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明网格素材png:表哥表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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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表哥表弟

  汉升,是我大舅家的老三,一直生活在农村,因为驼背,直到三十岁上下,才算是娶了房媳妇。

  小时候在一起玩的时候,并没有注意到他的不同之处,他大姐、他大哥,以及他后来的弟弟、妹妹都没有什么毛病,唯有他,长到七岁,背花书包上学的年纪,才发现他的后背处,慢慢隆起一个大大的包,四个兜兜的蓝布中山装总是前襟长,后身短,别人噌噌往上涨个的时候,他却一点点往上蹭,就象没上化肥的庄稼,长势不看好。

  那时候,外公在堂屋的大门口,把我们一帮半大小子归拢到一起,挨个量,脚并拢、手并齐,头和背靠墙站,在每人身高处,重重划上一个记号,汉升的记号后来一直停留在1米45左右,好些年了,没有丁点变化。

  汉升的瘦小,在村子里是出了名的,除了骨头,浑身没有二两肉。我们俩一起上小学之前,好象还叫过他表哥什么的,三天半新鲜,到后来却越发不肯叫,一是因为我们俩生日前后差不到几个月;二是他的瘦小,我从心里不肯屈尊。长大后,我私下问过他好多回:到底谁大谁小,他不置可否,没啥原则。

  几十年下来,我们俩稀里糊涂地,“表哥表弟”地叫着。

  汉升的书,只念到小学五年,后期没有进过修,更没有函授,履历表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大姐十七、八岁就嫁到十里他乡,不算太远;大哥在长沙上大学,大舅母去世早,汉升一直跟我大舅单过,上午去河边捞点小鱼小虾,下午去山里割些草回来喂猪喂羊,黄昏时,他用一把生锈的柴刀,自己闲着没事,削了不少根竹笛,长的短的,不下二十来支,我最愿意听他吹的《北京的金山上》,还有那首《挑担茶叶上北京》,笛声悠扬,不知道他是跟谁学的,反正院子里除了满舅会拉二胡外,没有几个人懂。

  再后来,长沙读书的大表哥,给他捎回来管口琴,精美得了得,外包装是一个长方形的小盒,方方正正,外包装还画了只喜鹊,里边铺的是层海绵,软软的,说是不伤乐器,这管口琴刚拿回来的时候,汉升也不会吹,口型都对不好,哆来咪发嗦,乌七八糟,听得并不真切,不到十天半拉月,他居然能吹出调调来,而且调都在上面,我学着坚持了几天,老是上气不接下气的那种,断断续续,慢慢地也就没了兴趣。别的孩子要学,他却不肯拿出来,爱惜得要紧。说是晚上睡觉时都看着,生怕外人摸了去。

  小时候,过年回外公家,岳阳到新邵,每天只有两趟车,一趟是北京开往贵阳的快车,必须在娄底或涟源下,再倒汽车到张家村,一般到张家村的时间是上午十点钟的样子;由于快车人多,坐慢车的时候还是多一些,坐慢车到石泉,石泉是一个小站,离外公家有十多里山路,近倒是近了许多,问题是得下半夜一、二点才到。每次,汉升都是跟着大舅或者是满舅,还有汉文、汉兵、汉涛、海文、海红一大帮子去接我们,最重的行李,都是大人挑了去,小一点的包裹,也是你抢、我抢,连我带去写作业的小书包也有人替你拿,唯独没人抢着拿的是我妈妈身上背的小挎包,那里边应该装着不少年饭时准备下发的压岁钱吧。在山里走夜路,黑咕隆咚的,连路灯都没有一个,我前怕狼后怕虎,心里边总是害怕前后左右窜出个把人来劫道,劫财我是不怕的,兜里边比脸还干净,劫色也不大可能,就怕那种愣头青,不分青红皂白地把我抱了去,卖给山弯弯里不知姓的人家。好在十多里山路并不太遥远,表哥表弟把我簇拥在中间,有说有笑,山里边四周静悄悄,我们一大家子的动静,能惊动远处看家护院的狗,那狗冲我们这边虚张声势地狂吠两声,又呜咽一声去趴了窝。临到家,刚拐过山岔,去石桥那边二舅妈、三舅妈的声音就传了过来:“汉升,接到没有?”那边声音刚落,这边汉升的回答就传了过去:“三娘、二娘,接到了,接到了。”桥边,打着手电筒的是披着衣服的几位舅妈,井边来接的是外公,外婆站在堂屋外,倚着门瞭望着,一路小跑过来,准备接担的是二舅,三舅在家忙着炒菜,大多是新杀猪的下水,特别是炖肥肠的时候,搁进去点甜酒,味道是出奇的好。

  第二天一大早,汉升就会领着我去村里边走动,井边上拿着棒槌洗衣的小媳妇,就会远远地问汉升我是谁?咯咯的笑声,透着她们永远的快乐,汉升告不告诉她们,她们是早就知道了的。在乡下的日子里,上外婆家串门的明显要多于往日,舅妈家翻炒南瓜籽的香味能顺着木隔子窗飘出去好远。

