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州茅台珍藏保健酒:黄州东坡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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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砺锋
一、缥缈孤鸿影
元丰二年(1079)十二月二十八日,东坡走出了阴森森的御史台监狱。一百三十天的铁窗生涯终于结束了,东坡呼吸着牢门外的自由空气,觉得迎面吹来的微风分外清新,树头的喜鹊也朝着自己叫个不停。他深知这场灾祸的起因就是自己的诗文,可是刚一出狱,又不禁技痒起来,拈笔作诗,竟然如有神助。于是他自豪地宣称:“平生文字为吾累,此去声名不厌低。塞上纵归他日马,城东不斗少年鸡!”然而此时的东坡已是戴罪之身,虽然出了牢门仍不能自由活动,他必须立即前往贬所黄州。元丰三年(1080)正月初一,汴京城里张灯结彩,爆竹喧天,千家万户都沉浸在新年的喜庆气氛中,东坡却在御史台差役的押解下走出京城,踏上了前往黄州的漫长道路,只有长子苏迈跟随同行。几天后,东坡到达陈州,在那里稍作停留,与匆匆赶来的子由会了一面,商量安排了家事,随即各奔东西:子由返回南都去接两家老小同往筠州,东坡则径往黄州。天寒地冻,雪深路滑,旅途十分艰辛。幸亏有苏迈随行,这个刚满二十二岁的青年经过去年的艰难磨练,已经变得刚毅坚强,不但一路照顾父亲,而且给东坡很大的安慰。二月一日,东坡来到了山环水绕的黄州,从此这个僻处江边的小城就与东坡结下了不解之缘。
黄州是个荒凉偏僻的小城,东坡又是个戴罪之身,初来乍到,无处栖身,只好寄居在一所叫定惠院的小寺庙里,父子两人就在寺内搭伙,一日三餐跟着僧人吃斋。东坡到知州衙门去报到,见过知州陈轼之后,他这个顶着“检校水部员外郎充黄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签书公事”之衔的犯官就无所事事了。除了苏迈之外,东坡在黄州举目无亲。他的家人都随着子由到筠州去了,后来成为他的好友的潘丙等人尚未结识。此时乌台诗案这场从天而降的大祸给东坡带来的恐惧感还没有完全消失,御史们如狼似虎的狰狞嘴脸仍不时在梦中重现,谁知道心有不甘的他们会不会再节外生枝呢?至于黄州的地方官和百姓会怎样对待自己,东坡也是心存疑虑。于是他小心翼翼地避开人群,终日闭门不出,蒙头大睡,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分,才悄悄地溜出寺门到江边走走。一个春寒料峭的夜晚,东坡独自来到江边散步。树头斜挂着一钩残月,四周一片寂寥。东坡不由得顾影自怜起来,一股深深的寂寞之感缠住了他的灵魂,于是他写了一首《卜算子》: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词中的孤雁寒夜惊飞,既无伴侣,又无处栖宿,最后孤独地栖息在荒凉的沙滩上。是东坡果真看到了一只孤雁呢,还是纯出于比兴?后人已无法断定,但毫无疑问,词中那只掠过一棵棵树木而不肯落下栖息的孤鸿,正是惊惶失措、无处容身而又品行高洁的那位“幽人”的象征。幽人像孤鸿,孤鸿也像幽人。当然,那个幽人就是东坡自己。
渐渐地东坡开始走出寺门,但也只在附近的溪水边钓钓鱼,或在山谷里采集药草,除了偶然到城南的安国寺去沐浴外,他很少与人接触。一天,东坡信步走上定惠院东边那座花木葱茏的小土山,看到满山的杂树中竟然长着一株繁花似锦的海棠,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海棠,这可是蜀中的名花啊,它怎么会孤零零地出现在距离蜀地千里之遥的黄州?这株海棠夹杂在同样是繁花满树的桃、李之间,当地人根本不知道她的名贵,也就没有引起任何注意。一株幽艳绝伦的海棠竟是如此的孤独,独处深谷而无人赏识,东坡不由得触景生情,连连叹息。就像在举目无亲的异乡突然遇见一个知己,东坡的满腹情思顿时对着她尽情倾吐:
江城地瘴蕃草木,只有名花苦幽独。嫣然一笑竹篱间,桃李漫山总粗俗。也知造物有深意,故遣佳人在深谷。自然富贵出天姿,不待金盘荐华屋。朱唇得酒晕生脸,翠袖卷纱红映肉。林深雾暗晓光迟,日暖风轻春睡足。雨中有泪亦凄怆,月下无人更清淑。先生食饱无一事,散步逍遥自扪腹。不问人家与僧舍,拄杖敲门看修竹。忽逢绝艳照衰朽,叹息无言揩病目。陋邦何处得此花,无乃好事移西蜀?寸根千里不易致,衔子飞来定鸿鹄。天涯流落俱可念,为饮一樽歌此曲。明朝酒醒还独来,雪落纷纷那忍触!
是啊,这株海棠本是国色天香的蜀地名花,如今却沦落在荒山深谷之间,与粗俗的漫山桃李为伍。然而她的风姿和神态依然是那样的超群拔俗,一尘不染,荒凉芜杂的环境丝毫无损于她天然的高贵。东坡本是名闻天下的蜀中名士,又曾有过玉堂金马的荣耀经历,如今却流落到这个荒凉僻远的小山城,寄身荒寺,与市井小民为邻,又有谁识得他的满腹才学和一腔忠愤?正像无人赏识的窘境无损于海棠的绝代风姿一样,沦落不偶的遭遇也无损于东坡的绝代风标。然而鹤立鸡群毕竟会导致寂寞之感,孤芳自赏的心态其实只是寂寞的一种表现形式,海棠也好,东坡也好,他们多么需要得遇知己以一吐衷肠!娇柔的海棠虽然默默无语,但在东坡的眼中,她就像是杜甫笔下那位“幽居在空谷”的绝代佳人。“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此情此景,东坡怎能不诗思如潮呢?此诗整体性地用拟人手法来描写海棠,亦真亦幻,兴会淋漓。东坡是蜀中名士,海棠是蜀中名花,这就产生了奇妙的联想,从而自然导出“天涯流落俱可念”之句,堪称神来之笔。东坡自己也把此诗视为平生得意之作,其后曾数十次为人书写,当时刻石流传的拓本就有五六种之多。更值得注意的是,此诗所展现的深沉的寂寞之感是东坡此前的诗歌中从未出现过的,流贬黄州的经历使东坡的诗歌进入了一种全新的境界。
即使是“寂寞恨更长”的愁人心态也不能阻挡时光的流逝,转眼就到了榴花照眼的五月。五月下旬,子由护送东坡的家人来到黄州。在鄂州知州朱寿昌的帮助下,东坡一家住进了濒临长江的临皋亭。经历了悲欢离合的一家人终于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重新团聚了。与此同时,黄州的市井百姓也开始慢慢地接近东坡。他们发现这位新来的“犯官”原来是个可亲可敬的人,不但没有丝毫的官气,而且没有大名士那种高不可攀的架子,于是他们壮着胆子前来与东坡相识。从流寓武昌的蜀人王齐愈、王齐万兄弟开始,接着又有黄州的土著潘丙、潘原、潘大临、潘大观、古耕道、郭遘、何颉等人,他们先是在生活上给初来乍到的东坡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后来竟成为东坡的不拘形迹的知心朋友。到了此年八月,新任知州徐大受来到黄州,他与东坡一见如故,对东坡关照有加。世态炎凉的滋味当然是此时的东坡无法避免的,他叹息说:“我谪黄冈四五年,孤舟出没风浪里。故人不复通问讯,疾病饥寒宜死矣!”然而并非所有的故人都是如此的薄情寡义,不少旧交仍从各地寄来长书短简,以表慰问。杭州的故人王复、张弼等凑钱派人捎来杭州的土产,使东坡能在千里之外品尝到他所喜爱的荔枝干和红螺酱。有的故人不远千里专程来访,僧人道潜在黄州一住大半年,蜀中故人巢谷干脆住在东坡家里当起了家庭教师,家离黄州较近的陈季常曾前后七次专程来看望东坡。尽管如此,东坡的寂寞心情并未得到根治。和睦的家庭也好,亲密的朋友也好,都只能给东坡带来表面上的热闹一时,却未能彻底消除东坡心中深刻的孤寂感。这又是为什么呢?
