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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怖主义的北极星”坠落之后

作者: 南方周末记者 胡贲 2011-05-05 10:24:51 来源:南方周末

本·拉丹留给世间是一个很早以前就已经支离破碎的恐怖组织。在全球制造恐怖的基地组织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本·拉丹和他的基地组织从来就是被边缘化的一群人。除了煽动仇恨和杀死美国人以外，他们的所作所为根本无法影响到普通人的生活。

本·拉丹是后9·11时代“全球恐怖主义的北极星”。他指明了方向，但也仅此而已。

没有国家力量的支持，就不会有全球恐怖主义。

本·拉丹被击毙后，卡尔·文森号航空母舰承担了DNA检测、安葬等一系列后续工作。本·拉丹最终被海葬于北阿拉伯海。象征美国鼎盛武力的航空母舰安排美国最大敌人的后事，不知道这是否命运的巧合？

从2009年开始，美国的情报机构就一直在猜：美国的头号公敌，某些极端主义势力眼中的英雄，奥萨马·本·拉丹是不是已经死了？在经过2006年至2007年通过电视讲话频频露面之后，他多年来只能通过在互联网发布的录音维持存在。

对一个以反西方化、反全球化为宗旨的恐怖组织，最大的讽刺可能是，如果不依赖于西方文明的现代成果，这个组织几乎难以为继。没有全球化的贸易和金融体系，本·拉丹不可能在全球范围内为其恐怖主义活动筹款，也无法将他们的资金——主要是美元——分配到需要的地方去。而失去现代武器或通讯工具的支持，任何一场“9·11”意义上的恐怖袭击都无法实现。在将近10年的反恐战争中，除了和身边最重要的几个亲密战友见面之外，本·拉丹只能依靠互联网、卫星电话甚至智能手机与全球的圣战者们联络。而所有这些现代工具，都会留下可被追踪的痕迹——尽管他们已经小心翼翼，但恰恰是本·拉丹身边保镖的卫星电话信号，最终在2010年7、8月间暴露了他的行踪。

也因此，早在2006年，包括美国兰德公司在内的许多情报研究机构都形成了一个共识：作为具有组织恐怖活动能力的“基地”组织已经不复存在了。从2006年至今，本·拉丹通过各种渠道号召发动圣战，呼吁“杀死每一个他们能看见的美国人，是每一个穆斯林的责任”。但穆斯林社会对这一号召的反应冷淡——美国本土在2001年之后从未受到攻击，而欧洲则在2007年的马德里列车爆炸案以后维持平静。

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里，本·拉丹不仅丧失了继续策划恐怖主义活动的能力，甚至也丧失了对全球各地自称“基地”组织的各类恐怖主义组织的影响力。美国中央情报局负责本·拉丹相关情报的官员米尔顿·贝尔登将后9·11时代的本·拉丹比喻为“全球恐怖主义的北极星”。他指明了方向，但也仅此而已。

2010年11月，伊斯兰马格里布“基地”组织成员在位于马里的“基地”训练。在美国严厉打击之下，“基地”组织早就支离破碎。

“基地”还剩下什么

尽管本·拉丹死了，但国际社会依然会担心：“基地”组织是否会再度活跃起来，一个去中心化的“基地”组织是不是更难对付？

回答这一问题的关键是，基地组织还剩下什么？从纯粹战略的角度来看，“9·11”是极为愚蠢的行动。除了杀害了数以千计的平民以外，他们不仅没有伤害任何美国发动战争的能力，反而大大压制美国的反战声音。

9·11之后，仅仅几年时间，美国就逮捕或打死了2／3的“基地”组织高层——2003年，9·11袭击的主谋哈立德·谢赫·穆罕默德被抓获，目前关在关塔那摩湾的监狱中；2001年11月，“基地”组织的军事指挥官穆罕默德·阿提夫在美国对喀布尔的一次导弹袭击中毙命；2008年，首席炸弹专家马斯里在美国的一次导弹袭击中在巴基斯坦身亡——更推翻了他们在国际上唯一的庇护者阿富汗塔利班政权，摧毁了基地组织的所有基地。

