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道德,有品行发言稿:孤独的理想与无聊的现实 – 《又一年》影评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8 05:25:35
《又一年》——孤独的理想与无聊的现实揽雀尾 发布于:  

  首先,还是习以为常地考虑一下影片译名的问题。《Another Year》翻译为《又一年》,并无不妥,但是如果添上一字儿,改为《又是一年》,便恍若闻见一声叹息,又是一年冬去春来,谁解其中愁滋味?影片所要定义的生活与时间——稀疏平常,不知不觉——也将更容易被抽象出来。一年的时间,是人类和自然界所经历的一个最小完整周期,规划人际人事、完成生命循环、窥探轮回规律,都在这样一个地球公转期里。用一年的时间来负载主题,会给人以完整真实的感受,这也是很多文艺作品选择它作为时间单位的原因。

 

  当然,电影里毕竟有故事,“稀疏平常”倒不见得书写的空间就显得稀缺,相信,有很多人过着比电影里的一干主角更加道不出是非因由的日子,但认真翻看那些专拿个性脸谱和边缘人物说事的一大堆文艺片,你就会觉得《又一年》讲述的是真正的百姓日常记事,远离了理想主义者的漂浮,以及标榜工业或后工业时代特征的阴郁和灰暗,诚实地还原而并非艺术地夸大了不完美的生活。

 

  现在的人总感觉日子是苦楚难捱的,过完一年又禁不住自问一句:“怎么时间过得这么快,居然又是一年过去了”。这样的时间体验莫不说明:作为社会人,追求认同与自足时常常面对的那些人际障碍,作为个体,由于信息的爆炸,在价值认知过程中所产生的目标和焦点的虚化,统统成为了生命的常态,成为了一种内涵颇深、但没药可医的精神无聊。无聊,在人的体验中,因为煎熬而化为漫长,因为缺乏记忆和意义,又觉时间转瞬即逝。人在这种张力中,焦虑不安应运而生。

 

 

  这正是《又一年》中好几位角色的状态,特别是电影开头Imelda Staunton所客串的失眠症患者Janet。她人到中老年,生理、心理和家庭关系都面临着一系列的新问题,虽然有丰富的渠道寻求帮助,药物、心理咨询或者朋友、同事,然而这些丰富的资源反而增添了她的不信任与无所适从,所以她会一方面尝试着通过外在帮助来解决自己的内心问题,但又努力隐藏自己的经历和真实感受——Janet找不到意义的来处和焦点的去处。

 

  这个开场人物为《又一年》定下了大半个基调,后来出现的Mary和Ken都属于这一症候群。Ken是一中老年大胖子,给人的第一印象绝对是一个心宽之人。但外表难掩其内心对工作的失望、对情感的渴望以及作为一切源头的对变老的恐惧和对年轻的嫉妒。Mike Leigh曾经说过,包括他自己在内的二战结束后的岁月里成长起来的一代人,年轻时对于变老这事儿几乎都没有想象过。他们最灿烂的日子是在50年代末直到70年代,那是一段西方人咏赞和戏谑青春的时期,充满活力跟“不规矩”的“新浪潮”也正是这个时期的产物。这一代人对激情年代的回忆,难免会成为跨入中老年的一个心理障碍。Ken在喝醉后喋喋不休地抱怨起身边年轻人对他有意无意的排挤,这与其看作是一个个体的积怨,不如说是一整代人的宿命。但他能做什么呢?顶多就是将“Less Thinking,More Drinking”印在T恤上泄泄私愤,然后品议一下Plastic Penny、怀特岛音乐节这样的岁月残羹。

 

