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招生办官网:散文:胎记:怀旧的苏州(三篇)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8 05:25:21

燕 家 巷

这条巷子如今在还是不在,已经不很重要了。据说它就在医学院后门,从十全街可以绕进去。而我无数次到十全街去,为的是去看望朋友,诗人陶文瑜和小说家叶弥在苏州杂志社工作,他们的单位在十全街的南林饭店一侧,一条也许跟燕家巷同样幽深、破旧的小巷子里。这巷子名叫青石弄,杂志社位于青石弄五号,这个漂亮的小院子是叶圣陶先生的故居。每次走进青石弄,都会有这样的念头突然降临:我为什么不去燕家巷看一看呢?或者想:这是不是燕家巷呢?燕家巷也是这个样子么?

但我真的一次都没有重回燕家巷。它对我来说,并不是一条实实在在的小巷,绝对不是一条像青石弄这样平凡的巷子。它是一个神秘所在,业已消失了的一道时间的缝隙,是我人生的出口。现在这个非同寻常的地方,即使还存在着,它也一定早已面目全非了。如果再刻意地去寻访它,又有什么意义呢?它只能是留在记忆中的——甚至连记忆都谈不上,其实我早已忘记了与它有关的一切,关于燕家巷的所有知识,都只是来自于母亲零零碎碎的叙述。燕家巷,燕家巷,这个地方,世界上是不是真有这个地方呢?也许绕进十全街,放慢脚步,抬起头,终能找到一块深蓝色的小搪瓷牌子,上头用隶书写着“燕家巷”三个白字。但它果真是“那一条”燕家巷么?母亲已经不在人世,那么还有什么人能明确地告诉我,我就是出生在这条巷子里的呢?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第一个春天,我在燕家巷里出现了。此前我一直交融在一片混沌之中,那里没有欢乐与悲伤,也没有饥饿与寒冷,那一片混沌像一床无边无际的棉被,覆盖了一切。现在,某一个春风沉醉的夜晚,我却露脸了。我给燕家巷增添了几声啼哭,使这个饥饿的岁月更多了一份饥饿。

我当然无法让人相信,任何人都不会相信,我的乳名竟然是“胖胖”。不管是谁,要是听说我有这么一个乳名,一定会大笑起来。是啊,我又高又瘦,怎么能跟“胖胖”这样一个极端的名字联系到一起呢?但母亲坚持说,我小时候确实是胖,并且拿出一些照片来证明她所言不虚。照片上的孩子,确实是个胖子。可是他凭什么长得这么胖呢?六十年代初,饥饿席卷中国大地,他非但不是骨瘦如柴,却胖成这副样子,真是不可思议!母亲不止一次回忆,说我幼时特别能吃。其实那个年代,除了已经饿死的人,人人都是特别能吃的。我又怎么会吃成这么一个胖子呢?感谢母亲,单凭这一点,我就得感谢母亲,她的乳汁一定是世界上最好的乳汁,有着最丰富的营养。否则的话,你就是再爱你的孩子,也不能保证把他养成一个胖子。即使把他的小身体当成气球一样来吹,也不见得就能吹成一个胖子。如果今天,或者未来,有人要为那一段灰暗的历史涂脂抹粉,他应该设法找到我幼时的照片,这将是一件他可以用来涂改历史、向后人撒弥天之大谎的有力武器。他拿着我的照片,说,你们看!你们看!谁说那时候饿殍遍地了?请看,这个孩子出生于一九六○年四月,你们看!你们看看!他长得这么胖,这么胖,完全是一副营养过剩的样子嘛!这说明了什么呢?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这说明了一切!