曾经一度拥有数千学员兵，在全世界范围内自由移动资金，不断在非洲和中东制造恐怖袭击的“基地”组织中央已经不复存在。本·拉丹和他的头号副手埃及人扎瓦西里丧失了策动任何实际行动的能力，而仅和各地自发组织的“基地”组织分部保持微弱的联系。

在目前全世界的“基地”组织分支中，最有影响力的是北非、阿拉伯半岛和伊拉克三大分支。而目前没有证据表明，来自“基地”组织中央的资金正在资助这些机构。而这些机构的活动也不再具有本·拉丹的大手笔。他们或者如北非“基地”组织一般，以绑架当地西方人勒索赎金为主要活动，或者如伊拉克“基地”组织一般，只能袭击平民目标，结果炸死大量当地人，逐渐被当地社群孤立，并成为当地政府——而非美国——全力打击的对象。就像1990年代本·拉丹在苏丹和祖国沙特阿拉伯所受到的待遇一样。

大规模的针对西方社会的恐怖活动，需要大量的资金支持，同时还需要不受打扰的和平环境以招募和训练人员。本·拉丹之所以能完成“9·11”，和卡扎菲能策划洛克比空难一样，在于拥有一个国家政权——塔利班的支持。而各地的基地分支组织都不再拥有这一优势。

甚至本·拉丹的长期盟友都在抛弃他。阿富汗伊斯兰通讯社在2009年10月报道说，因为希望谋求在未来的阿富汗政治框架中的一席之地，塔利班内部正希望摆脱本·拉丹的影响。部分在“9·11”之后进入领导层的新人甚至将塔利班失去阿富汗归因于本·拉丹的鲁莽——阿富汗又没有石油，如果不是本·拉丹，美国人怎么会攻打这么贫瘠的国家？

世界已经改变

毋庸置疑的是，本·拉丹依然是全世界反美、反西方势力眼中的明星和救世主。但问题在于，单纯的恐怖主义从来就不可能成为任何社会的主流生活方式。在伊斯兰世界的保守主义尤其是反全球化、反西方政治势力的光谱中，本·拉丹和他的“基地”组织从来就是被边缘化的一群人。其根源就在于，除了煽动仇恨和杀死美国人以外，他们的所作所为根本无法影响到普通人的生活。

本·拉丹的思想根源来自中东地区广泛传播的穆斯林兄弟会。这一宗教保守主义的组织在整个中东地区影响广泛——他们甚至有可能获得刚刚开启民主化进程的埃及的政权。而巴勒斯坦的兄弟会则成立了哈马斯——另一个曾经臭名昭著的恐怖组织。

和兄弟会的意识形态一样，本·拉丹无数次引用兄弟会创始人哈桑·阿尔巴纳所倡导的以古兰经和圣训的教导组织社会和政权，最终建立一个从西班牙扩展到印度尼西亚的穆斯林帝国。对于本·拉丹而言，这是他所有反美战争的意识形态基础。不同于本·拉丹直接与最终的敌人开战的路径，中东各国的穆斯林兄弟会都着眼于先推翻本地的世俗政权，然后统一阿拉伯世界，再与“犹太人控制的西方世界阴谋”决战。

但近年来，中东的主要恐怖组织，包括哈马斯、真主党等正在努力从恐怖主义活动和意识形态宣教退出来。2006年的战争以来，黎巴嫩真主党从未发动任何针对以色列的恐怖袭击，并开始和以色列对话，甚至在奥斯陆和以色列交换了战俘。真主党目前在黎巴嫩现政府中拥有多个部长席位，而过去数年来其基层组织的精力放在了为真主党控制区提供饮用水、教育、基本医疗，甚至为伤残老兵组织娱乐活动。尽管在这些集会之后，他们依然会高呼“打倒犹太复国主义阴谋”口号，并呼吁美国人不要上了犹太人的当，成为伊斯兰世界的敌人。而哈马斯更是与巴解组织正式和解，将于近期签署和平协定，组织联合政府。

