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壳vpn设置:☆ 『仗剑天涯』堕落天使之当倚天遇到屠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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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仗剑天涯』堕落天使之当倚天遇到屠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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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Good-night小青  发表日期:2004-6-23 18:52:00 

  

堕落天使之当倚天遇到屠龙

 

很多年之后,人们习惯把我们的名字连在一起。那时候,我已经见不到他。

最初这世上没有我,也没有他。

只有,我们。

我与他本是一体。那时候我们没有名字。

那时候,我们就是我。

 

记忆从那个男人开始。他总是用一块旧布轻轻地从我身上拂过。那样地漫不经心。

他将我横放在膝上。在破旧的酒馆的木桌旁,长久地凝望着我。他的手指停留在身上,如此温暖。然后,他用那块旧布胡乱把我包裹起来,负在背上。

他的步伐,阔大缓慢。在他的背上,没有颠簸。

身边经过川流不息的人群。没人注意他,亦没人注意我。我们是这样黑黝黝地,毫不起眼地没入暮色阴影。柔软的旧布底下,无有锋芒。

那个时候,我已经知道自己是兵器。是兵器,就要战斗。这是生为兵器的全部意义。否则便与废铁无异。但,我没有机会。

甚至从未脱离过那块旧布的包裹。他从来不曾用过第二招。

我渴望呈露在天光下,破空飞舞,让风声凌厉地呼啸,却赶不上我的速度。我渴望铿锵相击,呼喊出我全部的生命。

可是他只是连着那块旧布,轻轻地将我持在手中。就这样随随便便地一指。

只一招,魂魄尽摄。对方从来来不及出手。已被定格。

他未曾杀过任何人。胜负来得太快太突然。这是一个定局,每一次,一早便摆在那里。没有人来得及被杀。甚至来不及兵刃相交。

在少林寺门前。在昆仑山巅。在南海的岛屿。在长江之畔。一个又一个绝顶的高手转身长叹,黯然离去。在他们的背影后面,只有我知道,其实最黯然的目光,是在他的眼里。

他的名字叫独孤求败。因为他天下无敌,苦求一败而不得。不,我知道那不是求败不得。

其实他应该叫做独孤求战。他没有和任何人真正地作战过。我渴盼的战斗,从未开始。

他负着我走遍了天涯海角。在一个又一个破旧的酒馆里,我们一起,从清晨坐到黄昏。他找不到可以作对手的人。只有一遍又一遍地,拂去我身上的尘土。

他的寂寞。连叹息都没有。

他是这样贫穷的人。

 

有一天,当他终于连我都不必解下来。他消失了。那以后再也没有人看到过他。

我们曾经去过黄鹤楼。在最后一个败者黯然的目光里,他负着我,如黄鹤般杳然。背影淡出。

只余一个姓名,化作神话的回响。袅袅在人间。

在那山中,他的双手最后一次抚摸在我身上。是这样寂寞的手。它们捧起冰凉的泥土,哗哗地,向我洒下来。

在迷蒙的泥尘之间,我看到那么遥远的他的眼睛。直到最后一刻,它们始终是这样地黯淡。他疲倦了。已经没有任何事情,值得他点亮它们。或许从来都没有过。

我很想能够继续陪伴他。这个世上最贫穷的人。但是黑暗,已经覆盖。

那之前,我没能来得及看到他刻在崖壁上的字。

剑冢。

 

沉睡。地老天荒的沉睡。

夏天的雨水渗入泥土。冬天土地冻得冷而硬。但是世界上没有比我更冷更硬的东西。我听不见落雪的声音。我想,此刻上面一定是白茫茫的一片。天上地下,望不到尽头。

不知道在漫天飞雪中舞动,是什么样的感觉。我从来没有试过。潮湿的泥土紧裹着我的身体。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生锈。在那永恒的夜里,唯有沉睡。

没人相信,一块顽铁,也会有梦想。

 

很久很久以后,当泥土被掘开,我看到一张陌生的脸。那个断臂的少年,星月光芒下,惊讶地注视着我。我听到他轻轻地说,玄铁重剑。

玄铁重剑。便是我的名么。

清冷的夜风中,他用一只手,用力地擎起我。

这个少年,穿着染满血迹的衣衫。他的脸庞憔悴。但,我从未见过一双如此炽热的眼睛。他眼里燃烧的烈火,熔冷月为赤日。

我不知道独孤求败到哪里去了。那个生着一双厌倦的眼睛的人。原来人与人,是可以这样地不同。这世间有很多事情,我未曾明白。

他带我到一座瀑布。在汹涌的怒水狂流中,猛力挥出。

轰隆隆的水声里,我开始跳我今生的第一支舞。我感觉到自己的身躯劈破空气,劈破水雾,劈破这茫茫的夜空。这就是剑的舞蹈。是这样美艳的分离与毁灭。我的呼声穿越重重水幕。

那少年胸中的火焰,贯穿我全身。

 

我的战斗生涯开始了。跟这个断臂的少年在一起,我经历了大大小小的恶战。我作为兵器的本质,终于展现出来。

只是很快地,他不再战斗。发生了什么大变故。很多的人,来了又散了。最后只剩下他负着我在山野间疯狂地奔跑,发出野兽一样的咆哮。我知道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可是我并不明白。我是一柄剑。我关心的,只是战斗。

