望着远处。
白围墙外面的树木已经给夜雾迷糊了,只是一片漠漠茫茫紫灰色的影
子,风一漾动,这影子便要探头入墙来,夜已深了。 “不早了,我们回去吧。”觉生立起来。 双成挽了他的臂,绕过杏花林子。月儿此时更加清光了,小径上面印着
两团又矮又圆的人影儿。 “你瞧那来的一对胖子呀?”她指着地下影子嘻嘻的笑。 “这象一对小孩子。”他答。 “嘻嘻我们是一对胖孩子。”接着是娇憨的笑声。 “一对胖孩子!”他学她的声说。 轻软的东风,在蔷薇夜雾里,吹出银弦清脆圆润的回响。 从此以后,觉生总不离开双成,书房里,后园里,不用说时刻见他们双
双影子,听见他们的声音,就是柳庄附近的河边田野也常常见他们搀着手走 过,有时他们跳跃着跑,象一对十来岁小孩子一样神气,附近的村童乡女起 先偷偷跟着他们,后来竟敢同他们俩拉了手在草地上捉迷藏了。
老太太看见儿子愉快的神色,也非常欢喜,可是忽然想起他们奇突的改

变,不觉又很担心,她的多皱纹的脸上一会儿很平润,一会儿又变了。 柳庄的人差不多天天说这件事,许多关心的亲戚乡邻说起来还咨嗟叹息
的说张老太太真可怜,起先媳妇疯了还罢了,现在儿子也同媳妇一样疯起来, 这可怎么好呢?
(初载 1928 年 4 月 10 日《新月》1 卷 2 号)

 小刘


那时我在中学二年级,同班的差不多都是十四五上下的女孩子。 天气暖和了,午饭后同学们都三三五五的在院子里牵着手扶着肩的走来
走去说笑,或是坐在台阶上编手工谈话。下午没有要预备的功课,谁那么傻 不及时行乐,闹一个死用功的名儿。
“凤儿,过来。”我正走着听见小刘声音喊我。 “么——事?”我学她的湖北口音问,回头望见她拥着四五个同学在游
木那边坐着。 “好事!”她圆扁得有些象荸荠的脸儿上一对漆黑大眼珠溜了我一下,
粉红的腮儿鼓着笑意。 “有什么好事,左不过玩贫嘴!”我嘴里说着不屑听她的话,脚下早走
到游木前了。 “你做什么又来了?”小刘问,装着生气,噘起小嘴,上下唇许多皱褶
凑到中间,眼圆睁着,眼睑上的长睫毛清楚得可爱。


  我伸手抓着她的嘴唇,笑道,“这里一个烧卖,谁吃?”大家只一笑, 还没人答话,不意小刘把我绊倒了,一跌正好躺在她身上。
我就势把头枕在她的臂上,抱着她的胸膛,装出小儿索乳的样儿来,嘴
里叫着“妈,妈咪——” “小牛儿,不害羞,喂孩子,嗬——呵!”小周也是出名淘气的,这时
大声叫起来,左右几个人都嘻嘻哈哈的一阵笑。
  “起开,倒霉鬼!”小刘急得脸儿飞红拼命推开我,我被推不过,只好 站起来,笑说,“起来了,你得告诉我方才你们讲什么有趣的事。”我一边 怕她躲开,立刻挨她坐下伸手圈着她的肩膀。
“忘了!”她赌气答。
  “好小牛儿,”我摇着她的肩叫道,我们几个南方人高兴时口顺常易刘 为牛。
“你说完吧,你才起头讲了一点儿,怪闷人的。那鸭子到底??”小周
眯着她的小眼笑央着小刘。 “快讲,什么鸭子。”我捏了小刘一把,问道。
“鸭子都不晓得,一会儿上动物,叩头先生还要问呢。”小刘板着脸说,
叩头先生是理科教员的花号,因他念蝌蚪同叩头故。 “瞎说,别闷人了。”我重新捏她一下。 “你这孩子真笨,老大一只鸭子摆在眼前都看不见,”她说着掩住口笑
起来却小声的装作背书的样儿念道:“鸭之为状,前挺后撅,行路时脚尖相 对,一摇一摆,也不是迈方步,也不象??”
小刘没形容完,大家笑得听不见下文了。 “少做些损事吧。人家怪可怜的,你们还拿人家开玩笑。”李慧生笑够
了才说正经话。 “说正经话,到底‘鸭子’是谁的新花号?”我低声问。
  “那个新来的——”小刘低声说,“你看,叫她‘鸭子’绝不委屈她不 是?”
  
  我顺眼望到廊下,那个姓朱的旁听生正独自挺着胸脯,撅起臀部,一对 棕子脚儿,塞在放脚鞋里,对对着走倒看的八字步,身体又胖又短,倒是没 冤枉这花号。
“倒也可怜,谁都不去同她说话。”我说。 “这算什么,最可怜的是,才坐过花轿就来坐讲堂,耳朵里还闹着吹打
声,那里听得见讲书呀!”小刘说。 “她是个新娘子吗?”我问。
      “没瞧见里头袄子今天大红,明天大绿的吗?”小刘冷笑答,随接下低 声说道:“不但是个新娘子,还是半个??”说到这里忽然止了。 “怎么不说了,存心别扭人!”两三个声音笑骂着央求。
“什么半个一个的?”不大爱说笑的老吴也催了。 “你们也不是三岁孩子,难道还不懂?”小刘还是板着面孔。 到底小周机灵,第一个想着了呵呵笑道,“这‘半个’用得好,小刘,
是不是这意思?”她附在小刘耳上叽叽咕咕说了几句话小刘只是轻轻的点一 点头。
  这时慧生也呵呵的笑喊明白了,却瞪着小刘问道:“你怎么晓得的,别 是胡诌的吧?”
“谁胡诌呢,索性告诉你们好了,今早我下车的时候听见一个车夫在那
里嘟囔‘车垫子都吐脏了,闹喜闹到街上,真是新闻。’我仔细一瞧,原来 是‘鸭子’的拉车夫。”小刘道。
“脏死了!”小周吐了一口吐沫。我及其余的人都默默的望着小刘。末
了慧生开口, “学堂现在也是太随便了,什么媳妇儿,奶奶儿都收了。”
“可不是!愈来愈含糊。收一份学费还饶半份,这倒便宜!”小刘笑道。
  “话儿真损!”慧生接着道,“怪不得前天我表妹说她们的同学给我们 学校起花号叫做‘贤妻良母养成所’呢。”
“其实去年一个白小姐,一个屈小姐,就够人说的了。哼,一个老爷送
夫人送进里院来,一个少爷天天来接妈,当谁是瞎子吗?就是校长先生的耳 朵聋,竟一些不理会。”小刘说。
“我们大家去同校长评一评这理。”小周有些气愤了。
“得他听呀!上回行毕业礼,他还演说什么贤妻良母呢。”小刘说。 “我们也是太老实了,现在那个学堂的学生不闹风潮。” 慧生比我们大两三岁,外头事她会留心到了。 “我们也是太老实了!”这一句话有两三个声音吧。 “太‘三从四德’罢咧!倒是贤妻良母。”小刘冷笑道。 大家默默的都觉得有些气不平,小周忽然跳起来说: “我们现在就去同校长说一说,告诉他这与我们名誉有关系的事不能不
管。”大家还踌躇着,小刘冷笑道: “说是白说,他老人家多滑头,那会认真答应我们。” “难道我们随他这样下去吗?”小周瞪了眼了。 “我说你是个草包不是?其实我们不让太太奶奶们来上学也不难,哼,
给她们一个‘坚壁清野’,比上校长那里说灵验得多了。” 因为上学期历史考题上有“坚壁清野”,大家一听就明白这意思是学俄
国对待拿破仑的故事,不过这还是第一次运用到目前事情上,经小刘的口说

出来,大家都觉用得俏皮。 “对了,给她一个‘坚壁清野’,小牛儿,你做先锋。”小周兴致得很。 “连题目都没弄清,‘坚壁清野’是不用打仗的!”小刘道。“倒是得
有人做军师,大家听他号令行事。” 我们大家不期异口同声的嚷,“举小刘做军师。” “不要嚷,姐姐们!”小刘皱眉笑道,“这事还得大家同心做去。”


  都是十多岁的孩子,谁不喜欢看热闹,平常没事都恨不得变出事来,何 况真有了题目。于是大家交头接耳的议了许多方法,军师分派我们去运动别 的同学,日期愈早愈好,所以准定了那天下午上缝纫时施行“坚壁清野”政 策。
象是算好了的,等到这事打发得有些眉目,就打上课铃了。 上博物时谁还有心听讲,大家递字条,挤眼,歪嘴还不够,远些的还掷
纸团儿。幸亏那先生是出名的“善人”,学生答不出立刻就替说了,永远没 叫我们红过一回脸,瞪着眼多站过几分钟。学生们怎样淘气,他都装看不见。 好容易混够了五十分钟,一听见下课铃声,我们几个人的面上蓦然罩了
一层喜色。先生下台后,大家一哄的挟着包儿跑到楼上缝纫教室去。 缝纫先生是极好脾气,举止端庄而且年青守寡的人,所以给她起名叫“李
宫裁”,因为这外号并不含恶意,有时我们说顺了口,竟至上缝纫谈话时也
用这个名,先生听见几次,并没着恼。 平常上缝纫本来就不安静,今天楼板格外响,连玻璃窗都震动了。楼下
三年级学生吵得耳朵痒,好事的早跑到院子前仰着头喊,“楼上跑野马了
吗?”
  我们今天有比这拌嘴有趣的事占去了,谁也不理会楼下的叫骂,只有小 刘精神足,她答了一句“跑天马了这是诸神朝天!”
缝纫先生常常迟到十分八分钟的,但是我们因为今天预定好计划都早早
的坐齐了,那“鸭子”也随大家坐了等。 正在吱吱喳喳象众鸟开巢一样吵着,忽然小刘跳进来大声说道:“告诉
你们一件新闻,方才我到李妈房打浆子,一个老婆子抱着包衣服进来说是找
朱少奶奶的,我回说这里是学堂,那来什么猪少奶奶狗少奶奶,叫她到别的 公馆找吧,她赖着不肯走,只央求我问一问去。我说‘我们难道会藏起你的 少奶奶吗?’她答得倒怪可怜的,她说‘这是唔家二爷怕他奶奶回家着凉, 巴巴的催我送了来,若送不到,回去还不挨骂吗?’”
  “在座诸位都听见了吧?”小周接着高声问,“谁有这样多情多义的‘黑 漆板凳’没有,请到前面认人拿东西。”
  “别忙呀,还没讲完呢。我听老婆子说得有趣,就想领她上楼玩玩,谁 想到她望着楼梯,两条脚只发抖,她叫我最好替她问一问,我说,‘老实告 诉你吧,这里没有什么奶奶儿,媳妇儿来上学,别找挨骂吧。二爷要孝顺二 奶奶回家再孝顺好了,这里姑娘脸皮嫩,听了都要脸红。’”
“到底老婆子走了没有?”小周笑着问。 “你这样注意她,别是来找你的吧?”小刘说。 “呸,倒霉鬼!”小周跳起啐道。大家哄堂一笑。 “老婆子还说什么?”我是被派作可以插口说一两句话的一个,所以说
了,可是这句话说得太笨,小刘的眼不满意的溜了我一下。不过她也答下去

了。
  “我见她赖着不走,真是怪可怜的,就问她:‘你的少奶奶是怎么样儿 的,我好替你找去。’”小刘仍笑容满面的说,“她说,‘不高不矮,一张 福福气气的新开鸭蛋脸儿,一双不肥不瘦粽子样的小金莲儿,一对又尖又细 的巧手儿??’”
“这不象老婆子说话的口气,你加上去的。”慧生在众人笑声中嚷道。 “别打岔,老婆子还说什么?”老吴也是派作可以插一两句话的一名,
插得也如我一般板而笨。 “不说什么了!”小刘装作赌气样儿,“一些人要听,一些又骂我瞎诌,
反正都是管闲事罢咧,那里有什么猪儿奶奶狗儿奶奶掷下了家跑到这乱烘烘 的学堂来呢,”说完坐下了。
“哼,她们要来也得我们答应呀!”小周高声说。


  “其实在家里好好的服侍公婆,打点家务,有孩子的哄孩子,没孩子的 哄丈夫,也就够忙的了,何必出来摆什么上学念书的臭架子,到考试时,忙 不过来,没得现眼现世!”慧生拿出她的发议论本领来说这一套话。
我们正愁找不到起哄大笑的话,可巧小刘插口道: “你听她的话多逗笑。丈夫也同小孩一样,得人哄呢。”大家嘻嘻哈哈
的又笑起来。
  “今天你们怎的了,女孩子家口口声声说什么丈夫,不害羞!”小周嚷 着一转身坐在桌子上,眼却向四围一瞟,又道,“这是女孩子上的学堂,好 意思的说这些!”
大家似乎觉得这话有些太露骨了,只低低的笑了笑,我偶尔回头望了那
“鸭子”一下,她正低头装做东西,那圆敦敦双腮红得象烤了火一般。 这时恰好“李宫裁”挟了包进来,小刘连忙咳嗽了一声,大家嘻着嘴笑
着立起。
  “先生——”大家刚坐下,小刘含笑叫着,这是一时习气,见了好脾气 先生,都要拉长声音喊。
“什么事?”
  “我们每人想做一件小孩子用的东西,请先生下次给我们出样子。”小 刘方说完,大家扑嗤一笑。
“多大小孩用的?”先生问。
“大约送满月用的。”小周笑得差点说不出这一句。 “怎么每人都得做一件么?”先生问着,照常下来闲走,看学生做活。 “先生还不晓得我们快要做阿姨了。”小刘娇声娇气说。 “别太拉亲了,姐夫的脸儿还没见过是长的是圆的,就自称阿姨?”慧
生冷笑一声。大家又笑起来。


“姐夫的脸当然是长的,谁不知道呵!”小刘话没完,笑声又起来。 “长的就长的罢了。脸儿还有当然不当然的吗?”不记得谁打一句岔。 “我们的姐夫天没冷就忧虑到天冷,那么多情多义,他的脸一定不会是
圆的。”小刘答完,大家正待要笑,见小刘接下去,就暂且压下笑声。 “其实我们都是瞎忙,”小刘装出正经脸来,“正经说,姐姐的脸儿是
圆的是扁的都没有认清楚,倒晓得姐夫的?好笑的很,送那家子的礼呵!”

  听完这话,大家放下手里活计,笑着转头乱望,小刘笑着说,“要认一 认吗?”
  我也学大家一样故意乱看,自然许多不能藏事的女孩子们的视线早就集 中在那个旁听生了。只见她的脸儿更比方才红,做着活计的手,似乎有些抖 嗦,虽然装出不理会的样子,可是低垂眼睑,始终没敢把我们看一下,口角 虽咧着似乎陪过笑,但分明在那里现出呼吸困难的颤动。
李宫裁不知要拿什么下楼去,小周趁机会跳起喊叫了。 “不用瞎看,那一个脸儿顶红就是了。” 我们不约而同的一齐偷眼盯着那小媳妇,她的手抖得更利害,头又低了
些。
“小周真不通,怎么脸儿红的就算是呢。”小刘假正经的说,“常言道
‘脸儿红红,喜气重重,’那能指定脸红的就是你的姑奶奶?” “姑娘们什么叫做喜气重重,还不是‘拜了天地’就‘连生贵子’罢咧,
你更不通。” 我们大约听她们对答得痛快,很得意的笑起来,不由得都想看一看那小
媳妇怎样,便都转头向她看,谁也不管什么难为情。


  忽然小媳妇抬起头来,把手中做开的针线往地下一摔,声音急促的说道, “有什么看的!”眼中扑簌簌的掉下白豆大的泪点来,涨红了脸,溜出教室, 格登格登跑下楼去了。
她这一走倒把我们怔住,一时脸上笑意都消了,却默然了一会儿。还是
小刘冷笑先开口。 “小周,她去校长那里告你呢。”
“得了,我小周岂是怕人告的!”小周大声道,“小刘,你别怕,有祸
大家当。” “我会怕?我们‘坚壁清野’政策,正是要这样结果,要怕就不要做。”
小刘很得意的说。
“我们那么傻,怕她?”慧生笑道,“她还好意思去先生那里告!” 这时我们大家已经怔过了,正得意的想着己党计划成功,不知谁忽然大
声叫起来,“‘坚壁清野’政策成功了!”
“小刘军师万岁!”小周跑过去抱着小刘的肩膀嚷。 “小刘军师万岁!小牛儿万岁!”许多声接着欢叫。 我们一边喊一边望着小刘,她此时好看极了,胖胖的有些象娃娃的腮愈
加红得鲜妍,两个小酒涡很分明的露出来,一双大眼闪着异常可爱的亮光。 离那时大约有十二三年了吧,我住在武昌。 一天吃过午饭,即照样匆匆的上课去了,我在家里闷闷的收拾房子,忽
然邮差敲门送了一封信来。原是旧同学老吴的,她在中学毕业又同我上一家 大学,所以我们还常常通信。
  她的信的末一段说,“你的寂寞我早已想到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吧, 方才在人家吃饭,遇到一位女士,说起话来她原是小刘的小姑子,她说小刘 现住在武昌,大井前街四号金宅,与你只隔一条街呢。你们住得如此近,太 可朝夕谈心。呵,有她这样一个活泼的可人儿从今你不会烦闷了!我倒羡慕 你们。”
这真是一个好消息,近来我实在是闷得慌。除了一星期去教两点钟浅易

不要预备的外国语外,其余时光都蹲在家里,武埠高墙浅院的房子我又是初 次住,静坐时偶尔抬头一望,只觉得黑漆的四面都是高墙,有一回我睡醒午 觉时忽然疑惑起来,“这别是犯了什么法来坐监牢了吧?”
  我既没有那登临黄鹤楼的风雅,又没有过江逛洋行的豪兴,到街上去吧, 路是又窄又硬,并不好走,过一辆两辆车,就得腆着脸钻进一间毫不相干的 铺子内回避,那些伙计们冲着你笑那毫不相干的笑,一个不留神,衣服上还 会被水烟袋吹出来的烟壳烧一个窟窿,留作纪念。
  连收到信到我出门去访小刘,大约还不到五分钟吧,想到我的枯闷愈加 想起那伶俐活泼的小刘来了,我想起许多的话要同她谈,想到她的小鸟般的 轻灵举止,想到她言辞的俏皮风致,那怎都是熔化烦闷的阳光呵。
  到了前街,面前仍然立着一垛一垛高得望着脖子会痛的墙,我数到第四 个大门抬头一看,正是四号金寓。我赶紧敲门。
  敲了一会儿,手都有些痛了,才听见拖鞋答拉答拉声来到门边,我报了 姓名,大约女子声占些便宜,没听完,门就开了。
  门内女仆,一边问我话,一边打呵欠,在往常我也许看不惯,不过这时 正在高兴上头,一些也没觉得,反笑着同她讲。
“哦,找太太的,请到厅上坐吧。” 我跟她只有四五步便进了厅子,那里正有一个三四岁的男孩同一个相仿
的女孩共抢长桌上的一盘花生。男孩是连皮带衣的放到嘴内,大概吃得太忙
的原故,吐花生衣时连花生肉也吐出来,青灰的砖地上,很分明的载着一小 堆一小堆象痰又带花生衣脏样子的东西。孩子们见了我,都瞪了乌漆的大眼, 倒有些象从前的小刘,我心想,难道这是她的孩子不成。
“太太就来,你请喝茶吧。”女仆递给我一杯茶。
我接着,啜了一口,觉得有一股药味,只得放下。 看着女仆进了右手挂着一张带油泥手印的浅绿花布帘子房门,听着主仆
唧唧说话,忽然哇哇几声,象是几个月的孩子哭罢。接着拍孩子声,帘子撩
起,一个三十上下,脸色黄瘦的女人,穿了一件旧青花丝葛的旗袍,襟前闪 着油腻光,下摆似乎扯歪了。这是小刘,我知道,但是我的记忆却不容我相 信。
“对不起,让你等!”这女人面上堆了不自然的浅笑。
“好久不见了,”我想不起接什么话,笑得也很不自在。 难道面前这女人真是小刘吗?苹果一般的腮怎会是这黄蜡色的呢?那黑
白分明闪着灵活的双眸怎会是这混浊无光的眼儿呢?咳,那笑容,那苗条身
材??这样我想着只怔怔的对着目前的人。 “你几时来武昌的?”她被我盯住也不会脸红了,有气无力的问道。 “半年多了,”我觉得自己太过呆了,想吐口吐沫,解一解目前窘困, 咳了一声,回过头去想吐在痰盂里,不想盂内的气味直冲上来,薰得我真要
吐,只好赶紧走开。 “我是今天才知道你也在武昌,还是我们班的老吴来信告诉我的。”本
来底下还想告诉她我怎样急急赶来,不过说到这里,一望到对面坐的并不象 我想看的那个人,就不好意思多讲。
“那个老吴?”她微蹙眉想着问。 “就是吴玉清,她在上海遇到了你们金先生的令妹,说起来,才知道你
在武昌住。”

“哦——就是我们的四小姐。”她说着却拿眼瞟着吃花生的两个孩子。 “我们不见已经十一年了吧,孩子都这么大了?”我说。


“他,”指着那男孩,她说,“上头还有两个姊姊。” “你那年出阁的,怎么也没通知我们。”我笑问。 “十七岁出阁的吧,”她算着说,“大宝今年七岁,对了,正是出阁的
第二年添她的。” “现在共有几个宝宝了?” “四个女的,一个男的。”
“小周听说也出嫁了,你知道她在那里吗?”我问。 “她早死了,死得很惨,听说是怀了个怪胎,生不下来,开了肚子,受
不了就死了。这还是我们亲戚亲眼看见的。” 大约因为分别已久,事也过去来,所以不觉得怎样伤悼,不过沉默了一
会儿。 “慧生有给你通信吗?”她追想往事问道。
  “只头一年慧生给过我几封信,后来听说她出嫁了,这两年简直没消 息。”我说完不觉叹了一口气。
我们又沉默了一会儿,不知我在路上想同她说那些话都上那里去了,此
刻一句也想不起来。这时那男孩撩起小长袍喊。 “妈,拉屎。” “孙妈,来同少爷拉屎。”她叫道。
女仆应声进来,把方才吐过吐沫的痰盂往里拉一步,抱孩子坐在上面。
  “坐好了,我去拿纸去。”孙妈说完正走出去,却被太太唤住道,“装 两碟子来。”
孩子蹲坐在痰盂上,唔——唔——的呻吟着,屋内立刻充满了臭味。
  我惘惘的望着痰盂上的孩子,他的荸荠脸儿,薄片嘴儿和漆黑的大眼珠 子都还可爱,如果那鼻子不是那踩扁了面团似的,腮上再红些,倒是一个很 好缩小的小刘了。


“他长得有些象你,一定聪明吧?”我说。 “唉,淘气得利害,一家人又宠他。” “也是因为他会哄人,所以大家惯得他淘气吧。”我笑说。 “他上头一连两个都是女的,所以大家都宝贵他一些。” “两个姊姊已经上学了吧?”我望了望说。 “跟奶奶上街去了,来武昌后还没有空儿去找学堂。”她说着耸了眉。 孙妈一手端着两个碟子,一手拿着几张草纸走进来。孩子望到碟内糖果,
嚷着要吃。 “拉完再能吃,宝贝。”母亲柔声道,“不要嚷,客人要笑话你了。” “我要吃——”他张开了小嘴喊。 “起来再给你,一边拉,一边吃,人家要笑话的,宝贝是听话孩子。”
母亲仍然和声哄着。 “我要一边拉一边吃!”孩子怒声嚷,小脸涨得通红。 孩子说出蛮话,她并不生气,只是不作声。 “给我呀——妈,讨厌鬼!”孩子又吼了一声。

母亲仍不作一声,脸上并无丝毫怒意,反起身哄着孩子擦屁股。 “我要这个!”孩子跳到茶桌前伸手去抓碟子。 妈立刻跑过去,把碟子推到桌心,一边说,“客还没吃呢,我给你,不
要自己抓。” “要多多的,不给我,我打你!”他叫着喊,妈又多抓了两把给他。孩
     子一边闹着,一边把糖塞到口里,吃得太忙,只听见他鼻孔呼吃呼吃的响, 一会儿鼻涕流下来直滴到唇上,他一把抓着就抹在妈的袍子上。 “怎的抹在我身上!”妈轻轻说了声,一边替他擦。


  “擦得我鼻子多痛呀!”孩子嚷着一拧身走到门边,使劲儿把门一摔, 只听砰砰一响,房里的娃娃就呀呀哑哑大哭起来。
母亲赶忙走进里房,拍着哼着,抱了娃儿出来。 “也许要吃奶了吧?”我见娃儿还哭不止,这样问道。 母亲点了点头,一边喊孙妈拿牛奶瓶来。 “她不吃自己奶吗?”我问。 “自己那里有奶,末了四个都吃牛奶大的。”
  “你身子不大好吧,找医生看过没有?”我望着她异常黄瘦的面容,问 道。
“我倒没有什么病,只是身子太虚了。去年年底小产了一个,今年七月
就添她??”她底下的话被手里娃儿哭声吵得听不见了,末了,她急叫道, “孙妈,快拿牛奶来呀。孩子急死了!”
“牛奶瓶子给小少爷摔破了。”房外孙妈回道。
  “这怎办呢,真淘气!”母亲望着男孩子叹了口气,一边拍着哭的娃儿, 叫道,”孙妈,快把牛奶拿来吧,不用瓶子了。”
娃儿一边委屈的哭泣,躲在妈的怀里,不肯吃小匙子喂的奶,妈却不厌
烦的一小滴一小滴硬灌进娃儿口中。 男孩子趁这机会跑到茶桌前,索性整碟核桃糖端到边沿,一把一把抓到
嘴里去。
“看呛着,慢慢吃,我们不要,都留给你吃。”我忍不住说他。 这时放在外边玩刚会走的小女孩慢宕宕的走进来,向妈嚷饿,妈叫她等
一会儿,她坐在门坎上很可怜的偷望着茶桌。我抓了一把核桃糖送过去,她
正要送到嘴里吃,不意小哥哥跑过去恨恨的一把夺了过来,她抵抗不了,只 张了嘴呜呜咽咽的哭。
  “你这孩子,怎么还抢妹妹的糖!给她,明天再给你买好的。”母亲看 着不忍说道。
“不给!哭,叫爸爸打你。”男孩瞪了眼对女孩看着。


“仗着爸爸痛,不是欺负姊姊就欺负妹妹。”母亲向我说。 “在家里他怕谁?”我笑了笑问。 “谁也不伯。他爸爸一向不管孩子,我呢,身子又不好,今天起来,明
天躺下的,那来精神管他们!”她说着有些气喘。 “现在都还小,大一些就好了。”我只好这样说。 “这孩子蛮是蛮一些,倒长得比那几个机灵,好起来很会哄人,只是身
子不大好,所以常常爱闹脾气。”她说着眼是很慈爱的看着那男孩。我心下

想,到底是“母亲”的话。 好容易小妹妹被老妈哄走了,娃儿不哭了,母亲把她送到里屋去。男孩
跑过来拉我一把,歪着头向我笑。 我笑着逗他说了几句话之后,他便拉了我手,满屋子打转儿走。 偶然望到一张放了笔墨,却摆了许多像片的写字桌,我便站住了要看,
他用手指着一个年青女子戏装的像片说,“这是比云霞,你看,”随又指一 张时髦打扮似乎电影员的,指道,“这是杨爱花!爸爸说这是什么星星?” 他说着抽了抽鼻子。
“这个呢,是谁?”我指了又一奇怪时装的像来问。 他摇了摇头,接着道,“那天爸爸去看电影,杨爱花出来唱歌。” “你去看了没有?” “爸爸不肯带我们去,大姐哭,妈打她。”他说着提起外面单布袍子擦
鼻涕,露出里面更脏的小袄儿。 我正想赏玩一下其余女性的玉照,忽然他撒了手跑向门边去,一边高叫,
“爸爸回来了,爸爸买香蕉来了——” 我顺眼望到大门边去,果然走进一个三十多岁,面貌枯黄身材瘦小的男
子来,手中拿着一个包。孩子看见抱着腿要夺那包东西。 小刘走了出来,向男人介绍道,”这是林女士,我们老同学。” 男人微笑点头,转身时隔着眼镜仔细盯了我一下,那看的神气,令人极
不舒服,我忽然想起有时在街上因为避车跑进面生铺子里,柜台上伙计,就
这样盯过我。我也明白这看法,只是看女人用的,虽令人难过,却不含什么 歹意吧。
“这不是香蕉!”孩子推了纸包儿,急了喊,一边缠着爸爸不依起来。
  “别弄脏我的袍子,你的手多脏呵!妈,给他点什么吃吧。”爸爸推孩 子到妈身前,自己转身进里屋去了。
“刚吃了一碟子糖,那里还要吃东西!”妈扶着孩子说,孩子跳着只闹
要香蕉,不要别的。 见香蕉闹不出来,孩子跑到中间条桌前把上面盛着小金鱼的玻璃缸推下
来,缸碎了洒了一地水,小金鱼在地上翻腾身子打滚。
母亲怔怔望了一下,叹道: “把姊姊顶喜欢的金鱼缸都打了,她们回来又有得闹!” 我已经拿好手袋在手,说道,“我要去了,你几时有空儿请到我家去,
就在后街十号。”
“坐一会再走,还早呢。”她慢慢站起说,“等孩子们好些我去看你。” 我走向大门去,她母子二人跟着,到了门口,我告了别,听她教孩子说,
“阿姨,再会!” 这阿姨两字的声音,又清脆,又娇嫩,分明什么时听见过,我惘惘的一
边想着一边走。
(初载 1929 年 2 月 10 日《新月》1 卷 12 号)

李先生


  “又是星期了!”李志清,C 女中学的学监这天照常坐在写字台前含笑 对来写外出簿的学生打招呼。
“淑英,”她叫住一个学生道,“你没有写上那儿呢?” “要去地方太多,格子里填不下了,”淑英回到台前一边说一边嘻嘻抿
着嘴笑,笑声有些妖媚,象是新学来的,还不自然。“我想先看了舅母,再 到二姑妈,三姑妈家,末了到堂嫂子家再去找玉贞一道买东西,一大串字不 是吗?”
  “你这一大串倒不容易写,末了到那家就写那家吧。不是学校爱管你们 闲事,不过有时或者会发生意外的事,要找你们的,写清楚了于自己方便。” 她说完恐怕淑英多心,笑着又补一句,“若不是为学生方便,其实这样簿子 都可以不要。”
  淑英也笑着过去填簿子。她穿着一件金红色镶白花边的袍子,身上搽了 喷香的香水,志清见了不觉又要说话,但她不肯直说。
  “那天什么副刊上有一篇文章议论我们校风奢侈,这自然是那些恨我们 的人造的谣,可是我们顶好自己仔细些,定堵那些人的嘴。”
她说完不觉盯了淑英一下。此时室中并无第三人,所以淑英虽知是挑她
的妆束,却没着恼。她仍旧眯眼笑道: “嘻嘻,您也瞧这件袍子照眼不是吗?方才我就不肯穿,都是表姊叫我
穿的,她说出去看人去穿件鲜亮衣服要什么紧,现在不穿,留到脸皮打褶做
老姑娘时穿吗?” 末了的话是故意说的,志清也明白,她仍含笑答道: “本来也是,为的要穿才做新衣服,放在箱子里做什么呢?”
“对了,不过那些爱造谣的人,嘴是关不住,倒是有些可怕。”淑英觉
得方才的话有些过分,所以这样说。“想换过一件也不行,表姊把钥匙带走 了。”
“偶然穿一次还不要紧。”
  隔着窗志清望到淑英穿着那件花袍子,象鸟一样轻轻跳着跑出去,脚上 穿的一双高跟鞋,鞋上的金花迎着日光一闪一闪的。
“这样高兴!”她不觉这样吁一口气。
  一个正当十七八的姑娘,脸上学得那样妖媚表情,穿着这样艳丽,谁都 会想到她是去会恋人吧。十几年前,就是志清年轻时,女学生有了恋人比做 了贼还可耻,家里知道,有辱门楣的闹,学校还要给她挂一个行止不端,有 玷学风的开除牌子。现在呢,新潮流到了,是青年人所说的恋爱神圣时代了。 神圣的东西谁也干涉不得,主持全国教育的当局也不敢哼一个字呢。
  她想到无可奈何的事,总是说一句“都是这样!”便算完了。今天有些 奇怪,照样说了这一句,可是心里总还象有什么堵着。她坐在那里,脸上还 是往常一样堆着笑同来写簿子的学生打招呼,眼里却见来的人都有些象淑 英,她望到迎门挂的大镜内映出一双女孩子装老太婆,脸上却装出咧嘴哭的 样子。


  她们是什么意思?淘气!她惘然自语着,好容易挨到十一点半,她懒懒 的踱到休息室。
  
  学校休息室,只陈设七八张轻便的木椅和两张可以放茶具并吃饭的桌 子,虽有休息室之名,可是谁也没有在那里歇过多少时间。她想起最近有个 女友来,在这里坐了一会儿,临走时笑说,“有空你还是到我们家玩去吧, 这样椅子坐得人骨头怪痛的。”这话是不错,自然住家的人不要这样硬板的 椅子了。若是她有一个家,至少应当有两三张带弹簧的软沙发或几张精巧的 铺上棉垫子的藤椅了。办完事时,歪在上面,沏一壶热茶,慢慢的喝着,旁 边坐着一两个自己的人,不拘是大人或小孩子说些听了不用存心的话,那怕 是无聊的,荒唐的都不碍,只要是一种自己爱听的声调,呵,那才是休息呢! 她想着就不坐下,走到窗前想望望新种的草花,忽然一阵笑声吹来,使
她又想起淑英来。 想到方才淑英的样子,使她感到做管理员的一日比一日难了。正在闷闷
时,女仆送进一大捧信来。 这些是全校中各人的信,照例得经她检查过方插到存信板上,等各人认
领。她做学监已有五年,校内学生,谁的信多信少,谁的亲友姓张姓王,她 都清楚。有时见到一些粉红淡碧的信封,是否情书,她大约也猜得到,并非 拆过信看,不过她是心绪特别清晰的人,学生的一举一动,都在她意想之中 罢了。
每逢星期日,一堆信内,情书大约占多数。“也难怪,这些孩子也是到
了爱写情书的时候了。”她有时这样笑向一个老女仆说着就把信交了出去。 今天不知为什么,望到一些娇艳颜色的信皮,就有些懒得看了。
“把这些拿去吧。”她默默的抽出自己的几封来,其余的看也不看就推
到女仆身前去。


  她先把外边来的三封拆看,一封是一个同事的女儿结婚的帖,一封是朋 友招吃满月酒的,一封是教育局召开中学教职员会议,内有关于管理与学潮 的问题。
“又开什么会议,白糟塌工夫!”她折了末了的一封,同时她又想起上
回会议时她提出女生制服改正议案,那教育局长面上显出不耐烦,可是经那 教唱歌的女教员何丽卿起来解说一下,他那面容立刻变了,连忙也起身发表 意见。“亏得他意见来得那样快呀!”她叹了一口闷气,把那两封信挟在一 块儿,“又是不相干来撒网子的玩意儿,其实我十多年都不曾惊动人家做一 次什么人情,他们一个月里倒叫我做好几次。”
末了的是二哥二嫂的请吃晚饭,短短两三句话的信,这该是一封含着情
感与慰安的了。不过心绪清楚的她,比旁人看得不同些,她是一个什么都要 弄得清清楚楚的人,她想受了人家半斤就应还人八两,这才是人情往来,世 上都如是公平交易,感情就不会变了。
  她共有三双哥嫂,大的二的都在本地住,这几年除了年节生日或孩子满 月的时候,哥嫂们邀她去吃一顿饭外,余时很少来往。那样饭在她近一两年 看来也不容易吃,因为每去一处,至少得给侄子们捎些礼物,想到选择礼物 的繁琐,觉得吃一顿饭也无味,有时她竟推事不去了。
  这次二嫂请吃饭虽没说明为什么,大约不会没事吧。她记学校的学生十 分清楚,可是记哥嫂的孩子们,永远弄不清,因为生得不少,夭殇的也多, 却都是偶然问起才知道。
“这也许是那个宝贵孩子的生日吧?”她想到的哥嫂宠爱的大宝或三妞

儿,“不,大宝是夏天,三妞是年假时的,??小兰要订婚了吧,上个月就 听说有人家来提,可是若是订婚的大事,为什么不明说呢?也许二嫂又生了 孩子,不想大规模请酒,所以没说明。”
  可是她知道二嫂是喜欢应酬热闹的人,有了机会,还不告诉她吗?她又 是不会白吃,一定有一份象样的礼送去的。上次我到她家时,还只象有三四 月的身孕,绝不能经过三四个月就生出来吧。
  想了一会儿,还不明白。打电话去问吧,碰着二哥,她又要讥笑她拘礼 得很了,不问清楚,就不能办礼物,空着手怎好去呢?
  愈想愈不妥当,上次已经托事不能去,这次再不去,不但嫂子见怪,连 哥哥恐怕都说自己有意和他们生分了。可是,怎能这样去,明知他们没事不 会请吃饭的。
“写封信问大哥还来得及呢。”她想到便写,立刻打发校役送去。 已到午饭时了,星期日的饭,常常只是她独吃,对于饮食,她向来看作
一种义务,端到来就该吃,吃过了好象就算完了一桩事。 用过饭后她照例洗一洗脸,醒一醒神,张妈想到今天星期她也许要整齐
点出门看人,所以把镜子蜜水都拿出来,不料镜子滑下地,捡起来幸而还没 有破损,她擦干净了笑着递与志清查看。
她平时几乎不用镜子,每天早上顶多对着那面办公室模糊长水锈的古镜
拉直衣裳,弄顺了头发。现在接过镜来,偶然一看,镜里人面几乎不认识了。 镜中人,确是有些年纪了,额前眼角满了细细的皱纹,皮肤一些都不存 从前的红润壮实了,只冷冷的露出一色黄褐,几乎令人疑惑这里头装的血也
不会是红的了。
  其实才四十三岁的人,不应该这样衰老,二嫂比她大一岁,还天天拍粉 抹胭脂,穿长着短的一时一套呢。
“这简直象妈的样子了!”她忽然想到妈临死两年的样子,便不能再看
下去,心里只觉一阵惘怅,支持不了,丢了镜子就往床上歪着。 这是她近几年做成的一种习惯,每逢想到母亲,就往床上一躺,闭了目
把过去的日子都搬回来,细细的咀嚼,想到伤心,起先还要流泪,这几年才
不哭了,不过叹气之时,胸部常隐隐作痛,第二天的饭就吃不下。 张妈看她躺下,笑着走出去道,“今天小姐们都出去了,清静得很,您
正好多躺一会儿。”
“不,还有三个没出去,你们要留一个在里头才好。” 志清话刚说过,三个没出去的学生来了,她们叫道: “李先生,我们簿子写好了。” “好吧,早些回来。”她照例说这么一句话。 “今天我们要吃过饭才回来,吴美玉的妈给我们煮饺子吃呢。”一个笑
道。
“李先生,你不嫌我们饺子不好,也请去吃吧?”美玉笑问。 “谢谢了,我今晚也出去吃饭。” “吃过饭我们还要买许多东西,我们早回不来,李先生。” “李先生一个月都不出一回门,老蹲在这里,若是我,早闷死了。” “没事就不要出去了。”志清答。 三个女孩子说着,嘻嘻哈哈的走出去。
“闷死了?若叫她做到我,也不会想到出门怎样有趣吧。妈还活着的话,

我也早就回去了。谁愿意总蹲在一个地方早晨盼天黑,到了天黑又盼天亮的 过?”
她想着,不觉的又想到过去的事了。 在十七八那年,有个亲戚来同她说亲,男家大约是她的伯房中表,人才
很不差,两方大概都中意了,可是媒人临走时向她妈笑说,小姐眼下之痣不 吉,他们想能除去才好。
  第二天她妈要带她出门除痣,给二哥说了句把笑话,因羞变恼,她拼死 不肯去除,并宣言不出嫁了。
  自此以后,什么人来提亲,她都一口回绝了,母亲是体谅儿女的人,所 以也不勉强她。父亲死后,家计一日比一日困难,她二十岁在中学毕了业, 就做小学教员,一月虽挣二十多元,倒也帮了家中不少忙。三个哥哥虽在大 学毕了业,做事收入极微,娶了亲之后,每人又不断的轮流生儿育女,年青 的父母,照顾不来,这祖母的义务一年比一年加重了。这时尚未分家,母亲 当家,时感入不敷出的苦,幸而她的薪水加了些,又是都交出来,这常使母 亲叹息,幸而她还没出嫁,不然,这日子不知怎样过呢!
  这几年内虽也有好几个相当人家来与她提亲,有两处因为人材很好,母 亲还苦苦劝过她将就应允,她可是不忍丢下母亲去熬,她想帮得一时算一时, 竟平白的拒绝了。
她到了二十九岁,两个哥哥的薪水都加了,二哥也带了妻儿去外省做事,
家用就不须添补了。哥嫂们渐渐也露出不愿她不嫁的意思,母亲尤为着急, 两人坐到一处,母亲总是提起这事,什么话都说尽了,她总是笑的开解,有 时妈急出泪来,她还会逗回她笑。
整三十那年,妈在病床上一边呻吟,一边叮嘱她不要错打主意,年青人
想不到那是??话还没完,就咽了气了。这光景什么时想起都象是昨天的一 样。
过了母亲的百日之后,她谨守不吃家饭的主意,就搬到学校住,哥哥们
也各立门户的过起来了。她为了手足情份,头一年常去看他们,不过没了母 亲,十分乏味,后来除了有事,或年或节才去走走。
近年呢,她非但想不起去,连请都有些踌蹰了,她是不喜欢做无聊的酬
应,所以哥嫂们也常想不起她来了。 想到这里,觉得心口有些作痛,近日校医告诉她好些次,心口痛时,千
万不可躺在床上想事情,最好觉着有些痛立刻就站起来走走。记起这话,她
长长的呼一口气就起来了。 抽屉内满月和结婚的请帖重新拿出来看一看日子,不做人情就要得罪
人,她决定一会儿大哥回信来,立意买什么礼物,一齐买了算了。 “满月的是一件小绸料子或一顶花帽子都使得,结婚的一盒添妆吧。”
她计划着,“二嫂处,小孩们生日呢,一盒洋点心,一包洋糖,若是小兰订 婚呢,照例是送一个生花篮或是几盒花也就可以了,只是二嫂向来是看价钱 评定东西的,光送花,不知她挑不挑眼?”
  “若是大哥也不晓得有什么事,便怎好呢,空手去,没那个理,虽然我 向来没缺过礼,可是二嫂也没有一次忘过给我做生日??”
正在没主意,校役回来了,他说李先生李太太都出去了,没有回信。 终不成空手就去吗?她走来走去的想,可是看看钟已经三点半了,收拾
一下,雇得车来,就四点多,到那里也许五点了。二哥信上嘱她早些去,去

了就吃饭,有些太见外,所以还得早去。 “送礼也可以用红封标??”她忽然想到一包上写富贵寿考,一包写花
金,孩子生日用上一包,订婚用下一包,带起来也方便,受的人也没有什么 不如意吧。
  校役买了红纸封,写好时入了银票,换了身衣裙,揣了这轻便的礼物, 走出校门。
  坐在人力车上,她得意的自笑一向都未曾想到这样简便送礼法,过年想 到了就不用听侄子们说谁的糖好吃些,谁的盒子好看些,姑姑有意把那好看 的帽子把谁的话了。若是一律的给放一块钱的封标,不是省事多了吗?
  一会儿她又踟蹰这两封内的钱不知合式不合式,生日应当比花金少,可 是花金四元也许少些,这是二嫂的第一个女儿,薄了也许不高兴。
经过两三条街,到了十字路口。忽然望见对面洋车上坐着她的大哥。


“大哥,等一等。”她急叫道。 两辆车都停下来,她问二哥家今天有何庆事,邀她去吃晚饭。“他们今
天做了好多菜给妈上供,所以邀我们都去吃饭。”大哥答。 “哦,妈的忌日!他们今年怎做起来了?”她的哥嫂虽然供了祖先神位,
可是多年没有在忌辰上供了,她忽然想到不觉说出来。
  “因为他们新搬的房子有神堂,所以把祖先神位让给他们供了,上个月 才搬去的。我说着玩说现在有了象样的神堂,将来上供,我们到你们家可以 好好的吃一顿了。今天二嫂就做了许多菜,这是她心细的地方,你大嫂就 不??”
大哥见她不作声,就上车说,“我们一道去吧。”
  大哥的车拉起去了,她的车夫也催她上车,她只觉得心口一阵阵作痛, 勉强上了车,痛得更厉害,车夫提了脚跑了半条街,忽然车上人颤声叫住道:
“喂,拉回去,回去??”
(收入短篇集《女人》,1930 年 4 月,上海,商务印书馆)

小哥儿俩


  清明那天,不但大乖二乖上的小学校放一天春节假,连城外七叔叔教的 大学堂也不用上课了。头一天爸爸早就打了两次电话催七叔叔早些回家过 节;妈妈出门买了许多材料,堆满了厨房的长桌子,预备做许多菜。
  这一天早上的太阳也象特别同小孩子们表同情,不等闹钟催过,它就跳 进房里来,暖和和的爬在靠窗挂的小棉袍上。
  “二乖!还不起,太阳都出来了。”大乖方才醒了照例装着大人口吻叫 弟弟起来,其实他还未满八岁比弟弟大两年。
  二乖一些没理会哥哥说什么话,现在不晓得做了什么可怕的梦,只顾把 他的胖胖的圆脸往被窝里藏。
  这样一来,哥哥可看不上眼了,跳下自己的小床,披了墙上晒暖和的棉 袍,走到弟弟床前,摇他几下,摇不醒,他叫起来:
“妈妈,你来看看二乖,他又把脑袋放在被窝里睡觉。” 这一喊没把妈妈喊来(妈妈早就上厨房去了,不在隔壁)倒把二乖惊醒
了。他的小喇叭嘴,老是那样笑呵呵的样子,他忽然坐起来搓眼问道: “哥哥要去了吗?”
“去那里?今天放假!”
  放假两字特别响亮,这响亮声直窜进小心窍里,使他们想起快活的事来。 二乖一边穿衣服说:
“妈妈说今天有好东西吃。”
  “七叔叔今天回家,上回他答应给我们带一只象表叔家那样的百灵来。” 大乖说着好象已经看见七叔叔象上回一样骑了一头黑驴手拿一个鸟笼子的样 子。他一边跳着跑出房门,一边唱道:
“七叔叔,八叔叔,七个八个小秃秃。”
二乖一边洗脸也跟着唱“七叔叔,八叔叔,七个八个小猪猪。” 妈妈从前院走进来喝道: “怎么好拿七叔叔唱着玩,他听见要生气呵。” “七叔叔来了吗?”大乖急问道。 “刚才到,快洗干净脸才许出去。” “怎么没有听见小毛驴铃铛响?”大乖说着赶忙的擦脸。
“你猜他总得骑驴才能回来吗?这回他坐汽车回来的。”妈妈说着,一
边替二乖拉正了领子。 “二乖,咱们跟七叔叔要鸟儿去。”大乖放下洗面巾拉着二乖就跑。 前院子一片小孩子的尖脆的嚷声笑声,七叔叔果然带了鸟来,还是一只
能说话的八哥。 “把笼子摘下来让我细细的看看他怎样说话。”二乖推着七叔叔的手央
求道。
  笼子放在一张八仙方桌子上,两个孩子跪在椅上张大着嘴望着那里头的 鸟。那鸟的全身羽毛比妈妈的头发黑得还可爱,那只滴溜转的圆眼睛不住的 向着孩子们凝视,一会儿把黑滑的小脑袋一歪,圆眼珠子一转,象想什么心 事似的,忽然它的蜡黄色的长嘴上下张开了娇声叫道“开饭,开饭。”
  孩子们欢喜得爬在桌上乱摇身子笑,他们的眼,一息间都不曾离开鸟笼 子。二乖的嘴总没有闭上,他的小腮显得更加饱满,不用圆规,描不出那圆
  
