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南黄檀好吗:汪精卫与南社“代表人物”说(汪梦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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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载《江汉论坛》2006年第4期,人大复印资料《中国现代、当代文学》2006年第8期全文转载

汪精卫与南社“代表人物”说

摘  要:汪精卫的诗歌在民国时期颇有影响,因而他曾经被柳亚子称为“南社的代表人物”。事实上南社文学有其多方面成就和多样化特征,可以说不是任何一位社友所能代表的;但是从汪精卫与南社的思想渊源和政治影响,以及汪氏诗歌的内涵特质来看,汪精卫确实足以为南社“革命文学”的代表。

关键词:汪精卫  南社  代表人物  革命文学

汪精卫是清末民初著名文学社团南社(以及新南社)的成员,但是由于历史及政治的原因,对汪精卫与南社的关系研究很少。据不完全统计,自1994年到2004年10年间,关于南社研究的论文有近800篇(包括台湾),但是只有1篇的主题是关于汪精卫的,而且还是回忆性的文章。
1936年,柳亚子在《给曹聚仁先生的公开信》中说过这样的话:“南社的代表人物,可以说是汪精卫先生”。由于汪精卫身份的特殊性,对此历来颇有争议,近来有学者提出汪氏参与南社活动很少、《南社丛刻》收录汪氏作品的数量不多,以及“汪氏后来行为可议”等理由,认为汪精卫不足以被视为“南社的代表人物”。[1][p94~95]对此笔者略有疑义,原因有三:第一,就“南社代表人物”这一重要问题,柳亚子应该不会随便发表意见,他的看法自有相当的分量;而且我们应该注意到,到1936年的时候,汪精卫已经开始被国人指责诟骂,而柳亚子却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如此立言,足以说明某些问题。第二,评价一个文学社团的“代表人物”,更应该从文学作品的内涵入手,看它是否反映和贯彻了该社团的宗旨与理念,而不是从作品数量和社务来衡量;第三,“汪氏行为可议”是后来的事,而在整个南社(包括新南社)时期(1909-1924),汪精卫的表现还是可圈可点的,如果因为汪精卫以后的作为而抹煞他的文学成就,无疑也是不客观的。

一、南社的政治性及其与汪精卫的思想渊源
“南社为革命结社之一,创于清末,以迄于今,已有三十年之历史。其所揭橥,为文章气节。其所谓文章,革命党人之文章;所谓气节,革命党人之气节。特在清末,于内地不能不隐约言之耳。故革命党人之好文学者,无不列籍其中。”[2][p3]南社向来以所谓“几、复风流”相标榜,它确实也与明末的几社、复社一样,是有相当浓厚的政治气息的一个文学社团。参加南社成立大会的17位社友中就有14位是同盟会会员,所以与同盟会一样,“排满革命”也是南社的宗旨之一。而后同盟会的许多骨干相继加入南社,固然是因为这些人多是爱好文学之士,但是同盟会利用南社这个文学阵地进行宣传的动机也很明显。而在同时,南社的影响力也随着革命党在政治上的成功而迅速扩大。民国初年曾经有一个时期,南京政府五院院长及中央党部秘书长竟然都是南社成员,以至于柳亚子不无骄傲地说:“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南社之天下!”[3][p251]可见当时的盛况。南社解体以后,新南社也延续了南社的政治性特点:“南社的成立,是以中国同盟会为依归的;新南社的成立,是以则以行将改组的中国国民党为依归。”[4][p103]南社与政治的关系密切如此。
汪精卫之于南社,最初的影响当是源于他以同盟会巨子的身份与改良派的论战。民国纪元以前,日本成为中国革命派和改良派共同的避难所和宣传阵地。当时梁启超领导的、宣传改良的《新民丛报》,不仅在留日学生当中有很大的影响,就是在国内也有相当多的读者,这对于革命宣传无疑是很大的挑战,反驳康梁的改良主义论调便成为革命派宣传的当务之急。1905年,同盟会在东京成立,革命力量开始联合起来,同年创办了喉舌刊物《民报》,汪精卫不仅参与筹划,也是主要撰稿人之一,“精卫”这一笔名也是在《民报》上开始使用。汪精卫在《民报》上的第一篇雄文就是《民族的国民》,这篇文章从学理上阐明“民族”与“国民”的界限,向改良派的“满汉不分”、“军民同体”之论调展开攻势,揭露清政府以“立宪”怀柔革命的企图:“夫国民主义,从政治上之观念而发生;民族主义,从种族上之观念而发生;二者固相密接,而决非同物。……驱除异族,民族主义之目的也;颠覆专制,国民主义之目的也。民族主义之目的达,则国民主义之目的亦必达,否则终无能达。”此外如《革命横议》、《驳革命可以召瓜分说》、《满州立宪与国民革命》、《驳新民丛报最近之非革命论》、《再驳新民丛报之政治革命论》等等,在当时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也与后来南社的宗旨“排满”“革命”是完全吻合的。