他带着我来到大海边。我又回到在水中独舞的日子。他不眠不休地挺立在怒涛中,挥舞着我,劈波斩浪。那样地刚猛。我看到迎头打来的巨浪,在我的锋刃之下碎为四散的齑粉。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觉得,那一刻他一定很希望我是一条船。

海涛声,一响便是多少年。到我们离开那海边的时候,他已经不是少年。

像从前和独孤求败在一起时一样,他负着我,大江南北地漂泊。战斗。重新开始的战斗。胜利。永远的胜利。岁月流转,换了一只手握着我,依然无敌。无敌背后的寂寞,也依然。我从来看不到他脸上有笑容。他挥舞我的时候,那猛烈好似是要使我替他发出喊不出的嘶喊。

常常他也会像独孤求败一样,坐在破旧的酒馆里轻轻地拂拭我。他们都是这样寂寞的人。但是他的眼睛里,始终有着那个人没有的烈火。

我总是想起独孤求败。我们一同度过的那些漫长沉默的日子。他冷淡的眸。走遍天下,但求一败。却始终失望。

我不知道这个断臂的男子求的是什么。他一样地沉默。我只是一柄剑,猜不透人的心事。可是和他在一起,令我觉得自身的沉重,不堪负荷。

然后有一天,我和他一起从高高的高高的山崖上坠落。我看到重重的云雾在身下分开,我们是以闪电之势坠入这呼啸着的虚无。那速度令我迷醉。

忽然之间,我仿佛记起了什么。好象很久以前,我曾经有过这样的感觉。那,是在什么时候呢?

是在什么时候,曾有过这样坠落的感觉。这样的迷醉。

我来不及想清楚。四周,有水包围上来。

 

出世。入世。这繁华嘈杂的人世,我不停地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断也断不掉的关联。但我始终仍只是一块顽铁,来来去去,都不沾人气。

我很快地,又回到这个我所不懂的人世。只要在这里,我便战斗。随着他悍恶地穿梭于千军万马,所向披靡。因为我生为这玄铁重剑。这个断臂的男子,给了我一股火,在灵魂里暗暗锻造。如果你相信剑也有灵魂的话。只是我与他的缘分,也就到这儿了。

他轻轻地将我放在一个小姑娘的手里。挥挥袍袖,他携了那个白衣的女子下山而去。我知道我再也不会见到他。他走得是那样地潇洒。临别一瞥,我看到他脸上从所未有的温暖宁静。那簇烈火,化作一种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光辉。独孤求败的眼睛里没有,他以前,也没有。这一刻,我知道他是快乐的。

但是月光下,有水滴在我身上。我仰望,看到那个小姑娘的面庞上,水珠不停地滑下来。

一颗又一颗。

 

那时候,围城之势,已是紧得很了。

城外,是蒙古人。异族。这是他们说的。大好河山,沦于夷狄之手。城里的每个人,都生了一双悲愤的眼睛。我看到,那些男人,手中都拿了锄头,柴刀,扁担。那些女人,抱住他们哭泣。她们把自己的小孩子拉过来,拼命地亲他们。死死地抱住,手臂勒紧,再勒紧,像是要将他们勒到自己的骨头里去。小孩子哇哇大哭起来。

是他,那个小姑娘的父亲,一个头发花白的高大男子,带着我走在城中,看到这一切。

我不懂什么叫做异族。我更不懂,为什么人类要把自己分为不同的族,然后互相斫杀。我只不过是一具兵器。有生命,却不能够自主。谁持我在手,我便替谁战斗。这中间是非对错,轮不到我思考。

那个小姑娘的父亲紧紧地握住我。立在遍地哀哭的城中。我感觉到,他的眉头,比我的身躯更加沉重。

 

我躺在他腿上。他和他的妻子一起看着我。很久很久。她的眼睛红红的,和城里所有的女人一样,她凄凄惶惶,无告的表情。

他伸出手,轻轻地抚摸了一下她的头发。他说,蓉儿,我总是跟你在一起。

忽然间,她脸上开放了一个灿烂的笑容。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一个人,可以笑得这样无忧无虑。

又有水珠滴落在我身上。我来不及看,那是从她的眼中滴落,还是他。

一双手将我捧了起来,送入洪炉里去。

 

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没有尽头的梦。梦里,有开不完的绚烂烟花。一些又一些,四溅的光屑。

在梦里,我温暖地融化。我又梦到很久以前,深埋土中的日子。每年春天,头顶上遥远的积雪一定也是这样地融化。我从来没有看到过。

懵懵懂懂中,有什么东西,离我而去。

我看不见,那是什么。

我被从火中拎出来。有人将一束写满细密小字的绢片放入我腹中。

我很想知道那上面写了些什么。可是没有人告诉我。我又被送入火焰之中。

一冷,一热。一冷,一热。我不知道他们多少次地把我拉出来,又把我放进去。我不再是无坚不摧的玄铁重剑。昏醉柔软的身躯上,没完没了的重击。一下又一下。我的灵魂在那巨声中渐渐睡去。

这锤炼似乎永无止境。

 

