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宠娇女txt下载久久:【0233】鲁迅的恋爱昏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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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的恋爱昏招

——为4月7日逝世的周海婴先生送行

 

张远山

 

许广平是新女性,没研究过古代士人在尺牍中的文字太极拳。所以鲁迅收到她的第一封信以后,回信称“广平兄”(古代士人常称异姓晚辈为“世兄”),她颇不明白,于是第二封信中,居然认真谦逊了一番:

 

我值得而且敢当为“兄”么?不,不,决无此勇气和斗胆的。先生之意何居?弟子真是无从知道。不曰“同学”,不曰“弟”,而曰“兄”,莫非也就是游戏么?(三月十五日)

 

许广平的少见多怪,让鲁迅犯难了。他是指出许广平的“无知”,承认自己的“虚伪”好呢?还是诚恳解释并非“居心不良”好呢?两难之下,索性“六合之外,存而不论”,不做解释,称呼一仍旧贯。

许广平的第一封信(一九二五年三月十一日),称“鲁迅先生”。第二封信(三月十五日)和第三封信(三月二十日),改称“鲁迅先生吾师左右”。三月二十六日到六月十二日,一直称“鲁迅师”。落款则从“小学生”,一变为“你的学生”,二变为“学生”,三变为 “小鬼”(四月十日到六月三十日)。

鲁迅的落款,先是以不变应万变,一直署“鲁迅”。六月十三日,他终于变招,偷懒少写一字,仅署“迅”。

许广平六月十七日的回信,似乎一时不知如何应变,抬头又退回“鲁迅先生吾师左右”,落款仍是“小鬼许广平”。

鲁迅既已变招,不肯再缩回去,于是“吾道一以贯之”,继续署“迅”。

上海青光书店一九三二年《两地书》初版,在一九二五年六月二十九日和七月九日之间,有鲁迅自注:“其间当缺往来信札数封,不知确数。”这或许有两个原因:一,确有缺失。二,当时的特殊环境,使鲁迅不愿刊出全部通信。

鲁、许之子周海婴说:“母亲多次嘱咐我,她和父亲的全部文字,包括《两地书》的原信,都可以发表。如果发表,不必作任何修改。”一九九六年,周海婴将现存鲁迅与许广平的全部通信,交给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出版了《两地书真迹》。此书补足了一九二五年六月三十日到七日十六日这一关键时段的师生恋真实史料。

六月三十日,许广平恢复“鲁迅师”的称呼,自署仍然不变,似有静观待变之意。

七月九日,鲁迅再变招,称“广平仁兄大人阁下”,自署“‘老师’”,加了引号。

七月十三日,在六月十三日鲁迅变招一整月以后,许广平终于鼓起勇气变招,而且不变则已,一旦深思熟虑做出决定,竟然石破天惊地称鲁迅为“嫩弟”,并且首次自称“愚兄”。她大概不知道,“愚兄”只能用于自称。

七月十五日,鲁迅回信,也戏称许广平为“‘愚兄’”。他当然知道“愚兄”只能用于自称,所以又加了引号。

不过鲁迅此信,也犯了两个低级错误。一是在信末,把七月十五日误写成七月十六日。不过信末只有这个错误日期,没有署名,如同“此时无声胜有声”的休止符。二是在信封上,写错收信人地址,把“宣武门内”写成“宣武门外”,所幸“石驸马大街”未错。虽然许广平的呼应迟了一个月,还是使鲁迅“漫卷诗书喜欲狂”,兴奋得神魂颠倒,以致连出昏招。

许广平当天(七月十五日)收到此信,立刻复信。她大概觉得,称鲁迅为“弟”,过于没大没小,自己也感觉不好。然而因“我爱吾师”之故,当然要仿效“一以贯之”的“吾师”故技,也不肯再缩回去,于是改用同音假借和叠字手法,称鲁迅为“嫩棣棣”。同音假借退半步,叠字又进半步,依然狂奴故态。此信语气之亲昵,大异寻常,对鲁迅难得一见的两大昏招,当然盯住不放,予以死缠烂打:

