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智鑫个人资料妻子:[转贴]中国近代史上的几个预言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9 22:39:24

中国近代史上的几个预言

作者 胡文辉  

  历史固然只有一种结局,但并不意味着那就是宿命。我们在惊叹赵烈文、陈独秀先知先觉的时候,不应忘记:已经发生了的历史,未必就是必然要发生的历史。

  ——胡文辉

  雷颐先生新出的《走向革命:细说晚清七十年》(山西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里,收有一篇《曾、赵之辩:清王朝到底还能撑多久?》,讨论了同治六年(1867)六月二十日曾国藩与幕僚赵烈文关于清朝命运的对话。检赵烈文《能静居日记》,原文如下:

  滌师(曾国藩)来畅谈,言及京中来人所说云:“都门气象甚恶,明火执仗之案时出,而市肆乞丐成群。甚至妇女亦裸身无袴,民穷财尽,恐有异变。奈何?”余云:“天下治安一统久矣,势必驯至分剖。然主威素重,风气未开。若非抽心一烂,则土崩瓦解之局不成。以烈度之.异日之祸,必先根本颠仆。而后方州无主,人自为政,殆不出五十年矣!”师蹙额良久曰:“然则当南迁乎?”余云:“恐遂陆沉,未必能效晋、宋也。”师曰:“本朝君德正,或不至此。”余云:“君德正矣,而国势之隆,食报己不为不厚。国初创业太易,诛戮太重。所以有天下者太巧。天道难知,善恶不相掩,后君之德泽未足恃也。”……(收入《续修四库全书》562,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页397-398。按:手迹未能尽识,承罗韬指正。后得刘小磊告知线索,孔祥吉先生《清人日记研究·自序》[广东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于此已有释文,持以对照,与罗释完全相同。)

  结局尽人皆知,清室于辛亥年(1911)逊位,去曾、赵商榷之时,是四十四年,果真是“不出五十年”!

  这让我一下想起陈独秀对中国共产革命的预言。前些时翻检王奇生先生的《党员、党权与党争:1924-1949年中国国民党的组织形态》修订本(华文出版社2010年版),其末章提及1927年3月6日晚陈独秀对国民党吴稚晖、钮永建、杨铨等所作的言谈,其时共产党方面的罗亦农也在座。王著未尽引原文,其所据的文献名为《中国国民党中央监察委员吴敬恒呈中国国民党中央监察委员会文》、《吴敬恒致中央监察委员会请查办共产党函》;而我手头有一部《吴稚晖先生文粹》(台湾华文书局影印民国18年版),其首篇为《请查办共产党文》,想来与王著所引为同一文本,其原文云:

  本委员告陈首领:“研究共产学说,自为共产党之责。若实行共产,五六年前苏俄代表越飞,在广州语言孙总理,略在二百年之后。以我理想,二百年尚嫌不足。”陈首领笑我太迂,我言:“急切轻挂招牌,正是赝鼎。”陈说:“你更疯颠。请问中国现在的共和不是伪的么?但你以为康有为之复辟,与伪共和孰优?”本委员遂知中国共产党欲实行伪共产,意在言外。因突然根(提?)问,问陈首领:“你定中国实行列宁式共产主义是若干年?”彼不迟疑而答曰:“二十年。”余作骇极之情状,随即将陈首领所定二十年中国可实行列宁式共产主义一语,请杨委员于隔座特别注意时,罗首领似怪陈首领直率,合座默然。本委员即乱以闲话曰:“如此国民党生命止剩十九年了。前时,总理答越飞国民党国民革命完成应需三十年,若你们共产党急迫至些,未免取得国民党的生命太快了一点,应当通点商量才好。”因共强笑而罢。

  对赵烈文的话,孔祥吉曾称之为“有胆有识,料事如神”(《清人日记研究·自序》);雷颐先生更佩服他“富有洞见”,“对历史大势看得透彻”,并说“历史惊人准确地应验了赵烈文的预言”。而陈独秀预卜中国到1947年就能实行苏俄式的共产政治,比之现实,不过早了两年,也可谓“奇中”,不让赵烈文专美了。

  尽管如此,对赵、陈的历史洞见,我是抱有疑虑的。如果我们完全相信预言的精确,岂不是等于承认历史的宿命了吗?