被投入冰冷的水中时,我发出一声嘶叫。

如人世间所有的婴儿一样,我是在哭泣中诞生。只不过,我听到的不只是自己的哭声。

就在我出世的那一刻,蒙古人,攻破了襄阳城。门外的哭声,震天动地。

那个小姑娘从父亲手中接过我。我感觉到自己散发的寒气。玄铁重剑不复存在。我变得轻盈,雪亮,锋芒毕露。

我是一柄生于乱世的剑。当那个小姑娘向她的父母磕了四个头,执着我狂奔出门的一刻,我知道这一生我生命的意义不再是战斗。

而是杀戮。

今生的名字,我叫倚天。

 

那个少年仰天倒下去。临死前他脱手掷出一柄乌沉沉的单刀。

那是我第一眼和最后一眼看到屠龙。他优雅而凌厉地,横空飞过漫天血雨,背后沉没一轮巨大的夕阳。

我知道那是他。无需证实。我与他,曾经彼此互为血肉。我们共同拥有着一个灵魂。玄铁的灵魂。

屠龙破空飞去。这样的气魄,只有他有。那一刻震天的厮杀声突然止息,我清楚地听到,那呼啸的风声。他在呼唤我。

但是他消失了。

那个小姑娘红着眼睛,紧紧地握住我,向面前的蒙古兵狠狠刺去。

我感到通身温暖。随着我的去势,一路顺畅地绽开甜美花朵,四散纷飞。

这是我今生第一次饮到鲜血。

 

那真是一个乱世。

这已经是我第三次,走遍这个被称为中原神州的地方。连天的烽火,人命的微贱,走到哪里,也都是一样。

那是一个只有两种选择的年代。杀人,或被杀。历史中潜藏的狂暴本质苏醒,躁动饥饿,吞噬掉一切苟安的可能性。

那是人的历史,不是我的。

我已经习惯。从前世开始,我跟随的,始终是这样寂寞的人。独孤求败,断臂的男子,还有这个小姑娘。始终,必须,是一个人。那个断臂的男子找到了穿白衣服的女人,就必须把我交给这个小姑娘。因为他不能再和我在一起。同时,他也把他的那一份孤独移给了她。他就像当年的独孤求败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留得她,于这茫茫人世继续他未尽的漂泊。

我不知道这孤独的宿命是从哪里带来。谁持有了我,便必得同时接过它。是一生无法卸除的背负。

我总是在回忆过往。但记忆上溯到独孤求败,便戛然而止。再往上,是茫茫未凿的鸿蒙。我不知道是谁把我造出来。

昏黄的油灯下,在不同的陌生旅舍中,我和那个小姑娘无言相对。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不再是小姑娘了。这流年暗换,于我,却始终无声。

就像当年,她第一次从他手中接过我的时候一样。她轻轻地抚摸着我,然后水珠,落在我身上。

我是一柄剑。杀戮的剑。但,前世今生,我身上承载了太多的眼泪。

在昏黄的灯光下,她擎起我。顺着我锋利的刃,长长的青丝,一缕一缕,纠缠着落下来。

我知道她得到了安宁。她最终的归宿,是空门。

但是我却不知道自己的来处。

 

从那一天开始,我便再也没有见到过屠龙。

我与他曾经拥有同一个身躯。同一个灵魂。同一份写满了寂寞的无敌,和无敌的寂寞的记忆。在洪炉的历练与万劫不复的锤击中,在城毁人亡的乱离时刻,在战火与血雨的涤荡下,我们同时诞生。只是相见的那一眼,便是离散。

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他本是我的一部分。有着冥冥神秘的关联。但我却依然无从感知,这兵荒马乱的世界上,他的去向。

我只记得他阔大的身影,横空飞过血红夕阳。

不知道我走过的这些路途,可也曾有过他的停留。我与他共存的时空,曾否叠印。此刻,他在哪里颠簸。他是否也追寻我们共同的来处。

南北东西天涯路。我一次又一次地看到落日西沉。我见过各种各样不同的夕阳。东海的,妩媚。大漠的,狰狞。草原的,艳丽。山巅的,辉煌。

所有的夕阳里,没有他的影子。

那时候,我渐渐听到江湖上流传的言语。

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倚天不出,谁与争锋。

传说中的神兵利器。我与他,成为所有江湖中人梦寐以求的宝物。这刀剑丛中,只有我,可以与他匹敌。只有他,可以与我匹敌。余者,皆不堪一击。我们的名字,被连在一起,分也分不开。每个人都知道,提起倚天,便当想到屠龙。我们互为形影。

可是我却见不到他。

漫天飞舞的流言里,我又开始做梦。梦里,经历了无数的流离与动荡。那个小姑娘老了,死了。她将我交给她的徒弟。一个同样被削去了头发的孤独女子。再往后,这个徒弟也老了,死了。我被蒙古人的官府夺去。后来,一些汉人的女子又把我夺回来。

不知道屠龙在这一段日子里,有着怎样的遭遇。从出生的那一刻起,似乎注定我要这样地等待着他。等待着未知的情节,何时,何地,如何开始。

倚天不出,谁与争锋。

不。我一直在这世上。我知道他也在。我们是这样神秘地,存在于时间的同一平面。我感觉到他的轨迹,一次又一次地,与我交错而过。

一切未曾开始。

那时候,与我在一起的,是一个名叫灭绝的女子。

 

