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狱4 电视剧:三国志的两种读法

三国志的两种读法

              刘刚  冬君

  三国志有两种读法，一种是士人读法，一种是民间艺人读法。

士人读法首推苏东坡，民间艺人读法以罗贯中为代表。

坡老生于宋代，一个与艺术气氛共氤氲的朝代。史眼开在词里，史心在月夜波涌。淘尽赤壁沧桑，怀古之情奔放，一阙《念如娇》，可抵一部《三国演义》。看——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坡老自有史观，以审美之眼读史，眼光穿透千堆浪花，来看赤壁古战场。美的历史要有美的抒写，坡老与周郎笑谈间，一句“羽扇伦巾”，便将三国英雄定格为美的恒在。头巾下，羽扇间，周郎一声朗笑，便涤荡寰宇，将那充满自由的气息，滋润了那一年的历史。

坡老妙笔，一巾一扇一声笑，便将周瑜琢成美玉般人物，在美面前，一切机谋都暗淡了。更有“小乔初嫁”，如悬崖一枝花，专为英雄开放，呈现了历史刚性博弈中的人性之柔美。

曹操立于“樯橹灰飞烟灭”的岸边，那真是水深火热、无逃于天地之间的“哀美”表情，但却以其“古直”，稍入坡老笔端。洛阳魏墓出土的这件白玉杯，有一种本色之美，美到于无声处。如魏武诗，都是眼前景，直接取来，原汁原味，幸遇周郎，两个英雄放对，老骥与雏凤，还有生子当如孙仲谋！

词因江山起兴，以生命的感慨吟诵历史，以豪放之词眼观三国自由局面，便“江山如画”：审美呢？英雄放达，枭雄率性，更有美少年纯真矣！自由呢？象神一样俯瞰，大地分裂，却有新力量的元素凸起；历史裂变，自由在驰骋中流动着美的韵律；割据在自治的原色中，必因竞力而带来多元的浓彩。悲悯呢？千里无鸡鸣，白骨露于野。敬诗意，悲天悯人方知史。三国天下，单单周郎打开了三国魏晋玄味浪漫之美之先河，才有后来的谢安，颇得此中真昧。

历史上阴郁的故事各不相同，而美的传说必有同等的水准。世界史进入古典轴心时期，希波大战便有这种战地浪漫的传说。战前黄昏，晚霞是玫瑰色的，两位雅典城邦的将军把盏的液体也是玫瑰色的，他们在笑谈争论着关于“玫瑰色的脸庞”这句诗的修辞学问题。还有肥水之战，八公山上谢安围弈，把个周郎娴雅淡定的名士风采发挥得淋漓尽致。任何时候哪怕是最残酷的战争都不能阻止人性追求美的力量，何必津津乐道于计呢？

罗贯中生在明代，朱元璋可没有宋朝皇帝的风雅，单就他取消喝茶的美仪，便表明一个实用粗鄙年头的开始。罗贯中在市井中说书，演义三国尚其智，一环扣一环用计，取悦听众，在“且听下回分解”中将包袱里的计谋抖开。价值观不同于坡老，他放弃了审美而酷耍计谋，一部《三国演义》，无计不成书。一脚跌进王权主义的陷阱，诱使我民爱读三国之炫智，而不知其美也。

诸葛亮初出茅庐指点江山时，堪与周郎比肩。“一时瑜亮”，本为美谈，后人附会，竟成恶言，“既生瑜，何生亮”，为小说家戏言，不足为凭。“羽扇纶巾”为周郎造型，成一唯美范式，而罗贯中为迎合将羽毛扇换到诸葛亮手里，“纶巾”也给诸葛亮戴上，并以“三气周瑜”解构了坡老确立的英雄形象，为三国确立了一个炫智模式，顺便取走“羽扇纶巾”，去做了诸葛亮的装饰。使诸葛亮一出场，必是“羽扇纶巾”模样，侵犯了周郎肖像，从此成为善用计谋的形象大使。“一时瑜亮”竟成了中国用计文化的代表，与周瑜计败一样，当三国英雄纷纷中计落马时，诸葛亮也山穷水尽了。他在计斗司马懿时，竟然送一套女人头饰，用计都用到这份上了，可见诸葛亮已无计可施。

