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杯咖啡的爱情txt:蒲松龄的情色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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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说:“也许每个男子全都会有过这样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成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饭黏子,红的却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此言深得男人之心。但这个真理讲的是鱼和熊掌不可得兼时的情形。如果能同时拥有“一个是圣洁的妻”和“一个是热烈的情妇”,则床前明月光就可以映照心口的朱砂痣了。
  一夫多妻是中国古代常见的婚姻形式,小康之家有一妻一妾是常事。妻妾之间除了地位不同,还承担着不同的义务。妻的作用是持家事亲,讲究的是“德”;妾的作用更倾向于满足男人的性欲,强调的是“色”。因此,民间一直有“娶妻娶德,娶妾娶色”的说法。但对于盼望“书中自有颜如玉”的男人们,“两美一夫”的婚姻则更是他们心底的憧憬。德而兼美,且美有参差,才是最好的境界。
  康熙九年秋,三十岁的蒲松龄受同邑进士、江苏宝应县令孙蕙之请,南下作幕宾,帮办文牍。他骑马南行,经沂州进苏北到达宝应。在那里呆了一年时间,次年初秋辞幕,回到淄博老家,这是他一生中绝无仅有的一次出省游宦。南下经过沂州时,大雨阻路,只好在旅馆休息。一个叫刘子敬的亲戚来看他,带来一部别人的手稿《桑生传》。蒲松龄深深被《桑生传》的情节所吸引,于是以此为基础创作了《莲香》。
  这是个丽狐艳鬼嫁给同一个男人的故事。
  男主角桑子明少孤,性情静穆,平时在学馆读书,很少外出。女A角莲香是个狐狸精,冒称西邻妓女,叩斋夜访。寂寞书生遇见倾国之色,两人登床成欢。自此,必三五日一会。
  一晚桑生独坐凝思,有女子翩然而入。桑生以为是莲香,正要与她说话,却发现是一个十五六岁的陌生女孩,“軃袖垂髫,风流秀曼,行步之间,若还若往。”桑生大惊,以为遇见了狐狸精。女子告诉他,自己姓李,是良家女子。因慕桑生人品学问,故来相就。鸡鸣之时李氏离开,留下一只精巧的绣花鞋,说如果想她了,就拿出来玩弄,她就会很快赶来,但切不可以此示人——这个女子就是女鬼李氏。
  桑生周旋与两美之间,夜不虚席,莲去李来,李去莲来。正所谓“两斧伐孤木”,没多久便累得神气萧索。莲、李二人都真心爱恋桑生,莲香年长,在欲望方面比较克制;李氏年幼情深,纵欲无度。而桑生一直以为李氏是良家女子,莲香是娼妓,因此对李知无不言,对莲香则有所保留。莲、李二人虽然分别和桑生幽会,但不久便彼此知道对方的存在,各自向桑生挑明对方的真实身份,莲说李是鬼,李说莲是狐;桑生耽于美色,左右逢源,以为两个女人为自己争风吃醋而中伤对方,不信她们真是什么狐鬼。
  两个月过去,桑生一病不起,弥留之际,二女在床前碰面,为承担责任而争吵。桑生此时方知,两个女人果然是一狐一鬼。莲香指责李氏只顾自己快乐,不顾桑生死活。李氏不服,认为莲香也脱不了干系。莲香便说出了一句名言:“世有不害人之狐,断无不害人之鬼。”就是说,男女交接,狐狸精只要主观上无害人之心,不进行采补,就不会损伤对方身体;鬼却不论有无害人之心,对方都会受害,因为鬼的阴气太盛。