江湖。

自我诞生,便是江湖中人争夺的目标。从一个人手中,到另一个人手中。每一次易主,都是血腥。有多少人,为了得到我,杀死别人。因为得到了我,被别人杀死。

乱世里,刀口舐血的,何止是江湖人。有了神兵利器在手,便可不败。于是为了自保,为了伤人,为了号令天下,有太多的理由,值得他们为了我,而自相残杀。

但我只是一柄剑。乱世的剑,和盛世的剑一样,唯一的功用,便是杀人。区别,只是多与少。

剑,不会带来吉祥。永远不会。我带给每一个主人的,若非无敌的光环下,一世的孤独,便是因为拥有我而被旁人杀死的命运。这宿命,我和我的主人,一样都没有选择的权利。

仍然不停地有人为了我前仆后继。江湖中,胜就是生,败就是死。胜负生死之间,同样是无可选择。

什么是江湖。江湖岂止存在于那几个武林中人之间。辗转于这个无理可喻的世界上,我看到太多莫名的杀戮。人类的欲望,永无止境。我曾经以为只有我不由自主,谁握住我,我便替谁战斗。但握住我的手,又是被什么支配。蒙古人,汉人,相斫相杀,不也是为了那一句,号令天下。

江湖。这人世,便是江湖。

这人心,便是江湖。

江湖无所不在。

 

我是这样寂寞的一块顽铁。世上任何兵器,不堪抵挡我的一击。每当我呼啸着跃出剑鞘,破空而刺的时候,全身充满期待与兴奋。作为一柄剑,我唯一的语言,只是搏杀。上天没有给我其他方式表达自己。爱,还是恨,我都只能以摧毁来诉说。

我是多么希望,有谁可以听懂我的话语。哪怕只有一次。哪怕只有一瞬。

但锋刃相交。他碎为片段。只一刹。甚至了无声息。

我听不到任何的回应。语言失去出口。回旋的风声,寂寞深如大海。

因为我是倚天。锋锐绝伦的倚天剑。

我知道我的锋利,并无过错。但,它无可逃避。

我看到自己,在沉寂的无敌之中,日渐凌厉。

四尺青锋,刃寒胜水。刀剑本无情。

 

我自身散发的寒气永远包围着我。唯一短暂的温暖,只在杀戮时刻。

鲜血。滚烫的粘稠的甜美的鲜血。一路穿行,如此美好温煦地浴遍全身。血是这样纯净馥郁的液体。人的生命走到尽头,所有剩余的热望同时绽开。那里面容不下任何的肮脏。只有灵魂最原初的呐喊。

温暖的血液,是一种慰藉。

人类互相斫杀。我不管那是汉人,是蒙古人,是善,是恶,谁是,谁非,对我来说,都是一样。一个人,若果不能成为掌控我的手掌,便当是我刃底的游魂。

生于江湖,原本不是杀人,就是被杀。这两个结局,无论最终的结果为何,既是甘愿投入这个游戏,便不该有任何怨言。我的剑锋从来不曾犹豫。

那酣畅的鲜血啊。虽然热血涤荡过后,寒气会更加刻骨。不必出鞘,已觉逼人。我知道这杀戮的宿命,越负越深。

只因为今生,生为倚天。

后来有一天,我听到灭绝说,此剑出匣后不饮人血,不便还鞘。

 

灭绝有一颗灭绝的灵魂。她拒绝一切,敌视一切,毁灭一切。

那是在一个山谷里。她持我在手。未曾出鞘,便斩断了对手的海底珊瑚金拐杖。

珊瑚金,海外至宝。一样碎裂得无声无息。我早失去任何期望。

那之后她还做了一件事。她杀死了她最心爱的徒弟。

她逼迫那个女子去害一个男人。她允诺将不计较她与这个男人生下孩子的过错,并将把掌门之位传给她。

越过灭绝的肩头,我看到那个女子,她满眼的泪,她跪了下来,她如此软弱。

但她却只是摇头。

于是灭绝的手掌,击碎了她的额头。同样的,无声无息。

我知道灭绝说的那个男人。当年他曾经从旁人手中夺到过我,却将我抛在地上。他说我在他眼中,不过是一块废铁。

他是这许多年来,唯一的一个不曾把我放在眼里的人。唯一的。

所以当灭绝负着我离开那女子的尸身时,我一点也不同情她。

我甚至觉得,她简直十分幸运。

 

和灭绝在一起,我得到许多浴血的机会。因为她的本性之中,除了灭绝二字,再无其他。

她负着我,率领她的弟子们远赴西域,去征伐她们的仇敌。她说,那些人是十恶不赦的凶徒,是魔鬼,是邪派。她说,正邪不两立。因此必须铲除。

但是在刀剑的眼中,世上的人,本无正邪之分。正邪不过是人类自己制造的界限。十分可笑,而且虚妄。仅有的功用,是为屠杀提供堂皇的借口。

人与人唯一的分别,便是他们是活着,还是死了。

假使有一天,灭绝的敌人夺到了我,我一样会转过头,痛饮她的鲜血。这中间,无所谓留恋与不舍。周身的锋刃,这么多年的历练,吹毛断发。已经没有什么,不可以割舍。

大漠的月光下,灭绝轻轻地掣我出鞘。冷光在我身上流转。永远是这样的明净无瑕。即使刚刚饮过鲜血,瞬间便落,不留一点痕迹。我还是,冰雪凝寒,光可鉴人的倚天剑。

这么多年。这么多眼泪与血污的沾染。倘若稍稍有情,我便早已锈蚀不堪。

刀剑的生涯里,我学会无沾无滞。

灭绝冷冷地注视着我。然后猛喝一声,擎着我杀向明教锐金旗的大批人马。

好一场淋漓的杀戮啊。这样美艳的,怒放的花丛。我饮血而醉。

那唯一的,唯一的温暖。

我是这样的冷。如果你相信,刀剑也知冷暖。

 

