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破坏我家风水:桃花扇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5/03 12:27:09
  落絮流光红尘舞,冷月寒珠,几度清颜暮。胭脂淡妆暗香路,相思寄付桥边树。今日尘烟销魂处,隔水高楼,一曲谁人顾。缭乱清思怅影愁,琴丝万缕依何处。--桃花引
  【一】
  自古繁华富庶不过江南。而暮春三月,正是草长莺飞,姹紫嫣红开遍,烟柳画桥似翡屏的时节,也是江南风光最为旖旎景色最为宜人的时节。来此踏春、观花、赏景、品丝竹管弦,吟山水风月的人络绎不绝。
  一袭烟蓝色长衫的尘烟,儒雅俊秀,风骨飘逸。握一柄描金的折扇,缓缓穿过柔柳轻拂,绿漪层叠的苏堤,遥对风月如镜淡抹浓妆的西子时,抑制不住满心满眼的欣悦。彼时,有流云似水舒卷开来,天高,云淡,风轻。柔暖的旭光携一指温软的暗香,丝丝缕缕,润浸入心。
  尘烟倒剪双手,玉立长身,凝眉远眺那如梦似幻水洗般清澄的天宇,静观黛若青眉的山峦与秀水相映成趣。远山绿水,繁花似锦,无须泼墨,亦入画成诗。
  尘烟兴致一来,轻摇折扇,随口吟出一阕:“落絮流光红尘舞,冷月寒珠,几度清颜暮。胭脂淡妆暗香路,相思寄付桥边树。今日尘烟销魂处,隔水高楼,一曲谁人顾。缭乱清思怅影愁,琴丝万缕依何处。”一阕吟罢,悠然自得。
  吱吱呀呀的橹声由远及近。一条并不算华丽的画舫朝尘烟所在的青石板缓缓靠过来。西子湖上,像这样的画舫随处可见。而天青色烟雨,梅子熟透时,将自己放逐于这样古老安静的画舫中,坐拥水色山光,卧听花飞成眠,实乃人生一大享受。
  只是,千万别小瞧了这出没于水上的交通工具。一条小小的画舫,最大的也不过18米,但实际可以算得上是一个社会的缩影。画舫虽小,肝胆俱全。不仅外观效仿园林特色,精致漂亮,里面铺设装饰也不惜重金,富丽堂皇。恰如铺金绰玉、温柔旖旎的富贵乡。上至社会名流,官宦富贾,文人雅士,下至平民百姓,街头市井,莫不趋之若鹜,竞相逐流。
  画舫,实乃江南独有的奇观。而画舫之所以能成为特色,一是因为游瘦西湖,最好的方式便是乘船。二是因为撑船的,多是面容姣好,吴侬软语的船娘,不仅姿色奇秀,风韵翩然。更能将一些脍炙人口的昆剧小调哼唱得清逸缠绵,宛转悠扬。人在画中游,熏风徐来,咿呀浅唱,莫不令人融情入境,身心俱醉。
  当然,更重要的一个原因是,江南自古多色艺双全的女子,虽身处烟花柳巷,然风骨清丽傲冷,不甘于平庸俗杂的尘世,因此频繁来往于秀水清舫之中,或品茶煮酒,或谈诗论画,或吟风弄月,或戏语红尘。因此,“西湖水滑多娇娘,烟花三月入画舫”说的便是当时的一种潮流和时尚。
  只要想想看,不论是明媚温润的三月,还是梅雨疏淡的季节,这些美丽静雅的女子,清艳绝伦,衣袂如仙地穿行于桃红柳绿粼粼烁烁的微浪中,那巧笑倩兮的模样儿,那燕语莺声一低眉的娇羞和温柔,宛若轻扬的落花风。还有谁能抗拒这尘世间最浪漫最风雅最惬意的幻梦?
  【二】
  尘烟兀自陶醉在自己的才思中,并未对眼前这条画舫多做留意。依旧潇洒率性地半眯着眼睛,极目远眺。那柄描金的折扇在他手中,仿佛已与他融为一体。而那副忘乎所以又泰然自若的神情,活脱脱一位风流才子的模样。只是明眼人若稍加留意,便可从他手中的那柄折扇窥出端倪。
  一枝艳若轻粉的桃花,斜过扇面,线条流畅精细,色泽清雅丰美,意态洒脱秀逸,活色生香,清露欲滴,宛若刚刚从枝头攀折下来的一样。当然,凝神细看,便可以看出扇面上题的,正是唐寅的《桃花坞》。清隽刚粟,字字珠玑。而结体俊美婉媚,秀润灵动,挥洒自如,端丽奇峭。一看,便知是唐寅真迹。
  琉璃绿影的画舫缓缓靠岸。一阵娇丽婉转的轻笑随风而来:“呀,处士果然文思泉涌,才情斐然!不过片刻,一首七律新韵下扬州若有神会,信手而得,且意蕴精巧,诗意清灵,此等才学着实可叹,也令小女子佩服得五体投地!”
  “过奖过奖!子衿姑娘如此盛赞,老夫愧不敢当!谁不知子衿如嫣两位姑娘皆为江南有名的才女,色艺双修,名动一方?能够得二位姑娘的雅赏,老夫实在受宠若惊。谬赞,谬赞了!哈哈……”清润的朗笑,带着些许自负的意味。
  “处士太过自谦!我姐妹二人如何敢当?”银铃般清悦的脆笑,如珠碎玉盘。尘烟皱眉,如此肆意谈笑搅扰他人,实在令人可恼,但,也无可奈何。扇子一收,正准备走开。突听得清逸柔美的吟诵,声声入耳:“三分明月何处去,十里春风送我还。浅醉琴箫红影里,漫卷渔歌碧波间。处士随手一笔,就把江南春景尽收眼底。此等丽语清词,也只有处士方能一蹴而就,妙笔天成呀!”
  “三分明月,十里春风。”尘烟轻声吟哦,反复把赏品味。一个“分”字,竟把月缺月圆几度的变化多端勾染得形神兼备,确实有几分可取。看来这画舫中的男女,还有那么一点才情。只是不知道方才他们口中所说的子衿如嫣,究竟是何等样的人儿。尘烟眉毛一挑,临风而立,不动声色地注视着微漪迭漾的湖心。
  哗啦一声,珠帘似瀑玉飞溅。一位藏青色长袍、面容清瘦的中年男子掀开门帘,两位袅娜娉婷的年轻女子微侧着身率先走了出来。一位杏粉,一位蛋青,长裙曳地,窈窕轻盈。轻风徐来,隐隐有环佩的叮当和清浅的香痕,暗潜入心。而微微飘袂的裙衫,美丽姣好的秀颜,静雅柔婉的气质,看得尘烟心头一跳:好漂亮好精致的人儿!犹为难得的是,两人身上居然还带有一丝浓郁的书香气息。看来这吴侬软语之地,还真是钟灵毓秀,才子佳人辈出呀!
  【三】
  “如嫣,我忘了丝帕。你等我一下,我去取。处士,真不好意思,烦请您先行一步好吧?”杏粉色长裙的女子抿抿鬓角,艳若桃李的俏脸上有着浅浅的歉意。蛋青长裙的如嫣立即接口:“你去吧,子衿。处士,一会儿妈妈会派人来接我们姐妹的,您先走吧,不用管我们。”
  藏青色长袍的男子略一皱眉,旋即释然:“那好,无为就先行一步。两位姑娘请自便,咱们改日再叙!”子衿如嫣笑吟吟地还礼:“处士,您请!”那位叫无为的男子甩开大步一跃,便上了岸,返身抱拳道:“两位姑娘,无为告辞了。”
  画舫轻轻地晃动起来。蓝天,白云,锦绣繁花,一对翩翩俏佳人。恍惚间,尘烟竟觉得梦一般虚无且飘渺起来。
  如嫣低笑道:“子衿,你还真是冰雪聪明。若不是你巧言推脱,只怕咱们还得陪那位处士走一遭呢。”杏粉色长裙的子衿微微仰首,朝向夹岸的柔柳和满目的流光,纤手一指:“如嫣,你看这满目青山空欲静,平地烟雨两逍遥,好美的景致!即便你我日日身处其中,依然是相看两不厌的呀!”
