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纸原料:浅谈林徽因的诗----邵燕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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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想在这里对林徽因的诗做出评价,甚至也不想在这里对其人其诗做概括的介绍。对于绝大数读者来说,她不仅是一个被遗忘了的诗人,而且是一个压根儿就不见知的诗人。而且,就她的本行建筑学和工艺美术领域来说,又有几个人知道她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徽这一不朽之作的主要设计者呢?
据《林徽因诗集》(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八五年出版)的编者陈钟英、陈宇同志在“后记”中说:“早在一九三七年三月,冯至、卞之琳、梁宗岱等主编的《新诗》月刊第六期上已预告即将出版林徽因诗集的消息。随着战火的蔓延,诗集也就灰飞烟灭了。”假如不是当时战争环境的缘故,或者再退一步说,即使林徽因本人来不及在一九五五年病逝以前编定自己的诗文,而在一九六六年开始的浩劫以前能有机会编辑出版她的诗作,那我想,绝不会只有现在收入诗集的五十五首诗;从林徽因之子梁从诫同志的“代序”和“题注”中,我们知道五十五首诗中有一些是未发表过的手稿,而还有些手稿如“鞭答恶劣的社会风气对年轻知识分子心灵的侵蚀的长诗《刺耳的悲歌》”等,却已经遗佚了,这是不可弥补的损失。我想,尽管是从来没读过林徽因诗的人,如果读了这本薄薄的诗集,也会感到林徽因的一些诗稿不可多见乃是中国现代诗歌的遗憾。正因为“写诗只是她的副业。灵感一至,妙手得之,然后便束之高阁。朋友们不向她索稿,她是轻易不发表的”,这就使她的许多手稿成了“孤本”,一经劫乱,便欲觅无从了。我知道,直到今天,我们也还有不少老年的以至中年的、青年的优秀诗人,他们的一些成熟的有特色的作品没有出版的机会,有的且根本没有发表的机会。我真为我们还有若干手稿会遭到林徽因一些遗诗的命运而捏一把汗!
遗憾啊,林徽因去世太早了,而她搁笔似乎更早。《林徽因诗集》中最早的一首写于一九三一年四月,最后的作品是一九四七年病中写于北平的七首。
我保存着一九四八年二月二十二日北平《经世日报·文艺周刊》的单页,这个周刊是杨振声先生主编的,由袁可嘉、金隄负责实际编务;这一期用一半篇幅刊登了林徽因诗三组六首:《空虚的薄暮:一,(六点钟在下午),二,(黄昏过杨柳)》;《昆明即景:一,(茶铺),二,(小楼)》;《年轻的歌:一,(你来了),二,(一串疯话)》。我想这该是作者亲自写定的。
这六首诗中,有四首为《林徽因诗集》所未收。
《六点钟在下午》是洒脱的、上下片对称的两段体格律诗,自然是作者自创的格律,在这个意义上就还是自由诗:
用什么来点缀
六点钟在下午?
六点钟在下午
点缀在你生命中,
仅有仿佛的灯光,
褪败的夕阳,窗外
一张落叶在旋转!
用什么来陪伴
六点钟在下午?
六点钟在下午
陪伴着你在暮色里闲坐,
等光走了,影子变换,
一支烟,为小雨点
继续着,无所盼望!
如果采取社会的历史的批评方法,我们可以借用茅盾在《徐志摩论》中对志摩的分析:“圆熟的外形,配着淡到几乎没有的内容,而且这淡极了的内容也不外乎感伤的情绪,——轻烟似的微哀,神秘的象征的依恋感喟追求”(或竟简直没有什么追求);“然而这是一种‘体’——或一‘派’,是我们这错综动乱的社会内某一部人的生活和意识在文艺上的反映。不是徐志摩,做不出这首诗!”我们也可以说,不是林徽因,做不出这首诗!林徽因在这里以像唐人绝句或宋人小令那样寥寥几笔,捕捉并表现了诗人主体感受跟客体光影物象相交流、相契合的一瞬。我们既然可以称赏“一片梧桐叶飘落到窗前的玻璃板上”的音韵铿锵,为什么不能吟味一下“窗外/一张落叶在旋转”怎样点缀了“空虚的薄暮”,探讨一下这几个平常的短句产生的艺术效果的秘密呢?
一九七九年遇到清华大学建筑系的吕俊华同志,谈起作为诗人的林徽因教授,她还一下就背出:“六点钟在下午……”时距这首短诗的发表,已经三十一年了,而我敢说,在这三十一年中,没有一篇形诸文字的评论涉及过这首诗。
《黄昏过杨柳》一首,诗集收入,题为《过杨柳》,系据一九三六年《大公报•文艺副刊》发表稿。估计题中“黄昏”二字是作者重新发表时所加。
梁从诫“代序”中提到林徽因写于抗日战争初期的《昆明即景》已佚。《经世日报》上却保存了两首,其一是《茶铺》:
这是立体的构画,
描在这里许多样脸
在顺城脚的茶铺里
隐隐起喧腾声一片。