因为你是倚天剑。所以遇到你的如果不是屠龙刀,便当摧毁在你的刃下。

如果是屠龙刀呢。

我不知道。

我从来没有遇到过他。

 

屠龙是我生命中唯一的等待。我知道他终会出现。只是不知道,那会是何时,何地,如何开始。

我记得当我和屠龙生为一体的那些日子。独孤求败。断臂的男子。宁静山中,岁月无惊。后来出入两军阵前,无坚不摧。那是属于玄铁的年代。一样是寂寞无敌。但,那个时候,我不曾感到如此寒冷。我不曾以鲜血作为仅剩的慰藉。那是否是因为,我失去了屠龙。

我是这样的冷。寒冷是我锋锐无匹的秘密。玄铁已死。没有屠龙,寒冷,便是倚天的魂魄。

这人世与我似乎无关。却不知来到这里,是为了什么。

我还是在等待屠龙。我想要知道我的来处。

我们的来处。

 

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倚天不出,谁与争锋。

他是否听到过这几句话。

他在哪里。

当我们的名字被人连在一起的时候。我已经见不到他。

 

光明顶。

那是正邪之间的大决战。

剑,是不会笑的。否则我便要仰天长笑。什么是正,什么是邪。人类的争斗,无论是大是小,到最后总是胜了的存活下来,也便是正。败了的被消灭,这邪的恶名,不加到他们头上,却又给谁。因为正的永远是胜利的一方,所以人们说,邪不胜正。

这广大的江湖上,力量是唯一的标准。强弱生死,是非正邪。

天道就是这样运行。没有不公。万物皆刍狗。天意无情,我比人类更清楚。

人类制造美丽的名词。却往往无意于真实。我当知道。

光明顶,眼下是最黑暗的地方。

 

他们已经毫无还手之力。被包围在上山来的六大门派中间。

他们随时可以被全体屠灭,像狗一样无声无息地死去。

那时候那个粗壮的少年出现在那里。他一个人,挫败了崆峒,少林,华山,昆仑,一个又一个的高手。他不允许他们杀害那些,被目为必须加以消灭的战败者。

我有感觉,又一个震铄武林的人出现了。像过去的独孤求败与那个断臂的男子一样,会是冠绝当代的荣光。每隔一段时间,江湖上会自动诞生一个新的英雄。由此,江湖,不会太寂寞。不必担心上一个英雄的去向。他有两个归宿,进入人们的记忆而永存,或者被遗忘。无论最终的结局为何,都是好的。留下的人来不及缅怀,下一代的光环,已经升起。时间走得比心快。

江湖从来不缺被仰望的对象。每一个时代,都有自己的英雄。

我不知道这个少年会不会是我新的主人。如果英雄必须孤独。

他已经战胜了代表着当代武林最高成就的绝大部分高手。

于是灭绝出手了。

我感到自己缓缓地脱离剑鞘。寒意,一寸一寸,自骨中散发。

灭绝的眉睫,被映成淡碧。

 

那少年手中的白虹剑,第三招上,轻轻哀叹了一声,断作两截,没入云霄。

我注视着他消失在空中。清澈虚无的天,一刹那便吞没了他的影子。

不。他不是。他不是那个可以与我匹敌的灵魂。所以他只能无声地,在与我轻触的瞬间碎裂。在我的锋刃下,他虚弱地,遁入虚空。我听不到任何的回应。

啊,为什么在这个世界上,我竟始终找不到一柄可以给我以回响的剑。这寂寂的一生,没有来由,没有来处,生命是这样荒谬与漫长。锋锐绝伦的倚天剑,削铁如泥,任何兵刃皆非所敌。我没有敌手了。但终于,我将独自地,永远地,敌住这不死的寂寞。

我的凌厉化作绵绵的茧。重重包裹,围住的只有我一人。无敌的倚天剑唯一斩不断的,是自己。我终于失语。

注视着白虹逝去的影子,我心中生出恨意。那恨,却不知对谁。

这个世界上,我没有谁可以爱,也没有谁可以恨。我只是无情的刀剑,却被错误地赋予了灵魂。

那个少年冲入灭绝的弟子所组成的剑阵,赤手夺下数十柄长剑连珠掷来。我看到自己展开全部的锋芒,寒光一片,断剑的尸体四散纷飞。

只一瞬。我将他们全部干掉了。没谁来得及呻吟出声。

灭绝得意地笑了。

那一刻我高高地立在光明顶的日光之下。超越了这生的死的有情的无情的众生。寒芒凛冽。生命太长。胜利太久。我自己,太沉重。

我听到一个小小的声音说,屠龙,你在哪里。

剑,是不会哭的。

若你看到剑上有什么滴落,那只是血。

 

