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时健橙子 图片:德语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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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语课

序 内容简介
2009‐11‐2 11:26:08 本章字数:332
内容简介
易北河水缓缓流淌,浓雾中的汽笛声依稀传进禁闭室,少年犯西吉•耶普森正在完成
他的惩罚性作文《尽职的快乐》。
痛苦的往事打开了缺口:十多年前,身为乡村警察的父亲克尽职守地监视一位于他有救命之
恩的画家,没收其画作,禁止其作画。自幼与画家亲近的西吉,悄悄将其作品藏在一间破磨
坊里。战后,禁令解除,父亲却仍然顽固不化地继续“履行职责”。一场莫名大火将磨坊里
的画作付之一炬,西吉对父亲的怀恨与恐惧到达极点。不久,他因公然在展览上“偷”画而
被送入教养所……
西吉在回忆中一发不可收拾,日复一日完成了厚厚一摞《尽职的快乐》。而他自己也不愿再
跨出禁闭室,想要一直写下去,继续体会“尽职的快乐”……
序 作者简介
2009‐11‐2 11:26:09 本章字数:542
作者简介
西格弗里德•伦茨(Siegfried Lenz)
德国当代杰出作家。与君特•格拉斯、海因里希•伯尔两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合
称“当代德语文学三大家”。曾获“不来梅文学奖”、“歌德文学奖”和“德国书业和平奖”
等重要奖项,被誉为德意志民族的“心灵守护者”。
1926 年生于东普鲁士,17 岁被征入伍。战后攻读英国文学、德国文学和哲学。1951 年处女
作《空中之鹰》出版,引起文坛重视,次年荣获莱辛文学奖。此后,《与影子的决斗》、《激
流中的人》、《面包与运动》、《灯塔船》、《满城风雨》、《楷模》、《家乡博物馆》、《失物招领处》、
《默哀时刻》等陆续面世,其作品意蕴深远,沉郁厚重,将现代人的孤独、失败、过失、考
验、责任、良知,拷问得深沉而悲凉,在德国乃至世界文坛逐渐确立崇高的地位。
享誉全球的《德语课》出版于1968 年,作品取材自画家埃米尔‧汉森在纳粹统治时期
被禁止作画的真实事件。小说以真切朴素、错落流转的叙述手法,“开满花朵一样的句子”,
深刻审视了那个疯狂时代被扭曲的人性。作品在全球几十个国家和地区公开出版,名列“世
界50 大小说”,成为影响深远的不朽经典。
序 名家评论
2009‐11‐2 11:26:09 本章字数:278
德国文学史上的里程碑杰作
“世界50 大小说”之一
一部余华借了舍不得还的不朽杰作
一本S.H.E 随身携带的好读经典
欧洲各国教育部指定中学生必读经典
这部书震撼了我,在一个孩子天真的叙述里,我的阅读却在经历着惊心动魄。这是一本读过
以后不愿意失去它的小说,我一直没有将它归还给学校图书馆。‐‐余华
无论在使人眼花缭乱的春天,还是在雨中;无论在阴沉沉的星期日,还是在清晨或傍晚;
无论在战争时期还是在和平时期,他总是在自行车上颠簸,向着自己使命的死胡同里蹬
去……
第一部分 惩罚(1)
2009‐11‐2 11:26:11 本章字数:1085
惩罚
他们罚我写一篇作文。约斯维希亲自把我带进我的禁闭室。他敲了敲窗前的栅栏,按了按草
垫,然后,这位受我们喜爱的管理员,又仔细检查了我的铁柜和镜子后边我经常藏东西的地
方。接着,他默默地而且生气地看了看桌子和那满是刀痕的凳子,还把水池子细瞧了一遍,
甚至用手使劲地敲了几下窗台,看它有无问题。他随随便便地检查了一下炉子,接着走到我
面前,慢腾腾地将我从肩膀到膝盖搜查了一遍,确信我的衣袋里没有什么有害的东西。然后,
他带着责备的神情把一个练习本放在我的桌上,这是一个作文本,灰色的签条上写着:西吉
•耶普森的德语作文本。他招呼也不打一声就向门外走去,他失望,感到自己的好意
受到了伤害;因为这位受我们喜爱的管理员约斯维希对我们不时受到的惩罚比我们更敏感,
他痛苦的时间更长,所受的影响更大。他不是通过语言,而是通过锁门的动作,向我表示了