可是据母亲说,我还算不上是一个最胖的孩子。在同一条巷子里,我们的一个邻居,产下了一个比我更胖的小子。燕家巷真是一条奇怪的巷子,它以两个胖子,来掩盖历史的真相。那飓风一样横扫中国的要命的饥饿,那些如今还讳莫如深的悲惨事故,是不是真的发生过?饿死的人已经不再开口说话,而照片上的小胖子,却在永远地混淆视听。

虽然胖,却胖不过别人,我因此在燕家巷里只能被称作“小胖”。因为母亲年复一年的回忆,大胖的狡黠和懦弱,顽强地留在我的记忆中。据说在就近的托儿所里,大胖总是在吃饭的时候先把碗里的饭吃掉,很快地吃掉之后,端起他可恶的空碗,一遍遍喊:谢谢阿姨添添!谢谢阿姨添添!阿姨于是把饭桶内壁上的饭粒,都刮进了大胖的碗里。而我则埋头吃菜,先把分给自己的一份菜吃了,再吃饭。等我吃完饭,也模仿大胖,端起空碗喊:谢谢阿姨添添!可是哪里还有饭可添?这是大胖的狡黠,与生俱来,轻易是学不会的。而大胖的懦弱则表现在,他的保姆常用一根稻草将他缚在燕家巷的一棵桂花树(据说巷里是有着一棵桂花树的,此刻我闻到它令人恍惚的香气了)上,他竟然会半天不敢逃脱。谁都知道,他只要稍稍用力,凭他的体格,就是一根绳子,一抬腿也能挣断。但一根稻草就束缚住了他。他只是哭着,喊着“救命”,在桂花树下落泪,流鼻涕,直到嗓子沙哑才安静下来。他甚至都不敢跺脚,唯恐把缠在脚踝上的那根稻草弄断了。他是一个便于统治的顺民。他非常善于将自己的肚子填饱,却从来不想革命。

而相对来说,我却是燕家巷里“垮掉的一代”。我不听话。托儿所的阿姨明明规定,大家都不准靠近盛粥的木桶。我却悄悄潜了过去,企图爬到粥桶的木盖上。结果是桶盖一翘,一条手臂伸进了滚烫的粥桶。这就是革命的代价。阿姨取来一块抹布,要擦掉我手臂上滚烫黏稠的粥,结果把我的皮肤都擦掉了——这个事件直到我有了孩子,我的母亲回忆起它来,还禁不住落下老泪。

文 化 宫

苏州市工人文化宫,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就已经是一个我经常光顾的地方。当然那时候我还小,不会自己走着去,都是由我母亲背着,一步步向那里走去。那里有无数绿树,有石子铺成的小径,有宽阔的草坪,还有其他游人。我们坐在那草坪上,可以看树,也可以看人。当然,也被人看。当有人因为我的胖而驻足,并投来复杂的眼光(是惊异,还是羡慕?),当有人不加掩饰地赞美我的胖时,我的母亲,就会很幸福地笑起来。这个美丽的妇人,在我们的“三年自然灾害”时期,能将一个小子哺育得这么胖,吸引许多游人的眼球,她创造了人间奇迹。她确实值得骄傲。当然她也要小心啊,免得遭人嫉妒和眼红。有一次,我们又去文化宫,母亲抱着我,而我则抱着一块饼干。我啃着饼干,嘴里发出夸张的呀呀之声,那是饼干发出来的声音,芳香的声音,那是饼干的歌唱。但是,进了文化宫,这声音就变成了一声大哭。母亲转过头来,发现我嘴里的饼干没有了。这块饼干,不是被我吞了下去,而是被一只掠夺之手抢走了。抢饼干的是一个中年男人。那人抢了饼干就跑。他跑得飞快。其实他不用跑,即使他被见义勇为的人抓住,人们也奈何他不得。因为,饼干(只有半块了吧)早已被他吃下去了。除非将他开膛破肚,我们已不能夺回饼干了。

将我抱着,或者背着,到了文化宫,母亲已经累得不行了。用她的话来说,是“双脚发飘”,有时候还“眼冒金星”。于是她就在草坪上坐下来,而我呢,就在草坪上爬来爬去。母亲说,那时候条件差,也就不太讲究卫生。其实一个幼儿在草坪上爬,确实不够卫生。草坪上虽然有草的清香,虽然有透明的夜露,但也有游人脚底肮脏的泥,甚至痰。母亲说,因为许多孩子都在草坪上爬,所以我们也在草坪上爬。但人家都那么瘦,为什么我这么胖呢?