  接下来是Mary。虽然这部电影比起Mike Leigh以前的大部分作品都显得叙事性要差一些,貌似对角色主配身份界定得不是很清晰,但从内心戏的比重以及跟主题的相关程度来看,Mary是这部电影的核心主角。有人说,开始对年龄有恐惧的女人一定不要看《又一年》,因为Mary这个角色无论从哪个方面都折射出这类人群的一些影子。这个女人开始步入中年,经历过一段失败的婚姻,现在过着毫无头绪的生活,物质基础也并不好,一直都在等待着一个对的人出现。她的无聊并不在于找不到生活的意义和焦点,相反,她的意义和焦点基本就锁定为对新恋情的焦灼等待上。但是她却比其它的角色更加理想主义,可惜,这是一种消极的理想主义。她对于愿景的追逐欲望很弱,相反,理想与现实之间的撕裂使得她倾向于自暴自弃,庸碌无为、彻夜买醉成了她反抗现实但又坚持理想的武器。她的这种无聊是一种更深层更紧张的无聊。理想主义者在Mike Leigh的电影中经常都出现,最典型的是《赤裸裸》中的男主角和《无忧无虑》中的女主角。《赤裸裸》中的Johnny是用自己对感情与生活的理想在与一座城市作斗争,他以态度消极但效果却很挑衅的方式在冒险;《无忧无虑》中的Poppy则是一个对比,她用一种近乎神经质的乐观方式在诠释自己的理想主义。Johnny用自己的空虚挑战现实的空虚,Poppy则用自身的丰沛挑战现实的干瘪和故作抑郁。Mike Leigh说:“无忧无虑直面的是那些‘对当前社会的简单论断’,这些论断是指社会的轻言沮丧和愤世嫉俗。”现在,《又一年》中的Mary似乎介于Johnny和Poppy两种状态之间,她一面用颓废控诉着失意的现实,但她同时也很会以神经质的方式时刻逗乐着自己和他人;她一面非常敏感地与周围的人和事互动,一面又对来自朋友本质性的冷漠保持着天真的迟钝和强忍的包容。在Mary与Joe貌似调情的那个段落里,她所有的人格矛盾得到了最为深刻和细腻的展现。有人质疑,为什么Mike Leigh电影中的角色或多或少都有神经质的倾向,导演自己开着玩笑说,这是现实的,荒诞不经是英国人骨子里的传统。但我宁愿相信,这样的处理是在以一种超现实的态度作出某种反讽。

 

 

  Mike Leigh在这部电影里非常明显地运用了对比和类比的手法来衬托出“不幸”的群体。电影的中心线索是Tom 和Gerri这对夫妇,正是由于这对幸福满足的夫妇的存在,另外一群不幸的人匆忙地从他们的生活中进退往复的时候,才显得更加地落寞、不安定以及意义的缺失。Tom、Gerri这两名字起得很有意思,跟“猫和老鼠”的谐趣有着直接的联系。可以看到,Mike Leigh在给乐观人物起名字的时候喜欢做这样的符号暗示,比如《无忧无虑》中的Poppy。这对夫妇一个是地质学家、一个是心理咨询师,优越的中产阶级生活是他们最要好的朋友都无法比拟的。电影中有很多情节和对话都传递出他们生活的富足与多姿多彩,甚至在两人的眼神交流中可以看到一丝自得。用Mary的话说,他们是大好人,没有人像他们那样与人友善。但实际上,这种友善是肤浅的,它仅仅来自不与人交恶,而不是来自对朋友物质和精神上的真正关怀。Mary和Ken都在他们面前倾吐、哭诉,但他们却很少有安慰与鼓励的话,就连聆听在夫妇二人奇怪微妙的眼神交流中也显得有些冰凉。特别是面对Mary喝醉酒时一些看似胡话但却在传达出内心的念叨时,夫妇二人多少显得有些不太在意,但他们可以非常圆滑地接下Mary的话茬而把话题尽量拉远。妻子Gerri比起丈夫Tom显得更加谨慎,她多次用一声细微的“Tom!”喝止丈夫过多地介入别人的生活,这别人不仅包括他们的同事、朋友,甚至还包括Tom的亲哥哥Ronnie和侄子Carl。印象最为深刻的是,在一次不愉快后,脆弱至崩溃边缘的Mary向Gerri请求原谅时,Gerri却极为冰冷地为Mary的“错误行为”做了最终的定性:“你应该去看心理医生,需要独立、专业的帮助。”她不明白,对方可能需要的只是朋友一次由衷的拥抱和鼓励,而不是去“看病”。

 