    汪精卫的诗作,最足以体现其革命志士胸怀的是狱中诸篇。除流传众口的《被逮口占》四首之外,如《狱中杂感》:“煤山云树总凄然,荆棘铜驼几变迁。行去已无干净土,忧来徒唤奈何天。瞻乌不尽林宗恨,赋鵩知伤贾傅年。一死心期殊未了,此头须向国门悬。”从明朝亡国起兴,表达了对民族、国家危难形势的忧患心情,最后又以革命者的气概准备赴死,并且预想革命的胜利,可谓沉郁顿挫。陈衍谓此诗最后一句“借用子胥语,痛切。”[6][p519]这一句后来还被陈毅在《梅岭三章》中借用 。又如《中夜不寐偶成》:“飘然御风游名山,吐噏岚翠陵孱颜。又随明月堕东海,吹嘘绿水生波澜。海山苍苍自千古,我于其间歌且舞。醒来倚枕尚茫然,不识此身在何处。三更秋虫声在壁,泣露欷风自啾唧。群鼾相和如吹竽,断魂欲啼凄复咽。旧游如梦亦迢迢,半灺寒灯影自摇。西风羸马燕台暗,细雨危樯瘴海遥。”此诗也大为陈衍赞赏:“自来狱中之作,不过如骆丞、坡公用南冠、牛衣等事,若此篇一起破空而来,篇终接混茫,自在游行,直不知身在囹圄者,得未曾有。”[6][p519]
    至于其砥砺志意之作,则几乎全是以牺牲一己为念。汪精卫很喜欢龚自珍的名句“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曼昭谓“此两句实能道出志士仁人杀身成仁之心事。……其实精卫自所作,如‘雪花入土土膏肥,孟夏草木待尔而繁滋’,如‘飞絮便应穷碧落,坠红犹复绚苍苔’,亦此物此志也。”[2][p18]又如其《见人析车轮为薪为作此歌》:“年年颠蹶南山路,不向崎岖叹劳苦。只今困顿尘埃间,倔强依然耐刀斧。轮兮轮兮生非徂徕新甫之良材,莫辞一旦为寒灰。君看掷向红炉中,火光如血摇熊熊。待得蒸腾荐新稻,要使苍生同一饱。”也同样是自甘牺牲之语,此类诗句在汪精卫诗词中屡见不鲜,可谓三致其意。故胡适认为汪精卫有“烈士”情结[7][p601],可谓解人。而最能见其襟抱者,如其《杂诗》之一:“海滨非吾土,山椒非吾庐。偶乘读书暇,于此事犁锄。相坡莳花竹,欲使交扶疏。培塿凿为田,因以治瓜蔬。曾闻斥卤地,三岁不成畲。土膏未盈畚,石骨已专车。敢云心力勤,可以变荒芜。筋骨既已疲,魂梦或少舒。朝来视新栽,日照东山隅。多谢杜鹃花,使我衰颜朱。”革命肇造之艰辛,与夫革命者之心力志意,读来令人动容。这组《杂诗》一共八首,都是气格醇正,境界高远之作,古意盎然,直上汉魏。故其友人杜贺石评云:“读君之诗,使我感动。须知使我感动非易事也(杜为律师),我几欲自鞭辟矣。呜呼!”[2][p20]汪精卫的这些诗都可称“拙朴勇毅”,没有一般革命诗歌粗率叫嚣之病,故陈衍认为“精卫诗落笔必是自己语,不能移到他人。”[6][p519]
纪游诗在汪精卫的诗集中也占有不小的篇幅。这些作品有的清丽明快,有的刻画新颖,有的则于景物中感怀家国人事,也都不俗。如《碧云寺夜坐》:“馀霞灭天际,山寺渐沈黑。方庭蓄万绿,一一泼浓墨。岩壑入黝冥,深沈不可测。泉声出万寂,流远韵更彻。似闻穿林去,邂逅涧中石。微风一吹荡,松籁与之洽。”读之如闻声见色,令人悠然有出尘之想。又如《白松》:“秀林有奇松,玉树差可拟。孤高更皎洁,抗节比君子。岁寒餍霜雪,颜色亦相似。亭亭明月中,清影了无翳。临风得相见,缱绻不能已。何当如翠禽,乐此一枝寄。”表达了对“奇松”的高洁品节的赞美,以及自己欲化为“翠禽”,以一枝为栖而与之相伴的追慕之情。又如其《游春词》:“花枝红映醉颜酡,杂遝游人笑语和。我更为花深祷告,折花人少种花多。”“千红万紫各成行,日暖林塘蔼蔼香。此际园丁高枕卧,游人自为看花忙。”陈衍谓前者即《大学》“生众食寡”之义,后者大有功成者退,与扶杖而观太平气象。[6][p520]对于这些写景之诗,诚如曼昭所言:“革命党人不为物欲所蔽,惟天然风景,则取不伤廉,此苏轼所谓‘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取之无禁,用之不竭’者。”[2][p17~18]然则这些诗篇不能视为一般的闲情之什,从中也可以窥见作者的情操修养。