度了。他一边叫着,一边用手指伸进鸟笼子缝里,“小舌头多小呀!” 大乖他用的最宝贵的新式自来铅笔插进笼子逗鸟玩,也喊道: “八哥,八哥,再说一遍。” 这只鸟似乎非常懂事,一些也不认生,望着小孩子又叫道:“开饭,开
饭,小秃子叫开饭!” 这声音简直象是从一个小女孩子的嘴里出来似的,不但孩子们听了乐得
起劲,连七叔叔同爸爸都围到桌子来了。 “它从前的主人家一定也有小孩子的吧?”爸爸同七叔叔说。 “是学校的花匠卖给我的,他家有五六个小孩子。”七叔叔说。 “五六个小孩子把它喂大的是不是,叔叔?”大乖赶紧问。 “他们喂大了它,还教它说话。你们天天下课回来象先生教学生那么教
几次,它更会说许多话了,我还看过会背出一首长诗的鹦哥,这没有什么出 奇,只要肯耐烦教,一遍不会,教两遍,教一百遍都不嫌麻烦就行了。”
  七叔叔末了讲的什么孩子们简直没听见,他们俩又都目不转睛的呆向着 笼子看,他们想到自己要做先生,这是多好玩的事,大乖还在那里想要那里 做讲堂,上课下课打钟或是摇铃,他想到小学校是打钟,幼稚院是摇铃的。 大乖正想同二乖说好就在今天实行这大计划了,恰在这顷刻间妈妈来喊
大家去吃春卷。
  孩子们本来不肯离开八哥去吃早饭,要求妈妈把鸟笼子提到饭厅去看着 吃,无奈妈妈向来不大轻易答应孩子的要求,要求最成功的也不过是折中办 法,这回也不外这样,允许了一半,只许把鸟笼子挂在饭厅前面的桌上,吃 点心时隔着玻璃窗望得见。
大乖的眼总是望着窗外,他最爱吃的春卷也忘了怎样放馅,怎样卷起来
吃,他差不多吃过一两卷后,都只吃包卷的粉皮,忘了放馅了。二乖因为还 小,常傍妈妈坐,都是妈妈替他卷好的,不过他到底不耐烦坐在背着鸟笼子 的地方,一吃了两包,他就跑开不吃了。
二乖离开饭桌便向廊下跑去,大乖也在后跟了来。
  “孩子们,吃这一点不吃了吗?一会儿嚷肚子饿,可没有东西吃,听见 没有?”妈妈看着孩子的入迷,这样从背后喊住问。
孩子不约而同的回答,“吃饱了,不吃了。”
七叔叔叹着笑道,“糟了,孩子们都着迷了,是叔叔害他们的!” 叔叔把花儿匠交给他的用鸡蛋炒的小米交给大乖,留着喂鸟,又说最好
只给它凉开水喝,随便喝别的水恐怕会生病。
  大乖叫二乖拿着小米的口袋伺候着八哥吃完再添,自己却一手拿一个茶 杯,在那里很小心的把热开水倒来倒去要把水弄凉了给鸟喝。
“哥哥,你说要那里做讲堂?”二乖问。 “草亭子做讲堂顶好,那边没有人吵。”大乖常装出大人的气派来说话,
脸色非常郑重。 “我要教它念会第一册国文,要它背得一个字都不错,比你还强得多。” 二乖也没觉得哥哥的话不好听,因为爸爸常当他面说过几次他念书不
行,比大乖差得远了。大乖也说惯了一些瞧不起他的话。他还是笑嘻嘻的望 着哥哥说:
“哥哥,我教它唱‘先生早呵’?朱先生昨天夸我唱这歌顶好。”

“你做唱歌先生好了,可是教唱歌的时候,不要笑。” “我们什么时候开学呢?” “愈早愈好,今天早上吧。”大乖很有把握的样子说了。 好容易妈妈允许了可以把鸟笼带到园子里,这一早上,可把两个孩子忙
透了。
  想到了学校的国文先生带眼镜,抱着一个皮书夹来上课的,大乖就跑去 把妈妈的避风眼镜从抽屉里翻出来了自己带上,又把爸爸出门用的皮包也夹 起来。卧房的闹钟也搬到亭子上来,因为找不着铃子,上课下课只好播一回 闹钟就算摇了铃了。
  哥哥上去摆出正经面孔来,教了一课国文,这八哥学生不知是认生害羞 或是真笨,一句句子教了十几回都念不出来,只会向先生溜眼歪头,先生末 了没法子望着它,它就提高了声象小孩子撒娇似的喊一声“开饭,开饭!” 这两个孩子听是八哥又出声说话,高兴得叫起来,等到他俩围着笼前逗
它,它怎样都不开口了。 “这学生还认生害羞吧。”大乖说。
  “它饿了吧,”二乖拿了小米放在手掌上喂它吃。八哥啄一口小米,歪 一歪头望孩子一下,那样子比洋娃娃好玩多了。
“这样子好玩!”大乖喂八哥水喝。
  “哥哥,它晚上跟谁睡觉?”二乖问,他心里先想今晚上怎样放它在床 上,把自己的新棉被给它盖,明早上它若不醒,他就学妈妈来叫自己一样, 把它整个抱起来,不管它醒了没有。
“你真傻气,那见过人同鸟睡的呢。”哥说。
  到吃午饭,他们还要求把八哥挂在廊下,二乖留了一小碟自己爱吃的炖 肥肉,吃完饭带去给八哥,给妈妈止住他,惹得大家都笑了,他还说怎么鸟 不吃肉呢?
饭后爸爸同叔叔要去听戏,因为昨天已经答应带孩子们一块去的,妈妈
就同他们换衣服。 小哥儿俩要带八哥去,可是他们只坐池子又不是包厢,那能带个鸟笼去
呢。
“舍不得离开八哥就别去好了?”爸爸带笑的说。 “今天可有李万春做黄天霸呀!”七叔叔提醒他们。 大乖脑子里浮出李万春的小身子,穿上闪闪亮的花袍,头上戴的满是颤
巍巍的大绒球冠子,拿了带穗的花马鞭,跳着跳出台来,一手扯起一幅袍子,
两眼瞪大了才喊一声黄天霸——台下大家立刻就喝彩,那是多么好玩! 二乖听见李万春黄天霸的名字,立刻就掀起一幅袍子喊道,“黄天霸呀!”
杏核样的大眼学哥哥样斜瞪了一下。 忽然大乖想出要去看戏的道理了,说: “二乖,我们也放八哥儿假吧,今天谁都放假。”
  二乖自然同意。于是雇了三辆人力车上戏园去,爸爸一辆,叔叔一辆, 大乖同二乖坐一辆,妈妈向来不爱听戏,上姥姥家谈天去。
  两个孩子坐在车上还不断的谈起八哥。大乖这时又有很深远的象大人样 的主意。
  “我说,二乖,”他郑重的说,“它的声音那么好听,我们把它送到音 乐学堂去,把它做成一个音乐家吧。”
  
“什么家?”二乖不大懂。 “音乐家都不懂;前些日子我们在青年会不是看见张姑姑站在上面唱
歌,我们大家都拍手请她再唱,她就是音乐家,听说她在音乐学堂学来的。 将来我们的八哥成了音乐家,也站在台上唱歌,多好呵!”大乖同无知的弟 弟说话,虽然不大痛快,但是他想到了八哥成了音乐家,心里就充满了希望 的愉快。
“八哥上台去唱歌,我们俩坐在底下拍手呵!”二乖满脸笑容的 “那时候我们也象张姑姑的先生一样坐在台上看,不坐底下了。让听的
客人拍手了。等唱完了歌,我们还要上台演说给大家听。” “我不敢上台去。”二乖急说。 “怕什么呢,我敢上去。”大乖说到这里,想到演说的人第一句第二句
话都说什么“诸君,今天兄弟!”他们的头发都梳得很齐整,擦了发香膏, 漆黑的头发中,露出一条雪白的头发缝。皮鞋也很光的,大概演说的人都是 一只脚歪歪的伸向一边,台下的人看两只鞋都很清楚的,并不象学堂里先生 叫起来问书的样子:两脚立正,象他们班的王大常那次上去演说,先生说他 象罚站的演说,惹得大家笑话。
  哥哥虽然想到了许多事,弟弟什么都不懂,已经不耐烦同弟弟说了。弟 弟也在那里想到八哥的种种样子,滚圆滴溜转的小眼睛,漆黑光亮的小脑袋, 又细又长的小黄嘴,怎样伸进小水盂里咯嘟咯嘟的喝水,张开嘴伸出小红舌 头来,还有它一歪头喊“开饭,开饭,”是多么可爱呵!他同大乖说,“哥 哥,我真爱这个八哥,它真好玩!”
大乖只“唔”了一声,接着他肯定的说道,“我们一定得把它送去学堂
学成一个音乐家,回家同妈妈商量。” 随后到了戏园他们虽然零零碎碎的想起八哥的事来,但台上的锣鼓同花
花袍子的戏子把他们的精神占住了。
  快天黑的时候散了戏,随着爸爸叔叔回到家里,大乖二乖正是很高兴的 跳着跑,学李万春那样迈步法,跳进院子,忽然想到心爱的八哥,赶紧跑到 廊下挂鸟笼地方,一望,只有个空笼子掷在地上,八哥不见了。
“妈——八哥呢?”两个孩子一同高声急叫起来。
“给野猫吃了!”妈的声却非常沉重迟缓。 “给什么野猫吃的呀?”大乖圆睁了眼,气呼呼的却有些不相信。二乖
愣眼望着哥哥。
  “还有那一只?又是那黑野猫!真气人,腊肉高高的吊在房檐下,它有 法子摸得着,金鱼放在铁丝罩盖的水缸里,它有法儿抓出来。一味馋嘴,打 了多少次都不怕,这回偷到笼子里的鸟儿来了!老王也是不中用,一只猫都 管不了,方才我出门只忘了嘱咐一句,谁知就真会出事。”妈妈愈说愈生气, 虽没有高声的嚷叫,可是声音是很急促的,嘴里有些抖颤,“可怜吃得连骨 头都不见了!”
  “既然没见骨头,这八哥也许飞走了,没有死吧?”爸爸喝着茶插口道。 爸爸这话确给孩子们不少慰藉,他们记得故事里常有鸟儿飞去,想到主 人待他的好处,常会衔了一串珠子或一件宝物回来望主人的,这是多有趣呀!
他们想着,眼却盯着妈。 “死是一定死了的,瞧那簸箕里的毛,上面都沾着血。”妈答。 簸箕里的鸟毛是方在廊下扫起的,混着血肉乱作一堆,上面还有几个苍

蝇飞来飞去。 大乖看见就哭出声来,二乖跟着哭得很伤心,这一来,大人们也意乱心
烦了。
他们也不听妈的话,也不听七叔叔的劝慰,爸爸早躲进书房去了。 忽然大乖收了声,跳起来四面找棍子,口里嚷道,“打死那野猫,我要
打死那野猫!” 二乖爬在妈的膝头上,呜呜的抽咽。
  大乖忽然找到一根拦门的长棍子,提在手里,拉起二乖就跑。妈叫住他, 他嚷道:
“报仇去,不报仇不算好汉!” 二乖也学着哥哥喊道,“不报仇不算好看!” 妈听了二乖的话倒有些好笑了。大乖却没作理会,他这时正记起《三侠
五义》里的好汉怎样报仇,《三国》里的张飞替关云长报仇怎样威武,他只 恨没有什么真刀宝剑和什么丈八长矛给他使用,这空拳好汉未免减杀一些风 势,想到这里,他吁了一口气,却仍旧拿着棍子跑。
  “孩子们,上那里去呀?野猫黑夜里不会来的呵!这就要开饭了,别跑 开吧。”妈这时也是实在没法子,也该开饭的时候了。
王厨子此时正走过,他说:
  “少爷们,那野猫黑夜不出来的,明儿早上它来了,我替你们狠狠的打 它一顿吧。”
“你那舍得打它呀!这样偷吃的猫,你还天天给它鱼骨头吃呢。”大乖
站住了板起脸来象大人一样声容严厉。 “我的少爷,我怎会护着它!给它鱼骨头吃,是因为看它饿得太可怜罢
了。”厨子笑着道。
  “它是你的祖宗。”二乖忽然记起昨天在学校听到王玉年生气骂人的话, 照样说了出来。
“好了,少爷,别生气了,我一定狠狠打它一顿好了。”厨子说。
  “那野猫好象有了身子,不要太打狠了,吓吓它就算了。”妈低声吩咐 厨子。
大乖听见了妈的话,还是气呼呼的说:
“谁叫它吃了我们的八哥,打死它,要它偿命。” “打死它才??”二乖想照哥哥的话亦喊一下,无奈不清楚底下说什么
了。他也挽起袖子,露出肥短的胳臂,圆睁着泪还未干的小眼。
  “野猫早上什么时来呵?在那里找到它,等我打吧,不要你打了。”大 乖忽然决定的问道。
  老王走入厨房一边答道:“野猫常是天矇亮跑到后园来,再窜进厨房, 要打,顶好一个在厨房,一个在后园等着。”


  “二乖,明儿我们天矇亮就起来打它,一定得替八哥报仇。”大乖一把 拉着二乖跑进屋去。
  吃过夜饭,两个孩子还是无精打采挨在妈妈身边,水也不喝,梨也不吃, 末了大的要去睡,小的也跟了去。
  上床后,大乖不象往常那样拉着人就叫讲故事,他一声不响,只闭了眼 要睡。二乖却拉着张妈告诉哥哥方才说明日天矇亮就起的事。
  
哥哥听得不耐烦,喝着叫他睡好,要不,怕明早起不来了。 第二天太阳还没出,大乖就醒了,想起了打猫的事,就喊弟弟: “快起,快起,二乖,起来打猫去。” 二乖给哥哥着急声调惊醒,急忙坐起来,拿手揉开眼。 “咱们快起来打猫去。”大乖披了袍子在穿袜子。 “猫起来了吗?”二乖也急了,不知说什么好,手忙脚乱的就要下床。 “怎么忘了,我们打猫去,不是吗?快穿衣服吧,妈妈看见这样要说的。”
大乖已经下了床,扣衣服钮子。 大乖自己穿好了,还帮弟弟扣钮子,一边他告诉弟弟昨晚上他想的怎样
打猫。
  “你拿这条藤杆,”他递给他一条鸡毛掸子,吩咐弟弟道:“在后面院 子等着打它,不要让它跳上房顶去。我在厨房门口等它,老王说它天矇亮就 跳过后园,然后再进厨房去。你记好了打猫的时候,千万不要逼它跳上房去, 它跳上去,我们跳不上去就糟了。”
  大乖很郑重的与弟弟清清楚楚的解说了,然后两个人都提了毛掸子,拉 了袍子,嘴里喊着报仇,跳着出去,这时家里人都还没有醒。
“打猫!”二乖跑入后院去。 “打死它,报仇!”大乖的声音里含满悲愤,跑到厨房门口去了。


  这是刚刚天亮了不久,后院地上的草还带着露珠儿,沾湿了这小英雄的 鞋袜了。三月阳春的晓风,轻寒薄暖的微微的迎着他吹,觉得浑身轻快起来。 树枝上小麻雀三三五五的吵闹着飞上飞下的玩,近窗户的一棵丁香满满开了 花,香得透鼻子,温和的日光铺在西边的白粉墙上。
二乖跷高脚摘了一枝丁香花,插在右耳朵上,看见地上的小麻雀吱喳叫
唤,跳跃着走,很是好玩的样子,他就学它们,嘴里也哼哼着歌唱,毛掸子 也掷掉了。小麻雀好象同他很要好,远远的跟着他跳着跑,一会儿飞上去, 一会儿又飞下来,都溜转着它们的小眼睛看他,它们的小圆脑袋左一歪右一 歪的向着他装鬼脸似的看,好玩极了。
二乖一会儿就忘掉为什么事来后院的了。他蹓达到有太阳的墙边,忽然
看见装碎纸的破木箱里,有两个白色的小脑袋一高一低动着,接着咪噢!咪 噢的娇声叫唤,他就赶紧跑近前看去。
原来箱里藏着一堆小猫儿,小得同过年时候妈妈捏的面老鼠一样,小脑
袋也是面的一样滚圆得可爱,小红鼻子同叫唤时一张一闭的小扁嘴,太好玩 了。二乖高兴得要叫起来。
  他用手摸小猫的头,一只手又摸它的小尾巴,嘴里学他们咪噢,咪噢叫 着逗它们玩。
  一只黑色的大猫歪躺在一旁,一只小猫伏在它胸前肚子上吃奶,大猫微 微闭着眼睛得意的看着。其余两只爬在一边。
  “哥哥来看看,多好玩呵!”二乖忽然想起来叫道,一回头哥哥正跑进 后院来了。
“二乖,你在这里??”大乖还没说完被二乖高兴的叫喊给截住了。 “哥哥,你快来看看,这小东西多好玩!” 哥哥赶紧过去同弟弟在木箱子前面看,同二乖一样用手摸那小猫,学它
们叫唤,看大猫喂小猫奶吃,眼睛转也不转一下。

  “它们多么可怜,连褥子都没有,躺在破纸的上面,一定很冷吧。”大 乖说,接着出主意道,“我们一会儿跟妈妈要些棉花同它们垫一个窝儿,把 饭厅的盛酒箱子弄出来,同它做两间房子,让大猫住一间,小猫在一间,象 妈妈同我们一样。”
“小猫饿了要找妈妈吃奶呢?”二乖觉得这问题要紧的。 “小猫会咪,咪的叫唤,大猫听见就来了。”大乖一边说一边拾起一根
树枝去逗小猫。“哥哥,你看他的小鼻子多好玩,还出热气啦。” “不要吓着它,它还小呢。”哥哥拉回弟弟抱着猫头的手,一边数道,
“看有几只,两只白的,一只黑的,一只花的。” “哥哥,你瞧它跟它妈一个样子。这小脑袋多好玩!”弟弟说着,又伸
出方才收了的手抱着那只小黑猫。
(初载 1929 年 4 月 10 日《新月》2 卷 2 号)

送车


  “你说我们的厨子老实?”白太太把嘴里的瓜子皮吐在地上,脸上露出 精明的笑,手里又拿了个瓜子,然后接下说,“王小姐,你还没管过家,那 知道底下人的坏处。唉,简直没一个老实的!那天我叫他买一只鸡回来,我 拿秤秤过明明是一斤四稍微高一些,他却报一斤五了。豆芽菜十四个铜子一 斤,前几天,我问过的,他说人家非十五个铜子不卖,我们的爷偏爱吃这菜, 只好让他去买吧,倒也不错,一斤菜挣一个子儿,两斤挣两个,还有一斤鱼 一斤肉里可以揩多少油水那更不用提了。这倒不差,怪不得他新棉裤都穿上, 前天出门还穿上青哔叽鞋,一双鞋就得花两块钱,实在他瞒起来赚的多少, 我们还不清楚。”白太太愈说愈象忽然发现了什么危险性的东西紧皱了眉。 “现在东西也是贵,一双鞋就得一两块,他们只挣三四块钱一个月的那
里够用?”王小姐答。 “东西比前几年贵多了,这年头,什么不贵的!从前我没出嫁时,一石
雪白的上米才六块钱,老妈子工钱只给三吊,还不到现在一块钱呢。我们家 那时用的底下人,简直数不过来,我们房里做细活的两个,粗活的三个,抱 妹妹的一个,大嫂子房里细活的一个,奶孩子的两个,粗活的一个,二嫂爱 精致些,她房里细活的两个??”
“周太太同小孩子来了。”老爷坐在一旁看报,望见窗外的人,打断太
太说不完的话。 “对了,昨天我们约好去送徐太太车的。”白太太忽然想起这回事来。
她却不慌不忙走到门口,笑着让客道:
  “周太太,请进来坐吧。大小姐怎的没来,想是又要考书用功了吧?? 现在女孩子也同男孩子一样读书要强了,其实模样儿已经生得那么标致,就 够人求的了,还要念书,吟诗,作对,将来不晓得多少人害单思病呢,嘻嘻 嘻!”她说完很得意的笑。
“白太太什么时都忘不了我们玉英,你若有个大少爷,我就许给你做媳
妇儿了。你一定不会搭婆婆架子给她气受。” “我要娶到这样的儿媳妇,疼都怕疼不过来,那里还会摆架子,给脸看。”
白太太让了客进来,一边说着话,一边笑嘻嘻的瞧周家的二小姐。她说:
  “二小姐今年十岁了吧,真的水葱儿一样鲜嫩,我要有这么一个女儿, 一定不让她上什么学堂,留在家里打扮打扮就够开心的了。”
“你这样喜欢她,把她送你做儿媳妇吧。”
周太太才说完,羞得二小姐往妈身上乱藏。 “真的吗,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呀,周太太!我们倒有一个这么大的儿
子,不知配得上不呢。球子,快来,快来见丈母娘吧!??球子!球子呢?” 这时室内充满了太太声音,那尖促调子与得意的笑声,老爷睁了眼只看
到目前人影散乱,却没听到些什么话。


  “球子呢,爸爸,快找他来,找到他才许你做公公呢。”太太仍大声笑 着说。
  “球子还没下学,”他看了看钟,说,“你们是不是送四点二十分的车 呀?已经三点五十分!也该去了。”
“不要紧,这个钟也许快?”太太答。

“那里快,不是对午炮上的吗?” “有时球子来上,他常弄快了的。周太太你们等一等。我还没换衣服呢。”
她说着跑出客座,一边吩咐女仆道,“李妈,把鸡蛋糕盛一碟出去,柜子里 的桂花糕也盛一碟,切一碟梨,好好劝小小姐吃,我就来。”
  咯噔,咯噔,上楼梯声,喯喯喯??走到这边开柜的脚声,窗户倾狂倾 狂的跟着响动喯──喯喯喯——喯,走到那头,桌子上放的瓷器杯碗相撞得 象在开行火车内一般响。
“李妈我的钥匙呢裙子熨了没有?” 李妈赶紧跑上楼,她的小脚上梯子声一如主人。 “怎么你不抢过来,让小少爷拿去玩?阿才,快来,你把妈的钥匙拿到
那里了???” “??李妈说你拿去的,快拿来,一会儿上街给你买饼干??李妈,你
找一找他身上,昨天就在他口袋里找出来的??在地上啦,李妈,不用找了, 快拿裙子来??”
“我的粉盒子呢?阿才,你拿了没有?” 这末了一句比方才一片声更着急。她想车站是那么热闹地方,那能没有
粉盒子。 “妈!我也去?”小阿才撒娇的喊。
“不要去。你去做什么?在家里叫李妈陪你玩好了。”
“不!我要去!”孩子说完带哭的喊。 “真是讨厌!李妈,来同少爷换衣服吧。换那身小洋服,快点。


袜也要换了,这样大的窟窿,都不给他补一补,不知整天做点什么事?” “我那里闲过啦???一天七事八事的。”李妈低低唠叨声。 “妈,我要打伞。”小孩喊。
“打什么伞,快走吧。”
  “外边阴天要下雨啦,一会儿把我的新衣服弄湿了呢?”“事儿真多, 爸爸,你在柜头上给他拿一拿伞吧。”一边喊着,娘儿俩咯噔,咯噔噔?? 的下得楼来。
“车都快开了,还送什么?约了人家来,不是早就预备好的??”老爷
嘟噜着,太太也没心听,早就抢了洋伞赶向客厅去,一边嚷道: “外面有点风,你们够衣服吗?二小姐,再吃块蛋糕吧,这是自己蒸的,
车站上没吃的卖,吃多一块,不要紧,这东西吃不坏的??”看这热情劝食
的神气,不似上车站的,象去充军。 “白太太,已经打过四点了。”王小姐说,站起来也要走。 “我们还赶得上送车吗?我的表已经四点十分,比你的还快。”周太太
笑着立起来。 “你的表也不准吧?到隔壁公安局问问朱大爷,王升。” 这时王升正站在房内倒茶,听命去了。
  “若去就快去,还问什么,愈担搁愈赶不上了。”老爷说着大踏步走出 去,满面堆了抑郁不耐烦。
周太太说,“我们就赶去也还赶得上吧?” “王升就回来。哪!他跑回来了。若是太晚了,饶了白花车钱还得吃一
肚子风。”

  王升回来说那里的钟果然比这里慢五分,可是离开车只有一刻钟,大家 吱喳了一会儿,公认除了坐汽车,赶不上了。
于是打电话去汽车行叫车,那边说就派来。


  太太们重复坐下等,白太太仍旧滔滔不断讲话,两个孩子围着茶桌吃点 心,室内顿时恢复方才缓和空气。
  座钟一分一分过了,碟内桂花糕装到各人肚里时,已经过了十分钟,汽 车还未来,火车就要开,赶不上了。
  “这怎好呢,汽车还没来,火车快开了吧?”白太太这时才着了急,“汽 车行这样靠不住,明白答应了立刻来的,过了时还没到,王升!王升!你是 叫那家的汽车呀?”
“泰东的,我打了两个电话去催,他们都回已经出来好久,就到了。” “什么就到,现在还来做什么,车都要开了。” “车是怎样也赶不上。我们用不着汽车了。”周太太似乎想到汽车出一
回是要两元的所以急急说明。 “他们已经派了车来了,”王升为难的说。 “叫他回去好了,谁叫他来得这样慢?”
“人家来一趟也要费汽油的,那里肯这样听话。”王升低低自语着,走
了出去。 白太太这时又掉转谈锋到最得意的佣人问题了,她说:
“你们瞧他多护着汽车行,他们答应给他多少底子钱吧?”
  “什么东西都过不得底下人手,他们‘过水都要温一温手’的,”这题 目也是周太太最得意的,声调是非常响亮,“买米,买煤炭,买油盐酱醋, 照例他们得落一份底子钱不用说了,随便你叫人送点东西上门来,他们也拉 着要钱,简直是‘多个下人多个贼,’你花一块钱里至少就得有一毛是给他 的。”
“这算是加一捐吧。”王小姐插话笑道。
  “叫他们买菜常常是加三加四捐呢。”周太太把手里的瓜子皮使劲往痰 盂一掷,发泄多时闷气似的。
“可不是吗?我昨天叫厨子来亲自对他说人家买鸡都是四毛五一斤,象
张太太那天买的都是四毛五,怎么我们买就得四毛六呢,你猜他的话多气人, 他说张家买的是老鸡,只能熬汤不好吃,您要买,我四毛四都可以买得来。 我说,那么你的鲫鱼怎买二毛八一斤,人家只买二毛六?他答的也够气人, 他说太太顶好自己去买,价钱就不会错了。我若自己去上市,还用厨子做什 么?”
  “你们厨子光是回嘴还算好的,唉,我们的还会往家捎油捎米呢。”周 太太说到这里声音极低,象是什么机密大事,这倒是她的好意,恐怕这里厨 子听了去,白太太面上露出感激与同情,“他们打米煮饭向来都得来问我要 钥匙,这样,厨子不是不能往家带米了吗,可是他就在打米的时候多打一碗 两碗,有一回我想出法子来,打完米就看着他浸在水里,他就没法往家拿了, 唉,可是过几天我在厨房菜桌底下找出一蒲包发了霉的米,又臭又烂,洗洗 也吃不的,我气得要立刻叫他走,可是我们老爷顶喜欢他的菜,就不答应开 他,把我气得足足躺了两三天。咳,白太太,还是你命好啊,你们那位什么 都由得你。”
  
“他管家倒是全由我,”她说着脸上浮出得意神色。 “可是大家都说你们的老爷有些脾气,”周太太这句话是白太太得意神
色招出来的。 “脾气倒是有的,他管起孩子来真是一分一厘都不肯放松,孩子见了他,
象是小鬼见阎王,”说到这里,她忽然后悔把自己孩子比作小鬼,故住了语。 “可是‘严父出娇儿’。”周太太记起一句俗语,连忙说。 “我看老爷们里头,”白太太还想到方才的话,“还是徐太太的顶好。
他由得她疯,今天陪看电影,明天陪听大戏,那里热闹,跑到那里,一对小 孩打扮得洋娃娃一样可爱,满处跟着妈跑,瞧着就够快活的了;徐太太年纪 还不很大吧,你认识三年多,总是嫩和和的,没有改样子。”
 “也不用操心柴米,老爷挣多少交她多少,风花雪月尽意的由得她使用, 老得就慢了。”周太太似羡慕又嫉妒的说。
  “人家不象我们这样傻,替男人过日子能省一个钱就省一个钱,把自己 熬得老母狗似的,光是看家看孩子??”白太太先似褒贬,后似自伤了。
  “说的是呢,”周太太也有所感,叹了一口气,“饶了熬成我们这样, 他们爷们也不见得夸奖我们,到是见了那路胡花钱的女人,非常羡慕呢。” 这话自然指的是徐太太,白太太也明白。
“古语说的不错啊,”白太太极感叹的说,“头妻贤,二妻爱,三妻当
作菩萨拜,徐太太上头听说有过两个太太,她是三填了。” “什么三填啊,那两个还活着,住在乡下呢。她是自由恋爱结的婚??”
周太太露出瞧不上的笑,底下话不好意思说出来。
  “到底什么叫自由恋爱啊,那天我问我们的那个,他说,你要知道做什 么?”
“白太太你真老实,连这个都不懂?他们说我们这样明媒正娶,经爹妈
手定的都不算自由恋爱结婚,我们这样不知叫做什么——结婚,名字不大好 听似的,那天玉英告诉过我,怎的忘了?”周太太追想一会也没想出来。
给周太太一说,白太太忽然想起自己男人时常不耐烦的面孔,提到结婚
的事尤其不高兴,她意识中常常有自由结婚就是电影上看的紧紧相抱相吻的 影子。她嘴里常骂那是不要脸样子,可是同时她想到如果她老爷就是那样男 人呢??
“我还瞧不上那样结婚呢。我们这样虽不是自己挑的,倒是光明正大,
若说情份不好,孩子也有了好几个了。”白太太忽然露出胜利的笑容。 “对了么!”周太太也得意的笑,“我们也一样养好几个孩子。想起那
个徐太太,我还没告诉你呢,今天她走了,我们大家不怕说说,她告诉我说,” 到这里她坐近些,声音极低的,“那天你们老爷在她家抱怨家里没趣味,说 这都是旧式结婚害了他。”
  “也是他们拿花轿请我来的,”白太太觉得一股怨气往上直冲,恨不能 抓到一件东西掼个碎才好,“怎么没趣味,一顿不是吃两大碗吗?”
  “是呢,所以我抱不平,其实我也有些气他说的旧式结婚,我立刻驳他 说,什么没趣味,孩子都有了四个了?”周太太带义愤的说。
  “哼,我们这样人就是不会画眉毛飞眼睛,今天穿红,明天穿绿那样逗 着爷们玩,所以男人觉得没意思。”白太太气呼呼的说着,眼却直直在看着 桌子,一会儿她想出一件事来告诉周太太了,
  
  “这事我一向都没有给你说过,我们老爷那天由徐家回来,他说他们说 你比你的老爷大七八岁,样儿象是他的妈。这话很象徐太太口气,也许就是 她说的。”
  “说就由她说吧,我们也不是做人家三填四填的太太,好说不好听,什 么填不填的,填小老婆就是了。什么阔气威风啊!”周太太也有些气了,又 说,“这一回我们没送到她的车,又有得她嚼舌了吧。从前跟你很亲近似的, 后来好象又不是了?”
“从前我看见你们大家都同她来往,我只好也凑凑热闹应酬应酬。” “她老爷是个红官,现在还有许多人应酬她,这个太太倒是不能得罪
的。”周太太小声说这么一句,白太太立时嗒然不响了。 “现在她老爷的势力听说更大了,王小姐你知道徐老爷这次升的什么
官?”周太太问。 “好象什么监查委员吧?”王小姐答。
  “对了。就是什么监查委员权柄大,”周太太说着心中忧虑到丈夫的前 程,也许被这次没送到车,女人进了谗言误掉了。回家告诉丈夫,还许要看 他脸色,一时间忧虑忽变成烦躁,可是无处发泄。


  白太太满肚委屈愤恨,一时也没话说,恰巧这时王升走进来说汽车来了, 同他讲了半天,都不肯走,说是不能叫他白费汽油来一次,他回行里不能交 代。
“谁叫他的车来晚了,还误了我们到车站呢,这钱不能给,告诉他吧!”
白太太怒火冲天的叫道。 “可是我们打电话与他那时离开车只有十来分钟,他开车到这里至快也
得六七分钟呀,他说。”
  “你为什么总护着他说,他是你的什么人,用你这样向着他?反正,我 没有坐到他的车就不能给钱!”
“你告诉他,我们没坐了车,不能给钱吧。”周太太因事亦关己,所以
插嘴说。 “周太太,请您想想,他们开一回车来是得化汽油,一定不能白来的。
您明白这个理,不用??”
王升没说完,被周太太喝住了, “什么明白不明白的呢?我就明白没坐车不用给钱。用不着你替汽车夫
回嘴,你就这样告诉他好了。”
王升嗒丧脸,不肯走出去,白太太叫道: “快出去回他说,别在这里费话耽误事,去呵!”见他不走又喝了一句。 “我说,我说了,也得他听呀?方才若不是隔壁老张劝他,差点没把我
揍一顿。我怎不同他说??”王升也气急了。 “你不去叫厨子去,”白太太掉头后窗喊厨子。厨子站在院内拔鸡毛,
笑着回道: “太太,我更不会说了,老王爷都说他不过,我不会说,去也白去。” “简直你们两个人一条心,汽车行照顾你们什么来吗,都这么护着他?”
白太太这几声吆喝,倒把方才的闷气泄了一些,还有一些也得发泄发泄。她 走进后院,叫道:
“老爷,你来看看这两个大爷,简直支使不动了,你来打发他们吧。我

简直再不能管这家了,有了这两位大气派的大爷,都是你雇的人,你支使他 们吧!”
老爷一口答应下来,叫王升拿了几角钱去,这天大不了事便完了。 周太太听见汽车开走之后,殷勤作别要走,王小姐也同出去,白太太怏
怏的送了她们,回到房来,见老爷正在大椅上一声不响的看书,轻轻皱了眉, 似乎在想什么,这模样触动她方才的心事,可也不好意思立刻说出来,只好 又拉了方才的事来说,
  “简直的,我告诉你说吧,我说了不知上千上万遍了,嘴都说破了,你 还不信,这一个厨子,一个当差,用他们一天,我得短一年命。再这样忍下 去,肚子先得涨破了!”
老爷仍紧皱了眉看书,装不理会,她往下发话道: “自然哪,这样老婆,气死一个算什么,死了更好,挑知心合意的再娶;
可怜的倒是四个孩子??”说到这里,她坐下抽咽,十分委屈的低泣起来。 “你不喜欢的底下人就开了他们好了,何必拉拉扯扯的说?”老爷放下
书叹了一口气。 “你光会看书,想人家的!”女人两字她没敢说出来,装作拭泪说不出
的样子。 一会儿老爷仍不开口,又拿起书来看了。她接下说:
“你光会以貌取人,你瞧厨子笨头笨脑的就说他老实,他若是老实,就
不会买一斤四的鸡报一斤五了;他不赚钱怎会穿得上青哔叽鞋呢?王升,也 够的,五毛六一筒的香烟,他报五毛八,别看差两分钱,两分钱就是八个铜 子,够买四个烧饼,四个烧饼够吃一顿的了。前天的蜜橘,明明赚了一毛大 洋??”


太太正欲滔滔发挥下去,老爷抛书止住道: “你换一个题目讲好不好?总讲他们,不烦腻吗?”这话又触到方才听
的闲话,太太嗒然一会儿才答道:“不讲这个讲什么,反正我不会讲那路风
花雪月的话,我还看不上那些??” 底下的话,只有太太自己听见了。
(初载 1992 年 5 月 10 日《新月》2 卷 3 号)

杨妈


  四年前,几个朋友在我家里吃晚饭,在座的有叔华,通伯,西林,志摩 几位。我说起高一涵家里一个老妈的故事,我们都觉得这个故事很可以做小 说或做诗。我就说,“大家何不都来试一试?我把墙上这幅达文齐的名画 MonaLiza 作奖品,谁的作品最好,谁就拿去。”当时大家都愿意把这个故事 写出来:西林作戏剧,志摩作诗,我也说作诗,叔华作小说。但是大家散了 之后,始终没有人交卷。今天叔华从湖北寄来这篇稿子,我看了很高兴,她 居然不曾忘记这件事!只可惜我这四年东奔西跑,北平的旧寓已搬了几次, 壁上的达文齐画此时不知落在谁家了。再者,我记得一涵当时说起,这个老 妈子每走过杀人的地方,她必定挤进去望望。这一点很有悲哀的境界,似乎 很有文学上发挥的可能。叔华这一篇自有她的意境与作风;我偶然记起这一 点,随笔记在这里。西林志摩不知还有兴致再来试一试吗。
十八,六,三胡适

杨妈


  高太太一瞧来上工的杨妈满身穿得利落干净,相貌诚实,心里便很高兴, 她笑道:
  “这里人倒不算多,只有我们两口子,得做的活儿,也不过是打扫屋子, 洗洗东西,闲下来缝缝补补的做些粗针线。这些都是零零碎碎的杂事,自然 不会怎样闲空,可也累不坏人,你没有什么做不来吧?”
  “做得来!”杨妈黄瘦的脸上陪着笑说,“这样零活儿,就是不出来跟 主儿,呆在家里也得做的,算不了什么,不过这几年,眼睛差些,细点的针 线就做不来。”
“你什么年纪了?” “属马的,四十五岁了。若按年纪说,倒还不该这样差,不过这些年家
里光景不好,人又不中用,光会发愁,倒害了眼睛了。” 她说完勉强的一笑,眼睛虽睁开着,一点神气都没有。 “若是太太用我呢,”她低下头缓缓的说,“有一件事,我得先给您提
明白,就是在一个月里,可以不可以让我出去走一天?”


“你要有一天回家瞧瞧是不是。” “不是,我们家里早就没有人了。”她依旧笑着回话,声音却有些发哑,
“就是从前有人的时候,我也轻易不告假回去走走的。现在是没法子,为了
他,”她咽了口吐沫,“为了我们的孩子,不能不告假出去走走。” “哦,一个月出去看一次儿子??” “唉,太太,看得见就好了!”她苦笑的说,“我是出去找他呵。丢了
他已经一年零两个月了。”
“怎样丢了的?” “都是我瞎起了要强的念头,积攒了几个钱,就硬要他上学念书,谁知
孩子是人小心大,才念了几个月就不肯念,他说还不如去当兵,容易发起来
一些。我当时就驳他说,‘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不肯叫他去,谁知 道那牛性子的人,说了就要干,走时也不给我留个信说要到那里,只叫他的 学伴传一句话。”
“你不知他住那里,他也没往家通过信吗?”
  “唉,连住处都没给我一个。去年还有人说在街上,瞧见他在大队兵里 走过,可是总找不着他。”
“好吧,我们一个月里给你一天假好了,若是你能做下去。” 说完了这些话,杨妈穿上围裙一样样的按着吩咐做起来。 她在高家做了一个月,里里外外都整齐极了。事情象专安排好等她的一
样,一件件的用不着吩咐,都有条有理的做了。厨房许多事,从前的女仆不 肯做的,她不言不语的都揽来做,厨子更是五体投地的佩服她。
  一晚,高先生写完了明天在大学讲的三班讲义,钟已响过一点,他出了 书房,走过院子,看见杨妈低首缝纫的影子又印在纸窗上。
  “你们女人用人总不看看时候的,这早晚还叫杨妈做活儿!”连 着几夜, 高先生都看见杨妈做工,早就有些看不过了。
  “谁要她这时候做活了?大约是做自己的。刚才我也想叫她晚上早些 睡,她没天亮就起来了,不过我后来一想她也许疑惑我嫌她多用了灯火,象
  
隔壁方太太同老妈子闹的那样倒不好,所以没去说她。” 听了这话,高先生不作声了一会儿,脱衣上床时,偶尔望到厢房纸窗上
的影儿还在那里,他道: “总看见她晚上做针线,也许她在外面揽活儿做吧?” “不见得。她来到这里没事就不出去。她做事很老实,不象会揽街上活
儿做的人。” “在外头揽活儿做的,不能就说她不老实,都是为了钱出来劳动,做完
了本人该做的工,再做以外的也很光明正大不是?”他象平日一样对太太发 议论,停了一息,又说,“这种人实在也很可怜,一天从早做到晚,十几点 钟了,才挣到一毛钱两餐饭!”
  “有些人一个月还给不到三块钱呢,象北城住会馆的本家老爷太太那 里,都划一的给两块。”
  “无论怎样,三块钱总是太苦些,你想一个人累一整天,才挣到一毛钱! 其实,好的老妈子加两三块钱都不算多,就加上三块,一天也不过挣两毛钱, 在外国叫人提个箱子进车站都不止两毛呢。”
太太明白先生的意思是怕她不舍得加工钱,所以讲这些话,她答道: “加两三块钱倒不是什么难事,可是无缘无故的加工钱,倒有些不大
好。”
“有什么不大好,同她讲明不许晚上同人家做活儿好了。” 太太知道先生脾气,也不多说了,因为杨妈是向来少见的好女仆,她也
愿意帮帮她。
第二天杨妈在洗衣服,太太就向她说了要加工钱的意思。 “这是怎说的,”杨妈极不过意,感激的说,“那有这个理,平白的叫
您加工钱吗?我做事还没顺手,常叫您操心,正觉得对不住您呢。”
  “我们见你很认真做事,早就想加你工钱了。”太太又补一句说,“我 们想你大概也是等钱用,所以晚上总见你做针钱,加了工钱,你就不要做夜 活儿了吧?”
“晚上做活儿倒不是为了等钱用,”杨妈忽然明白太太的意思,又说,
“我那里敢那么大胆,在您家吃饭拿工钱,还要偷空儿揽街上活儿做么?老 爷太太又是很心痛底下人的,我若做出这样事,还象个人吗?”
“杨妈,你不要想我们不让你晚上做活儿是有什么意思啊!我们看见你
身子不大强,恐怕你会熬坏了,所以给你想个法子。” “我应当早就跟太太提明!晚上做的衣服是给唔家孩子做的,您看一天
比一天冷起来,兵营里听说还没有派棉袄下来,有时弄不出钱还许不派了, 可怜,那孩子走时只穿一身单裤褂,那时还是刚过端午节的第二天??”
  杨妈仍旧装着笑,可是眼皮渐渐垂下来了。高太太觉得有些为难,想了 一会儿才说:
  “那么,你拿我们加你的工钱同他买衣服吧,晚上你还是不要做活儿, 你脸上气色实在不大好,再累一累也许要出毛病呢。”
  “谢谢太太恩典!”杨妈停了停说,“俗语说的‘无功不受禄,’太太 加我工钱,我是‘心领’了,可是,那好意思拿呢!再说,您不嫌我晚上多 点了灯,就很恩典了。晚上仗着做做活计,散散心,倒还好过些,若是睡得 早,就会胡思乱想,有时想到丧气的事情,心口痛起来,整晚别想合上眼。” “你应当想法子能早些睡,其实我们晚上九点钟就什么事都办完,你白
  
天手脚不停的做这样那样,九点钟睡也不算早了。”


  “太太,您是天生享福的命,那晓得命苦的人连觉都不会睡!”杨妈苦 笑着拧干了衣服。“刚来那几天,因为上头吩咐就去早睡,可是半夜醒了更 加难过,起来吧,怕吵了您哪,躺着是把几十年的心事都会想起来,唉,那 才难过呢。”
  听了这话,太太也只好代她叹口气,沉吟了一会儿才问道:“你不是说 找不到你的儿子吗?你做了衣服怎样给他呢?”“等出去找他的时候带着, 碰着就交给他。”
  过了几个月,一天清早杨妈又告了假挟着个包袱上街去了。下午太太坐 在房里打编物,忽然望见院子外有个三十多岁乡下打扮的女人,笑嘻嘻的站 着,说是杨妈的亲戚。
  “杨妈清早就出去了,也就快回来,你坐一坐等等她吧?”太太含笑的 让着走了出来。
  “好,等等她,我不累不用坐。”女人见太太很和气的让,觉得说不等 是不大好。
  两人在廊下有太阳的地方的藤椅落了坐,太太是爱说话的人,先生出了 门正闷得很,有个人来她就想留下谈谈。
“你是杨妈堂妹吧,听她常提起城里还住着一个堂妹。你贵姓李是不
是?”
“太太真是心细,连我的姓都记得!”女人很感激的笑道,“听杨妈常 常念道这里上头人是怎样心痛她,她说跟这样主儿,比在乡里住着还舒服。” “杨妈乡里还有什么亲人没有,总说她家里可是一个人都没有了。”
“她也是真命苦,乡里除了一个姑太以外,没有一个亲了。这姑太同她
又不大合式,知道杨妈出来跟主儿存下几个钱,她就来借,平常杨妈上她家 去,连一顿饭都不舍得留过她吃。杨妈也是太老实,她一张嘴就借给她,十 几年了,一个钱都没有还,直到去年杨妈丢了儿子,想出花红叫人找,没有 钱愁得直哭,我看了说姑太太那里不是借过四五十块钱吗,现在她的两个儿 子都有差事挣得钱了,你去要她还你二三十块,不是什么难事情。她还说亲 戚上不好讨债。她不能开口要,末了还是我看不过眼,自己应下来替她讨去。 这老实人,还只嘱咐不要太着急了。
“那想到她这姑太是专吃老实人的,她借钱压根儿就没打算还,借了就
算给她了。我好说歹说的拉了许多话,谁想她横了心竟不理会一点,后来我 气狠了,就替杨妈编了几句硬话,心想她这人倒是欺软不欺硬的,可是她说 出话来就气死人。她说她早就怕她会来逼债,所以她就不写借据给她,没有 凭据,是不能讨债的。”
“那么债没要着了?” “谁都知道钱到那老婆子手里,见了阎王都不肯还的。我白受闲气,白
花车钱罢了!若不是为了可怜堂姐姐只有这一点骨肉,唉,我还不去见这狼 心狗肺的老婆子呢。她瞧着丢了一个亲侄子,好象没事人一样。这一辈子杨 妈可受够她的了。”
“还有这样一个姑太,杨妈一向倒没有提过!” “从前她姑太还没出嫁,婆婆活着的时候,她那一天不为着那娘儿俩挑
咸挑淡的胡闹哭几场,那老娘肝火旺,常常逼着儿子打老婆。她十五岁嫁过

去的,养了四胎孩子只活了一个。姐夫是一个脓包管不得事,婆婆只听女儿 的调唆,可怜她那时十几岁晓得什么,瞧着一个个孩子好好的死掉了,也没 法子,直到末了这一个儿子算是养活了,姐夫也就出外混事去,婆婆更不把 她当人了。”
  “姐姐整三十那年,姐夫混了一身怪病,跑回家来闲住了一年就死了。 姑太这时出了嫁,把妈和她的家都搬了去,单剩下姐姐娘儿俩一间破土房了, 若不是娘家大伯父好,替她养孩子,让她出去跟主儿挣几个钱,娘儿俩早就 饿死了!”
“她的儿子怎样,有出息没有?”