一九八○年代,我每次进城,都会去文化馆转一转。因为那儿离南门汽车站近,买好了车票,就到文化宫坐坐,就把它当作是一个有绿树草坪的候车室。有时候,离上车还早,我就去文化宫电影院看一场电影。因为要坐车,每次都来不及把电影看完。因此在车上,我就闭上眼,把没有演完的电影在想象中继续下去。好的电影都有好的音乐,那音乐一路跟随着我,像躲进耳朵里的一只蜜蜂,嗡嗡嗡嗡。好的电影一般也都有一个迷人的女主角,那美女也一路跟着我,像眼前一条轻盈的缎带,飘飘忽忽。

当然更多的时候,我只是在文化宫的草坪上坐着,屁股底下铺一张报纸,这样显得比较卫生。坐在树荫下,我的目光,总是被成双作对的情侣吸引。我以怅惘的心情看他们。我看他们从远处走来,看他们从近处走远。看由远而近的正面,看由近而远的背影。一旦他们发现了我,我就把目光收回。也看到过青年男女一边走一边吵架,他们吵得很厉害,声音尖锐,表情狰狞。最后女的哭了,靠在树上,不肯再走。有时候,男的只管走的,不再理睬这女的,让这女的去哭,哭死也不管了。也有男的心软,走了几步,或者十几步,会回过头来,过来劝女的。男的认了错,女的还不饶。男的伸过手来拉女的,女的把他挡开。

还是一九八○年代,一个夏天,文化宫里搭起了一个帐蓬。帐蓬上的广告写着,里面正进行着美人鱼表演。有碎声的喇叭里,一个男人嘶哑的声音也在喊:快来看,美人鱼表演啦,马上就要开始啦,要看的人快买票啦!我知道这世上除了哥本哈根,其他地方很难见美人鱼。也许根本就没有美人鱼。但现在他们说,里面有一条美人鱼,正在进行表演。迪斯科音乐震耳欲聋,但马戏团的喇叭显然有问题,听着听着,就听出了跑调。我买了票,钻进了帐蓬。美人鱼果然在表演。但她不是真正的美人鱼,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她只是穿了一条美人鱼的裙子,胸口很低,头发又长又散乱,正在一只大玻璃缸里游泳。她的脑袋从水里露出来的时候,我发现她的眼光很纯,让我无端想起伊豆的舞女。“我的头脑变成一泓清水,滴滴嗒嗒地流出来,以后什么都没有留下,只感觉甜蜜的愉快。”我居然还想起《伊豆的舞女》里的句子,真是莫名其妙。美人鱼表演完了,就有一个国字脸的男人出来,问大家想不想看到不穿衣服的美人鱼。大家都说想。国字脸就说,想看的人,要交十块钱。不想看的,请快出去。我和为数不多的几个人一起留了下来。国字脸过来收钱,有人嚷嚷,要先看后付钱。国字脸眼露凶光,说这里的规矩,就是先收钱后看!于是不再有人嚷嚷,反正先看后看都是看,就交了钱再说吧。收齐了钱,帐蓬里的灯光骤暗。大家的眼睛,都在黑暗里向着同一个地方闪亮,期待着裸体的美人鱼的出现。经过了焦灼的等待,美人鱼终于出现了,而且确实只穿了一条裤头,半裸着,双乳又圆又挺。但是,裸体的美人鱼并非真人,她只是出现在投影电视的屏幕上。有人不满意了,提出要看真人。这时候灯光亮了,迪斯科的音乐又震耳欲聋地响起来。帐蓬的门帘掀开了,外面的阳光照射进来。国字脸的声音,又出现在破碎的喇叭里,他喊着:来,看美人鱼表演啦,马上就要开始啦,要看的人快买票啦!他一边喊,一边将我们驱赶出帐蓬。

整个一九九○年代,我没去过文化宫。

今年“非典”之前,我骑助动车经过文化宫,突然一个念头让我把车停下了。我走了进去。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进去。也许只是风太大了,也许是助动车的声音太吵,我觉得有点头晕。我想进去转一圈,希望在很安静的角落坐一坐。结果我看到对面走过来一个漂亮姑娘,年龄大概三十不到吧,她从对面向我走来,她长得与我的母亲几乎一模一样。母亲年轻时候的照片,与眼前这个姑娘,真是别无二致。我看着这个越走越近的美丽姑娘,简直要惊呆了。我差一点开口叫她“妈妈”。但是,要知道,如果一个四十出头的男人,喊一位年轻姑娘“妈妈”的话,这事儿会有多荒唐!要不是母亲已经去世,我会立即打电话给她,告诉她,妈妈,我在文化宫看见一个人,与你年轻的时候长得一模一样。