元丰五年(1082),东坡在黄州的生涯进入了第三个年头,一年一度的寒食节来临了。寒食是古人非常重视的一个节日,邵雍甚至说过“人间佳节唯寒食”。但是此年的寒食在东坡眼中是怎样的一副情景呢?请看他的《寒食雨二首》:
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今年又苦雨,两月秋萧瑟。卧闻海棠花,泥污燕脂雪。暗中偷负去,夜半真有力。何殊病少年,病起头已白。
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小屋如渔舟,濛濛水云里。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那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
阴雨连绵,春寒如秋,连定惠院后山上那株娇艳的海棠花上也溅满了污泥。江水大涨,好像就要漫进门来。水气弥漫,小屋竟像在波涛中漂浮摇荡的一叶扁舟。东坡闭门不出,他把潮湿的芦苇塞进破灶,煮一点蔬菜来充饥。抬头看见几只乌鸦衔着纸钱飞过,才想起今天原来是寒食。这一切,哪里有丝毫“佳节”的影子?更要命的是,东坡的心态比天气更加阴沉、凄冷。自己远离了朝廷,也远离了家乡,进不能辅佐君主实现治国平天下的理想,退不能回乡隐居祭扫先人的坟墓。这种进退两难的处境,比穷途痛哭的阮籍更加不堪。无情的岁月不断地流逝,人到中年的自己就像久卧病榻的少年人,等到大病初愈,才发现满头青丝都变成了白发,生命已在不知不觉中悄然流逝。
同年九月的一个夜晚,东坡与友人在雪堂聚饮。半夜时分,友人陪着醉醺醺的东坡返回临皋亭。走到家门口,听到家里看门的小童鼾声大作,东坡举手敲门,也无人答应。于是东坡信步走到江边,看着浩渺无际的江面,忽然心有所感,就吟了一首《临江仙》: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东坡吟成此词后,乘着酒兴与友人高歌数遍,然后各自分手。不想第二天众口喧腾,说东坡昨夜写了这首词以后,把官帽、官服挂在江边的树上,驾着一叶扁舟,长啸而去了。消息传到州府,知州徐大受大吃一惊。东坡虽是他的好友,但毕竟是朝廷交给地方上看管的罪人,如今竟擅自逃跑了,这还了得!他立刻赶到东坡家去探看虚实,推门一看,东坡正躺在床上鼻息如雷呢。其后此词和相关的传说传到汴京,连神宗也惊疑不已。按理说东坡与几个不拘形迹的知心朋友良夜聚饮,直至醉了又醒,醒了又醉,心情尚算愉快。饮归罢来,对着风露满江的清幽景色,也不会引起什么不快。然而此词中竟充满了惆怅和失意,字面上的旷达毕竟遮掩不住内心的那份孤寂感。试想一位诗人在夜半时分独立江边,拄着手杖倾听那澎湃的涛声,他甚至盼望着摆脱眼前的一切,驾着一叶扁舟消失在那渺无边际的烟涛之中。这不是满纸不可人意又是什么?这不是因人生失意而引起的孤寂感又是什么?
东坡在黄州的孤寂感是一种深刻的人生体验,它不是由一时一地的偶然机遇引起的,所以格外深广,难以排遣。东坡初到黄州时年四十四岁,离开黄州时年已四十九岁,人到中年,自然容易伤感。以谢安之尊荣,尚且一到中年就心多烦恼,何况事事都不顺利的东坡!东坡在政治上虽有不少盟友,但是近年来大多沦于沉寂,连旧党领袖司马光都绝口不谈世事,以至于东坡笑他是“年来效瘖哑”。当东坡单枪匹马地奋然上书控诉新法扰民的种种弊病时,他难免会有孤掌难鸣的孤独感。当东坡因讥讽新政而身陷囹圄,接着又被发配到举目无亲的黄州后,他的孤寂感肯定会更加强烈。行吟泽畔的屈子长叹说:“举世皆浊,唯我独清;众人皆醉,唯我独醒!”凡是高才卓荦、德尊一代的人,都难免陷入这种孤独感的纠缠,东坡何独不然?独宿沙滩的孤雁也好,独处深谷的海棠也好,它们都是东坡内心的孤寂感的外化。东坡在黄州所写的诗词文赋虽然不乏豪放、潇洒之作,但即使是气壮山河的赤壁怀古词,也夹杂着沧桑变幻、人生如梦的低沉叹息;即使是潇洒绝俗的前、后赤壁赋,也充溢着对广漠宇宙的惆怅情思,它们分别从时间和空间的不同维度表达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深沉的寂寞之感。从总体倾向来看,这种寂寞感使东坡的诗文减少了几分潇洒,增添了几分沉郁。黄州的贬谪生涯使东坡的人生观变得更加成熟,也使东坡的文学创作变得更加深沉,黄州堪称东坡人生道路上最重要的一座里程碑。
二、东坡居士
东坡来到黄州后,他的生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东坡虽然不是出身于累代簪缨之家,但是家境尚属小康,自幼没有体验过衣食之忧。入仕以后靠俸禄为生,也很少碰到捉襟见肘的窘境。然而现在不同了,他虽然还顶着“检校水部员外郎充黄州团练副使”的官职,但对于顶着这种虚衔的贬谪者,官府只发给一份微薄的实物配给来折算成薪水,他已经没有正常的俸禄可领了。东坡向来不重理财,入仕以来的俸禄随手用尽,手头没有多少积蓄。如今带着一家老小来到举目无亲的黄州,地无一垅,屋无一间,如何维持生计,成为东坡心头的沉重负担。从来不留意钱财的东坡不得不亲自算起账来:黄州的物价很低,鱼米薪炭等生活必需品都很便宜,很适合于穷人居住。但是囊中仅有少许钱财,满打满算,也只够全家人吃用年把时间。一年以后怎么办呢?天才过人的东坡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只好先从节俭做起。他与王闰之盘算、商议了一番,决定全家每天的生活费不能超过一百五十钱。于是每月初一,东坡便取出四千五百钱来,平分成三十串,挂在屋梁上。每天早晨用叉子挑一串钱下来作为当天的费用,然后就把叉子收藏起来。东坡又准备了一个竹筒,每天用剩下来的钱就扔进竹筒里积蓄起来,留着准备招待客人。一家人精打细算,过起了粗茶淡饭的俭朴生活。