作为反对派的政治运动，按照极端主义的意识形态行动是可能的。但任何一个前恐怖主义组织掌握政权之后，甚至仅仅是真正参与政治权力之后，都很难继续按照这种敌意的意识形态行动。曾经要把共产主义革命扩展到全世界的前苏联，在勃列日涅夫之后也提出了“和平竞争”理念；而要把白人全部赶出非洲的非国大，则在曼德拉的领导下成为南非民主化进程的和平力量。而巴勒斯坦解放组织和阿拉法特，更是中东世界从恐怖组织转型为和平力量的先驱。

全球恐怖主义的终结

与这些最近数年来伊斯兰世界的政治变化相比，深陷于仇恨的基地组织实在是赶不上形势。1994年，在接受俄罗斯媒体的访问时，作为逊尼派穆斯林的本·拉丹还号召什叶派和逊尼派放下他们之间的争议，他愿意和黎巴嫩真主党、伊朗等什叶派政治势力合作反对共同的敌人美国。而到了2006年以后，本·拉丹已经完全放弃了统一战线，他不断谴责真主党和伊朗背叛真主的行为，甚至把印度也列入被犹太人控制的傀儡国家行列。而2007年，北非的基地组织一度扬言要袭击在北非的中国工程队和企业——在他们眼中，中国也是被犹太人控制的傀儡之一。

2003年以来，在真主党和各国的穆斯林兄弟会纷纷表示民主是安拉指示的穆斯林政治生活方式时，本·拉丹依然在不断发表声明坚持，在未来的横跨三大洲的伊斯兰帝国，他将担任“埃米尔”，历史上的哈里发王朝将重现。这种远大的政治安排，别说中东各国的现世俗政权接受不了，各国的宗教反对派势力也都无法接受。

恐怖主义最大的问题在于毫无政治理性。2004到2006年，在伊拉克活跃一时的“基地”组织伊拉克分部即是最好的证明。2003年，在多次尝试攻击驻伊美军失败之后，伊拉克“基地”组织将目标转向伊拉克平民，多次在酒店、市场等平民目标中安置炸弹甚至是自杀人弹。美军炸不到几个，但每次都炸死数以百计的伊拉克平民，而这不仅惹恼了占多数的什叶派穆斯林，甚至逊尼派穆斯林都无法忍受他们的无法无天。

从2005年开始，在美国驻军的支持下，伊拉克什民众发起了“觉醒运动”，组建民兵保卫家园，协助消灭“基地”组织——觉醒运动取得了空前的成功，仅2007年一年，42名伊拉克“基地”组织的头目中，就有35人被击毙或者逮捕，其中绝大多数情报来自“觉醒运动”发展的群众组织的举报。2008年1月，联合国秘书长派往伊拉克的特使米斯图拉在经过多日的检查之后发表报告称“伊拉克安全形势大大好转”。

而恰恰是“觉醒运动”的帮助，使得美军终于可以从伊拉克退出。2009年，解散的“觉醒运动”民兵组织的1万多名成员重返社会，其中许多骨干分子组成了各自的政党，并组建了“伊拉克觉醒与独立联盟”，该联盟已经在各省的地方选举中崭露头角。未来的伊拉克政治局势中，不可能看到“基地”组织的任何“戏份”。他们将和全球所有地方的“基地组织分支”一样，永远处于所在国政府的追剿之中，自顾不暇或者偶尔制造本地恐怖袭击。

没有国家力量的支撑，就不会有全球恐怖主义，而本·拉丹的死亡也代表着一个时代的终结。恐怖主义除了在全世界制造灾难以外，甚至在最可能同情和支持他们的社会中都处于非法地位。本·拉丹留给世间的是一个很早以前就已经支离破碎的恐怖组织。在全球制造恐怖的“基地”组织的时代已经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