  “呀,今儿咱们子衿姑娘可是诗兴大发,一发,便不可收拾了。”如嫣挽住子衿右手,促狭地笑道:“良辰美景,佳期如梦。子衿姑娘,咱们这就回去歇了吧?”子衿回眸看她一眼,美目流转:“那么,还等什么?美人儿,走吧。”说完自顾自地轻笑起来。
  如嫣面上一红:“让你取笑,让你得意!一会儿见了那位清心公子,看你还笑得出!”这下,轮到子衿脸红了:“好了好了,如嫣,少在这里聒噪。难道你见了清心,还能潇洒自如,谈笑风生?”
  如嫣并不答话,只是放开子衿,提起裙摆,在丫头的搀扶下很小心地上了岸。蛋青色身影如风扶杨柳,修长纤柔。浅笑着轻呼:“子衿,你倒是快点呀。一会儿妈妈又得催了。”
  “沧海醉,红尘扰,谁人曾去惹寂寥?”杏粉色长裙的子衿闻言,忍不住低眉轻叹,神情间竟有说不出的萧瑟与清冷。尘烟心里一动,再看她时,子衿已经水袖一摆,碎步盈盈地弃船上岸。两人合在一处,沿着青石台阶,缓缓朝堤上走去。
  “空山静,烟雨遥,杯酒残花释狂潮。”尘烟面对微风皱起的湖心,朗声高吟。子衿闻声一顿,瞬间钉在了那里。暗想这杯酒残花,与自己的身世何等相符!身处浮华喧嚣的红尘,每个人原不过是一粒微若轻尘的流沙,随波逐流,身不由己被俗世的巨浪狂潮掀卷着,最后归于空山,于烟雨飘摇的沉寂里,无声,无息。
  想至此,一滴清泪扑簌簌垂坠。如嫣讶然回头,轻斥道:“哪来的狂徒?想要卖弄文采,招惹蜂蝶,去别的地儿!再敢胡言乱语,小心本姑娘不饶你!”
  尘烟折扇一摇,不紧不慢地说:“许你身边这位姑娘脱口吟哦,不许在下随口一说。这江南的规矩,还真是怪了。”也不等如嫣搭话,啪地一声把扇子收拢,淡淡地说:“古来情痴君莫笑,泪洒瑶琴伤年华。一不小心触动了这位小姐的心事,多有得罪,还请见谅,在下,就此别过。”话音刚落,抬脚就走。
  “公子请留步!”子衿突然开口,声音有些低哑。尘烟拱手一揖,诚恳地说:“在下本无意冒犯。适才不过是被小姐的才华所惑,故而参言。还望小姐不要介怀。若是烦扰了小姐,在下可就于心难安了。”
  子衿缓缓回身,面色已经平静下来:“是子衿自己无端伤感,与公子无关。敢问公子尊姓大名?有时间可否见教一二?”尘烟打开折扇,轻轻摇动:“在下尘烟,京城人氏。来此踏春,观花,闲游。兴致来时,偶尔会信笔拙涂,登不得大雅之堂,纯粹消磨时光罢了。小姐才思敏捷,兰心蕙质,尘烟哪里敢当见教二字?”
  子衿以丝帕掩口,微微儿笑了一笑。端的秀丽静雅非常,让人徒生仰慕和怜爱。如嫣性子倒是随和也率性些。虽花容月貌,但巾帼依然不让须眉,隐隐透出一丝坚毅俊逸的风采来。
  【四】
  一乘绿呢软轿停在了他们身边。藏蓝的轿帘挑起,一个云衣翠缕,面如敷粉的绝色女子蝴蝶一样飘了出来,笑吟吟地欢叫:“子衿姐姐,如嫣姐姐,你们果然还在这里。我还怕跟你们错过了呢。”
  子衿执了她的手儿轻笑道:“雪儿,你这是要到哪里去?又是听谁说我们在这里?”云衣彩裳的暮雪一手挽住子衿,一手挽住如嫣,略带娇嗔地说:“我才从康家出来,半路遇到无为,得知你们今儿出游,所以顺便过来看看。妈妈捎来口信,说是无尘大哥刚从京城赶回来,要等着与咱们姐妹几个聚聚呢。”
  如嫣拍手道:“呀,无尘大哥来了!子衿,雪儿,快走!”话音未落,早已拖着子衿暮雪两个一起往前走。一粉一白一蛋青的身影,像是一幅淡到极致的水墨,与暮春的流景消融得入画随心。
  尘烟目送三人,不知为何,心头竟隐隐有些怅然和失落:一笑相逢,繁花满地,梦入江云瘦阳春。山水契阔,清风月冷,从此遥遥只为君。尘烟呀尘烟,你就这样与她们失之交臂了么?
  “尘烟公子,如果得空,就请移步素墨居,当以长叙,如何?”子衿柔丽清凉的声音风铃般飘过,恰是一阵轻扬的微雨落花。尘烟瞬间回头,欣喜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能与子衿姑娘这样才色俱佳的女子一叙,尘烟,求之不得!”
  暮雪瞪大眼,狐疑地望着尘烟:“子衿姐姐,他是哪里冒出来的呀?缘何姐姐竟待他如此温和客气?”子衿握着帕子笑笑,并不说话。如嫣纤手一摆:“他呀,像林妹妹一样,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欣悦的欢笑,瀑布一样溅开来,渐消渐远。
  素墨居,好一个诗意空灵的名儿。尘烟慢慢重复一遍,嘴角浮起一个自信的微笑。
  【五】
  一身华贵珠饰的玲珑气度雍容典雅,眉目丰盈,甩着帕子在素墨居大厅里走来走去。子衿三个刚一冒头,就被玲珑迎住:“哎呀,我的小祖宗,怎么才回来!秋王爷等你们好久了呢。我看他好像很着急的样子,你们赶快上去吧!快去呀!”
  三人来不及多想,提起裙摆相继上楼。秋无尘是王爷,就住在苏州府。入京快半年了,也不知怎么这么久才返回。虽说平日里姐妹几个跟他很熟,私底下大哥大哥的叫,实际上人家可是家世显赫的皇家至亲,怠慢了人家,那可就吃罪不起了。
  布置得素雅清新却不失流丽的叠翠轩里,秋无尘一袭宝蓝长衫,略显发福的身躯高大峻拔且威仪沉稳,肃冷宁定的面上隐射出无与伦比的王者气息。临窗而立的他遥望迢迢云天,似乎有什么心事的样子,沉默不语。
  无尘身后,是白袍长衫的盈空,星眉朗目,面如一轮饱满的素月,潇洒、俊逸、风流。听得轻快的脚步声,盈空展颜一笑:“王爷,子衿姑娘来了。”
  无尘回头,恰与子衿如嫣眼神相遇。无须刻意的繁文缛节,一个眉目之间的交会,已经足够。笑意霎时弥漫开来,无尘轻舒一口气:“子衿,如嫣,雪儿,本王刚回苏州,第一时间就来看你们三个,够意思了吧?”
  子衿感激地福了一福:“多谢王爷!想子衿姐妹不过一介女流,名不见经传,岂敢当王爷如此看重和挂念?子衿实在不胜惶恐。”无尘皱眉道:“不是说好私下里称本王为大哥的么?怎么,子衿姑娘忘了?”
  如嫣粲然一笑,微微撅嘴:“无尘大哥,这次怎么去了那么久?居然还把伊人姐姐也带了去?您不知道,咱们姐妹几个整天都在谈论伊人姐姐,也在猜度您究竟是为何事羁绊住了呢。”
  无尘心里一惊,面上却不露声色:“果真如此?能得三位美若天仙的才女不遗余力的挂记,那才真是本王的福分呢!这次滞留的时间确实长了点,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今儿来此是想请子衿姑娘帮个忙,画一幅桃花给我朋友。”当他说到“朋友”二字的时候,脸上明显有些不自在,语气也比较拗口。
  暮雪年幼,欢喜着拍手:“好呀好呀!子衿姐姐画桃花最拿手。然后雪儿又可以吃到伊人姐姐做的蜜豆包了!”子衿轻笑道:“雪儿,就想着蜜豆包!哪有这么夸自家姐妹的,也不怕王爷笑话。再说伊人姐姐可是名正言顺的王妃,怎么能让她总为了你那点嗜好亲自操持?累坏了王妃,看你怎么办?”