  “唉,别提了!那样的爸爸,臭坑里那会长出什么香草来。小的时候, 他奶奶不许妈管儿子,由得他胡闹,大了些住在大伯父家里,大家都想他一 家只有这一点骨血,就连姐姐自己也是太宝贵了他,要什么就给什么,她的 工钱差不多都为儿子花了。长到十几岁学到偷鸡摸狗的胡闹,整天跟着一群 下流人跑,有一回闹穿了,人家跑到大伯父门口来要人,伯父家里人天天闹 着把他送走,末了就送到城里来了。”
“他没念过书吗?” “念过一年书,给学塾的先生赶出来了,再念书也没地方去,后来送去
杂货铺子做学徒,人家起先不肯收,姐姐央了多时才答应了。”
“在铺子当学徒也很好了,干吗又要叫他念书呢?” “唉,这孩子那做得了学徒呢,不到两个月,说是受气病了,他妈只好
接他出来。过了些时姐姐在城里替他找了一处学塾,把他送了去,正经的过
不了三个月,就跑掉了。” “他是跑去当兵杨妈说的。”
“说是给招兵的招了去,谁都不知道给什么人当兵,话也没留下一句,
可怜他妈得着这个信简直疯了,跑到学塾去跟先生要人,他们说这学生平日 不守规矩,去那里向来不告假的,早就想开除了,不过因为他妈苦苦央求才 肯留下,谁知道他还会闹出这事来呢。”
“怎样知道他一定去当兵呢?”
  “他走的前一天跑到妈那里诉冤,说先生罚他跪了半天,还骂他许多话, 他立志不念书了,他要去当兵,当了兵,一下运气来,发起来也很容易,那 时叫先生瞧瞧他有没有出息。姐姐好说好劝哄了半天送他回学塾去,第三天 学塾来人说他逃走,就四处求人给找,都没有消息,有人说好象瞧见他跟着 招兵的走了。其实也许给什么坏人骗了去,或是送去头阵当炮眼,都说不定 呢!”
“他多大了,待他妈怎样?” “去年十九岁了,按说也不算小!还是不懂事,见了妈,说不到三句话
就是要钱,妈有时给慢了些,他就瞪了眼。” “这样儿子丢了也罢了,还这样拼命找他!”高太太叹了口气道。 “可不是,我们也这样劝我姐姐来。她真是迂得很,任你怎样劝,她可
是口口声声说找不着儿子她还活什么呢。她也知道她这个儿子不务正业,什 么下流事都肯干,可是她总说‘若是跟到好人,他会很快的改过来,他爹末 了跑回家那年,改邪归正不是很快的吗?’今儿出去这半天,我想她又是去 找儿子了吧?”

  “可不是吗?这样的儿子还这样痴心,她人是很明白的,就这件事看不 开。”
  “我和她什么话都说到了,我说那里见过儿子真的抱着妈死的,要儿子 不过是出殡那天有人披麻带孝扶着一枝幡热闹些。那时眼都闭了好久,那还 知道呢?况且阎王爷也没有规定出来没有儿子送终的就要下地狱去!太太, 您什么时候也劝劝她,她心里佩服的人,也许肯听一些。”
  “等有工夫,我也劝劝她,”高太太也笑了笑,“可是,你们都劝不听, 我恐怕也是白费劲。茶都凉了吧,你喝一口,不要拘礼客气。”
杨妈还没回来,她堂妹想到丈夫快下工,告辞了回去做饭。 次日午后杨妈在廊下补袜子,太太在旁织围巾。想起昨天的话,太太道: “昨天看你回来不言不语的,还是没消息吧?” “唉,正是‘大海里捞针’那里就捞着呢!”杨妈叹口气回道,“什么
地方不找到,回子营所有住兵的地方都去问过了,那些年青的兵大爷还拿我 逗着玩,幸亏我已是他们妈一样年纪了,怕他们什么。”
  “杨妈,”太太沉吟了一会儿才说,“我看你是很明白的人,为什么那 样看不开,难道没有儿子的就做不了人了吗?他若是个成材的儿子,一定惦 念妈,早就应当捎个信给你了。”
“他也许要给我一个信,没有法子捎来。”
  “怎会没法子呢,他自己也认识字又不用求人写,再说现在那里都有邮 政局,花几分钱就可以捎一个信了。不是我调唆你,我看你儿子不象会想起 你来吧。”
“这孩子倒是个马马胡胡的粗人,永远不会细心的说几句哄人中听的
话,他没几岁就离开爹妈,住在人家,一向任着性子也没人教导他,一块儿 玩的都是些又粗又野的孩子,他爹死掉又没留下钱,所以他也没有念过几天 书。”
“听说他也不爱念书。”太太说,“可是念不念书并不能改变多少,有
些人一句书都没念过,还是很孝顺爹娘,出来和和气气的知礼知义。譬如你 就没念过书,你也懂得许多天地五伦的大道理不是?”
“哟,太太您太看重我了,我懂得什么大道理呵!”杨妈笑道,“当初
出来跟主儿,我倒是立下一个心愿,将来自己能挣一个钱就存一个钱,留着 叫孩子好好的念一念书,知道些圣贤道理,别象他爹那样下流胡涂,那晓得 天不由人,现在还说什么呢!”
“唉,‘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你听人念过这两句话吧?”
太太想到什么时说书的提过这两句。 “没有听说过。象我们这种吃了早饭要打算晚饭的人家那里还会出什么
孝顺儿孙,只要儿子还有人心,‘锅里有饭大家吃’就不错了。我们孩子, 人虽不成器,心还不坏,他若有饭一定让家里人吃个饱的。就是他爹,脾气 虽不好,可是挣了钱倒都交出来给大家吃饭。”


  “‘一千年都是你们的母子,’本来我犯不着多管,你明白我的话吧? 不过你也得想一想,世上不孝儿女也不是没有,抛下爹妈象丢掉一双破鞋的 也常有人见过,你年纪一天天的大了,身子又不很强,还是这样黑白的放不 下他,若有个三灾两病的,你又没有什么亲人可靠,手上也没有积储,那才 不好办呢!我看还是趁现在身子还可以熬得来,自己看开一些,好好的调养
  
调养,积省下一些钱,就是老了也乐得舒服。儿子回来更好,不回来也罢, 一个人无牵无挂,听天由命的过才对呢。”
  “太太,象您这样豁亮心眼,见事象明镜一样,原是前辈子修来,不是 人人都可以学到的!”杨妈陪笑说着,手里的针脱了线总穿不上,手只管捏 着线头搓了又搓,“我有时也会发愁若是真有个好歹怎么办。儿子在不在跟 前倒也是没有什么用的,我早也想到,不过‘切肉不离皮’,丢是丢不下的, 谁叫自己‘肚中出毒物’呢?”
“??”太太默默的勉强也陪她笑了笑。 晚饭后太太和先生说起杨妈的事来。 “她这样一个月跑出去找一趟也不是办法,遇到坏人还骗了她呢。”先
生说。
  “是呢,她还抱着一大包衣服去,每次都很担心。劝她看开些,不要这 样痴心吧,她又不听。”
  “其实我们可以帮帮她找,”高先生想了一会儿说,“你去问明白她儿 子姓名籍贯年岁和招兵招去的日月,大约是谁的部下招去的,问清楚了等我 托人打听打听,或是同时替她在报上登一登广告也是个办法。”
“叫她来,你当面问清楚些。” 太太一边告诉杨妈方才老爷说的意思,喜欢得杨妈嘴都合不上,口内只
念“真是的,真是的!”
  高先生一一照着杨妈答他问的话写下来,说明天就去办,多托几处人查 一查,大概不难找到。杨妈听一句,口里念一声佛。
“谢谢老爷太太,”杨妈忽然扑咚的双膝跪下。吓得太太只顾说不要这
样,杨妈快起来。 第二天高先生托了几处朋友再托朋友查去年端阳节后几日招兵的花名
簿,再查他有无分发到外边等情。
  一连过了十来天都没回信,杨妈明白这样找人法子实在比她出去胡蹿的 打听靠得住,所以心下比以前有着落,有时想到儿子真的找回来,眼里立刻 冒着泪却笑嘻嘻的向太太道,“若找回来,我任他学什么都好,不是念书种 子,念什么书呢!”
“本来这年头念不念书都没要紧,也没有状元考了。倒是不念书的发起
来快些呢,象那天来的张老太的儿子在什么衙门做了六七年录事,总是挣二 十块钱,去年运气来了,他的好朋友做了章小帅的参谋,把他拉去做帮手, 在军营里弄一个名目,那次打胜了仗,把他名字也写上去,他居然就做了连 长,听说一个月至少有三四百块钱呢。你瞧张老太手上戴的一对金镯子多重, 至少值两百多三百吧。”太太说完笑道,“杨妈,你的儿子做了连长,你也 要打那样重的金镯了?”
  “太太爱说笑话,我那里有那福气?”杨妈笑答,“就是孩子能挣到钱, 我也不要置办那中看不中用的东西,家里许多正经事还得他办了呢。唉,他 爹的,他爷爷奶奶的灵柩,还都没下土??”
“你那时也该娶少奶奶了吧?” 杨妈笑着唔了一声。
  连着几夜杨妈都做着儿子归来的梦,梦中情形与白日谈的话都有些仿 佛。
一日正吃过晚饭,忽然有个生客来见高先生,说是来报信的。

过了一会儿,高先生从客厅回来,太太迎着打听是什么人。 “是来报杨妈儿子消息的。”高先生答。


“有消息就好了!” “这人去年是在于司令部下做过排长的,后来于司令被派出去做后防,
他也跟了出去几个月,据他说他管的是去年夏天新招的兵,里头倒有一个清 河县籍名叫杨文中十八九岁的小伙计。于司令败下来要退到甘肃,他装病走 了回来。后来听说于司令带着兵一边打一边退到甘肃了。”
“那末杨妈儿子也跟到甘肃去了!” “他也说不清,他只知道于司令带了他手下的兵退入甘肃时还打过几次
仗,她儿子逃过枪炮没有,还是问题呢。” “枪炮是没有眼睛的,唉,可怜杨妈!” “我想这事还是不要告诉她好些。” “那人走了没有?还可以打听清楚些吗?” “我细问了一些话,他都答不上来了,他从冯先生那里听说我打听这样
一个人,所以叫他介绍来这里报告一下,送了他几个钱就走了。” “甘肃是个什么地方,可以坐火车去吗?” “那里有火车,好几千里呢,若起旱路走,一年半载都未必走得到!” “那末,真是不告诉杨妈好多了。”太太说着忽然听见轻轻开门声,不
禁叫道,“唉呀,方才她也许在套间房里收拾东西,不知听见了没有!”
  “隔着这样厚一堵墙,听不清楚吧。她若打听你,你同她打岔儿说没有 消息算了。”
“唔,方才在外边说话,厨子没在那里吧?”
“没在那里,说话时屋里没有别人。” 先生太太还谈了些别的事,到时候就休息了。 第二天早上太太起来了喊杨妈打水,厨子上来道,“杨妈还没回来呢。” “她上那里去了?”
“不晓得,还是昨晚出去的!”
“什么,昨晚出去的吗?” “昨晚我收拾完厨房的家伙,正要灭灯,她来叫我给她关一关大门,她
说要出去买一些东西,恐怕回来晚了叫门吵醒老爷太太,第二天矇亮才回来
呢。今早天矇亮我就留心听叫门,直听到现在。也许亲戚家留她多呆一会儿 吧。”
“她手里拿着东西没有?”先生问。 “什么都没拿,就挟着一个包袱,好象包着棉衣服的样子。”厨子见老
爷太太脸色有些异样,不知出了什么事。 “唉,还忘不了做的棉衣服!”太太难过的说,“准是听见我们说的话
了。”
“若是真去,可不是玩的,就是年青汉子也不容易,何况是个老婆子!” “又没有火车轮船,穿山过岭的走,就是老天爷保佑不遇到打劫土匪,
碰到一只两只豺狼虎豹,也得吓个半死吧,那里还有气力走路!” “那样地方,没有伴儿,简直不能去。” “这可怎办吧,这时赶她已经来不及了!” “现在已经九点多,走了十三四个钟头了,况且知道她向那一个方向走

了呢?” 说到无可奈何,只有希望杨妈不是象他们所猜想的去甘肃,过些时就会
回来,可是一天一月的过了去,他们为了方便,另雇了个女仆,还是时时念 道她。
杨妈到底也没有回来。
(初载 1929 年 6 月 10 日《新月》2 卷 4 号)

搬家


  自从舅舅给买到船票,家里谁都忙起来。妈整天躲起来收拾东西,除了 吃饭会客很少见到,阿乙姐已经两三天没梳头,总是穿梭似的走出走入,拖 鞋搭刺搭刺的响到街上都听得见了。阿三满头流汗珠,袖子挽得高高的,不 声不响的捆东西,孩子打他几下都不追上去还手。
  廊子底下捆缚好的大箱子小匣子堆叠成几个高高低低的山,堂屋里的硬 木条案,茶几,贵妃床,统统用麻布袋包裹着,都靠了墙小的架大的摆着, 长长的一排直象一只运货船。这倒怪好玩的,为什么平常不这样摆,却把这 许多东西分开来呢?
“喂,谁来坐船?”婉儿爬上靠墙放的家具,一边喊。 “谁要坐船,来我这里买票!”英儿坐在低一级的贵妃床上叫道。静儿
携着伯娘家的小妹笑嘻嘻的去打票,随后跳上船。 “我们不坐船,爬山去!”青儿拉着小玉爬到廊下堆的箱子堆上。


“枝儿,来坐船吧。你可以买半票。” “坐船不好玩,来跟我们爬山吧。” 枝儿正坐在门槛上,手里玩着拾得的一个硼了边角的破碟子,浅浅的恰
好给她的大花鸡装水喝,见他们叫她,抬头犹疑的望着。
  “来,我接客上船,”婉儿走过来要拉她,青儿也跳下来叫道,“还是 爬山好。山上望得见桃花山的塔和阿崩的大黄牛。”
话没完两边都用劲拉她,手里的瓷碟便掼落地上,乓的一声。
  “打破什么了?”妈跑出来问,又说,“都出去外边玩,不要在里面闹, 这里零零碎碎多少东西??”
阿乙姐也跳了出来,帮着嚷,“这一群小猴儿,简直要拆房子了!出去
玩。”她张了两臂象赶小鸡一样催促着。 孩子们跳着跑了出去,婉儿殿后还回头做鬼脸给阿乙姐看。枝儿弯着腰
拾地上破瓷片,已经很碎,拼不成一个碟了。她委屈的噘了嘴,妈看着说道:
“看刮破手,不要拾起吧。你也出去玩玩。” “太太,她还有只大花鸡呢,也带着走吗?”阿乙姐忽然想起一件大事
似的问道。
“不带走了。”妈淡淡的答。 “妈,我带大花鸡走。”枝儿决定的说,“把它放在我的小竹篮里,我
自己提着,三叔叔说我可以这样带着上船。” “竹篮子盛不下你的大花鸡,傻孩子。” “轮船上带不了活东西,若是带猫狗还要买票呢。”阿乙姐插嘴道。 “给它也买一张票。”枝儿说。 “象鸡这样小东西还没有票卖呢,若是你偷偷的带着,他们查出来还要
罚你。” “什么?”枝儿问。


  “他们把你的鸡拿去,把你关起来。”阿乙姐鼻孔好象冲进了蚊子样的 哼了两声。
“她还有一匣子鸡蛋吧。”妈在收拾东西忽然想到了。

  “趁早拿出来吃了吧,那宝贝东西带起来可麻烦死了。”阿乙姐又出坏 主意。
  “不,还要留着孵小鸡儿呢。”枝儿睁大眼望着妈,她奇怪为什么妈今 天倒同阿乙姐一样心事,不帮着孩子了。
  “好孩子要听话,大花鸡和鸡蛋都不能带,船上人查出来是要拿走的。” 妈正容说。
“我不给他们,”枝儿急得脸红了。 “不给,哼,他们把你也带走,把你做猪仔卖了,那你就永远回不得家,
你不怕吗?” 阿乙姐象趁愿的说。这回可把枝儿吓着了,“卖去做猪仔”那倒是真可
怕,永远回不得家,见不了妈,碗儿,青儿,小妹小玉许许多多人,还有, 四婆也不能见,唉,那更难过了。她愈想愈没主意,脸上退了红,渐渐变成 青白。
  妈似乎看出她的为难,说道,“孩子脑勺子没长结实呢,阿乙,少逗她 吧。”说着沉吟了一下,“枝儿,你真不舍得宰你的大花鸡也有法子,我看 把它送给人吧,你要送给谁,想一想。”
  “送给四婆。”枝儿立刻答道。还是妈的心儿灵,这样子不是什么难题 都没有了吗。
“知道一定是送给四婆的,这一离开有得想呢!”妈笑着点头。
  妈说得不错,四婆喜欢枝儿正如枝儿依恋她一样。她是上了年纪头发差 不多都花白的老婆子了,可是还是单人住在祠堂后面的小房子里。她倒不是 常常冷清清的过日子,有时儿子从城里回来,把一手巾包白花花的洋钱放到 四婆怀里,四婆就买鱼肉做许多菜出来,让枝儿在那里一同吃。饭后她儿子 背了小猎枪上后山打鸟,枝儿就要求跟了去做背袋子捡死鸟的,他们一前一 后慢慢的走,走渴了他给她摘一个还青的酸果或野橘子吃,有一次还捉了一 只斑鸠给她带回家去,姊妹们见了都围着欢叫。
四婆还有个女儿,枝儿叫她意姐,大约也是在城里有事,她回过来几次,
有一回她带了一个捉耗子的家伙来,一天捉到十几只耗子,四婆说这样连耗 子的孙子都得绝种,猫见了都得哭吧。另一回她带了一包天津雪梨和北京蜜 枣来,据说这是专给四婆治咳嗽的,但是四婆吃时也让枝儿先尝一口,那是 甜得牙根都有些酸软的东西!
意姐夸过枝儿乖,能陪四婆解闷,送了一个香皂做的洋娃娃给她。那是
同小鸭子一样胖得可爱,滑溜溜的全身都是粉红色喷香的洋娃娃。她把它放 倒床上躺着,青儿和小妹只顾围到床前不迭的伸手摸它,碗儿姊喝了几回都 不肯走开。那时婉儿特别同枝儿要好,不到一天就做了一件小花衣服给洋娃 娃穿上,枝儿看见差不多喜得流泪。
  四婆一家都同枝儿要好,连阿乙姐看了都有些眼红,她冷笑的对妈说, “什么都在乎有缘法,那扁嘴鸭子似的老婆婆,枝儿会整天跟着她,‘臭猪 头会遇到矇鼻子菩萨’,这倒巧呢!”
  枝儿也是真的离不开四婆,天天刚吃过早饭就溜到四婆家,给她喂鸭子, 喂完赶鸭子下塘,坐到塘边钓小鱼,掏小螃蟹给鸭拌食,闲下来便在四婆跟 前,给她拿东西,解开乱了的线团,穿针(四婆早就看不见针孔了)。四婆 要做菜,她帮到摘根去朽叶子和剥茭笋皮。烧火做饭时替她拉风箱。饭好了 不等四婆让,她早把自己一份碗筷整整齐齐的摆在桌上了,四婆照例笑问,
  
“又吃我的青菜白饭吗?”枝儿忸怩的一笑,筷子已经拿在手里了。曾有两 三次,被生人错认她是四婆的孙女。
  有时四婆出去“帮忙”,枝儿只好在家吃饭,这常被婉儿学着阿乙姐的 声调取笑她说,“四婆家里的饭香,干吗又跑回来呢?”大家好象跟着撇嘴 的笑,使她难堪。
  因此她听到四婆要出去帮忙,她就抱着腿牵着衣角叫带她同去,答应了 什么话都听,四婆没有法子,只好带着走。在最近她们俩曾手牵手的走上满 是鸟声大树林的山岗,过小河时,四婆脱了鞋还背起她蹚水走过对岸。那里 田地原来有许多人蹲着拔东西,戴着新编的黄草帽,远远看去,还以为许多 路边菊在风地里开了花呢。
  四婆蹲下象大家一样拔地里的东西,枝儿乖乖的就立在旁边。原来上面 看看好象一颗金花菜,根子上却挂着大大小小一球球的花生豆。刚拔出来时 一股沙土味和着花生的香,冲得人鼻子都发痒,倒很有意思。扑去泥沙之后, 一个个摘下来往篮子里掷,不多会儿,一篮满了,四婆捧到大篓那里,重新 又摘一篮。
  直到下了太阳,大家笑嚷着散了,四婆拉了枝儿要走,一个老婆婆赶过 来,把一大捧花生都装进枝儿小围裙的两个袋子里,还问里面有袋儿没有。 四婆笑着答,“够了,再装一些,就成饱肚子臭虫爬不动了。”
四婆还带枝儿去过几个地方帮忙,那是更有趣,不过那是夏天的事,记
不清了。在她脑子里,时时仿佛还看见那鲜红的一球球的荔枝,快垂到地面, 随便抬头张大嘴就可以咬一个下来。还有那碧绿喷香的蒲桃和蛋黄一样颜色 的黄皮果,采的人骑在树枝上,雨点似的掉下那些果子来,四婆抱了篓子迎 接,孩子们欢叫看捡起掉到地上面的吃。要走时四婆就叫她提起小围裙兜着 一大捧果子,她一步一步踱着回去,象只小水牛一样!
现在枝儿要去北京了,北京有这样有趣没有及她离开四婆要怎样难过,
在枝儿还没有想过。四婆呢,一向也没有提过,只昨天枝儿替她穿针时,忽 然叹一口气说,“枝儿,你去了北京,没有人给我穿针了!”
“你喊我,我就来了。”枝儿坦然答道。
“去了北京就不容易来了!” “你喊我一定来。青姐姐说北京就在圣堂山后面,坐上船就到了。你站
在山顶上大声叫我,我会听见的。”
  “没这样容易,小宝贝!”四婆说完接过针线来,也不做活儿,拉了枝 儿的手散步到塘边看鸭子去。
  今早枝儿依了妈的话把一饼干箱的鸡蛋也拿出来捧着,叫阿三给她抱着 大花鸡走去四婆家。
进了门,枝儿把手里的小箱往四婆怀里放,说,“这都给你。” 阿三笑嘻嘻的掷下花鸡就走,一边说,“四婆,有这许多好东西,可以
请客了吧!” 大花鸡在地上无聊的打转儿走,枝儿赶忙抓了一把冷饭洒在地上。她一
边看鸡吃,说道,“她还认生,过一会儿就好了。这些蛋都是她生的,你说 可以生几个小鸡?”
  “一个蛋孵一个小鸡,这里有——”四婆用手指点着箱里的蛋数道,“一 五,一十,十五,加上两个,这里有十七个小鸡了。”
唔——。一群小鸡,象绒球样儿,白的,黑的,黄的在地上跳来跳去够

多好玩!蹲下来看原来这些绒球都有小腿小脑袋,尖尖的小嘴,珠子似的眼 睛。喝水时小脖子一仰一俯可爱极了!枝儿脑子里浮现日前伯婆家看到的小 鸡,停了一会儿问道:
“小鸡有耳朵没有?” “我没看见过小鸡长耳朵的。”
  “它怎样听见我叫它呢?”她想到前天四婆告诉她的耳朵是管听东西, 眼是管看东西的。
“这个蛋是白鸡黑鸡?”枝儿见四婆没答她,站起来摸着蛋子又问。


“现在看不出来,等孵出小鸡才知道。” “婉儿姐说小鸡会变大鸡,这些小鸡也会变大鸡吗?” “好好的喂它就会长大了,象这个鸡买来时还没有这样大吧?” “不,很大的,买来那天就下了一个蛋,我捡给妈看,妈说这个鸡留着
下蛋吧。是那个蛋,我都知道。四婆,你看,这上面擦了红胭脂的就是。这 些蛋上面都叫阿三写了名字,这是大哥哥,这是大姐姐,这是二姐,三姐, 四姐,阿三说只要一只公鸡就够了,别的都要母鸡,母鸡会下蛋。”枝儿很 有趣的一个个指着说,“这孵出来的一点小的鸡,下多小的蛋儿呵?哦,我 知道,就是那回吃的小鸽子蛋吧。”
“不是,鸽子蛋是鸽子下的。小鸡长大才下蛋呢。”四婆说着盖了箱子,
放在盛菜的柜子里。 “你们明天一定走了吗?”
“妈说一定走,明天清早舅舅坐船来接我们去他家玩,晚上才上火轮船。
今晚伯娘还叫我们都去她家吃饭,连阿乙姐和阿三都去,厨房里就不做饭 了。”说到这里她挨到四婆身上说,“我不喜欢去伯娘家吃饭,婉儿姊说阿 齐姐做过倒马桶的。”
“你们都要去吃吗?”
“妈说我们都得去,还叫婉儿姊不要胡说。” 四婆沉吟了一会儿说道,“等我今晚送些菜给你们吃。” 过了些时,四婆又拿出昨天没做的针线出来,坐在靠门槛的矮竹椅上,
枝儿挨身站着,看四婆做活计。这老婆婆不作声的样子使她记起昨天的谈话
来。
  “四婆,我去过北京没有呢?”枝儿这样小年纪的人常会问大人关于自 己以前的事。
  “怎没有去过,你还是北京生的呢。我头一回看见你,你只懂北京话, 还不会说我们的话,现在你大概也不会说北京话了吧。”


“婉儿姐会同妈说北京话,我们都不懂,那话怪好玩的,只打嘟噜。” “北京话好听,连皇上也说那样话。” “婉儿姐说皇上住在北京,我们去了让爹爹带去看看他。他的房子是金
子作的,地上铺的土都是金糠子。静儿姐说我们同他磕头的时候,抓起一把 土带回来,就可以买许多东西了。”她一边用手摸着四婆的头发,象四婆平 日摸她的一样,一边说,“静儿姐答应给小玉留一半儿,我统统留给你好不 好?”
四婆轻轻笑了笑,正欲起身做午饭,阿三来叫枝儿回去见客。

  大花鸡这时正在小院子太阳下慢宕宕走来走去,地上有的一团滚圆的可 爱影子跟着动。
“这只鸡足有三斤吧?”阿三止步看着问。 “还许有三斤半呢。是吃白米饭的鸡才能长得这样肥!”四婆答。 “这样又肥又嫩的鸡有钱也买不到呢。”阿三拉着枝儿往外走一面笑说,
“你们年底团年不用买鸡了,可惜我走了沾不着光。” 吃过午饭,妈带了孩子们到各亲友家辞行,一家吃一碗茶,不觉赶到掌
灯时方回家。 伯娘家早就打发阿齐姐来催请几次了。
  那里菜真不少,盘子挤碗儿,满满的摆了一大圆桌。孩子们肘子碰肘子 的嚷着要鱼要肉,伯娘同妈的两双筷子飞来飞去的挟菜,正在吃得热闹,忽 然阿齐姐喊四婆送菜来了。
  四婆笑嘻嘻的早走进来,打开提篮,捧出两个大碗往桌上送,说道,“本 来打算多做两个菜送来的,可惜来不及了。这乡下菜,没什么吃头,不过也 算尽我一点心思。”
  她说完走到枝儿后面问道,“你今儿下午跟妈妈出去拜客了吧,好半天 没到我家去。”


枝儿微笑点头。妈口里称谢四婆,伯娘就凑趣道: “四婆真是破费得很,这一碗红烧大头鱼就花钱不少了,还有那一大盘
也得宰两只肥鸡吧。”
  四婆一面谦虚笑着走了出去,阿乙姐见她走后,在旁低声冷笑道,“倒 是这碗鱼得花好几毛钱,那盘鸡还不是咱们家送去的。阿三可趁愿了,早上 叫他送去,他只嘟噜呢!”
难道真的杀了那只大花鸡了吗?四婆一向是非常好的人,绝不会做出这
样事来吧?不过阿乙姐这时象赢了牌九那样咧开嘴笑,大家又都说这鸡肉嫩 得好。
“真的四婆宰了花鸡儿了吗?”枝儿忍不住回头问阿乙姐。
“傻姑儿,快吃吧,吃到肚子里倒是真的带走了!”阿乙姐立刻笑答。 本来枝儿已经满眼含了泪,喉咙那一阵阵咸涩,咽不下东西了。听到这
句答话,她的筷子落掉地上,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孩子们见她哭出声来,大家却同时望着她笑,阿乙姐捡起掉地的筷子给 她,脸上笑得更得意。
  枝儿无论怎说不肯接过筷子来,她只低头呜呜的哭,妈看不过,走过来 替她擦泪,哄道。“不要哭,不要哭,枝儿是顶乖顶听话的,听妈的话,好 好的吃饭,妈更疼你??。”
  枝儿涨红了脸,还是不肯吃饭。她索性闭了眼哭,只望见那只花婆鸡满 身溅了鲜血,慢宕宕的一步一跌的变了一大团黑东西,可怕极了。
  “不想吃饭就别吃吧,存了食反不好。”妈见孩子仍旧不接筷子,所以 也不逼她,还说,“好,下地同阿乙姐回家睡去吧。”
“不,我要去问一问四婆。”枝儿忽然决心的答,一边跳下椅子就要去。 妈连忙拉住说,“这不许去问四婆,傻孩子。”

“不好意思的,”伯娘笑着望阿乙道,“都是阿乙姐多嘴惹的祸,你还

不快哄好了她,让你家太太吃饭。” “‘是非都为开多口’,”阿乙姐叹了口气笑着抱起枝儿,说,“乖姑
儿,饶了我吧,我们回家做甜茶吃去,吃饱了睡觉。” 枝儿见是阿乙来抱,挣脱不了,心里更加着恼,又不明白妈为什么不许
她去问四婆,却打发阿乙姐领她去睡,真是委屈极了。 她一路依然呜呜的伏在阿乙姐肩上哭个不迭。 阿齐姐她们看着都叹说,“看不出这孩子平常那么乖,也会发这么大脾
气!”
(初载 1929 年 9 月 10 日《新月》2 卷 6、7 号)

凤凰


  吃过中饭,看着姊姊们挟了书包都走了,爹爹上了车,妈妈换了衣服也 出了门,上房便静悄悄不见个人影儿,只有老黑猫团在软椅上晒太阳歇晌觉 打呼。
  枝儿懒懒的踱到偏院,只见张妈独自坐在床上板起面孔在那里缝衣服, 那个爱说话的王妈却跟妈妈出了门了。无聊的挨着房门立了一会儿,张妈仍 旧不作一声,这时天井中忽有一只黑鸟飞过,哑哑的叫了几声便停在大树上。
“这黑的鸟叫什么名字,张妈?”枝儿问。 “谁知道!左不过是老鸹喜鹊罢咧。” “你来看看,张妈,它嘴里还咬着一只小蚱蜢。” “没工夫,你妈要我赶紧做衣服呢!”张妈连头都不转一转,不耐烦的
答道。
  树上的黑鸟看了一会儿也就没什么可看了。枝儿踏进房内走了一圈,忽 见桌上放着一个吃剩的包子,使她想起小黄儿来。


  “我拿这个去喂小黄儿吧?”她带笑央求着道。她晓得张妈是不欢喜狗 的。
张妈这才微微转过脸来瞟了一瞟那半个包子,有气无力的答道,“拿去
吧。”
枝儿听说立刻拿了包子,跑出房门,高声喊起“小黄儿,黄儿黄!” “喂,我说,”张妈忽然有了气力大声说话了,“不要跑去门房,太太
有话不准跟当差的上街胡窜,知道吧?”
枝儿隔窗高声答应了,回身便跳出偏院,口里还喊着小黄儿。 近来在家里除了抽屉内躺着扭歪了脖子的洋娃娃之外,小黄儿算是枝儿
唯一的伙伴了,大人们谁也没工夫睬她,三个阿姊上了学堂之后也就口口声
声笑话她小孩子不屑理她了。小黄儿原是人家新送来的叭儿狗,它好象也明 白只有枝儿肯同它玩,每次当她喊着它的名字,不一会儿便见它纵着灵活的 身子,摇着尾巴一步一跳的迎面跑来。枝儿照例把手里的食物故意举得高高 的一直往前跑,哄小黄儿喘着气跟着跳。她有时回身站住,让小黄儿站起来 作揖作躬,伸出爪子来求讨,他们俩个这样玩,每每从前院到后院,由后院 转出后花园,种种把戏玩过了,小黄儿目的物才到了口,可是,它常常还跟 着她后面走半天。
  今天喊了好一会儿,前后院都走遍了,还不见小黄儿出来。跑进后园叫 了一周,仍然不见,她已有些厌倦了,忽然花窖后有一只小狗跑进来,她就 把包子抛过去。
  她顺步走到花窖后,想看一看花匠在那里做什么,才拐了弯,忽见那边 的小后门开了。这是谁开的呢?婉儿静儿要求过几次都没开成功,今天却是 谁那么能干居然开了这门。
  真是不可多得的机会,枝儿想到就赶紧探头小门外张一张,呵呀,门外 实在热闹有趣呢!

路上着实有意思:看呵——吱叫唤着推过的是水车,呜哑呜——呜—
—吹着长喇叭担着盒子过的是卖什么的呢?那是花花绿绿的糖果车子,那是

一担青杏和糖浆。可是这边来的老头儿背着什么来了呢?他手里敲着一面小 锣,一群孩子跟着那铛,铛,铛的声音走。
  老头儿走到一棵大树下就放下背上插满小玩艺儿的小柜子,拿出小板凳 来坐好,手上的小锣已经不敲了,可是此时孩子们愈聚愈多,团团的把他围 起来。
  到底他们玩什么呢?快去瞧一瞧呵!枝儿一纵身便跑过去往孩子们里面 钻,好容易才挤进去了。
  原来老头儿在那里捏东西玩,这倒有玩头。他的小柜子上插着各样的小 玩艺儿,有花花绿绿穿着戏装的花旦,武生,有碧翠的小西瓜,有带着红冠 的大公鸡,有雪白的水鸭子,还有几样说不出名字来的好玩东西,真看不过 来呵!这时老头儿已经动手捏东西了。
  孩子的眼都聚集在老头儿手上一块黄蜜色的面。这做什么呢?一撕作 两,一大一小,却又连在一起。
“嘻,嘻,要做什么?”两个穿花衣服的孩子睁大眼咧着嘴念道。 “猜猜看!”老头儿拿袖子擦了擦他通红的大鼻子,眼皮也不抬,仍旧
做下去。 “有头,有身子,有手,”不知谁高声的念道,“有脚。鼻子眼睛呢?” “有鼻子有眼,我晓得,这是个小娃娃吧!”一个很得意的声音叫道。 “小娃娃的嘴噘得这样高多难看,身上也不会长出毛来呀。”老头儿忙
忙用竹签弄着一边说。
“我知道,是个小毛猴儿!”一个孩子急喊道。


“做个‘猴拉屎’吧?”不知那个搭这话。 “脏死了!”一个女孩子尖声喊道。大家便很得意笑起来。 老头儿总不作声,又捏起一块红白色的面,把猴儿的双手拉起来捧着它。 “猴儿偷桃吃?” “这是孙行者偷蟠桃,大闹天宫。”老头儿缓缓的说,拿彩笔着意的描。 “这个我要!”一个小姑娘高声喊。
“我要!”一个男孩子伸手先去夺。
“八个铜子。”老头儿说。钱交过来就交了货。 那男孩子拿了猴儿,高高的举着跳出人圈子回家去了。真可惜,大家还
没得工夫细细的看一看呢!孩子们都回过头来狠狠的望着那跑走了的男孩,
那先说了要的小姑娘这时差不多要哭出来,眼睛里是水汪汪的。 “没有黄面了,捏个别的东西吧?” “不,我要那个猴儿。”小姑娘快要流泪了,旁边的孩子就代出主意道。 “捏个红猴儿。” “不是样儿!只有‘红孩儿’,那有红猴儿的。”老头摸着胡子沉吟说。 “我不要红猴儿??”小姑娘颤声叫。 “姑儿别急,有许多东西比猴儿好看的呢。你想想捏什么好,鸟儿狗儿
猫儿我都能捏出来,不好看算我的。” “还是鸟儿精致些,”一个娇嫩声说。 “那末,捏个老鸹!”一个顽皮孩子笑嚷。
  “老鸹漆黑的,难看死啦!我不要。我要捏个顶好看的鸟儿,身上长着 各式各样好看的毛的。”

“那末,捏一只凤凰,包管对你的心。”老头儿说完就把面前几个小抽
屉都打开,他匆匆在这边揪一块红的面,那边揪一块绿的面,还有蓝的黑的 白的一霎时都揪出来,一只手飞来飞去不知弄了多少块颜色面了,凑到一齐 又把它分开,只见用过竹签子剔弄又用彩笔描画,不多会儿,真的做出一个 花花绿绿的拖着长尾巴的鸟儿来。
  “不好看算我的!”老头儿掷下点眼睛的黑笔,得意的歪头看一看,又 用铗子在鸟的头上捏出一个鲜红的冠子。
  加上个冠子更出色了,若不是亲眼看着他拿各样颜色面捏出来的,谁不 相信这是天上打发下来的神鸟呢!孩子们正在咧开嘴欣赏着,那小姑娘惟恐 再失掉机会,赶紧把钱递过去,把面鸟夺过来。
“别跑呵,让我们也看一看,没人抢你的。” 小姑娘见旁边许多孩子这样喊,只好高高举起来站住。 越细看越好看,满身华丽的羽毛不说了,还有那长尾巴,象一把花折扇
一样打开了,那小黄嘴,小红冠儿,衬上漆黑的小眼睛,咳,真真可爱! 枝儿与大家正望着啧啧的赞赏,那老头儿开口道,“谁还要做?” 同时有三个声音叫道:我要。枝儿也喊了。 “要三个吗?好,我一齐做三个出来。”老头儿说完把发光的小眼睛擦
了擦。他的手象变戏法的样子,一霎时红的绿的黑的白的,面块都捏到手里,
签子铗子如飞的动作,谁的眼跟得上他的手那么快呢?不一会儿,果然捏出 三只一模一样可爱的鸟儿。
“谁要?快来拿!”老头儿微笑举起来示意。
“我说要的!”两个孩子欢叫着把钱数了交过去,就把面鸟夺过来。

“这个我要的!”枝儿连忙挤向前面喘着气伸出手来接。 “钱呢,小姑儿?八个子一只。”老头儿见她手里没钱就板起脸说。 枝儿这时才知口袋空空的拿不出钱来,脸上急得通红,可是她说,“妈
出门了,等妈回来给钱。”
家里有老妈妈和当差的可以要钱的吧?”老头说。 “妈说过不准跟他们要钱花。妈回来我一定跟妈要来给你。”枝儿颤声
的央求,眼看拿不出钱来,那个可爱的宝物就不能到手,她真急坏了。
  老头儿还没有答话,只紧紧捏着那面鸟不放,这时站在枝儿背后穿黑背 心的男人已掏出钱来递过去,说道,“小姑儿,我给你买了吧。”说着他把 那面鸟放到枝儿手里。
  枝儿赶紧接着,也不知向那人说什么好,说谢谢吧,那是陌生生的人, 怎好意思开口呢?她想着红了脸低头站住。
  这时老头儿已经把柜子背起来,敲着小锣去了。那群孩子有散的,有跟 着走的。
“你几岁,叫什么名字?”那人拉起枝儿的手笑和和的一边走一边问。 “六岁,叫枝儿。”枝儿答,她不知不觉跟着这人走。 “家住在那里是不是?那个小门是后园门吧,总不见开的。”那人回手
指枝儿出来的后门道。 “对了,常常锁起来的。今天恰巧开了,我打那里跑出来玩,谁都不知
道。”枝儿说到这里自觉很得意,心想一会儿跑回家去告诉婉儿她们在这里

看到什么,够多有趣,这手里的面鸟也够她们眼红了吧! 他们领着手一边走一边说话,他很亲热的摸着她的辫子,夸美她的头发,
又打听她家里有什么人,爹爹做什么事。

  枝儿都据实告诉了,但提到爹爹做什么事,她只能说出他每天早起出门 办公事,中午回家吃饭,吃过饭连忙又得去,直等到姊姊们下了学才又回家, 大家都坐在一齐吃点心,有时妈还做咖啡或是蔻蔻茶。
  说着不觉已经走出胡同口,另转入一条小街。那人从口袋掏出一把花生 仁笑眯眯的让枝儿吃。
“妈不叫在外边吃东西的。” “吃几个不要紧,妈又不在跟前。” 花生仁香味的引诱力到底比什么都大,枝儿伸手接过来。
  吃着喷香的花生,拿着顶爱的玩物,枝儿此时快活极了,已经看不见那 小门,更想不起回家的事了。
“你有没有好朋友?”那人问道。 “什么是好朋友?” “好朋友就是顶喜欢你,顶喜欢同你玩的人。” “妈妈是我的好朋友。”
“妈妈是妈妈,不能算好朋友。她也没有闲空陪你玩耍,你还有许多姊
姊呢。” “婉儿姊没上学的时候,我们天天一起玩,上了学堂,她就不理我了,
她同静姊姊常常藏在一起玩,我走去,她们就叫我走开。”
“你可怜得很,我做你的好朋友吧!我顶喜欢同你玩了。” 枝儿在家里原是闷得慌,那里有人同她说这种亲热话,她喜欢得不知怎
样好,只觉得快活得快要流出泪来。
“你喜欢我做你的好朋友吗?”那人见枝儿默默出神望着他,笑问道。 “你是我的好朋友!”枝儿还有些不好意思的答道。 “往后你就叫我好朋友吧。”那人很快活的笑着拍枝儿的背说。 说着说着,转弯抹角的已经走出小街,那人问道,“你看见过真的这样
的风凰没有?”
  他见枝儿摇头,接下说道,“我带你看去,我家里有一只,可比这面捏 的好看多了!”
“真的吗?”枝儿惊喜的喊,“真的有多大?你带我瞧瞧去。”
  “哼,真的凤凰比你还要高一点,那把尾巴张开了象一棵小树一样大, 上边的毛可比这假的美得多了。你想看,我就带你去,可是你得乖乖的跟我 走路,不要一会儿又吵着要回家。听明白没有?”那好朋友满面带笑又说, “因为你是我的好朋友,我才带你去看呢,别的小孩央求我多少回,我都没 答应。”
  “我是家里顶乖顶听话的,那个姊姊都比不上我,张妈常常说。好朋友, 你带我上你家去。”枝儿央求道。
  好朋友满口答应了。又转了一个弯便是大街,这路上的是许许多多新奇 东西,真叫人忙不过来看!叮叮??走过去是洒水的大车,嘟,嘟??飞似 的穿过去的汽车,那一长队穿着黄裤褂,帽上挂一大球穗子,吹着喇叭打着 鼓走过的是什么人呢?这边那边窗户内摆着奇奇怪怪许多物件都是什么用的
  
呢?那些人们都是忙忙碌碌的走路,毫不要看,也真奇怪呵! 最使枝儿快活的是好朋友真好,他凡问必答,他是什么都懂得,永远没
说过一句“谁知道!”或是”打破沙锅问到底!” 说着话不一会儿已走完一条大街,走进一个大门洞,车马行人来来往往
的很多,据说这是城门洞,晚上等城里的人都睡了觉就把它关起来。 城门洞外面有一条哗哗流着水的河,这一边有几只大船停着,那边有几
个小船撑来撑去,那些船只有洗面盆那样大小,可惜看不清楚那撑船的是多 大的人儿,也许都是小娃娃吧。
“小娃娃那能撑得动船呢!船走远了就显得小了。”好朋友给她解说道。

  河上有条长桥,上边走来七八个毛茸茸黄色的象马比马大腰背驼肿的东 西,后面有两个满面灰黑,穿得破烂象要饭样子的人赶着走。呵呀,走近前 去,真吓死人呢,那东西比马难看得多,那长长的毛腿,提起来踢一下。可 了不得!
怕,怕,枝儿心跳得狠,拼命的紧握住好朋友的手,往桥的一旁躲。 好朋友一手扶着她的肩,一手遮看她的眼,嘱咐她不要怕,这是骆驼,
有好朋友在身边,什么东西都不用怕,他敢打骆驼,若是它咬人。 提心吊胆连眼都不敢睁的走过了桥,耳边听不见那怪东西走路的声音
了,枝儿这时倒觉得有些可惜,方才怎不看一看那怪东西眼里冒不冒火,鼻
孔喷不喷烟呢!也许这就是故事里说的怪动物,小王子骑了去寻宝物的。 她对好朋友讲了那故事,好朋友答应了将来也弄一只给她骑,寻到宝物
回来,她就变成故事里的小公主了。
  面前是条大路,两旁都是高大的树,树荫底下走着,微风阵阵吹来,舒 服极了。树上吱吱喳喳缓缓的飞来飞去的是什么鸟呢,叫得这样好听也没人 要捉它们。
“你不累吧?快到了。”好朋友望着她问。
  “不,”枝儿摇摇头接下说,“唱得很好听的这都是些什么鸟呢,也没 有人看着。”
“这样鸟多着呢,谁都不要。我家里要多少有多少。”
“你那只凤凰会唱吗?” “会!什么都会唱,有时高兴还飞起来绕着我唱呢。它满身的毛比缎子
都鲜亮,飞起来别提多好看!”
  这更有趣了。她脑中立刻浮出一幅好朋友立在中间,一只彩鸟绕着他飞 唱的图画。