  我以为,作为长时段的“大历史”在某些方面有其潜在的规律性,非人力所能扭转,故大体的历史趋势有时确是可测的;但作为事件性的“小历史”却是或然的,而非宿命的,故具体的历史进程是不可测的。而像赵烈文、陈独秀那样针对历史进程的测度,终究仍属于“猜”,是在跟上帝掷骰子,猜错了,理所当然,猜对了,也不过是歪打正着而已。猜对了,并不等于就比猜错了更高明。

  

  历史固然近似于赵、陈的估计,但谁能说那就是历史的必然呢?历史就不能有另一种可能性吗?

  像赵烈文那样预测清室将亡,实际上已不算很孤立的想法。黄濬(秋岳)《花随人圣盦摭忆》在讨论曾国藩处理天津教案一事时提到:

  ……当道咸之间,外人已有疑中国必亡者,颉刚(曾纪泽)《中国先睡后醒论》中有一节云:“国与人无异,人有幼年,壮年,老年,息待尽之年,国亦有之。欧洲之遽谓中国即一陵夷衰微终至败亡之国……道光十九年(按:1839)有英国著名之使臣,深知中国之时事,及古今之典籍,一时未能或之先者,其言以为:中国虽疆圉广阔,外无异国蚕食,内无土寇鸱张,然其中实有决裂之象,不过略迟而已。予或不应出此言,不妨存其说。其意见如是,而彼时意见相同者,不乏其人,大抵欧洲皆以道光末年为中国危险之时,苟易新君新政,略有缺失,即恐灾害并至,纵使幸而无事,终多变故之迭生。”盖当时觇国者,已极为中国危,所谓溃败决裂者,已不能不谓为知微之论。(上海书店出版社1998年影印版,页187-188)

  可见指中国有亡国之危者,道光年间已颇有人在;有了这些先见,则赵烈文后来的预感,也就不显得那么奇峰突出了。

  甲午之败对清朝政权权威的打击,是决定性的,如民国时黄濬已称“甲午中日之役,在研求远东历史者 ,胥认为近世极大关键”(《花随人圣盦摭忆》,页441),晚近黄彰健、唐德刚更直指“大清帝国就垮在这一战”!(唐德刚《晚清七十年》,岳麓书社1999年版,页237)而在同治年间,在曾、赵深室密谈的时候,论中、日两国军力,尤其是海军的强弱胜败之势,犹未知鹿死谁手,而二十多年后的甲午之败,此时当然也不能说已然注定。那么,假使中国于甲午一战能维持不败之局,清朝的国运是很可能延长一些的。这样看来,“不出五十年”云云,无非粗略举其成数,亦如“五十年不变”之类罢了。

  至于预知共产革命的兴起,陈独秀也绝不是第一人。据罗振玉回忆,当1917年俄国革命发生,沙皇专制倾覆,王国维即忧虑赤潮将会波及中国,并表示:

  观中国近状,恐以共和始,而以共产终。(《〈海宁王忠悫公遗书〉初集弁言》,收入《追忆王国维》,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7年版)

  事后看来,这不也是先知之言吗?这样,陈独秀十年之后的占断,也不显得那么神异了。

  值得特别留意的是,跟赵烈文的窃窃私语不同,陈独秀那番话,已反过来影响到实际的历史发展——吴稚晖发起“清共”,正是以他的“二十年”论作为一个口实。也就是说,陈独秀的预测一度触发了历史的反作用。此后直到抗战前,中共在组织和军事上且战且退,实已濒临绝境,假如中日战争未发生或延迟发生,共产党还能迅速坐大吗?即使到抗战末期,如果没有雅尔塔协议,没有苏联的暗中助力,中共军队能在东北逆转取胜吗?要知道,在东欧,就算有苏联的撑腰,希腊仍没有落入铁幕之内;在东亚,就算有中共的出兵,韩国也仍维持半壁江山。谁能说陈独秀的“二十年”就是无法摆脱的宿命,就一定是“中国之命运”,是“历史的选择”?