  暮雪悄悄咋舌,低头不语。无尘拉着暮雪,面上并无不满和不悦:“没事,雪儿想吃,尽管去找伊王妃。但话可说回来,这可是限量版的,本王还没有你们那么好的待遇,看得我都有些嫉妒了呢!”
  子衿刚想接口,楼下一阵喧哗吵闹。玲珑略显夸张的声音传来:“公子,子衿姑娘有事,此刻不方便出来,还请公子见谅。我素墨居姑娘们个个粗通文理,色艺双馨,公子大可以给其她姑娘一个机会呀。”
  看来楼下交涉似乎并未成功,玲珑有些急了:“唉,公子,都说了子衿姑娘不方便出来。您怎么就这么固执,非要见她不可呢?”无尘微微皱眉:“盈空,去看看,是不是素墨居遇到了什么麻烦?”
  白袍一闪,盈空推门而出。暮雪望着盈空飘逸的背影,艳羡地说:“唉,要是雪儿也有盈空将军那么高的功夫就好了!”如嫣扑哧一笑:“难不成雪儿想做侠女了?”暮雪很是神往:“雪儿倒真想仗剑江湖,御马行空,四海漂泊。就像一朵飘萍,居无定所,行亦无踪。要多浪漫有多浪漫,要多快活有多快活!”
  盈空带着奇怪的神色进来,附耳跟无尘说了几句。无尘狐疑地看着子衿,沉吟不语。子衿其实已经猜出楼下是何人了。只是无尘看上去有些古怪,又不便点破,遂微微一笑起身:“王爷,那画,什么时候完成?”
  【六】
  咚咚的脚步声,离叠翠轩越来越近。无尘面上一紧,匆匆说了句:“子衿姑娘尽快吧,本王会亲自来取。今儿要事在身,本王就此告辞。劳烦子衿姑娘了。”话音一落,盈空早将门打开,两人一前一后地走了,却是往另一边楼梯。
  无尘前脚出门,玲珑后脚就进来了。尘烟微笑着站在门口,玉树临风。玲珑探头一望:“子衿,王爷呢?”子衿淡淡地说:“王爷有事先走了。妈妈您先去忙吧,这位公子是我新结识的朋友。子衿会给妈妈一个交代的。”
  玲珑有些气恼:“如今你们一个个都大了,翅膀也硬了,谁都可以见,见谁都不用妈妈操心了,是不是?”子衿低下头去,轻声回道:“子衿谨听妈妈教诲。妈妈您别生气,子衿一定会让您满意的。”
  如嫣跟暮雪一边一个,不由分说,拥着玲珑就往外走。玲珑无奈之下回头:“子衿,你可要把王爷的事情放在心上。不然,妈妈可就没法交代了。”喧哗与吵闹渐渐淡去,叠翠轩只剩下子衿跟尘烟,一个门里,一个门外。
  两人静静地站着。刹那交汇的瞬间,恍若隔世的重逢。尘烟看着美得不染纤尘的子衿,莫名竟有一丝心疼的温柔:“子衿姑娘,不请我,进去坐坐么?”
  轻摇的折扇,烟蓝的长衫,俊逸的眉眼,温润的神情,似乎在哪里见过?还有那一支桃花,粉白清丽,水湄盈盈。当是最美最深的白雪阳春吧?朦胧的水汽,缓缓升起,子衿低垂臻首,极轻极轻的声音梦一般虚幻且迷离:“公子,尘烟?”
  尘烟举步而入:“琴音初绽,梦染素笺,醉卧桃花只影寒。子衿,是我。”
  如此熟悉的场景,如此深谙的情节,如此沉香的泼墨,是等了多少年?子衿微微仰首,望着尘烟粲然一笑。时光仿佛瞬间凝滞。若可,这一刻,可不可以永恒?
  “唐寅的工笔就是雅趣、写意,随手一笔,就把秀逸温润的桃花勾勒得空灵无比。”低柔的燕语莺声打破这凝香落月的平静,子衿端详着尘烟手中的折扇,脱口而赞。
  尘烟讶然:“子衿姑娘,你,怎么一眼就认定?并将唐寅手笔剖析得入木三分?”
  子衿不经意取过桃花扇,纤纤指尖滑过扇面,以指为笔,信手临摹着。尔后淡淡地说:“碰巧喜欢而已。子衿平日得了闲,也学些风雅之事。偶尔会读几本书,临几张贴。若是兴致来了,还会信手涂鸦几笔。而子衿最欣赏的,就是潇洒风流放荡不羁的唐寅。无论诗、书还是画,当属他最为秀润端丽,空灵婉媚。是以迷上了桃花,故略知一二。公子见笑了。”
  尘烟一怔,幽幽叹息:“这可奇了!尘烟一生,最爱桃花。犹以收集跟桃花有关的一切为乐,且乐此不疲。而这些藏品中,唯有这把集唐寅工笔诗书为一体的桃花扇,被尘烟视若珍宝,扇不离手,日日携带,竟似与它结下了不解之缘。”深深的目光看向子衿,声音温柔而感性:“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桃花无语,尘烟散尽。子衿呀子衿,你,果然是那个从诗经里走出的女子么?”
  暮春的长风卷着流云,低低地、低低地,从叠翠轩上空飘过,一束淡紫色风铃发出悠长的、细碎的脆语。窗外,一树一树的桃花,开得如火如荼。
  【七】
  秋无尘背着手,眉峰微皱。
  暗香隐隐,湖绿儒裙的伊人像朵柔婉的清荷,碎步盈盈地走了进来。见无尘沉默不语的样子,对着盈空低声相询:“盈空,王爷这是怎么了?”盈空看了看伊人,欲言又止。
  无尘回身:“盈空,你先去看看老三走了没有?住在哪里?与子衿是如何相识的?同来的还有谁?此次出京,是否得到皇上的首肯?”盈空低头恭谨地退了出去。
  “老三?难道是三皇子?!”伊人掩口轻呼:“王爷,他不是正在京城待命,为皇太子做候选的竞争么?怎么会来了这里?居然还认识子衿姑娘。这,怎么可能!”
  无尘拧眉轻叹:“伊,此事万万不可声张,太子一事,尚有许多争议,须一议再议。但在这节骨眼上出京,的确对老三不利。本王在京城耽搁这么久,为的就是跟他铺路打点,做下预留。他可倒好,本王前脚一走,他后脚就溜了,分明是想把本王这么多年的心血付之一炬呀!”
  伊人扶住无尘,柔声劝慰:“王爷,您别担心。也许老三是奉了皇上旨意出京的呢?”无尘低头看着伊人清丽秀逸的眉眼,心里有着稍许安定:“本王方才去了趟素墨居,想请子衿姑娘画一幅桃花送给老三。你跟她们几个情同姐妹,一别经日,是不是也该请她们来府上坐坐,小叙片刻了?”
  伊人展颜轻笑,抱着无尘手臂欢喜不尽:“呀,还是王爷想得周到。伊这就去准备,明儿就请她们过来聚聚。”无尘环住伊人,满足而深情:“你呀,依旧是这般善良,这般美丽,又这般孩子气。让本王,爱之不及!”
  一朵桃花霎时飞上伊人双颊。无尘宠溺地看着,想想又说:“本王跟小暮雪,都有点想伊王妃的蜜豆包了呢。”伊人失口笑道:“呀,王爷想吃还不容易么?”无尘一本正经地皱眉:“原本是很容易。可惜本王,实在不愿意让伊王妃太过劳累。”窗外白光微闪,无尘从容放开伊人:“盈空,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吱呀一声,盈空恭谨地踏入,伊人悄悄儿退了出去。无尘脸上浮起会心的笑意:伊,总是这般善解人意,明理知性,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女子!
  盈空垂手而立:“回王爷,三皇子还在子衿姑娘那里。属下不敢惊动皇子,也不便点破他的身份。从属下观察的情况看来,似乎三皇子是,私自出京,身边连个随从都没有。”
  无尘圆睁双目,桌子一击:“这个老三,简直是,胡闹!”