灵 岩 山

第一次去灵岩山,是读初一的时候。那时候,我的父亲是我们学校的校长,我的母亲是我们班的班主任。他们是既是我的家长,又是我的老师和校领导,三者混为一谈。我的日子不太好过,对我来说,学校与家庭,没有了明显的分野,整个是一个专制的大一统。学校评三好学生了,他们以家长的身份替我谦虚。而在家庭里,他们又常常以老师和校领导的面目出现,使我在完成作业上头不能偷懒,而又生生剥夺了“读闲书”的权利。这有点像一些政教合一的国家,怎么说呢,自由的空间自然狭窄多了。对我来说,最大的坏处是,哪个任课老师看我不顺眼,他们就随时随地可以向家长告我的恶状。对我进行家访,对这些可恶的老师来说,是一件既不费时又不费力的事。渐渐他们好象对此上了瘾,好象一天不挑出我的毛病,一天不向我的父母数落一下我的不是,这一天的太阳就不能顺利西沉似的。我的母亲终于忍不住了,她很不应该地对那些告状的任课老师出言不逊,她说:“看你们说的,照你们这么说,我的儿子都够得上劳动教养了!”虽然说,她作为一名班主任,以及学生家长,面对对她儿子的批评,说出这样的话,是很不应该的。但是,她这样说,同时又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哪个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不私自己的孩子?你们天天把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汇报给她,好象不把她的儿子抹得比非洲人还黑,就心有不甘似的,这怎么可能让她高兴?诋毁她的儿子,不就是诋毁她么?她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母亲此言一出,就此断了那些可恶的任课老师的恶谏之路。但是我的日子却并没有好过起来,这些苍蝇,转而飞向我的父亲。他们只是稍稍多走几步路,来到校长室,把我的种种“劣行”,添油加醋地说给我的校长父亲听。父亲大人可没有母亲那么心慈手软,他对那些人的诽谤,常常不辨真伪,回来就是给我两个巴掌。他这么做,导致了我对那几个任课老师的仇恨,因此上他们的课,我更是竭尽恶作剧之能事。而他们,因此也告状告得更凶了。什么要怨怨相报?什么叫恶性循环?这就是啊。

当然,既是学生,又是儿子,成为如此尴尬的角色,也不是一点好处都没有。比方说,学校决定组织一批学生去灵岩山,自然就有我的份。因为我是教师子女嘛,而且还是校长的儿子。不过用父亲的话来说,这并不是特权,因为去灵岩山,是步行而去,是一场艰苦的锻炼。他这么说,好象让我优先进入名单,有点毛主席派毛岸英去朝鲜战场的味道,是一种大公无私,为了革命不惜让亲生儿子去当炮灰似的。

芦墟到灵岩山,大约有一百多公里吧。我们走了三天才到。我们的脚上,走出了泡。又累又困,我一边走一边打瞌睡,就像农村里所说的睡“竖头觉”。父亲则手提一个硬纸板卷成的话筒,不断地高呼口号,鼓动大家,给大家打气。他的口号是:苦不苦,想想红军二万五;累不累,学学革命老前辈。他很会做宣传工作,他还暗地里派了一位体育老师打前站,像神行太保戴宗一样,远远地走到大部队前面,然后在路上,在沥青路面上用粉笔写上标语。标语是:胜利在向你招手,曙光在前头!加油啊,芦墟中学的师生们!开始我们没有搞清其中奥秘,傻傻地为地面上的标语而惊诧不已。我们没想到它就是我们自己人写的。那是谁写的?就像VFO和麦地怪圈一样,视为神迹。体育老师很会玩花样,不仅写标语,还画点儿漫画。他层出不穷的留言,提起了我们的精神。到后来,我觉得自己走啊走啊,就是为了快点儿走到前面,看看地上又出现了什么新的花样。