俗话说“坐吃山空”,无论如何节俭,东坡有限的积蓄也支撑不了多久。一年以后,东坡便囊中羞涩了。东坡原是一个“我生无田食破砚”的人,读书应举、做官食禄是他唯一的谋生手段。如今身为朝廷罪人,食禄的道路已经断绝,除了像陶渊明一样躬耕农亩外,别无他策。可是躬耕首先得有田地啊,他能到哪里去找一块地呢?天无绝人之路,正在此时,故人马正卿到黄州来看望东坡。马正卿一看到东坡家徒四壁的窘境,便自告奋勇地代东坡去向黄州州府申请拨一块荒地让东坡开垦。知州徐大受本来就同情东坡的处境,如今有人出头前来申请,就批了一块废弃的营地给他。那块营地位于黄州城东门外的小山坡上,面积约有五十亩,因废弃已久,荆棘丛生,瓦砾遍地,实在不适合耕种。然而饥不择食,饥饿的威胁已迫在眉睫的东坡便动手来开垦这块不毛之地,希望它能让全家人足以糊口。
元丰四年(1081)春天,东坡带领全家老少开始垦荒,热心肠的马正卿也加入其中。他们先捡去混杂在草丛和泥土中的大小瓦砾,然后芟除荆棘和野草,一连忙碌了几个月。东坡与家人从前没有干过农活,初尝躬耕的滋味竟然就是开荒,天气又干燥、炎热,大家都累得筋疲力尽。幸亏几个家僮稍为强壮一些,当地的土著潘丙、郭遘和古耕道也闻讯赶来帮忙,总算把荒地平整得像块农田的样子。一天,家僮放火焚烧枯草,忽然发现了一口掩埋在草丛里的暗井。东坡听了大为兴奋,有了水源,种庄稼就不愁灌溉了,至少在地里劳作的家人们就有水可喝了!他兴冲冲地跑去察看暗井,发现井水的源头是顺着山岭流淌下来的,原来山岭背面有一口十亩见方的水塘。连月干旱,水塘一直处于半干涸状态,昨夜一场大雨,塘水涨溢,就顺着山坡流淌到暗井来了。荒地开垦出来了,种上什么庄稼呢?东坡绕着荒地走了几圈,从未躬行过稼穑之事的他认真地思考着,马正卿、潘丙等人也跟在后面七嘴八舌地出主意。这块地虽然不大,地势却相当复杂,高低起伏,或干燥或潮湿。那片低湿的洼地显然适宜种水稻,东边的高地很干燥,可以栽上枣树和栗树。东坡向来爱竹,甚至认为“无竹令人俗”,他很想再种上一些竹子来美化环境,但又担心竹鞭在地下到处乱窜,纵横滋蔓,那就会妨碍庄稼。眼下的燃眉之急毕竟是收获粮食给全家人填饱肚子,种植竹子的念头只好作罢。当然,既然这片山坡将成为自己的衣食之源,那就干脆把家也安在这里,所以得事先留出一小块空地来盖房屋。商议已定,时令已是深秋,水稻是来不及种植了,只好先种一茬麦子再说。于是东坡在地里播下麦种,不到一个月,青青的麦苗就破土而出,很快就覆盖了难看的黄土。毕竟是抛荒多年的荒地,它的地力竟养得这么好!东坡正在兴奋,一位旁观的老农却告诉他,你要想多打麦子的话,就切勿让麦苗长得太过茂盛,最好放些牛羊到麦地里来践踏一番,才有望丰收。东坡听到这番闻所未闻的道理,连声向老农道谢,表示丰收后一定不会忘记他的一番好意。
东坡开垦的荒地一向人迹罕至,连个地名也没有。现在东坡把这块荒地开垦出来了,就想为它起个地名。他想既然它位于黄州城东的山坡上,就不妨叫做“东坡”。他又想到唐人白居易谪居忠州时,非常喜爱忠州城外的“东坡”,还曾作诗咏之:“朝上东坡步,夕上东坡步。东坡何所爱,爱此新成树。”自己一向仰慕白居易那种乐天知命、随遇而安的人生态度,既然如今也在黄州的东坡上开荒安家,何不就此自号“东坡”呢?于是东坡为自己起了一个很快就会名扬天下的别号——“东坡居士”,并写了《东坡八首》以记录他开荒的经历。其中的一、四两首如下:
废垒无人顾,颓垣满蓬蒿。谁能捐筋力,岁晚不偿劳。独有孤旅人,天穷无所逃。端来拾瓦砾,岁旱土不膏。崎岖草棘中,欲刮一寸毛。喟然释耒叹,我何时高?
种稻清明前,乐事我能数。毛空暗春泽,针水闻好语。分秧及初夏,渐喜风叶举。月明看露上,一一珠垂缕。秋来霜穗重,颠倒相撑拄。但闻畦陇间,蚱蜢如风雨。新舂便入甑,玉粒照筐筥。我久食官仓,红腐等泥土。行当知此味,口腹吾已许。前一首实写开荒的辛劳,后一首虚写来年种稻的过程,无论是实是虚,都生动地展现了东坡开荒种地的情景及心态。后一首中有两条自注:“蜀人以细雨为‘雨毛’。稻初生时,农夫相语:‘稻针出矣!’”“蜀中稻熟时,蚱蜢群飞田间,如小蝗状而不害稻。”东坡的家乡眉山地处成都盆地,盛产水稻,东坡自幼就对田间地头的情景和农夫野老的言谈都很熟悉,此时他盘算着要在地里种稻,幼时关于水稻的所见所闻便浮现心头。东坡不像王维、孟浩然那样把田园生活写得悠闲自在、充满诗意,他最关心的是何时才能堆满他的粮囤,何时才能让箩筐里装上玉屑般的白米。东坡把田间劳作的辛苦、庄稼丰收的喜悦刻画得栩栩如生,这才是真实的田园生活。试看后一首对水稻在抽秧、拔节、分蘖、结穗各个阶段的情态的描写,若非老于农亩者,焉能如此细腻入微!虽然东坡要等到十一年以后才开始写“和陶诗”,但《东坡八首》其实是比“和陶诗”更像陶诗的作品,堪称古代田园诗中的杰作。《东坡八首》不是一个士大夫在酒足饭饱之余站在田埂上旁观农民劳作,然后加以赞叹或怜悯的诗作,而是他亲自挽起双袖、手持耒耜从事稼穑时的真实感受。它们既不像王维描摹乡村风光的《渭川田家》,也不像白居易揭露农民疾苦的《观刈麦》,它们在精神和形式上都酷肖陶渊明自述其陇亩生涯的那些作品,这是贬谪生涯给东坡的诗歌创作带来的一股清风。
当然,正像东坡的老师欧阳修所说的,“诗穷而后工”,东坡诗歌的进步是付出了沉重代价的,那就是亲身感受生活的艰辛。东坡种植的第一季麦子获得了丰收,次年种的水稻却因先旱后涝而欠收,所获仅够全家糊口而已。所以东坡仍需勒紧腰带,节制口腹之欲,他写了一张座右铭以自警:“东坡居士自今日以往,早晚饮食,不过一爵一肉。有尊客盛馔则三之,可损不可增。有召我者,预以此告之。主人不从而过是,乃止。一曰安分以养福,二曰宽胃以养气,三曰省费以养财。”为了养成节俭的习惯,素喜美食的东坡不但限制自己在家里的饮食,而且告诫友人请他用餐时也不可铺张,否则的话,就拒绝前去做客!他为自己的行为寻找了三条理由,前两条当然也不是毫无道理,但最关键的显然还是第三条,因为他囊中羞涩,必须厉行节俭。幸好东坡在黄州结交的朋友中并无王诜那样的豪富之人,他们能拿出来招待东坡的无非是家常便饭而已。有一天东坡在监仓刘唐年家里吃到一种油煎的米粉饼,又香又酥,东坡啧啧称赞,就问刘唐年:“为甚酥?”意思是“这是什么酥”。没想到这是刘家自制的粗点心,刘唐年自己也说不出它叫什么名字。东坡又问:“为甚酥?”在座的客人大笑,说那就叫它“为甚酥”吧。又有一天,东坡到潘大临家里品尝潘家自酿的酒,酒味很酸,东坡笑着说:“不要是做醋时错着了水吧!”于是提议把潘家的酒命名为“错着水”。其后东坡还曾写诗向刘唐年乞讨煎饼,说:“已倾潘子‘错着水’,更觅君家‘为甚酥’!”