“你的凤凰谁给你的?”她想这大约是神仙给的了。 “我自己到山里捉来的,什么时候我带你去捉一只。他们大人都怕同小
孩子出去玩,嫌小孩子麻烦,我倒不是,若是小孩乖,听我话,我顶喜欢带 着去玩的。”
  他这一片话直灌入枝儿小心窍里,他实实在在太好了,能干,和气爱小 孩,要求什么都舍得给,除了在故事里说的仙人外,简直没有看见这样的人, 也许他就是仙人吧。想到这里她觉得既不敢问一句,连头都不敢抬起看他了。 一大半是喜欢过度一小半是害怕,他觉得自己身子有些轻轻的要飘起 来,眼里看东西都不大清楚了。这树林子,这草地野花,那远远的茅屋河桥
  
看来都有些象童话上的彩色插图,有几幅画是小王子遇着仙人的,眼前光景 真有些象,可是她不能往下想了。
  正在迷糊的走着,忽然好朋友一撒手往一边飞跑了去,后面有很熟的声 音喊着赶过来。
“可找着了!快同我们回去。” 枝儿朦胧的听见这话,正在犹疑,只见王升已经一把抱起她。 “可好了!快跟我们回去,太太不依我们呢!”花匠满头是汗喘着气喊。 枝儿仍旧不作声出神的望着他们,他们俩大声的拉着她的耳朵问道,“认
识我们吗?小姑儿,小姑儿!” 他们俩发了狂似的怪喊,王升便抱她上了坐来的洋车,花匠也上了自行
车,枝儿这时好象睡醒过来似的,看清楚眼前确是换了人,是王升和花匠, 好朋友不见了。
“好朋友呢?”枝儿急问。 “回家去,什么好朋友!”王升听明白她的话,却这样大声嚷着答。 “我不回家,我要去??”枝儿带着哭声要求,她拼命的挣扎,想从王
升身上跳下来。 “哼,便宜那小子了!她还没醒过来,怎好呢!小姑儿,别怕,别怕,
我们回去。”??王升一路仍旧高声怪嚷,时时还使劲揪她的耳朵叫她名字,
问她认识不认识他,由他喷出来旱烟的臭味,薰得人作呕,真讨厌。
(初载 1930 年 3 月 10 日《新月》3 卷第 1 期特大号)

倪云林


  “可惜我不是吴道子,不然昨天那光景正好画一幅很神气的饿鬼图!” 倪云林坐在阶前晒着背,忽然记起昨日给散资财与亲故的情景。
  这时正是十月底,江南晚秋,晴朗可爱。花坛里十数株黄英,浴着日光 透出清香,几个粉蝶蜜蜂紧绕着花飞。
粉墙畔三五竿修竹,垂着碧叶伶俜的立着,幽静宛如绝代佳人。 “清閟阁倒可掉头不顾,这院子的花竹,却未易忘怀!”他悠然顾盼着,
想着自己所定的游踪,嘴里却吟哦着“未能抛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 “官人,今夜没有米了。”一个老家僮缓缓走来说。 “仓房里都没有了吗?”倪家米素来都向仓房里取的。 “再有十个仓房也会拿干净的!”老家僮微咳着笑答,他的不自然笑容
告诉主人昨日的事迂得可怜。“咳,我活了七十岁也没有见过昨天那样的事, 平时一个个都是有礼有貌的,原来一斗米量少几粒都会红了眼动手动 脚??”
  云林知道这老人家要发一发牢骚了,却不知要唠叨到几时,只得打断他 的话。
“到隔壁借一两斗去吧。横竖他们也不在乎这些。”
老头儿苦笑了笑,应着懒懒的踱出去。 望到这老人忧郁不胜的神色,他心里微感不快。立起来绕院子走了一周,
便喊小僮叫看轿。
不多时他上了轿吩咐到城外去。 轿夫知道又要到那空旷地去了。抬起轿子,依着往例,只捡僻静小路走,
一会儿便到城外了。
  其实一样是蔚蓝天空,罩在郊外,便自不同。面前一片黄碧渲烘停匀的 旷野,嵌上空明清澈的溪流,几座疏林后有淡施青黛弯弯的远山黏着。诗人 浸在这秋光里,方才的不快早溶化了。
轿子在一座林子前停下来。云林便在树下闲步。林畔一湾碧绿的清溪,
倒映着疏点丹黄的枝柯,美极了。 秋日山野调色的富丽,益使他坚信山水不能着色。林下幽静得令人意消。
他恨不能把清閟阁立刻移到这里。
  “远山掩映溪纹绿,萝屋萧然依古木??”不一会他吟咏着这两句新诗, 落叶在脚下沙沙响和。
  来回不知走了多少时,抬头一望,远山入云,天半起了朱霞了。此时林 外微听得有人低语:
  “我就看不出这个地方有什么好玩,又没有山,又没有水,石头都没有 一块生得雅致的。直呆这么久!”
  “就是这些树也比不上侯府里的好看呵!他们园子里的梧桐,松柏够多 好,三伏时坐在树下象浸在水里一样凉。”


“得了你怎么知道那样凉,你又没有去歇过。” “隔壁老王说的。若不是大官人脾气怪,我们俩现在也可以在侯府里歇
歇了。今早人家又来请了两回。” “三九天坐在树下,侯府里也不见得比这里暖和。”

  “你真是死心眼,在侯府歇着;还怕没有茶喝,没有点心吃!至少也有 椅子坐哪,不用挺得腰酸了。”说到这里只听捶腰声,低低怨道:“莫非来 会什么神仙?太阳都下了,还挨在这黑树林里。”
  到家后在烛光下云林写了一幅画,题了新诗。画中意境,自觉与人不同, 心想怎得王叔明来,看他怎说。
第二天叔明邀来了。壁上新贴的画,墨晕尚未干。 “遥山掩映溪纹绿,萝屋萧然依古木,篮舆不到五侯家,只在山椒与泉
曲。”叔明把画上新诗吟哦一遍,点头道,“别有天地,不差,诗如其画, 画如其人!”
“谁不是画如其人的?”云林笑道。 “我说的是意态萧然的人,”叔明也笑了,“画上萧然并不难,难在萧
然而有物外情。第三句似乎有点来历,听说昨天侯府又来请你去,你躲得不 知去向。”
“那地方岂是我这懒人去的!” “我看你任什么地方都懒得去,惟有出城不懒。” “出城若没有轿子坐,说不定也懒得去。” “我就不佩服诗上这一点,”叔明笑道,“那见住萝屋的人,出门还要
坐篮舆,岂不是‘稻草盖珍珠’?”
云林见说,不觉也笑起来,道,“第三句原是胡凑上的。” “我们这样人上山去倒是得有篮舆的,不过萝屋不见得一定可以住。我
向来主张舒服的,逛山时不但要轿子,索性连家僮食盒都带着,遇到幽胜地
方,便住下来也方便。” “带着大队人马,那里象逛山,倒象上任去了!”云林哈哈笑起来。 “若不是这样,不会舒服的。” “要舒服,还是蹲在家里看看花,吃吃酒舒服多了。”说到这里,他停
了停道,“所以我常说不去逛山就罢,要逛就要去些俗人不到的地方,还要
独自去,方才觉得有味。若是还得带一些家人,赶到大家去的地方,那不如 就到城里娘娘宫,大佛寺玩一趟倒有趣些。”
“若是不带人去,还要到些幽僻无人的地方,饿了没得吃,冷了没地方
歇,那在我是什么趣味也觉不到吧!” 在笑声中云林心下说道,“这个人,若不是从小就仗他好舅舅的熏陶,
此时只是个画师罢了。”
一个月后王叔明又来到清閟阁上。 阁内寂然无人,书案上笔墨凌乱,窗上湘竹瘦影,婀娜摇曳着。正才过
午不多时,他不忍去扰主人清梦,只在阁里徘徊。 忽见壁上新贴着三幅水墨画,过去一看,才知是主人的新作。 “来了多时了?”忽听背后有人这样叫。 “才一会儿,”叔明笑,“从今懒瓒的宝号可以不要了,已经写了这些
画!” “你看还要得吗?”
“我看荆关也不过如此。” “荆关是不敢望的。”云林一向只推崇荆关,不象别的画家一味尊重古
人,他是不信古定胜今的。

  茶送上来,叔明一边吃,又道,“这几幅压倒当代一班人了,就是大痴 也??”
  云林谦让不遑的说,“大痴那里及你?你却常把他放在前头。我总觉得 他多少还脱不掉时下纵横习气。”
“他的浑厚蕴藉,倒是不可多得的。” “蕴藉还可说,浑厚未见得吧?”
  谈笑之前,不觉日斜。叔明濒行时,重立在画前着意看了一会儿,指着 那幅《万壑秋亭》图说道,“我最爱这一幅。以前你总是写些秋林平远,古 木竹石之类。有那萧然谵简的意境,有那惜墨如金的笔致,格调自是高了; 不过那是毫不费气力的。那种画说不出为什么,我总觉得有点不满意??”
“那是不满意我的懒吧。”云林笑说。 叔明见说也笑了,道,“现在我明白了,从前你是缺一点蕴藉浑厚。现
在你是不缺了。这万壑真写得出。”说着正欲走出去,忽然返身回来对着画 道,“方才我总觉得今天的画有点新东西,从前没见过的,看原来却是这个!”
云林顺着他手指看去,却是个亭子,正欲说话,叔明又道: “你一向笑话我们爱把亭台楼阁搬到画里去,你是有了扶杖的人都嫌多
余的。这回三张画里都有了这个,敢是有什么新见解了吧?” “这个连我自己都未觉到!”云林笑说。他想到月前在山中遇雨狼狈的
情况,很是好笑。“这里没有个亭子也许显得空一点。”
“这里,这里呢?”叔明指看那两张的亭子笑问。 “也是有个亭子好吧!”云林应着笑了。“其实我也没想到画这许多亭
子。倒是有风雨的时候,没有亭子真不得了。”
“上回你上山去碰到下雨吗?” “岂但碰到雨,差点冻死了。”云林提起来还觉得身上发冷似的,把手
紧紧拢在袖里,“上山时便下细雨,那米家山水,倒是真迷人,我只顾慢慢
走着玩赏,不知走了多少路,听见惠泉寺已敲晚钟,那是快天黑时候了。雨 是夹着风大起来,雨伞已经遮不住,身上湿透,一边走一边抖嗦,心想再找 不到地方避一避雨,也许就冻死在这山路上了。”
“树底下,崖石底下都可以避一会的?”
  “不行,不行!”重提起来还觉得可怕,也可知那天风雨是如何可怕了。 “好在走了一会,忽有个砍柴的走过,告诉前面有个山亭可以避雨。”
“我问他回了些柴,在亭子里烤一烤火,衣服才干了。天是很黑了,简
直看不见路,正在不得主意,家里恰好派轿子找来了。” “可见篮舆还是少不得的!”两朋友一边说笑走出去了。

  云林五湖倦游回来正是黄梅天气,终日下着牛毛雨。阁里残余的书画, 都黏滋滋的生一层绿霉,摸一下就得洗一回手。门窗关着黑得不见人,敞着 却又不时吹进街巷臭沟子的气味。
  连日虽然下着雨,清閟阁上却不断的有亲戚故旧来探望。他们都是带着 专诚并人事来问候。主人一向怕会客,近来因家中减政,辞了阍人,有客来 一直往里走,碰到面只好会了。主客寒暄三两言后,常默然相对。有些自以 为解事的风雅人,就絮絮的与主人谈诗论画,推崇一番之后,便诚恳的请求 墨宝。
今天又来了一群爱好风雅的客人,围了主人求诗画。云林耐烦不过,只 得默然笑应着。正在无可奈何时,叔明恰好来了。 叔明见样,笑道,“我看大家都同我一样主意,没收到画债是不甘心空手走的,好歹挥几笔吧。”


  附近三几个亲友见说齐声道,“来清閟阁如入宝山,谁肯空手回去。好 歹大笔一挥吧!”
  云林苦笑着默默走进里阁画案前,心中纷纭不悦,懒懒的提起笔来。早 有书僮把纸铺好了。
  客人听见主人写画去了,一个个蹑足含笑走来围了画案。云林连头都不 侧一下,只顾向窗栏出神。
  一会儿伸纸连写了三四张竹子,以为可以了债了,谁知面前画纸却不绝 的铺上来。众人口中说着好话,陪着殷勤的笑,掷下笔走开去是神仙也做不 出的。
  云林只好毫不思索的一张张画下来,此时阁内气味渐浊,知意的书僮, 又频频向宝鸭内添香。叔明见他朋友脸色青黄不堪,只得上前说道:
“天已要黑,主人也得歇一歇了。” 那些已经拿到画的客人都答该去了。
作别时客人益发殷勤的恭维,三五个文诌诌的先生还絮絮的谈诗画,有
一个年老些的高声说道: “此真所谓写胸中邱壑,作文章所谓一气呵成,神来之笔也!” 云林已经疲乏极了,听着这样恭维话,更加不耐烦,低低叹道,“写什
么胸中邱壑,写胸中晦气罢了!”
  几个站得远些的客人,尚未听清楚,那老者以为云林必是答他方才的话, 抢前说道:
“您说写胸中什么气?”
叔明早听清楚他朋友的话,他看了云林一下,代答道: “他说,写胸中逸气。逸字下得好!” 大家很小心的记着这画家的话,当下殷勤道别了。
(初载 1931 年 3 月 30 日《文艺月刊》2 卷 3 号)

千代子


  自从支那料理屋的小脚老板娘来了之后,这京都市外不景气的大文字町 的人们,尤其是女人及小孩子,忽然显得格外有生气起来了。没有看见顶不 肯白费光阴的酱油店的老板娘天天早晨站在鲜果店门口同他们的老板娘吱吱 喳喳的,又说又笑吗?糖果店的大女儿似乎也因为有了有趣的新闻,特得了 家长的体谅可以向对门木炭店的二掌柜公开的挤眉弄眼的谈笑了。孩子们更 象忽然发现了什么奇迹一般。下了学那一天不是三三五五成群结队的走到料 理屋左右,交头接耳的嬉笑嘴里嚷嚷要见老板娘呢?有时等急了便大家拉了 手成一个圈儿转着走,口里唱“呛——呛——呛——小脚儿呛,南京呛,” 再不见出来,淘气的孩子便大声唱“南京姆士呛——”直到料理店的伙计小 顺出来开了嗓门,提起山东调子嚷了几句,还得张了胳臂赶小鸡那样,嘘, 吓,嘘,才把他们算是轰走了。
  这些鬼灵精的孩子们有时还不甘心走,他们一个一个回头向小顺作鬼 脸,学他的声调说“伊奴,八哥,八哥,伊奴,”女孩子就放声叫“南京姆 士,小脚儿姆士,”有一回不知是那个女孩子提高嗓子叫道“南京小脚儿伊 奴八嘎!”大家哄然放声的笑,于是大家高声叫喊。料理店的老板看血本的 份上当然犯不着赌一口气给孩子们闹关了门,常常倒转过来喊小顺儿别同他 们胡闹。“君子不同小人斗”这样的话一说,血气方刚的小顺就平和了许多 了。
这一天孩子们又起了一会哄,见没有闹出什么花头来,有些便无精打采
的走回家找糖吃,有些拉了学伴跑到神社前的空地上抛球捉迷藏去了。 大人们看着孩子们的起哄,都咧着嘴笑,这兴头比赶除夕的八坂神社的
庙会差不多吧。本来呢,京都市民是出名的和蔼有礼的了,他们为了他们的
令誉,对支那人原也是一团和气,绝不象那暴发户的江户儿见了死老虎还要 打几拳才痛快。可是自从上海之战以后,支那虽受了相当膺惩,但不幸的是 日本健儿也送掉了不少的命,禁不得各大日报天天用大号字登载前方消息, 用大号字载着国难的社论,尤其是那挂着铃铛飞跑的送号外人,常常在半夜 把大家从温暖的被褥中闹出来给与一种永远不忘的又惊喜又愤慨的消息。这 样种种薰陶习惯,近来这古道的京都人已多少变更了性情了。
孩子们分散之后,街上忽然冷清起来。吉田鲜果店的老板正色的向他的
朋友中村君发议论道,“无怪乎上星期公论堂那个演说的讲,支那人,男的 是鸦片烟鬼,女的一多半是瘫子,那三寸的小脚儿,你想她能做什么事,这 还是我们日本人没有拿准主意,在上海若是连着打下去,还不灭了他的国 吗?”
  那个朋友也记起先时主战派的演说,讲支那人怎样怎样没有希望灭她真 是容易的事了。他也是受了报纸薰陶的人,当然也同意朋友的议论,他笑答 道,“如果我们去年什么都不管,打下去,此刻你我都可以放量吃支那料理, 玩支那女人的小金莲了。哈,哈哈。”
  “什么,你们要玩支那女人吗?”老板娘脸上微微发点热,在屏风后带 笑喊道,“请你们留心日本女人的拳头呢。”
老板娘说着已经走出来,中村迎着笑说,“我们商议娶小脚姨太太呢!” “我就不明白,走不了路的小脚婆娘,弄来家做什么?” “玩罢咧!”中村哈哈哈得意的笑,他的笑声似乎这事情真是有了影子

的样子了。 “中村君,你再说,我要告诉你的太太了。”老板娘恨恨的笑又指丈夫
道,“若是他弄一个,你看着吧!” “说得好象真有那么一回事似的。”吉田叹口气,喝了一口酽茶,又道,
“弄一个。拿什么养她。现在自己连吃咸萝卜白饭都要打算盘呢。我早就看 透了就是灭了全支那,我们还是我们罢咧。讨小脚姨太太的还是那些军官, 那些政客。”
  “这话也有相当的理由,全世界都在闹经济恐慌,那一国的商人都嚷不 景气,谁叫我们做了商人呢。”中村停了停才说。
这不景气三字一提起来,大家触动了心事,再也提不起兴致来谈闲天了。 中村讲了几句不相干话,便在席上弯了弯身道了再会穿上木屐去了。 “爹爹,你们方才笑什么来的?”千代子从里间来笑问道。
  千代子是个眼圆脸圆,头发漆黑,具有东洋女孩子美点的女子,她已经 满十二岁了,还没有弟妹,夫妇俩不由得不把她当作活宝一般了。
  “唔,”父亲似乎答不出来,也不高兴再讲,只应了一声。母亲便接下 去说,“他们俩商量着要去支那娶小脚儿姨太太呢。”
  千代子看见爹爹脸上不屑的冷笑一下,她便说道,“我知道爹爹不会做 这傻事,中村伯伯倒说不定。是不是,爹爹?”她一边说着摇着父亲肩膀问。 “你看事比妈妈聪明得多了。”吉田拉了女儿一双肉软的手儿放在鼻上
嗅。
  母亲拿着火筷子拨火钵的炭,古铜的水壶嗤嗤的开了,她掀开茶壶盖放 了撮新茶叶,冲了开水进去,倒出两杯茶来,递与女儿,一杯叫她递与父亲。 因为不景气,这几个月来,吉田老板娘没有买过西洋点心或团子屉饼玉关之 类给丈夫女儿作下午茶吃了。近来都是吃一两块廉价的和制洋糖喝一杯热茶 便把下午混过去,现在的茶算得是今天下午的茶了。
“妈妈,忘记告诉你一件好笑事情,今早上学的时候,我看见那小脚儿
婆娘了。”千代子一边说,面上忽然露出笑意,好象还有余味的一般。 “在那里看见?”老板娘的茶似乎觉得特别可口,长长的吸了一口。 “真的看见,在内山医院门口,抱着一个小娃子。我因为很想细看她的 小脚儿,就跟她走了几步,那知道她倒走得很快,那对小脚儿得,得,得的
在马路上飞走,象马蹄子一般,好玩极了。”
“又有说小脚儿好玩的了,真是奇事!”老板娘看着丈夫笑道。 “爹爹,你信不信?只有这般大呢,”千代子说着用手指张开比了比。 “我看见过。在神户,大阪,多得很呢。”吉田说着划了洋火点了一根
纸烟。
  “昨天百合子问山本先生支那女人为什么要缠足,她们不怕痛吗?先生 说支那男子喜欢小脚,她们便缠脚罢咧。先生又说支那女子很糊涂,男子叫 缠足便缠足。女子缠了脚便不能自由行动,男人要怎样就得怎样了。”千代 子很用心的一边回想一边说,“唔,他还说支那男人因为女人缠了脚不能自 由,他们就可以自由的出外弄姨太太回家来呢。”
  “我们日本女人可不会那么糊涂。”老板娘见丈夫没有答话,她洋洋的 说。
  在千代子脑子里,浮现着的支那女子真是怪物。在家里软得象一块生海 蜇,被水冲到那里便瘫在那里不会动了。偶然立起来走路,却又,得得,得
  
的象马一样走得很快。 她闷闷的伏在父亲肩上想了一会儿,她真想看一看那双神秘的小脚儿,
它果然是两三丈布条包成的吗? “什么时候能看一看她们怎样裹那小脚儿才好呢。”千代子叹了口气说。 “又脏又臭罢咧,有什么看头。”母亲连忙答。 黄昏近了,老板娘下到厨房里。这时空间里充满了烧小青鱼的腥味。这
是千代子顶不爱吃的一种菜却天天得吃一次,“这还不是为了省钱,”那天 妈妈对她解说她要买这样小鱼的话时,声音是哑的,只差没有流下泪来。千 代子什么时候想起来都觉得可怜,真想痛痛快快替妈妈哭一回才好呢。
  她闷闷的站起来把上学穿的酱红裙子折好,放在壁橱的架上,用父亲的 小皮箱压着,明天早上穿就很平整了。这是很麻烦的事,家里本有前年买的 一个电气熨斗,母亲却收起来不肯拿来熨衣服,怕费电,又多一点支出了。 正在此时距离三四丈远的支那料理店炒莱却炒得很热闹,油香肉香夹着 炒菜铲子的急忙清脆的响声,一直送过来。前年,上海战事以前,千代子一 家曾去支那料理店吃过一回饭,差不多样样东西都很可口,碗碗里都装得满 满的,末了却吃一个空,大家饱得发胀,只花了两元饯,连会打算盘的妈妈
都啧啧叹服了。啊,真香,怎样能再吃一次。 千代子咽了一口吐沫,忽然想起早间山本先生讲的话来,立刻跑出来向
父亲道:
  “爹爹,山本先生说支那东西真是又多又便宜,象平常做买卖的人家每 天都可吃大条鱼大块肉,桌上一摆就是十来碗菜。他常到朋友家吃支那料理, 他是到过支那的,亲身经历过,一点都不扯谎呢。”
“你嗅到支那料理味儿嘴馋了吧?”父亲正在整理帐本,回头笑了笑道。
  “其实真是好吃,我觉得比西洋料理好吃些。”女儿见说对了也笑了, 她接下说,“我们也去支那做买卖去吧,爹爹。”
父亲沉吟未答,千代子又补一句,“山本先生说满州是我们日本生命线,
日本人去到满洲就有生命了,都住在日本将来是会饿死的。爹爹,他说的很 对吧?”
“对是对的,可是我们去不了。”
“怎么去不了?” “原因多得很,讲给你听,你也不懂。” “我懂,你讲好了。”
“再说,支那不是抵制日货吗?你不懂呢?”父亲微微伸了懒腰,把看
帐本用的眼镜卸下来。袖了手呆呆的望着火钵子。千代子明白爹爹这是想心 事了,不敢再多言语,只轻轻的念道“支那人讨厌啊。”无聊的走去厨房了。 第二天是星期,吃过早饭,已是八点,还出太阳。爹爹上柜台前坐地去 了。妈妈沉着脸在楼上打扫。千代子抱着一堆换下来的衣服走到水槽边,放 了洗衣盆,拿出搓板,拧开水管,让水哗哗的放。她不知为什么,今天也特 别的觉着不快活,连早晨父亲特意给吃的苹果,吃到嘴里都不香。她把卷袖 绳高高的束起两袖,露出红润的胳臂来,手放在盆里,觉得有点冷,抬头看 看天,天还是阴沉沉的,她拧住水管,正待放衣服下盆,只听妈从楼上后窗 叫道,“千代子,别洗啦。百合子来约你洗澡去,快出去吧。她等你呢。钱 给你,接着。”妈把一个五厘钱掷下来,随后又掷了两条毛巾。香胰子楼下
有了。

  千代子象是忽然遇了大赦一般,面上登时满了笑容。澡堂在日本真是女 子的洞天福地,尤其是在阴冷的秋日。试想在阴冷的日子从一间四面都透风 的木板纸窗子做的房子换到一所热汽满屋的温室里会觉到多么舒服呢。好处 还不止这一点,一班人恐怕觉得最难得的是只花五分钱,由你洗到完时用无 穷尽的干净热水吧。难怪酱油店的老板娘,糖果店的大姑娘一去就洗三四个 钟点,有些是谈天的聪明女人,简直把澡堂当作她们的茶馆了。
  “妈,我去了。”千代子喊着穿上一双半新木屐,披上一件单外衣,洋 洋得意的跳到外间。百合子正倚在帐台前同父亲说话。
  百合子,比千代子大两岁,是个长身圆脸,眉毛漆黑,皮色红润,刚懂 些事理,很信服大人话的女孩子。她简直是小学校三个先生的留声机,她常 常背出先生说过的话,一点都不错,甚至一些语助词,都不会遗漏一两个。 所以先生们都非常喜欢她,常常拍着肩膀当着人夸奖她,说,“她可以作日 本少女的模型。”
  近来山本先生常常特别灌入学生爱国思想。他说,爱国就得打敌人,第 一个敌人却是露西亚,可是露国大得很,挂了红旗以后,又一天比一天厉害, 日本同她打得先扩大自己的实力,唯一的方法,就是吞并了目前动乱无止的 支那。说到支那,他常常冷笑道,“支那真是一只死骆驼,一点都不必怕呢。 你想男的国民整天都躺在床上抽鸦片烟,女的却把一双最有用的脚缠得寸步 难移。实在说,这还不等于全国人都是瘫子吗?”学生想象到一国人都是瘫 子的样子,未免好笑,都哈哈的大笑起来。百合子却把这些话记在心里,回 家来就学给父母及左邻右舍的朋友听。她说时脸上的表情却是非常真挚,听 的人都啧啧叹服。


  千代子一望百合子脸上严重的神色知道必有什么新闻要报告了。她还没 问,百合子拉了她急走出店门,携了手才说,“千代子,有好新闻呢。”
“你猜不到的。”她伏在她的耳上,小声道,“刚才我在楼上看见那小
脚女人抱着孩子走到山手町的澡堂去,她是避我们这町的人呢,跑到那远一 点的一间澡堂去。”
“我们也会,你说好不好?”千代子高兴得要跳起来。
  百合子得意的点了点头,“去就去。小脚儿,又臭又脏,配到我们日本 人的澡堂吗?”她说着,脸上无端的愤怒起来,她决然的说,“我们为了爱 护日本人,应当不让她洗。”
“怎样不让她洗呢?叫澡堂挂牌子禁止支那人洗澡吧。”
  “那不行的,我同你今天做一件爱国大事吧,”百合子忽然计上心来, 得意得很,她重伏在她朋友的耳上窃窃的说,“我们想法羞辱这个支那女人 一顿,岂不是好?”
  “好极了。”千代子一路高兴得咯咯的笑个不住。这该是一件多伟大的 事呵!
  到了山手町,手掀开澡堂的青地白阳字的布帘,千代子的心里忽然一阵 乱跳,说怕也不是,倒有点象心酸。她那次看到教高等班生物的先生拿着一 只青蛙破肚子给学生看,很象这样的心跳,这不奇怪吗?跳什么呢?
  她们俩各交了五厘钱给柜台,便脱了木屐跳上浴室外的席地,直走到穿 衣镜前放下衣物。
脱衣服时,千代子偶然望到镜里的她,脸是飞红的,嘴唇似是跳动,笑

得很不自然。望望她的同伴,却也不象平时那么笑得可爱,不,笑得是有点 可怕呢。怎一回事啊!
  脱过贴身的汗衫及小裙子,她们都用毛巾掩了下身,交换了一个顶不自 然的笑,走进澡堂里去。


  推开澡堂的玻璃门,里面看是别有天地呢。又温润又洁白的热汽充满了 空间,嗅到的是清新馥郁的肥皂味儿,听到的又是种悠闲娱悦的笑语声,间 中也有一两人低低的度着曲子,那也是多么可爱的调子啊!
  她们俩人默默的一边欣赏,一边跳入碧清的热水池里浸着。真舒服这好 似在母亲的怀里一样。
  热水池边上那一角有三四个正在洗澡的女人围着一个白胖娃娃逗着又说 又笑。都是那么起劲,那娃娃一定很有趣吧。千代子望着不自觉的,游水泳 到那堆人的后面。
  怪不得大家那样起劲,原来是那个胖娃娃作着各样的怪脸逗人,他自己 时时也咧开那熟樱桃样的小嘴,露出几个洋玉米粒似的小白牙向着人很天真 的笑。他的母亲面上却露出母亲特有的又得意又怜爱的笑容。她在瓷砖上跪 着,将娃娃放在水面拍拍的踏着玩。围着他们的几个女人都是目不转睛的望 着小娃娃,她们笑得多么自然,多么柔美,千代子不觉也看迷了。不到一分 钟她也加入她们的笑声里了。
百合子一言不发的在一边浸着身子,听着千代子加入那一堆女人的笑
声,她知道那抱娃娃的就是小脚女人,她不免有点生气,同时却又有点感到 自己的孤寂,一阵无名的烦恼袭上心来,却又不好意思发挥,心下骂道,“千 代子到底是小孩子啊!”小孩子怎么不好呢?问到自己,却又答不出。
闷闷的浸了一会儿,她跳上瓷砖地,拿了一个小木桶,接了温和的自来
水,只管往身上冲,一连冲了七八桶子都不知用肥皂搓。这样不绝的冲法, 似乎想冲掉身上什么讨厌东西的样子。
不一会儿,她望着那个女人抱着娃娃出了热水池。娃娃笑,大家又一阵
陪笑。女人匆忙的用雪白的干毛巾擦干了娃娃才擦了擦自己,她原没有洗澡。 她大大方方的向笑的人点了点头,微笑着,洋洋的推开玻璃门出去了。真是 怪事,怎么连千代子也象忘记了这是支那的小脚婆娘,她也同大家一样笑着 看她出去了呢?
“千代子,来。”百合子忽然叫道。
“什么事?”千代子望着她同伴板板的脸孔,有点怕却又有点不舒服。 “你真是不中用,怎着一进来就把方才讲的话忘得干干净净啊。” 千代子脸上虽有些忸怩,可是心里并没感到什么不快,她一边冲洗身上
肥皂沫,一边答道,“我也没有忘记,只是人家好好的,怎样去??” “你真是小孩子,怪不得芳子看不起你。”百合子对于千代子没有什么
法子,只好另找题目刺她一下。 “为什么只会怪我呢,你为什么不开口?”千代子低声委屈的说。 “得了,得了,还有理说呢。下回我可不同你这个小孩子共事了。”百
合子气呼呼的说着,一边拼命放水冲洗身子。她下意识地想藉着哗哗的水响 声,再听不到千代子辩驳一句话了。
  千代子打开两条发辫,用带来的香胰子搓,搓得头上高高的象披了一头 白绡纱,手上是异常滑腻舒适。她用温水冲,冲了又搓香胰子。这默默的工
  
作使她忘去了一切的不快。她在悠然的享受着澡堂内一切,不一会,她漫声 的唱起歌来了。
  两人洗完澡,已到十一点钟。当千代子与百合子同坐在近门的席上穿木 屐时,望到自己红得象珊瑚珠一般的脚指,她才觉得忽有所失的惘然起来。 在路上有好多次她想问一问百合子仔细看了那个支那女人的脚没有,怕挨 骂,才没敢开口。百合子好象已把这一早的失败计划忘掉了,她还是同她朋 友有说有笑的走路。
(初载 1934 年 4 月 1 日《文学季刊》1 卷 2 期)

小英


  自从三姑姑的婆家送了好日子来,小英每天早上总忘不了拉着她妈问“还 有几天三姑姑才做新娘子?”或是说“妈妈,三姑姑怎么还不装新娘子?” 早上妈妈事情忙给她问腻烦了,常笑说她“你着急什么,又不是你做新娘子!” 打杂的张妈常说,其实小英着急问这事并不算奇怪,她还不能算六岁、 到今年四月才满五岁,比表姑太家阿圆还小两岁呢。那一回,阿圆坐在屋里 吃午饭,听到街上过新娘子的吹打,就跳着跑出大门看去,还碰倒了她爸爸
的好几十块钱买的金鱼缸呢。 大坊桥王家看孩子的吴大妈也是常说他们家的孩子大的小的都犯一样毛
病,闷在家里就整天哭闹打架,带出去在那家花轿铺前头玩就好了。那群小 乖乖都爱看花轿和那些花花绿绿的执事,有时还在铺子前头装娶亲玩。
  小英听说三姑姑是要装文明样儿的新娘子,同张阿姨一样,她脑子里早 就想到三姑姑头上蒙着好看的粉红长纱,一直拖到脚后跟,身子穿着好看的 花衣服,手上抱看一大堆鲜花,许许多多穿新衣服的人送她进了一辆挂满红 红绿绿好看东西花马车里,前边排着乐队,打起洋鼓,吹起洋号的伴着花车 走,一路大人小孩子挤着嚷着看新娘子。
有一晚上小英做梦见三姑姑装新娘子向着她笑,把她倒笑得羞了。
  祖母天天出门,回来时洋车上装满了一包一包的东西,阿三把东西提到 祖母卧房里去,母亲和张妈帮着一包一包的解开。小英必定站在旁边很羡慕 的看,祖母一边抽烟,一边诉说这套梳子买得巧,那面镜子找了好几个铺子, 母亲一边看一边啧啧的向三姑姑夸赞。桌子上堆满了一大堆崭新的物事,常 把小英的眼看花了,不由得动手去摸摸,母亲常瞪她说,“你动不得,站好 了看。”
裁缝天天抱着一大包新做好的衣服送到祖母房里,小英常跟着进去,三
姑姑站在玻璃柜前面试穿新衣服,有粉红的,有淡绿的,紫的,花的,镶着 金边银边同各色花边的,小英看得妈妈叫都听不见了,挨在祖母身边只说, “多好看!多好看!”老太太看她那付羡慕神情,便搂着她笑问,“你也想 做新娘子,是吗?”
好了,今天妈妈告诉小英还有三天,三姑姑就做新娘子了。
  家内各人更忙起来,早上爸爸去衙门转个圈儿就回来忙着吩咐事了。未 来的三姑丈也时常来,笑嘻嘻的冲着人,三姑姑也不出门,整天躲在房内收 拾东西。
  好容易忙过三天,这天早上家里各人都比往常起得早,母亲同小英换上 一身新做的粉红衣服,小英跑出跑进的看大门前的扎彩,门口的板凳坐满了 人。吃了午饭不多时,花车军乐队都到了,客厅里,祖母和姑姑的房里也满 了客人。一会儿奏起军乐,大家拥着三姑姑出来,她果然也同张阿姨一样, 披着长纱,抱着鲜花,上了花马车了。


  小英跟着母亲到了礼堂,三姑同三姑丈上了一个高台对着底下鞠了几回 躬,有两个有胡子的老头不知站在当中说了些什么话,一会儿大家下了台, 客人吃了茶点,三姑姑便坐了花马车走了。小英跟着祖母父亲母亲等客人走 完了,才回家,那时已经快近天黑。
晚上舅舅和舅妈,大姑妈和姑丈都在家吃饭,人虽多总觉不出热闹,祖

母时时望着三姑姑卧房的门帘出神,大家说话常常听不见。 晚饭后祖母吩咐大家早些休息,张妈就领小英去睡。 可是奇怪,今晚她躺在床上,过了些时,老是睡不着。她一会儿想起三
姑姑打扮得真好看,耳边还隐约的听见那热闹的音乐;一会儿她又记起吃茶 点时看见的那个吓人的老太婆,脸生得直象一个南窝瓜,那两只眼,看人的 时候,比大街口那个宰猪的还凶。母亲叫她同这个老太婆叩头。老太婆一把 拖住她,现在她的肩臂上还有些痛。不懂母亲为什么要她向她叩头。
“咳!”她重重的叹了口气。 张妈正在隔屋同母亲铺完了被窝,听见声音连忙走过来问: “乖乖,还没睡着吗?” “你来,张妈!”小英作出撒娇的声音,“我怕得睡不着。” 张妈坐在床边拉着她的小手说,“怕什么,睡吧,乖乖!” “我怕今天看见的那个穿红裙子的老太婆同奶奶坐一块儿的,她的样子
真难看,比隔壁朱大娘还凶!” “别胡说,”张妈忙说,“奶奶听见要骂的。那个就是三姑姑的婆婆。
快点睡吧!” 小英紧紧拉着张妈手,“你别走,我就睡。”她闭上眼想睡。
奇怪,还是睡不着,耳边隐隐听见音乐,三姑姑又是披着好看的粉红的
长纱,抱着一大捧花站在面前笑,她被看呆了,不由噗哧笑出来。


“这孩子今晚怎的了!”张妈自语道。 “三姑姑打扮的多好看!”她把夹被拉了拉,似乎带羞的问:“张妈,
你想我还有多少日子才做新娘子?”
  到了第三天的早晨,因为夜里母亲告诉小英第二天早上父亲带她去接三 姑,她在天没亮就醒了。客厅和堂屋早就收拾好,祖父的神位前也点了香烛, 供了鲜花果品。太阳满了窗户,父亲雇了辆马车,母亲连忙同小英换了新衣 服,父亲领着上车了。今天出门她不象平常出街的快活,因为她知道一会儿 便又要去同那个吓人的老太婆好好的行礼,这是奶奶妈妈嘱咐了又嘱咐的 话。坐在车里,她觉得很不舒服,头上的丝带好象扎紧了,有些痛,身上又 象有蚤子咬得发痒。她平常不爱说话,家里人都说她老实,每天大约只向张 妈或母亲问些话,她们事情忙,没空儿答她,她也就罢了。父亲整天不在家 的,她见了他总有些怕,那敢说话。
马车进了一条胡同,在一家大门前停住。门口站着两三个穿长褂的男人,
见车停下,那个胖子立刻上前开车门,迎着父亲面就是请一个安,嘴说着“请 进去。”
  这当差的把他们带进一间大厅子里,这里摆饰比家里有些不一样,桌上 墙上虽是满满的摆着挂着,却没家里妈妈收拾得好看,地下又没有那大地毡 同那舒服的坐垫子。
  茶送进来,小英正发愁怎拿那笨大的盖碗喝茶,大前天看见那个穿红裙 的老太婆扶着三姑姑后头跟着三姑丈进来了。父亲站起来,小英立在一边。 彼此行完礼,让坐又费了一些时光,大家坐下吃茶说话,三姑姑却站在 一边,后来还替那老太婆装烟袋。小英想“装烟,姑妈的秋杏才做这样事。” 她和三姑姑,父亲坐车回到家里,大家迎上堂屋去了。小英就走去找张
妈解头上的丝带。


一会儿小英走进祖母卧房的后面小屋子找东西,从门缝里望见三姑姑拉
着祖母的手坐在床上哭,一边说,“三天都是站着,腰脊骨都酸痛起来,他 们晚上打牌到一两点都不睡觉,我也伺候到那时分,??吃饭也不许坐到桌 上吃,女婿同他母亲坐着吃,叫我站在一边伺候,这是什么道理?”三姑姑 说着,祖母搂着她,叫她躺下歇歇。
  “我还没脱衣服啦,”三姑说着重坐起来解纽扣,“她们,几个小姑子 昨天还说我做的衣服太老帮,婆婆说这料子不知放了多少年的;这样老憨花 样。”
  小英听得不耐烦,想,“三姑的衣服还不好看?老太婆穿的绣花褂子要 让妈妈穿上才好看呢,怎会叫她穿到这样好看衣服?”
祖母也擦泪,说话声音太低,听不出来。 母亲由后院过,招手叫小英出来,吩咐她到自己屋里玩去。 吃午饭时,祖母和三姑的眼都红红的。她们吃了半碗饭便放下了,父亲
也只吃了一碗。预备的许多好菜都没吃多少。 下午太阳还没下去,三姑丈来了,说是接三姑姑回去。 不知因为什么,小英很不喜欢三姑丈的样子,她想起那个可怕的老太婆,
就是他的母亲,那个母亲待她姑姑很不好。
“母亲说没下太阳前就回去。你快收拾走吧。”三姑丈向三姑姑说。 小英望着三姑姑默默走去洗脸,擦粉的时候,眼泪一滴滴流下来。 合家怏怏的送三姑姑上车走了。 母亲出门买东西,祖母躺在床上拿手绢盖着眼睛睡,小英也觉冷静得难
过,走到下房看张妈补袜子去。
  她翻着张妈的碎布包找好看的零碎布片,也盘腿坐在床上。一会儿她找 出一块尺来宽的大红绸子,说:


“这块给我好罢?” 张妈看了看红绸说:
“啊,这块好,美得很,替你的娃娃做一件做新娘的衣服罢。”听说新
娘子三个字忽然触动她今天好久要说没人可说的话。“张妈,今天奶奶哭了, 你看见没有?三姑姑也哭了,她为甚么哭?”
“因她舍不得离开家,舍不得离开奶奶,舍不得离开你。”“不是。”
她想了一想才说,“她是怕那个老太婆,一定那个老太婆欺侮她了。” 张妈向她瞪了一眼,她不敢再说了。可是从张妈的脸色,她知道她没有
猜错,静默了一会,她一面弄那块红绸子,一面又开了口:“张妈??” “唉?”
“三姑姑不做新娘子行吗?”
(收入短篇集《小哥儿俩》,1935 年 10 月,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

异国


  昨晚蕙依稀记得被两个看护温柔的笑容和一阵花香送进梦乡去。半夜醒 来,身子还觉得有点飘飘的,象驾只小艇,荡漾湖心。
  月光这时正穿过雪白的纱幕,房内一切白色的东西,桌椅,屏风,水瓶, 水杯等等都给镀上一层银色,浮在空濛的月光里。地板上几条长长的木香影 儿,似乘着微风,悠悠的筛来荡去。这分明一切都象浸在水中,这般浮动却 又这般幽静。
蕙揉了揉眼,记起“水浸楼台”的词句,但景物却是太凄清了。 低垂的帘幕,忽被风掀动,一阵似兰似梅的芬香送过枕畔,她翻转身把
额前短发掠起,睁眼一看,原来窗台上摆着一瓶白色的杂花,迎着月光吐艳, 那是圣洁的艳丽。
  “原来有一瓶这样美的花,谁拿来的?”她想着抬了抬头,觉得脑袋轻 的,烧已退了。
  她重复细看那瓶花,有百合,铃兰,蔷薇,燕菊,藤萝,原来一色全是 白的。花插得修短适中,幽雅脱俗,瓶子是细竹编的罩子,更显得美了,是 那双可爱的手儿弄来的呢?
“象我这样一个飘泊异国的人,居然有这般清福消受吗!”她想着忽觉
一阵凄凉,影上心头,身子乏乏的,便闭上眼。 她猜想这些花大约是她的女友太田或小林送来的。她想起她们可亲的容
颜及讨人欢喜的笑声,虽则她们俩长得不算怎样美。她常对人说,世界的美
女人,日本最多了。因为日本的女人,具有十足的女性美。凡女人特有的好 处,如温柔沉静,细心周到,爱美爱洁等等都较他国人完全,至于服从谦卑 与态度的柔和更非西洋或中国女子可以望其项背了。蕙还清楚的记得一班女 同学分别时的流泪,以及偶有小病时热心看护的情况。往时她因为日本女子 的女德这样齐备,不免疑心这多少不会是真情,可是那能每个人都装假,若 是假得那样可爱,不也很好吗?
本来她这一次的病,只是流行性感冒,来住医院其实也是因为芳子的苦
苦相劝。她含着泪发光的眼及颤动的声音是多么动人,呀,这可感的友情。 想到这里,她不禁又流泪了。近来因为自己时常生病,人变得很易伤感。 每回病倒床上,泪汪汪的便记起她的母亲。她才过五十,头发便已斑白了。 她梦寐不忘的骨肉大团圆,还不知何年何日能实现呢!她十几岁便嫁给父亲, 熬了十几年寒苦家计,十只纤指磨成枯树枝,好容易父亲经济丰裕了,便弄 了两个年青女人进家来,她不得不忍气吞声做贤惠的大太太了。“这日子简 直不是人过的,整个江山都让给人家,还得装出快活样子!”她时常听见母 亲对她的姨妈诉说。她的话真有李后主词意那样悲恻。她对姨太太从不露一 些憎恶颜色,父亲面前也未埋怨过什么人。可是在早晨起床时或午睡后她的
眼睛常哭得红红的。吃饭时她常常用汤水泡小半碗饭很勉强的吞下去。 “我是想开了的,活一百年也是一死。若不是不放心你们姊妹俩个,谁
还坐这个牢!”母亲所说的不坐监牢,倒不是象新女子要的离婚或远走,她 指的却是解脱一切的死。
  同时她也想到她志气高傲的妹妹,她为了想替没有儿子的母亲吐一口 气,远渡重洋念书去。这孩子,她还未知道世上有许多读好书依然不能吐气 的人呢!况且中国内忧外患是一年比一年严重,政治与社会一样腐败,念好
  
了书,怕也没有什么用吧! 她自嗟自叹不知过了多少时,猛然开眼,觉得房内已不象适才那样亮,
窗外黑洞洞的,风已发凉,大约天将晓了。 “胡思乱想的竟辜负这样好的月色!”她自怨着觉得身子仍旧很疲怠,
没多久,沉沉的睡去了。 朦胧中似乎有一只温软的手轻轻掠她额发,面前一阵白光闪过,蕙睁眼
一看,原来是姓吉田的看护。她笑眯眯的拉她手说:“好多了,好多了。” 试过体温后,吉田去了,另一个看护端着一盘子进来,上面有一玻璃杯 牛奶,一碟烤黄的面包,牛油果酱各一小碗,那朱红的托盘衬着雪白细致的
器皿,更加美丽,这里又带出日本女子的可爱来了。 “你今天可以吃些东西了吧。已经退了烧了。”看护溜转着她的漆黑眼
珠,带笑柔声说。放下盘子她就把蕙轻轻扶起,给她披了件白绒布外衣,用 三四个软枕垫在她背后,然后用手拢顺她的乱发,一边说,“你有几天没有 好好吃东西,怕没有气力多耽搁。我看您还是先将就吃点。休息一下,再梳 洗好些。”
她说完便递过牛奶去。 蕙含笑接过来,低下头喝。玻璃杯里映出看护慈蔼亲切的脸,她觉得熟
悉,却想不出几时见过。
“你的脸很熟,我好象见过你好几次了,贵姓呵?”蕙递过杯子问道。