  再后来,表弟们一个个娶妻生娃,表妹也远嫁他乡,汉升深思熟虑后,也想成家立户,经人介绍,认识了邻村的女孩,面貌没的挑,只是女孩子不能下地走路,属于高位截瘫,常年坐在家里干不了活,女方家庭条件倒是还可以,听说她爸还是吃皇粮的,有公饷。几个舅舅心里不是太同意,对汉升知根知底,担心汉升今后会吃不消,本身就是残疾,自己养活自己都困难,土里刨食哪还有多的?更何况这女孩子不能动,不能劳作,完完全全是一摆设,汉升下的决心非常大,家里人不好阻拦,只好顺其自然。

  时隔不久,乡里传来弟媳妇怀孕的好消息,几个月后,做B超说是男婴,临产的日子,男婴却早就死在了肚子里,为表弟深深惋惜的时候,也在寻思农村医疗条件的落后,有没有胎音,一个高位截瘫的女孩子,上哪知道去?好在第二年地里庄稼收割的时节,弟妹争气的肚子又生下来一个男孩,这孩子圆圆的脸蛋,象他妈;明亮的眼睛象他爸,一切都结合了他爸妈的所有优点,白白净净。

      孩子从小就懂事,小小年纪,自己洗衣做饭,收拾屋子,样样事情他都做得快快乐乐,有板有眼,饭前,孩子帮妈妈盛饭,盛多盛少,全凭妈妈的意思;吃的时候,一点好菜,妈妈夹到孩子的碗里,孩子却又原封不动地退回到妈妈的碗中,你夹、我退;我退,你夹;反反复复,只到一块肉夹成零碎,你碗里有点肉沫,我碗里有点肉星,一般来说还是孩子碗中的菜还算成形;吃完饭,擦拭桌子,扫掉到地上的饭粒,自然成了孩子的活,妈妈帮不上一点忙。

      写作业的时候,一盏15瓦的白炽灯下是家里边最亮堂的地方,孩子一笔一画地写,妈妈在旁边用蒲扇替孩子驱赶着落在孩子身上的蚊子,孩子的作业,做家长的,一点忙都帮不上,只能靠孩子一点点去独立完成,没有电脑可以百度,没有电话咨询老师和同学,孩子的成绩在班里却始终排在前三,一切停当,爸爸为孩子烧好了洗脸洗脚的水,孩子拧了手巾,先让妈妈擦脸,然后才轮到自己洗,洗完了,点一点雪花膏到手心,揉匀了,再抹到脸上,后脖颈,香喷喷地上床,做一个好梦。

  三口之家的生活,全部寄托在汉升一个人的肩上,田里的活,山上的活,都得靠汉升一个人去完成。二舅家、三舅家、满舅家来客人时,好饭菜总是会在第一时间把汉升找来,跟客人一样,平起平坐。逢年过节我们回去,给他拿的钱跟孝敬舅舅、舅妈的一样多,别的兄弟姊妹从来不挑理。村子里的人,对汉升也是一百个照顾,递城里买回来的卷烟给他抽。

  后期,汉升学会了一门篾匠活,村子里的人,谁家要编个筐,修个箩的,都找他,半不半成新,都让他拾掇,拿到点现钱于他,做白事的时候,篾匠活计也不少,都承包给他,谁也不跟他争。今年他家起房子,桂林的大表哥、大表嫂没少给他出资,三层楼的新房,就在对面山底下,上面两层住人,下面一层说是杂物间,可以养牛喂猪,从设计到施工,从监理到落成,都是汉升一个人,一片砖一片瓦,一袋袋水泥,一条条房梁都是汉升与人抬了上去,瘦弱的肩膀怎么能承受得了?

  与此同时,弟媳妇在一次阴雨天气,突然感觉到腿痛得厉害,先是没怎么去理会,抓副药回来熬完了吃,并不见减轻,表弟们把她从屋里抬了出来,坐蹦蹦车去的县医院,一检查说情况不好,不相信,去的省城,结果还是不行,又去了趟广州,挂的专家号,彻底没戏,骨癌晚期,撕心裂肺回到家,药还是正常遛着吃,病从起房子的时候开始一直拖到现在,总算看见了新房子的落成,唯一的遗憾是一天都还没住上,昨天表弟打来电话告知她已走了。她的离去,是早已预料到了的,现在社会医疗技术再怎么先进,人造卫星说是都能上天绕着地球转么么,但癌症至今没人能治好,就是国家主席得了这病,也治不了,何况小老百姓,更是治不起。弟媳妇的病因,咨询过大夫,说是以前肯定在哪摔过跟头,而且摔得不轻,以至于骨组织坏死在里边,这一点我深信不疑。正常人走道都摔,更何况她?

  表弟媳妇的死讯,母亲是昨天下午得到的,妹妹扔下了自家的孩子在家,今天早上同母亲一道坐汽车去的乡下,我刚才给她们打了电话,说是刚刚进了屋,汉升忙前忙后,安排后事,已经忙得脚打后脑勺,我离得远,只能托母亲带点钱过去,表示哀悼,昨天听汉升说是明天上山安葬,估计今晚又是一个不眠之夜了,吹鼓手是要的,庙里的和尚,请了来超度亡灵,也是必须的程序。

  桂林的大表哥、大表嫂是昨天晚上赶到的,文章写完,我特意打电话向他们求证:我跟汉升孰大孰小,经官方证实,汉升属64年大龙的,我属小龙,理应还是他大。

  我却喊他表弟这么多年,真是糊涂得可以。

  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