友人招待东坡尚且如此简朴,东坡在家里的自奉当然只有粗茶淡饭了。幸而东坡一向对烹调颇为留意,他一到黄州,稍微观察其地形后,就心知此地的物产一定很丰富,绕着州城蜿蜒流过的长江肯定盛产鲜鱼,漫山遍野的竹林里似乎飘出笋香。稍后东坡又得知这一带盛产柑橘,芋头能长到一尺长,猪羊肉都很便宜,鱼虾简直不需要讨价还价。于是东坡就用那些便宜的原料做起美食来,他发明了一种用鲜鱼和白菜心做的鱼羹,还发明了后来名闻天下的“东坡肉”,他亲自撰写了《猪肉颂》把他的发明公之于众:“净洗锅,少著水,柴头罨时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时他自美。黄州好猪肉,价贱如泥土。贵人不肯吃,贫人不解煮。早晨起来打两碗,饱得自家君莫管!”即使鱼肉全无,东坡也能用蔬菜做出一道“有自然之甘”的“东坡羹”来,其具体的制作方法保存在东坡写的《东坡羹颂》里,虽然东坡把此羹吹嘘得神乎其神,但仔细考察他所用的原料,不过是白菜、萝卜、蔓菁、荠菜或菜瓜、茄子,其方法也不过是用生油涂抹锅边及碗底,再把揉洗掉汁水的蔬菜放进沸汤熬煮,上面则用瓷碗倒扣盖住,再把饭甑架在上方一起蒸熟,想来也不过是聊胜于无的普通菜羹罢了。难怪“东坡肉”传遍宇内,“东坡羹”却无人问津。其实“东坡肉”也好,“东坡羹”也好,都是东坡在黄州穷极无聊之际的苟且之计,否则的话,为何他在杭、湖那样的鱼米之乡做官时反倒什么菜肴也没有发明!
东坡在黄州的生活还有一重困难,就是住房紧张。他刚到黄州时与苏迈两人寄居在定惠院里,总算有个栖身之所。一旦全家到达黄州,东坡立即陷入了“居大不易”的窘境。此时东坡的乳母任采莲已经七十多岁,三个儿子中,苏迈已经娶妻,苏迨、苏过却只有十来岁,再加上家僮侍女,一家老少二十多口,总不能都寄居在寺庙里吧?幸亏老友朱寿昌正在与黄州地相邻的鄂州任知州,他出面与黄州的地方官斡旋,让东坡一家临时借住在临皋亭里。临皋亭本是专供三司衙门的长官巡视时居住的官邸,如今东坡以罪人之身得以借住,已是分外之福了。可是临皋亭虽然门对大江,环境幽美,但是房屋并不大,东坡一家住在里面拥挤不堪。元丰三年(1080)夏天,陈季常想来看望东坡,东坡获讯后既为故人来访感到高兴,又为如何招待客人大伤脑筋。因为他只能让客人住在那间酷热难当的西晒房里,否则就只好借宿在停泊在门口的一条船上了。所以还在开荒尚未结束的时候,东坡便决计在那里盖几间房子。第二年正月,东坡便趁着农闲动手盖房。新居的地址与东坡开垦的那块“东坡”相邻,原是废弃已久的养鹿场,地势高敞,视野宽旷,东坡对此非常满意。他到处张罗建筑材料,连用来葺房顶的茅草都是亲率家人到野外去割来的。马正卿和黄州的一帮土著朋友也纷纷前来帮忙,大家呼着号子一齐举杵,工地上热闹非凡。众人拾柴火焰高,忙乱了一个多月,五间住房终于在春雪纷飞之时落成了。东坡非常高兴,把正中的堂屋命名为“雪堂”,在四周的墙壁画上雪景,并亲自书写了“东坡雪堂”的匾额挂在门上。雪堂毗邻东坡家的耕地,看守庄稼非常方便。更令东坡满意的是,雪堂地势高敞,坐在堂内纵目眺望,北山横斜、溪流潺潺的美景尽收眼底。东坡怡然自得地环视四周,觉得这与陶渊明诗中盛赞的“斜川”不分上下,他更加认定自己就是陶渊明的后身了!于是他把陶渊明的《归去来辞》进行了一番改写,翻新成《哨遍》一词,让家僮在田间歌唱。东坡自己也一边犁田,一边敲着牛角高唱道:“归去来,谁不遣君归?觉从前皆非今是!”
到了元丰五年(1082)十月,东坡的同年好友蔡承禧接任淮南转运副使,而黄州正在他的管辖范围之内。蔡承禧巡视黄州,特地到临皋亭看望东坡,他看到故人居处狭隘,便捐资帮东坡添盖新屋。次年五月,三间新屋在临皋亭附近的高坡上建成,东坡给它们取名“南堂”。从此,东坡一家的居住条件才得以改善。当然,东坡好客,又为天下的士人所归心,常常有人不远千里前来寻访,有些客人在他家一住数月乃至期年,所以他的住处仍然不够宽敞。不过他总算有了自己的书斋,也能邀请朋友们在雪堂里聚饮谈笑了。
东坡刚到黄州时,心情一度非常苦闷,他甚至写信给友人说:“黄州真在井底!”但渐渐地他开始随遇而安了,他结交了越来越多的平民朋友,他拥有了足以为全家遮蔽风雨的住所,他逐渐适应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陇亩生涯。他一步步地从乌台诗案的阴影中走了出来,发现原来在官场之外还有更广阔的天地。光阴一年又一年悄然流逝,重返政坛的希望越来越渺茫,东坡必须规划在黄州的久留之计了。于是他开始求田问舍,想购买一块肥沃一点的土地,好为全家人提供丰足的衣食之源。元丰五年(1082)三月七日,东坡在几个朋友的陪同下到沙湖去相田。沙湖距离黄州城三十里,那儿土地肥沃,尤其适合种稻,据说下一斗稻种就能收获十斛谷子,东坡听了便欣然前往。春季的天气,阴晴不定,东坡出门时让家僮带了雨具,但上路后风和日丽,毫无雨意,家僮就先行一步,东坡与友人落在后面。不料忽然天色转阴,风雨骤至。大家都被淋得狼狈不堪,只有东坡从容不迫地一边吟啸,一边徐步前行。但见他手持竹杖,脚登芒鞋,步履轻快,毫无惧色。到了下午众人踏上归途时,雨散云收,斜阳复出。他们回望来时风雨萧瑟的地方,那儿早已安谧如常了。东坡的沙湖之行没有买成田,但是催生了一首《定风波》: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如果说风雨是坎坷人生的象征,晴朗是通达人生的象征,那么“也无风雨也无晴”就意味着平平淡淡的人生,也意味着平和、淡泊、安详、从容的君子人格。经历过玉堂金马的荣耀和锒铛入狱的耻辱,又在黄州的躬耕生涯中备尝生活艰辛的东坡居士已经炼就一副宠辱不惊、履险如夷的人生态度,不期而至的雨丝风片又能奈他何?
