诛仙手游鬼王输出加点:睡狮醒了(黄天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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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狮醒了

版次:RB21   版名:大家   稿源:南方都市报   2011-04-12 作者:黄天骥       ● 黄天骥  岭南感旧 之九 

    1949年7、8月间,报章上天天报道国民党军队节节败退,解放军挥师南下的消息。又传闻国民政府要撤出广州。那一阵,广州市面,一片混乱,物价飞涨,盗贼横行,垃圾满地。大人们十分紧张,有些街坊又像日寇投降时那样,凑钱在街头巷尾,筑起木栅,组织联防。而我们一班无知的初中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到9月,学校虽然依旧开学,但气氛有点异样,老师们似乎没有多少心思上课了,我们则浑浑噩噩,懵懵懂懂,甚至趁机溜号,胡天胡帝,打打闹闹。

    到了10月13日下午五时半左右,我们正在宿舍里玩扑克,忽然轰隆一声,天动地摇,窗户的玻璃也震得格格作响。我们大吃一惊,夺门而出,纷纷跑到操场上。只见东面天空,一片通红,还冲起了磨菇形的黑烟。大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议论纷纷。再过一会儿,便见路人气急败坏地奔跑,都说是海珠桥没了,被炸飞了!

    海珠桥被炸,这怎么可能?要知道,它是当时全国最大最先进的铁桥,桥的中部,可以开合,它横跨珠江两岸,让江南江北连成一体,是当时广州的标志,是广州人的骄傲。想当初,日本空军也曾向它扔过炸弹,它虽有损坏,却岿然如故。是谁丧心病狂,让广州人用血汗垒成的大桥灰飞烟灭?不久,又有路人说是国民党南逃的军队,为了阻止“共军”向南追击,堆起了十几吨炸药,把桥炸断。再过些时候,就有同学气冲冲地跑进学校,说海珠桥附近的房屋,都被炸塌,还死了好几百人。我们这伙正在惶惶然的青少年,吓得倒吞一口冷气,家住大桥附近的同学更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谁也想不到“国军”如此残忍,让无辜百姓在刹那间家破人亡!不过,这一炸,把人们对“国军”的幻想炸碎,也把许多不关心政治的青年炸醒了!

    第二天一早,几个大胆的同学,偷偷打开了学校的一扇后门向外窥看,我生性好奇,也躲在后面探头探脑。马路上,商店都关了门,只有一个老年乞丐拿着破钵,呆呆地坐在校门附近。黎明时这里静悄悄。这时候,我们见到一队士兵,排成单行,从东向西无声地行进。士兵们背着步枪,似乎经过了长途行军,颇显疲劳。忽然,一位挎着盒子枪的军人,离开了队伍,跑到老乞丐的身边,从衣袋里掏出一个馒头,放进乞丐的钵子里,然后急急返身归队。我们瞥见这军人的左襟上,别着一小方白布,上面写着“中国人民解放军”几个字样。这时,我们朦胧地感到了这是一支不同于“国军”的队伍。

    这一天,学校没有上课。有些住在校外的同学,陆续回到校里,大家七嘴八舌地谈论着所见所闻。有人说见到国民党军队,挤在黄沙码头,拖南带女地逃跑;有人说看见有几个“共军”(那时的中学生还未懂得“解放军”的称谓),坐在沙袋上吃甘蔗,面前铺着废纸,他们把蔗渣都吐在纸上,包起来扔到拉圾桶里。从他们注意保持地面清洁的举动中,我们又感觉到这是一支很守纪律的军队。

    当然,同学谈得最多的还是海珠桥被炸毁的情景。有人说见到桥身放炸成两段,桥架支离破碎地倒在江面上;有人说看到了断手断脚的尸体:有人说是国民党广州卫戍司令李及兰下令炸桥。总之,大家对海珠桥的被炸,既痛惜,又气愤。

    广州的局面,很快平静了下来。不久,就出现了许多新鲜事。例如常有解放军战士和工人纠察队,一起打扫街道:学校和商铺,开始插着五星红旗,我们晓得这就是新的国旗。特别是在马路上,常常出现市民敲锣打鼓庆祝广州解放的队伍。有趣的是,队伍中常有秧歌队、腰鼓队,让我们这些从未见过北方民俗的南国少年,大开眼界。