他的伤心失望。他把钥匙伸进锁眼时显得毫无生气,捅了又捅,像是不知所措的样子。第一
次转动钥匙前他踌躇了一下,接着转动起来,把锁弹开,随后像是对这种犹豫不决的回答,
责备自己似的粗暴地转动了两下钥匙。不是别人,恰恰是卡尔•约斯维希,这个文弱、
羞怯的人为了罚我做作文而把我关了起来。
尽管我几乎坐了一整天,但怎么也开不了头。眼望窗外,易北河在我眼前模糊地流过;我闭
上双眼,它仍在不停地流;河上铺满了闪着蓝光的浮冰。我不得不目随那条拖船,它用漆皮
已经剥落、加挡板的船头把灰色的冰块剪裁成各种样式;我不得不注视那河流,看它如何洋
溢着把冰块冲向我们的海滩,向上挤,哗啦哗啦地向上推,一直推到干枯的芦根丛中,并把
它们遗弃在那里。我厌恶地看着一群乌鸦,它们似乎在施塔德有约会一般,一只一只地从韦
德尔、从芬肯韦尔德和汉内弗尔山特飞来这里,在我们岛上聚集成群,随后飞上天去,在空
中盘旋,直到一阵顺风吹来,把它们送往施塔德。多节的柳树,裹着一层闪亮的薄冰,还蒙
上一层干白霜,也使我分心;白色的铁丝网、车间、海滩边的警告牌、菜地里冻硬的土块‐‐
春天,我们在管理员监督下,自己在这里种菜‐‐所有这一切,甚至太阳,那隔着乳白色窗玻
璃而变得灰蒙蒙、投下许多长长的斜影的太阳,都分散我的注意力。有一回,我几乎就要动
笔了,目光却又不由自主地落到用铁链系着的、满是伤痕的浮桥上,桥边系着一条从汉堡来
的汽艇,船身不长但舱房宽大、黄铜锃亮。这条船每个星期要运送多达一千二百名心理学家
到这里来,这些人对难以教育的青少年怀着病态般的兴趣。我不能不注视这些心理学家沿着
海滩上弯曲的小路走上来,然后被领进蓝色的教养所大楼。
第一部分 惩罚(2)
2009‐11‐2 11:26:11 本章字数:1154
在一般性的问候之后,人们还可能提醒他们要小心谨慎,进行调查时要不露声色。随后心理
学家们迫不及待地拥出楼外,装出一副毫无目的的样子,但对我们这个小岛却事事感兴趣,
并去接近我的朋友们,例如佩勒•卡斯特纳、艾迪•西鲁斯和脾气暴躁的小库尔
特•尼克尔。这些人之所以对我们如此感兴趣,也许是教养所曾经断言,在这个小岛
上经过改造的青少年,离开这里以后,百分之八十可能不再犯罪。如果不是约斯维希因为罚
我写一篇作文而把我关在这里,心理学家们也可能追在我身后,把我的经历放在他们的科学
聚光镜之下,力求获得我的形象。但是,我必须加倍地补上德语课,必须交出作文来,瘦长
而可怕的科尔布勇博士和希姆佩尔所长等着要。邻近的汉内弗尔山特岛也位于易北河下游,
在特威伦弗莱特和维施哈芬方向,那里同我们这里一样,也关着一些难以教育、有待改造的
青少年。尽管两个岛的情况一样,尽管它们同样都被油污的海水包围着,同是那些船只驶经
这里,同是那些海鸥在岛上栖息,但在汉内弗尔山特岛上却没有科尔布勇博士,没有德语课,
没有作文题,没有这种(说句老实话)大多数人甚至还要因此受肉体折磨的作文题。所以,
我们许多人宁愿在汉内弗尔山特接受改造。海船首先从那里经过,在那里,炼油厂上空的熊
熊火焰不断地向每一个人致敬问候。
我要是在邻岛上,肯定不会受罚写作文,因为我们这里发生的事情,在那里是不会发生的。
瘦长的、满身散发出药膏味的科尔布勇走进教室,轻蔑而又吓人地端详着我们,等我们说了
“早上好,博士先生”,他便一声不吭、不动声色地分发作文本,单是这些就够人受的。他
什么也不说。我看他就像享受一种乐趣似的走近黑板,拿起粉笔,抬起他那难看的手,袖子
滑到了胳膊肘,露出一条干瘪、蜡黄、至少是百岁老人的胳膊。他用弯弯曲曲、歪歪斜斜的
字体,一种做作的歪斜字体把作文题“尽职的快乐”写在黑板上。我惊恐地向班里看去,看
到的只是弯曲的脊背、困惑的面孔;大家交头接耳,脚在地上蹭来蹭去,个个都在唉声叹气。
我的邻座奥勒•普勒茨张开他那肥厚的嘴唇,低声地跟大家一起念,他的抽疯病快犯
了。沙利耶•弗里德伦德尔本事最大,他可以随心所欲地使自己的脸色变白变绿,可
以随时装出有病的样子,致使所有的教育员都自发地免除他的一切作业。沙利耶已经耍起他
的呼吸把戏来了,尽管脸色还未变,脖子上的青筋已经在搏动,额头和上唇已经满是汗珠。
我拿出一面小镜子,斜对着窗户,把太阳光反射到黑板上,吓得科尔布勇博士回转身来,两