三、黄州风月
黄州是个山环水绕的小城,自然风光雄奇而又秀丽。从东坡所住的临皋亭出门前行八十余步,便是滔滔东流的大江,江面宽阔,水天相接,白天波光帆影,夜晚风露浩然。哪怕东坡闭门坐在南堂里,只要把西窗推开,便能看到浩渺的江水。即使是从雪堂通往临皋亭的那条普普通通的黄泥小径,在东坡眼里也是趣味盎然。东坡白天常在雪堂读书或会客,入夜才回到临皋亭与家人相聚。一个雨后初霁的傍晚,东坡独自行走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雨水把山坡冲洗得一尘不染,雨后的月亮也分外明亮。路上已经没有行人,万籁俱寂,只有东坡手里的竹杖敲击路上的瓦砾发出铿然的声响,那是多么悦耳啊!
当然,黄州的名胜首推赤壁,相传那儿就是三国时周瑜大破曹军的古战场。赤壁又名赤鼻矶,整座山崖都呈绛红色,千尺峭壁直插江中,汹涌的江水从下面奔腾而过,激起无数浪花。此外,江对岸武昌的寒溪、西山也是风景绝佳之处,那儿连山绝壑,溪水淙淙,长林古木遮天蔽日,清幽绝伦。正像湖南永州的奇特山水自古不为外人所知,等到柳宗元亲临其境才誉为奇观一样,黄州一带的名胜已在春风秋雨和晨曦夕霞中沉睡了数千年,它们期盼着一位天才文学家的光临和品鉴。它们终于等到了一位数百年才得一见的天才,那就是东坡。东坡自幼热爱自然,子由后来回忆说:“昔余少年,从子瞻游,有山可登,有水可浮,子瞻未始不蹇裳先之。有不得至,为之怅然移日。至其翩然独往,逍遥泉石之上,撷林卉,拾涧实,酌水而饮之,见者以为仙也。”东坡入仕以后流宦各地,每到一处,都会在公务之暇尽情地游览当地的名胜。如今东坡到黄州来了,他的身份已不是地方长官,也不再有公务缠身,他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深入自然。更重要的是,此时的东坡已被逐出了朝廷,远离魏阙本来就意味着接近江湖,何况东坡对充满钻营和倾轧的官场产生了整体性的厌恶,他必定会以十倍的热情投入大自然的怀抱,从而用更加细腻的眼光去观察山峦江河和草木虫鱼的奥秘,用更加体贴的胸怀去体悟隐藏在风雨云霞中的生命律动。从这个意义上说,经历了乌台诗案的东坡与自古无人赏识的黄州山水相得益彰,于是一系列题咏山水的杰作诞生了。
博学多才的东坡当然知道黄州的赤壁并非“赤壁大战”的真正战场,他在写给范子丰的信中说:“黄州少西,山麓斗入江中,石色如丹。传云曹公败所,所谓‘赤壁’者。或曰非也。”虽作疑信之词,但其实是疑多于信。然而当东坡亲临赤壁,亲自伫立在高耸的石矶上望着滚滚东流的长江时,觉得如此险要的地形真是天然的好战场,当年万舰齐发、烈焰映空的战争场景便如在目前。古代的英雄人物已随着那滔滔不绝的江水永远流逝了,但他们曾经在历史舞台上纵横驰骋,多么威武雄壮,多么风流潇洒!命途坎坷的自己则年近半百尚一事无成,往昔的雄心壮志都已付诸东流,若与少年英发的周郎相比,更使人感叹无端。于是东坡举杯酹月,写了一首慷慨激烈的怀古词: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这首《念奴娇》里其实蕴含着郁积在东坡心头的失意之感——人生如梦的思绪、年华易逝的慨叹,情绪相当低沉。但是这些情愫映衬在江山如画的壮阔背景下,又渗透进了面对历史长河的苍茫感受,顿时变得深沉、厚重,不易捉摸。而对火烧赤壁的壮烈场面与英雄美人的风流韵事的深情缅怀,又给全词增添了雄豪、潇洒的气概,相形之下,东坡本人的低沉情愫便不像是全词的主旨。也就是说,此词中怀古主题是占主导地位的,词人的身世之感则是第二位的。东坡将它题作“赤壁怀古”,可谓名副其实。正因如此,虽然后人对此词的情感内蕴见仁见智,但大家公认它是东坡豪放词的代表作。从此以后,黄州的赤壁便成为人们凭吊三国英雄的最佳场所,而真正的赤壁战场——嘉鱼县东北江滨与乌林隔江相对的那个赤壁,反倒无人问津了。黄州赤壁何幸,它在沉睡千载之后终于得到了东坡的青睐!
