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门铁克:文化即拖时代后腿的那股定力--王开岭的博客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7 23:17:39
文化即拖时代后腿的那股定力王开岭 发表于 2011-1-26 8:30:00

  (访谈录节选)

问:在您心目中,文化是什么?如何看待继承和发展的关系?

答:文化,在我眼里,就是祖祖辈辈积攒下的那堆东西,就是万变不离其宗的那个“宗”。正是这个宗,给我们提供了一种身份认同,没有它,我们就不知自个儿是谁。

较之通常说的“发展”“前进”,文化即拖时代后腿的那股定力,那个尾巴。它是一种反向力,是一种制约盲目、防止脱缰的力量。汽车有加速和油门系统,更有减速和刹车装置,文化即后者。它类似松鼠的尾巴,拖着你,纠正你,给你压阵。没这尾巴,你的跑、跳、变向、稳定性,都有问题,你会没有前途。

文化的特征,一是老,二是慢。

老就是古老,它帮我们收藏光阴和记忆。有个词很贴切,叫“古稀”,越古的东西越稀少,光阴把它们淹没了。老建筑、老街区、老字号、老报刊、老电影、老唱片、长者、古董、博物馆、线装书、繁体字……都是“老”的载体。我们现在的问题是不够老,老东西太少,超乎正常的少。我们的很多“老”都是非正常死亡,现代中国的破坏力太强,尤其1949年后,“破旧立新”和“反封建迷信”,把无数珍贵的“老”扔进了废品站和火堆里。如今,城市乱改造也是个悲剧,很多“古”被铲倒被篡改,建起了复古街。还有文言文和繁体字,没有哪个民族,它一百年前的母语竟需要翻译和注释,论国学和传统,大陆百姓和学者比台湾差得远,人家更像“国人”。

慢就是舒缓,即耐心、从容、对细节的迷恋。纸质阅读意味着慢,鸿雁传书意味着慢,笔墨纸砚意味着慢,手工馒头意味着慢,长篇小说意味着慢……我们现在的问题是太快、太匆匆、太日新月异,来不及停驻,来不及凝神,一切进入了快餐年代。那种慢慢读一本书、慢慢写一封信、慢慢爱上一个人的生活,正越来越远。

我们停不下来,只好以“更快”代替快,用目不暇接、眼花缭乱来屏蔽我们的挑剔和疑虑,治疗焦虑的药方竟然成了——再快点,快得让自己来不及焦虑!

意大利导演安东尼奥尼在《云上的日子》里讲了件事:墨西哥的山地民族有个规矩,上山途中,无论累不累,走一段即要停下休息,理由是“走得太快,人会丢了灵魂。”近年,欧洲兴起了一种“慢生活”运动,不是倡导慢,而是试图恢复生活本来的样子,正常的样子。慢,是一种节奏,更是一种美和秩序。

文化虽然老,却是最永恒的时尚。在一篇文章中我说过:“变和巨变是一种意义,不变和少变也是一种意义,甚至蕴藏巨大的未来价值。”文化就是一种不变和少变的东西。

将来,世界会变成怎样的呢?许多年前,朋霍费尔预言说:“在文化方面,它意味着从报纸和收音机返回书本,从狂热的活动返回从容的闲瑕,从放荡挥霍返回冥想回忆,从强烈的感觉返回宁静的思考,从技巧返回艺术,从趋炎附势返回温良谦和,从虚张浮夸返回中庸平和。”

这是很乐观的憧憬。但愿别辜负它。

问:近年来国内兴起了“国学热”“诸子百家热”,从央视的《百家讲坛》到各种出版物,从传媒到民间私塾和国学课程,您怎么看?您对诸子经典是什么价值判断?

答:相关话题,我前面好象提到过一点。

单就国学,我觉得不是什么坏事,国人需要精神秩序和资源,心灵上也有一种要和当代拉开距离的冲动。面对社会生活的复杂性、价值观混乱和人生游戏的诡秘,很多线索和逻辑要厘清,大家需要一点答案和佐证,需要几句朗朗上口的话——好让游荡的精神有所搭乘,有所倚靠和归附。我们自己虽有思考,也有私下的答案,但毕竟太孤独了,我们的精神和答案都太孤独了。我们需要和某种遥远的事物相遇,从而对自己的判断更有信心,更有安全感和落定感,如此,那些精神答案在形式上才更稳固,更方便持有、保养和言说。我有一篇刚写完的文章,叫《你在古代要有几个熟人》,说的大致是这意思。

我床头常放一些古人的书,我喜欢看《诗经》,觉得它有点像那时候的社会新闻或副刊故事,它写得很老实,接地气,不装,不端着,很松弛。读它你觉得心很安静、很自由。我也喜欢明清小品,那时说话和现在有点像了,很随意,也不端着,且笔墨不再那么俭,体量宽松了,像穿睡衣的感觉。

对诸子经典的价值,我说不好,缺乏深入研究。我认为古代书写有其特殊性,用字非常省,别忘了人家是用竹简刻字,字库数量也有限,这使得每个句子都变成了一个富饶的信息库,潜量和潜能特别大。当一个人说话比较多的时候,信息趋于晴朗,但寓意减少,同时会出错。但当我只说一句时,此话的可阐释性、内部空间就特别大,所以你会发现,古人那几摞书简,简直成了聚宝盆,可供无限地挖下去。每个时代和个人都可据自己的需要和精神倾向,生产附加值……就像《红楼梦》出来个“红学”一样,那是立方级的信息倍数。

先人一句话,10个后人会讲出10个意思。我看今人讲圣贤,更多感受到的是时代的精神需要,是个人的需要,缺什么,就打着灯笼去找,总能找到的。其实,古代社会的复杂性,无论政治格局、社会信息、生活游戏和逻辑,都大大简化于今天,你要用他的智慧破解今天的复杂,我觉得不对称。所以在我看来,与其膜拜诸子的深刻,不如欣赏彼时的天真和精神的纯美。你不觉得孔子很天真吗?天真也是伟大啊。

我们今天丢的贵重之物里,有一件就叫天真。

先人很了不起,他用天真造了一部天书。当然,你不妨把它读成深刻,读成权威,读出暗流汹涌和指导性的东西来,你是你自己的获益者,这有点像修行。他们的书都是有气场的,如风光霁月,能激发后人很多意想不到的东西。置身其中,如同沐浴,心灵在洗澡。

至于《百家讲坛》,我觉得就是一档节目吧,不用太费心思琢磨其背后。它在既往选题和风格上搞自我繁殖,是因为尝到了甜头,而且被允许。它想突破,但可能不被允许。我常在吃午饭时把它当收音机听,但它有个毛病,就是太啰嗦,它把目标人群设计得太低,且耐性太足,时长和有效信息也往往不成比例,有点折磨人。

对电视讲坛的未来,我倒有一点期待,那就是像旅美学者林达夫妇的那些书,能变成讲稿就好了。那时,我将为它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