如此吃苦耐劳,是为了到灵岩山去参观泥塑《收租院》,接受一次革命传统教育。到达灵岩山脚下,正遇一场滂沱大雨。所有的人,都成了落汤鸡。风雨之中,即使有人给自己披上了自备的塑料薄膜,也无济无事。我突然很奇怪地想,幸亏我不是一尊泥塑,否则,我就会在这狂风豪雨之中一点点矮下去,最后成为泥水。

在参观泥塑《收租院》的时候,发生了这样一件事:某个泥塑上的一颗玻璃眼珠子不见了。管理员坚称,在我们这批师生进入参观大厅之前,它肯定还在的。言下之意,就是说眼珠显然是被我们偷走了。

我们参观,始终跟着一位年轻的女讲解员。这个姑娘大眼睛,但是嗓音太响,不够悦耳。她的阶级感情非常朴素。她在讲解的时候,始终很投入,很用感情。比方说,她在讲到地主刘文采如何将雇农关进水牢,讲到刘文采那么大了,还吃穷人妇女的奶,讲着讲着,她竟然落下泪来。在她落泪的时候,我的父亲就带头喊起了口号: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大家就跟着一起喊。

好在被抠掉一颗眼珠的,不是别人,正是地主刘文采。否则的话,如果是一位苦大仇深的雇农的眼珠被盗的话,那将是一桩性质严重的现行反革命案件。但尽管如此,展览馆方面还是希望父亲能够查一查,看谁把刘文采的眼睛偷了。

在风光秀丽的灵岩山上,在“收租院”外,父亲将全体师生集合起来,开始排查。当然查不出来。谁都相信,这颗刘文采的眼珠,一定不是我们偷的。大家最后有点气愤起来,凭什么肯定是我们拿的?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对我们进行搜身,那真是比刘文采还要霸道的行径啊。下山的路上,我听到有人提议说,要回到山上去,跟展览馆的人把问题说说清楚,我们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走掉。但这建议没有被我父亲采纳。这时候雨过天晴,向山下望去,乾坤清明,景色非常宜人。大家的心情显然都不错,因此也就变得比较宽容了。有人调侃说,即使那颗眼珠真是我们拿的,我们也是做了一件大好事!狗日的刘文采,让他瞎了一只眼,也是为劳动人民报仇雪恨啊!

不完全是因为当时的记忆已经模糊,而是那时候的我,根本就没用心去记,泥塑《收租院》展览,到底是举办在山顶的寺院里呢,还是另一座什么建筑中。一九八八年,我与母亲一起前往太平公墓安葬父亲的骨灰,之后顺道登上灵岩山,我忽然想起了这个问题。然而母亲也说不出来。她说,当年雨下得那么大,只是深一脚浅一脚糊里糊涂地上山。反正是跟着别人走,东南西北都不晓得。走到目的地,进了一幢什么样的房子,真是搞不清了。不过母亲说,你爸爸一定晓得。但是父亲已经长眠于太平山下,问他他也不会回答了。

一九八○年代以来,我又无数次登上灵岩山。与同学,与同事,与文朋诗友,与恋人,与妻女。每一次的感受却都差不多。在那山道上走走看看,到了乌龟望太湖,就歇一歇脚,与乌龟一起引颈眺望一番。或者是骑坐到石龟身上,拍一张照片。到得山顶,无非也就是吃上一碗和尚面。不知道为什么,这斋面,每一次吃,都会觉得不如上一次的好吃。什么吴王井,什么馆娃宫,也是见的次数多了,看上去也就不再有什么感觉。而想起第一次上山去看《收租院》,竟仿佛前尘影事——好象这事儿,与灵岩山其实是一点儿关系都没有的。好友陶文瑜、薛亦然曾对我说,他们与灵岩寺的主持颇有私交,什么时候要相约了一起到寺院里过上一夜。山寺内风清月白,暮鼓晨钟,对凡夫俗子来说,倒确实是难得一度。但这事儿,听他们说起也有好多年了,却一直没有下文。不知是他们忘了呢,还是古寺中早已更换了主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