  还有一点,对历史的预测,跟预测者的身份、地位也不无关联:曾国藩是负天下重望的重臣,他当然不愿相信命运与共的朝廷就此终结;而赵烈文作为曾的幕僚,身份属于“体制外”,不与官员之列,他自然更敢于作最坏的估计。陈独秀预言中共二十年夺权时,还是中共领袖;而等到被开除出党,成为共产主义叛徒时,想必他也不会再相信自己曾作的预言了吧。

  

  由赵、陈的公案,我还想到黄遵宪的几则预言。黄遵宪作于光绪二十五年(1899)的《己亥杂诗》有这样一首:

  滔滔海水日趋东,万法从新要大同。后二十年言定验,手书心史井函中。(自注:在日本时,与子峨[按:何如璋]星使言:中国必变从西法。其变法也,或如日本之自强,或如埃及之被逼,或如印度之受辖,或如波兰之瓜分,则吾不敢知,要之必变。将此藏之石函,三十年后,其言必验。)

  民国时古直于此评论:“由先生光绪三年随何如璋使日本至辛亥革命,恰三十年后也,知几其神矣乎!”(《黄公度先生诗笺》,据钱仲联《人境庐诗草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下册页827)但实际上,黄遵宪出使日本时,只是预言中国必将变法,至于如何变,却并没有说死;而己亥写诗时,他又预测二十年内将要变法,如果将1911年视作“万法从新”,那么他的预言就不算太准确了。

  此外,光绪二十三年(1897)在北京时,黄遵宪又曾对日本驻华公使矢野文雄表示:

  二十世纪之政体,必法英之共主。(据钱仲联《黄公度先生年谱》,《人境庐诗草笺注》附录)

  但众所周知,中国后来并没有走上英国式的君主立宪之路。

  论未卜先知的精确程度,比之赵烈文、陈独秀,黄遵宪自有所不及;但论预言背后的思想底蕴,我以为黄遵宪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戊戌前后,如果康有为的政治经验更老到一些,权术更高明一些,尽力避免使帝、后两派势成水火,变法是不是也有成功的希望?如果清朝能多支撑几年,预备立宪是不是也有一点成功的机会?甚至到了北洋时代,如果不是袁世凯因错判形势而复辟帝制,议会政治至少也能维持得更长一些吧。谁能够断定,清室就绝对没有“和平演变”为英、日式“近代国家”的任何机会呢?如此,对黄遵宪认为中国将走向英式立宪的提法,就未必适宜以结果的对或错来衡量了。

  顺带说一下,黄遵宪在光绪十三年(1887)成书的《日本国志·学术志一》开篇,论及近代欧洲政治制度时,对欧洲文明也曾作过一个预言:

  推尚同之说,则谓君民同权、父子同权矣;推兼爱之说,则谓父母兄弟,同于路人矣。天下之不能无尊卑、无亲疏、无上下,天理之当然,人情之极则也。圣人者知其然,而序以别之,所以已乱也。今必欲强不可同、不能兼者,兼而同之,是启争如乱之道耳!……浸假而物力稍绌,民气日嚣,彼以无统一、无差等之民,各出其争权贪利之心,佐以半狠好武之习,纷然其况起,天之不畏,法之不修,义之不讲,卒之尚同而不能强同,兼爱而无所用爱,必推而至于极分裂、极残暴而后已。执尚同、兼爱以责人,必有欲行均贫富、均贵贱、均劳逸之说者。吾观欧罗巴诸国,不百年必大乱。当其乱,则视君如弈棋,视亲如赘旒。而每一交锋,蔓延数十年,伏尸百万,流血千里。更有视人命如草菅者,岂人性残哉?亦其教有以使之然也。

  作此语时,黄还未脱出儒家的传统学说,其观念的出发点未尽恰当;但我们看后来二十世纪西方历史的腥风血雨,可知他预言的深刻,有非赵烈文、陈独秀所能及者。

  

  简单说,我的看法是:历史的结果虽似近于赵烈文、陈独秀所言,但不等于历史就必定如此;历史的结果虽非尽如黄遵宪所言,也不等于历史就必定不如此。历史固然只有一种结局,但并不意味着那就是宿命。我们在惊叹赵烈文、陈独秀先知先觉的时候,不应忘记:已经发生了的历史,未必就是必然要发生的历史,历史总有着美国诗人弗罗斯特所说的“一条未走的路”。哪怕历史已经以这样的结局降临到我们头上,我们也无须承认:我们命该如此!

  历史诚然基本是一门实证性的学问,但我觉得,合理地假想那些“未走的路”,不也是历史学的魅力所在吗?■

  

  附记

  金岳霖就共相与殊相和因果关系问题,再三重复一种见解:理有固然,势无必至(参《论道》第八章、《知识论》第十二章)。吾友罗韬以为,此语恰可以阐发我在文中所说的历史大势可测,而历史进程不可测之意:“作为长时段的‘大历史’在某些方面有其潜在的规律性”,即“理有固然”;而“作为事件性的‘小历史’却是或然的,而非宿命的”,即“势无必至”。这是别有会心的理解,特录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