“无情未必真豪杰”,作为革命志士的汪精卫,也有其感情深挚的一面,无论对同志、对家人皆是如此。如其民国后感怀革命之诗《十年三月二十九日,黄花岗七十二烈士墓下作》:“飞鸟茫茫岁月徂,沸空铙吹杂悲吁。九原面目真如见,百劫山河总不殊。树木十年萌蘖少,断篷万里往来疏。读碑堕泪人间事,新鬼为邻影未孤。”按黄花岗起义之时,汪精卫尚被系于北京狱中,此役失败,革命党人牺牲惨重,汪精卫于狱中闻讯,亦曾有作。此诗则为民国十年展墓之作,末句“新鬼”指汪精卫好友、同盟会骨干朱执信,民国九年牺牲,其墓与七十二烈士墓毗邻。据曼昭《南社诗话》记载,“时于右任督师三原,于报上见此诗,万里邮政一素笺,索精卫书之,悬于斋壁。”[2][p15]足见其感人之深。汪精卫幼年丧母,乃于1922年请广东名画家温幼菊为其作《秋庭晨课图》,以寄托其孺慕之怀。汪精卫为之题诗及序,有“庶几母子虽一生一死乎,于图中犹聚首也”之句,正是“子欲养而亲不在”,情深语直,读之令人酸鼻,故陈衍谓为“伤心人别有怀抱”,“抵人千百”[6][p518]。又如其《冰如薄游北京,书此寄之》三首:“坐拥书城慰寂寥,吹窗忽听雨潇潇。遥知空阔烟波里,孤棹方随上下潮。”“彩笔飞来一朵云,最深情语最温文。灯前儿女依依甚,笑颊微涡恰似君。”“北道风尘久未经,愁心时逐短长亭。归来携得西山秀,螺髻蛾眉别样青。”诗题“冰如”即陈璧君,其牵挂、思念之柔情跃然纸上。“最深情语最温文”,正是汪精卫言情诗之写照。但是汪精卫并没有因为儿女之情而忘怀国家,如其《二十五年结婚纪念日赋示冰如》云:“依然良月照三更,回首当年百感并。志决但期能共死,情深聊复信来生。头颅似旧元非望,恩意如新不可名。好语相酬惟努力,人间忧患正纵横。”虽良辰佳日而时局之忧犹未暂忘,竟作此感慨语、牺牲语乃至不祥语,足见其情。
陈衍以遗老之身份,当时犹能不囿于党见,对革命者之诗称赏备至,可谓难得;而后人对汪精卫诗歌的评价,则别有意味。一言以蔽之,在汪氏沦为“汉奸”以前,是众口一词的赞誉,其后则几乎是众口一词的贬损,其中的政治因素显而易见。且看柳亚子赠汪精卫的诗句:“清谈痛饮馀事耳,江山万里君仔肩”(《叶楚伧招饮,赋示汪精卫等》,1923)“来叩山中宰相家,招邀俊侣不辞赊。”(《十月二十八日,精卫招饮》,1923)“宋公园畔客皆至,黄石桥边人未来。越绝霸图劳使节,吴趋文宴失奇才”(《十一月四日,右任招饮宋园,精卫有事于浙不克至……》,1923)“珍重东山谢安石,风流宰相黑头公”(《是夜季新招饮,即席赋谢……》,1934),也曾推崇备至;其后则绝口不提,乃至以“曼昭”为汪精卫,加以贬摘 。
着眼于历史的评价者如陈寅恪先生,其《阜昌》七律(作于1944年12月)即是挽汪精卫之作:“阜昌天子颇能诗,集选中州未肯遗。阮瑀多才原不忝,褚渊迟死更堪悲。千秋读史心难问,一局收枰胜属谁。世变无穷东海涸,冤禽公案总传疑。”此诗既肯定其“能诗”、“多才”,堪比建安才子;而又略致微词,以历史上降金的刘豫、助萧道成代宋的褚渊拟之,更以其“迟死”为可悲。最有意味的当是末句“冤禽公案总传疑”,“冤禽”即精卫鸟,指代汪精卫;“传疑”者,谓当时传闻蒋汪二人一战一和是在演“双簧”。故而陈寅恪先生感慨历史的成败兴亡难以言说,那段公案也自有可疑之处。而钱钟书先生作于1942年的《题某氏集》诗,则可谓有先见之明:“扫叶吞花足胜情,钜公难得此才清。微嫌东野殊寒相,似觉南风有死声。孟德月明忧不绝,元衡日出事还生。莫将愁苦求诗好,高位从来谶易成!”此诗既肯定汪精卫为“钜公”而有此“清才”,又认为其诗作稍嫌清瘦愁苦,似有败死的不祥之兆。其实所谓“死声”,也就是汪精卫诗中时时流露的“牺牲情结”。按“日出事还生”,本是唐代宰相武元衡的诗句,而后来武早朝时遇刺,成为所谓“诗谶”。但是在这里“日”字却令人自然而然联想到日本,可谓善讽;而末句“高位从来谶易成”亦为妙语,盖汪精卫《被逮口占》有“残躯付劫灰”之句,而其死后果然遭到毁墓焚尸之报,也不可不谓为“诗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