  危难关头,二人尽弃前嫌,一起救活桑生。之后,李氏借富家女张燕儿尸身还魂,由鬼成人。但张燕儿身形比李氏胖大,于是,这具张燕儿和李氏的组合体昏睡数日,体肤尽肿,醒来后遍身瘙痒,皮脱之后,张燕儿的容貌变成了李氏。
  莲香从中撮合,使桑生娶张燕儿为妻,自己也和他们生活在一起。不久,莲香生下一子,产后暴病,临死拉着燕儿手说:“我儿即你儿,请费心抚养。若有缘,十几年后当能相见。” 于是狐狸精莲香病亡,尸化为狐。桑生夫妇悲戚不已,厚葬了原形毕露的莲香。留下的孩子取名狐儿,燕儿抚如己出,每年清明带着他去给莲香扫墓。
  十四年后,门外有老妪卖女。燕儿想起莲香临终时的话,叫老妪将女儿带进来看看。这女孩子姓韦,仪容态度果然和死去的莲香一模一样。在张燕儿的启发下,女孩子渐渐想起了前世之事。两人共话前生,悲喜交织。清明时,燕儿带韦氏到莲香墓前,只见荒草离离,木已成拱。燕儿说:“我与莲姊,两世情好,不忍相离,我们的尸骨也葬在一起吧。”
  于是,人世间的张燕儿、韦氏和桑生组成了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而女鬼李氏和狐狸精莲香的尸骨,也被合葬于一个墓穴之中。
  《莲香》是蒲松龄用力最深的作品之一,通过人狐鬼之间的三角恋情,穿越了前世今生的时间跨度,表现了爱与欲、生与死的复杂主题。
  莲、李二人的容貌体态,反映了蒲松龄对于“色”的态度。莲香是“倾国之姝”,李氏则“风流秀曼”。莲香评价李氏,“窈娜如此,妾见犹怜,何况男子”;李氏评价莲香,“世间无此佳人”。莲香的身体,伴随着性的享受,“息烛登床,绸缪甚至”;李氏的身体,则寄托着一种病态的审美,手冷如冰,身轻如草,“卷其体不盈二尺”,三寸金莲“翘翘如解结锥”。二美合璧,姹紫嫣红,是两种参差错落的风情。
  蒲松龄对女体的瘦弱寒怯之美寄情颇深,除了《莲香》里的李氏,他笔下诸多女主角都是这种体质。如青凤“弱态生娇,秋波流慧,人间无其丽”;娇娜“娇波流慧,细柳生姿”;葛巾“纤腰盈掬,吹气如兰”;绿衣女“绿衣长裙,婉妙无比,腰细殆不盈掬”;连琐“瘦砌凝寒,若不胜衣”;表现的笔法也富于变化,上述诸例是直接的形态描摹,有时则通过故事情节呈现,更加生动而委婉。如凤仙的出场,是躺在一床锦被中,被两个人捉住被角提拎出来的;这一段叙述未着一个“轻”字,但轻盈的感觉直入人心。
  他的这种嗜好如此强烈,以致笔墨有时会游离主题,旁出一枝而刻意勾画。《狐梦.》的一个场景营造极用心,其用意却只在于几个女子的体重:名士毕怡庵与美丽的狐狸精有段露水姻缘,狐妻共有姐妹四人。一日大姐张宴,姊妹欢聚,小四妹也出来见姐夫。这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稚气未退,却生得“艳媚入骨”。她抱着猫坐在大姐膝头,拿桌上的糖果吃。不一会,大姐说压得自己腿疼,把她推给二姐;二姐急忙拒绝:“婢子许大,身如百钧重,我脆弱不堪。”顺手便将这小女孩递给了毕怡庵。这个“身如百钧重”压得大姐腿疼的四妹,毕怡庵抱在膝上的感觉却是“入怀香软,轻若无人”!笔意颇费周折,最后要达到的效果就是表现四妹的“轻若无人”,但通过大姐、二姊的感受,也暗写姐妹二人都是灯心草般的身子骨。
