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女其华:金瓶梅里的现象与现实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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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在莎士比亚、塞万提斯或米开朗基罗时代,我们中华民族古老躯体内部也在孕育着划时代的变化,长篇小说《金瓶梅》正是这一时代的产物。它不同于李卓吾的标榜“童心”和汤显祖的张扬“情”,它以标榜箴诫“酒、色、财、气”的形式露骨地宣扬市井众生对于“酒、色、财、气”的向往、艳羡和追求。无论是从思想还是从艺术上看,在中国小说史上,《金瓶梅》所标志的转变都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以市井人物为主人公,以他们的群体为表现对象,淋漓尽致地描写他们的生活,渲染他们的情趣,这在中国小说史上还是第一部。在山东省东平府清河县,在以西门庆为中心的那一社会环境中,新的人物群体、新的社会关系、新的追求、新的观念、新的道德准则在潜滋暗长,在迅速崛起,传统的生活模式出现“礼崩乐坏”的局面,这些现象在长篇小说中还是第一次出现。这一现象我把它称之为“金瓶梅现象”。这里,拟以书中几个人物为标志,试加以陈述。
西门庆现象
西门庆有句“名言”:
咱闻那西天佛祖,也不过要黄金铺地;阴司十殿,也要些楮镪营求。咱只消尽这家私广为善事,就使强奸了嫦娥,和奸了织女,拐了许飞琼,盗了西王母的女儿,也不减我泼天富贵!
西门庆的这段“名言”,自经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引用之后,早已经脍炙人口,但对其意义的认识,往往局限于“无耻”、“黑暗”、“腐败”之类。其实这不够全面,它是一个市井之徒的豪言壮语,是特定的社会小环境中一代“天之骄子”的心声,它反映了封建社会后期都市商品经济的发展和钱势力的扩张,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这一官商结合的暴发户那睥睨一切、不可一世的气概。
西门庆亦官亦商,但他首先是商,是山东屈指可数的大富商。他以商起家,成为千户之后仍然以商作为主要经济来源。他的显赫的社会地位,不是来自他的“权势”,主要来自他的“财势”。
西门庆是他那个时代的“大款”。作为一个社会人,他是金钱的化身;而金钱,又是他的本质力量的外化。他的力量,是金钱的力量;而金钱,正是他的力量之所在。
西门庆的一个“哥们”在丽春院讲过一个有趣的故事。一妓女院请泥水匠打地平,因招待不周,泥水匠故意将阴沟堵死。遇到雨天,满院是水。主家花了钱酒解决之后问及这水是“那里的病”?泥水匠回答说:“这病与你老人家的病一样,有钱便流,无钱不流”。是啊,在金瓶世界的涌起的商品大潮中,世间的一切都是“有钱便流,无钱不流。”
西门庆不过是个市井浪荡儿,既无高贵的阀阅,更无可以称道的学问和令德,他无非是有几个臭钱,给当朝太师送点像样的生辰礼物,一下子就成了五品的掌刑千户,轻而易举地跻进了上流社会,周旋于抚按科道、府尊县令之间,转眼之间,一个市井恶少变成了山东一省炙手可热的人物。他以自己的发迹创造了一个全新的“西门庆模式”,在他大红大紫地暴亡之后,张二官也以同一模式成为他的继任。在这一模式面前什么“学而优则仕”啦,“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啦,“立德、立功、立言”啦,传统的价值观念都失去了光彩。西门大官人以自己的发迹变泰向人们宣布:“有了钱,便有了一切;有钱,才能够有一切。”金钱,散发着铜臭,俗而又俗,向来为清高的士大们所讳言的“阿堵物”,在到处肆虐,无孔不入地亵渎着传统的尊严。在“金瓶世界”里,官爵、伦理、亲情、体面、良心、官司的输赢、女人的贞操,无不可以买卖。钱与性,《金瓶梅》的两大主题,西门庆虽然是二者“得兼”,但他总把“钱”放在第一位,以之为根本。他物色小老婆,固然讲究色相,但更看重金钱。而“少女嫩妇”的孟玉楼,也放着举人老爷的正头娘子不做,宁愿给西门庆“做小”,以“老大嫁作商人妇”为幸事。——暴发户领导着时代的新潮流,时代精神变了。
“富与贵,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居也。”西门庆以自己的成功宣布了这一传统观念的破产。利与义,金钱与良心,西门庆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西门庆经营生药、丝绸、绒线买卖,并开着解当铺,固然是经营有方,书中也写到了他在这方面决策的眼力,可这些并不是他能够成为大亨的主要原因;西门庆在经济方面的成功,原因在经济之外,即在于超经济的原因。——他长于原始积累。
他深得官商结合之三昧,他不光长于以权谋私,而且在运用上具有战略头脑。他懂经营学,更懂关学,总是正确地把关系学摆在经营学之上。应酬往还,觥筹交错,不光是消费和满足,更是“感情投资”。没有他苦心经营辛苦编织起来的从朝廷到州县的关系网,他是无从在商海里纵横弄潮,如鱼得水的。比如,太师生辰和太尉临幸,他虽然花费成千上万,但那实际上就是他一生中最为得意的也是收益最大的一次投资。