  “是吗?有好几个病人都说我的脸很熟,说出来却又记不起来。我叫上 田丰子,是那个笔画很多的丰字呢。”丰子含笑答。蕙忽然记起她笑起来的 神气,很象她的母亲!
“上田姑娘,你笑起来很象我们家里一个人。”她怕说象老太太,上田
不喜欢,所以只说家里一个人。 “真的吗?那多么好,你不用想家了,多看我几回吧!”上田这回的笑
更显得亲切了。
  “你如果不嫌厌烦,我可是真要时常来看你呢。我朋友很少,而且都是 新认识的。”蕙用感伤调子诉说着,但她没有红脸,因为她面前的人,象个 母亲,自己便觉得是个小孩了。
正在说笑,忽然邻近礼拜堂的钟连连响了许多下,窗外鸟声都似乎肃静
起来。朝阳此时更显得美丽,木香棚底象有人筛弄金箔,闪着奇异的亮光。 花香悠然吹进房来,使人意销。
蕙静静的吃着面包。丰子忽然走到窗前站着。 直到钟声止了,她方转过身来笑问,“还要什么吃的不?” 蕙摇头称谢,却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我给病搅胡涂了。” “复活节。你没有看见我们大家送你的花后面还有一个花蛋吗?”她此
时笑得美极了,又温柔又天真,一边说着,走到花瓶前把花蛋送过来,顽皮 的举到蕙的鼻子尖。
  蕙笑着抢过来,举在手上看,啧啧的称赞,“我半夜里就看见那瓶花了, 喜欢的很。现在又加上这一个宝贝,该怎样谢你们?”蕙说着眼眶有点湿了。 “这算什么呢!你也爱花吗?我天天给你换新的好不好?我顶喜欢插花
了。”
“你们插的花真是一种艺术,令人愈看愈爱。”蕙看着瓶子的花,想到

日本人家客座中,带有一瓶幽美的花卉摆在那所谓床间的地方。


  “我们日本稍为好一点的人家,女儿大了都要教她们学点插花的常识。” 丰子说完常识两字,似乎怕人听不懂,重说一次 commonsense,她的英语, 也正如一般日本女人说的那样,象两三岁小孩咬字不正确的发音。这声音在 日本男子说出来,常令人心烦发急,女子口里出来,却加上一种孩气的爱娇 成分。
“如此,我先谢谢你吧。” 丰子一连三天都是清早便来给蕙换一瓶新采的花。到下午吃茶时或黄昏
前后,她便同另外两个看护来陪蕙谈天。说是怕她寂寞想家,给她解闷。 “你几时回中国去,带我去玩玩好吗?”这一天丰子笑问道,蕙还未答,
佐藤姑娘便插口道,“李姑娘也带我去。” “第一个就得带我。”山本姑娘撒娇的叫道。 “为什么?”丰子问。
  “你们都说我象‘上海小姐’,”她说着把额发往上一推,“你看,我 再带上一对珍珠耳环多象呵!”
  “我明白了。这个姑娘想嫁一个中国老爷呢。她要戴珍珠耳环。”佐藤 笑向山本说。
“瞎说,戴耳环便一定得嫁人吗?谁告诉你这个道理?”山本的脸飞红
了驳道。 “你问李姑娘是不是这样规矩。”
“这倒不一走,平常大约新嫁娘都喜欢戴耳环做妆饰品,女学生是不戴
的,所以你们便以为戴了耳环的便是出过嫁的人了。”蕙代解围道。 “这也象我们梳日本髻的意思差不多,年纪大了快出嫁或新嫁娘都喜欢
梳日本髻。”丰子说。
  “我的父亲去过中国,他会念汉文诗。他还去看过苏州的寒山寺呢。” 山本姑娘急促的要证明她与中国关系很深,“李姑娘,我没记错,寒山寺是 在苏州吧?”
“没错。不过那只是一个名气大的古庙,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可看的,不
是古时的寒山寺样子了。” “听说现在中国许多好地方都给战争与土匪毁坏了。我母亲昨晚祈祷时
还替中国祈祷和平呢。”丰子说。
  “我们今晚夜会,大家都给中国祈祷和平吧。中国打了这多时的仗,可 怜呵。”山本姑娘说着,眼眶有点湿润,似乎要掉泪。
“将来中国太平,我真要请你们到我家住些时,我母亲一定喜欢你们—
—还逛一逛北京。”蕙很诚恳的说。 “北京真是好地方,我姊夫寄来一打名信片,上面是北京风景,唉,金
黄色的屋顶,橘红色的围墙,白玉石雕刻的栏杆,简直象古画上仙人住的地 方一般。我姊夫说若是我到北京继续学油画,一定很快的成了一个画家。” 佐藤姑娘把一向的心事泄露出来。
“可惜昨天报纸又载着北京要打仗呢!”丰子叹了一口气说。 “千万不要打北京,上帝呵!”山本姑娘叹气说完向佐藤笑了笑。 “我们真的今晚就一同祈祷中国太平吧。”丰子说。 “下了圣经班,就在大讲堂合起来祈祷岂不好?”佐藤说。

  当下这几个人高兴的谈了些别的话,临走时,丰子回身问道,“李姑娘, 你今晚要吃什么饭,让我告诉他们弄去。医生说你的感冒已经好了七八成, 再过三四日便可出院了。”
  “医生舍得她出院,我们可舍不得她出院。”山本姑娘顽皮的说,“你 得多住两天再走。”
“谁希罕住院呢,废话!”佐藤嘲笑说。 “我也不愿意走,我倒真喜欢再多住几天同你们玩呢,难得你们都同我
这样要好。”蕙正色说。 “我看李姑娘欢喜西餐多一点吧。今晚菜单上有布丁。哦,你不喜欢那
个西米布丁的,我吩咐他们给你做一个小的苹果排吧。”丰子接着说。蕙笑 着点头,望着她们三人笑嘻嘻的出去。
  蕙这几天浸在友谊的爱抚里,心里自有说不出的愉快。全身退了烧,头 目都清朗起来,她不耐烦在床上多坐,她们走后,便轻轻溜下床来,拿过一 本诗集,低声喃喃的念着。窗外棚底的小麻雀也似乎格外知趣,轻轻的唱着 飞来飞去。天空蓝得同北京一样可爱,京都屋顶青灰瓦色调的平匀沉静,令 人看了觉得真的到了北京了。
  将近六时,忽然听见院前一片喧哗,人声嘈杂,来往脚步的急促声。“号 外,号外!”看护妇尖声叫着。
蕙闷听一会儿,不知究竟发生什么事,欲等看护进来问一问,多时也不
见一个人来。想按铃招呼,又怕事不关己,不便打听,但是房外仍不止的嚷 嚷,虽然声音不大,但情形却异常紧张。
闷不过,她重复跳下床来,走到窗前向外望。太阳虽已下去,天上仍然
没有云影儿,在棚上两三只鸟不动声色的蹲在枝条上。院内清静如旧,奇怪 呵!
忽然石铺小径上有两个白衣看护走过,那小白帽戴得高高的认得是丰
子。蕙急向她招手,她抬头望了一下,却似乎并未看见的样子,转过头去拐 弯去了。
这时隔壁的日本女人大声说起话来,“真的这样多的日本人死了?支那
人还配杀日本人!??” 蕙这时一切都清楚了,原是方才的号外带来这可怕消息。向来民族的仇
恨是不息的被一般野心的帝国主义及心窄的爱国主义者操纵制造,有什么法
子呢!正在迷惘时,有个年纪小的看护走过,投过难看与憎恶的眼色到她面 上。呀,还不是那个常笑得很可爱的小姑娘吗?
  正六时,听见邻室搬送茶饭,病人致谢声,温和存问声,特别清晰。她 的饭却还未见送来。


  直到七点半,天黑了,方有小看护送进一盘子装的西餐。她一声不响的 放在床前的小台上,始终连眼皮都不抬一抬,象进了一间空屋一样。
蕙照例致谢,但声音也只有自己听见。 日本人做的饭食,本来都不好吃。今天的简直使人不能下咽。一碟冲鼻
腥的炸鱼,一盘铁硬的牛排,尤其难堪的是菜里都未调味,盐碟子也未拿来。 一个西米布丁却象放了一把糖精,甜得令人头晕作呕!
她尝了一口布丁,便连忙推开盘子,和衣倒在床上。 在床上她想来想去的是明日怎样出院,怎样回国,一夜里连醒了好几次,

天还未亮。今夜皎皎的月光虽然依旧穿进窗来,床上的人却一直面朝着墙, 并不理会有什么月色了。
(收入短篇集《小哥儿俩》,1935 年 10 月,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

写信

(星期日早晨,隔壁张太太笑嘻嘻的抱着孩子走进伍小姐的书房。)
  伍小姐,好早呵!礼拜天还写字看书,真要考女状元去了吗?我等 您的礼拜等了不知多久了,今天在床上睁开眼就听见教堂打钟,我急道,“阿 弥陀佛,可等到礼拜天了!”我从前十天就想求您给写一封信,看您天天忙 着上学,回来又看书写文章,不敢来扰您,心想慢些回他,也没要紧,不过, 这几天他又来了两封信。
  谁,就是他的爹。小姐,您不知道开眼瞎子是多么苦呢。象您多痛 快,有多少话,提笔就写出来。当初都怪我的妈,我爹倒是死要我上洋学堂 念书的,我妈怕上了学堂就变了自由女,上野男人的当,怎样也不放我去。 前天我还埋怨她老人家说,“你瞧,都是你当初不让我上洋学堂,现在闹到 成个开眼瞎子!看人家伍小姐多痛快,‘下笔千言’。再说人家还不是一样 金枝玉叶的保重,那里就会变成自由女?”她老人家也后悔了,现时天天送 小侄女上学去。


  要写什么话呢,想说的话真是太多了。我常想真亏得您记那整千上 万的字,要用那个,就写那个。我们不认得字的,就是想把心里装的几句要 紧话,临时要那句说那句都不容易呢?不知为什么原故我一见了象你们这样 “水亮”似的小姐们,就喜欢得不知说什么好了。那回我同他爹拌嘴,还对 他说:“你别看我一定得死挨在你家里的,看我明儿就找事做去,我是不怕 丢脸的。若在伍小姐家当做针线的比在你这狗窝里当奶奶强百倍。人家向底 下人说话,从来没有大声嚷一句,那象你们这没见世面的,芝麻大的事做差 一点就火了。我还不是你的底下人呢!”您没瞧见过他爹吧?真是牛性子, 一肚子草!若不是他开口就得罪人,还不早就是个营长。周奶奶的大儿子同 他一齐进军营的,人家连团长都已经做了!听说新近还娶了个千金小姐做二 房呢。
他爹吃营里饭快十年了,现在还是个倒霉连长。一个月里不知那天
关到饷,除了关饷那几个死钱,一点油水也捞不着。每月家里没得等他关到 饷才有钱寄来。若不是他的钱靠不住几时寄到,他早就该穿几件凉凉快快的 小洋服了。你瞧,这一件小褂还是去年他的姊姊做了过节的,今年轮到他穿 了,总算我会省了,饶这么着,他爹一见面还抱怨说家里永远存不下钱。
我常说,大人是“残花败柳”,破破烂烂穿一穿没什么要紧,小孩
子是一枝花,人人爱,除了没爹挣钱的就不该打扮成个小要饭的样子。小姐, 你说是不是???他爹顶宠他,每回捎东西来家,只有他的,两个姊姊一样 也摸不着。四妞儿还好,不当回事,三妞儿就常常生气背地里哭。我说,“十 个手指有长有短,有什么好比的。”
  共总生了七胎,只落得三个,不在的是三个小子一个丫头。死一个, 他奶奶就怨天怨地的心痛好久,他爹就同我拌一回嘴。你瞧他爹讲的好笑不 好笑;他那回在那里咳声叹气的难过好半天,我看不过就说“什么事都是命, 反正阎王簿上没孩子的名字,小鬼也不敢来找。”他答道,你生得容易倒罢 了,我养得不易呢!”我听了也不理他,只有到背后去掉眼泪。人家自己掉 下来的肉还不痛吗?自从有了孩子,那一晚上我睡过好觉,刚刚闭上眼,不 是小二要撒尿就是三妞喊肚子痛,或是小的嚷肚子饿,一晚上不知要爬起多
  
少回伺候这些太子爷呢。就是两个女的也没偏没向的一样操心。你听,我才 刚过三十呢,头上已经不少白头发了。??唔——小乖宝,不要动桌上东西, 放下。小姐这里有大棍子打人的。
  “告诉奶奶”?哼,奶奶不信你的话了。奶奶爱小姐不爱你了。放 下吧,不要弄坏了,真是惯得不成样儿了。乖——,好宝贝,放下同小姐行 个外国礼。好乖乖,再行一个!拍手拍得好,数数几个手指头。??好乖! 你瞧,也不怪他爹宠他,这些玩艺儿都没有教过,他都会。他真会哄他爹, 上回他爹来家,见了面别提多亲热啦,满口的叫爹爹,两个姊姊就不是,见 了爹红着脸飞跑。他爹恼了,往后总没睬她们。
  我也说女孩子最会害羞的,本来已经不见一两年了。其实他两个姊 姊倒不见得比弟弟笨,“狗也会看人摇尾巴”,见大家不爱理,自然就不逞 能巴结了,他二姊还未满十一岁,弟弟的小鞋都是她做的。她的三姊,学堂 考试,还得了一个墨盒四枝毛笔的奖赏呢。算来这年头男女都是一样,象王 大小姐不比儿子强吗?一个月挣一百块,一个大子不留下,原封交他妈做家 用。王老太是一天比一天讲究了,绫罗绸缎四季衣服点着穿,上回去吃酒, 又见她穿一套新的,可惜脸上擦多厚的粉盖不上皱褶了。他奶奶比王老太还 大五岁,打扮起来却比她年纪小好多似的。上回他爹捎了一件缎子衣料回家 也没有说明给谁买的。我说,一定是给奶奶捎的了。儿子第一个想到的一定 是他妈,再说她熬了多少年才熬到儿子成人,也该穿一穿了。她还不肯要。 我立刻叫了裁缝来裁了。前天穿了去姑奶奶家吃酒,谁看见都说这个老太太 愈上年纪愈漂亮,真是老来娇。她老人家一照镜子也说连自己都不相信这是 她自己了。您信不信,若说吃穿都是命里注定的。您看王家大小姐不论穿什 么考究衣服,总是晃晃荡荡全身不服,您是不管穿什么都是熨熨贴贴的是样 儿。这可是又应了俗话说的“父打扮娇,夫打扮娆,自己打扮顶无聊”了。
小姐真会说笑话。他也不打扮我,我头发已经快白了!说给人听,
真没人信,我来他家十二年了,他从来没有私下替我买过一样东西,一条手 帕儿也没有过,从前我想起来就有点伤心,现在不了,他天生是个粗心人, 怪不了他。这一回捎东西都是我嘱咐了又嘱咐才记得的。本来“大丈夫四海 为家”,他们出去就不会记起家了吧?
小姐是到过河南的,听说那里的风气很不好,这是我兄弟的朋友讲
的。那里的军官差不多都有女朋友。他们的女朋友,大半都是女学生,其实 是什么女学生,斗大的字不过认得三升,还会叽哩咕咯瞎撩一两个洋字吓一 吓人,那些没开过眼的军爷见了就佩服的了不得,天天跟着他们跑了。据说 没有女朋友挟着走路的大家都喊他做“老憨”,那就算不“文明”了。我兄 弟说,“什么女学生女学生的说得好听,其实还不是婊子装的。那些军官大 包衣料,大瓶香水的送给她们以后,两人就好到分不开了。”我兄弟叫我也 要提防我们的那个。??这可把我闷死了,河南离这儿不知有几千万里路, 他那里唱过多少台戏,我也听不到一句呢!前天我同王老太太讲心事,她说, “男人心,海底针,摸不着,捞不着的,别太相信了好些。什么叫做丈夫, 只好叫尺夫,离开一尺就不是你的夫了。”
  若说他,本是一个老实人,这我信得过的。不过王老太说,“愈是 老实人愈容易做出风流事来。”她老人家教我写信去提醒他,他说若是没有 这事更好,若有就叫他醒一醒,不要叫人迷住了。小姐,您瞧,写信时能写 出这意思吗?上回我找了一位本家老爷写信,她说“写信不比说话,有许多
  
话是能说不能写的。”
  我也想不出怎说好。她老人家告诉我可以这样说,近来有个亲戚要 去河南,我想同他们一道去,看他回信怎说就知道了,话这样说他会明白吗? 可是又不能说人家叫我这样说看你怎样答的。这样说他会知道人家教给我说 的吗?可是他来信问我为什么要去,我又怎样回他,能说我存心冤他吗?
  我看这真不容易写呢。还是不要写吧,啊呀,放午炮了,怎么我没 有说上几句话就这时了!过得真快呀!您不要就用饭吗?
  小姐,您不要客气。??既这么说我就说一句您写一句吧。请您说, 信收到了,家里大小都平安。叫他有便人再给捎件衣料来。??您写了没有? 这还是不写好些,恐怕他那里人多看见了要笑话我问他讨衣服呢。
  他说叫我抱孩子照个八寸相片给他寄去。那天我就抱他去照相馆一 问要三块钱两张呢。有这几块钱可以替他做件新衣服过节了。可是这话又不 能这样说,恐怕给他的同事看了见笑。再说,小姐,别看我们家里穷,他爹 向来不许我向他提到钱的。他顶恨的是两口子见面就讲钱。他说象大房里的 大娘,他真怕见她,又爱讲话,讲的又满都是钱。有一回他去瞧她,见了面 提到还未关出饷的话,她连忙就对他说穷道苦,什么租收不到,什么税又要 添,叫他莫明其妙的不知说什么好,回家对他奶奶学说,才知道这是他大娘 怕他去借钱,所以说许多费话。以后他永远不肯去看她了。
您说叫他不要挂念家里,他奶奶身体好,孩子也乖吧。这些话刚才
已经写过了是不是???还写什么呢,真是话太多了。啊呀,前院老太爷喊 开饭了,小姐要去吃饭了吧?他奶奶也要等急了。请您把信封写了好寄出去。
两句话也很够了,只要他接到信就好。谢谢小姐!乖孩子,下地,
再行一个外国礼??
(收入短篇集《小哥儿俩》,1935 年 10 月,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

一件喜事


早上张妈给凤儿穿衣服的时候告诉她说:今天得给她换件新衣服。 “穿新衣服,又过年吗?”凤儿看到那件粉红色的闪缎袍子,便感到喜
悦,妈妈只许她在过年那天穿一次。 “今天新姨太太进门,你得给你爸爸磕头道喜。”张妈低声说,停了一
下又接下道,“你们小孩子还得给妈妈,三娘五娘都道喜,给新姨娘行见面 礼。”
  凤儿似乎昨天听见四姐告诉六姐说过今天有个什么新姨娘来,家里要摆 酒席请客,五娘哭了一天,她问新姨娘是谁,为什么五娘要哭,两个姐姐都 象不耐烦答这孩子气的问话,问了两遍,四姐才答道:“谁知道是谁,你明 天就看见了。”说完她们便支使她出去,她惘然的回头看见四姐伏在六姐肩 上,喳喳的说了又笑,笑了又说,讲什么好玩事情,怪闷人的!
  好容易盼到今天,一清早张妈居然便提起这事。张妈脾气好,向不嗤笑 人的,谁都说。凤儿想到便问:“新姨娘是谁,张妈?我见过没有?”
“你没见过,我也没见过。” “妈妈相片本上有没有她的像片?”她记得平常听说起什么没见过的
人,妈便翻像片给她看。
  “那会有她的像片,傻孩子!妈妈也就在昨天才知道。”张妈停一下, 自言自语道,“看不出你爸爸这一回这样能藏事,好象谁都没听说过。”
“张妈,我怎样给爸爸道喜,是不是象过年一样?”凤儿穿好新袍子,
想到过年的热闹,笑嘻嘻的问道。 张妈拿过梳子来便打开凤儿的辫子给她梳头,迟迟应道:“唔,差不多
吧!”
  “五娘昨儿哭了一天连饭都不吃,你知道不知道?”凤儿悠然想着昨天 的话问道。
“谁告诉你?”张妈问道。
“四姐告诉六姐,我听见的。五娘干吗哭?” “小该子别乱说话,妈妈听见不喜欢的。”张妈正经的说完这句话,辫
子也梳完。两条辫子尾上她都用两三条大红绒绳结出一个蝴蝶结,这给凤儿
增加真的象过年的感觉。 张妈跟她换了那双挖绣云头如意的绿花鞋,配上雪白的线袜,鞋头上一
对大红绒球,走一步颠一颠。
  凤儿很高兴的跳跳蹦蹦就要往前面厅子去。她说道:“张妈,我就去给 妈妈磕头吧?”
  “不,回来,我告诉你。”张妈轻轻的,不知为什么,她忽然板起脸孔 说话道,“你到堂屋跟大家吃点心去好了,吃过点心看见他们跟爸爸磕头你 就跟着磕。妈妈叫你给谁磕头你就磕,不要自己瞎来,听见没有?乖乖的跟 着妈妈,不要多话,惹她生气。六岁的姑娘,也该懂点事了。”
  凤儿呆呆的立着听,她是个顶听话又会看眼色(所以讨人疼)的孩子。 话听不懂有时想问一下,瞧瞧大人脸色不对,便悄然的打住了。
  张妈见她不动,看着她笑道:“可把我闹胡涂了,穿着这样漂亮,脸光 光的不打扮可寒伧呢。过来,总得擦点粉涂点胭脂才行。”
说着她自己拿出一盒水粉一块胭脂来,拉过凤儿,给她淡淡的拍了些水

粉,眉心用梅花簪的模子印了三个胭脂梅花,一直到额头上,然后才歇手, 端详她自语道:“我看我们的姑儿,比谁的都不含糊。一张瓜子脸,一双又 长又大的眼,细细的眉毛,真象你妈一样俏。”
  凤儿见夸,又高兴起来,自己爬到椅子上,对着那墙上挂的一面镜子, 照了又照,镜里的小人儿,花花俏俏的,象年画的小孩子一样美。
  “不早了,快去吃点心吧,晚了妈妈会说的。”张妈笑眯眯的说,看着 凤儿一只鸟似的飞了出去。
  果然不早了,堂屋两张八仙桌上已经坐满了人,人人都穿了新衣服,都 在笑嘻嘻,很高兴的说话。
  凤儿走到东面妈妈坐的桌边,照例的叫了爸爸,姑妈,妈妈,三娘,五 娘“早晨”,然后回到西边小孩子们的桌上(正好八个人)吃早餐。
  真的什么都象过年,祖先神龛前点了一对大红蜡烛,正中香炉插了三对 高香,檀香炉放满了香,神桌前铺了一块猩红的拜毡,桌上摆三杯酒,三双 筷,三碗素供。大约还要供酒席,此时尚未到时候。
  “一会儿还要放鞭炮!”凤儿望到门口台阶旁,一根长长的竹竿,吊着 一大串猩红的鞭炮,啧啧的向七姐称赏道。


“爸爸还要给我们一人一只元宝呢?”七姐笑着说。 “瞎说!谁告诉你的?”六姐正色道。 “你不信去问一问好了。”七姐得意的答。 “今天是有封标给我们的。”四姐说。 正巧三娘拿着一碗吃剩水饺子过来,问小孩子还吃不吃,她今天穿了粉
蓝色的素缎袍子,圆白的脸上一团的笑,七姐便拉着她,问是不是爸爸说过
要给一个孩子一个元宝作封标。 “许是的。爸爸高兴的时候,什么不给你们?你们要金元宝,就给金的。”
三娘答。
“我们就要金的,”六姐笑咪咪的又说,“可是让谁去要?” “凤儿去。”七姐指着凤儿道,“你去爸爸一定给。不给金的给银的也
好,只要是元宝就好,不要洋钱。”
  凤儿又怯又喜的不敢答岔,却频频歪头,望着大人的桌上,不一会儿, 只是爸爸走向花厅那面去了。孩子们此时也吃过早饭,大家擦嘴走出去院子 里玩。
堂屋门口前面,有两棵海棠,此时正浸在阳光里,开着粉红色一球一球
花,旁边是两个芍药花坛,含着花苞,红的紫的白的都有,在日光中也微微 吐出一种香涩的味儿。
  妈默默的立在花坛前好一会儿,才笑向姑妈说:“今天的花也特别开的 热闹。”
  “是这样才好,‘家门兴旺’。”姑妈托着水烟袋笑吟吟的答。五娘今 天穿的更美了,那是什么材料,凤儿可不知道,只觉得她象一枝红芍药花, 可是闪着银白色的光。她的脸相可没有平日可爱,狠狠的闭着嘴,方才妈妈 笑逗她说话,她都不笑。吃过早饭,一溜烟的跑回自己房里去了。
  碰着今天正是星期天,哥哥姐姐们都没去上学,他们三三两两的陆续跑 了出去,七姐等得不耐烦,找出一个空钟来教凤儿玩。
  
  白鸽子在翠蓝的天空打着圈儿,一阵阵的飞过,脚上的小铃子响得很好 听。妈妈陪姑妈在堂屋说话,爸爸走出书房两三次,他长长的脸上挂着笑, 摸着八字须,很出神的瞧着孩子们玩。爸爸穿着一件大团龙宝蓝的绫绸袍子, 黑缎瓜皮帽子上有个大红结子。脚上蹬着一双黑缎鞋,衬着雪白的线纱袜。 他本来生的高大,立在廊前朱红的粗圆柱子旁,格外显得合式。见凤儿望着 他,他笑问道:
“怎么不去画画去?” “妈妈叫我等着给你磕头。”凤儿答。 “怎么新姨娘还不来呢?”七姐笑嘻嘻向爸爸问道。 “你已经不耐烦等了吗?”爸爸笑着回她。
  七姐歪着头笑,忸怩的道:“我想快点得到一只小元宝。”爸爸哈哈的 笑向窗内坐的妈妈道:“你看这些小财迷!”
  忽然门口哗哗叭叭放起鞭炮。王升气喘喘的跑向堂屋道:“新姨太太到 了。”
“快些点着那大串鞭炮吧!”妈妈吩咐道。 在纷乱的鞭炮声中,一群小孩子女仆人拥挤着一个年青女人走进内院。 所有的眼睛都望着她。她穿着一条粉红缎子绣花裙,蓝缎绣花短上衣,
头上戴着些珍珠花,斯斯文文的低着头走进堂屋。
七姐拉六姐一旁低声说:“脸多长,没有三娘五娘好看。” “我妈妈可比她美得多。”六姐很懂事似的低声讥笑说。 “什么好看!她给我妈做丫鬟都不配。”五姐快意的低声说。 凤儿觉得五姐六姐的话都满好玩。可是她还没十分看清新姨娘怎样,她
急着要看个清楚,于是她分开仆人挤到拜坛边立着。此时屋内黑压压的站满
人,爸爸、妈妈、姑妈、三娘、五娘都出来了。 新娘斯斯文文的向祖先牌位行三跪三叩礼,桌上不知什么时候已摆满一
桌酒席,齐齐整整的一对大红蜡烛照着,“真象过年??”凤儿心下想。
  拜完了祖先,新姨娘便给爸爸姑妈磕头,他们立着受了头,便递过一个 红纸包儿,里面是什么,可惜起先没有问一问姑妈。
接着她给妈妈,三娘五娘都对磕了一个头,彼此又交换了一个红纸包。
七姐狠狠的回头望一望五姐,她心里大约很可惜妈妈给新姨娘什么东西。七 姐知道妈妈送她什么东西吗?正想到这里,只听姑妈笑吟吟的高声道:
“新姨娘坐下歇一歇吧。让小孩子来给你行礼。”
  妈妈于是过来拖过四姐七姐,三娘来拉别的孩子。让大的先磕头,好在 新姨娘拼命拉着三哥四姐不许磕下去,末了只许每一个人请一个安,她照样 还礼,行过礼后,她身后的女仆便捧出一大盘礼物,一个小孩一件衣料。
  “别走,到花厅去,给你们爸爸磕头道喜去。”妈妈这样喊,孩子们才 知道爸爸不知什么时候已溜出堂屋了。
  当一群孩子拥进花厅时,见五娘坐在紫檀贵妃床上拿着小铲子弄香炉, 头低低的见人来了也不抬起头来看。爸爸笑嘻嘻的向她说话。
  “爸爸恭喜!”八个孩子同声说了这话,便高高低低跪下去磕头。爸爸 站着连声的笑喊:“快起来。”孩子们叩过头,先是女仆来,后是男仆,男 女老少合起来,数一数竟有十三个人,爸爸连声吩咐:“说过就行,不要磕 头。”但都象没听见。四姐低声和六姐笑说:“不磕下去,拿不到封标吧!” 奇怪得很,妈妈竟同三娘也来给爸爸道喜,她们也要磕头,都给爸爸用
  
力拉着不让跪下去,末了各人只请了一个安。五娘出其不意的忽然走过来, 迎着爸爸扑通一跤便跪下去,爸爸来不及拉住就把她由地上半拖半提的弄起 来,安到一张椅上坐。惹得孩子们哈哈大笑,三娘笑得身子软了,倒在一张 沙发上。屋里满了笑声,幸好佣仆行过礼都退出,每人都可以找一座位坐下 去。帐房陆先生穿了一件新绸褂袍,斯斯文文走进来,笑着给爸爸作一个揖 算道喜。
  “把我们前年存起来二两一锭的小元宝拿出来,一个孩子给一个。”爸 爸这句话真响亮,孩子们彼此瞟着笑。
  “我们的呢?”三娘向爸爸问过,便大声笑起来,接着道,“小的可不 要呢。”
爸爸笑着搔头发,不作声。 五娘冷笑说:“你想要多大的?今天说还是金口玉言,明天就成废话连
篇了。” 妈妈一直是默默含着笑,此刻方开口道:“亏你们好意思的跟小孩子一
样争封标!”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封标就是钱,钱就是命!”三娘说过咯咯的笑起
来。孩子们也大笑,觉得这话说得干脆。 爸爸向陆先生道:“姨太太是一人一张一百块票子。早点送出来吧。” 大家默默听完都不作声。过了一会,五娘埋怨三娘道:“都是你闹的,
一张纸银票有什么好玩?一百一百的,倒是好兆头!”
  三娘愣了一下才笑道:“你说不好玩,送给我花好了。”说完这话便走 了出去。
哥哥姐姐都连着走出去。五娘拉了妈妈的手要走,爸爸止住她道:“谢
谢你给我研点墨,今天得写好周家的寿屏,明天便来不及了。” “我们一会儿还要去听戏,现在我就预备预备,吃过饭就赶去,这么多
人都不支使,现在又添一个,倒专支使我,怕我养胖了吗?”五娘说。


“谁叫你研得好。今晚再去听戏好了。”爸爸说。 “老爷子,今晚的戏码还不改,他们老唱一样的戏吗?白天有《游园惊
梦》,李又辰演小生,好得很。不去太可惜了。晚上小孩子又不能去。”
  爸爸笑着叹一口气没说话。五娘见凤儿坐在矮脚凳上,摊开一堆影印画 本凝神低头的看,便向她说道:“凤儿,咱们回屋换衣服去。”凤儿没有点 头,似乎没听见有人同她说话,她走近一步道:“小书呆子,快起来,一会 儿带你听戏去,今天有李吉瑞的《安天会》呢。”
“安天会有孙猴子的是不是?”凤儿此刻方笑着问道。 五娘不答话,只点了一下头,拉起凤儿的手,一阵风似的溜出花厅。 快活的日子常象闪电一般闪过,这一天便飞快的过完了,凤儿跟了五娘 一整天,到晚上吃过饭她也不知不觉的跟了她到卧房里去(五娘还没有小 孩),她点了纸捻给五娘抽烟。五娘洗脸,她给五娘递手巾,递胰子。五娘 收拾完,催凤儿好几次回房去睡觉。她只答不困,其实她在戏园内,锣鼓喧
吵的当儿,已经睡了一觉了。 “我看五姨太就留凤小姐做女儿算了,省得我两头跑。”张妈来接时笑
道。
“她妈妈不舍得,我倒提过两次来的。”五娘答,又道,“你先回去,

我反正会招呼她。一家人在哪间房子睡不一样。” 凤儿这时很洽意的留下去了,挨在大床上剥桔子吃。她边吃边问《游园
惊梦》的故事。她就不明白为什么那小姐做一个梦便要生病,生了病便要死, 翻来覆去问了好几次。五娘有点乏了,她连连搓眼叹了一口气。
“五娘,你为什么叹气?”凤儿惊奇的问道。 “想心事。”


“什么叫想心事?” “你们小孩子不懂得的。” “我懂得,你讲给我听。”
五娘不作声,又叹了一口气说:“我只想死,死了什么都忘记了。” “你真的喜欢死!”凤儿爬前一点,搂着五娘的脖子,又道,“你别死。” “喜欢死的人死了,就快活了。”她拿手遮了眼说。 “真的么?”凤儿睁大了眼睛望着问,只见她尖长的脸,在灯下更加青
白,很象一粒南瓜子,她的眼呆呆的望着灯,嘴唇有些抖颤。 “凤儿,我死了你哭不哭?”她咬着唇问。 “我天天到你坟上哭你,你的坟在哪里呢?”想到灰丫头天天哭妈妈的
故事,凤儿答道。
五娘不作声。大粒大粒眼泪滴下来,象一串散了线的珠子。 凤儿呆望着她,一会儿低声道:“五娘,你怎的哭了?”
(初载 1936 年 8 月 9 日《大公报·文艺副刊》)

一个故事


  近几年来,因为自己与几个朋友办了几个文艺刊物,我们四面八方拉稿, 拉不到就逼自己,大家看我闲着(不像他们还要教书),就不断的要我写小 说,这种催眠式的劝告,一种友情的好意,在不知不觉中,我就也常常写点 小说了。这一来,倒逼得我对于世事人情发生很深的探讨兴趣。每当我看见 一篇小说印出来,黑字印在白纸上,如若是抒情的自叙体文章也罢了(不幸 我常不写那样的),若是里面有一个故事,我看见了常不由的就要长长的叹 一口气。那时我便想:这故事为什么要这样收场,这个人也可以那样看法, 他也不一定会这样做,怎知他不那样做呢?蠢呀,为什么当写时不曾这样想 呢?
  这自己同自己拌嘴真不是味儿。若那一天没有别的比较有兴趣的事占领 我的心,我便要整天的嗒丧着脸。但是过了几天当然也便忘记了。接到朋友 们的一两封加快的或航空快信,里面常常像有回事的严重的喊着:“救救急 吧!”“你一定得写一篇来!你不写,谁还给我们写呢?”话说得那么有劲, 那能不动心!何况我还要求他们写文章。
  写吧,至少也该写一点东西了,天天吃饱饭混什么!我骂过自己的第二 天,便发奋起个大早,收拾完,便坐在书桌前郑重的对着摆开的一搭稿纸。 滢见我端端正正的坐着,他对自己妻子从来也忘不了他批评家的态度,必定 笑着问道:“写小说吗?故事想好了没有?”“老天爷,你别问我好不好!” 我的心被问叹息起来;可是我嘴上常是答着另一种话:“唔,想好了,不知 要那一个好。”“你总得想好了一个才好下笔,一齐想几个,这那儿成!” 滢常是这样好意提点我,我却并不感激他,我有我的苦处,他没看到,我也 无从解说,只好苦笑。
我知道有不少作家诚如沈从文先生说的“从创作过程中得到一种愉快,”
可是,我真可怜,连这一点愉快都常常享受不着。为什么我就不能享受到呢? 我看每一事件都可以由多方面看去,像绘画的人,绘一个花瓶,因各方光影 的变化不同,绘出来便不得一样,虽然花瓶就只那一个。绘画人的技术还是 第二个问题。脑子灵活的人就会骗自己说,只要画的好,还管什么别的呢? 遇到死心眼的真理探求者,可要自讨苦吃了。
以下是一个两年前发生的故事,可是几个人告诉我的几个样儿。
  一个三月的下午,虽是春天,江上还没有撩人的暖意,我坐着轮渡到汉 口买点东西,遇到一个在城里教音乐的女朋友,她已结婚且生了子女了,人 是非常天真诚恳的。我因想到报上说××女学校闹风潮,便问她究竟为的什 么事。以下是她告诉我的一段话:
  “这些日子为了那个校长恋爱一个女生的事,我们都没好好上课。我们 倒是天天看见这些人,等我告诉你??这事据说两年前就发生了。起先是那 个女学生写了一搭信去恭维校长,说怎样怎样崇拜爱慕他。校长没有回信, 但是他在学校里短不了天天见她,还特别为她请求公费,那就是说她是一个 很有希望的学生。日子一久了,这女孩子仍不断的给他写信,他还没有回信, 可是在学校见了面也不断说话;直到今年春天,事情才闹出来。
  “怎样闹出来,就为了那女学生要回那些信,他扣起几封没全给回她, 听说他想要来做凭据。这报上登出来的信是头两封信,自然没有什么了不得 的话。信,谁也不清楚到底写了多少封,只登出两封有什么用?这故事我们
  
天天讲着,起先我还不清楚,现在才闹明白,等我同你讲吧。直到今年春天, 这女学生忽然向校长把信要回来,大约他们是吵了嘴吧,校长一定要留下几 封,把其余的退回她,她当然不答应了。一边要,一边不肯给,末了她气极 了,就把校长前后骗她的罪状,写了一篇长文章,油印出来,送给各班同学 看。女学生自然帮女学生,她们就联合起来打抱不平,要出来驱逐校长,校 长看看怕闹出事来,就把这个女学生交给训育主任,不许她见客,不许她接 电话,差不多关她起来。这样一来,女学生更闹得凶了。
  “校长倒是又老实又正直。长得并不漂亮,样子是快五十的人了。不知 那个女学生中了什么魔,会看上他。谁也不会想到这两个人会闹出这样风流 事。??人是看不出来的,平常我们女同事看见了校长都怕同他说话。真是 怪事。
  “那女学生也是个怪人,看去非常老实,给生人说一句话都要脸红的, 她倒会写情书!长的一点也不美,她还没到十九岁,其实才满十七,还很年 青呢。看她这一辈子怎么过下去,男人真是可怕,害死人。不能要她,为什 么早不让她死了心呢?
  “你说的笑话倒有点真理,如若她生得美一点,校长也许早就抓住她, 不会这样慷慨的把她的情书登在报上了。现在这事还不了结,两面都有人帮 忙,校长已经辞职??学校一团糟。我们大家都可怜那个女学生,她很年青, 她当真的想自己受了骗,说不定要难过一辈子呢。”
说到这里,我的朋友对我做眼色,那面有个与学校有关系的人走过这边板凳来坐。故事便停止了。 过了几天,我偶然遇到一个朋友,谈起闲话来,我就又想到了这件故事,禁不住又犯我的老脾气(因为我知道他有几个朋友在这女学校教书做事)问他道:
“××女学校闹的风潮,到底是怎回事?报上说得糊里糊涂的。” 这个朋友是个很直爽,爱讲话的中年人,听了我问,立刻满脸的笑,很
得意他知道世事的广博。
  “这事别人都不像我知道得详细。告诉你,这不是一件浪漫史,你们小 说家听了也许要失望的。(目下社会人士,都还以为写小说的人,一定要抓 到恋爱做题目)。这事看来也真是个问题,你看好好的一个校长为了一个女 学生写情书便须辞职,社会上一般人,还说那女学生可怜,好几个报还帮女 学生说话。这年头真是没法儿,对女子总是“优待!”“这是笑话,您别急,等我慢慢的一点儿一点儿说。我有几个朋友在这学校做事,有一个还是同校长顶熟的,他们都说这女学生胡闹,校长是好好 一个人,老实,正经,真是目不邪视的老夫子??“您说的也对,那自然, 一个正经人不能说他心里完全没有爱,恋爱不是罪恶,这我们也懂得。不过 这个校长绝不是那种胡闹的人。
  “好,我听你的话,从头告诉你一遍;这事据说在前年春天已经开头, 女学生给校长写了一封很恭维可是露着爱慕的长信,校长收到了压根儿就没 回信。可是尽管不回信,她还是写,校长是个厚道人,怕说出来使这女学生 难堪,他一味假装不理会,那女学生也不追究。恰巧她家里来告穷要接她回 去,校长见她功课不错,境遇又不好,就替她弄了一笔公费,仍旧让她在学 校读下去。因为他觉得她的境遇可怜,他想这样就可以鼓励她向上读书,感 化她,使她不胡思乱想了。不想那女孩子不识好了,钉上了他就不放手。他们天天见面,校长却向来没有同她说过一两句私话。她还不死心,直到今年 春天,她拼死拼活的写信来,校长没法,把她叫到跟前和和气气的劝说一番, 把信交还了她。??
  “唔,——校长扣下头两三封,是的。这是他怕将来人说别的闲话,留 下两封最不要紧的,拿出来做凭据洗刷洗刷,彼此都有好处。头两封信你看 到一封登在报上的吧,写得很不错,这崇拜大人的心理表现得倒很好。她才 十八九岁,他已是个快五十的人了,这件事一看便知是那个年青女孩子自己 发的痴。他这样年纪,什么事不见过,会为一个小孩子忘了自己的前途吗? 况且那女孩子长得并不美!
  “她年青!您说的也对,可是年青女人多得很,一个像校长那样一个正 经人会为了这样女人发痴,我们朋友都敢担保他不会的。他们天天与校长见 面,做了四五年同事,多少也看得出来,这校长真是冤枉,平白地被一个发 痴的女孩子害了一世。这以后教育界的事可不能做了。那个女学生,他们说 也是一个老实人,不知碰了什么鬼,会做出这样事来,不过她的牺牲小,校 长的牺牲大,校长一辈子完了,有了学问也没用处,他的家庭,太太儿女都 间接受了这个损失,他们在城里住不了,要回乡去。现在的女学生惹不得, 害人不浅呢!
“??哈,哈,我并不是帮男人,我是讲公道话。这都是那女学校做事的朋友告诉我的真实情形,我是谁也不帮。 “这女学生自己害自己,可说‘自作自受’,没什么可怜,倒是那个校长,一辈子的事业都断送了。??”
  这一天我因为有点小事,心里也想着这学校的风潮真象,便过××女校, 想找里面一个朋友谈一谈。她恰巧出去了,却在会客室内,忽然被一个从前 住过我们隔壁的女学生抓住谈话。她年纪大约二十左右,人是很可爱,有胆 子说话,一看便知是一个新时代的女子。倒是她先开口同我谈起她们的风潮, 以下是她告我的故事:“我们真糟糕,现在简直无形停课了。这件事,你来打听我最好不过了。
我们同她同学了两三年,谁想到像她这样人竟会上这样一个老大当。她很可 怜,现在已经气得半疯,我们问她话,她都答不出来,简直是神经病人了。 “她真是个好学生,她的操行作业一切都是甲等。平常不言不语的,也 不好打扮,下午吃过饭我们常常会回房洗洗弄弄,修饰修饰,她就不曾有过。 什么时你遇到她总是低头用功看书。这回校长忽然间说她品性不端,要看管 她,我们就动了公愤了。男子到底是欺负女子的;你看,若说她好给他写信 是她的错,他也不是哑叭,手又不是有毛病,为什么他不能告诉她不要写, 嘴上不好意思说,手还不好写吗?为什么让她一封一封写下去。若是他对她 没有心,他应该早说呵!干吗扯到两年长。他天天见她,还同她讲话,难道 那就不算数。哼,若说校长完全没有心,为什么他每次出去旅行,总跟前跟 后的走到我们这一组来,他在这一组常常有说有笑的总不肯走,到别一组就 恍然不同了。都是因为有她在这里,谁看不出来。若是他怕人说闲话,一点心事没有,为什么会这样? “他们倒是没有单另躲起来讲过话,我们倒时时注意着他们。不过校长
看见有她在面前,讲话的时候真起劲,这是我们大家都留心看见的,我们常 常的背后说他们。有一回我还亲自看见校长忽然的,脸都红了,半天讲不出 话来。你说这还不是恋爱是什么?我不懂校长为什么一定要赖,他怕娶了学生便打掉他的饭碗就是了。这样大年纪了,为什么起先会没想到?直等到那 学生痴心要跟他,他才狠了心一刀两断,这还不是害人?我们都在他的学校, 我们年纪青青的谁懂得这倒霉的恋爱?平常家长把学生送来学校,就是托付 学校负责管,现在一校之长都不能负责,还把责任推到学生身上,真是岂有 此理!我们现在都猜得到校长是一种什么鬼心理了。他起先只是想拿这个女 学生开一开心,心里可不当一回事,可是同时又怕被这学生拿到证据,打了 饭碗,所以一直不肯回她信,可是一直逗弄她玩,你说这样男子可怕不可怕? “是的,他家里不但有老婆,并有三男一女,儿子大的已在高中三年了。 他大概还不是舍不得那小脚老婆,多半还舍不得儿子女儿。玩了人家一个够,说翻脸便翻脸,存心多坏!?? “对了,信是她先要回的,她看不值得被人玩弄下去,所以要把信要回来,他若不是心里有鬼胎,怕人告了他,为什么要扣留她的几封信,还单单 留下几封不关痛痒恭维崇拜他的信,他想把错处都放在女学生身上罢了。?? “说公平话,平日两个倒都是很老实的人,做事都很有规矩,真看不到。 可怜她年青,校长比她大一半呢。现在她已经气得半疯了。你说男人该杀不 该杀?我们都代她抱不平,昨天会议好派代表到教育厅去??他,这样人还配叫他做校长,真害死人!??” 我的朋友冷笑着便收了头,会客室中已经黑了,我起身告辞。 有一天我在一个朋友家闲谈,这个朋友是曾经在西洋留过学,现在大学教书,人是无所不谈的一个好学者,所以不知不觉又把我引到这件事上了。我问他知道不知道这件事的真象,他说这校长他也认识,女学生倒没见过, 不过他听到许多可靠的报告,以下是他告诉我的故事:

  “咱们中国人真是大惊小怪的慌,居然报纸上大登特登起来。这样事在 外国一天不知要发生多少起,还能算数吗?据我听说只是一个年青女子恋爱 没成功,很平凡的一个故事。“那天我到城里,碰见我几个老朋友,他们都很起劲的告诉我这故事,
我仔细听了听,到底也没有什么出奇。你要听,我可以再讲一道。 “据说这是前年春天就发生的事。那个校长有一天忽然收到一个女学生
的一封信,里面满是恭维爱慕的话,他知道这是从一个才十七岁的老实女学生写的,他怕使她不好意思,就没回信。可是那女学生以后就不断的给他写, 他都拆开念了,可是仍然没回。有人说他怕女学生误会了,所以不回。有人 又说他怕在她手上留了把柄。可是我想他不回也有他的道理。你想一个一生 没有尝过恋爱味儿的男人,年纪又快五十了,偶然有个年青女子,痴心的爱 慕他,他也得意不是?如若他回信,他得表明他的态度,接受不接受都是一 个问题。不接受吧,他又不舍得拒绝这一种意外满足他个人情感的来源。接 受,他当然更舍不得他的事业与他的老婆儿女,在这犹疑不决时,当然只好 不回信了。依照心理学讲,一个人年青时没有照例尝试过的,一到年纪大了, 都要补偿。我们常看见一些五六十岁的暴发户,男女都打扮得像个妖怪,都 是因为年青时没有如愿的穿戴过。
  “对的,我先不该下批评,把这个故事讲完给你听我们再批评。校长没 回信,可是天天在一个学校里,自然见面是不能避免的了,见了面要能说通 了也就没事了,偏偏两方面都得装样子,这装样子倒容易帮助恋爱,抬一抬 眼,皱一皱眉,声音高或低等等都容易增加误会,你们写小说的人明白这一
  
套,用不着我讲吧。所以这个初出茅庐的女孩子便一直做她桃色的梦做下去 了。她没收到回信,可是一直写下去。这种态度也是年青人应有的,一般人 小看了她是不该的,古今中外,多少不朽的诗歌戏剧,都是依着这种精神做 成功的。
  “可惜这双方的好梦是不会长的。若不然两个人都不知不觉的各自各的 尝着恋爱的味儿,各得其所,不也很好吗?现实终是现实,今年春天,不知 为什么,也许是生理关系,这女孩子又长大一岁,决定梦境不能满足她了。 她要他回信,要他表明态度。这一来,他可由梦中醒了,一切现实分明摆在 他眼前,他才明白这个梦不容他再做下去,他舍不得他的事业,他的妻儿老 小,他只好跳出这个迷人的梦境了。这是他退还她信的结果。
  “她长得并不好看,这是对的。可是她年纪很青,她对一个中年男子, 具有一种青春的魔力,这也是不错的。她觉得她在这方面占优势,所以她一 直没有犹疑对方的爱。现在两方都由梦境转到现实,她才发现这男子的梦境 原是自私作成的。她知道受了骗;她生气了。何况校长方面又不肯把所有的 书信都退还她,却偏偏留起几封不相干的信。她两年的心血白用了。竟这样 不值一个钱,她气得很是有道理的。普通人只说,既然两方面没有发生肉体 关系,这有什么难过的呢?这是小看了人,一个真要做人的人是对于一切经 过都要认真的。
“我也觉得校长的步骤,一点也没错。他既然没有同这个学生发生过关
系,他做梦时欣赏的只是一个普通年青女子,这时把他提到现实世界来,他 有权利不承认他的犯罪经过,他本来没有犯什么罪。他采取一种精明自卫的 手段,像防止这女学生被一般人利用,防止她听了别人的引诱,做出别的不 利于己的事来,这种自卫是该有的。我们不能说他是心有鬼压迫人。他没有 做错什么!
“哈哈,‘言重’了,我照例是要帮谁都帮,要不帮谁都不帮,这是我
一向对人对事的态度,把一个烈烈轰轰的故事讲得这样平常乏味儿,有点杀 风景吧?不过,这倒是事实,你信不信?