  【八】
  夕阳欲尽,千山迟暮。素墨居里,富丽光华,早已灯火如昼。
  尘烟双手扶住栏杆,俯视这人间绮丽温柔的至境,似乎不经意地说:“轻绫罗桑,立尽斜阳,独对满目星光。虽说繁华过后,烟花易冷。可我,一直都想过平凡温暖又真实可碰触的生活。只是这样的要求之于我,竟是一种梦寐不得的奢求。有时候我在想,人,为什么总是在矛盾和纠结中自我挣扎,自我痛苦又无力摆脱呢?难道命运,不是掌控在自己手中?”
  子衿微微一怔,幽幽轻叹:“人生难料,世事无常。有些人,有些事,我们无力改变,也完全没有办法去改变。所以,这世上才有那么多悲喜和遗憾。佛语有云,放下,即拥有。而生命,还在继续。因此,公子大可不必如此感伤。你看这漫天夕阳,虽令人惆怅。但,只要想到它是以自己的暗黑,在孕育着下一个天亮,不也觉出别样的壮美和辉煌么?”
  尘烟回身看着子衿,俊逸的面上呈现一丝奇异的光泽。子衿呀子衿,你可知尘烟心中不能言说的隐秘和疼痛?你可知尘烟竟连做个普通人的权利都没有?你可知你字字句句,都直击尘烟内心深处的孤独与清苦?只是子衿,尘烟不知道你我,是否还能有以后?
  余晖,一点点褪却。薄暮,一点点升起。两个人静静地站着。瞬息之间,恍若星移斗转,回身,已千年。有声声筝筝的琴音缓缓流泻,似瀑玉飞溅。灯火笙歌将夜色掩映下的素墨居渲染得如梦似幻。
  “丝丝香雨催侬去。依依人,柳留侬住……今岁桃花千百树,去年人面应非故。万点胭脂,一行清泪,总是销魂处。”莺莺燕语袅袅娜娜地传来,是那阙《雨中桃花》。而轻柔婉丽的歌喉,来自如嫣。
  子衿听得呆了。暗想自己的身世,恰如这纷飞的桃花,被薄劣的东风和凄其夜雨吹打着,如深浓暮色中的一朵飘萍。而此刻,春光悄隐,黄昏开遍,唯有那青山揉落的孤影,独对这夕阳一片。不知觉间,泪水悄然而下,濡湿了一张清艳绝丽的秀颜。
  等她回过神来,那道烟蓝色飘逸峻拔的身影早已不见。而那把水湄清逸的桃花扇,却安安静静握在自己手中。扇面上,似乎还残留着某种温润的气息。素墨居内,衣鬓艳影,红袖暗香,浅语低谈,以及偶尔滑落的丝竹管弦,像浮在紫陌上的镜花水月,变得那么不可碰触起来。是真?是幻?谁又能分得清?
  夜色,水一样弥漫。
  【九】
  尘烟看着拧眉相向的无尘,淡淡地说:“叔父,尘烟只想做个普通人,实在不愿意参与那个什么太子的竞争。叔父的教诲和警醒,尘烟心领了!只是人生苦短,还请叔父您,让尘烟我随性自在一些吧。”
  无尘愠怒:“好你个老三!枉我无尘一心栽培与扶持,你竟然如此散漫不经心!这太子一职,关乎我泱泱国体昌运,你宅心仁厚,内外兼修,是太子的不二人选,朝中大臣多半都同意立你为储君。况皇上也有此意,这么重大的事情,岂是你我能左右得了的?你还以为我无尘说立,就立?说废,就废?”
  尘烟苦笑:“叔父,您就不能顺应萧远,让他来做这个太子么?”
  无尘勃然作色:“老三,太子一事,岂能儿戏!你方才说只想做个平凡普通的百姓。那么,我来问你,没有安定平稳的局面,哪有安居乐业的资本?没有仁爱勤勉的君王,哪有富足平静的生活?你以为,悄隐于世,就能做个不问雨雪风霜,不惧浮尘滚滚的逍遥神仙了么?”
  尘烟低下头去。自小聪颖勤奋,饱读史书才情斐然的他,如此浅显的道理,岂能不知?身在帝王家,自出生之日起,就注定要心怀天下,情牵万民。就连日常起居生活,言谈举止行为,都受诸多教条的制约和管束。做个寻常百姓,如何能够?
  “叔父这就派人护送你回京。你父皇那里,只要好生解释认错,料也无妨。只是你回去后,一定要谨小慎微,勤于政事,一边辅助你父皇处理国事,一边要跟你的兄长们搞好关系。断不可辜负众位大臣寄予的厚望,断不可再无事生非了。”
  回京?尘烟惨然一笑。好不容易才从那里跑出来,原本也以为只要出来了,就不会搅入那一团乱絮中,没想到这么快又要被送回去。那么自己所做的一切,岂不是付诸流水了么?
  伊人端详着尘烟,有些心疼地说:“王爷,尘烟,还是个孩子呢。就容他在此逗留盘桓几日,看看这锦绣江南的草长莺飞,好好感受一下这绮丽温柔的梦里水乡和风土风物吧。要知道,他久居深宫,哪有闲散放松的机会呀?”
  无尘袍袖一挥,果敢而决绝:“不行!事不宜迟,必须即刻动身。咱们都别忘了,萧远跟他的朋党正在虎视眈眈呢。若被他们察觉,在皇上那里先参上一本,那就大大的不妙了!伊,你快去把盈空叫来,本王有事差遣。”
  伊人无奈,知道此事非比寻常,来不及安慰一下尘烟,急急转身出门。湖绿色身影,像一道清新雅丽的微漪,蹁跹而去。雪白的阳光落满她晴柔的裙摆,长风一过,蝶舞花飞,唯美得让人不忍瞩目。那样子,竟,有点像,子衿?
  想到那个不染纤尘的女子,眉眼间总带着一丝淡淡的忧郁和挥之不去的清凉,尘烟突然心中一痛,下意识地握紧双拳:情花初谢,骤雨将歇,漫天桃杏正纷纷,无语别黄昏。子衿,今日一别,你我,还能再度相逢么?
  【十】
  叠翠轩里,子衿安静地坐着,反复摩挲那柄描金的桃花扇,有些迷离和恍惚。玲珑略带不满,但更多的是担心:“子衿,你整体捧着这把破扇子不愿意见人,真不知道你是哪根筋不对!你要知道,妈妈花了多少心血,才把你们几个培养成名动江南色艺双馨的才女,你可不能伤妈妈心哪。”
  子衿微微仰首,勉强笑道:“妈妈放心,子衿绝不是过河拆桥之人,也绝不是不懂得知恩图报的人。只是前几日王爷要一幅桃花,子衿一时没有心绪,故对着唐寅的这幅字画揣摩,也好从中获取些灵感。妈妈,您多虑了。”
  玲珑这才松了口气:“那就好好揣摩,好好看,好好画。妈妈知道子衿最乖最听话了。”子衿点头:“那好,这几日子衿就专心作画,还请妈妈尽量不要安排子衿其他日程,子衿在次先谢过妈妈。”说完,对着玲珑深深一揖。
  玲珑叹道:“好孩子,妈妈知道你心比天高。只是咱们一入风尘,这命,可就身不由己了。有时候,你还得体谅一下妈妈。像素墨居这么大的场面,妈妈还得撑下去不是?好在你跟如嫣暮雪是妈妈毕生心血,所以妈妈的后半生,也就只有靠你跟如嫣几个了。”
  子衿眼底漾起一汪不易察觉的烟波,上前拥住玲珑,动情地说:“妈妈放心,我们几姐妹绝不会让妈妈难过的。”玲珑拍拍子衿后背:“好子衿,以后不许这么煽情。妈妈久经尘世,竟被你个小丫头给弄得心酸酸的了。你就专心好好儿画,妈妈叫人把饭菜送到你房间来。”子衿微笑应允,玲珑弱柳扶风地去了。
  叠翠轩里,清寂如水。子衿搁下扇子,缓缓踱至窗前。窗外,一丛翡绿的芭蕉与一树粉紫浅白的桐花,隐射出淡若轻痕的暗香。再远一些,是开至茶糜的桃杏,素月凝凝,醉语芳菲,恍若天界遗落的云衣。
  纯白柔软的雪宣早已铺就。饱蘸淡彩的狼毫,散发着墨香的端砚,以及晕开的胭脂红,都静静地躺在那里。单等子衿素手皓腕,信笔一挥,落下惊心动魄沉香落月的画魂一脉。
  【十一】
  烟青色儒衫的清心站在叠翠轩门口,安静地看着临窗而立、凝眉不语的子衿,心中,是无与伦比的欣喜和感动。他没料到自己竟这般幸运,正赶上子衿作画的时刻。所以,他不敢出声,也不敢动。生恐一不小心惊了那一缕素墨画魂。
  午后的阳光雪一样温润明媚地穿透窗棂,泻落一地碎银的光晕。空中飘散的微尘恰如一朵朵初绽的苔花,流光飞舞,细碎明丽。杏粉色长裙的子衿凝神远眺,娇俏盈然的背影仿佛已与时光融为一体。无须泼墨,已成一册隽永的清卷。
  清心捧着个紫檀的小盒子,再也无法挪开眼神和脚步,竟似看得痴了。
  如嫣步履轻盈地上楼,像只飘然若语的粉蝶。乍然见到清心痴痴而立的样子,宛若轻扬的笑容霎时僵在了脸上:清心,原来你……
  清心缓缓回头,嘴角开出一朵花来:“呀,如嫣,我正找你呢。快来看,这是我给你们买的礼物。”
  如嫣收住脚,淡淡的一瞥,恍若惊鸿:“公子,你,来了?”不带一丝感情色彩的语气,竟让清心有些感伤和惶惑:“如嫣,是我。只是,你怎么了?”