各种的姿势,生活
刻划着不同方面:
茶座上全坐满了,笑的,
皱眉的,有的抽着旱烟。

老的,慈祥的面纹,
年轻的,灵活的眼睛,
都暂要时间茶杯上
停住,不再去扰乱心情!

一天一整串辛苦,
此刻才赚回小把安静,
夜晚回家,还有远路,
白天,谁有工夫闲看云影?

不都为着真的口渴,
四面窗开着,喝茶,
跷起膝盖的是疲乏,
赤着臂膀好同乡邻闲话。

也为了放下扁担同肩背
向运命喘息,倚着墙,
每晚靠这一碗茶的生趣
幽默估量生的短长……

这是立体的构画,
设色在小生活旁边,
荫凉南瓜棚下茶铺,
热闹照样的又过了一天!
其二是《小楼》
张大爹临街的矮楼,
半藏着,半挺着,立在街头,
瓦覆着它,窗开一条缝,
夕阳染红它如写下古远的梦。

矮檐上长点草,也结过小瓜,
破石子路在楼前,无人种花,
是老坛子,瓦罐,大小的相伴;
尘垢列出许多风趣的零乱。

但张大爹走过,不吟咏它好;
大爹自己(上年纪了)不相信古老。
他拐着杖常到隔壁沽酒,
宁愿过桥,土堤去看新柳!
梁人诫“代序”中说林徽因在《昆明即景》中,“曾把当地居民底楼高八尺、二层高七尺的典型制式也纳入了自己的诗句:那上七下八临街的矮楼,/半藏着,半挺着,立在街头,/瓦覆着它,窗开一条缝,/夕阳染红它如写下古远的梦。”看来林徽因四十年代后期定稿时,把“上七下八”删去,索性把矮楼的主人张大爹写进诗中了。
从这两首诗可以看出一个消息,林徽因的诗笔正从内向转趋外向,我猜这跟她经历了一段颠沛流离的生活有关。可惜她在整个抗战期间没有留下更多的诗篇。这样,她的诗的代表作仍然是那些细腻地表现了真挚感情和精微感觉的玲珑剔透的诗。这些诗沉湮这么多年以后,今天重看,并不是苔迹斑剥的“出土文物”,而仍然保持着原有的明净与新鲜。
林徽因“通过自己的小说、剧本和散文,是有意识地要对当时她所观察到的社会现实有所反映”,而她的诗却分工主要担负了抒写个人感情的任务;她的《哭三弟恒——三十年(一九四一)空战阵亡》激情喷发,直至迳呼“而万千国人像已忘掉,你死是为了谁!”触及社会题材,却仍是从个人情感波澜的角度出发的。一个作者从事不同体裁的创作,是允许有题材或角度的分工的。李清照词中极写离愁别恨,只是在诗里才有“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的呼号。所以评论作者一定要顾及全人。
在题作《年轻的歌》的两首中,《你来了》一首诗集已收入;只是其中三、四两句—
阳光投多少个方向,谁管?你,我
如同画里人掉回头,便就不见!
如依从《经世日报》所发的句读,似乎更有韵致:
阳光投多少个方向,谁管!你,我
如同画里人,掉回头便就不见!
林徽因和徐志摩、卞之琳几位一样,从不废弃标点,而且标点得很认真。诗集所收这首八行诗里,有四处逗点,查《经世日报》版面上做分号,使诗更富有顿挫之感,我以为大堪玩味。
另一首《一串疯话》,两段,也只有八行;
好比这树丁香,几枝山红杏,
相信我的心里留着有一串话,
绕着许多叶子,青青的沉静,
风露日夜,只盼五月来开开花!