  “你说的也对,事实挟理论帮忙,事实也就不成其为事实了。??。可 是,你看看谁讲故事时不由着自己的性儿,加油加醋的讲下去的,若一点儿 作料不加,三句话便讲完了这个故事了。那样故事谁要听呢?”
我再不好说什么,故事就是这样的完了。
(初载《中学生》1937 年 3 月第 73 号)

八月节


  这年秋天,凤儿跟着妈妈和三个姐姐由故乡搬到京城的大房子来。凤儿 在故乡时虽然听母亲说过京城的房子怎样大,那才是他们的家,因为爸爸住 在那里。她常想象她的爸爸一个人孤零零的住在一所空旷旷的大房子里,象 看祠堂的三阿公住在大祠堂里一样,多么冷清。到了京城她才知道她想的都 错了。原来爸爸之外还有三娘、五娘、六娘,以及七八个哥哥姐姐。老妈、 堂差、厨子、门房,一大堆人。底下人常常有辞走的,有新来的,出出入入, 到底有多少口,住了一个多月,还没闹清楚。
  房子又大又多,头一天到时,跟着妈妈姐姐走进来,真有点不辨方向。 象祠堂那样大的房子,一进一进的共有四进,每进前面有一个铺了大方砖的 大院子。院子里差不多都摆着一对漆着红绿油的太平水桶,一对大石榴,一 对夹竹桃,院中心还摆一缸结了莲蓬的荷花,一缸金鱼。孩子们十个八个的 常常在院里玩“耗子偷油”、“瞎子上街”,却还没有一次碰倒在盆儿缸儿 上,可见够宽敞的。


  第一进房子,凤儿没进去过,那是爸爸的会客厅、大饭厅,第二进是三 娘带她的孩子们住的,凤儿只跟妈妈去过一两次,她怕三娘瞅着人哈哈娇笑 的样子,还有秋菊瞧不起人的撇嘴。第三进是妈妈带着孩子同五娘住,五娘 只有一个女儿,就是同凤儿很要好的珍儿。最后一进是爸爸的书房客房,六 娘住在东厢房,说是专为照应爸爸。那里凤儿只进去过两三次,都是爸爸要 见孩子们,叫李升来请去的。爸爸白天会客还要出门办公事,到天黑又常常 有饭局,自己的孩子,轻易没工夫见见。可是,“爸爸到底是爸爸,一空下 来,就想见孩子了。”张妈见来请孩子去便这样说。爸爸似乎是个脾气很好 的人,什么时候见到都是笑呵呵的问:“上街去了没有?听的什么戏?”
他的书房里,靠墙摆着的一架一架都是书。凤儿常常纳闷那些书里都是
印些什么东西,爸爸天天有客,哪有工夫看呢?他看不过来,一定很着急吧? 她很想自己一个人走到书房问爸爸要几本来看看,可是一望到六娘没血色的 长脸,擦着很白的粉,象一堵白墙拦着路,便不能前进了。
花园在顶后面,院子旁有门经过夹道走去。那里凤儿每天都得去几次。
吃过中饭,大人们都要歪在床上歇一歇,常常把孩子赶到后花园去。那里真 是孩子们的“世外桃源”,妈妈给起的名字是不错的。那儿有可以藏两三个 孩子的空肚子大槐树,有大枣树,有大葡萄架,大金鱼缸,真是应有尽有。 假山石底下,还有蚱蜢、蝈蝈、蛐蛐,尽孩子去捉。天天去,天天有新玩艺 儿!
  夹道可以通老妈子当差住的小院子,大一厅的是厨房,那是不准孩子们 进去的禁地,其余几座小院是孩子们的“避世楼”,孩子要吵要闹,都送到 那儿去。
  凤儿是被人认为顶安静的孩子,她在这大房子里就象角落里的一只小 猫,偶然到院子外走走,轻手轻脚的,慢慢的溜出去也象一只小麻雀。她天 生是个柔和性情的孩子,什么都随便,也许因为她是妈妈的第四个女儿了, 所以自己知趣一点,特别安静。她妈生她那一早晨,虽然住在四五十人的大 房子里,知道她分娩的只有她随身服侍的张妈和一个老当差王升——因为要 他去叫接生姥姥。虽然同住在一个家里,生下来第三天爸爸才知道又添了一
  
个女儿,那还是洗三朝接生姥姥要家里各人的添盆钱,一定逼着妈妈通知大 家。若按妈妈的主意,她是谁也不想让知道。“做什么叫人说又是一个??” 妈妈在凤儿三朝那个早上含了一泡眼泪,向张妈要求不要通知人。“又是一 个”什么,她伤心得说不出来了。这都是张妈同阿姐们说闲话时提到,凤儿 听见的,她说着还只抱怨老天爷不睁眼,妈妈那样好心的人偏偏叫她“一个 又一个”的生女儿,让别人瞧着趁愿开心!
  凤儿到九月三十才满六岁,妈妈上月才满廿六岁,可是她已经发了愿不 再生孩子了。只因为有一次爸爸的朋友介绍了一个很灵验的王铁嘴来给家里 各人算命,算到妈妈的命,说她命中注定有七个千金,七个千金的命可都不 差,她老运是极好的。并且这命是叫做“七星伴月”。大家于是传做笑话。 三娘因为自己有两个“传宗接代”的儿子,抖得很。常常冲着大家借故取笑 妈妈说七星伴月原来还是月里嫦娥托的身呢。妈妈涨红着脸却还只好陪着 笑。五娘听了不服气来安慰妈妈,妈妈便说:“这都是命,怨人做甚?”可 是在生凤儿之后的第二年,小产了一个六个月的男胎。那回她躺在床上,足 足生了三个月的病。还亏五娘心肠好,她天天来看她,代她打理孩子。她病 好之后,更信什么都是“命”。“任什么英雄好汉,也斗不过命!”妈妈同 五娘讲心事时,时常这样下结论。因此凤儿虽只是小小年纪,已经很觉得明 白什么是“命”的意思了。
中秋节那天下午,哥哥姐姐们都跟着大人出门,听戏的听戏,逛庙的逛
庙,只有凤儿贵儿(三娘的小女儿,两岁了)在家,因为大节下,外面太拥 挤,带了小姑娘不好走路,所以美其名叫“看家”就把她们俩留下了。凤儿 先是自个儿在院子里逗了一会小白猫玩,又摘了青豆,坐在小凳上喂蝈蝈。 天井里静悄悄的一地太阳,照在正厅的朱红柱子上,那红颜色,直晃得人眼 酸。廊子底下两树桂花,香得冲鼻子,凤儿坐了一会儿,有点觉得不是味儿, 站起来摘了几朵桂花放在手里搓揉着玩,手上滑滑的,腻腻的,闻了闻也没 有什么好味儿。忽然想到妈妈临出门交给张妈的一包糖,就走到窗前,望见 张妈同吴妈在补袜子,她喊道:“张妈,你听过八月桂化香,好做桂花糖的 歌没有?”
张妈把头摇了摇,慢慢的说道:“一会儿大家回来,可别唱这个歌呵。”
  “为什么呢?”凤儿近来已会看眉眼,从张妈脸上认真的神色,知道必 有缘故,很想张妈讲给她听。但是张妈好一会仍不言语,便问道:“为什么 四姐她们可以唱呢?”
“小孩子真没法儿对付,打破砂锅问到底!”张妈咬断线头,向吴妈笑
说。
  吴妈道:“你愈怕说,他们愈要问。可是有时候还是说明白了好,让小 孩子记住不许说,他们倒是记住的。那回英小姐当着三姨太大声念什么桃花 诗,什么小桃红,小桃白的,三姨太以为是四姨太主意叫她女儿当人面叫她 名字给她丢脸。气得很,当天告诉老爷要他评评理。四姨太又是气,又是恼, 好在五姨太去说开了没闹出事来。原来桃红是她在堂子时的名字。桂花又是 那一位的名字呢,我怎么没有听说过?”
  “也是她的。她进门的时候大太太替她起的。因为老爷那一年正要来北 京赶考,大太太说起名桂花,图一个吉利。这是月中攀桂中状元的意思。据 说也是合该三姨太得时,真的讨了她那年,她生了三少爷,老爷又中了翰林。 这一来,三姨太更美啦。她私下只逼着老爷给她置全套朝珠补褂,只差了一
  
条没给买到正太太穿的大红裙。可是这样一来,可把大太太气得呼呼的有气 出不得。”张妈眯着她的细眼,边穿针边讲,穿好了针,她把线用力弹了几 弹。凤儿明白张妈这样子一定是替大太太生气,便插嘴道:“张妈,大太太 是好人吧,我见过她没有?”
  “连你七姐都没见过,你哪会见过?”张妈又接下向吴妈道,“她真是 一尊佛爷,什么都不管,一只蚂蚁都不舍得伤害的善人。死的那年,简直更 见吃斋念佛了。什么好事她都舍得出钱。可惜她就盼生个小子盼来盼去都不 对心。许是命,抱怨不得。你瞧,她行了一辈子善,到头也没修着一个儿子 送终。倒叫三姨太说便宜话,还是得借她的儿子打幡。”
  “什么借不借的,人家是正太太!照规矩,象王老太太家那样,姨太太 平常都不能上桌子陪老太太吃饭,生了孩子都得叫大太太做妈妈,自己的亲 娘反倒叫姨娘。”吴妈在王家服侍过老太太几年,后来因伙计赌气出来的。 王家是城里有数的阔人家,所以她讲起什么都很得意的提一提王家是怎样 的。
  “人家那样才象个人家,那象这里《三国演义》似的!”张妈说完又用 劲吐了口里的线头。
  “张妈,我到后园玩玩去。”凤儿听见三国,便想到早上同两个姐姐搭 的席棚子说书玩的事,很有意思。
“去就去一会儿吧,可别祸害金鱼缸的水,你爸爸看见可不得了。”张
妈喜欢拿爸爸吓唬孩子,谁知小孩子向来没有被爸爸骂过一句,他们难得见 到爸爸,既见到了,爸爸也还分不清谁叫凤儿,谁叫珍儿呢。
凤儿一溜烟奔到后园里。席棚子仍旧好好的支着,那破藤椅子依然摆在
里面,一张临时用砖砌成的桌子也没人动过。凤儿看着很高兴,便走进棚子 里坐下来:“阴阴的好舒服呵。”

  她正在得意,忽见珍儿很高兴的向棚子跑来,一边叫道:“我当没有人, 原来你倒在这儿呢。”
珍儿新近同凤儿更要好,她比凤儿大两岁,已经上了学堂,比凤儿懂事
多了。大约因为喜欢凤儿比谁都听话,所以常常拉着她一块玩。 “你怎么没出门呢?”凤儿惊喜的问。 “胡妈半路说肚子痛,没到隆福寺就回来。回到家刚巧,她的当家带着
她的女儿跟她拜节来了。”珍儿说话时,漆黑的大眼珠象八哥眼那样一溜一
溜的转得很可爱,说着并把手上一小块石榴递给凤儿吃。 她俩靠在藤椅上吃石榴,珍儿出主意道:“这里很象街口的月饼铺,我
们做些月饼,一包一包装起来,等他们回来卖给他们玩,好不好?” 玩开铺子是孩子最高兴的事,凤儿听见立刻跳起来说:“现在就做。我
会做月饼,昨天王升带我到街口看着他们做了好多月饼呢。珍姐姐,象这样 大的月饼都有,你见过没有?”凤儿说着用她一双小手比了比。
“象这样大有什么希奇,我还见过象圆桌面那样大的。”珍儿也比了比。 “我不信,你哄我。” “一点不哄你,真的,在舅妈家见过。她生日那天,人送的。饼上面有
各色的花,有蝴蝶,还有闪亮的小珠子,围了一圈又一圈,极好看呵。” “我们也做一个有花的月饼好不好?” “对了,那回舅妈还给了我一包饼上摘来的小珠子,等我找出来放在饼

上,你去叫张妈多和点面。张妈脾气好,一定听你话。”珍儿说过便跑了。


  张妈果然是好人,居然给凤儿和了一大碗面。珍儿的珠子也找出来,两 个人在棚子里做了好多样饼;有叫玫瑰的,有叫五仁的,有叫豆沙的,有叫 焦盐的,有叫嵌珠子的西式月饼,各式各样,大大小小,摆了一大片。做好 了饼,两人又到字纸箩搜罗装月饼的盒子与招牌花纸,跑来跑去忙得一刻也 不停。到太阳快落的时候,棚子底下居然装璜得象个月饼摊子。他们姐妹俩 端端正正坐在一包一包的月饼前面,很象卖东西的样子。先是珍儿派凤儿出 去请了张妈吴妈来买月饼,后来又请了厨房大司伕二司伕都去后园一看。看 门的老王升也拈着胡子在棚子内坐了一会儿,抽了几袋烟,神气很象个老主 顾。棚子底下嘻嘻哈哈的笑成一片。反正上头人都不在家,平时轻易不到后 园来的厨子门房,此刻都乐得来热闹热闹。
  张妈真是个好人,居然还把她分内分到的一匣月饼,还沏了一壶茶,拿 出来请客。这更增加月饼摊子真实的感觉。两个孩子都乐得合不上嘴。大家 热闹了好一会儿方散了。
  珍儿同凤儿正在收拾铺面,不想这时三娘房里的秋菊来了,她大模大样 的绷着脸儿,问为什么请客不请她。
“你是老几呀,要请你?”珍儿的嘴向不饶人的,见样反问她一句。
“哼,请了王升、胡妈都不请我!”秋菊装着主人的腔调说。 “大爷爱请谁就请谁,谁也管不着。”珍儿装起来腔调冷笑说。 “好,让你们美一辈子!”秋菊说过掉头跑出园门,手上两对银镯子故
意摔得叮当叮当响。
“瞧那劲儿,叫人想吐!”珍儿望着她的后影,学她妈的声调说。 凤儿看见秋菊发青的脸,已经有点心跳,见她临走时的怪声,更加不得
主意。平日秋菊是出名会收拾小孩子,尤其是对于没有人特别偏宠的。凤儿
有时经过前面院子,她常常笑嘻嘻的招手叫她,等她走近前,就随手掐她一 把,或拉歪她的辫子,若凤儿那天穿了新鞋,必装作失神给她踩上一个黑脚 印,凤儿已经上过她三四回当了。
“秋菊好厉害啊!”凤儿想起昨天她揝她头发很痛,不觉叹一口气说。
  “我不怕她!”珍儿正说着,忽见秋菊带着两个小当差一阵风似的走了 来。
“五少爷叫我来拆棚子,他要这支棚子的棍子用。”领头的小刘说着不
等答话便动手解绳子。 “这棍子是我们在花窖里找出来的,不能拆。”珍儿说着声音抖得厉害,
两眼直望着他们。 “五少爷吩咐拆的。他说,这些棍都是他的。”秋菊得意的笑道,“你
们另外找些棍子再搭一个好了。这还不容易。” 小刘小王两个小当差不过只有十四五岁,都是巴不得有热闹瞧,一会儿
已经动手拆完了。 凤儿也明白秋菊是来报仇,她也知道五哥是家里大家捧的孩子,谁也不
敢惹他。她听妈妈嘱咐过的,虽气秋菊,也不敢出声。但珍儿见凤儿,吓软 了一声不响,只管发愣,象一只水鸡,不由得更加生气,她跳起脚大声嚷说: “凤儿,怕什么,你也说不许拆!”秋菊似乎没听见珍儿的话,反而笑嘻嘻 的提起砖石上一包大的月饼逗珍儿道:“我替你送一包给你爸爸尝尝吧??”

话没说完,捆月饼包子的绳子开了,饼子散了一地,都摔破了。 凤儿哇的一声哭起来。珍儿就跺脚要不依秋菊,秋菊是个过了十三岁的
人,见骂并不回嘴,只冷冷的说道:“棚子也不是我要拆的,你别指鸡骂狗 吧。月饼倒是我失手摔的,你只管去告诉你三娘,叫她打我一顿杀一杀气。” 珍儿气得脸发青,拉着凤儿便往前院走,口里嚷着:“我们告他去,叫 三娘打死她。”秋菊只咧着大嘴笑跟着她,走到前院,她一溜烟跑进厢房里。 珍儿到了前院倒有点踌躇了,忽地停在院中,不敢往屋里走。凤儿心里跳得 慌,只说道:“三娘会不会骂我们?”“唔,”珍儿不知为什么也有点怕起
来了,忽然三娘由厢房出来,两手一叉,笑向孩子问道: “要告状吧?我同你们伸冤。” 珍儿忽然不知说什么好,愣了一下,吞吞吐吐说道:“秋菊把我们做的
月饼都摔在地上,她还凶狠狠的??” “那又脏又破的饼子,”三娘还没答话,秋菊大声道,“给人都没人肯
要,谁不是玩过就摔掉的。三姨太太还当是我惹了什么天大的祸呢,原来只 为这吃不得的饼子!你们别怕没有饼吃,再过十年八年你们自己长大了,成 千成万的各式各样的真饼子,都可以换得回来,且吃不完呢。”
  秋菊说着笑了。珍儿实在忍不住,但也摸不清秋菊的话是什么意思,她 猜想这一定不是好话。
“你长大了才整千整万的换真饼子呢,我不换??”珍儿说着不由得呜
呜的哭起来,凤儿很委屈的也跟着哭。三娘同秋菊却哈哈大笑。 这时张妈忽然跑来,见两个孩子都哭了,慌了手脚,只说道:“妈妈回
来了,叫你们快去呢。谁吃饱了饭闲得慌,逗我们的小姑儿哭了?”张妈来
时没瞧见三姨太正立在厢房门口,她说的话是冲秋菊说的,秋菊斜眼瞅着主 人笑了一下。
三姨太笑吟吟的说:“别冤枉人,谁敢招惹这些小姑奶奶啊!”
  张妈这时才慌起来,“原来三姨太也在这里!”她急着抱歉道,“啊哟, 真是老糊涂了,怎么没有看见您老人家也在这里呀,我当是秋菊一个人??” 三姨太忽然正色道:“都是秋菊那长不大的丫头,好心好意的说笑话哄 她们开心,倒引得她们哭咧咧的。哪一天我气了,一定打断她的腿。凤儿过 来,给你擦擦眼,哭坏了好一双丹凤眼,怪可惜的,长大了就不好找婆家, 连累我们都没有好饼子吃了。”她一边说一边抽出手帕来替凤儿擦泪。珍儿 明白这是气她的做作,提起脚要跑,可是三姨太又大声笑起来止住道:“珍 儿别走,回去告诉你妈妈,别因为这一包假月饼今晚就不来打牌凑脚,四缺
一是缺德的。再过个十年八载什么讲究饼子她都有得吃,且吃不完呢。” 凤儿还不十分明白三姨太的话,珍儿涨红了脸,一声不响的跑了。 晚上临睡觉前,妈妈坐在凤儿英儿床前喝茶,慢吞吞的说道:“凤儿要
记住,往后不准到前院告状去。你看妈妈为你们没受够气吗,还要给妈妈惹 事?”妈妈说到这里忽然声音哑了,只拿手帕擤鼻涕。凤儿看见妈妈的眼皮 肿得很高,想诉说一番方才告状的原因都不敢开口,倒是英儿说:“妈妈, 秋菊也是太可恶,常常无缘无故的找岔欺负人。我们费了多少力气在花窖里 找出来的棍子,她硬跑来说那是五哥的,一定要拆了拿走。能怪珍儿凤儿生 气吗?秋菊真是宠得太不象话了,什么都打五少爷旗号出来压制人。五少爷 好比皇上!”英儿已经九岁,对于世事已有她的意见了。
妈妈长长的叹一口气,说道:“要争气先要看一看自己,谁叫你们生来

是女孩子,女孩子长大只好说个婆家,换些饼。” “难道男孩子长大个个都做官,为什么拉车的挑粪的都是男人?”英儿
驳道。
  凤儿现在才有点明白为什么妈妈哭得眼肿。她很佩服英姐姐的话,也很 想安慰妈妈一下,却不知说什么好,停了一下,她把头抬起来笑对妈妈说道: “妈妈,我长大不要换饼子。”
  妈妈听说微微噘起嘴角笑了,英儿也凑趣大声说:“我也不换饼子,让 秋菊一个人换去好了。”
“秋菊想换饼子也换不来。”妈妈却说。


“为什么呢?”凤儿问。 “她不配。”妈妈答。
  “怎样不配?”凤儿不明白,可是一看,妈妈直了眼正向灯发愣,她便 不敢再问下去。一会儿妈妈站起来催道:
  “别说话了,不明白的事多着呢,你们几时才会明白?快睡吧,明天英 儿还要起早上学呢。”妈妈话讲完便把洋油灯吹灭,出了卧房。
  后来妈妈洗了脸还是到前院同大家打牌,等候半夜拜月吃夜宵。凤儿半 夜醒了,听见前院三娘哈哈得意的笑声,还有妈妈陪着又低又软的笑语。她 望着银色的月光,照在房里一切都象做梦。她不明白为什么妈妈要到前院, 她只觉得要把妈妈喊回来,可是又不敢喊。只是这样想,好久都睡不着。
(初载 1937 年 8 月 1 日《文学杂志》1 卷 4 期)

散 文  登富士山


  我向来没想过富士山是怎样巍大,怎样宏丽,值得我们崇拜的,因为一 向所看见的富士山影子,多是一些用彩色渲染得十分匀整可是毫无笔韵的纯 东洋画与不见精彩的明信片,或是在各种漆盘漆碗上涂的色彩或金银色的花 样。这些东西本来是一些只能暂视不能久赏的容易讨巧的工艺品,所以富士 山在我脑子里只是一座平凡无奇的山。有时因为藐视它的原故,看见了漆画 上涂的富士山头堆着皑白的雪,拥着重重的云彩,心里便笑日本人连一国最 崇拜的山都要制造出来!
  从西京到东京的火车道上,听说可以望见富士山影,有一次坐在车上看 见几个日人探头车窗外望了许多回,引得我也想望一望,但是因为天阴始终 没见到,他们面上露出失望神色,我却以为这样山看不看都没关系。
  东京中国青年会要组织一个团体登富士山,据说山上的气候与下面大不 相同,登山的人都得预备寒衣。这寒衣二字很是入耳,那时我们住的房子开 着西窗,屋内温度与蒸笼里差不了多少,到能穿寒衣的地方去一两天倒是同 吃一碗冰淇凌得的快感很相象吧,所以我便决意加入这登山团体。
  由东京饭田町上车赴大月驿约三时半光景,途中过了三十三个山洞,可 见越山过岭的多了。车虽然渐上高地,但是并不凉爽,炎日照窗,依然要时 时挥汗。因七八两月为登富士时期,所以车上朝山人非常拥挤。日人作朝山 装束甚多,男女皆穿白色土布之短大衣,上面印了许多朱印,为上庙的符号, 裤袜皆一色白,头戴草笠,足登芒鞋,男人有中国行脚僧神气。女人面上仍 如平日涂了厚厚的白粉,满身挂白,甚似戏台上做代夫报仇的女角装扮。
到大月驿时已过一时,大家在车上已吃了辨当(即木匣内盛菜饭的一种
便饭),所以忙忙的急搭小电车赴吉田口,好趁未黑天时上山。 由大月驿至吉田口约坐二小时电车,沿途水田碧绿,远山蜿蜒不断,好
风扇凉,爽气有如中秋光景,车轨两边的大沟中流水潺潺,人家借它作水磨
用的很不少,车在途中暂停时,我们下车洗手,觉得冷水如冰,土人说这是 富士山融雪流下来的。
车仍然前行,忽见含烟点翠连绵不断的万山中间,突然露出一座削平的
山峰矫然立于云端,峰头积雪尚未全消,映着蔚蓝的天光,格外显得清幽拔 俗,山的周围并不接连别的小山岭,同时也许因为富士的山形整齐的原故, 周围蜿蜒不断的美山,显然见得委琐局促的样子,恰似鸡群中立着一只羽衣 翩翩翛然出尘的仙鹤。
  车转了几个弯,我不住的望着窗外,左右群山已不是方才看的山了,但 富士还是方才看的一样,矫然立着,若不是八面玲珑的圆锥体,那会如此? 山上云彩,来来去去,也只笼去富士山腰,到底没有飞上山顶去。当云彩笼 着山腰时,只见山的上部,甚似一把开着的白纸扇形状。日本人咏富士的名 句“白扇倒悬东海天”,这时候见到了。

  到吉田口已经是近五点钟。这里是一小庄镇的样子,街上小饭铺甚多, 兼卖登山用具。我们跟着青年会团员进了一家饭堂,大家洗脸换登山装束。 计每人买了金刚杖一个(即坚硬之木棍),莫蓙一张(短席子样的东西,披 在背上,备在山上随处可以坐卧,并可避雨),白草帽一顶,白线手套一双, 日本分趾袜及草鞋各一双。我们来日本不久的,穿上分趾袜就不会走路,不
  
过他们说不穿草鞋不能走山,只好穿上吧。 我们大家吃了一碗半熟的鸡子饭,天已经快黑了,急出饭铺向吉田神社
走去,从那里转出去是上山的路。我们这一团共二十三人,除了汕头李女士 及我,其余都是男子,有六七个不同的省籍。我走在大家后头,望见前面人 一个一个背着席子,挽着包裹,足登分趾的草鞋,蹒跚的前走,很象中国叫 化子样儿,只差了没喊叫讨要的声音。
  离神社不远,有一条路可以上山。但是据说朝山人非先拜过此庙不好登 山的,所以我们只好先到庙里去了。这庙并不大,除了正殿及洗手水池亭外, 好象没有别的建筑物。大家到神前在金刚杖上刻了庙印,拍了一照,便向庙 左道上去。
  由吉田口到山上五合目,须走二十多中里(日本三里十五丁十八间)我 怕走不了,就雇了一匹马,取赁三圆半,并不甚贵,且马行稳重,有如北京 之骆驼。沿途可以放心看山,马前有牵缰人,大约不容易跌下马来。
  走了一条路,滢与李女士二人也雇了马骑上,步行人在前,骑马的在后 缓缓跟着。我与滢笑说,这是坐马,那是骑呢?
  穿过松柏树林的道上已是黄昏时候,大树底下许多小树开着雪白的小花 朵,吐出清淡的幽香,林中一会有夜莺娇脆流啭的啼声,一会儿是山雉哽涩 的叫唤声,时时还夹着不知名字的鸟声与微风吹送一片松涛余韵。大家不约 而同的默默不作一些声息向前走着。登富士山指南的书上说,人在山上时左 右前后的看,就会“山醉”,“山醉”会晕倒的。我们进了大树林子内,虽 未曾左右前后的观看,却已为林醉了。这是耳目得了太美妙的享用不觉的醉 了吧。
出了松柏林子,前面路的两旁参天的杉木笔直的对立着,我正想这些树
顶准可擎云了。抬起头一望,树顶上果然有云气,云的背后却有那座超绝尘 俗的富士,披了皑白的羽衣,高高踞坐在重重朵云的上面。下面百尺多高的 古杉都肃静的立正伺候着。山后是一片浅紫色的天幕,远处有两三颗淡黄光 的星儿,象大庙宇前面的长明灯迎风闪耀着。
我愈往山望,愈觉得自己太小了,愈看清绝高超的山容,愈显得自己的
局促寒伧了,有几次我真想下马俯伏道上,减轻心里的不安。 我仍旧带些诚惶诚恐的情绪骑着马穿进了杉木林。大家把纸灯笼点着提
在手里,纡徐的山路上和高低的树丛中,一处一处露出一点一点灯火。我的
马落在最后,马夫提了小灯笼默默在旁边走着,山中一切声息都听不见,只 有马蹄上石坡声音。这目前光景好象把我做成古代童话里的人物一样,现在 是一个命运不可测的小青年,骑了马进深山里探求什么需要的宝物,说不定 眼前就会从大树里或岩石中跳出一个妖怪或神仙,恶意的或好意的伸出手来 领我走上一条更加神秘的路,游一游不可知的奇异的国境。这是小时伏在大 人们膝头上常听的故事,尝想自己有一天也那样做一做。这是十多年前最甜 美的幻梦了,什么时候想起来都还觉得有一种蜜滋滋的可恋味儿。我迷迷糊 糊的一边嚼念着童年的幻梦,不禁真的盼望怎样我可以跌下了马,晕倒过去 一会儿,在那昏迷过去的工夫,神秘的国一定可以游到了吧!不过人间终究 是人间,梦幻还是梦幻,我是安然坐在马上到第一站可以休息的马返。
  马返距吉田口已六里多(中里),有石块搭墙,木竹作棚之卖茶及烧印 处。大家坐在茶棚内喝茶休息,有人拿金刚杖去烧印,每个三钱。烧印是烧 上一个某处地名的印记,表示杖主人曾到了某地,所以朝山人无不去烧,买
  
卖倒不坏。在日本平常进铺子喝日本茶不用算钱,在此地因为取水难,喝日 本茶每人亦须出八钱。
  由吉田口上山之路是比别的路易走,路有五尺多宽,曲折甚多,所以走 的时候并不觉得吃力,走牲口亦很平稳,夜间虽黑暗,路不崎岖,走起来并 不感到烦难。
  到一合目时,路头并不多,因为有人觉得冷,都停下来加上寒衣,此地 海拔五千三百多尺了,温度与山下很不同了。走到路口,回望来时道,黝黑 一无所见,惟有山下远处灯火烁烁放光,那里大约是吉田口吧。
  休息了一会儿大家仍然上路,途中几个人兴致甚好,一边走一边唱着歌, 山中也忽然热闹起来。我亦同马夫搭话,据他说年中除了七八两月,余时简 直没有人来上山。??
  二合目因为路不多,没有停下,过三合目进茶棚休息饮茶,有两个青年 女侍者细看我的服装问我是否朝鲜国人,我答中国人,一个假装聪明的神气 笑说,“支那妆束好看,朝鲜的有些怪样。”恰巧在我们三人头上挂了一盏 灯,说话女侍者说完了作那挤一挤眼的怪样给我看得清清楚楚了。
  在黑黝黝的山道上,什么景致也望不到,前面灯笼的光已经不如起先的 引人幻想了,拉马的人也从他的口气里听出是一个瞧不起中国的日本人了, 总而言之,山中的神秘性完全消失,只余了不成形的怅惘,及赶路常有的疲 倦,徘徊于我的胸膈间。
到了五合目,栈房已经住得满满了,欲待再上一层,有些人已经不能走
了。末后栈房人说,如果大家可以将就,也许可以勉强腾出二间屋子来。大 家倦不择屋,也就安然住下。那时已经过十二时,第二天早上四时还要上山, 铺下被褥,喝了茶就都睡了。

  夜半醒来听刮风声,寒如冬月一样。穿了绒绳织衣,盖了厚棉被尚不觉 暖。忽听团长张君来敲门叫起来,那时已过三点,风又太大,大家均不起来, 朦胧的又入梦了。
不知过了多少时刻,团长又来叫,那时已经过了上山规定时刻,大家不
好意思不起来了,门外松林风啸声,萧萧凛凛的,披了大氅出去,尚觉牙齿 打抖,山上水甚宝贵,没有水洗漱,只有一壶水预备吃梅子饭(上山的便饭) 时饮的。
吃饭时坐在松林底的板凳上,正看东面层层的群山,含着凌晨的烟雾,
露出染墨施黛静寂的颜色,忽然群山上一抹腥血色红光,渐渐散起来成一片 橙黄,一片金黄的云霞,天上的紫云远远的散开,渐渐地与天中的青灰云混 合。
  这时屋内尚点着灯火,松林饭棚下对面都看不清楚,日出云霞的微辉映 照过来,山前一片松树顶及树干沾了些光辉显出青翠与赤赭色。山底的丘陵 中间,有两个湖分铺在那里,因群山的阻隔,还映不着日出霞彩,只照着天 上紫云化成银灰的颜色。过了两三分钟,风势愈来愈大,刹那间东方一片血 腥色的红云已不见了,天已渐渐亮了。我们收拾了东西,胡乱吃了两个饭团, 随大家出了栈房。栈房一宿只要一元左右,饭是吉田饭铺送上来的,这样事 皆由团长张君办理,省了我们许多麻烦。
  上山路风势极猛,迎头吹来,我与李女士皆不能支持,差不多走上一步, 被风打下一步的光景。不得已教领路的,又是替大家负物上山的人在前执住
  
我们两人拉着的棍子,拉我们向上走。这个人到底是走惯山的,手牵着我们 两人,背上驮着一大包东西,走起路来依然如常稳重,毫不现出吃力样子。 走了一里路光景,不知上了多高,我觉得呼吸极困难,山上空气稀薄的 原故吧。正好坡上面有石室一座,望见前面的人停下来,我们也上去休息。

  石室是靠大岩石作后壁,两旁堆石作墙,顶上搭了席子木片之后,再用 大石头块压好的。室内亦有席铺地,有地炉煮水,并卖红豆粥,甘酒及各种 罐头出卖,价钱比山下差不了多少,因为价钱是警察代定的,山上买卖人无 可奈何,只好将东西材料减少一些,例如红豆粥只是一碗有豆子色的糖水而 已。
  吃过一碗茶之后,风也稍止了些,精神稍微恢复了,我便走去露天茶棚 下想望望山景,走路时虽偷眼也曾望到一点,究竟不敢多看,因为怕“山醉” 更不能上路了。
  这目前的确是一幅神品的白云图!这重重舒卷自如,飘飏神逸的白云笼 着千层万层青黛色蜿蜒起伏多姿的山峦是何等绰妙,山下银白色的两个湖, 接着绿芊芊横着青青晓烟的水田是如何的清丽呵!我倚在柱子旁看痴了。我 怕我的赞美话冲犯山灵,我恐怕我的拙劣画笔猥亵了化工,只默默的对着连 带来的写生本都不敢打开了!
这海拔八千多尺的岩石上,站着我这样五尺来长的小躯体,自己能不觉
得局促吗?自己能不觉得是一个委琐不堪的侏儒吗?可是同时一想,我们人 的最始最终的家原是一个伟大的宇宙,这里美妙的山川,不过是我们的庭园 的一部分,我们自然可以舒舒服服的享受,休息休息我们多烦扰的破碎不完 的元神,舒适舒适我们不胜跋涉疲倦局促的躯壳吧!
想到这里,蓦然觉得我已经伏在美妙宇宙的怀里,我忘去了一切烦扰疲
劳和世间种种,象婴儿躺在温软的摇篮里一样。 “喂,走哪!”忽然惊觉我的甜梦,只得睁着惺忪的眼,冒着冷风,拉
着领路的人棍子走,那样子大约象牵牛上树一样费力气吧!
  愈走上去风愈大起来,山顶上沙子因风吹下来,令人不能睁目,大约又 走了两三中里,到了一石室,据说是不动岳六合目,大家又停下来。
大家皆跑进石室避风,有人吃鸡蛋红豆充饥。 这里不知又高了多少,喘气都觉得费劲,风太猛,虽有人牵着走也走不
动了。有一些人自知不能上去,有一些人还鼓着勇气,非到顶上不可,末了
分了两组,愿上愿下的平均起各一半,我当然归愿下的了,但是对于继续上 去的人,心中不免有些羡慕与妒嫉。
  我们一行十二人歇息够了,叫领路的带我们走下山到御殿场坐火车回东 京。领路的也不识路,几乎走错了,幸而山上的人指引我们上了中道,由山 腰穿过去须走之六合目,由彼间下沙走道直到须走口,由彼乘自动车去御殿 场。
  我们依指引的路走下山去,不想山腰之路,亦无所谓路,只是在山腰斜 坡处,走出一些道路印子来就是了。山腰上大概皆火山烧过松脆之岩石,常 有一段路为松脆石沙子,脚一踏下去,岩石就会松落下来,或石沙子一松, 纷纷滚下山去。那时风势极猛,由山顶直吹下来,左右又无可以攀扶的树木 或岩石,每每脚踏着松脆石子,身子一歪,便跌倒,风又迎头吹住,想爬起
  
来很不容易。在风沙里眼也睁不开,如若一不留神,随风跌倒几千尺深的山 底也是意中事。我起先差不多给风绊住不能动了,滢也连自己都照顾不过来 了,幸而有曾君江淮帮助,方才过了这一条危险万状的山腰。这山腰算来只 约有四五中里长,费时约二点多钟吧,在我已经似乎走了一年了。那时时刻 刻有跌下深渊的恐惧与兴奋,现在想来,宛如隔世的事。
  近午时大家走进了一条羊肠曲道,两旁小树扶疏,少避风势,过一上流 融雪之大岩石时,大家坐下歇憩吃干粮,再前行便到须走口之六合目茶店。 这一条路并不难行,大家稍微休息吃茶,买了新草鞋穿上,弃了旧的便
走下山。 此间下山路为沙走道,路之斜度甚直。足下皆松脆之石沙,走时扶杖随
沙子滑溜下去,便可步行如飞,毫不吃力。脚常常插入沙石里,穿鞋入了沙 子便不能走路,所以非穿草鞋不可。我穿着日本分趾的袜子,用足尖不大好 走,只好用足跟走,袜子被沙子磨破了,只好快些赶下山去。沙走道约有中 国十二三里,既无店铺可购鞋袜,连可以休息坐下的大树也没有一棵,地上 因为是大成岩石沙子,连草也不多见。
  在沙走道上走了两个多钟头,脚倒不觉疲乏,但是持杖的手臂很有些发 酸,大约用它的力量最多吧。到一合目太郎房之茶店吃茶饼少息。并买纪念 明信片。然后分乘两辆马车往须走口。
马车每人八十钱坐八人极拥挤了,路复非常不平,左右摇撼,车中人如
坐十几年前的北京骡子车一样受苦。忽然骤雨打入车内,我的衣服背后都湿 了。
在车上一无风景可看,路旁松杉树皆不大,亦无名胜所,大家皆垂头昏
昏然被梦魔纠缠,约一时间才到了须走口。 到了须走口茶店休息少时,大家跑到须走口登山前一石碑处摄影,时骤
雨淋漓,照好了一片,忽听茶店前几个男子高喊“不能在那里照像”,我们
回头一看,始知我们乃在皇太子登山纪念碑前,大家一笑跑回茶店去。 茶店前有汽车与公共汽车去御殿场的,我们想赶四点钟的火车回东京,
所以叫了一辆通常用的汽车,每人五十钱。不意车夫甚狡,非八人坐上不肯
开车,我们归心如箭,只好认晦气坐上去,车内当然挤得很了。 到了御殿场车站,买票上车,三等车已经挤得水泄不通,大都穿白衣拿
着金刚杖的朝山人,我与滢只好坐上二等车,换了票才安然坐下,夜来的睡
不足与一天的疲劳,这时候才觉到了。 途中买了一盒便饭,包裹纸的上面印着拙劣笔画的富士山,我一手便把
这张纸搓了。
(初载 1928 年 8 月《现代评论》8 卷 193、194 期)

爱山庐梦影


  “不识年来梦,如何只近山。”一次无意中读到石涛这两句诗,久久未 能去怀,大约也因为这正是我心中常想到的诗句,又似乎是大自然给我的一 个启示。近来我常在雨后、日出或黄昏前后,默默的对着山坐,什么“晦明 风雨”的变化,已经不是我要看的了。我对着山的心情,很象对着一个知己 的朋友一样,用不着说话,也用不着察言观色,我已感到很满足了;况且一 片青翠,如梦一般浮现在眼前,更会使人神怡意远了。不知这种意境算得参 “画禅”不!在这对山的顷刻间,我只觉得用不着想,亦用不着看,一切都 超乎形态语言之外,在静默中人与自然不分,象一方莹洁白玉,象一首诗。 不知为什么,我从小就爱山;也不知是何因缘,在我生命历程中,凡我 住过的地方,几乎都有山。有一次旅行下客栈,忽然发现看不见山,心中便
忽忽如有所失,出来进去,没有劲儿,似乎不该来一样。 在我记忆里,最早看到山的,该是北京的西山吧?记得我五六岁时住的
房子有个后园,那里有个假山,山上有个茅亭,上边似乎有个匾,字题什么 “山亭”(或者还有一二个字,但因我那时认字很少,也就不会记得了)。 亭里似乎长满了野草,平日也没有人去,我是因为上去采狗尾草做玩艺儿, 时时上去。有一次蹲下来采了一大把草,站起来时忽然看见了对面绵延不绝 的西山。北方的山本是岩石多,树木少,所以轮廓显得十分峻峭潇洒。山腰 缠着层层的乳白色的云雾,更把山衬托出来了。过了一会儿,太阳下了,有 些山头的岩石似乎镀了金一般,配着由青变紫,由绿变蓝的群山,此时都浸 在霞光中,这高高低低的西山,忽然变成透明体,是一座紫晶屏风。
我不知在假山上待了多久。直到天黑了,女佣人来喊我去吃饭,我还呆
呆的不肯去,却被她拉了回去。她对母亲说我一定冲犯了后园里刺猬精或什 么精怪,她要为我烧香祈求。我本来并无目的要上那假山眺望的,更不会解 释了。
不久之后,母亲因要回广东,把孩子全数带去了。去看过外婆,我们便
住在黄埔附近一处濒海的祖屋,那也有两三个月吧。祖屋门外不远,便是一 个沙滩,滩上本有两三只无主的破旧木船,我们到后,它们便成了孩子们的 乐园了。除了刮大风下大雨,我们无时不在那里玩耍的。这个沙滩听说从前 是一个小港口,繁荣时代曾有货船游艇停泊,但在一次大暴风雨之后,有三 只船吹上下沙滩,海湾忽然变成很浅,船也不进来了。那些破木船搁在岸上, 村中的人,谁也不知是在什么年代。有只船里都生了比人高的野树,想来只 有对面的青山知道吧。说到对面的青山,更加使我怀念那逝去的童年了。
  那时附近的几家孩子,常在沙滩上玩捉迷藏。记得有一次我藏在一块船 板底下,大家没找到我,等了好久我便睡着了。醒来时,觉得凉阴阴的,身 上衣服也有点湿渌渌的,不知是潮水来过,或是下过一阵雨。我懒懒的仍旧 躺在船板上,偶然望到对面绿油油的山头,被云雾遮住了,山腰有朵朵白云, 很快的飞来飞去,象北京小孩子溜冰一样。我望着,心里着实羡慕,很想参 加他们的游戏,但不一会儿,又阖眼睡着了。
  忽然耳畔听到邻居的四婆的叫唤才醒来。她要我立刻回家,我不肯。她 问我缘故,我就把看到的小孩子驾着朵朵飞云告诉她。她大为吃惊立即拉着 我跑回家去。她跟母亲说对山的齐天大圣对我显了灵了,她得带我去对面山 上他的庙烧香,并挂名作他徒弟。这样不但可以消灾,还有齐天大圣保佑。
  