  如嫣心头微酸,定住心神轻呼一口气:“公子,想来近段必是勤于诗书,或是攻读文章,如嫣没事,岂敢叨扰公子?又怎么敢误了公子前程?”
  言辞之间明显带着挪揄,又隐含着娇嗔的意味。清心听得明白,知道如嫣怪他不来。因此毫不介意,满心欢娱地捧着盒子走向如嫣:“如嫣,其实我最近跟随家父去了趟滇南。那边盛产玉石,我立即就想到了你。你看,我给你们姐妹三个一人买了一只玉镯。你快试试,是否合你心意?”
  如嫣偷眼瞄一下紫檀盒子,虽有一丝淡淡的怅然,毕竟那不是专为自己买的,但心里已有几分欢喜。又已知晓原来他这么长时间不来,竟是去了那么远的地方。再要苛责,似乎没有道理。遂展颜轻笑:“难为公子如此挂记我们姐妹,如嫣先行谢过公子。只是礼物如此贵重,如嫣受之有愧,那是断断不能收的。”
  清心急了:“如嫣,好歹看在我千万里跋山涉水地份上,你也该收下这份心意呀。”如嫣斜他一眼:“瞧你,才说一句,就急成这样。既是给咱们三姐妹买的,就当让子衿跟暮雪看看,看她们是否满意呀?”
  清心恍然:“是。只怪清心愚笨,还是如嫣聪慧。”如嫣见他手足无措的样子有些滑稽,忍不住扑哧一笑,绷得紧紧的脸儿霎时生动明妍起来。真个是凝香落月,巧笑倩兮,莫若一顾倾城。看得清心兀自一怔。
  【十二】
  子衿提笔许久,终究不曾落下一滴墨痕。其实桃花就在眼前,在心中,在她的灵魂与生命中,仿佛随时都可跌破前朝的意境,穿越她的芊芊指尖,随手可得。然,每每酝酿勾画时,总有道烟蓝色的身影,忽远,忽近。而那支色淡如粉的桃花,总是梦幻般虚无、缥缈得不可碰触,无论如何,也难成神韵,是以迟迟不肯著笔。
  子衿有些莫名地烦躁。以往作画,情之所至,信笔由疆,挥毫泼墨,浑然天成。这一次,缘何迟迟不得?无奈之下,只好罢笔。如嫣清脆婉转的浅笑,清晰入耳。子衿微微笑了:这丫头,整天无忧无邪。令人羡煞。募然惊觉这两日为了这幅桃花,竟忽略了如嫣跟暮雪,不知道这两个小丫头又在忙什么?
  谈笑声渐渐近了。晴润熟悉的男中音,儒雅谦和的谈吐,以及暮雪风铃般悦然的欢语,往叠翠轩而来。子衿心里一动:清心?不知道为什么,下意识地将桃花扇收起,顺手放进了旁边装书的箱奁。
  “子衿姐姐。”暮雪欢叫着上前,亲亲热热地抱着子衿胳膊,略带娇嗔:“你这两天闭门不出,妈妈又不许我们打扰你,雪儿都快想死姐姐了。”
  子衿心头一热,差点落下泪来。不等子衿搭话,暮雪又兴高采烈地伸出芊芊素手,嫩白如葱的玉腕上,赫然一只翡绿透碧的玉镯,琉璃晶莹,与暮雪胜雪的肌肤浑然一体,闪着莹润柔和的光泽。
  子衿一声低呼:“雪儿,好美!”暮雪笑吟吟地朝后一指:“姐姐,是清心哥哥送的。如嫣姐姐跟子衿姐姐都有呢。”
  紫檀的盒子散发着古朴深幽的气息,一只玉镯静静地躺在大红的丝绒底子上,温润优雅得不忍触摸。清心温和地笑着,脸上写满真诚和期待:“子衿,此乃滇南上等的玉石雕琢而成,希望你能喜欢。”
  子衿看向如嫣,如嫣淡淡地笑着,有些异乎寻常的沉默。子衿轻轻抚触着微凉的镯身,欣喜中带着一丝不动声色的推脱:“公子有心了。这玉镯美到极致,子衿确实爱不释手。只是子衿太瘦,恐不太适合戴这样的饰物。还请清心公子见谅。”说完,将玉镯轻轻放回盒底,送还给清心。
  清心一怔:“怎么,莫不是子衿姑娘嫌弃这玉镯?送出的礼物,岂有收回的道理?”暮雪连声附和:“是呀,姐姐,咱们一人一个,不分彼此,多好呀!”
  子衿笑着将自己的双手伸出,两只纤细白嫩的手腕处,各有一只银光闪闪的链子,被一个小巧精致的银锁锁住,取不下来,竟是再也套不下任何饰物:“这是我自小就有的,跟了我这么多年。妈妈曾想尽千方百计,找了很多个锁匠,都无法开启,所以,就让它一直戴着。既然有了它,也就不需要其它手镯了。清心公子的美意,子衿心领了。还是,请公子收回去吧。”
  如嫣在旁边听着,眼眶一热,趴在子衿耳边低低地说:“子衿,好歹你也先收下,免得人家下不来台。况他送给咱们三姐妹,我跟雪儿都要了,单单你不要,显得我跟雪儿就多么贪图他这点东西似地。”
  子衿微微一笑:“那好吧。我就先收下,暂且替你保管着。等某天,我定会完璧归赵的。”如嫣面上一红:“好了子衿,还不快谢谢人家!”一句话说得几个人都笑了,言语也逐渐多了起来。
  清心见她们姐妹三个谈兴正浓,遂踱至窗边,从箱奁里取出一本古装字帖来看,恰恰带出了那把尚未来得及完全收拢的桃花扇。清心啪地一声打开,脱口赞道:“呀,唐寅墨宝!还有他亲笔提的《桃花坞》,真乃奇、秀、绝,价值连城呀!”
  子衿俏脸腾地一下红了。
  【十三】
  秋王府后花园。暮雪像只快乐无忧的紫燕,在姹紫嫣红的花丛中翩跹着来去。仔细看去,原来是在追一只墨底蓝花的蝴蝶。几个丫头跟着,生恐暮雪跌跤。那样子简直就是一幅活泼生动的嬉春图。
  如嫣跟伊人含笑望着暮雪,不知道是羡慕还是宠溺。唯子衿静静地站着回廊上,独对那一树桃花出神。伊人转脸打量着子衿,有些奇怪:“如嫣,怎么子衿看上去心事重重的样子?”