 

嫩棣棣:你的信太令我发笑了,今天是星期三——七·十五——而你的信封上就大书特书“七·十六”。小孩子盼日子短似的,好快快地过完节,又过年。这一天的差误,想是扯错了月份牌罢。好在是寄信给愚兄,若是和外国交涉,那可得小心些,这是为兄的应该警告的。还有,石驸马大街在宣内,而写作宣外,尤其该打。

 

鲁迅第二天(七月十六日)收到此信,因被称为“嫩棣棣”而受宠若惊,于是文章反做,故意用刻板的高头讲章,表达难以言表的喜悦,硬凑了十一章,自嘲其“发昏章第十一”。

《第一章,“嫩棣棣”之特征》,欣然接受爱侣的新赐嘉名。老顽童撒娇之态,跃然纸上。

《第二章,论“七·一六”之不误》,耍赖得令人喷饭:

 

“七·一六”就是今天,照“未来派”写法,丝毫不错。“愚兄”如执迷于俗中通行之月份牌,可以将那封信算作今天收到就是。

 

《第三章,石驸马大街确在“宣外”》,不仅蛮不讲理,而且转守为攻:

 

且夫该街,普通皆以为在宣内,我平常也从众写下来。但那天……写了宣外。然而,并不错的。……邮差……已经送到,就是不错的确证。你怎么这样粗心,连自己住在哪里都不知道?该打者,此之谓也欤!

 

严肃的思想家鲁迅,恋爱中居然歪理十九条,真是令人笑倒。两人都说对方该打,实为“打”情骂俏之无上妙谛。

不难看出,鲁迅一开始颇为严肃,只是不想以老师身份自居,以免许广平过于拘束。为了活跃气氛,于是延用旧礼称“广平兄”。不料许广平不通旧礼,幸而不仅受宠不惊,反倒恃宠而骄,自称起“愚兄”来。鲁迅于个人生活寂寞苦闷之际,笔战生涯紧张激烈之时,遇此小蛮娘一通妙趣横生的胡闹,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意外放松调剂,索性一再纵容,于是勇敢的新女性许广平得寸进尺,倚小卖老地称起“嫩棣棣”来。

师生互生爱意,大抵许广平萌发在前,只是不太敢,而鲁迅纵容在后,又顾虑卑劣论敌和愚昧外境之物议。这一番鱼雁互谑的高手过招,可谓愈出愈奇,妙到毫巅。《两地书》体现出的至情至性,充分证明鲁迅是真人,是伟丈夫,是也休息也性交的“真的猛士”,而非他深恶痛绝的“正人君子”。鲁迅如果没有这一面的性情之真,即非“完全之人”。道学家虚构的“完人”偶像,“圣人”图腾,大抵是“十不全”之人。如果没有许广平,鲁迅情感世界的这一面,也许永远没有机会表现。得到许广平的爱,是鲁迅的幸运,比许广平得到鲁迅的爱,幸运得多。因为鲁迅这样的伟人,得到平等的男女之爱太不容易了。人们很容易仰视着敬他,很难平视着爱他,更难俯视着“打”他。人们比较能接受被这样的人所爱,不太有勇气主动爱这样的人。难怪鲁迅一旦得到就欢天喜地,俯首甘为“嫩棣棣”了。

反传统健将鲁迅,巧妙借用名教陋习,开创了反名教伟业。鲁迅的两大恋爱昏招,帮助他一举赢得中盘完胜。这一人性解放的爱情胜利,毫不逊色于鲁迅对腐朽传统的颠覆性批判。尽管从鲁迅至今的半个多世纪,针对这段师生恋,“下石的也有,笑骂诬蔑的也有”(鲁迅《〈两地书〉序言》),然而“含沙射影者都逐渐自己没入更黑暗的处所去了”(同上)。越来越多的后人,走上了原本没有的路。

正是: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