    跳秧歌,又叫扭秧歌,跳的人头上和腰里,系着白毛巾,两臂左右扭动,双腿随着“呛呛,呛呛切”的锣鼓声,进两大步又退两小步,摇摇摆摆地前进。打腰鼓者,则在腰上横缚着桶形的红色小鼓,手上拿着两根缚有红绸的小槌,大家排列齐整,一起挥动手臂,敲打鼓面,发出“蓬蓬、蓬蓬蓬啪”的声响。每进三步,便前弓后箭,低挫腰身,略停一停,才又继续行进。我们对这些从陕北传过来的民间舞蹈,倍感新奇。很快,大家便在操场上大跳秧歌,大敲腰鼓,还无师自通地玩出许多与众不同的花式。于是,校园里出现了欢乐活跃的气氛。

    在庆祝广州解放的游行队伍里,还有一群人舞着狮子。“狮子”一个跟着一个,在锣鼓声中昂首阔步,奔腾跳踯,这使我深感诧异。因为,在广州,每逄节日神诞,店铺开张,人们舞起狮子去凑热闹,是司空见惯的事。但让狮子参加政治性活动,我却是第一次看到。

    说来有趣,岭南人舞的“狮”,其实并不像狮,有人戏称“舞狮”为“舞大头狗”,语虽近谑,却不是无根之谈。特别是,近百年,岭南人还称它为“醒狮”,其中又大有文章。

    在我国,舞狮这种伎艺,可分为两个流派。中原地区舞的“狮”,毛色金黄,两个舞者把躯体套进狮身,连腿部也包裹得毛茸茸。乍一看,倒真像头百兽之王。惯常的舞法,是“狮子”摇头晃脑,撅着屁股,跟着一个手拿火珠的演员悠悠转转;或者在搔首弄姿之后,蹿上圆球,踩着它转来转去,来一番“狮子滚球”。这一类“狮子”,人称为“北狮”,它举止仪态,雍容华贵,颇像是马戏团中被驯化了的动物。其实,我国境内,并没有狮子,所谓“北狮”,也不是中原的土特产。据文献纪载,汉魏以来,狮子舞属“百戏”的一种,它从西域传入。白居易有诗云:“西凉伎,假面胡人假狮子”;“奋迅毛衣摆双耳,如从流沙来万里。”说的就是这种进口货。

    至于岭南人舞的狮子,人称为“南狮”,其形态与“北狮”大不一样。它头有尖角,眼似铜铃,双耳高耸,面目狰狞。嘴下有须,或黑或白,据说不同颜色的须,代表狮的不同脾气,黑须狮剽悍,白须狮沉雄。而狮身,则是脖子后拖着的一条彩帔,舞者举起狮头左右摇幌,而人身则暴露无遗。在行进时,又有戴着“大头佛”面具的人,在前引路。它扭扭捏捏,作出种种滑稽的姿态,与威武雄壮的狮子相映成趣。到了一定的地方,“南狮”还要“采青”。所谓“青”,其实是“红包”,上面绑着些生菜。人们或是把“青”高高吊在楼层上,让舞者叠起人梯去取,这叫“采高青”;或是把盛着“青”的木盘,放在地上的条凳前边,让“狮子”跨上窄窄的橈子上舞弄,这叫“采水青”。无论是哪一种采法,在采青前,狮子都要作出洗脸刷牙搔首叩头等姿态。当狮子把“青”吃了,人们便大放爆竹,以示祝贺。

    解放前,“南狮”是不同武馆、堂口、社团或族群的标帜。当它出行时,后面总跟着一批手拿刀枪剑戟的大汉,气势汹汹,威风凛凛。不同的狮子碰到一起时,友好者便作出揖让行礼的舞姿。若是遇到早有嫌隙者,或是为了采红包而争风斗胜者,“狮子”便要各显威风,互不相让。在庆祝广州解放的游行队伍中,我看到的狮子,是成群结队,一个跟着一个,你起我伏,兴高采烈地前进。而后面跟着的人,手上举着红旗或小三角旗,喊着“欢迎解放军”、“共产党万岁”的口号,再没有人拿刀使棒作护从,这真是从来未有的局面。