  女性之美虽说是“短长肥瘦各有态,玉环飞燕谁敢憎(苏东坡语)”,但中国男人对瘦弱之美的欣赏更具有普遍性且源远流长。春秋时代的楚灵王就酷爱细腰,大臣宫女都为之节食,因此后人说“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而“环肥燕瘦”中“燕”指的是汉成帝的皇后赵飞燕,此女“腰骨尤纤细,善禹步行,若人手执花枝颤颤然,他人莫能学也(宋秦醇《赵后遗事》)。”她在几个宫女手托的水晶盘上跳舞,一副我欲乘风归去的样子,撩拨得汉成帝欲死欲仙。西晋的石崇是个不世出的奇人,一身兼具暴徒、才子、诗人、大富豪、色情狂等多种气质,其对女性的把玩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玩法之一是将沉香木屑铺在象牙床上,要美艳的姬妾们赤脚走过,没留下脚印的,即赐珍珠百粒;留下脚印的,则命令节食减肥。他的女人们相互戏言:“尔非细骨轻躯,那得百粒珍珠。”相比这些历史前辈,唐明皇对体型丰腴的杨玉环情有独钟,倒真的显得有些另类。
  《莲香》中还有一处审美的焦点,就是李氏的三寸金莲。她与桑生初会,便留下绣履一钩,且曰:“此妾下体所着,弄之足寄思慕。”桑生临死,莲香出药相救时,须李氏“樱口中一点香唾”做药引,实际上就是要李氏通过接吻让桑生把药吞下。李氏害羞,扭扭捏捏低头看自己的脚。莲香戏言:“妹所得意唯履耳!”借张燕儿身躯复活后,余事按下不表,只说“鞋小于足者盈寸”!因此李氏之魂而张燕儿之身对镜大哭:“当日对自己的容貌,颇有自信。现在变成这样,真是人不如鬼!”通篇三次写足,却又各有侧重。首先是桑生的感受,他得到这只尖细如锥的绣花鞋后,“心甚爱悦”,没人时就拿出来审玩;其次是李氏的自恋,留鞋为信物以及返魂后的大哭,都说明她对于足的自恋到了思醉神迷的地步;再次,是通过莲香的反应,莲香显然对李氏的小脚也耿耿于怀,才在病榻之前以此相戏。
  事实上,在蒲松龄眼里,李氏、青凤等人的瘦弱寒怯之美,最动人心魄之处就是她们的体下金莲,因此《聊斋》中到处可见“点脚之笔”。
  鬼女聂小倩是“肌肤流霞,足翘细笋”;狐狸精娇娜姊妹则“画黛弯蛾,莲钩蹴凤”;狂生耿去病亲近青凤的第一个动作是在桌子下面“隐蹑莲钩”;《小谢》中的陶望三定力非凡,与妓女共处终夜而坐怀不乱,但鬼女乔秋容“翘一足踹生腹”,此公顿觉“心摇摇若不自持”。蜂妖绿衣女妙解音律,声细如蝇,启齿轻唱伴“以莲钩轻点床足”,使人动耳摇心。《绩女》中的费生为一睹绩女之美而变卖全部家产,一瞥之间果见美人“容光射露,翠黛朱樱”;尤其是帘子下露出瘦不盈指的“绣履双翘”,更使其意炫神驰;事后题《南乡子》一于壁,上阙只写这双脚:“隐约画帘前,三寸凌波玉笋尖。点地分明莲瓣落,纤纤,再着重台更可怜。”
  从迷恋足到迷恋鞋是必然的移情结果。《凤仙》中狐狸精姊妹相互找弄,三妹凤仙偷来姐姐八仙的一双绣鞋交给情郎刘赤水,要他拿出去给别人看;这双鞋“珠嵌金绣,工巧殊绝”,刘赤水出示亲朋好友后,求观者络绎不绝,以至于要送钱送酒为礼,才能看上一眼。这种看绣鞋的热闹场景,固然是出于蒲松龄推己及人的构思。但对纤足绣鞋之爱,在当时无疑有广泛的群众基础。
  但蒲松龄毕竟是不世出的大家,他的笔触往往能透过人物的音容笑貌而深入其内心世界,使他对女色的审美也能达到比较高的精神境界。作为文学作品的人物形象,莲李二人的性格大不一样。莲香温柔大方,善解人意,出场时就冒称“西家妓女”,对桑生投怀送抱的目的主要在于一种有节制的肉体快乐。李氏聪明灵巧,脸薄心窄,自称:“妾良家女,姓李氏。慕君高义,幸能垂盼。”爱恋桑生显然更多是出于一种情感追求,但强烈的精神渴望却又导致她和桑生的肌肤之亲过于密切,反使桑生纵欲无度,几近丧命。李氏的精神世界远比莲香丰富,她是“已死春蚕,遗丝未尽”。在阴冥世间孤独而寂寞,虽有泉下少年郎可伴,但“两鬼相逢,并无乐处”。