如果你是五月,八百里为我吹开
蓝空上霞彩,那样子来了春天,
忘掉腼腆,我定要转过脸来,
把一串疯话全说在你的面前!
不可抑制的感情的回环跌宕,通过语言、意象的错落有致的颠倒安排,绝好地表现出那样地纯真,那样地炽热,那样地缠绵悱恻,又那样地如痴如狂!
我在《晨昏随笔》(收入北京三联书店“今诗话丛书”)中,有一则把这首诗的结构,拟之于古典诗词特别是律诗中的词序倒置,它的效果是平铺直叙所不能达到的。
试把这首诗的各句句意按照通常的思维逻辑理顺,并把省略的部分补充点明,那末大体上是这样的:
(请)相信我的心里留着有一串话。(这串话)好比这树丁香,几枝山红杏(一样)——绕着许多叶子,(透过)青青的沉静(的叶子),(经过许多)风露日夜,只盼五月来开开花!(我心里的一串话,也经过许多风露日夜,一直像被繁枝密叶围绕着的花蕾一样,被“青青的沉静”围绕着;花蕾盼五月来开开花,而谁是我的五月呢?谁将听我如花怒放的一串话呢?)
如果你是五月,(就如那丁香和山红杏所盼望的、使丁香和山红杏见之而开花的五月,就请你)为我吹开八百里蓝空上(的)霞彩,那样子(就)来了春天——我定要忘掉腼腆,转过脸来,(正像这树丁香和几枝山红杏,在盼来五月而终于开花一样,)把一串疯话全说在你的面前!
这首诗的节奏,那好像急不择言、颠三倒四的语言结构,多么恰到好处地表达了抒情女主人倾吐心曲、使人回肠荡气的“一串疯话”!以现代汉语为基础的格律诗,在这里,在林徽因手里运用得游刃有余,在艺术上与徐志摩、闻一多、冯至、卞之琳写得最好的格律诗相比并,也是没有愧色的。最好的格律诗,使人不觉格律的存在(更不觉格律的限制),仿佛天生这首诗就应该是这样的,是巧夺天工,是天然去雕饰,是“最高的技巧——无技巧”。
从诗风看,这首诗当写于三十年代。在《经世日报》上与此诗列为一组的、格调相近的《你来了》写于一九三六年,似也可以作为旁证。
梁从诫谈到林徽因诗的韵律性的时候说:“特别是在她自己朗读的时候,常常像是一首首隐去了曲谱的动听的歌。”遗憾的是,大概没有多少人有幸听过女诗人自己的朗读。我在一九五一年春夏之交为一件工作到清华园拜访梁思成教授的时候,曾经有幸见过诗人一面,她脸色显得苍白,带有病容,但一双眼睛深邃有神,她没说几句话,但仪态风度使我印证了她的诗,我确信诗如其人,人如其诗。
且不说林徽因在建筑学特别是中国古建筑研究以及教学方面的贡献,单是作为一个三十年代的极富个性的、艺术上渐臻于炉火纯青的女诗人,也是不应该被忘记的。
林徽因同志在一九四九年北平解放以前虽没有参加革命,但那时确已是一位爱国的知识分子;她的创作不属于左翼文艺运动,但自有其在新诗流派发展史上应占的地位,她的创作实践所提供的艺术经验,今天仍不失可资借鉴的价值。
再深一步的谈论,就是我力所不及了。我已经说了,我不想在这里对林徽因和她的诗作全面的评介。我只是在读了期望已久的结集的林诗之后,找出一页旧报作为补遗,作为对这位寂寞的女诗人的纪念,并且告诉那些不知道林徽因为何许人的读者,这样一位诗人和她的尽管数量不多的诗作,是不应该忘记的,因为能写出这些诗的,只有她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