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州市中心医院:自由可贵生死坚守从为王国维立碑到为柳如是立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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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9年,中国精神的高岸轰然坍塌一隅。
1月19日,梁任公因协和医院值班护士误标,死于手术医生之手。
3月15日,梁之好友,南开新私学创始人,用一生来“通中西之学,通古今之变,通文理之用”,用一生来信守“立国自由民主,立人忠孝仁义”的严范孙先生,亦病逝于天津了。随之而来的夏季,清华国学研究院,也在党国派来的清华大学新任校长罗家伦先生的演讲声中终结了。
6月3日,乃王国维绝命两周年纪念日,值此国学院谢幕时,清华师生请求为静安先生立碑于校园工字厅东南,盖由先生绝命后,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清华当有一个正式的表态。
碑之铭文,清华人敦请陈寅恪先生来作,寅恪先生椎心泣血,发为斯言:
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真理因得以发扬。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斯古今仁圣所同殉之精义,先生以一死见其独立自由之意志,非所论一人之恩怨,一姓之兴亡。
呜呼!来世不可知者也,先生之著作,或有时而不章;先生之学说,或有时而可商。
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天何言哉?四时行焉,日月出焉……斯言一出,正本清源,蜚语顿息,非独为静安先生立一丰碑,实亦欲以静安先生为表率,为我们多灾多难的民族,立一文化个体性的精神丰碑。
静安先生临终前,留下绝命词:“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
“五十而知天命”,王国维和鲁迅,都预见了革命就要来临。鲁迅继《狂人日记》后,发表《阿Q正传》,从“救救孩子”到“我要革命”,前者是文化革命寓言,后者是社会革命传奇。
王国维作《殷周制度论》,大谈“殷周之际革命”,他多么希望即将到来的革命,是一场像文武周公那样的圣人革命,没想到他曾向往的革命,召唤出来的却是吃人或被人吃的阿Q们。
鲁迅作为“狂人”之一,没有逃避这场阿Q式革命。但他却像“狂人”一样,对革命保持了高度的警惕性:如何能在革命中既不吃人也不被人吃?如何能在国民革命中既批判国民性而又不成为“人民公敌”?如何在压倒一切的群众运动中前进而又不放弃自己的文化个体性?这便是鲁迅!
王国维太单纯,他应付不了如此复杂的革命,无法在吃人和被人吃之间生存。
当即将来临的革命,不能寄托其文化理想,他将怎样的由希望而失望,由失望而绝望?如果他面对的革命,不但不能寄托其文化理想,反而要毁灭其文化理想,你想想,他会怎样?
如他为救世而来,那么他可能像耶稣那样,在群众的欢呼中走上十字架,以一种广场式的献祭而死亡。如他此生为求真理而来,当他费尽心血求来的真理,却要毁灭他最心爱的理想时,你想想,他绝望之余还能怎样?惟有死亡!求真理者,不愿意死于群众,他愿意像真理一样,孤独而亡。
寅恪曰“凡一种文化值衰落之时,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所化越深越痛苦,静安先生痛苦之深,非以一死不能解脱,而寅恪先生,虽然同感其苦,却须不惧一死而担待着。
他一肩担着自由思想,一肩担着独立精神,这样一副重担,他怎能放得下来?
一种文化理想,当其受难时,必有殉之者如静安先生,亦当有守之者如寅恪先生。
《庄子》曰“寿者多辱,久忧不死,何苦也”!如果静安先生未于两年前死去,梁任公未于数月前死去,假如他们都活到了清华国学院解散,都活到了党化教育压顶之时,他们会生不如死。
记得梁任公在袁氏复辟帝制时曾说,哪怕四万万人都服从了,只剩下他一人,他也要反对帝制!不为别的,只为四万万人争人格。我们相信,他对国民党训政及其党化教育也会如是说。
此二人者,静安之死为悲剧,任公之死如喜剧,惟寅恪先生,受尽折磨而死。
关于寅恪之死,梁宗岱夫人甘少苏在回忆录《宗岱和我》中说道:“那时候,挨整的人及其家属都特别害怕高音喇叭,一听到高音喇叭声,就战战兢兢,因为红卫兵经常用高音喇叭通知开会,点人出来批斗游行;而出去一次也就是小死一场。历史系一级教师陈寅恪双目失明,他胆子小,一听见喇叭里喊他的名字,就浑身发抖,尿湿裤子。就这样,终于给吓死了。”这是从一个女人的眼里看到的,可她看懂了吗?本来精神就是精神的事,可一经女人以小心眼小性子这么一说,一代天骄就被说成了这样子。虽说伟大也要有人懂,精神层面的东西,小女人未必能懂,但寅恪临死前的惨状,还是被她说出来了。
寅恪非“寿者”,但“久忧不死,何苦也”却是冲着他说的。他怕死吗?怕死敢说“平生所学供埋骨,晚岁为诗欠砍头”?若怕死,他早就将自己肩上的两副担子都放下了,可他没放下!