使赤壁与东坡结下不解之缘,也使赤壁名扬天下的更好作品是两篇《赤壁赋》。元丰五年(1082)的秋季与冬季,东坡连续两次携带友人到赤壁游览,良辰、美景俱备,嘉宾、贤主相得,于是东坡兴会淋漓,写下了传诵千古的前、后《赤壁赋》。闻一多评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说:“在这种诗面前,一切的赞叹是饶舌,几乎是亵渎。”东坡的前、后《赤壁赋》也是如此,与其饶舌或亵渎,不如让读者直面原文。林语堂在《苏东坡传》中只把两篇赋的大意译成英文,此外几乎不置一词,真是绝顶聪明的做法。我不够聪明,仍想稍微饶几句舌,但仅作串讲而不予赞叹,希望不至于亵渎了东坡。《赤壁赋》全文如下: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于是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泝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客有吹洞箫者,倚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苏子愀然,正襟危坐,而问客曰:“何为其然也?”客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尊以相属。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唯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客喜而笑,洗盏更酌。肴核既尽,杯盘狼藉。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后人绘《赤壁图》,往往在东坡的舟中画上黄庭坚与佛印。《柳亭诗话》卷二一清人宋长白云:“今画家作赤壁图,不画道士,而画一僧,指为佛印,且又指一人为黄山谷,不知何所据耶?”其实这两人都没有到黄州与东坡同游的经历。东坡赋中那位吹箫之客是杨世昌,他原是绵州(今四川绵阳)武都山的道士,与东坡谊属同乡。杨世昌是个出家人,就像闲云野鹤一般的悠闲自在,这年夏季他云游庐山,顺路到黄州看望东坡。杨世昌多才多艺,既通星相历法,又善画山水,更擅长弹琴、吹箫,东坡与他一见如故。七月十六日,东坡邀了几位朋友泛舟于赤壁之下,杨世昌也带上洞箫一同前往。面对着伟丽的江山与知心的朋友,东坡心情愉快,不由得吟起《陈风?月出》:“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仿佛受到东坡的召唤,一轮明月从东山顶上冉冉升起。月光下的景物披上了一层薄纱,江面变得更加辽阔、苍茫,一叶孤舟便出没在万顷烟波之中。东坡与客人都飘飘然的有神仙之概,杨世昌随即吹箫助兴。不料箫声呜咽,东坡愀然变色,诘问杨世昌为何箫声如此悲凉,于是引出了主客二人的一番对话。主客对话本是从汉赋以来一脉相承的传统写法,但东坡笔下却能推陈出新。与《念奴娇?赤壁怀古》一样,《赤壁赋》中也充满了复杂的情怀,主客两人的一番对话其实都是东坡的内心独白。不同的是,东坡缅怀的古人从周瑜变成了曹操。在赤壁之战发生的前夕,曹操亲率十万雄师沿江东下,这位“昼携壮士破坚阵,夜接词人赋华屋”的一世之雄对着滔滔大江横槊赋诗,是何等的威武雄壮、风流潇洒!但如今安在哉?名垂青史的英雄尚且如此,更不用说我辈混迹于渔樵的普通人了。相对于千年流淌不尽的长江和亘古如斯的明月,人身是多么的渺小,人生又是多么的短促!然而此时的东坡已暂时搁置了儒家建功立业的淑世情怀,他转而用庄子的相对论的眼光来看待宇宙万物。江水东去,昼夜不息,然而万里长江依然在原地奔流。月圆月缺,变幻不定,然而无论光阴如何流逝,那轮明月何尝有半点减损?世间万物均同此理:从变化的角度来看,连天地都是瞬息万变的不定之物;从不变的角度来看,我们与外物都是永恒的存在,又何必羡慕长江和明月呢?
《后赤壁赋》全文如下:
是岁十月之望,步自雪堂,将归于临皋。二客从予,过黄泥之坂。霜露既降,木叶尽脱。人影在地,仰见明月。顾而乐之,行歌相答。已而叹曰:“有客无酒,有酒无肴,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客曰:“今者薄暮,举网得鱼,巨口细鳞,状似松江之鲈,顾安所得酒乎?”归而谋诸妇。妇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时之须。”于是携酒与鱼,复游于赤壁之下。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予乃摄衣而上,履巉岩,披蒙茸,踞虎豹,登虬龙,攀栖鹘之危巢,俯冯夷之幽宫。盖二客不能从焉。划然长啸,草木震动,山鸣谷应,风起水涌。予亦悄然而悲,肃然而恐,凛乎其不可留也。反而登舟,放乎中流,听其所止而休焉。时夜将半,四顾寂寥,适有孤鹤,横江东来,翅如车轮,玄裳缟衣,戛然长鸣,掠予舟而西也。须臾客去,予亦就睡,梦一道士,羽衣翩跹,过临皋之下,揖予而言曰:“赤壁之游乐乎?”问其姓名,俯而不答。呜呼噫嘻,我知之矣!畴昔之夜,飞鸣而过我者,非子也耶?道士顾笑,予亦惊悟。开户视之,不见其处。
东坡作文,变化多姿,即使是同样的题材,也定会有不同的主题和表现形式,两篇《赤壁赋》堪称典范。东坡后一次携友游览赤壁在数月之后,时已入冬,景物萧瑟,唯一不变的是天上的明月,于是便从明月写起。是夜东坡已准备回家了,因为“霜露既降,木叶尽脱”的萧条冬夜并不是出游的好时机。然而行走在黄泥坂上的东坡看到自己的人影,抬头一望,正见明月当天,觉得不该辜负了如此的良夜。正巧同行的客人在黄昏时分刚捕得一尾鳜鱼,朱翌《猗觉寮杂记》卷三云:“《后赤壁赋》:‘举网得鱼,巨口细鳞,状似松江之鲈。’多不知为何等鱼。考之乃鳜也。《广韵》注:‘鳜,巨口细鳞。’《山海经》云:‘鳜,巨口细鳞,有斑彩。’以是知东坡一言一句,无所苟也。”朱氏推测合理,故从之。夫人王闰之又很凑趣地取出一斗收藏已久的好酒,于是东坡就兴冲冲地带着酒肴,重游赤壁。冬季江水大落,原来没在水中的岩石顿现峥嵘,耸立岸边的赤壁变得更加峭拔。距离上次游览才过了三个月,江山风景居然面目全非了!于是东坡舍舟登岸,挽起衣襟,攀上赤壁危崖,俯视幽深的江水。他在山顶上独立长啸,四周的山谷回声震荡,划破了夜空的寂静。他忽然觉得寂寞与恐惧,便下山回到船上,解开缆绳,让船随意漂流。半夜时分,一只孤零零的仙鹤从江东飞来,它戛然长鸣,掠过船头向西飞去。不久客人辞去,东坡也就入睡,他梦见一位身穿羽衣的道士,问他此游兴致如何。与前赋不同,《后赤壁赋》中仅有写景叙事而没有一字一句的议论。然而这仅仅是一篇普通的游记吗?当然不是,全文的叙事由真入幻,开头像一段洋溢着生活气息的纪实小品,结尾却是充满了梦幻色彩的浪漫遐想,分明是富有象征意义的比兴手法。然而此赋究竟蕴藏着什么意义呢?它是否包含着深刻的人生哲理呢?在萧瑟的冬夜乘舟游于绝壁之下,还独自一人攀上险峻陡峭的山崖,东坡究竟在寻求什么?那种“悄然而悲、肃然而恐”的心情真是山鸣谷应的夜景所引起的,还是折射着他对现实社会的某种感受?让小舟在江中放任自流,与《庄子》中所描摹的无心触物的“虚舟”有无关系?玄裳缟衣的仙鹤与羽衣蹁跹的道士究竟是一是二,这个超凡脱俗的意象是否象征着可望而不可即的自由境界?我们不知道,但我们感受得到,东坡在写景叙事之外别有寄托,这是一位智者面对着江山风月所悟出的人生的真谛。它不可言说,但其意无穷。
四、“东坡五载黄州住”
古语说得好:“艰难困苦,玉汝于成。”五年的黄州生涯不仅为东坡的诗文注入了新的活力,而且使他的人生态度更加坚毅、沉稳。从这个意义上说,不仅“东坡居士”这个别号产生于黄州,连东坡这个人物也是诞生在黄州。
黄州并非真正的世外桃源,东坡也不是真正的世外高士。经历了乌台诗案的东坡毕竟不是从前那个心高气傲、睥睨公卿的英迈朝士了,一百三十个日日夜夜的铁窗生涯在他心灵上留下了沉重的阴影。几年前沈括将东坡“词皆讪怼”的诗稿上呈神宗,东坡听说后还与刘恕开玩笑说:“这下不用发愁没人进呈皇上了!”如今的东坡不再有那样的豪情逸致了,他来到黄州后不敢多写诗文,故人沈辽求东坡为其诗集作序,又求为其所居的“云巢”作记,蜀中的中江(今四川中江)县令程建用来信求作亭记,东坡一概谢绝。好友滕元发来信请他写一篇《萧相楼记》,东坡回信推辞说:“记文固愿挂名,岂复以鄙拙为解。但得罪以来,未尝敢作文字。”后来成都胜相院的僧人来求他作《经藏记》,东坡屡辞不得,勉强写了,还写信给滕元发说明理由:“《经藏记》皆迦语,想酝酿无由,故敢出之。”蔡承禧损资助建的南堂落成后,东坡作《南堂五首》以志喜并寄给蔡承禧,还向他“乞不示人”。友人傅尧俞遣人来求近作,东坡亲书《赤壁赋》寄之,但叮嘱他“深藏不出”。即使是给弟子写信,东坡也担心会惹来什么意外,他曾给李之仪写了一封长信,结尾再三叮咛:“自得罪后,不敢作文字。此书虽非文,然信笔书意,不觉累幅,亦不须示人。必喻此意!”东坡的恐惧心理并不是杯弓蛇影,而是有真实原因的。李定等人眼睁睁地看着东坡逃脱了死罪,哪肯善罢甘休?元丰三年(1080)十二月,朝廷使淮南转运使追查东坡在徐州任上没有及时觉察李铎、郭进等人谋反一事,已到黄州一年的东坡上奏申辩,说明了当时曾派程棐缉盗的事实,但直到次年七月才降旨免罪。其实东坡在李铎起事前早就专门上书陈述当地的治安态势,并献治盗之法,可谓未雨绸缪,但李定等人蓄意谋害东坡,吹毛求疵,捕风捉影,无所不用其极。在这种形势下,东坡岂敢掉以轻心。东坡自比“惊起却回头”的孤鸿,绝不是无病呻吟。后人往往过分夸大了东坡性格中旷达乐观的一面,甚至误认为他在黄州时也总是心情愉快。其实东坡曾在给赵晦之的信里明言:“处患难不戚戚,只是愚人无心肝尔,与鹿豕木石何异!”