  如嫣微微一愣,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想了想才说:“王爷让子衿画一幅桃花,说是要送给朋友。所以,这几日子衿像是着了魔似的,整幅身心都沉迷进去了。”
  伊人呀地接口:“桃花?王爷莫不是想送给老三?”如嫣愕然道:“老三?谁是老三?”伊人募然惊觉,掩饰道:“哦,没什么。一个,朋友,而已。”
  如嫣皱眉低低叹息:“还有,自从那天遇上一个叫尘烟的男人,子衿,就开始变得有些奇怪了。更奇怪的是,那个叫尘烟的男子,仿佛从天而降,又仿佛平地而逝,来去无踪,从此,杳无音讯了。”
  “尘烟?!”伊人强掩住内心的跌宕和不安:“你说子衿认识一个叫尘烟的男子?”那男子约莫二十五六岁,长得斯文俊雅,谈吐举止气度不凡,是不是?”
  “伊王妃,难道您也认识尘烟?那么您知道他家住何处?此刻去了哪里?”如嫣一急,便顾不得什么礼节,一口气连着追问。
  伊人缓缓摇头:“这个……伊也不知道。如嫣,听我说,你,还是好好劝劝子衿,让她开心快乐一点,把握当下,过好自己的人生吧。”
  薄凉却柔软的长风吹过,素淡粉白的花瓣飘旋着漫天垂坠,落满子衿清丽娇盈的裙摆。萋萋芳草,清歌如飞,所有的春光流景,突然淡了下去。唯子衿美丽幽雅的身姿像一泓隐逸的清溪,临风照影,灵秀而隽永。
  如嫣凝神看着沉默而静好的子衿,眼底漫溢起不可名状的疼痛和温柔。子衿,你可曾听见伊王妃所说的把握当下,过好自己的人生?你可知你深陷的纠结和清寂之余你,不过是一种无法言说的作茧自缚?难道,那一支宿命的桃花,果真是应了前世今生的伏笔,来赴你此生的轮回之约么?
  “呀!”扑蝶的暮雪突然一声惊呼,旋即是几个小丫头忙乱的奔跑。尔后白光一闪,一道颀长的身影如风而至,接住了暮雪倒下的身影。伊人跟如嫣起身望去,原来是暮雪只顾着戏蝶,不小心被自己的裙摆绊倒。还好盈空及时赶到,免了暮雪的扑跌之苦。
  俊逸挺拔的风姿,潇洒如玉。两条纠缠的纯白色身影,美到极致。盈空低头看着暮雪募然升起的酡红,温和地笑了:“暮雪姑娘,小心。”
  煦暖如春阳的怀抱,带着春天清新温润的气息。暮雪歪在盈空臂弯里,长长的睫毛扑闪如蝶,面色如熏,竟呆了那么一瞬。也许是受了惊吓。又或者,是勾起内心深处某种隐秘的心事?
  春天,原本就是个多情的季节呵!陌上纤尘时,长风绿漪化春雨,桃红柳绿绣云衣,微雨燕双飞。
  【十四】
  伊人细心地为无尘整理好行装,带着深深的不舍和感伤:“王爷,此次入京,万事,小心!”无尘倒剪双手,嗯了一声,面色肃冷:“你放心,本王自有主张。”门外,盈空低缓的声音传来:“王爷,属下按您的吩咐,一切,都准备好了。”
  “那好,咱们,这就出发。”无尘一边回应,一边打开门:“把王妃整好的行李,先拿出去。本王有话要对伊王妃说,你们稍带一会。”盈空垂着手,恭谨地去了。
  无尘轻拥住伊人,满眼都是温柔地疼惜:“伊,本王不在,你可得好生照顾自己。家里大小事务,就有劳王妃操持了。”伊人低下头去,强忍着心头微酸,柔声安慰:“王爷,有伊在,您放心!”
  无尘郑重地点头,指尖轻拂过伊人娇媚秀丽的面颊,眼神有些复杂。许多的话,终究没说出口,只是深深地,深深地吻在了她光洁清逸的额头。一切,都还难以预料,他无尘,又怎么能忍心让伊人陪着他在政治风浪的漩涡里泅渡?
  “伊,有时间,让子衿如嫣她们多陪陪你。”无尘将下颌抵在伊人头上,体贴而温柔地说:“烦闷的时候,多出去走走。”伊人安静地窝在他怀里,像只乖巧温驯的小猫:“王爷,答应伊,事情办完,尽快回来。”无尘重重地点头:“一定!”
  再多的温情和不舍,也只能化作无奈的叹息和别离。无尘松开伊人,背转身,大踏步而去。阔挺英峭的宝蓝色背影,像一道不惧风雨的苍松。只那么一瞬,一群侍卫护拥着他,消失在了巷角。
  伊人呆呆地站着,心,仿佛被掏空了一般:“王爷,一定一定,要小心!”
  不知道站了多久,直至耳边清脆如铃的声音响起:“伊王妃,您,在这里干什么?”是如嫣跟暮雪,一白一粉,两道清艳绝丽的身影,衬得伊人有些心神不定。
  伊人勉强笑笑:“没事,我还正准备打发人去找你们呢。走,咱们进去说话。方才做了些蜜豆包,一起去尝尝。”暮雪呀地一声欢叫,伊人微微地笑了。也许,无尘说得对,这几个女孩子,确实能带给人许许多多意想不到的快乐和欣喜。
  【十五】
  岁月的风,将这个暮春三月吹得飘摇不定,满山满岭的桃花开始扑簌簌飘坠。就连窗外那一树,也跟桐花交织着,纷纷扬扬下起了一场场花瓣雨。桃花落,流光飞絮,几度人颜暮?
  这两日天气不大好,烟青色的天幕压得低低的,总是风雨欲来的感觉。子衿原本体弱,加上近日沉迷于桃花情结,心神恍惚,竟有些头昏脑胀起来。她知道秋王爷向来不会开口,这次竟亲自出面相求,必是那位朋友在他心目中有着非比寻常的地位。这样一来,她子衿无论如何也不好意思拂逆了王爷的礼遇有加。眼看着春日将近,画,却未成,子衿暗自恼恨自己。
  一支清灵微冷的桃花,在扇面上静静地开着,许多情节呼之欲出。而窗外,满地落红伤春,残香绕阶行。子衿突然丢开折扇,迅速提腕,凝眉静气在早已铺就的雪宣上运笔如飞。一径饱蘸风霜雨雪色重如墨的桃树,恰如那道烟蓝色的身影,峭拔孤傲于这个薄凉浮华的尘世。
  “情花初谢,骤雨将歇,漫天桃杏正纷纷,无语别黄昏。子衿,今日一别,你我,相见可有期?”耳边,似乎还回旋着那日深切而焦灼的叩问。人生无常,世事难料,尘烟,以后的事,谁又能说得清?如果说一切妄念,只在一瞬。那么,见,与不见,又有什么所谓?
  尘烟,尘烟。子衿心里千万次低呼着这个名字,指尖却如有神助,一笔一苍劲,一脉一神韵。桃花时节恰逢君,醉饮三月梦魂萦。还有什么比那日的相遇更值得人回味此生的呢?尘烟,你可知子衿心中,曾经无数次冥想过这样的相逢,曾经无数次与前世你的神会于梦境?缘何,今生一遇,竟匆匆作别?
  一口气挥毫泼墨,竟不知今夕何夕。屋外,烟青色的水雾逐渐聚拢,又突然散开。淅淅沥沥的春雨,催开万千条清润微凉的游丝,水湄盈盈地铺满了整个天宇。身似飘萍,雨打风吹去。子衿看着漫天迷离空濛的微雨落花,心头,竟有一丝不可逆转的悲悯与温柔。再看饱蘸浓墨淡彩的画面,赫然是绯红的桃林一片,云蒸霞蔚,分不清天上,抑或人间。
  桃林深处,依稀可辨小径,流水,人面,桃花。流转的画面,隐射出一个千古诵传的故事。于是,那被墨痕浸染的雪宣,就有隐隐的青山,黛色的云层,不尽的牵盼,似乎还有一丝涂抹不开的伤春惜花的惆怅和落寞。
  子衿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构思和创意之中,根本不知道站了多久,画了多久。等她落下最后一笔,回过神来细细审度的时候,恍惚觉得最近的那一树似乎缺了那么点难以言喻的神采和韵致。
  “姐姐。”就在子衿轻蘸胭脂,凝神想做最后的润笔时,暮雪突然旋风般冲了进来:“子衿姐姐,快去看看如嫣姐姐。她,她……”暮雪泪光乍现,满面惊惶,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子衿闻言一怔,下意识地问:“如嫣,怎么了?雪儿,如嫣到底怎么了?”暮雪大哭起来:“如嫣姐姐听说……听说那个清心,要娶徐府的小姐后,竟把自己锁在房中,不声不响,也不知道怎么样了。你快去看看她,劝劝她吧!”