母亲立刻就答应了。为了感激四婆的好意,她特意买了一篮水果,央求四婆 次日带我去上庙磕头认师傅。到了那庙我发现所谓齐天大圣神像,原来是一 只金脸大猴子,身上披着金黄的缎袍子,香案上挂了成百成千徒弟的名单。 我恭恭敬敬的给那金脸偶像磕了三个头,然后庙祝就在我额上画了一道朱砂 符咒。他告诉我说有了道符,以后什么山神鬼怪,见了我都要另眼相看,因 为齐天大圣神通广大,他们不但不敢同他斗法,见了他的徒弟都得客气呢! 可是,我至今还不解:为什么我那时看见的青山高得很,常有白云朵朵 缀着?过了二十年,我再去的时候,非但一朵云彩也没有。连那山,也变成 一座平平无奇的矮山了。是不是因为我额头上的符咒已经无灵了呢?那个老 庙祝想来早已经作古了吧?我不禁又悠然想起 SaintFustache 在两只麋鹿角
中间,忽然看到幻境,那种喜悦,想来同我那时差不多吧? 我常自问我一生最值得夸耀的事,恐怕算是我比我的许多朋友逛的山
多,住近山的年数也比他们多吧?我曾漫游或住过许多名山或不知名的大小 山。在中国五岳中我到过四岳,和匡庐、峨眉以及南北高峰及大小三峡,在 日本游过富士、日光及京都的岚山;在欧洲的意大利西班牙,也去过不少古 迹的大山。在瑞士,山头带雪的山以及少女峰,在英格兰湖区的山及苏格兰 的高山,这些地方我都流连赏玩过。有不少的山,我且揣摸下它们的色泽形 象。当风雨长夜,它们会来慰问我的寂寥,我呢,常常焚几枝香,泡一壶清 茗,静静的享受“风雨故人来”之乐。
我常想对山水最富情感与理想的民族,中国人恐怕可算首屈一指了。我
们都是从孩提时就受过爱山水的训练。许多中国孩子很小就读过“空山不见 人,但闻人语响”或“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的。我们的诗人高士,却 是“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的。如果用近来的统计方法去算古今诗集里 关于山水的诗句,恐怕字数可过千万吧?陆放翁因为自己爱山,又怕人不懂 得看山,便指出一个有趣的看法说“看山只合倒骑驴”。辛弃疾也因为自己 嗜好山水,却怕年青人象自己那样失掉欣赏山水的机会,他所以写“只因买 得青山好,却恨归来白发多。”这两句词却不知曾害得多少暮年诗人落泪。 我时常想起,当我初学山水画时,我的老师(王竹林师专画山水兰竹) 再三说过:“你学画山水,第一得懂得山水的性情脾气,等到你懂得它的性 情脾气到了家,你就会猜到了什么时候它要笑,什么时候它发愁,什么时候 它打扮起来,什么时候它象是生气,什么时候它会假装正经不理人。到你真 的懂得山的脾气,你就会下笔潇洒自然了。就算是画的不照古人画法,你也 可以自成一家的。”在那时我只有七八岁,我只觉得他说得“好玩”,却未 想到这原是中国画的高超微妙道理。这在我单纯洁白的灵府,永远留下一个 神的启示。等到我成长后,我才发现这些意思是古代中国画的大师曾说过的。 后来竹林师南去,我从另一专攻山水的女师郝漱玉学画,她似乎是怀才 不遇,学问很不错,惟终日郁郁寡欢。她训徒极认真,每天要我至少画两幅
山水经她改。有一回我说:“我看到过的山水全都画完了,怎办呢?” 她答得很好“那里会画得完??”,她的话不光是帮助我作画,还助成
我的爱山癖,这一点倒很值得一提呢。十几年前我住在匡庐,每日在外寻幽 探胜,一次竟找到五老峰,当我仰瞻俯视那神奇的峰峦邱壑时,悠然记起她 的话,我感动得象一个教徒到了圣地的流出眼泪来。她的话在我近年才发现 正同宋郭熙的“林泉高致”里所说的差不多。我想此刻应录出郭熙的话,会 比较清楚一些吧。

  山近看如此,远数里看又如此(想是如彼之误),远数十里又如此,每 远每异,所谓山形步步移也。山正面如此,侧面又如此(此处如此仍是如彼 之意),背面又如此,每看每异,所谓山形面面看也。如此是一山而兼数十 百山之形状,可得尽悉乎?山春秋看如此,秋冬看,又如此,所谓四时之景 不同也。
  山,朝看如此;暮看,又如此;阳晴看又如此;所谓朝暮之变化不同也。 如此是一山而兼数十百山之意态,可得不究乎?
  中国诗人对山真是多情,他们不论在那种心境,都会联想到山。想到他 的爱人,也会想到一抹淡淡的远山,别离时吟出“带汝眉峰江上看”令人意 销之句。姜白石的“江上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我们会意味着“水仙曲” 的潇洒缥渺的意境。
  山峰本来只是靠形象来显示它的姿致,音乐也是一种纯粹形式的艺术, 它靠一种抑扬顿挫开合承转的关系,使听者传出情感来的。中国诗人竟能借 山峰型色来传示音乐的感情。千百年来,不知有多少人曾经心折以下两句诗: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由数峰青给予我们内心的意象使我们意味到 那曲子的乐声,因而联想到弄乐的人。而江上数峰青青的,却陪伴着一个寂 静的心。借用山峰,能说明一种微妙的意境,我们真是想不到吧?
除了北京的西山,与我相依最久的,要算湖北的珞珈山了。在日寇将侵
入武汉时,我们急要离开住过三年的珞珈山,山坡上手植的两株紫白木笔, 在别离前几天,竟开了好多朵花,那时正是六月,谁能不说这是奇迹呢?谁 能不相信这是珞珈山多情的表示呢?我那时真体验到李后主悲凉的词句“记 得仓皇辞庙日??挥泪对宫娥”了。战后我回到旧居,书房前的三几株梧桐, 已高过楼顶,山坡上数百株小松,也高过人,起居室前的蔷薇,也极茂盛, 只是园中的两株木笔已寻不到了。我独自立在空屋前凭吊好久,这是与“短 歌终,明月缺”一样无可奈何的了。
在抗战时,我们随武大迁校乐山,因为武大教授临时住宅筑在万佛寺山
上,面临岷江,正对着苏东坡读书居所的凌云寺。这一带的江声山色,就是 乐山人所自豪的“桂林山水甲天下,嘉州山水甲桂林”的根据。据传说,这 也就是古来所称的“小三峡”,也是“思君不见下俞州”的地方。不少大诗 人(黄山谷手迹甚多)到过峨眉与嘉州。在对面的山里,还有两三个汉墓, 由那里面浮雕的山川人物,我们还可窥见当年华阳国志所描写的盛况。
到乐山的第二年,日寇仍未有退意,我就卖掉带去逃难的衣物,找到一
个相识的泥水匠的头儿,买些川中特异的木材砖瓦,盖了一座小楼,与对岸 山上的凌云寺遥遥相望。那时日寇正由粤北上,敌机时时飞来,我每日坐在 小楼上对着入画的山川,悠然的看书作画,有时竟还写诗自娱。有一次写了 一首七绝,苏雪林看到,她极为称赏这两句“浩劫余生草木亲,看山终日不 忧贫。”那时川中物价节节高涨,敌人近境,人心惶惶,大有不可终日之势。 幸我终日看山,心境坦然不为所扰。我至今还感激那多情的山水,在难中始 终殷勤相伴。
  不知为什么,欧洲的山,在我印象中,殊为漠漠。我虽羡慕过瑞士少女 峰近旁的高山,留峦过翡冷翠的平山,但相别后,从来没有再梦见。英格兰 湖区诗人那里的山,诗人华兹渥茨的故里的“草海”,我也十分留连过。记 得我最后去的一次正在深秋,各山都被丹黄秋树妆点,清澈的湖水,被蔚蓝 的天空衬托着。我背了画囊,行吟其中,有如仙境。当时我真的决定把伦敦
  
的寓所租出去买一间小房在“草海”村享受一两年清福,可是我回到伦敦后, 这计划便也烟消云散了。
  同样,在苏格兰的理梦湖的高山漫游时,想到司各脱大诗人的名句,也 曾感动得在林下水边生了不少遐想。高山地带的土风舞,在古色古香的城堡 里掩映生辉,也曾使我暂时乐而忘返,但是相别后很少再想起来。到底是西 方异国情调,没有移植在东方人的心坎上的缘故吧!
  我在伦敦住了前后近十年,住处一直也是在山地——汉士德区。我的住 所距离那著名的汉士德山邱不过几分钟的路,那是伦敦艺术家及文士聚集的 区域。大画家 Constable 与 Turner 都画过那些山林。诗人叶滋故居也在那里, 他的诗多半在那里写的。但不知何故,我只觉得那里只象北京的“陶然亭”, 南京的“雨花台”,除了风流文士或怀古骚人去了又去,普通人,只是去凑 热闹而已。春夏二季的周末在汉士德山林间,常有 Fair(集子),许多人开 着车带了家人小孩去那里玩上一整天。我生性最怕赶热闹,十年中只陪人去 一二次。
  平日倒常常到汉士德山林散步,我想最令人留恋的,还是在秋天吧?那 里一堆一堆的树林,经了霜,变得红、黄、紫、赭各种颜色,在高高低低的 山邱上点缀着。天是格外清朗,可爱得有如意中人的双眸,映着远远的粉白 古式屋宇及尖顶若佛塔的教堂,游人三五散落在林间泉畔,意态潇洒,很象 一幅画。我摘一把野菊花,两三枝经霜的秋叶,走回家去,增加了心中无限 诗意。
不知又是何因缘,我住到裕廊山上来了。房子前面有十二扇窗,打开了,
即面对着一座青青的山。星洲四时如夏,那青色几时都不会改变,除了在雨 中罩上一层薄纱,大有“山色空濛雨亦奇”的姿态;或是凌晨,日未出时, 朝雾掩映,山腰横着一条白练,颇似浮世绘的古画,令人意远;又或月夜, 银色光辉,远近弥漫,山海、田野若隐若现。屋前阵阵的草香虫鸣,亦颇增 加月夜清趣。惟近年每遇佳境,我就格外变得静默,这可算得美学家所说“无 言之美”吗?
裕廊山本来是很平凡的山邱,据说在南洋大学筑屋以前,只是一座火成
岩石,且生满了无用杂树的山而已。我没有研究附近村庄山林的历史,也不 愿用想象来妆饰它。我想裕廊虽是一座平平无奇的山,除了杂树野草也无其 他宝贵的出产,但是这并不能减少我对它的爱慕。我常想只要它是山,只要 它有草木,已足令我心折了。
自从经过二次世界大战,又亲自耳闻目睹许多因战争而产生的悲惨故
事,我不禁从心底的厌恶历史这门学问——我恨读那些开国帝王及他的功臣 建国史;我也厌闻所谓文明种族远来开化野蛮部落的丰功伟绩,理由是我在 那种辉煌的旗帜底下,只嗅到牺牲者的血腥味儿。我一向对于古迹,尤其是 有开化史的古迹,只感到无限的厌恶与憎恨。
  我对于这濯濯童山的裕廊,不但没有觉得枯燥,反而倒庆幸它还保存无 邪的单纯,这里既嗅不到历史的血腥气味,又听不到庸俗的浮夸。它的稍带 洪荒状况的草莽,它的单调粗野的森林,却代表了永恒的素朴。在一个饱经 世乱的人看来,这是一部原始诗集,也是一个最符合现代人艺术理想的意境。 我初到裕廊山上住的一个黄昏,山脚下的一个人家,派了四个男女孩子 上山来找我。他们最大的是十岁吧,以下相差仅一两岁。这些孩子,衣裤破 旧,脚上都没有穿鞋,但他们天真憨态可掬。先是最大的一个女孩对我说:
  
  “你是先生?我妈说要你教我们读书。”她随手就把她带来的一把小葱、 四条黄瓜摆在桌上,她说:“这给你的。”
  我觉得这些小孩,真有这里山林素朴的风味,便收下那些小葱黄瓜,每 人给了一枝铅笔和一叠练习本子,叫他们每天黄昏时来认字练字。
  我住在这山上一霎便两年了,这个大学在两年内增加了上千的学生及逾 百的教员,房子也多建筑了几十座。这些乡下孩子很象热带植物一样长得快, 去年我离开这里几个月,到伦敦去。回来时看见三个孩子已穿上鞋子,身上 衣服也齐齐整整的了。大的女孩一天由城中回来,她居然烫了发,脸上涂着 脂粉,脚上竟穿上高跟的皮鞋了。我不禁觉得很奇怪,不迭的看她,她也笑 了。过两天,便听说这个女孩子居然去做电影去了。父母不许她去,她便逃 走了。
  现在山脚下的孩子再不上山了,不知道他们是上了学或有别的缘故,他 们家有几条逢人便狂吠的恶犬,保护他们养的几条猪及近百只鸡。我是不敢 独自下山到他们家去的,写封信去问一问吧,非但他们不认得我写的字,我 向来亦没有问过他们父母的姓名呢。
  裕廊山上的十一月早晚有雨。一场夜雨后,到处流着山泉,淙淙潺潺, 居然象在匡庐了。爱山庐对面,青山被雨洗过,更显得青翠欲滴。
近几日忽然放晴,天空格外蔚蓝高远,令人不禁怀想到北京的秋日。这
时正是大家上西山看红叶,或要去陶然亭看苇花的季节了。街上到处有各色 菊花摆出来卖,果摊上有红的柿子枣子、白的鸭梨秋梨了。
寓前阶畔新的栀子花,早上开了两朵,它的芬芳,令人想念江南。坡上
的相思花开,尤其令我忆念祖国的桂花飘香,若不是对山的山光岚影依依相 伴,我会掉在梦之谷里,醒不过来的。
这时山下的鸟声忽起,它们忽远忽近的呼唤着,这清脆熟悉的声音,使
我记起五个月前在伦敦的一夜,在我半醒半梦中,分明听见的一样。 这些鸟声,是山喜鹊鹧鸪和唤雨的鸠,飞天的云雀吧,除了在梦中,严
寒的伦敦,它们是不会飞去。
想到这一点,我更觉得对面的山谷对我的多情了。 一九五八年十一月云南圆
(收入《爱山庐梦影》,1960 年 3 月,新加坡星洲世界书局)

记我所知道的槟城我一向都认为:“人杰地灵”也好,“地灵人杰”也好,我们人类,也 同植物一样,是与土地永结不解缘的。新近我在槟城小住,觉得“山川灵气 所钟”,实有至理,虽是移植过来的植物,也一样为灵气所润泽。以下所纪, 观察或嫌未足,但是一个诚实的印象,还是值得写下来的。
  我知道槟城这个名字,还是因为辜鸿铭曾经告诉我他生在南洋的槟城, 这可是多年前的事了。以后听人讲到槟城,我就想起那个二十世纪初期的奇 才兼学者,他不但精通六七国语言文字(中、英、德、法、日、梵、马来), 能说能写一样的流利,对于东西文字哲学政治研究的渊博透澈,也是前无古 人可与颉颃的。远在三十多年前,他住在北京东城一座寒素的四合院房子, 每日不知有多少国际名流学者亲造他的“寒舍”(辜说这是炉火不温之谓), 听他讽刺讥笑,若不服气,与他辩论,大都逼得面红耳赤,还得赔笑拉手, 尽礼而逃。否则那拖着小辫子的老书生绝不肯饶,尤其是对客从西方来的。 他的雄辩,势如雨后江河,滔滔流不绝的;若无法截住,它会毫不留情的决 堤溃岸,当之者不遭灭顶不得解脱。英国大文豪毛根,日本的芥川龙之介都 曾尝过此味。
“这个怪人,谁能跟他比呢!他大概是没出娘胎,就读了书的,他开口
老庄孔孟,闭口歌德,福尔泰,阿诺德,罗斯金,没有一件事,他不能引上 他们一打的句子来驳你,别瞧那小脑袋,装的书比大英博物院的图书馆还多 几册吧?”我曾听一个父执说他听见几个西方学者说过类乎这样的话。难怪 那时北京有人说:“庚子赔款以后,若没有一个辜鸿铭支撑国家门面,西方 人会把中国人看成连鼻子每不会有的!”
境鸿铭是我父亲一个老朋友。他那时住在我们家对面一条小街叫椿树胡
同的。每隔一两天他就同庆宽伯(即收藏七百丁敬身石印的松月居士),或 梁松生伯来我们家聊天吃饭,常到夜深才走。他们谈的话真是广泛,上下古 今中外,海阔天空没个完。庆宽伯曾任前清内务府总管三四十年,无论讲到 什么,他都可以原原本本,头头是道的讲一大篇。他的收藏也是无所不有, 我最喜欢他养的白孔雀及北京小狗,常央求父亲带我去他家。梁松生伯曾经 驻节海外多年,他住过的国家,最冷的是俄国,最热的是印度。他口才不若 辜伯流利,但是大家争论起来,只须梁伯冷冷的说一句话,辜伯就掩旗息鼓 的静下来了。
有一回辜伯不知因为梁伯说了他什么话,他与梁伯同来,未等坐下,即
把手中的一本英文书递与我的堂兄,他说,“我要你听听我背的出失乐园背 不出。梁伯说我吹牛。孔夫子说过‘当仁不让’,讲到学问,我是主张一分 一厘都不该让的。”
  说完,他就滔滔不绝的背,我挨着堂兄指着的行看(我的英文那时只认 的字母),他真的把上千行的弥尔顿的《失乐园》完全背诵出来。一字没有 错。这时他的眼象猫儿眼宝石那样闪耀光彩,望看他,使人佩服得要给他磕 一个头。后来似乎他还要背别的书,去堵松生伯的嘴,父亲连忙说好说歹, 把话题转移他的阵线方罢。
  那时我根本搞不清楚什么是亚洲,什么是欧洲,更不知道还有中东远东 了。我有一本《天方夜谭》译本,很喜欢那里的故事,就拉着辜伯问他讲些 那地方的故事,我想他一定去过的。辜说没有去过,我就说:
  
“辜伯伯,我知道你什么国都去过,你想瞒我可不成。” “我若生在《天方夜谭》那个世界就好了!”辜伯叹口长气,“我可以
给他们讲上三千个中国故事呢。”他转头向父亲说。“我正想刻一个图章, 同康长素(即康有为)的周游三十六国比一比,看谁的棒!(了不得之意) 我要印上我一生的履历,象:生在南洋,学在西洋,婚在东洋,仕在北洋, 你看好不好?”
  他一面说一面拿桌上的笔写下来。(注:康有为曾将他的曾游三十国的 图章,常印在他的字幅上。辜之原配是日本人)
  我问他那里是南洋,他告诉我,他是生在南洋的槟榔屿,“那是出产槟 榔的小岛,可是有高山,有大海,风景好得很呢。”
  过了些时,我读了英文,他对父亲说,“学英文最好象英国人教孩子一 样的学,他们从小都学会背诵儿歌,稍大一点就教背诗背圣经,象中国人教 孩子背四书五经一样。”
  他叫我次日到他家,他要找书教我背。我没有书,他就从他尘封的书架 中掏出几本诗集来,第一天就教我背两首。我对背书,向来很快,也许是我 们家塾先生训练过我,得了一点背书经验,不一会我就会背那两首诗了。辜 伯很高兴,叫我把书拿回家,又教我读了三首,要我下次来背。可惜他那里 天天有客来访,来的客又常不肯走,我只好耐烦等候。那短短的一年,对我 学英文的基础确放了几块扎实的石头;学诗,也多少给我一点健康的启蒙。 也是那时候,梁伯告诉我们辜伯早年曾与世界文豪托尔斯泰通信讨论东 西文化,托氏回过他好几封长信,那是很难得的;可惜我那时的英文太浅年
纪太幼,信是看见了,一点不懂!
  辜伯因我的请求也给我看那个俄国沙皇因他做通译员做得好,格外把一 个自用的镶宝石的金表赏赐他。这两件事都是不世的遭遇,都聚集在辜伯一 人,在中国那时,只有他一人,有此光荣吧。我是多么后悔当初懂不得读那 些信,似乎他的家人也不会珍视这些名贵的遗产,听说他归道山后,家中书 物也随子女妻妾四散了!
我到槟城前后,曾打听过一些朋友辜鸿铭出生的地方,想去吊望一下,
只是没有人能告诉我。这时我方知道他在槟城的声望,远不如北京,在中国 人方面,远不如在西方人方面的隆重。(槟城散记记载辜的文,也微嫌不详) 想到这绝代的学者,(虽留下几本著作)竟尔无声无臭与草木同腐了, 心下未免怆然,但想起他说的“槟城,有高山,有大海,风景好得很呢。”
清清楚楚的一如昨日,我忽然渴望一游槟城。
  真的,“槟城风景好得很呢”,一点不错。我起先以为只是一二处有山 有海的地方值得留连赏玩,既是岛屿,就不会有多少处有不同的风景了吧? 那知住上十天八天,每日出外写生,每日有新的风景可画。后来我忽然悟过 他说的话:原来处无景,那正才是真好得很的风景呢。
  我乘火车到达槟城车站时,已是下午五时半,当即换了轮渡过槟城去。 呵,山是那么高,水是那么阔,在落霞艳浥的海上,远远近近的还有那 三三五五轻如一叶的扁舟——舟上的人,是渔夫呢?是游客呢?他们都是那 么洽逸自然。这些风光却又似曾相识的引动旅人情思。这不是青岛的海上吗?
那青黛的山峰不是南高峰吗?这绿醅一样的水不是西子湖的一样醉人吗?另一面望去是远远一抹斜阳笼罩着万顷烟波,水天之间,空明漾荡,紫色、灰色、金色,揉成一片片。海上错落的点缀着大大小小几个岛屿,浮着 两三只三板渡船,却又令人认作岷江夕照的风光了。
  我如梦如醉的恋着眼底风光,忽然想起我是一个离开故国已经十多年的 游子了。浮云总在蔽白日,我几时可以归去呢?
  想到这里,益加珍惜眼底风光了。眼中不觉湿起来,船正在此时已停泊 了。在人群中遥见大地先生带了两位南大同学在等候。他们带我去先看清泉 先生,他是槟城艺术协会的会长(本人是接骨名医),因他曾约我到槟开一 画展,此时却因老病复犯,好几日未下楼了。
  因我早已来信托他们代定一可以看到山海而远城市喧哗的住处,所以代 我定了郊外的怡园。我们见过清泉先生即开车到丹绒武雅去。
  槟城不愧为东方花园,除两三条繁盛市街外,余者均广植树木,大路旁 的人家,差不多俱有个小花园,还有不少人家都有花木之盛。有几条公路, 两旁均植有一二人抱的古木,上面绿阳如帐幕那样遮着行人,车在下面驶过, 令我想到巴黎市外的名胜区芳吞勃庐一样洽逸。路上汽车不多,车悠然的开 着,脚踏车不少,大都年青学生骑着,这里中学生多着制服,他们的样式与 颜色多用幽静色调,衬着健康的面色与体格,又令我想到伦敦的郊外所见。 红毛路上,有不少具有草地花木之美的西式住宅,那样式就有很多维多 利亚式或爱德华登式的,不是吗?那些有宽宽的走廊的白石夏屋,高踞在碧 茸茸的草地上,岂不也象牛津或剑桥两个大学城的住宅区一样?此外花木的 修整宜人,门窗帘幕的幽静,处处引人遐思。路过普提中学及槟华女校,校 舍规模俱甚宏伟,听说为华人所办。战后华人因树胶市情好转,金融有起色, 他们就集中在捐资兴学,这种慷慨输将,其实是最明智之举,“十年树木, 百年树人”,他们从此可以望见槟城光明的未来了。世上还有什么比希望更 可宝贵吗?槟城的学校,除了若干处为英人所办外,余皆为华人创办,城中 巫印人皆少,路上行人多半为华人。华人为了自己的下一代,实在也做了很 聪明的工作。他们自己知道是因学识不够,所以“吃尽苦中苦”,但他们都 愿望他们的子孙“为人上人”的。光凭这一点说,这打算也是真合理化的。 怡园在丹绒武雅一个山坡上,距离华人或西人游泳池均不甚远。这原是
一座旧的西式大洋房改做为酒店的。
  它的花园其实不大,但因依山筑屋,竟分出三四层山地,每层加上花木 棚架相隔成为雅座,入夜华灯放明,由播音机送音乐,客人杂坐在灯影花香 中,望着如梦的暮海。是多么理想!白衣侍者捧着一盘盘热腾腾的菜肴送上 来,客人要香槟要白兰地也应有尽有,真是洽逸了。在饭前,考究酒的人, 还坐到酒吧前,喝一轮开胃酒,马天尼也好,老花样的雉尾酒也好,酒吧有 一位师傅特别学过做酒的。不喝酒的客人就静静的坐下来谈天等汤喝。汤的 种类也多,这据说是海南菜的优越点。
  我入室冲凉后,下楼来享受花园夜景风味,同时也会见酒店的几位主人, 其中一位就是黎博文先生,他是怡园经理之一,年青时曾在上海暨大读过书, 回槟已卅年了。在三十年里,他没有离开过教育岗位,他的桃李今日已散布 星马各城市,很多都开花结果了,但他还是精神饱满,毫无衰老现象,对什 么事都感到兴趣。与大地先生讲笑话时,竟还象初中学生一样“当仁不让, 旗鼓相当”的认真。据说他也是被槟城的年青教员及学生爱戴,三十年有如 一日。
我永远相信健康与愉快的精神是一切有成就人所同有,黎先生是一个好

例子。
  大地先生早就是星马闻名的书法家,据说他在战时只带了几枝毛笔到南 洋来。但他居然前后捐了不少钱给华人学校,他把各体书法义卖多少次,得 款捐资兴学,同时也为中华文化做了宣传工作。槟城市上有不少文质彬彬的 招牌比之新加坡高尚雅观多了,就是很小一间文具店,他们也巴巴的求大地 先生写个正经招牌,刻在木版上,涂了金漆或朱漆。既富丽又堂皇,其实所 费不多云云。
  记得在七八年前大地先生又带了他的笔,提着大皮箱到了英国 Southampton 登陆,海关检查员,以为很重的一大箱子必定可以抽不少关税, 立刻聚集了关员检查,谁知打开箱后发现一轴轴的墨笔字,他们横着看,竖 着瞧也看不出所以然来。大地先生的英文那时也还不会说上几字,先是相视 而笑。后来找一个码头上唐人来作通译,那个唐人也对答不出什么,只说是 挂在墙上看的字,他们又问为甚么要看呢?那唐人也答不出,末了还是个大 学生样的青年参加解了围。他说“我懂得这是抽象派的画,中国很古的艺术。” 这批关员才觉满意盖上箱子苦笑着走了。
  大地先生纸笔之外无长物,居然也在伦敦住下来近三个年头,开了三次 展览会,后来又到巴黎住了两三个月,开了一次书法展览,他的大字对联卖 掉一些,一个法国艺术家竟肯出到一百美金买他一个四五尺见方的大寿字, 后来因为画廊主人太过固执,非照原价不售,所以还留下来了,否则这一个 大寿字,也许被那个艺术家挟着环游世界为中国书法留一佳话了。那次书展, 为巴黎有史以来第一次,开幕之日,参观的人挤满画廊,挂的画倒没有人要 看,我们都叹息说可惜不能请英国的查关员来看看这个盛况,他没有看见法 国人欣赏新艺术的情形,他们永远不会明白为什么要挂字条在墙上呢!(英 国人是一向迷信法国艺术见解的。)
在伦敦展览书法那天,伦敦一家大报 NewsChronicle 照了大地先生蹲在
地上作书的像片,上写“这位可佩服的小个儿的学者,是远渡重洋地来宣传 中国古文化的。”一些曾经到过中国的英国人,都往中国协会来欣赏书法, 他们当然也不懂得书法,有些连书法名字都没听过,可是他们都在展览会中 恋恋不舍得走,一位在中国做过三十年护士长的女士望着字条向我说,“这 好象真的回到中国了啊!我真舍不得离开南京的医院。”
会场中还有不少脉脉含情不舍得走开,曾经到过中国的英国老绅士,这
镜头也着实感动人。 大地先生在英时差不多每日到大英博物院去看珍奇的中国古物:一半原
因是研究,另一半原因直到南洋后方始明白,他原来也同那位在中国医院服 务三十年的护士一样,南洋就没有大英博物院那么些中国珍宝。
  我想大地先生第二故乡也已决定了是槟城吧?在槟城街上,假如认识他 的字的人留心看,在五步或十步之内,必定会发现他写的横匾招牌或对联。 大的四五尺一字,小的蝇头小楷亦有。他是有请必写,墨宝随人方便,故大 的如树胶公会请他写的四尺见方的,小的一寸他也不拒绝,他是一个“以字 会友”的人,他的朋友就特别多。只几年间,在槟城他已成了“无人不识君” 的城中人物了。
(收入《爱山庐梦影》,1960 年 3 月,新加坡星洲世界书局)
重游日本记


  自从来到新加坡后,遇到假期,我就想去日本看看,可是每次想起了维 理先生 A.Waley 的话,我便提不起劲儿来。
  维理先生是现代最了不起的译手,他翻译了中日文学名著近百本,不但 具有信、达、雅三个条件,同时远不失原作的文学风趣。他四十年如一日的 工作,没有间断过,真令人倾佩。六七年前,剑桥大学为了他这种沟通东西 文化的成就及贡献,特地赠送一个文学博士学位给他;由此也可见维理先生 怎样为士林所推重了。
我在伦敦第一次看见他就问道: “你在那一年去中国的呢?” “我没有去过啊。”他答。
  “将来一定要去看看吧?”我想他认识中国文字既如此透澈,一定也想 看看地方了。
  “将来啊,也不想去。”出我意料之外地,他迟迟的说道:“我怕我去 了之后,我的幻想要失掉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吧?”他清癯的脸上,露出无 可奈何的苦笑,我总忘记不了他那样的笑容。
在童年,我曾到日本住过两年,那时的印象完全充满童话式的天真美梦。
大学毕业后,又去过近两年,那是日本全盛时代,处处有条不紊,确是一个 山川秀丽国泰民丰的强国。自从“皇军”进侵中国本土,日本国势日蚀,渐 有捉襟见肘之势,而蓬莱三岛的风光也就在世界人士的心里销褪了颜色。
第二次大战结束以后,日本举国咬紧牙根苦干,不到五六年就赢得不少
有心人的同情,尤其是近年它在各国举行大规模的艺术展览,包括绘画、戏 剧及工艺品,在艺术上特有的东方幽静风格,象征着和平,好象给血气方刚 的西方人服一剂清凉散。以前本来欢喜东方艺术的人,不免都发生“爱屋及 乌”之感。中国人呢,本来是不记旧恶的民族,近年已渐渐的恢复了“本是 同根生”的情感,在我们的朋友里已有不少人称道日本,且要去看看的。
今年年假开始时,我找到一个很堂皇的理由——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本是学人的梦想,日本这个角落,早晚也该去一去的。 一切旅行手续办妥后,我乘了直达横滨的“舟山船”,前后共九日(中
间在香港停了两日)便到了。
船泊横滨时,海关及外事官等都上船来查问。办公地方在头等客厅。 平常船到一处,黄头发高鼻子的人,都是优先的走去“过关”。这一次
先轮到黑头发矮鼻子的了。 “你说国语吗?”我走到“过关”桌前,听见有人用纯粹北京话问道。
我点了点头。 “你会说国语就不必讲外国话。”我不大明白他所指的“外国话”是否
包括日本话?但我看得清楚那是座上的外事官开口说的。不过我究竟还是高 兴他这样说话法,国际间的虚荣心谁也不能免的。从此也知道日本是多么懂 得人的“心理”。
  东京住的两家朋友居然很早就到码头来等我。我本预备乘火车到东京去 的,他们乘了自己的汽车来,我就搭上了,一小时后就进入东京市区。
  横滨本来是一个毫无可看的大商埠,又值冬末,树木枯败尘封,街市战 后还没有恢复修整,仍显得很寒伧。
  
  “你看,那就是日本的新造的铁塔。”我的一位朋友说——“这是日本 仿巴黎的铁塔做的,据说要比巴黎的高几丈。”
  我抬头望那浅灰色上面涂有鲜红色横条的铁塔,伶伶俜俜的鹤立在矮矮 稠密的西式房屋上,近处是一堆又黄又绿的树。不知为什么,它比起巴黎铁 塔来,总觉得矮小许多。巴黎铁塔的气派巍峨,高耸在绿树之上,且距美丽 的赛纳河很近,是不是因为那原故呢?我就不懂为什么日本一定要模仿巴黎 的铁塔再造一个。据说那是用了一大笔钱为了无线电广播电台做的,也同样 的卖票使游客上去远眺。从这一件事上,我们可以看到日本战后,仍醉心欧 美,一如当年了。光凭日本固有艺术能力,难道它不能别出心裁创造一个与 巴黎铁塔不同的东西吗?
  在路上我看见大大小小的广告画及标语,上面仍是用种种西洋的译音译 名。例如时髦服装的广告就用第娥发神儿(DoirFashion)的译音,甚至火车 饭店也用“亚他逊——贺铁儿”这些译音法,战前很时髦,到现在一仍旧贯。 有加无减。
  第二日我在议会图书馆前过路,心想这条街怎么很象伦敦呢?后经过政 府公署,看了那红砖筑的平平稳稳的维多利亚式的大厦,我简直疑心走到威 西敏斯特大街上。新桥车站巍峨的火车大门也同滑铁卢火车站没有两样—— 打听一下,原来那已是一八七二年的建筑物了。
上野公园同海德公园也没有多大差别。不同的是,上野公园的草地,冬
日变黄,伦敦得天独厚,公园草地不必洒水,永远是绿的。据说一个美国游 客曾经问英国人说他们也要这样草地,有什么方法。英国人说:“在五百多 年前就洒了草籽,再经过五百年的风吹雨淋才有今日。”美国人伸了舌头说: “真有你的!”我不知道日本人在这场合要说什么!
东京国立博物馆的外表及内面装饰布置,许多地方,令我想到大英博物
院及维多利亚和阿尔伯特博物院,惟一不同的陈列品,英国的是由各大洲搜 集来的奇珍瑰宝,日本的是比较小规模收集来的陈列品而已。近年也许因战 后国库紧缩,博物院原来很考究的地板及橱窗均积了灰尘——没有打磨光 亮,显不出当年的威仪了。
别的大建筑物怎样呢?在东京的,上至议会,下至地下火车,都象是模
仿英国,只有皇宫及神社,是保留日本自己的样子。说来惭愧,我经过皇宫 时,情不自禁的叫道:“这些树就是皇宫前的松树林吗?我记得不是这样矮 小的!”我的朋友说日本人非常宝贵这些松树的,他们夸耀说每株松树都具 有自己的姿态,且都是合乎艺术条件的。
  我仔细观察一下,果然每株松树的姿态都不一样,虬矫不凡是可称得上 的。因是冬日,每株树身上还缠着干草御寒。我悄悄的望着灰色石块的宫墙, 窄窄的护城河,一道朴素的石桥连过来,面前一大片广场,上面种着各种不 凡姿态的、远看却象盆景一样的幽雅松树,心下不免又联想到北京。哦,天 安门前的广场,那富丽色彩的宫墙配上白玉石的五道桥及数不完的白玉栏 干,还有那翠琉璃及黄琉璃宝蓝玻璃的屋顶,是多么堂皇富丽的气派啊!不 用说规模大小,只论色泽丰富,世上没有别一个京城比得上北京的。想到这 里,我不禁为日本叹了一口气。真是“老天生人命不齐??”国也是不齐的。 任凭它的人民如何苦干,也拗不过天意!
  本来我早就知道一个人童年时期及青年时期的印象,回想起来,常会象 一首好诗,无事时他会高踞在想象之宫调兵遣将来美化人生;可是过了三十岁,诗意的幻想,便渐渐退避三舍了。在你面前的一切事物,都要变成散文 去了。孔夫子说“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人到了中年,总得记住他老人 家的话,看什么都不该戴上颜色眼镜了。
  到东京的第二天清早,我睁开眼便想到这个道理。游历虽然不关什么国 家大计,可是在时间和金钱都有限的游客,这算盘是不得不时时打一下的。
是的,我得立刻决定我的游程,方不至白来一趟。 既然我已发现了东京的大建筑物以及近代文化的建设都与欧美大同小
异,且内中有过半数的系由西方借来的复本,我这十几年在欧洲已经参观了 很多,就不必再花时间去看模仿的东西了。所以朋友提议带我去参观,我都 谢绝了。
  可是,在东京要看什么呢?我不住的问自己。最后我方决定——只去看 欧美没有的东西吧。怎样去呢?
  可巧这天大千先生打了电话来,他说接到巴黎来信,方知道我已来东京, 约我即刻去他家,会会由纽约来的济远。我喜出望外的即刻就去。
  大千与济远都是我向来心折的画中师友。他们三十年前已名满东亚。一 个才气横溢,一个谨守成规,他们俱已桃李满天下了,可是他们还株守岗位, 孜孜不倦的作画。廿年来济远滞留美国设画院训徒,大千则移家南美,一年 一度回到东方来搜集书画。他为世界美术史开了新的一页,是他的敦煌临模 的佛像壁画使千余年前残缺图画得重新与世界人士相见。在战时重庆曾经开 展览一次,当时万人空巷的来参观,三年前在东京,朝日新闻社特为主持展 览,观摩者也空前的拥挤。隋唐艺术的富丽雄厚风度,很增加汉族的自信心 与威望。
见了大千和济远,我就把我的苦衷同他们讲。他们都同情我的看法。大
千诚不愧被称作一代艺人,他对什么都很感兴趣且都能讲得头头是道,一点 名士架子都没有,无论什么人都能一见如故。他的声音很宏亮,且无论在那 个角落,他都可以谈笑风生语妙四座。他的夫人,也很秀丽,且极爱重文墨 人士。日本女秘书山田女士虽然没有学过中国语言,但他随侍大千三年,此 时也居然常替中国朋友作翻译了。
济远卅年前曾到日本住过一年,所以此刻他重来,见什么都是好的。
  当天大千的日本朋友杉村先生来了。他出主意说我们该到镰仓看梅花逛 庙去。杉村在北京留学十几年,口音虽然还多少保存一点日本腔,但他的说 话做事,却完全象一个中国学者了,大家都没把他当作日本人。他在座时大 家只管随便说话。他对东京文化物事很熟悉,他对我说:“看过梅花,我来 领你去逛神田书铺好吗?”
  他说“逛书铺”好象“逛庙”和“逛琉璃厂”一样轻松味道,这又象是 北京的老朋友说的话了。
我们大家约了次日在东京车站会齐同去镰仓。 在日本观光团到镰仓都是看看大佛就回来了。我却志不在大佛,这一点
我得特别感激杉村先生的。他说“只走过看一看大佛也够了,不必多费工夫 在那种地方。”
  镰仓距离东京站只四五十分钟的路程,一下即到。到后来我们走去神社 看那个出名的大佛,那是一所没有特别景致可看的纯日本式的庙宇,大佛也 显得很平常样子,比奈良的小多了;本来可以上楼顶看看,我们也买了票要 上去,不过发现楼梯太黑了而且梯子太斜,谁也不要上去。我们在佛殿旁买了些纪念物。我买了两串用陶泥作的五色小鬼子,内有小铃摇得响,这是第 一次重触到日本童年的玩艺儿。
  我们找到一家料理店吃了一餐很美味的日本饭,有要鳗鱼,有要鲜鱼素 席的,也有要杂饭的,大家坐在料理店楼上,可以喝茶更衣,窗户下望,略 有园林之胜。这种吃法,除饭钱之外,要付一笔小帐。
出了料理店,我们雇了的士直到锦屏山瑞泉寺看梅去。 我已经二十几年没有看过梅花了,可是我常常拿起笔来图写它的清标绝
俗的风姿,二十年如一日,没有厌腻过。梅花在中国文人心中,象兰竹一般 永远有它不同凡响的地位,“吟到梅花韵已幽”“几生修得到梅花”的赞美 诗句,都深深镂刻于我们胸际。十竹斋梅谱有“物外清标谁得拟,画中姑射 卉中仙”,是十分恰当的赞语。
  在花卉中,我觉得梅花只论它的色、香、味三者,实已可居众芳之首, 若讲它的枝干矫挠不凡,曲直均有姿致,亦为凡花俗卉望尘莫及。
  一会儿我们到了瑞泉寺门口,那素朴的山门令人怀念北京西山,入门后, 一边为山沟,一边依山筑寺。庙前空地,疏疏落落的种了几十株高约寻丈的 红白梅花,树干很粗且显苍老,多半满生碧苔。近处水仙花铺地,兼有细叶 竹丛错落的点缀。冬日微温的太阳,照着梅花水仙,散出阵阵幽香。佛殿的 屋宇,纯仿唐式,木料均不加粉漆,窗作覆钟式,屋角悬风铃,屋内悬有玻 璃灯一,和尚静静的端坐在里面,“禅房花木深”,可想知他的享受。
不知为什么,我只觉得我已经到了孤山或罗浮了。其实这两处我都无缘
去过;一会儿我又觉得我身在西山的闭魔崖和海棠沟了。这山的周围及庙内 的禅房倒很象西山的。
“在后面还有红梅啊!”大千叫道。他摘了一枝红梅要他夫人插在他的
“东坡帽”上。济远在一株老梅树下,默默的作全寺写生。 我随大家走过红梅花林,登石级上当年梦窗和尚坐禅的洞,在洞前眺望,
居然望到白头的富士,高踞天末。前面有苍葱的杉竹,间有几树粉白朱红的
梅花。山茶点缀着。长空是碧蓝的。这明媚风光,又令人怀念江南了。 庙后有数丈高的竹林,林下纵横着老松枝干,杉村说:“看不看新鲜东
菇?在这里很多呢。”
  老和尚一会儿出来请大家入禅堂休息。另外有小和尚出去汲水煮茗,泡 出绿茶沫的茶,用九谷烧的大茶碗端出来,一人一杯。地席上摆了两样白糖 米粉做成的饼。
绿茶颇苦涩,但大家都浸淫在清幽的风趣中,颇能欣赏茶味,大千尽一
瓯,又要一瓯。 济远已于此时悄悄的到园中写生去了。
我们端坐品茗,默默欣赏这禅堂的“一尘不染”。 宾主寒暄数语后,年青的和尚,端出了茶盘,上有黄绿色锦屏山瑞泉寺
印的浴巾,每人分送一条,以为纪念。杉村代我们送了一个信封,想是香资, 这种礼节,很象中国。
  出来走到禅堂转角花坛上,有一弯弯的粉色老梅的枝干,斜伸过来,姿 态有如梅兰芳演的“贵妃醉酒”身段。我看痴了,立着不走。
  “这棵叫照水梅,你看它的姿态多美!”大千说:“它的花朵都是面面 向水的。”
细看果然每朵花向下,格外有一番风韵。

  禅堂左侧有绿一株,绿梅花瘦而密,下配大叶竹掩映有清趣。树下,有 青苔的大石几堆,亦幽雅宜人。我想起志摩到了孤山,寄回北京两枝梅花一 首口号诗来。那诗是给小曼及她的朋友的。“绿梅瘦红梅肥,绿梅寄与素, 红梅寄与眉”,志摩永远忘不了人间,所以他的诗句,带着人世的温暖,不 象林和靖那么寥涩无情。志摩已去世多年了,至今朋友讲到他的,都好象昨 天才见过他一样。他对日本印象完全充满幻想,可由他的“莎扬娜拉”诗里 看出来。那首诗是他陪泰戈尔老诗人游日本时写的,他们那时的光阴,真是 “烂若舒锦,无处不佳”。日本人原本最会作东道主人,他们有心招待人, 真是体贴入微,使宾至如归一般舒适,尤其是女性,她们差不多都值得小泉 八云的赞美。一个道地的英国文人竟会倾心爱慕日本生活的一切,他写的书 很值得我们一读。
  禅堂后有瑞泉寺僧刻石诗多首,均是七绝记山水之胜的。我匆匆的看了 一遍,知道最早来的和尚,原是中华高僧。阅“禅文化”上记载,说梦窗法 师曾爱锦屏山水清幽,曾到此住过。他曾在几处山水胜地,创建寺院,以大 自然的烟霞,供养我佛如来,美化人间,这是至今称为佳话的。他住过的寺 院,都有山水园林之胜。如那须野的云岩寺,岐阜县的永保寺,南海的吸江 寺、圆觉寺及京都的西芳寺、天龙寺等都是有名的山寺。
梦窗疏石是六百年前的禅林高僧,他生于佐佐木家,五岁丧母后即虔心
拜佛,九岁即要求父亲送他出家。空阿大德惊其不凡,允许留他给以佛门教 育,佛典之外,兼习儒教道教以及世间一般之学艺。渐长,他感到世人引诱 甚多,于是就在壁上画了九想图(从肉体的糜烂着想开始——以至成白骨, 看法很似圣法兰锡教徒之苦修禁欲),以为警戒。十八岁,即剃度,登坛受 戒,专心内典,摒斥其它学问。
他对汉诗及书法,均有相当成就,京都许多有名古刹都有他的手迹流传。
他的禅诗,素朴很称僧人身份。兹录两首,以见一般。


和挑溪和尚德悟: 来从万水千山外 又向千山万水归 这回别有真消息 风搅溪林落叶飞 慧林寺山居: 青山几度变黄山 浮世纷纭总不干 眼里有尘三界窄 心头无事一床宽
  百年前日本高僧都会写汉诗,且写得一笔潇洒行草,否则不能与士大夫 来往,且不能赢得国人景仰。各名寺院亦以收藏古今名人书画夸耀,此风至 今不改。由此点看来,日本寺院实为储藏中国书画文物宫殿,难怪中国文人 骚客去了就象“回老家”一样舍不得走。我是怎样渴想能在瑞泉寺住下来些 时,欣赏“暗香浮动”的诗意啊!
  本来还想去热海及箱根看看,但恐看过锦屏山的梅树,别的不会比得上, 就不去了。


  第二天我们到上野公园的国家博物馆,特别向馆长要求一看几张中国名 画。那是太名贵了,平日舍不得展览。
  中国画里我最爱水墨画,这次看到的都是水墨精品,计有梁楷的李白行 吟图、布袋和尚图、六祖截竹图,均为精品。李白行吟图,尤为千古杰作, 只寥寥数笔,活写出诗人潇洒旷达的襟怀风度。


