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份证丢了需要挂失吗:汶川祭:伤心一片写剩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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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心一片写剩山

丁补之

2009-03-03 15:57  

 南方传媒研究

  大地震报道手记。以此纪念过去的2008 年5 月。

  第十日

  在以往的记者生涯里,我见过许多非正常死亡。现在偶尔我会忘记自己去过映秀,震心映秀。其实时间近在咫尺,但总觉得遥远而模糊。5 月的阳光莫名的炙热,空气安静而慵懒,小镇上的人们沉默寡言,动作缓慢,担心破坏什么。

  还有什么可以破坏的吗?青山滑坡,绿水拥堵,桥梁断裂,居屋破碎。目之所及,一片废墟。

  映秀、映秀,映不出一川清秀。青城已倾城,汶川勿问川。

  江南劫后无堪画,一片伤心写剩山。

  母亲们在映秀小学里,群聚在一处树荫,你没有开口,她们也没有开口。孩子们被埋在不知哪里的房屋下,她们坐在那里等着,哪里都不去。这样的场景,让人无论如何没有开口的欲望。只希望自己是一个幽灵,安静的看这一切。所有的动作都多余,所有的语言都多余。有时候,我会为自己的无力而羞愧。

  “消毒,消毒。”废墟里有大声传来,显得刺耳而清脆。又一具遗体被找到了。她们应声而起,四散开来,蜂拥过去。

  一位母亲没有动。她说,你们去吧,我就不过去了,不是你们的,就是我的。她笑着说。

  那天她的笑容令人印象深刻。这是5 月22 日,地震时间第十日,她在这里等了10 天。最初,埋在底下的孩子生死未卜,再往后,心一点一点的冷掉,最后,死去。哀莫大于心死。这笑容里有怎样的惊心动魄?我没有问,我只是不愿意开口。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生生死死离离合合,无论如何,我都与你说起过。中国千年的传统,相信入土为安。她们就一直等在这里,到最后,等待的只剩下一个仪式。

  消毒水洒了一遍又一遍,母亲们看后又回拢到树荫。不是她们的孩子。这是一个成年男子,也许是一个教师,但也是某个母亲的孩子。远望过去,他的双腿已折断,头耷拉着,装在黑色的袋子里,就像装着随便的什么。他被抬到了操场上用篮球架临时搭起的解剖室。全身素白的医生拿着解剖刀,熟练地划开胸腹。我看不到口罩下他的表情。我转过眼去。

  但气味无处不在。弥漫开来的气味,刺穿口罩,一种新鲜的热气腾腾的味道,令人无处可逃。

  一个小时之内,我们目睹了四具遗体被找到。医生例行的工作,只为有天能弄清死者的身份,也许会有人在乎这些。小镇四围的半山上,许多人被默默埋葬。每一个死者,应该有名字;每一个逝去的灵魂,应该仰面朝上。

  我们走在小镇上。一条死狗横卧在路中间,人们绕过目不斜视;三只小猪拱着几袋散落的面粉,前所未有的自由散漫。它们还不知好日将尽,为了避免瘟疫,震区所有牲畜都被要求击毙掩埋。

  两位战士守在一处废墟前,这里以前是农行金库。因为被埋得很死,还来不及清理。附近的建行则用不着把守了,地震后有人光顾了它。在一片废墟里翻翻捡捡,同事鞠靖看到两本房产证。我没能记住房主的名字。但又能如何呢?房子已经不在了,人……不知道还在不在。

  和许许多多一样,它们被遗弃。第十日在震心映秀,那些相册、会议记录和玩具娃娃,试卷、电脑和不成双的鞋,无人在乎。这个小镇上的一切:少年的欢笑,沉默的青春,河边的安静的脚步声,深夜里的窃窃私语,所有的秘密再也无人能知,大地把这些秘密都埋在了地下。

  鞠靖把这两本房产证带在身边。很多人在地震后会觉得一切索然,房产证重要吧?但随随便便就被抛弃了,一定有比它更重要的东西存在。也许鞠靖认为这还能有点什么用,纪念或者其他的什么。我没有问他。

  后来在河边遇到一位骑摩托的警察,鞠靖把他拦下,把房产证递给他。对方有些莫名,不愿接受,固执的鞠靖一定要给他,他的理由我忘记了,或许觉得这房产证,也是这个镇子的一部分,最后两人甚至吵了起来。

  “我有些莫名的烦躁。”在回去的路上他说。路上高架桥折成几段,一块巨大的飞来石横刺路边。二室一厅那么大。更多的人流离失所。

  头七

  离开震区后一个月,我懒懒的什么也没做。与鞠靖类似的情绪,在许多人身上出现。一位同行说,回京后她只想再次回到那里,无论去做什么。

  去震区是我自找的。地震发生的时候我在缅甸采访风灾。5 月2 日后,因为风暴“纳尔吉斯”,邻邦缅甸的死亡人数超过了10 万,数十万人面临着饥渴和瘟疫的威胁,数百万人无家可归。

  在那里我一直待到5 月17 日,那时候已是地震第5 天,黄金72 小时过去了,二十多位同事过去了,更多的同事排着长队,等候报社批准前往。我没有和任何人说起,当天从仰光到广州后,就直接转机去了成都。