血,似一串梅花,风过处,鲜艳地洒落。

光明顶呼啸的山风迅速地带走了那少年的血。我周身流转的温度只这么一刹的停留。断了线的玛瑙珠子,自剑尖倾泻。那以后,我身上和地面上,同样不留痕迹。

血在风中飘远。

原来英雄的血,和平常人并无不同。风一吹,便冷了。容不得多保留一刻。

灭绝的弟子,那个名叫芷若的女子,握着我颤抖。

片刻之前,那少年自灭绝手中夺过了我,却将我递与她。我看到他的眼神里,蠢动着一些我所不懂的东西。

那女子眼中有泪。这一生我看过太多人的眼泪。眼泪是人类灵魂的出口。那像血一样咸的,热热的液体。倘若可以流泪流血,我愿以这无坚不摧的亘古之身,换得一具脆弱的肉体。哪怕几十年后,腐朽成泥。

我尝到的,始终是旁人眼泪的滋味。

芷若,一剑将他杀了。我听到灭绝凄厉的叫声。

然后我的身体,顺畅而滚热地,没入他的胸膛。间不容发。没时间思考。

那一刻我横亘在他与她之间。我看到,她眼中泪堕。碎掉的心,混合了痛与悔,从眼里流出来。

他眼中,却没有怨。

我不懂是否这便是爱。只是此刻我知道,这个少年,不会是我的主人。我又看到一个女子冲上来抱住他哭泣。他此生已然招惹了太多人世的情。

生涯有情,便担当不起倚天剑天下至寒的孤绝荣光。

他担不起我的灵魂。那是无血无泪,无情无义,无爱无恨的灵魂。因为空无一物,所以锋锐绝伦,断尽世间众生。

我冷静地看着他的血被风吹走。两个女子,一个男人,眼光牵丝攀藤,于这光明顶众目睽睽之下,爱,怨,无声地纠缠。我知道他是甘愿伤在她手里。但她和她的心,又是被谁所伤。人的情,剑不会懂。

为什么被伤害的,总是心甘情愿。

为什么始终没有谁可以伤害我。

 

生命是一连串颠簸的梦。一个套一个,解不开的连环。

灭绝负着我率众东归。在大漠中,她们遇到了蒙古人的伏击。全军覆没。被囚禁的灭绝,就像猛虎的鬼魂,凌厉依旧,力量却虚无。蒙古的郡主轻易地从她手中取走了我。

那是个艳丽而坚定的女子。她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并不吝追求。本来她大有希望成为江湖中的胜者,号令天下。但谁知何时,她遇到了那个伤在我刃下却未死的少年。从此他成为她的天下。万里江山,集于一身。她依然是那个雄心万丈的女子,攻城掠地,辟土封疆,只不过她要占领的国度忽然不再是这地大物博的中原神州,它变得很小很小。

——只是他的心。

所有的转变似乎发生在一瞬间。

没有人给我解释这一切。人间是一个不可理喻的地方。因缘叵测,就连人自己也无从知晓,何况是我。我所能分别的,只有生与死。笔直的剑,不懂人间曲折神秘的遇合。

或许那也简单。只是因为是时候如此了。

此时,此地。遇到了,便开始。

无须多言。

 

在经历了一些喧嚣争战的波折后,蒙古的郡主带着我,乘船远航。那时候船上的人,是曾败在灭绝手下的持拐杖的老妇人,那个少年,和四个年轻的女子。

舟中的日夜,我目睹一些暧昧微妙的纠葛。那个少年,和四个不同的女子。人的心是这样复杂,原来一个人的心,可以同时容纳几个不同的人。这中间似乎并无抵触。我看到他们百感交集,患得患失,乐此不疲地,猜疑,嫉妒,惊喜,悲伤,顾此失彼,当局者迷,为了一句言语而落泪,为了一道目光而辗转。

我想告诉那郡主,其实占领一个人的心,未必便比占领一个国家容易。或许她早已知道。

他们是这样地纠缠不清啊。长长的绵密的心事,牵过来,扯过去,没完没了。到后来谁是谁的心,都乱作一团。难道情的滋味,就是这样衍生。我无从体会。如果感情必须纠缠。人心无底,人情无端,而剑,是学不会纠缠的生命。

出生以来,我唯一寻找的,只有屠龙。余者,当之立断。这决绝,令我于无数的战阵之中,斫杀之后,得保毫发无伤。一泓秋水照人寒。没有伤痕,所以也记不住什么。百年如一日。

我来人世一遭,却未曾尝过这浮世的悲欢。

 