  此外有李龙眠潇湘手卷,写潇湘云水,若隐若现,而此中渔村鸥鸟均与 烟云韵调合拍。世人只知米元晖及高房山的云山雨景,何所见之不广耶!此 图本为寒木堂所收藏,关东地震前,以重价归于菊池惺堂,地震时菊池所藏 均毁于火,惟此卷及苏东坡寒食帖冒火取出,真是幸事。寒食帖后为王雪艇 先生收藏,近年亦曾见过,确是国宝。
  我收藏的查二瞻仿米虎儿的宿雨霁晓烟欲出卷,与此卷异曲同工,亦钤 有寒木堂收藏印,中日战争时曾携之入川,亦曾数惊烽火。昔人常说“世间 名作冥冥中似有鬼神呵护”,我愿这话永远是真的。我很盼望有一天把查二 瞻的云山卷携去与李龙眠的潇湘图对着欣赏一下。这个梦却不知那天才会实 现了!
  在东京应记下来的事物,还有不少,此刻细想,若全数记下来,那真要 写一本书了。
我想古典式的歌舞伎、及浅草国际剧场的松竹歌剧团的豪华公演(一为
皇太子婚礼庆祝而预备的舞蹈,确是热闹动人,但不纯是日本的艺术。)都 应报道。
纯日本艺术的演出要算新桥演出的文乐人形净琉璃了。这是一种很古的
傀儡戏,演的戏码,大都是古之狂言。傀儡有二三尺高,穿着衣帽头发同真 人一样,台上亦有布景,惟弄傀儡的人均在台上出现,不过他们穿黑衣戴黑 帽而已。傀儡不能讲话,它的台辞及歌唱均由戏台上的两三个似乎说书口吻 的人代说代唱。有时两旁近有十来位弹三弦的人一齐配合弹唱。看戏的人很 拥挤,不少西洋人到来,大家似乎很认真的看。我倒是极欣赏它的布景,每 个都象一幅浮世绘的画,加上活动的傀儡,并奏着三味弦音乐,我觉得我至 少走回二三百年前的世界去了。
剧场目录上有本间久雄(老牌文学家,早稻田教授)写的“独自之艺术
境界”一文,很有意思。


  一个清晨,我独自去看国立近代美术馆。这博物馆在市区,房屋不算大, 但有楼二层,馆长是冈部长景,他任美术文化一类的职务,已有二十多年历 史,他礼贤下士,极爱重艺术家,他也收藏中国画——八大山人石涛的都有 一些,可惜没有时间下乡去看他的收藏,他曾很慷慨的约过我们。
  日本画坛在战后确有一个进步现象,他们已经开始摆脱他们传统的致力 细弱意境和着色务求鲜艳的作风了。在新的西洋画中,他们已显出一种新的 力量,虽然方开始,可是我猜想他们要持久下去一些时的。他们已能选择中 粗犷寥远的境界及简朴的色调,这些有一天且会影响他们的人生观,这也是 一种健康的修养。

“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我住在京都一周,天天想起这两句诗。 不记得是那个诗人说过以下那令人深省的话:“童年的印象,多半是‘无

声诗’,长大了后,诗虽然有了声,可就没有画了。” 十年前我追忆童年所见的京都,写了《樱花节日》(英文的载在古歌集),
曾请梦江女士校对一下日本语的英文拼音,她交还稿子时对我说:“我共读 了三四遍,流了泪读的??那里面的描写太美了,却都是我时常想起来的, 我一行也写不出来!”
  梦江女士十几岁即离开日本到西方,她特别思乡,因为爱日本,凡东方 物事都是好的,因此,她也格外爱中国艺术品,近年因兴趣相投,我们成了 知己。我到了京都,尤其想起她来,也时常想到当年我们所知道的后来时常 想念的那个日本。
  重游人久已饱经忧患,况且京都又在日本战后,我怕当年的温情绮思早 被现实薰黑了,描写京都就未免有唐突“西子”之嫌,还是译出那时给梦江 女士看过的头二段比较公平吧。以下就是其中的二段:
  “京都是曾经做过日本京城好几百年了。据说那是完全模仿唐朝洛阳建 筑的。在日本文字上,至今还有不少人把京都叫洛或洛阳,有了这样一个京 城,日本人都很以为荣。京都也不愧是一个首府。不光是它的宫殿王侯府邸, 巍峨大观,此外寺院塔桥,亭台楼阁,池沼园林,均各据一方之胜,真是一 个山青水秀、人杰地灵的所在;历代不知有多少高僧逸士,诗人画家:名优 美妓,擅绝代之艺,点缀古都。它有名的鸭川染织出来的丝绸又旖旎又绚烂, 又似为如花的艺伎舞子助妆出产的。在樱花开时,各戏院均有特别节目的演 出。各大寺院及各名园,均行开放,任人参拜流连。各大神社每日均有结队 成群的香客,由全国各地来京都参拜,顺便在古都享受一个快活节期。
黄昏时各处灯笼点亮了,京都便从人间升进仙境了。游人,尤其是年青
的女人,穿着比蝴蝶更艳丽的和装,散在有樱花的各处。” “我们步行的一群人由一小径步行到一座古木围绕的大寺。这时又亮又
圆的月儿已升到中天了。日本式的木屋,多为奇松修竹所点缀的,此时正浸
在夜雾里。在远处是一层浅似一层蜿蜒的山峦也浸在月光里——它们看着似 乎是透明的,有时却又象是在清澈的湖心看到的倒影。
“在山道上,不时有和服的日本人走向寺院去。另一面却看到那有名的
三条大桥载着几个人影浮在月光里。远远的房屋、树木、河堤,缥缥渺渺的 象是日本的水墨画笔描写的一般。我看迷了,我想我看到大画师北斋的意境 了。虽然那时我并不知道他的名字。”
我草草的译这两段,作为介绍京都的序言,虽然这只是我童年的印象。
那无邪的印象,好似洁白的画绢,描上什么都不会令人讨厌的吧。


  由东京乘火车到京都,快车亦需要九小时,我因想白日看看日本的山野, 所以决定乘早上九时的火车去。
  一路上果然看到不少好风景,尤以近箱根伊豆路上为美。修竹,梅花以 及老松,配上淡淡的远山,波光滟漾的海面,真使人有“画不如”之叹。近 滨名湖时,还看见富士山,山头皑皑高现天末,威仪万状。
  入暮到达京都,即雇的士去女青年会下榻,次晨早起饭毕即雇车去京都 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我一半愿望是重看一看京都帝大;另一半愿望是由那 边走上银阁寺当年住处附近,去看看疏水河边的松竹梅花无恙否,及已故画 师桥本关雪的园林还依旧否。
帝大的人文科学研究所外表似乎很有气派的,但有点象博物院。我把杉

村先生介绍片送进去,所长未来,一位副教授接见,蒙他指示我在京都的游 程,并派他们的女秘书带我走向银阁寺去。经过一家小料理店,她说:“这 里的饭贵的要二三百元,便宜的也要一百元,我们很少来的。”(按三百元 只合到两元叻币)日本大学教授的月薪只有二十来镑钱,想到战前一个教授 的气派,不禁为他们黯然。
  一个人无言的走在疏水堤上。堤上树木,大致是认识的,小樱木已成老 樱,腰肢是粗粗的了。松竹高的高,矮的矮,不易分别了。房屋也加倍建筑 起来,门牌番号也乱了。好在我本无心找寻什么,现在风物已殊,只觉有一 点怅惘而已。
  那条浅碧的静静的流着的疏水,却清亮如昨。在它旁边走着,不禁想着 二千五百多年前孔子说的:“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百代的大师见了流 水作如此想,今日的我,亦作如此想的,时间原是无情的、神秘的,可是它 的不舍昼夜的精神,大可作为我们的警笛号角,我们在坎坷的人生道上应时 刻侧耳的听着。
  银阁寺(一名慈照寺)的素朴山门象一个老朋友那样静静的等着我,门 旁却多了一个卖票窗口了。
  走进寺内,先看见的是那清澈照人的锦镜池和那白色的当年曾象征西湖 波纹的银沙滩,一尘不染的银阁以及茶室等建筑物,一个僧人都没有,静悄 悄地用绳索围起来的路线走了一圈儿。当年池上那树斜卧的粉色山茶不见 了,猩红的天竹也不在水边照影了,似乎山百舌、八哥之类的鸟,也全都躲 起来,清脆的鸟声也听不到了。
池边却有几个匆忙的走来走去的游客,带了大大小小的照相机来给他们
同来的人照象。我本来找了一块石头,想坐下来描一下银阁风光(只有池水 波动纹返照上银阁的木壁上的影子还清幽如昨),可是那些照像客人在到处 走(他们来的目的,似乎专为照像),也不容我坐下来了。
我惘惘的走出了庙门,大有契诃夫的《樱桃园》女主人的心境。有一天
这锦镜池内会不会填上了洋灰,作为公共游泳池呢?我不由得一路问自己。 本来打算去过银阁寺,即去东山清山寺——那里有一座神秘的宫殿式的 戏台,高高的立在一个山谷中间,春天看花,秋天看红叶,冬天看雪,夏天 乘凉都是一个理想的所在,可是此时我不忍心再去了,那里此刻既没有雪也
不一定有梅花,说不定那舞台也围上绳子,禁止人走上去了。
中饭吃了最廉价的鳗鱼钵饭,那几片盐萝卜,味道倒没有改变。 六
  第二天我去金阁寺(一名鹿苑寺),明知那一九五五年重修的金阁,不 是当年的一样(据说以前的金阁上二层是贴真金叶的,夕阳返照时格外富丽 辉煌),但我想再看一下那北山麓的著名庭园——那个别庄开始筑成于一三 九七年,在足利义满时小松天皇曾行幸过,义满死后,其子义持,特请梦窗 国师住持改为鹿苑寺,以纪念其父。鹿苑是义满之法名。
  我有时空想若果有一座中国花园(象北京西郊外的朗润园镜春园的款 式)及一座日本花园(象金阁寺)让我选择住下,我会宁可取后者;因为前 者规模大,假山石及油漆美丽亭台楼阁太多,住下去恐怕不能得到山林清趣, 而那一大批的建筑物,需要工人打扫,花木亦常要工人修剪,等于住在大观 园里,终日为人事分心,倒享受不着自然风趣了。
金阁寺可以说日本花园中最考究的了,它的房屋只有三四座,一所夕佳

亭是它的茶室,另外一厅供了舍利的佛室,另外有一处想是当年起居室及工 役住屋而已。这些房子一律不加油漆,地上只有地席,家具只有木几及屏风。 园中植物,青松翠竹之外,偶有时令花木点缀一下,如春有樱花,秋有枫叶 而已。泉石布置不尚奇巧,惟师自然,住在里面,令人有“闭门即是深山” 之感,中国式的庭园总有城市的山林的味道。
  我来看金阁寺的意思,倒不是为了堂皇的金阁,或是那棵象只舢板船大 的卧松,我记得最爱的是青翠的北山倒影在镜湖池里、及那清雅绝尘的夕佳 亭、两三张在墙壁上挂的字画、及那闲静的纸窗、和门外的幽径。
  由金阁寺出来已找不到廿年前我曾画过有梅花松树互相间隔的两长排的 石灯了。到寺门口茶棚坐下来望望山,吃了一个煮熟的蛋,饮了一杯茶,然 后走到坡下的一间陶器店,买了几个新烧好的小酒杯,上有店主老人画的京 都什锦做纪念。


  到京都后一连看了好几处的寺院,也许因为我对一切宗教向来不热心, 所以未免感到有点沉重的气息,又因是冬季没有香客游人,到处冷凄凄的, 有一点令人寡欢。
我于是决定先到岚山游玩一天。女青年会书记叹口气说:“这样冷天,
你去岚山吗?” 去岚山有京福岚山电车,不到一小时即到了。这电车也小也旧,但却准
时到。车资很便宜。
  我在电车中曾站起数次,以为是要到了,很显得兴奋,但我始终不肯问 人,现在知道唐人所说的:“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诗句之美了。
岚山是在我童年即深深的爱上的一座山,非但它青翠的山色,时萦梦寐,
那绿酒似的保津川,回想时还十分醉人,还有那唐朝样式的渡月桥和那小渡 月桥——我们只须听那迷人的名儿,也就够令人想念的了。
我居然又看见岚山了!电车到站时我对自己说。先是走到一条专售纪念
品的小街,五颜六色的摆满路之两旁,冷清清的很少顾客,大约因早晨有点 雾吧。我约五分钟后,已出了小街,望见那条渡月桥,对面就是岚山了?我 迷迷棚糊的走上长长的木桥,纵目四望。
“啊!这真是岚山了?”我问自己。每次我到了所爱的山水胜地时,我
就想起司空图的《诗品》:“若有真境,如不可知,水流花开,清露未晞, 去路愈远,幽行为迟??”我这时的心境,确是“如不可知”,没有别的话 语可以描写得再逼真的。
  岚山仍是那样温柔甜静,它似乎用一双像蒙那丽莎那样的妙目对着我! 它的晨妆是翠绿轻纱的袍子,头上披了白的薄绡,微风吹着,远远飘来晨鸟 歌唱。
  川上的游船静悄悄的泊在树荫下,船身长长的两头微翘起来,上面有个 玲珑的木棚,象明代的“西湖十景”所描的楼船或花船格式,堤边芦苇都黄 了,有些上面还留着白的花,迎风摇曳,岸上的松树有几处虬曲伸向溪流, 有几株三五成群疏落的槎峨的松杉,似乎是几个舞蹈者的造像,塑在沙滩上。 到处有一二幽雅款式的茶寮及白石灯点缀着,细看,还有尚未结花的老
樱树点缀水边及山坡上。 我拿了速写本尽意描下风物的一些影子,一边走过桥的那头。过了小渡

月桥,到了山脚下,再望对岸风光,那边风姿很美的树木,参差的配着楼台 屋宇,房屋上时有白白的炊烟上升着,背后是透明的如蝉翼的高高山影,川 上的水很浅,大石块均露出来,有几只山鸟在石上水边幽闲的游戏。
  桥上不见一个人,在远远的堤上有晨露遮掩,我更意味到“去路愈远, 幽行为迟”的意境,这也是东方山水画的意境吧?山水至高的“逸格”,就 是“以幽澹为工,虽离方遁圆而极妍尽态。”这是恽南田题山水时明说的。 我走上小渡月桥,望到一二家柴门轻掩,幽径两边有梅花及竹丛及天竹 间有奇石成堆点缀着。这些描画下来,就是一幅宋元山水画,也都可代表美 的唐诗。此时我不禁想到王孟端的题画诗:“诗情画思两飘然,笔有烟霞腕 有烟,何必远征关董笔,但饶风韵便堪传。”这也是说我们只须领略到当前
风物的诗情画意,腕上便会有神助,不必再要什么了。 渐渐的桥上走来两三个人,他们不一会就消失在山道上,我提了画囊也
转过山道去。那里在往昔的春时,上面开着绚烂的樱花,水边的茶棚里都铺 着猩红的毡子,炉边的女人也打扮得象一些蝴蝶飞来飞去的送茶送点,游人 大都悠然歇着,真有“薰风吹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谁也不想回家 了。此时呢,山上树木及一切正静静的在期待着春的回来。
  我又描下了几幅画稿,独自坐在空茶棚的木床上,也有点悠然自得。我 忽然悟到,惟有独游惟有冷清清的所以我们才容易找到山水真趣,所谓“大 好湖山归管领”只是给一个独游的人享受的。
到了中午,太阳渐渐露面,游人渐渐多了,我走到一家小料理店,叫了
一碗滚烫的红豆粥、和京都名物煎饼吃。侍女把钵火移到我座边,笑着问我, “今早很冷呢,你不怕冷吗?”
我含笑答:“不怕冷。”却悠然记起苏东坡腊月送惠勤惠思二僧的诗:
“天欲雪,云满湖。水清石出鱼可数,林深无人鸟相呼。??道人有道山石 孤,纸窗竹屋深自暖,拥褐坐睡依团蒲,天寒路远愁仆夫,整驾催归及未哺, 出山回望云未合,但见野鹤盘浮图。兹游淡薄欢有余,到家恍如梦蘧蘧。作 诗火急追亡逋,清景一失后难摹。”
“到家恍如梦蘧蘧”,恰是我这时所要自道的句子,尝到这滋味,我会
觉得古人云“墨读留川影,笔花传石神”已有点罗唆;陶渊明的无弦琴也大 可不必有了。因我只记得那两句:“自得琴中趣,可劳弦上音”啊!

  在京都去了京都博物馆,蒙神田先生招待在后馆特别看藏画,那里有由 美国某博物馆来渡假的艾得华先生,也在聚精会神的研究每一张画,博物馆 员用特别灯光助阅者研究。原来最著名的宋徽宋的秋山图内,树上有二小猿, 高士图上有一双白鸟远远的在金色云采中飞过,在印刷品中向未看见。二图 均增加了生物,意境更加潇洒生动了。京都博物馆的其他的画当有不少可记 之点,惜篇幅关系,此时只好割爱,俟诸异日了。(同样情形。我特别用一 整天到大阪市立美术馆观画,那边有阿部的藏画,很值得一观,蒙那边馆长 招呼,特取一些名贵画来招待。我自清晨看到下午三时,中午出外打尖休息 一下,在市立公园坐了十来分钟,那公园规模很大,现已欠修整。馆中名贵 之书画,我最喜的计有石涛的东坡诗意册页,新罗山人的秋声赋,金冬心的 骅骝图,以及苏东坡写的李白诗仙诗,相传此卷与寒食帖为寺内独存之二卷 苏字。此卷之纸质甚为工致,纸内有芦雁水印花纹。)


千里莺啼绿映红 水村山廓酒旗风 南朝四百八十寺 多少楼台烟雨中
  这首诗是我童年在“千家诗”上读的,已经忘记是谁写的,我始终以为 移赠与奈良,是最合适不过了。
  我常常想在我去过的地方,宗教不必拿教义来说服人,光由它的外表一 切——由它的建筑、美术、音乐的表现使得一个旅客佩服或感化得五体投地 的,在西方要算罗马及梵帝冈,在东方似要算曲阜及奈良了(我还没有去过 印度)。一个人走进罗马的圣彼得堂,抬头望望和低头看看,他比一比他家 乡的建筑雕刻及绘画,不免都要叹口气说“这怎样比呢!”或是他到了曲阜, 由那两面杉柏并立的长径走入孔庙,抬头望见那巍峨的大成殿,殿前有两三 人合抱粗大的白玉雕龙云的九条大柱子。看一个人立在一边,变得十分的渺 小委琐,他心中不免要叹道:“怪不得是个至圣先师庙堂”了。


  到了亲良,你第一眼就望到那青松翠柏的林中,有养着为了传达佛旨的 成群梅花鹿游息着;上面看,有高耸入云玲珑的五重塔;望远一点看,有巍 巍的大佛殿;再远看,又有葱翠的三竺山、三月堂等建筑伟大的寺院。路上 虽没有人念着佛,和尚也零落的不多几个,可是只要你在一处停下脚,那些 与佛有关的奇美的建筑物或物事都告诉你佛是什么了。
先说春日神社吧,这是藤原氏大族自己建立的庙宇,那长长的朱红色的
大殿有一千八百个石灯点缀着庙里,另有一千多盏的古香古色的铁制挂灯, 悬于殿廊之下,祭日到了都点了蜡烛。春宵散着藤萝花的甜香,秋天映照着 丹红的枫叶,碧翠的森林加上葱绿的草地,就是我佛如来到来,也会不舍得 走吧。
我独自走入了南大门就看见镰仓时代(一一九九)照天竺样式再建的大
佛殿,在头层殿内两旁栅栏围着是两个高八咪特的仁王像,为有名的雕匠运 庆快庆所做,神气威猛如生,筋肉衣折亦极考究。再进入大殿,就看见纪元 七百四十九年,即日本天平二十一年圣武天皇许愿铸造的大佛。佛像高五丈 三尺五,重五百吨,他的脸长十六尺,一只耳朵都有八尺长!佛之正中,有 十五尺余之八角铁灯笼一个,据说是天平时代制品,四面刻有奏乐菩萨像, 真美极了。大佛脚前只有莲座为饰,此外只有长明大灯而已。日本佛庙不喜 富丽的陈列,菩萨亦常常不加粉漆,很得古朴幽远之致,同时也暗示来瞻拜 者“出家人是如何不恋红尘物事”。中国许多佛殿,供案上陈列太过金碧辉 煌,殿上又时常悬着绣花幡帐,甚至菩萨身上,如有人许了愿实现了,还会 巴巴的送一件绣五彩牡丹花的袍子,来披在佛身上,或一份银香案陈列在佛 前!
  大佛殿后,有大松林及讲堂址:在讲堂后草地上,有巨石竖立,这是应 合“顽石点头”的故事吧。
  猿泽池内五重塔之倒影据照像看来很美,但是那个池水浅而多落叶杂 物,水不清澈,有影不会显出了。春夏柳树长了叶雨水多,也许不同。
  二月堂及三月堂,我都走进看了一阵,二月堂建筑很奇,格式也玲珑。 三月堂则比较平常,在那里有两家出售纪念品的店,我买了几只鹿毛笔及一 把鹿骨裁纸刀。
  
  我怕走迷了路,仍由原路下来出东大寺前门,看见了的士,说明经奈良 公园过,到药师寺及唐招提寺去,因为艾得华先生告诉我,这两处的佛像非 常古朴有力,雕刻很考究。
  过奈良公园,梅花鹿在悠然自适的游息其间,如真有天堂,我想也不过 象那样洽逸吧。
  奈良在纪元七一○年作为日本京都,一切建筑,都仿隋唐样。经过七个 朝代,由七一○到七八四年,不知建筑若干寺院。最早为飞鸟奈良时代的佛 寺,此期佛教,群众多为氏族本身的崇拜佛氏,目的原为长寿消灾与治病, 这都是现世主义的宗教。奈良时代建设寺院竟有三百六十一个之多。又改编 从前的经典,到了考德天皇的二年(六五一)时,全部经,据传有二千一百 零九部了。僧侣待遇,变成了准官吏,他们享有免税的待遇。圣武天皇说: “寺兴则国兴,寺败即天下衰”,这样说来,可见日本佛教的国家性是如何 重要了。
  奈良朝的末年,僧尼渐腐化,直到净士宗的高僧法然、亲鸾、日莲等出, 他们皆能把握佛教真实精神,因社会时代的局势,各依其契合方便,以振兴 佛法。亲鸾等说念佛还是“形式性”的“行”,要把念中的信发挥出来,才 算是“实质性”的“行”,又说“死后往生”还是“彼岸性”的,“信心往 生”才算是“此岸性”的往生。纯粹无疑的信心,是宗教的主要核心,这是 日本民众化佛教,亦是流传直到今日的教义,这比中国一些佛门的说法,更 加实际化了。
据说有一次法然上人的弟子们争论“吃鱼的人,能不能往生?”


  法然看见了立刻训道:“不问食与否,只有念佛的方能往生。”他是主 张只有念佛,始能超越一切矛盾。又有一次叫甘糟太郎的信徒,当派出征时, 他来问道:“我将临阵交战,交战时的念佛者的态度应该如何,能不能往生?” 法然上人答:“弥陀的本愿,不问机之善恶,不论行之多寡,不择身之净不 净,罪人在罪人立场上念佛,也能够往生。这是本愿的不可思议力,纵使临 战失命,如能念佛,必得升天,这是不必疑心的。”自此说一出,民众之归 佛者更众,法然的教法,至今仍为不少佛门子弟所遵守。
法然以后的净士教普遍全国。这是亲鸾宣传的教义原理,他说信心是从
往生极乐第一条件,念佛生命,完全在信心,这是信仰至上主义。“念”是 口行,也是形式,但信心是宗教精神的根本内容。往生大事非凡夫所能窥知, 只信任如来我佛便不会错。
  从教理方面看,日本佛教完全是承袭中国的,例如密宗的“即身成佛论”, 净土真宗的“信念主义”,禅宗的“生活即佛法”和日莲和尚的“唱念法华” 等等,其思想渊源和教理内容,都是中国东西。在实践方面日本亦没有什么 新的独创,仅将旧的稍加发展整理而已。不过到了近三四十年,中国连年内 战,寺院荒芜,佛学日落,日本仍保存旧日规模。又有人说中国佛教特质一 向是“禅”,而日本佛教特质是“净土”,是信心化的佛教。他们的比较容 易普遍化,我们的比较深奥而哲理化,也许中国人本是根本不能虔诚于一种 宗教的民族,一个非宗教人,会谈宗教也不会透澈。

  在日本住了三周多惟一令我愉快的,是我实在觉得自己仿佛回老家一次 了。无论在东京或在京都所有的文化艺术,历史上的也好现代的也好,都不
  
必解释,我都能拿过来就懂,就是山光鸟语,泉韵虫声也似乎同中国的一样。 虽然,在银座街上的灯光,看不出有多少中国味儿,可是那也并不是原来的 日本趣味了。在地下铁道的乘客,默默的立着坐着,如果说不象南方的中国 人,却象北方的中国人吧。据说日本人自从去中国打过仗,不少人家都变了 喜欢做中国饭食,日本原有的“清茶淡饭”,吃了已经不够味了。日本年青 女子也常常做一二件旗袍,她们的头发不少学了中国方式:前面也有覆额的 “刘海”了。有两次在东京乘的士,司机自动的告诉我们说:“中国多好啊! 中国多么好啊!可惜不能去了!”现在日本人都不叫中国是支那了,他们说 “中华”二字很自然了。我觉得现在日本人有一点变得更象中国人是他们已 不如战前的多礼节,富虚荣心,他们是向踏实的人生大道上走上去了。总有 一天,我想他们和我们会“落叶归根”的,在地球上享受同一的生活。我还 相信,这不必经过战争的魔掌,因为他们已深深的尝过战争的苦味了。

附记


  笔者由日返新后,曾有不少南洋大学同学(文科的)来访问。他们要知 道到日本应去看什么地方,费用若干,入境手续如何等等,我欣然应允了写 一游览单子,抄录如下:
  东京方面一周间游程——(如找得到中国人领路,最好不要加入观光团 或旅行社游览,因为那样要花三倍以上用钱。西方人士不识中国字,处处受 困,中国人则不同。)
一、皇宫、国会及议会图书馆。 二、东京帝大神田书铺区。
三、上野公园——日本博物馆、东京中央美术馆、近代美术馆。 四、明治神宫、及明治博物馆和公园。 五、东京广播电台及电视(NHKBUILDING)。


六、松竹歌舞团伎座。 七、每日新闻社、朝日新闻社、读卖新闻社。
  八、风景区:镰仓大佛及附近的寺院,热海、伊豆温泉、箱根温泉、日 光、富士山。
在京都方面一周间游程——
一、东本愿寺及西本愿寺。 二、皇宫(京都御所)的二条大桥、二条城。 三、三十三间堂、祗园、平安神宫。 四、银阁寺、金阁寺、清水寺。 五、京都帝大人文科学研究所及帝大图书馆。 六、京都市立美术馆、京都国立博物馆。
七、京都附近名胜区——岚山:保津川,及比睿山(春日可看花拜庙)。
奈良:法隆寺(最古的壁画)。大阪:大阪市立博物院,高雄(秋日枫叶)。 宇治川:石山寺(源氏物语著者紫式部故居)。以上所开的都是为了学文科 的青年要看的,对科学有兴趣的,应另开一些。为什么这游览程序与笔者的 大不相同呢?答覆是(一)他们是没有去过日本。(二)他们大多是第一次 出国。日本古代的,近代的文物在他们都需要看看。古代的可以代表中华文 化;近代的多少可以代表欧美文明。至于风景区也要看看是因为日本的风景 区多有佛寺古迹或文物遗迹,这在东南亚不易看见,在北方的至多亦不过上 二三百年的古迹而已。
  旅行手续,在战前如系东方人,尤其是华人去日本,一概手续都不需要, 现在不同了。他们仿效西方国家一样要办入境手续。未去时最好去本地日本 领事馆办理清楚,免得到东京要去外事管理处站立多少时等候办手续。
  以前带入日本的钱愈多愈好,毫无问题。战后因黑市商人弄得东京警察 无法,此时入境也要斤斤计量登记了。到日本去,如要省钱,最好不住西式 旅店;学生住 YMCA 最理想。饭店吃饭也相当贵,平日可到料理屋便饭,看了 价目才进去,如果不识料理屋,到火车站食堂或大商店的食堂去为宜,那里 为大众设备的饮食品是不会奢侈的。
笔者又记一九五九、五、十
(收入《爱山庐梦影》,1960 年 3 月,新加坡星洲世界书局)



戏剧   女人

  太太(看完了信,赶紧收住衣袋内)怪不得他今天那样高兴,原来他们 约好了今天下午在万牲园相会。(忍不住一阵心伤迷惘,但是顷列间她便竭 力抑止,没有流泪)伤心会怎样!这是不能大意的事呵。若不快打主意,就 这样含含糊糊下去,说不定会闹出什么来。若是那边是个妓女或荡妇也还罢 了,我倒乐得暂时装贤惠,不管不问,等他们闹过一些时,新鲜味儿一过自 然就算完了;可是现在这个女的,看她信上写的,倒是很认真,这种事,只 要有一个认真,就不好办??看他们的口气呢,倒不象认识了多久的样子, 还是刚起头吧。女的倒还拿身分,不是那路朝三暮四满口恋爱神圣的时髦女 子??可是,愈不是那路不三不四的,倒愈不容易想法子。??闹一闹,劝 一劝吧,是不中用的,若是把这事说破,他老了脸皮,说出心事来,倒弄糟 了。??随他迁延下去吧,他们的感情,必定一天比一天深起来,深了,更 难??结果闹到什么离婚,若不离呢,算把她害苦了,离了呢,他既然这样, 我还有什么不舍得,不过,我们有了这三个孩子,为了三个宝宝,我应当好 好打一打主意,若单为自己,这算不了什么。(望到窗外孩子的玩具)唉, 可怜他们都还这样小!
〔这时二宝,五岁大的男孩;跑进屋来急得要哭的样子。
二宝妈妈,你瞧小弟弟把我的大皮球挖坏了。 太太我看看,不要生气,弟弟比你小,还不懂事,(慈蔼的抚二宝的头)
球坏了,再买一个好了。
二宝爸爸回来叫他给我买一个更大的? 太太我同你买好了,你不要吵爸爸去,他这两天不大舒服。二宝妈妈什
么时候同我去买呢?妈妈总是不上街去。
  太太(忽然想到一件事的样子)今天下午同你去,可是不许整天来催我, 催我,我就不去了,听明白没有?二宝好。同我买一个大大的,球上面有国 旗的,妈妈。??爸爸不在家吃饭,我们早些吃吧?
太太你先出去玩一会儿。阿姊就要回来,回来就开饭。二宝我去门口等
阿姊去。(跑出去)
〔太太停了一会儿,走到电话机前打电话。 太太喂,你就是大哥吧???都好,妈妈的咳嗽好些没有???我想吃
过饭去看你们,你若没事请在家等等我,??别费事,我们这就吃饭,??
对了,彬文有饭局,我们倒可以早吃了,一会儿见!
〔把电话机挂上。
  〔将近两三点钟的时候,北京西郊万牲园的豳风堂前茶座里面对坐着彬 文与玛丽。二十来岁的女学生。
彬文(满面笑容)你昨天的信是什么时候寄的! 玛丽前天晚上寄的。昨晚听见下雨,我心想你也许不能来了。

  彬下雨算什么,下雹子也要来的。不过,若是下了雨,你来了我倒过意 不去,现在却是天随人愿,昨晚下了雨,把道路尘土替我洗干净了来接驾。
〔说完得意的微笑。 玛(脸微感热)??用不着说什么过意不去,我要来,我才会来。彬(不
知什么话好

  的样子,一边陪笑)昨天晚上接到你的信,我喜欢得一夜都没睡,今儿 早上觉得特别过得慢,在公事房不知看过多少百趟表了!
  玛(想起了彬文送的生日礼,面上虽是郑重的辞谢,语声中却露出几分 得意与感激)何必花钱买东西呢,我的生日向来不提的。
  彬一点小意思,那件料子我想还不至叫你讨厌,那天我为了挑这件料子, 整跑了一下午。
  〔想到自己在几个绸缎庄心神不宁,恐怕给人碰见疑惑的样子,历历在 目,面上有些不好意思。
玛费你许多工夫,更对不起了。 彬那里的话!只要为你做的事,让我天天有得跑才好呢。这件料子又美
丽又雅致,好象特别为你定织似的,如果不是怕不方便,真想整匹买了来送 给你。
  玛(微笑)绸缎庄定织这样花样的不知有多少匹,要是一个样子只合一 人穿,那还了得?
彬长得丑的,自然好歹穿穿也就罢了。 玛你这个人真偏心,美丑本是天生的,谁愿意自己长得难看?况且世上
难看的比好看的多,若是人人都象你这样想,绸缎庄要叫苦了。 彬因为世上好看的人少,所以我特别要买了好看的料子,送给好看的人。

  〔他说完很得意的睨她一下。她虽装出不作理会,但她的眼角却射出女 郎对爱人特有的一种羞涩的媚光。
玛(找话打岔)那面的丁香也快要开了吧?
彬下礼拜准开了,我们那时再来玩一天好吧?这里倒比那里都清静。 玛到那时再说吧。(向前面看)刚说清静,前面可来了两个人。彬(望
了望,急立起低声说)真讨厌,这两个还是熟朋友,不能不过去招呼招呼。
你在这里随便看看报,我去去就回来。
〔说着把自己的帽与手杖拿在手里,急向前迎两个人走去。 任真彬文,你也在这里呀! 子和我们俩方才还说万牲园今天只有我们俩来逛呢。 彬我也是刚到了不多工夫。这些日子的天气闷得很,部里事又特别麻烦,
那个倒霉税则起草会议闹得人脑袋都大了,好容易今天才抽出空来一个人出
来走走,再那样下去,也许还会闹出病来呢?
  〔他说着好象不胜辛苦的重重吁了一口气,脚向前走了几步,意欲离茶 座远些。
子和我们好久没见了。 彬那天有空儿还上我家吃便饭去。
任二妹也有好几天没回家看我们了,她那天有些伤风,现在好了没有? 彬早好了,她向来就爱蹲在家里,现在多了小弟弟,更不能出门了。 任听说大观楼的丁香开了,我们一块儿去那里沏一壶西太后的茶赏花
吧。
彬我一会儿就得回去,大概不能奉陪了。

〔他说着要走,但是不向茶座前去。 任忙什么,现在还早呢,(看看手表,面上露出特别要表示好意关怀的

样子低声说)昨天我们听了你们部里一些新闻,正想找你谈谈,想不到这样 巧,今天会碰到你。
彬是不是歪歪博士的笑话。 任不,歪歪博士的笑话谁都知道了,还有什么可谈的。
〔彬文同二人走了,恐怕动他们的疑心,连头都不敢回。
  〔过了一会儿,太太手领着二宝从茶座后的假山石中出来。二宝身上穿 着黄褐色很厚的半洋式的裤褂,两只乌黑的眼珠打溜转,手抱着一个簇新的 大皮球。母子走到玛丽座的前侧,太太似乎无意的将领着二宝的手一松,大 皮球由手上滑下来,滚到玛丽坐的椅子底下。
二宝妈妈,球掉了! 太太掉到那里了?
〔说着低头四面望了一下。 二宝在那底下——那底下——
〔指椅底。 太太这是怎样说的,要去麻烦人家!(说着走近一步)对不起得很,请
您抬一抬身,让他进去捡起皮球?
〔很客气的等玛丽答话。 玛(正看着报,听话抬头见母子俩恭谨的站在面前,不觉也微欠身答)
我替他捡起来吧,这里地下不大平,很容易绊倒的。
〔弯身捡起了球还二宝。 太太(满面堆笑的)真正打扰您了!二宝,还不快鞠躬说谢谢。 二宝(紧紧的捧了球儿,笑着深深鞠了一躬)谢谢。—— 玛(也笑了)不客气。鞠躬鞠得这样好呵。已经进了学堂了吧。 太太告诉这位小姐你在那里上学。
〔说着随意的坐在附近的茶座里,面上现出慈母的笑望看二宝。
  二宝(笑嘻嘻的挨在妈妈身前,很响亮的答说)在第一幼稚园。玛模样 儿这样清秀,念书一定聪明。
太太聪明倒不见得,淘气可算到家吧。
玛聪明的小孩都很淘气的。 二宝(很高兴的跳动,一边吃糖)对了!妈妈,方才舅妈也这样说。
〔玛与太太闻说都笑了,茶房上来沏茶并送上来两三样糖果碟子。太太
喝茶,二宝吃糖果。女人碰面,都想找话说,不叫嘴闲着。 太太这里真是清静,比公园好多了。 玛我有许多日子不去公园了,您常去吗? 太太不常去,差不多一个月去不了一次,本来我就不大出来逛;一来家
里事情杂,没人照管是不行的,二来孩子小,也不能腾出工夫来逛。今天还 是为了他(指二宝)才出来走走。他这十来天总不大想吃饭,大夫说最好出 来散动散动,不然恐怕会长积。
玛您有几位令郎令爱? 太太他(指二宝)上头有一个姊姊,底下一个弟弟。 玛很福气!
  太太也够人淘神的!(停了一小会儿,露出很羡慕的神色说)我想您才 是福气呢,年青青的一条身,没有这样拖的抱的累赘小东西。多舒服!您现 在还在学或是毕了业了?
  
玛还有三个月才能毕业,现在是末了一个学期了。

太太毕了业到不到那间学校教书? 玛还说不定,有几个朋友约了我到她们那里帮忙,可是去了这一处,得
罪了那一处,倒叫我有些为难。 太太这足见您是一个很好的先生,大家都抢着请。将来盼望我们的孩子
可以去您教的学校上学。玛我不大想做先生,自己学问太不够,那能教人! 太太太客气了。象您这样和气,爱小孩子,一定是很好的先生。 我们大女孩子进的学校,那边主任先生整天板起面孔来,象个后娘对前
头孩子的神气,小学生都怕极了她,书念不懂,也不敢问。 玛我书倒不喜欢教,小孩子我倒是喜欢的。
〔此时二宝已经跑去同茶房看金鱼。 太太(含笑的说)象您这样的人,毕了业未必匀得出工夫来教书,不知
有多少人等着求婚呢! 玛我倒不在意那些事??
〔不大好意思。 太太(笑着说)您虽然不在意,他们自然而然的会想着法子到府上求去,
也许现在已经有许多人在那里求,——也许已经有了合格的了。
玛我还打算多念几年书。 太太如果有了意中人,便不能由自己作主说早说晚了。我们女子最禁不
得人家央求,我从前也象您一样想过多念几年书。
玛(面微红)不过我倒可以自己作主。
  〔谈到自己感到兴趣的题目,不觉忘了对方是新识的人,说了半句方想 起来。
太太在那方面自然着急要早些完了一宗心愿。
〔视玛面笑。

  玛(面上发红,娇羞中露出得意的神色)我们现在还讲不到这一层,彼 此还要多认识一些。??
太太倒是多认识一些再提好些,现在多少人见过一两回面就要结婚,闹
出多少笑话!男子方面多半是心急的,所以要多认识一些再提,多是由女子 这边认真要求才能实行,我们没有结婚以前,我就说要认识至少两年才提结 婚的事,如果连两年都不耐烦等,那就算了。
玛您的先生等了两年吗? 太太他还好,等满了两年,可是这两年里据他说起先他以为很难过,谁
知却正是难过的反面,后来我们还常提起。 玛您的真是理想的结婚了。
  太太怎样理想的还说不上吧,不过在我们朋友里说起来,倒有许多人羡 慕我们的。
〔玛丽正在想说一句带羡慕口气的话,恰巧这时二宝跑回来要水喝。 二宝(一边伏在椅上喝水)我们走吧,妈妈。 太太再歇一会儿,带你看大象去。(说完自己也喝茶,一边说话) 今天想不到在这样冷静地方会谈得这样痛快。盼望将来还有机会多多领
教;可惜我这样没有学问的人不敢高攀同您交朋友!

  玛(对方这样谦虚,仓促想不出什么话来)您太客气了!有空儿请到我 们学堂玩玩,你(向二宝)也跟妈妈去。我有两个同学都是很喜欢小孩子的。
太太贵校在那里? 玛就是西门大街女师范,到学堂说找余玛丽他们就晓得了。 二宝(挨在妈妈身上)妈妈,我们把糖胡芦带走吧? 太太带回去做什么?

二宝给爸爸吃。 太太总忘不了他的爸爸。 玛真孝顺,吃东西也忘不了爸爸。
太太他爸爸太痛他了,这样大了还常常抱起来亲嘴。 玛也是真可痛。
〔笑视二宝。 二宝爸爸的嘴上有小刺,碰得我脸上怪痛的。
太太(与玛相视而笑)这孩子!在爸爸面前就不说这话了。 玛几岁了?
太太这个月满五岁了。 玛五岁就这样懂事。 太太余小姐,有空儿到我们家去坐坐。
玛(听见称呼余小姐,忽想起来)唉呵,谈了半天,我还没请问贵姓呢!
  太太(一边同二宝带帽,站起来放了茶钱欲行的样子)贱姓王,盼望有 空儿我们还可以谈谈,将来二宝还要请教您介绍一间学堂。
玛府上在那里?
  太太我的名片背上有地名,(掏出一张名片递与她,一边说)在七条胡 同里的月牙儿胡同拐西,一提外交部王彬文住宅,他们都晓得。
玛(手中虽然接过名片来,听完对方说的地名人名,心里一时说不上是
何滋味的难过,只觉得耳目忽然不灵起来,喉咙好象塞了东西一样,暂时只 好回过头去)太太您有空儿务必去舍下玩玩。
〔满面堆笑的说。
二宝(拉母手)妈妈,我们看大象去吧。
太太(向他微笑,面上非常得意)你就记得看大象!告诉余小姐再会。 二宝再会,余小姐。
玛(被二宝清脆声音惊觉,只得勉强答)再会!
〔会字的声音只有她自己听见。
  〔母子二人去后,玛丽伏在桌上异常懊恼。一会儿,忽然抬头擦干了泪, 收拾桌上带来的报纸及手袋,欲行又止的踌躇了一会儿。这时恰好彬文回来 了。
彬文(急走回来)对不起,去了这半天。 玛(急起立,低头收拾自己的东西要走的样子) 彬要走吗?
  〔放下一元在茶桌上,向茶房招手示意。茶房喊声谢,他们俩已离开茶 桌。
彬(慌忙跟在玛的一边)玛丽,怎的了,生我的气吗?玛(默默无语,

转过了山坡,看不见茶座,她才说话)我们从今天起,谁也不认识谁?? 彬为什么值得生这样大的气? 玛不要问了。我是一定决心这样做了。以后请你不要去找我,也不要写
信去。你给我的信件和送我的东西,我明天派人送到你的办公处,我的信件, 请你寄还我。
彬我不明白什么事值得叫你这样生气,你真的不能告诉我吗? 玛话都说清楚了,没有多说的必要。不要再跟着,我既然决意这样,就
这样了。
〔不等他答话,她急急的放步赶向前门走去。 彬(痴立了一会儿,心绪惘然,终于无可奈何的叹了一声)怎回事呢—
—女人真叫人没法子!
〔天快黑的时候,彬文垂头丧气的回家,一直走进书房内。 太太(迎着问话)今天又是这样晚才散班,你已经饿了吧? 彬饿倒不饿,只是头痛,累得很。
〔说着倒身挨在一张大沙发椅内。 太太(看他神气也难过起来的样子)累了,躺下好好的歇息歇息吧。(一
边帮他躺下)拿水来给你擦擦脸,喝一杯热茶好不好?
  〔彬文点点头,洗面喝茶后,太太扶他躺好了,把灯灭了,只留一盏绿 光的小电灯隐约可见物,把安息香点上,然后出房去吩咐孩子们不要进房来, 不许吵,一家静静的天黑了。
(初载 1929 年 4 月 10 日《小说月报》20 卷 4 期)

凌叔华小传


  凌叔华,原名凌瑞棠,笔名素心、叔华、瑞唐等,英文名 SuHua。原籍 广东省番禺县,1900 年 3 月 25 日生于北京一个士宦之家。
  幼年时先后从著名画家缪素筠、王竹林、郝漱玉等学画,还跟辜鸿铭学 过英文,从小在浓厚的文学艺术氛围中长大。
  1922 年入燕京大学外语系,主修英、法文,副修日文,并加入燕京大学 文学会,开始创作。1924 年,她在《晨报》副刊和增刊上,先后发表了《女 儿身世太凄凉》、《资本家之圣诞》、《我那件事对不起他》等小说和《朝 雾中的哈大门大街》等散文。这些作品语言技巧比较稚嫩,反响不大。
  1925 年 1 月,凌叔华在《现代评论》周刊发表短篇小说《酒后》,因描 写女性心理细腻大胆而一举成名。之后,接连在《现代评论》上发表了不少 小说,被鲁迅称为发祥于《现代评论》的作家。
从二十年代中期到三十年代中期,凌叔华在《现代评论》、《新月》、
《晨报副刊》、《小说月报》、《北斗》、《文学杂志》、《文季月刊》、
《武汉日报》副刊《现代文艺》等刊物上,发表了几十篇短篇小说,这些作 品大多收入小说集《花之寺》、《女人》、《小孩》、《小哥儿俩》。其中
《绣枕》等小说“适可而止的描写了旧家庭中的婉顺女性??使我们看见??
世态的一角,高门巨族的精魂。”(鲁迅语)笔法细致秀逸。凌叔华还擅长 写童真童趣,《小哥儿俩》等作品将儿童情态刻画得传神可爱。
1935 年,凌叔华主编过一段《武汉日报》副刊《现代文艺》。抗战时期
用英文写自传体散文,后于 1953 年在英国结集出版,名为
《AncientMelodies》(《古韵》)。
  1947 年,凌叔华与丈夫陈源(陈西滢)赴法国,后在英国定居。1956 年后在新加坡南洋大学、加拿大多伦多大学教授中国近、现代文学。1960 年 出版自选集《凌叔华短篇小说选》和散文、评论集《爱山庐梦影》。除此之 外,她还写了十二部独幕剧。1968 年后应伦敦、牛津、爱丁堡等大学邀请, 作中国近代文学和中国书画艺术的专题讲座。侨居海外期间,凌叔华多次举 办个人画展和藏画展,有较大影响。1972 年后数次回国观光。1989 年底回国,
1990 年 5 月 22 日在北京逝世。
凌叔华主要著作书目


花之寺(短篇小说集) 1928 年 1 月,上海,新月书店 女人(短篇小说集)1930 年 4 月,上海,商务印书馆 小孩(短篇小说集)1930 年,上海,商务印书馆 小哥儿俩(短篇小说集)1935 年 10 月,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 Ancient Melodies(古韵)(自传体散文集)1953 年,伦敦,TheHogarth
PressLtd.
爱山庐梦影(游记、评论集)1960 年 3 月,新加坡,星洲世界书局
凌叔华短篇小说选(自选集)1960 年 5 月,新加坡,星洲世界书局凌
凌叔华小说集 1984 年 11 月,台湾,洪范书局 凌叔华散文选集 1986 年 4 月,天津,百花文艺 花之寺(短篇小说集)1986 年 9 月,广州,花城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