  川之上,国有殇。从知道地震发生后第一刻,我觉得我应该在那里。

  去得很晚,我被派往虹口,后来都江堰市最后一个被打通道路的乡镇。我们设想那里发生的,是一出戏剧:一个绝境中的基层政权,在这几天内,是怎么样存在着。可能它的执政能力基本上已经衰竭。地震后这种国家机器的控制力丧失之后,官和民、穷与富、文明与野蛮,是什么样的关系呢。

  谁带领他们走出绝境?似乎带些宗教史诗意味:《出虹口记》。

  徒步进入。一路上如入无人之境。路过的房子大门开启,所有的窗户都忘了关闭,绳子上晾着衣服,灶台上蔬菜已经淘洗,但没有人回到这里。我突然记起同事吕明合的一句诗:“那个春天我被一本我不知道的书带到一个寂寞的地方,没有桥梁四野都是雨水。”

  在虹口,河水失去桥梁,黑夜失去光明,房子失去屋顶,亲人失去亲人。

  在这里我藉此发现,自然的伟力虽然将大地撕开了裂痕,但人与人之间的裂痕却暂时得以弥合。在这样特殊的时刻,镇上的水和食物被全部充公集中分配,幸存的人们最终得以逃出生天。

  深夜里燃起火堆,深山夜寒,三五人围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聊天。

  这是绝境里真实的时刻,有人睡着了,更多的人无法入睡。

  有关志愿者的部分令人印象深刻。在此主导救灾的都江堰市委常委杜其文哭笑不得地说,他很头疼那些志愿者,过来后要吃要喝,指手划脚,说的多做的少,更多的人过来合影留念。当然,他也看到部分志愿者踏实做事,但最后虹口的态度还是不欢迎一切志愿者。

  也许每个人只需做好自己,每个人有分工,做好自己的专业,便是对地震最大的支持。记者在灾区,所尽的本分,无非采访报道,把事实告诉无法出现在那里的人们。开始我采访虹口,后来我调查学校建筑质量,莫不由此。

  5 月19 日,国悼日。巧合的是,这天还是民间传统的“头七”。

  头七指的是人去世后的第七日。据说,死去亲人的魂魄会在头七返家。

  家人必须在魂魄回来前,为亲人魂魄预备一顿饭。不然亲人饿着,便没力气爬天梯。

  我的一位朋友,记者老杨在这天感触良多。看到一路上多辆汽车被砸毁,他写道:“估计地震发生的时候,当时这里堵车了。死神在这里收获了一个车队。也许他需要大量车辆来运载无辜的鬼魂。”

  那么这天是这些汽车的头七;一棵树被连根拔起,这天也是它的头七;同样,这是一个个死去乡镇的头七。

  这天我呆在虹口乡。废墟中整出一片平地来,镇上不多的人聚在一起。

  哀悼之后,人群久久不愿散去。

  漫长一天

  5 月26 日中午,在绵竹中学入口,我看到数十位少年的照片被贴在一起,定格在被挖出的一刻。他们的五官已变形,肢体或残缺,有的孩子依然双眼圆睁。后来这一幕牢牢映在眼前,哪怕稍微一闭眼,就会出现。

  贴在那里,是因为还没有亲属认领。此前2005 年6 月,我曾采访过黑龙江宁安“沙兰镇水灾”,那一次沙兰小学失去了105 位少年。这意味着小镇失去了整整一代,许多的家庭孤苦无依,终老一生。

  彼苍天者,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我想,我应该做点什么,才能够安心。此前,我采访了2008 年所有大的灾难:冰灾、劫机、列车相撞,然后是缅甸、四川。虹口之后,在成都我生了一场小病,浑身乏力,从医院出来,编辑部一度奉劝我就此歇息。

  来此殊为不易,怎能打道回府?休息一天后,我去了绵竹市富新二小。

  绵竹市富新二小,地震中富新镇唯一倒塌的楼房就是这座学校的教学楼。逾百位微笑少年的遗像,掩不住哑然失声的他们父母的悲伤。我开始了对学校建筑质量的调查。

  5 月25 日,同事向郢、朱红军和我一起,驱车采访整整一日到第二天凌晨。这是漫长的一天,这天我们弄清了一所学校从设计、到施工、到验收到20 年来的使用的全过程,廓清了一段浑沌年代里的糊涂往事,并指出校舍致命缺陷的制度性背景。

  同期在南方周末《大地震现场再报告》推出的,还有聚源中学、东汽中学等学校建筑质量的调查。

  有同行后来谈起这组关于校舍的报道,有许多过誉之词。一位新闻周刊的主笔发短信过来说,“南周又一次让人看到何谓新闻真正的风骨,周末这次为中国记者恢复了尊严”云云。

  但我知道,这报道和其他的报道一样,没有任何的超越,无论在操作、结构、叙事还是文本上。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不同,那是因为它有一个空前的灾难的大背景,有太多丧亲者的苦难,才得到更多人性的共鸣。是不一样的悲伤,才使得报道不一样。

  当时怀着身孕的向郢后来说,那天和那些家长们一起,她体验到了悲伤。

  有何胜利可言?德国诗人里尔克说,挺住就意味着一切。

  我当时想,唯有真相,或令往生者安息,幸存者安生。

  而幸或不幸的是,这组报道之后,关于学校建筑质量的报道,再也无法被公开提及。

  来源:http://media.nfdaily.cn/cmyj/16/4/content/2009-03/03/content_4955812_2.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