因此桑生的爱与温存,是她心灵的莫大慰籍。但灵与肉在李氏身上被无情割裂,亲近桑生,固然温暖了自己,桑生却有性命之忧;而离开桑生,自己就是一个可怜的孤鬼。两难之下,她愤不归墓,随风飘泊,“昼凭草木,夜则信足浮沉”。最后借尸还魂,以张燕儿之身复活,和桑生成为恩爱夫妻。这个单薄寒怯的女鬼,身上蕴藏着一股超越生死的巨大精神力量。这篇作品虽名为《莲香》,实则对李氏的刻画远比莲香深刻,她对于命运的抗争和对所爱的追求,使之在那个“惊霜寒雀,抱树无温”的世界里熠熠生辉。
  莲香之美是一种温和的艳媚,李氏之美则是一种炽烈的柔媚,《聊斋》里还有一类女性与此二美大有不同,就是小翠和婴宁为代表的女孩子,其特点是漂亮、活泼,无忧无虑。她们与莲香、李氏的最大区别,就是对男人的态度。莲香、李氏对于男人都是投怀送抱,男女关系中充满了性的渴求和吸引,因此莲、李之美是姿色调和了性趣呈现出的媚态。而小翠、婴宁这类女孩子,有色有姿有性格,唯独在性的问题上还未开蒙,还未入“媚”,属于钱钟书所言“混沌痴顽无性别的孩子,还说不上女人”。当男主角王子服拿夫妻之爱、夜共枕席之类的话题挑逗婴宁时,她低头想了很久,说:“我不惯与生人睡。”又告诉养母:“大哥欲我共寝。”蒲松龄对她们的爱,大不了是一种对女孩子的喜欢。因此,小翠、婴宁在他的情色世界中,是不可与莲、李二人等量齐观的。
  还有一个问题,也很值得探究。
  鬼魂与活人是生命的阴阳两极,古人认为人鬼交接,则阴必损阳。蒲松龄创作时也基本坚持“断无不害人之鬼”这样的原则。《聊斋志异》里,《莲香》、《连锁》、《聂小倩》、《小谢》等都是人鬼恋主题,李氏、连锁、小谢等女鬼都必须或复活或借尸还魂或托生后方能与人结为长久夫妻。但狐狸精和人的结合则没有这么麻烦,是个多选项,既可以转世投胎彻底成人后才与人结合,也可以狐狸精而直接为人妻妾。《青凤》、《娇娜》等都讲人狐之恋,都是狐狸精直接嫁给了男人,并没有经过转世投胎的程序。因此,莲香转世投胎成韦氏再嫁给桑生,似乎多此一举。所以,这个设计包含着蒲松龄的一种用心。当莲香是狐狸精、李氏是鬼时,两人之间的地位是平等的,但狐、鬼比人的地位要低。李氏离开桑生,固然是爱惜他的性命,但还有另一种心情,就是“徒以身为异物,自觉形秽”。因此,以张燕儿身体还魂,与桑生成为恩爱夫妻,既使有情人终成眷属,也获得了心理上的平等。本来在一夫一妻婚姻中,男人女狐的结构是可以接受的;多妻婚姻里,狐狸精作妾也无不可。但莲李二人,本是一狐一鬼,而且莲香年长,被称为“莲姊”,对李氏也多有训导,一副做姐姐的样子。李氏成人嫁给桑生之后,莲香却仍是狐狸精,是所谓“异类”,处境变得十分尴尬。所以,听了燕儿叙说由鬼变人的经历,莲香默默若有所思,下定决心向燕儿学习,通过转世投胎成为真正的女人。当莲香十几年后以韦氏面目出现时,是真正的人了。狐鬼姐妹,成了人间妻妾。如此,则蒲松龄之笔墨,不负李氏,也对得住莲香。
  是红玫瑰还是白玫瑰——这是人生的难题,也往往是爱情悲剧的基因。大观园中一男两女的纠结,说到底也是解不开这道难题。贾宝玉固然可以同时拥有两个甚至两个以上的女人,但她们只可能是黛玉或宝钗与袭人、晴雯等人的组合,而不可能是宝姐姐加林妹妹。一朵玫瑰加一朵茉莉是可以的,两朵玫瑰就不行。蒲松龄偏生要随随便便去解这个死结,把红玫瑰白玫瑰都变成自己的玫瑰;且所爱之间地位平等,亲如姐妹。因此,《红楼》的悲剧在《聊斋》里是不存在的,不论过程如何凄婉,蒲松龄总能写出圆满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