  这里,多少流露出Mike Leigh对于社会阶层问题的一点思考,但他的方式只是在暗示,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在暗中破坏和颠覆(Subversive)着某一类群体的光鲜表象。Tom和Gerri属于上升阶层,他们面对如Carl、Mary这一类群体时的高高在上和些许不适,不经意间就有所流露。这与Ken Loach是明显不同的,后者非常直接地将阶层问题诉诸于社会经济。此外,Loach更多地是直接瞄准工人阶层,将他们塑造成被压榨剥削且缺少申诉途径的形象;而Leigh则更倾向于解构工人阶层与中产阶层之间非常模糊的关联与隔阂,且通常将解构场域设定为一个家庭内部,这在《秘密与谎言》中得到过充分的展示。两位导演的这种从底层和生存现实出发的人文关怀带给英国电影不一样的气质和荣誉,这也是他们的电影受观众欢迎的根本原因。“一个没有公平可言的社会对我来说毫无意义。我无法相信一直宣称以整个社会为本的政府,在几十年的执政中依然没有脱离铁路、钢铁等工业系统的过于私人化的诅咒”,Leigh的这段话说明了他的关怀来自哪里——来自对政治保有的起码知觉。《又一年》中,Ken说现在的年轻人只要听到他谈政治就闻风色变,这无疑是Leigh借角色之口所发出的一种不算强烈的呼吁。当然,Leigh从来都不会过于集中地表达这些东西,更多地还是在诉说群体中的个体道德与关系情况,虽然阶层区隔作为了一个背景而存在。用Leigh自己的话说:“我无法不看到个体而只看到一个群体的存在,虽然这个群体是由千万个个体组成的。”而Loach则更偏好于将视角对准在群体层面上。也正因为如此,Loach的电影很容易就觉察出他的重点与诉求,Leigh的电影价值就显得更为多元一些,看他电影的方式就应该像他自己所宣称的那样:“(看过我的电影之后)最重要的是影评人默默走开,电影继续上演,而观众,则带走自己想带走的东西。”

 

 

  再回到《又一年》,从整体上看,以年为单位的叙事,划分为四个季节是常用的做法。春、夏、秋、冬四季,在电影中都有相应的象征,尽管不太明确。春天是怀孕的母亲、愉快的交谈,夏天是初生的孩子、欢乐的家庭聚会、阳光的高尔夫,秋天是恋爱(意味着果实)与一次极为不悦的会面(意味着萧索),冬天是亲人的去世。四个季节在色彩运用上也做出了相应的处理。前三个季节,都在幸福者与不幸者的对比中,较为散漫地讲述平常生活所掩盖的那些个体的空虚、无聊、愤懑、颓败以及颇具终极意义的现代人的孤独。直到冬天,Mary与Ronnie二人的相遇和惺惺相惜奇妙地放大了现实的严酷冷峻,并将其推进到一种“普遍性”的高度,这在结尾处长镜头里,二人面对Tom一家的欢声笑语对视无言的时候,展现得最为动容。但让我比较质疑的是Tom夫妇到小农场种植花卉蔬果的戏份,每一个季节,都有一场戏是他们到农场里忙碌,导演将其作为线索和时间象征的意图非常明显。然而,这几场戏却并没有通过对话、场景设计很好地呼应季节的转换、故事的推进、人物的变化以及主题的提升。

 

  《又一年》仍旧在“没有解决任何问题”的情况下结束了,Mary继续着她的等待、Ken继续着他对年轻的嫉妒、Ronnie继续着他对孤僻的坚持、Carl继续着嬉皮而缺乏责任的生活,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在经历了又一个四季的洗礼后,仍旧没有任何升华。这是Mike Leigh对于生活的一种体认,也是最近三部作品的一贯作风,《维拉·德雷克》、《无忧无虑》莫不如此。其实,“无聊”与“问题的无解”有着本质上的重合。尽管没有解决任何问题,也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又一年》依然在很大程度上传达出了乐观的寄托。看看他的角色吧,英式的幽默感无处不在,Ken与Tom的孩子气,Mary的天真。特别是Joe的女朋友Katie这个角色,更是延续了该演员在《无忧无虑》中让人忍俊不禁的表演,这位演员天生的活泼与热情,总能以极少的戏份为Leigh的电影注入最多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