那一天我们终于弃舟登岸。蒙古的郡主将我负在背上,随着那个少年踏上一座小岛。

道路蜿蜒。行进中我听到一阵咆哮。像是猛兽被困的怒吼,那郁愤,天也决口。

忽然间,我开始抑制不住地在剑鞘中跳跃。我无法自控。来自灵魂深处的神秘讯息,令我周身百炼的精钢也颤抖不休。我不知道,那是为什么。

在葱茏祥和的岛屿。在郡主的背上。我静默地翻涌着无人知晓的狂潮。

多少年了。再凶险的战阵,我未曾有过一丝半毫的震颤。这不是睥睨天下的倚天剑。我只觉全身寸寸欲裂。但平滑冰冷的钢铁,迸不出半点眼泪。

我第一次知道,什么叫煎熬。

在山冈之巅,我看到,那个长发披肩的高大汉子被两个人前后夹攻。那狮虎般的咆哮就是从他口中传出。

敌人增加了三个。他的肩头被拳头击中。一不留神,腿上又被踢到。我看到身畔的少年焦急难耐,就要出手了。

他手中扣了几枚石子。我极力按捺住汹涌的心思,等着看这一场江湖的好戏。

他的身手,是值得一看的。

 

石子如闪电般出手。就在同一瞬间,我看到一片黑云掠过天地。刹那间血雨纷飞。万点鲜红,四面八方地激射,整座山冈都腾起腥甜的雾。

好一场美艳绝伦的暴雨。血液的芳香,弥漫四周。

五个敌人,已有四个于这一击之中被分成了八截。剩得一个断去一臂,大声哀吟。山冈上,四散的脏腑尸骸,勾勒地狱图景。

那片暴戾的黑云静静地降落。

我看到了。他。

屠龙。

百年乱离,他终于出现。

 

就像我第一次看到他。在漫天的血雨中,横空飞过。阔大的身躯。他有像夜一样黑的霸道与残暴,与生俱来。每一次出现,死亡与毁灭如影随形。他巨大的影子笼罩江湖,摧毁生命,无须任何理由。因为他是,号令天下,莫敢不从的屠龙刀。

我们同时诞生在沦陷的襄阳城。那一刻丧乱荼毒,生灵涂炭。从炉火到战火,焚炼从未止息。连天的战火里,被煎熬的不止是我们,还有这茫茫的天下。

只是独独是我与他,生命的最初,便被打上毁灭的印记。颠簸百年,这一生的存在,只是为了摧毁。

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倚天不出,谁与争锋。

江湖中一代传一代的神话。神兵利器,这样强大的力量。但我们只是两具,没有任何自主的刀剑。和每一个众生一样,在这乱世里随波逐流。

我定住欲散的魂魄。凝神看去,腾腾的血雾里,他漆黑宽广的身影。

因缘叵测。屠龙,天涯海角,我终于找到你。

我等了你这么久。

告诉我,这一生的原由。

 

岛上,惊心动魄的日夜。

短短的几个昼夜,凶险迭生。那带我们来此的老妇与持着屠龙的高大汉子原是明教旧部。龙王狮王,翻脸成仇。黑夜里舍生忘死地恶斗。然后,是波斯人的大举来袭。从岛上打到船上,又从船上打回岛上。血战。突围。烈火。逃生。炮轰。风雨。孤舟。追杀。绝境。这一生诚然遍历凶险,生生死死,司空见惯,却也未曾如此刻这般,多少惊涛骇浪,都浓缩于一处。

但我眼中所见,始终,只有屠龙。他乌沉沉的身躯,劈破浓夜。他是黑暗的光。我此生唯一的追寻。可是我和他却交不得一言半语。

刀剑不会说话。刀剑没有语言。

刀剑表达自己的唯一方式,只是搏杀。

屠龙呼啸着掠过夜空。掀起滚滚的风声。

倚天。倚天。倚天。

血雨纷飞里,他呼唤我的名字。刀锋狂暴地席卷。在满天的残肢断臂中,他呼喊着一生的荒芜。

倚天。

我听到了。啊,屠龙,原来你这空洞的一生,到最后能抓住的,也不过只是一个名字。

倚天。

我碰不到他。摸不到他。我和他,彼此凌厉的锋刃,不是彼此的慰藉。

慰藉只是鲜血。在这杀戮的一生。

我注视着屠龙一遍遍疯狂地扫过支离破碎的天空。万物有情的人世间,没有人知道一柄剑,要如何去爱一把刀。

原来这千山万水的一生,注定了的,终于会对面相逢。

原来咫尺之间,灵魂终于还是会遥遥无言。

屠龙在我面前。他离我,那么远。

倚天。

在他的呼喊声中,寂静缓缓地淹没了我。

 

那个午夜,名叫芷若的女子悄悄起身。

那时候岛上已经平静。恶战结束。波斯人已离去。剩下的,是他们这一群伤痕累累,疲惫不堪的人。

我看到山洞里的少年和狮王沉睡不醒。名叫芷若的女子,轻而易举地从狮王的怀中,盗得了屠龙。从蒙古郡主的怀中,盗得了我。

我看到她轻轻地掣我出鞘。我的剑尖,划在那个为了少年而负伤昏迷的女子脸上,嗤嗤的细响。我尝到女子面颊上清甜的血。

我看到她抱起同样沉睡不醒的郡主,将她抛上一叶小舟,在万丈洪涛中逐流而去。

我目送着小舟消失在黑夜的天边。是这个郡主,曾经为了相救那少年,企图以我洞穿自己的身体而刺杀身后的敌人。这么多年,她是第一个,拿了无敌的倚天剑而自戕的人。我记得刺入她身体的时候,那滚烫苦涩又甜蜜无比的味道,是我饮过的最浓烈的鲜血。

