贪婪洞窟克拉肯怎么打:侯麦的元气夏天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9 07:24:06
侯麦的元气夏天作者:意闲 | 来自:生活频道

艾里克.侯麦(Eric Rohmer)颇拍过几部设在夏季的电影,如《克莱尔之膝》(Le genou de Claire)、《绿光》(Le rayon vert)、《沙滩上的宝琳娜》(Pauline à la plage),城镇背景如《女友的男友》(L'ami de mon amie)、《飞行员之妻》(La femme de l'aviator)也笼上宽飘衣袖。云帆、白浪、细沙、椰风、茶座、排球网球、古铜皮肤,暑天的时令装置他一样不少,给你一种扑面而来的青春挥霍感。然而我总觉得侯麦喜欢在电影里调平衡,《我在莫德家的一夜》(Ma Nuit Chez Maud)明明讲述雪冬事件,只因男主角心有归属,无形中增值了画面色温,到了剧末,又一波仲夏浪涌,给出一家融融片段即喊停。反观夏日影片,阻滞克莱尔的急雨,德尔芬的泪眼,宝琳娜们的谎言,倒有点透心凉的意思。

最近忽然想看他名正言顺的《夏天的故事》(Conte d'été),找不到盘,先读剧本。我总以为,侯麦更像一个写作者,对照《夏天》片子,可以算一种证明。他从不消去主人公身后的嘈切,他们一点一滴喜怒哀怨完全缩水在大环境底--尽管那可能是度假胜地,故事捻细漂白成日常记录,属于普通人的浮躁像海潮一样踊跃不息,你读他的剧本,同样立即意识到这种被噪音消隐、锻炼在悠长夏日下的情绪,你不会期待欣赏真人表演,倘若一串字符跃立出纸表,鲜活度差不多是等价的。阅读过程中,需要读者创造的部分已无足轻重,你几乎会以接纳日出日落的平淡心境对待他的人物。电影的开场段,足足十多分钟匀给男主角戛斯帕尔独处,他的眼神,仿佛要众里寻她千百度又仿佛不是,沉闷、荒凉,和剧本起笔若干行没什么表情的交代毫无二致。

真正导引故事,立体化人物的,仍是侯麦经久耐磨、盛满思考的对话,较之电影,剧本方便随读随想,一路走到头,最叫人怅惘的,不在匆匆而不得不克制缠绕的挥别,而在对话终止,余声贴耳。这次侯麦使唤的平衡砝码,不是对冲眼球的逆季候,更委婉渗透在人物难定的言行,阴晴圆缺的心。

男一号戛斯帕尔又是那种哲学气质男,扮演他的梅尔韦.布伯德(Melvil Poupaud)给他加了一个标志姿势--右手抚掩下颌,左臂打横支于前胸,这使他常常处于踌躇状态,横臂也格开他和其他人的距离。他说自己不乏朋友,但不怎么合群(m'intégrer à un groupe)、扎进人堆会找不到自我,甚至严重到“存亡与否,这是个问题”(Être ou n'être pas, c'est la question)的地步--于是剧首看似浪费胶片的漫长独处,似乎绝非毫无意义了,恰恰平行于与世界撇清的一臂膀隔膜。戛斯帕尔来到海边,好像平凡度假客,又似有所待。他是个数学专业的大学生,喜爱音乐,吉他傍身,没什么宏伟志向,宁可做收入不丰假日闲长的教员,不为钱累(J'ai pas du tout envie d'organiser ma vie en fonction de l'argent),说得理直气壮,颇有点人境隐者之风。