    岭南人舞的“狮”,分明不是狮。它到底是什么东西?以我看,这是古代“舞傩”的遗存。早在秦汉以前,民间就有驱除疫鬼的风俗。驱鬼者是“戴冠及面具,黄金为四目,衣熊裘,执戈,扬盾”的“方相”,他“口作‘傩、傩’之声,以除逐也”(见《乐府杂录》)。“方相”前边,有被称为“伥”的小孩引路,后边则跟着百十人一起驱鬼。这风俗传到南方,舞“方相”便演化为舞狮,那“狮”隐然有“黄金四方”和“衣熊裘”的影子,而“大头佛”则可能与“伥”有所联系。

    古代传说,有一种被称为“年”的怪兽,头有尖角,相貌凶猛,常在春节前后出现,残害人畜。但人们掌据了这“年兽”害怕红色和火光、声响的习性,当它出现时,便敲锣打鼓并且燃放爆竹来驱赶。又据民间传说,舞南狮,起源于佛山。这四不像的“狮子”,又称为“嗹兽”,因为它会发出“嗹嗹”的声音。人们说,在明初,除夕前后,有怪兽在田间出现,蹂躏庄稼。人们为了对付它,便仿照其狰狞模样,用竹蔑扎成兽头,披上彩裘。当怪兽出现时,大家便举起假兽头,学着嗹兽的样子,群起而攻之。这一来,舞动假兽头的行为,便演化为舞狮。显然,舞“南狮”者,源于驱鬼,至于“年”和“嗹”,其音均与“傩”相近,这就不难看到它与傩舞关连的痕迹。看来,岭南人把驱傩与彝族以虎为图腾的风尚,融合起来,便出现了与舞“北狮”风袼迥异的舞“南狮”。

    岭南人,又称“南狮”为“醒狮”,这固然是显示它舞态的生猛,其实还有特别的涵义。而首先推出这一称谓者,乃是广东人引以为豪的梁启超。

    据日本学者石川祯浩先生研究,远在1898年,梁启超发表演讲,说“英人乌理西谓中国如佛兰金仙之怪物,纵之卧则安寝无为,警之则奋牙张爪”。所谓佛兰金仙,是收藏在伦敦博物馆里的机器人,“状若狮子”,内有机关,“一拨捩之,则张身舞爪”。那时,驻英公使“译其名谓之睡狮”。梁启超便以此来比喻先睡后醒的中国。

    石川先生说,此后,“睡狮(以及“醒狮”)一词为清末知识分子所喜好并经常使用。”比如黄遵宪在其《病中纪梦寄梁任父》中,便有“睡狮果惊起,牙爪将何为”之句;邹容的《革命军》也称:“天清地白,霹雳一声,惊数千年之睡狮而起舞,是在革命,是在独立”。有些杂志,甚至以《醒狮》为名,“这些都是梁启超创造发明的睡狮而出现的文化现象。”(参看《晚清“睡狮”形象探源》,载中大学报2009年第5期)。也正是在梁启超等的启发下,岭南人便把那怪兽模样的“南狮”,称之为“醒狮”了。请勿小觑这称谓的赋予,在这里,老一辈岭南人把传统用于辟邪的风尚,和当时的时代精神结合起来,充分显示出岭南文化的开放性和创造性。这一个“醒”字,也表达了人们对中华奋起的渴望。

    当然,小时候的我,和许多舞狮的汉子一样,对“醒狮”的含义实在懵懵然。当我看到本来用于辟邪祈福,并且多少具有迷信色彩的南狮,竟出现在政治性的游行队伍里面时,只觉得不同以往。而南狮在锣鼓喧天中昂首奋飙的景象,确使得许多围观者热血沸腾,感到一个新的时代正在开始,它也体现出岭南人在政治上的新觉醒。

    中国人民站起来了,睡狮醒了!      ◎黄天骥,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