  如嫣。如嫣。子衿梦呓般低唤着,神情恍惚着搁下笔,目光划过那幅刚刚画完的桃花林时,一阵突如其来的晕眩瞬间攫住了她。来不及发出任何声响,就那样往桌上栽去。砰地一声,额头刚刚好撞上了箱奁的边缘,殷红的血色,妖娆而渲然地匍然绽开,一滴滴溅落在那幅有待润色的桃花上,也溅了两点在那柄描金的折扇上。那两点,恰似舞台上某对被油彩涂抹过后美丽狭长的旦角的深瞳,幽深,魅惑,无言而深沉地俯瞰这苍茫尘世。
  血染的桃花,魄人的芳华,霎时鲜活灵秀得仿佛赋予它清艳绝美的魂羽,恍若涅槃之后的凤鳞,光华夺目,浑然天成。
  暮雪返身看着面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的子衿,像一朵瞬间凋碎的桃花,难以置信地突然掩口,尔后圆睁双目狂呼:“来人呀,快来人呀!”凌厉凄冷的呼喊,弥漫了整个素墨居。
  雨,静静地下着,花飞似梦。素淡清灵的桃花一阵一阵地飘坠,落了一地。被冷雨漂洗过的满纸残红,不忍瞩目。
  一掬相思化寒梦,山长水阔,情归何处?无语,笑春风。
  【十六】
  无尘亲耳听着诏告天下的圣旨,终于长舒一口气。是的,事情正如自己所料,太子之位,果然如约落在了尘烟头上。那么,自己所做的一切,毕竟没有白费?以后,苍生百姓,是不是也该感谢他无尘拼死力争来这么一位勤政仁爱的储君?
  尘烟淡淡地顺应着所有的繁文缛节。既然命中早已注定,那么,徒劳的冷抗还有什么意义?以一人之忧思换天下人的快乐和幸福,值还是不值?只是,那个斜阳立尽的迟暮里,情花初绽,寥寥心事谁与寄?子衿,子衿,如今的你,还好么?
  天边,耀目的红日,光华流丽。一切,似乎都充满了蓬蓬勃勃的生机。尘烟听到了排山倒海的欢呼,也看到了万民敬仰的有如神祗的膜拜,更感受到了位及顶峰的那份萧瑟与孤寒。“沧海醉,红尘扰,谁人曾去惹寂寥”?子衿,梦若狂草,烟雨苍莽,你我今生,该怎么回头?
  【十七】
  “大夫,子衿究竟怎么样?”叠翠轩里,玲珑双眉紧锁,焦灼无比地对正在把脉的郎中询问。虽说那一跌,伤倒不是很重,血也很快止住了,但子衿神魂俱失,陷入长时间的昏迷状态。这让玲珑大伤脑筋。
  如嫣跟暮雪呆呆地坐着,怔怔地望着子衿苍白而平静的秀颜,珠泪如雨,惶然不知所措。子衿,你这是怎么了?你起来,你起来呀,还我们一个美丽静好才情过人的子衿姐姐呀!
  白眉的郎中缓缓收回手,惋惜地叹道:“唉。子衿姑娘心气太重,心思郁结不散,加之原本体弱骨轻,突遇风雨清寒,再遭此一惊一碰,竟误入了自己的心靥。心病,尚需心药医呀。若不能及时排解,只怕……”言语之间,竟有那么点悲悯的味道:“唉。女子无才便是德,这话,一点不假呀。”
  如嫣摇摇欲坠,几欲把持不住。暮雪抱紧她,两人哭作一团。都是那该死的破扇子,都是那桃花惹破的尘埃。只是子衿姐姐,你为何要把自己深锁重楼,误入孤影情殇处呢?
  子衿做了个梦。梦见一夜春风来,万树桃花开。人面桃花,蓝影雪衫,恰是春光深处最旖旎的风景。晓岸扶风,柔柳滴翠,姹紫嫣红在身边交织成一道道蝶舞花飞的绣锦。尘烟轻摇折扇,面色温润凝定。子衿在他柔软的掌心里,像一朵娇盈妩媚的桃杏。这样绮丽唯美的时刻,当时前世修来的情分吧?
  白雪的阳春,为何被层层迷雾笼住?明明近在咫尺,为何伸手,竟碰触不到真实的温暖和温柔?而那张俊逸潇洒的风姿,缘何飘忽着淡去,只剩下一支染满泪痕的桃花,曳动浅浅的风?“尘烟!”子衿突然睁开双目,凄惶而无助地低呼。
  玲珑跟如嫣几乎是立刻就扑到了子衿身上,欣悦的泪光微闪,连声音都带着难以遏制的颤抖:“子衿,谢天谢地!你,总算是醒来了。”
  子衿轻轻摇头,这是怎么了?她们,为何这种神情看我?我的画呢?我的花呢?我的魂羽呢?是了,那一树桃花,尚需润色的。我子衿笔下,绝不容许有小小的瑕疵残存。“扶我起来,雪儿。”子衿略带低喘地央求。
  暮雪无奈,只得小心地扶起子衿,搀着她一步步向桌边走去。是了,就是这样了。子衿欣喜地发现,那桃花竟像是附上了某种灵性,殷红如血,隐射出魄人的芳华。明明是尚未完工的,谁,竟能巧夺天工,妙手回天?讶异而狐疑的眼神望向暮雪,那里面,带着探究和询问的意味。
  珠泪,扑簌簌滚落。暮雪咬住下唇,拼命地摇头。如何能告诉她是用自己的鲜血染红这色如胭脂的桃林?又如何能告诉她方才郎中所讲的一切?子衿姐姐,你别想那么多了,现在的你,需要静养,安心休息,知道么?
  身子一软,子衿缓缓地靠在桌边,近乎贪婪地一遍遍浏览,一遍遍摩挲,仿佛要把这云衣霞染的桃花,刻进自己的心底,雕成永恒。娇俏的身姿愈发单薄,清艳绝丽的双颊容光焕发,就连雪白的肌肤,也愈发地晶莹剔透起来。
  玲珑跟如嫣都屏住了呼吸:老天,此刻的子衿,那是一种怎样的光华啊?是否,天地都为之失色?是否,百花都为之羞惭?“子衿,快躺回去!”玲珑突然歇斯底里大叫起来,吓了几个一跳:“雪儿,快扶你姐姐躺好!”
  子衿顺手悄悄带起了那把描金的折扇,拢进了长袖。心比天高,身如桃杏,命,却比纸还薄。自古红颜,又有几人得到了真正意义上的幸福?
  子衿才刚躺下,便沉沉地睡去。她的脸上,一直带有一种虚迷的淡笑。也许,唯有此刻的梦境,才是她自大的满足和幸福吧?
  【十八】
  “子衿病了?而且还病得不轻?”无尘讶然。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短短的时日,竟会让一位貌若天仙,活色生香的才情女子匍然倒下,而且,居然还卧床不起:“怎么回事?伊,你快告诉本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伊人以帕拭泪,心乱如麻:“王爷,你可还记得那日尘烟曾与子衿有过一面之缘?”无尘点头,顿悟:“莫非?”伊人长出一口气,幽幽地说:“王爷,都是您要的那幅桃花,夺去了子衿的神魂呀!”
  无尘黯然,半晌无语。伊人方才明白自己情急之下说得未免太过,心下不安,幽幽儿劝道:“王爷,大夫说,心病,尚需心药医。您看,是不是……?”