我又想起刚刚随波斯人离去的那个女子。她去了万里之外的绝域。因为爱他,她宁愿终生不再与他相见。

这些女子,这些纠缠的情缘,终于是一个个地散去。我始终是冥顽不灵的顽铁,不懂得人类复杂莫测的情事。他们可以这样地纠缠不清,心甘情愿,一颗心分给多少个人。红尘里,亦悲亦喜,爱来爱去。

我始终不知道那个少年终究爱的是谁。或者,他自己也不知道。而于那些女子,付出的全部,未必得回同样的分量。得不到他整颗的心,边边角角,委委屈屈,却谁都承受了下来,不说一声后悔。这个爱的游戏,原本谈不上公平不公平。大家自愿投入,可以伤害,但没有怨言。

原来感情亦是一个江湖。只是这胜负如此莫名,我竟无从判断。这江湖,不是我所习惯的江湖。最强的未必会赢到最后。不是你的,便有神兵利器在手,亦是无用。能号令天下的,也未必号令得动某个人的心。

原来,人类的感情竟是这样的。这样的没有道理。我始终不懂。

他们太复杂。我却只有一个屠龙。

一生一世,从一而终的屠龙。

咫尺无言的,屠龙。

 

风雨的午夜,名叫芷若的女子携着屠龙与我,没入黑暗。

在颠簸的脚步里,我望着屠龙。他静默的身躯。这左手到右手的距离,我无法逾越。

屠龙,你在想什么。

屠龙不语。

在高高的断崖上,名叫芷若的女子缓缓地,将屠龙和我从鞘中拔出。我终于与他赤裸相对。大滴的雨水,打在我冰冷雪亮的身躯。屠龙,你乌沉沉的躯体上,不留一丝血痕。虽然你屠戮了这么多,这么多的生命。看啊,屠龙,来看我亘古的明净。像你第一眼见到我的时候,初初诞生的纯洁无瑕。在这个血泪腥膻的世界,我们已经各自度过了多少杀孽深重的岁月,想不到再相见,却仍是旧时模样。这百年沧桑的流转,从未留下过任何痕迹。屠龙,我们是这样无情的刀剑。

那只手用力地握住我的剑柄。我缓缓地升起在倾盆的大雨中。屠龙,今夜,你记得我的模样。如果再分离,你就可以寻找我。

忽然间,我感到一阵晕眩。我夹着风声飞起。眼前,是屠龙硕大的身躯,黑压压地向我扑过来。

他如此巨大。

 

锋刃相交的瞬间,灿灿的火花照亮了风雨悬崖。我听到迸裂夜空的巨声,那是我与屠龙,喊尽了一生寂寞的哑灵魂。

响声不绝。铿锵回荡于漆黑的午夜。啊,屠龙,百年前襄阳城外没来得及回应你的那声呼唤,我终于可以还给你。这一生漫长的沉默,原来我只是在等待着,应你一声。

你唤我的名。我终于能够回答你。

屠龙,我在这里。

我们的身躯从中断裂。伤口迸射的光芒交织成一片。在那最后的光芒中,我看到遥遥的天上,一颗明亮的星。它恬静地嵌在遥远的天边,是这样安然地,远离了所有的尘嚣——我终于明白我的锋锐是从哪里来。我记起了遥远的日子里,随着断臂的男子坠落万丈高崖时,那想不起来的记忆。原是陨星的精华,锻为利器,摧折世间凡铁。只是屠龙,是什么因缘,我们要落入这茫茫尘世,分离百年,惹起一连串的凶杀与纷争。

没人相信,这饮血无数的刀剑,原是天上无垢的星辰。

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倚天不出,谁与争锋。我最后一次地想到这句话。屠龙刀,倚天剑,无上荣耀的名,一生只不过做了贯穿这乱世江湖的,一条神秘的线索。天下无敌的刀剑生涯啊,只是一场大梦。

我们只不过是乱世里的众生。

我看到屠龙断作两截的身躯跌落。天地在眼前倒转。

原来一生的孤独,只有我们,能够彼此解释。一生的无敌,也只有我们,能够彼此毁灭,这一双不祥的生命。

原来是要在生命的尽头,我们才终于能够明白,自己的来处。

既然此生生为刀剑。屠龙,原谅我只能这样来爱你。

风雨萧萧。屠龙,你记得,我们是这样坠落。

在最后的一瞬间,我看到那个名叫芷若的女子。她阴谋终于得逞。但,她的眼里,滚落了大颗的眼泪,落在我残缺的躯体上。

原来到最后,我仍然是无情的剑,不解人间情。

 

当一切的喧嚣停止。光芒熄灭。那个名叫芷若的女子于泥泞中俯身拾起两束写满细密小字的绢片。它们在刀剑相逢,这世上最珍贵的两柄神兵利器齐齐断折的瞬间,自残躯中跌落。

她小心地将它们收入贴身衣囊。薄如蝉翼的绢片,行行细书。那上面写尽了一把刀和一柄剑,一生无言的追问,堕落与思念。倚天屠龙,从一而终。

但不会有人相信。后人说,那,是武穆遗书,与九阴真经。

 

2003年1月17日

献给我曾经爱过的人。

江湖无所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