然而东坡素来把范仲淹的名言“先天下之忧而忧”当作座右铭,他身在黄州的山巅水涯,其心却无时不在关心着朝政和国事。元丰四年(1081),西夏发生内讧,宋王朝乘机伐夏,经王珪、蔡确等人议定,分兵五路大举进攻西夏。没想到小胜之后,灵州(今宁夏青铜峡)、永乐(今陕西米脂西北)两次大败接踵而至,数十万人全军覆没。东坡对这场战事非常关心,曾写信问滕元发说:“西事得其详乎?虽废弃,未忘国家虑也。”等到败讯传来,东坡悲愤交加,他不敢有所议论,便借着书写友人张舜民诗作的机会哀悼阵亡将士:“白骨似沙沙似骨,将军休上望乡台!”东坡已经没有资格向朝廷贡献意见,便用间接的方式予以表达,他曾多次为人代拟奏章,还曾写信给章惇说徐州地处南北襟要,自古就是用武之地,但是“兵卫微弱”,提醒官居参知政事的老友多予注意。泸州附近的少数民族乞弟叛乱,东坡写信给淮南转运副使李琮,详细论述讨平乞弟的方略,指出必须恩威并用,方能事半功倍,并让李琮转告朝廷。
当然,此时东坡更多的注意力转向了民间疾苦。东坡一向关注民生,他在各地做官时常常深入穷乡僻壤访贫问苦。但是身为通判或知州的东坡即使轻车简从、态度和蔼,也难以深入到百姓中间。他在徐州时曾到农村劝农,那些村姑们虽然没有躲进闺房,但她们匆匆地抹上红妆,穿着节日才穿的茜罗裙,簇拥在篱笆门口“看使君”,她们是不会对这位贵客说出心里话的。如今的东坡不同了,他已经混迹于渔樵农夫之间,正像他写给李之仪的信中所说:“得罪以来,深自闭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间,与渔樵杂处,往往为醉人所推骂,辄自喜渐不为人识。”既然喝醉的平头百姓胆敢“推骂”东坡,既然邻居的老农敢于指点东坡如何种麦,他们与他交谈时就不会有任何顾忌。于是东坡真正的深入民间,他终于能近距离地仔细观察百姓的衣食住行和悲欢休戚了。
黄州有很多渔民,他们以江河为田,以鱼虾为粮,全家人都住在搭建在木排上的竹棚里,活像是一群食鱼为生的水獭,当地人称呼他们为“渔蛮子”。有一天东坡遇到一个“渔蛮子”,便饶有兴趣地与他交谈一番,结果发现他们的生活非常艰辛。由于长年生活在狭小低矮的竹棚里,渔蛮子的个子都很矮小,而且一个个弯腰驼背的。他们正是没有田地可以耕种,才不避寒暑生活在风雨飘摇的水面上。他们最怕朝廷一旦下令对渔舟征收赋税,所以再三叮嘱东坡不要告诉朝中那些善于聚敛的大臣!
黄州还有“溺婴”的陋俗。元丰五年(1082)正月,寓居武昌的蜀人王天麟来访,偶然说起岳州、鄂州一带的百姓一般只养育二男一女,如再有生养,就在婴儿刚落地时浸在冷水里淹死,女婴惨遭溺死的尤其多。有些父母溺婴时心有不忍,便转过身去,闭着双眼用手按住浸在水里的婴儿,婴儿咿咿哑哑挣扎好一阵才断气。东坡听说后,难过得几天吃不下饭,他做梦都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人间惨剧!于是他立即写信给鄂州知州朱寿昌,希望他运用官府的力量严厉禁止这个陋俗。后来东坡又发现原来黄州也有“溺婴”之习,便与热心肠的古耕道商议,由古耕道出头组织了民间慈善团体“育儿会”,向本地富户募捐,每户每年出钱十千,多捐不限。东坡虽然囊中羞涩,也带头认捐十千。募来的钱款用以购买粮食、布匹、棉絮等育婴用品,然后寻访那些无力抚养婴儿的穷苦人家,给予救济,以阻止溺婴。东坡认为,只要婴儿落地几天内不被溺杀,则父母的恩爱已经产生,以后即使鼓励他们杀婴,也断断不肯下手了。果然,经过育儿会的努力,黄州的溺婴之风终于得以铲除。
东坡在黄州时经济拮据,处境艰难,若是常人,不知要如何的痛不欲生、怨天尤人,然而东坡却以随遇而安的心态对待逆境,以坚毅刚强的意志克服困难,他不但啸傲于赤壁风月,而且继续关心国计民生。人们都把东坡在黄州的行为归因于旷达的人生观,此说固然有理,但更重要的原因却是东坡的道德修养和淑世情怀。刚毅近仁,仁者必刚,高尚的道德修养和深挚的淑世情怀使东坡具有一副铁石心肠。他在黄州写给滕元发的信中自称:“平生为道,专以待外物之变。非意之来,正须理遣耳!”可见乌台诗案虽然来得非常突然,但东坡的内心却早储备了足以应对各种灾祸的精神力量。东坡刚到黄州时,好友李常来信安慰其不幸遭遇,东坡在回信中自表心迹说:
示及新诗,皆有远别惘然之意,虽兄之爱我厚,然仆本以铁石心肠待公,何乃尔耶?吾侪虽老且穷,而道理贯心肝,忠义填骨髓,直须谈笑于死生之际。若见仆困穷,便相于邑,则与不学道者大不相远矣。兄造道深,中必不尔,出于相好之笃而已。然朋友之意,专务规谏,辄以狂言广兄之意尔。虽怀坎壞于时,遇事有可尊主泽民者,便忘躯为之,祸福得丧,付与造物!