古往今来人道尽，一部三国史究竟被演义了多少计，不知道是否有人统计过，军人用计，政治家用计，家庭用计，同事用计，商业用计。如今还有孙子兵法与企业管理，将用计提升为形而上之学术，还有把孙子兵法书刻竹简烫金卖给商家作为座右铭的。没有坦诚，不讲诚信，这都是哪对那儿呀？我们真是个用计大国。

用计，本来是在人性的幽暗处玩雕刻，把它拿出来，放到光天化日下，让幽暗的玩意儿成为文化，应该说，这是罗贯中对中国文化的贡献。

三国志炫智，行仁义也以权术。刘备用计，以仁义为饰，难免扭曲，而诸葛亮用计，以忠义为本，有时很感人，《三国演义》崇尚用计，使诸葛亮成了中国用计文化的圣人。

然而，治国之本是用计，还是建设？当然是建设。国家建设，包括国土建设，国防建设，制度建设，民生建设，文化建设，以建设增强国力。

刘备集团从未有过像样的政权建设，“隆中对”不是建设而是规划，而是忙于用计，因为打仗要用计。用计是刘备集团核心竞争力，用计是单纯的军事观点，以用计代替综合实力竞争，会走向军事冒险。刘、关、张是草根化人物，他们的影响不在士林，没有本钱，也只好用计。

中国一半儿的历史都写在大漠上，汉家与匈奴和了打，打了和，到曹操时将南匈奴编户齐民了。这枚铜印，是曹魏赐给匈奴的官印，印文“魏率善胡仟长” ，“率善”，嘉美之词，“胡”指匈奴，“仟长”为武官。大概以骆驼能行于大漠，开辟商旅，而在官印上制为驼钮吧，驼钮印是东汉以后中原政权赐给少数民族官印的统一钮式。这是曹操的建设之一。

长沙市走马楼古井窖遗址，出土了孙权占据荆州后，长沙郡府及其治所临湘县、吴国大将步骘封地临湘侯国的简牍档案。10万多枚，约150多万字，超过《三国志》总字数。涉及赋税户籍、钱粮调拨、军民屯田，以及米、布、钱、皮、豆为缴纳赋税目等。还有一些高级将领的信函、礼单、名刺。字体漂亮，楷、隶、行、草俱全，这样一批“简牍贵族”。这是孙权的建设，尽管东吴人宁饮建业水不食武昌鱼，但还是从武昌到南京，将东南半壁连成一体了。

幸亏有坡老之赤壁怀古，消弭了历史的阴森之气，为三国平添了一缕阳光。一如司马迁写鸿门宴之项羽。鸿门宴上，他占据了历史制高点，让阴谋退出，人性放光。喝酒，管它明朝剑戟蔽日，还是血如残阳呢。微醉的欲望浮泛着青春的嫩色，那是人内心固守的一方净土，留给爱人，也留给敌人。让权力的异化，计谋的蹂躏，统统见鬼去吧，这是项羽的魅力。史人观史，从司马迁到坡老有自己的传统。

罗贯中之三国，乃用计之三国，而坡老之三国，则审美之三国也。一俗一雅，罗贯中与坡老之较，如诸葛亮和周瑜之较。有此一雅一俗之“羽扇纶巾”，“一时瑜亮”，就变成了千古瑜亮。

然俗文化之弊，其弊在向下，有一种下行的价值取向，从雅文化里“羽扇纶巾”的周郎，到俗文化中“羽扇纶巾”的诸葛亮，再往下去，“羽扇纶巾”就变成“摇鹅毛扇子的狗头军师了”，鲁迅批评罗贯中“状诸葛多智而近妖”，过度炫智，反而巫化了诸葛亮，倒不如有缺点的周郎，其智有限，其美无疆。

坡老读三国，唯美也，罗读三国，炫智也。如何读三国，还是见仁见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