  无尘缓缓摇头,断然否决:“不可,不可!老三刚刚册封为太子,地位并不牢固,实在不适宜外出行走。况子衿出身……唉,天命,这就是所谓的天命,难违呀!你叫本王,如何才能够消了这心头的怅然呀?”
  热泪,夺眶而出。想起素日的交好和情分,伊人哽咽难言:“王爷,难道您就眼睁睁看着子衿就这样撒手而去,抱憾终生么?”无尘微微垂首,眼神复杂地转身大步而去。他得去看看子衿。毕竟,祸始于他,难辞其咎。
  素墨居,因了子衿的突然病倒,加上如嫣的心绪不佳,富丽堂皇之中,竟愈发显出那么多冷清和荒凉的余味。偌大的一座院子,只有几个并不出色的男女,谈笑之间,说的都是些俗世的烟火,淡而无趣。
  无尘心头一震,快步上楼,在叠翠轩门口稍稍停顿了一下,吱嘎一声推门而入。玲珑勉强笑着招呼:“王爷,您,来了?”笑容底下,是掩饰不住的泪光和无助。这样一个八面玲珑贵气袭人的女子,竟也在日渐萧瑟的清冷中消磨得与常人无异,实在令人扼腕叹息。
  子衿微闭双目,靠在如嫣的怀里,听她说着那年那月的一些琐屑的趣事。偶尔,苍白失色的嘴角,会隐现一个淡若轻痕的笑意。曾经多么温婉精致,漂亮可人的女孩儿呀,数日不见,竟判若两人。想起昔日相聚相知的场景,无尘心中大恸,沉声轻呼:“子衿,你,还好么?”
  子衿咳了一声,突然睁开眼睛:“王爷,子衿,终不负相知一场,也不曾负了王爷……的礼遇之恩。但愿王爷及您的朋友,都能喜欢,喜欢子衿拼却性命画下的桃花。”话音刚落,呼吸滞阻,重重地喘息起来。饶是无尘如此刚硬,也忍不住眼角泛潮:“子衿,是本王,误你呀!”
  “命该如此,子衿,认了。”子衿笑得有些凄凉。那种心有不甘却无可奈何的廖寞,让人心里堵得慌。无尘黯然道:“本王有话,想单独跟子衿说说。也许,这是本王能尽的最大的心意了。”
  玲珑无语,只默默地携了如嫣跟暮雪出去。屋内,一个形销骨立的奇女子,一幅妙手铺染的雪宣,一笔色重如墨的桃林,一丝暗潜不去的忧伤,看得人心碎。“子衿。”无尘斟酌着开口:“尘烟,是为了尘烟,对么?”
  仿佛所有的心事被揭穿一样,子衿脸上泛起羞涩的红晕:“王爷,您,识得尘烟?”含羞带娇的神韵,竟,是那样的光彩照人。无尘暗赞:果然是倾国倾城!
  无尘顿了一顿:岂止是识得?这相托于你的桃花,就是要赠与他的呀!只是你们的相遇,一开始就是个美丽的错误。他不该私自偷跑来江南,也不该循着索引来素墨居,更不该与你在叠翠轩里倾心相吐。子衿,你可知他,身份非比常人?他的苦衷和难处,你又如何能知?
  “不,王爷。我知道。”子衿突然开口,把无尘吓了一跳:“你,知道?尘烟的,真实身份?这,怎么可能?”子衿凄然一笑:“王爷,您看。”芊指微动,一把描金的折扇赫然出现在无尘眼前。这把扇子自小不离尘烟左右,那上面的玉坠,还是尘烟六周岁时无尘送给他的礼物,如此熟悉深谙的物件,无尘岂能不识?!而唐寅印鉴的下方,赫然有一个小小的朱笔批注的“御”字,除了皇族贵臣,谁能得此赏赐?偏偏无尘的玉坠上,还刻了标明尘烟身份的“皇三子”?
  “子衿,既然你,一开始就知道了?为何还要一念成殇?作茧自缚?”无尘捧着那把桃花扇,不知道该如何自圆其说。子衿,你可知尘烟此刻已成太子,很快就会承继大统,安邦定国?你又可知他心心念念都想来江南与你一聚?你可知他在本王临行之前尚且拜托嘱咐好生照顾于你?这些,本王,又如何能对你言尽?
  “时也,命也。”子衿淡淡地说,似乎有些漫不经心。一生之中,得此倾心一遇,足矣。一个生为桃花,命运早被锁死在桃花劫内。一个循着桃花的索引而来,只为前世今生那一场如花的约念。即便红尘纷扰,年华似水,魂断桃花,亦不休不眠,此生,无憾!
  “王爷,子衿,有一事相求。”子衿的气息开始变得微弱起来。无尘俯身去听:“请您,将这把扇子,交还给他吧。子衿该说的话,都溶缩在这扇内了。我想,他一定,会懂得,做一个明理仁义的,好皇上。”
  无尘拼命点头。子衿,你放心,本王无论如何都会将你所思所念一并说与他听。而且,本王一定会督促他成为一代仁君。有你的成全,我相信,他一定懂得。
  子衿缓缓合上美丽而忧伤的大眼睛。时光逆转,蓝天,白云,绿草如茵。清风徐来,西湖微波如镜。一道颀长峻拔的烟蓝色身影,丰姿如玉,潇洒清逸。轻摇的折扇,温润谦和的笑意以及脱口吟出的那份敏捷的才思,一直回溯到那日斜阳立尽的暮歌里,粉紫凝凝的桃花飘旋着舞落的一场红绡微雨。
  “情花初谢,骤雨将歇,漫天桃杏正纷纷,无语别黄昏。”尘烟,那日你问我这一别,可还有期时,子衿便知你我今生缘分已尽。子衿虽心有不甘,然时不待我,亦不容你逆天而行。这骤然而起的情花,如今,已跌破前尘的水月,落入蒙尘的结网,那么子衿,便去做个怅然的倦客,栖于你庭前的桃枝上,以清风明月的姿态,日日看你,抚触你丰润的眉心,听你说苍山静,烟雨遥,杯酒残花释狂潮……
  天青色烟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水湄、空灵、安静。倏忽之间,所有的桃花瞬间凋去,染余香满地。而漫天垂坠的游丝仿佛是谁永难抹平的珠泪,一滴一滴,长夜绕阶,梦回三更。
  【尾声】
  秋王府花园里,暮雪娇俏轻盈的身姿像只粉蝶,身后,是疾步如飞的盈空:“雪儿,小心。”话音未落,暮雪依然被自己的裙摆绊住,盈空抢上一步,揽香入怀,欢笑如珠:“盈空将军,你会带我浪迹江湖么?”“只要你愿意,海角天涯,云海飘浮,随你,随风……”
  伊人跟如嫣安静地坐着,看那对年轻俊逸的身影追逐嬉戏,脸上,是稍带些许怅然的欣悦。伊人突然转头,真诚而恳切地说:“如嫣,你,愿意跟伊一起,长长久久地住在这王府里情如姐妹么?”
  如嫣垂下眼睑,有些忸怩不安:“伊人姐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伊人淡笑不语,纤手一指,无尘丰盈阔挺的背影撞入眼内。如嫣低下头去,粉颈通红。伊人热情而善意地笑了:“如嫣,你放心,我会照顾好你跟雪儿的。”
  背向她们的无尘,脸上露出会心的微笑,谦和,温润。
  一袭团龙黄袍的太子尘烟双手捧着那把描金的折扇,对着那两点血染的丹凤黯然不语。早知如此,为何临走之时单单留下这把夺人魂魄的扇子?孰不知西风更兼宿雨,抛不尽幽怨相思,锦瑟年华散做烟尘。只而今,红颜逝去,花销香陨,唯有那情至深时,手握桃花,倾尽血泪,独赋瑶琴。
  温热的长风吹来,团龙的黄袍翩袂如飞。尘烟微微仰首,遥望南部的天空,那里,一团雪白的云朵,正逐风而来。而殿前的桃枝,轻轻曳动满树新馨的绿漪,于是,有绵密细碎的浅笑,从枝头摇落,一串,一串,从尘烟的心头碾过……
  春去,花落。夏天,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