当然,贪赃卖法、巧取豪夺以积聚财富和资本,对于他来说更是驾轻就熟和家常便饭。
他贿买御史,早支盐引,以保证竞争优势;优惠签订承包合同,垄断古董贸易,都可获得超额利润。
他向钞关行贿,偷漏国税,从国家手里分割向全民剥夺来的剩余劳动。
在信用和流通方面,权力也是他经营运转的保障。即使是皇亲之类拖欠,他也能把其家人抓到提刑所,一枷三敲,不怕其不给钱。
西门庆又是流氓恶霸,他还长于运用黑社会的手段进行原始积累。谋财害命,使花子虚的巨额财产流入了他的金库;利用地痞流氓,捣毁蒋竹山的药店,固然也是为了争夺李瓶儿,但更显出了他那药霸的风采。
长期以来,人们多以中世纪的眼光来审视这位官僚、商人兼流氓的丑恶人物;不能否认,西门庆身上的确有许多属于未来的东西。                                                                               武松现象
从春秋战国的刺客游侠,到“三国”、“水浒”中的英雄群象,荆轲、豫让、高渐离、关羽、张飞、诸葛亮、武松、李逵、鲁智深……,蔑视强暴、疾恶如仇、扶危济困、士死知己、言信行果、富贵不淫、贫贱不移、威武不屈、杀身成仁、舍生取义……,悲剧精神和崇高美,一直是文学创作的主旋律。《水浒》中的武松,正可以作为这种崇高与悲剧精神的代表。他的几乎无人可及的神力,他的超凡的人格和自信,他的敢做敢为和光明磊落……都与“三国”中的关羽颇为相像,武松可以说是“水浒”中的关羽,一位典范性的传奇式的英雄人物。可是关羽成了“武圣”和“伏魔大帝”,而进入金瓶世界的武松,却从神坛上走了下来。这位景阳岗上的打虎英雄,一落到人间就成了芸芸众生。西门庆才是真正的“虎”,是“英雄好汉”,是强者;在西门庆面前,武松变成了“羊”,是凡夫俗子,是弱者。虽然,在西门庆死后,他也终于遇赦回来向潘金莲报了仇。然而,他采取的方式是多么卑微可笑,不足为训啊。他以一百两银子从王婆手里将被西门家卖出来的潘金莲买了回家,表示要娶她为妻,然后将她杀掉,卷财逃走。《水浒》中杀嫂祭兄、仗义自首的慷慨悲歌的场面不见了,光明磊落、义薄云天的英雄,变了卑微屑小的凡夫俗子。《水浒》中颇为仗义的小人物何九叔,到了金瓶世界也变成了甘心为虎作伥的真正小人。
小市民的头脑,只迷信金钱万能。金钱,是现实的,看得见,摸得着,金闪闪,响当当,有了它,可以换取人间的一切幸福。淹没在利己主义冰水中的人们,他们不相信英雄,不崇拜英雄,鄙薄英雄;他们只讲利,不讲义;只讲现实,不讲理想。——要讲理想,发财,发大财,发发发,就是他们的理想。
武松的非英雄化,标志着理想主义的失落。
蔡状元现象
在俗气、臭气熏天的金瓶世界的上空,竟也划过一颗文星,它拖着一条怪异的光线,三次坠落在西门庆府邸之内。——蔡状元的出现及其表演,他的可鄙与可憎,可笑复可叹,读后给人留下了深深的叹息。
在“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时代,“学而优则仕”不光被视为“耀祖光宗”、“显亲扬名”的传统的神圣事业,而且从科举入仕还被视为各种入仕途径中的最光辉的正途。无论从雅的角度还是从俗的角度,“金榜题名时”、“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向来都被看成人生价值实现的最为辉煌的时刻。
而西门庆者,清河县一鄙俗龌龊之市井浪荡儿也,毫无清操令德可言,向为士大夫所不齿者。二者相比,多大的反差啊!
然而在金瓶世界中我们看到的情形却恰恰相反。这里是状元公纡尊降贵,找门路与市井儿拉关系,套近乎,打秋风,供其驱使。蔡蕴其人当然格调不高,然而论者对他的道德批评亦多失之偏颇。比起翟谦和宋乔年们来,以权谋私此公不过是初出茅庐。一百两白银的馈赠已经使堂堂状元郎在市井儿面前恭谦乃尔,一再表示“不敢忘德”——他“太嫩了”。待他第二次以巡盐御史的身份造访西门府,西门庆向他提出早支盐引的要求时,他竟恭谦地表示:“休说贤公华扎下临,只盛价有片纸到,学生无不奉行。”而在西门庆后园的翡翠轩作那为人熟知的“东山之游”的次日,当妓女董娇儿拿出御史大人赏赐的用大红纸包着的一两银子给西门庆瞧时,西门庆理解且大度地说:“文职的营生,他那有大钱与你,这个就是上上签了。”这真是:状元学士斯文扫地,市井无赖趾高气昂——历史颠倒过来了!
其实何止一状元,在金瓶世界中,从朝廷显贵到地方权要,他们不都是因为钱,才按照西门庆的意志行事的吗?
金瓶世界中出现了商人做官、官商结合乃至官贫商富的现象。如果不贪污受贿,又不能经商致富,那么官僚士大夫们除了“安贫乐道”以形而上的满足来弥补形而下的匮乏之外,那就无从与暴发户相抗衡了。清河一地,如西门庆一般的千户多的是,而吴月娘的嫡亲哥哥吴千户,在上任之际还要郑重其事地向西门庆告贷30两银子以供开销,可见其余。山东合省官员招待六黄太尉一席花费千金,而他们合配的分资,不过106两。固然,他们是要存心打西门庆的秋风,不过,我们也要看到,如果不是借助于这类“赞助”,以他们的薪俸,是不能应付这类开销于万一的。站在一月薪水不值一席酒的天平上,做清官的也就很难在腰缠万贯的暴发户面前直起腰杆了。开始,是他们居高临下地扶植起了暴发户;后来,则身不由己地拜倒在暴发户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