正因东坡具有如此心胸,他才能在艰难困苦的窘境中保持乐观旷达的潇洒风神,旷达仅为其表,坚毅才是其里。所以东坡在开荒种地的余暇并不一味的放浪山水、啸傲风月,他也抓紧时机读书、著书,那间四壁画满雪景的雪堂成为东坡这位“素心人”潜心学术的书斋。东坡对人说他在黄州“专读佛书”,其实他也认真地研读经史。有一次黄州的州学教授朱载上前来访问,家僮进去通报了,却不见东坡出来。朱载上在外等候了好久,东坡才匆匆走出,并道歉说刚才正在做当天的功课,故此耽搁了一会。朱载上没想到名满天下的东坡竟然还要做功课,便好奇地探问其内容。东坡说是手抄《汉书》。朱载上说像东坡这样的天才,读书过目不忘,哪里还用抄书?东坡笑着摇头,说他已是第三遍抄《汉书》了。他介绍其抄书的方法是,第一遍每一段落取三字为题,第二次取两字为题,如今则取一字为题。东坡还让朱载上任意从书架上取下一册《汉书》,随意翻开一页,举出该段中的一个字,东坡便接着此字倒背如流。朱载上钦佩不已,他后来教训其子朱新仲说:“东坡尚且如此刻苦,你这种中等天资的人岂能不下苦功!”东坡向来留意经学,他对王安石的三经新义非常不满,如今摆脱了公务的烦扰,便动手撰写《论语说》、《易传》等著作。元丰五年(1082),东坡写完了《论语说》五卷,装订成册后寄给文彦博,托他保管书稿。《易传》本是苏洵未及完成的遗稿,东坡认为《易经》本是一部忧患之书,如今身在忧患之中,正好可以动手续写《易传》,但是全书要到十八年后南迁儋州时方才定稿。
由于东坡在黄州时不敢多作诗文,便把兴趣转移到填词和书画上来。东坡以前也喜爱书画,只是时间有限,不能多作。如今谪居多暇,前来求字求画的人又多,东坡几乎每天都要挥毫泼墨,如今留传世间的东坡墨迹,以写于黄州的为最多。东坡还慷慨地把书画作品随意赠人,在东坡写于黄州时期的书信中,涉及赠书赠画的不胜枚举。家住武昌的王齐愈有一个儿子名叫王禹锡,他酷爱东坡的书法,由于东坡常到王家作客,王禹锡是个年轻人不知顾忌,便任意向东坡乞求墨宝。三年下来,他居然积储了两大箱的东坡墨迹。后来王禹锡要到汴京进太学读书,临行前把收藏东坡墨迹的两口箱子牢牢地锁好,再交给父亲保管,弄得王齐愈哭笑不得。东坡在黄州饱看了风雨晦明中竹丛树林的各种姿态,他的画技有了长足的进步,笔下的枯木、竹石深得自然之趣。有一天东坡渡江到王齐愈家作客,乘着酒兴挥毫画竹数幅。有人问他为何画中之竹如此清瘦,东坡作词回答说:“记得小轩岑寂夜,廊下,月和疏影上东墙。”原来他是参照着月光下的竹影作画的,难怪一枝一叶无不栩栩如生。当然,东坡笔下那些挺拔瘦劲的竹子和夭矫盘曲的枯木其实是自我人格的外化,这正是文人画最宝贵的内在精神。
东坡在黄州写信告诉老友王巩:“文字与诗,皆不复作。”他没有提到词,是否偶然的疏忽呢?不是的,东坡在黄州作文作诗都比较少,只有词的数量不减反增。东坡一生中写诗的时间长达三十九年,平均每年作诗超过六十首。东坡一生中写词的时间有三十二年,平均每年作词不足十首。他在黄州生活了四年零三个月,平均每年作诗不足四十三首,低于一生的平均数。但此期每年所作的词却多达十九首,远高于一生的平均数。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东坡在黄州所写的七十九首词中,名篇之多,远非其他时期可比,黄州堪称东坡词创作的巅峰时期。由于词在当时人的眼里只是遣情娱兴的小道,它不会包含什么政治内涵或重大意义,所以乌台诗案中受到追查的作品全都是诗文,即使是刻意要对东坡文字吹毛求疵的御史们也没有从东坡的词作中去寻找什么罪证。这样,当东坡怀着忧谗畏讥的心情来到黄州后,词就成为他抒情述志的最佳文体了。元丰五年(1082)三月,东坡前往蕲水访友,在途中夜饮酒家,醉后踏着月光走到一条溪桥上,酒力发作,就在桥畔倒头便睡。次日清晨醒来,在桥柱上题了《西江月》一首:
照野弥弥浅浪,横空隐隐层霄。障泥未解玉骢骄,我欲醉眠芳草。
可惜一溪风月,莫教踏碎琼 瑶。解鞍欹枕绿杨桥,杜宇一声春晓。
东坡到达蕲水以后,与友人同游清泉寺,发现一条清澈见底的兰溪竟然向西而流,不由得联想起那有名的古诗“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又想起白居易的诗句“黄鸡催晓丑时鸣,白日催年酉时没”,便写了一首《浣溪沙》:
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潇潇暮雨子规啼。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
这两首词的内容和主题都是很适宜用诗来表达的,东坡却以词代诗,这分明是别有用心的文体选择。当然,这也说明东坡在任何环境中都保持着旺盛的创作热情,诗也好,词也好,只是他倾吐心声的不同文学样式而已。
东坡在黄州一住五年,但他始终是朝野注目的人物。元丰六年(1083)四月,曾巩逝世。恰巧东坡这年春天害了红眼病,已有一个多月闭门不出,于是人们纷纷相传东坡与曾巩同日而死。消息传到汴京,神宗向正在身边的蒲宗孟打听,蒲说外面是有这个传说,但不知真假。正要吃饭的神宗放下饭碗,连声叹息说:“人才难得,人才难得!”后来得知消息不确,神宗便有起用东坡之意。次年正月,神宗亲书手札:“苏轼黜居思咎,阅岁滋深,人才实难,不忍终弃。”并下诏改授东坡汝州团练副使,也就是让东坡“量移”得离汴京近一些,这是将要起用东坡的一个信号。三月初,东坡接到朝廷的告命,这意味他要离开居住五年的黄州了。消息传开,人们纷纷为东坡饯行,前来求字求画的人更是络绎不绝,东坡一一应承,忙得不亦乐乎。借住了四年的临皋亭和借种的荒地当然要归还给官府,东坡自己建造的雪堂则留给好学的潘大临、大观兄弟居住。东坡又委托潘丙照看乳母任采莲的坟墓,让那位慈祥的老人安宁地长眠于此。四月上旬的一天,东坡率领全家离开黄州前往武昌。他们在茫茫夜色中渡过长江,突然,从江北的黄州城传来了隐隐的鼓角之声,这声响夹杂在澎湃的江涛声中,显得格外悲壮,但在东坡耳中,这熟悉的鼓角声是多么亲切!黄州,这座早被东坡认作第二故乡的小山城,它在东坡的人生历程中是多么重要的一座里程碑啊!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文学院)
(来源:《古典文学知识》2008年第3期-2008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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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网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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