性子这么安闲疏冷,有可能发疯爱上谁吗?读(观)者怀疑,戛斯帕尔自己也不相信。可是他却做了一件浪漫至极的事--在根本不确知对方会否现身的情形下,抵达她随口一语的络绎海滩,毫无章法忙无头绪,置身随机人流,等待她。他不断给自己催眠,解释无非想掂掂自己到底有多喜欢她。侯麦最擅长摆布无序相遇,和“真命天女”见面之前,戛斯帕尔势必有得一番周旋。他一开始遇到在餐厅打工,研修民族学的女孩玛戈(Margot),然后阴差阳错和音如云雀、姿容热辣的索莲娜(Solène)奔赴一次心神荡漾的危险旅行,姗姗来迟,且绝非特意为他的,则是他以为独一无二的女神雷娜(Léna)。如果以最舒适,最魅力,最倾心标识三个女孩,那么也许不妨把故事简述为,最舒适是如何打败最魅力和最倾心的。她三人出场次序极其决定的篇幅权重,恰恰很符合那条铁律:得不到便是好。相伴左右的邻家女生韧如苇丝,你习惯有她存在,也忽视她的存在,被你捧在手心、左右赢损、困扰情绪的高遥女神,却将你玩弄股掌(戛斯帕尔后来形容雷娜对他的制束‘ j'étais persuadé que Léna me filerait entre les doigts au dernier moment.’),而举棋不定之际,你还极可能深陷花容月貌、志同道合之类强磁力场,浑然不觉,你也许才是“备胎的备胎”(le remplaçant du remplaçant)。

侯麦呢,我感到这位枯瘦老头儿促狭眨眨眼,却拒不表态,这一回,与其说他玩随机事件,不如说是借助对话纵由人们在或然之中充分交集,由他们自己决定心底归依,这和《女友的男友》里的反复交错非常相似。不过,大段对话前的提词,几乎无一例外被“ils se promènent”、“ils arrivent”之类所垄断,这里的漫步者“他们”,恰恰是互称好友的玛戈与戛斯帕尔。末了戛斯帕尔匆促离去--几乎可以谓之遁逃,前来送行的,只有玛戈一人而已,那些个红粉知己,他真真躲都来不及。他一直等待最魅力、最倾心的一通电话,而他勤快拨打,主动约见的,又只是玛戈。这可能算得上侯麦的一点偏心,当然读(观)者完全可以自行选择心仪女生,至于我,我也喜欢玛戈多于其他。

这个女孩子开朗、热情、温暖,像人群里的小太阳,与闷骚孤独的戛斯帕尔极端对立。她谈不上几句民乐流派,却会开怀直爽吆喝几嗓子,正是她的音乐直觉,引导戛斯帕尔汲收老水手的质朴纯粹,创作出激扬奔腾的《海盗船上的女孩儿》(La fille de cosaire)。她陪戛斯帕尔纾解心事,剖解性格,使空洞难捱没什么意义的等待,变得不像等待,变得有了点颜色。可惜,这种投契太缓释,当事人不是反应太慢就是太迟,等他品出个滋味儿,已经天黑,走到玉米地边垒。牢靠的爱情,大多降温至朋友之谊,不必心声相随,也无需追求共同雅好、皮貌娇躯等等云烟枝节,能袒开胸襟,无话不谈,对方的批评良性全收,已属最佳拍档,足够几十载共雨同舟。不过侯麦的人物,包括玛戈,是一定不可能直率到任你一眼看穿的,爱情游戏里,他们多半要不停止地自我辩解,证明自己不那么经心,或心有旁骛,他们永远等待对方先揭底牌,才敢踊跃下去。于是他们兜转,刺探,种下缘起便急速避让,像玛戈这样多数时候站在局外,观察戛斯帕尔的,她的站位,也不啻一层保护衣。

在侯麦的元气夏天,我读到玛戈的话“与朋友相处,比和爱人在一起,更自在,因为不必做戏。”(C'est plus facile d'être soi-même avec un ami qu'un amoureux,  parce qu'il n'y a pas de comédie à jouer),不觉会心一笑。倏啦啦翻完页片,惊叹《夏天的故事》其实并不比其余的四季童话短促,而辰光消散如斯。有一点酸怅与恋眷,像玛戈眼角的一滴泪,正好比夏日天长,想挽留却留不住那样的感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