那时,只有他敢说不以马列为指导,敢说不要政治学习,且要毛、刘两位最高首脑为他担保,敢这么说的,普天之下,还有第二人吗?不管你什么主义,要做他的学生只有一条,那就是要有“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没有这一条,就不是他的学生,听他讲过课,跟他学习过,那不算。
静安先生可以死,而他不能,为什么?因为静安先生那不死的灵魂,还有他可以托付,而他尚无可以托付之人,一副皮囊虽不足惜,但那“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的灵魂——“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却不能无处安身。因此,他以煎熬着的残病之躯挺立着,超越了生理的极限。
而他的坚守,并非到了临终前才开始,从1929年他为静安先生立碑文时就已开始,二十年以后,他有一个答复科学院的讲话,重申了他的主张,并解释了他当年撰写碑文时的真想法:
我的思想,我的主张,完全见于我所写的王国维纪念碑中。我当时是清华研究院导师,认为王国维是近世学术界最主要的人物,故撰文来昭示天下后世研究学问的人,特别是研究史学的人。我认为研究学术,最主要的,是要具有自由的意志和独立的精神。我所说的“俗谛”,在当时指三民主义而言。必须脱掉俗谛之桎梏,没有自由思想,没有独立精神,即不能发扬真理,即不能研究学术。所以我说:“唯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日久,共三光而永光。”我认为王国维之死,不关与罗振玉之恩怨,不关满清之灭亡,其一死乃以见其独立自由之意志。独立精神和自由意志是必须争的,且须以生死力争。正如词文所示,“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斯古今仁贤所同殉之精义,其岂庸鄙之敢望”。
他以为,一切都是小事,唯“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是大事,二十多年如一日,他就这样守望着,可他多么孤独!“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夕阳”,这“负气”二字,说尽伤心人情怀,因为担待,所以“负气”,没人同他一起担待,所以更加“负气”,“著书唯剩颂红妆”,就是“负气”。
《柳如是别传》即为“负气”之作,这一口气,从二十年前年就提起来,他以口述,一字一句提起来,这么长的一口气,将自己的生命都用尽了,可有人看不懂,问:就为了这么个妓女?
这样问,还是在人与人之间,男人与女人之间,女人与女人之间,用了分别心,可先生从未这样自问,从为王国维立碑到为柳如是立传,他只问天地之心——“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
二十年代末,他为天地立心,是针对三民主义的党化教育,五十年代初,他为钱柳请命,是要提醒国人,三百年前,中国文化未亡于异族入侵,这一次,很可能会亡于自己的革命。他很清楚王国维临死前的那一番心情,也深知顾炎武说的“天下兴亡”,就是要守住文化,不能“亡天下”。黑云压城,“文革”就要来临,要留住文化的根,那根,就是天地之心——“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
这些年,他愈痛苦偏愈坚守!“七尺从天乞活埋”岂足以言之?他在人间炼狱里,受尽煎熬而死,死而后已,当时亦只能如此。可他把文化的根,留在了《柳如是别传》,留在了王国维的纪念碑里,这是中国士人最后的精神据点了。先生说:自从为王国维撰写碑文,“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便一直是我的追求。你们去看,我的碑文已流传出去,不会淹没。
如今,那书在,就在案头上;那碑文也在,还在清华园里。可寅恪先生的精神,还在吗?看看清华大学校训,想想“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我们好想做先生的弟子,真的愿意像先生那样,把文化的根立在自己的骨头里。
 《中国经营报》2011年4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