大步迈到讲台边,定了定神,要求我们立即开始写作文。他再一次举起了干瘪的胳膊,用食
指僵硬地指着作文题“尽职的快乐”,为了避免大家提问,便补充说:每个人想写什么就写
什么,但必须是同履行职责时的快乐有关。
第一部分 惩罚(3)
2009‐11‐2 11:26:12 本章字数:1251
对我的惩罚‐‐将我禁闭起来写作文和暂停会客‐‐是不公平的。他们让我悔过,并非由于我的
回忆或想象不成功;他们关我的禁闭,是由于我顺从地搜索枯肠,看有没有尽责任时的快乐
可写,并且一下子有那么多话涌上心头,多得我费尽力气也找不出一个头绪来。既然不是爱
写什么就写什么,既然规定要写尽职的快乐,而这正是科尔布勇企望我们发现、描述、探究,
以及无论如何要明确证明的,所以,浮现在我眼前的不是别人,恰恰是我的父亲严斯•
奥勒•耶普森,他的制服、公务用的自行车、望远镜、风雨衣和他在刮个不停的西风
中骑车行驶在大坝高处时的侧影。在科尔布勇博士催促的目光下,我立即想起,春天,不,
是秋天,哦,是在某个夏日,天阴,凉风习习,父亲和平时一样,推着自行车走在狭窄的砖
路上。跟平时一样,他在鲁格布尔警察哨的牌子前停下,抬起后轮,把脚蹬移到起蹬的高度,
习惯地用脚蹬了两下才骑上座子,先是晃晃悠悠,接着又颠了几下,衣服被西风吹得鼓鼓的,
朝通往海德和汉堡的胡苏姆公路骑了一段,在泥煤塘边上拐弯。这时,风从侧面吹来,他顺
着鼠灰色的水沟向大坝骑去,经过已经掉了叶片的风磨,在木板桥后边下车,推着车走上高
耸的大坝的斜坡,到达顶上。在空旷的地平线前,他显得意想不到的高大。随后他又晃晃悠
悠地骑上车,像一条孤独的帆船,披着被风吹得膨起、几乎要爆炸的风雨衣,从大坝顶上向
布累肯瓦尔夫行驶,而且总是向布累肯瓦尔夫行驶。他从来不忘自己的任务。当秋风把浮云
从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吹到这边的天空来时,我的父亲正在公务途中。无论在使人眼花
缭乱的春天,还是在雨中,无论在阴沉沉的星期日,还是在清晨或傍晚,无论在战争时期还
是在和平时期,他总是在自行车上颠簸,向着自己使命的死胡同里蹬去,这条死胡同永远只
引他到一个地点‐‐布累肯瓦尔夫,阿门。
这一情景,德国最北部的警察哨‐‐鲁格布尔农村区警察局外勤哨必须一天不停地辛辛苦苦骑
自行车执勤的情景,我一下子就回忆起来了。为了替科尔布勇效劳,我还进而想起,那时,
我常常系着一条围巾,坐在公务用自行车的后架子上,跟着父亲一起向布累肯瓦尔夫驶去。
我总是用湿冷的手指牢牢抓住父亲的皮带,车架硬邦邦的钢条在我的大腿上留下了一道道红
印。我看见自己坐在车后,我们两人迎着傍晚的浮云,行驶在大坝上;我感觉到从荒芜的沙
滩上毫无阻拦地刮来的阵阵劲风,我们两人就在这阵阵劲风中从远方颠簸而来;我听到父亲
因使劲蹬车而气喘吁吁,这不是由于风大而失望或者发怒,只是按着蹬车的节奏而喘息,我
觉得,这喘息声中还带着暗中扬扬自得的味道。我们沿着海滩,沿着冬天黑色的大海向布累
肯瓦尔夫行驶,除了倒塌的磨坊和我的家以外,再没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为我熟悉的了。这
栋房子坐落在肮脏的房基上,两侧杨树成行,树冠修成尖削状并弯向东方。我在摇摇晃晃的
木头门前下了车,打开门,侦察的目光扫过住房、厩舍、棚子和画室,马克斯•路德
维希•南森常常从这间画室向我狡黠地、存心威胁似的眨着眼睛。
第一部分 惩罚(4)
2009‐11‐2 11:26:12 本章字数:1133
南森被禁止绘画。我的父亲,鲁格布尔警察哨的警察,一年四季不论什么天气都必须来这里
检查禁令的执行情况。一旦发现南森有创作的念头就要加以制止,更不用说动手画画了;总
之,警察局必须密切注视不再让住在布累肯瓦尔夫的这个人绘画。我的父亲和马克斯•
路德维希•南森早已相识,我是说,他们从小就相识了,由于都是格吕泽鲁普人,他
们之间不用语言就能相互了解,或许还能够了解彼此的处境,以及如果这种境况延长下去的
话,这一个将给另一个带来什么结果。
至少,父亲和马克斯•路德维希•南森的会面还完好地保存在我记忆的保险箱中,
因此,我自信地打开了练习本,把小镜子放到一边,试图描写我父亲骑车到布累肯瓦尔夫去
的过程。不,不只是描写他骑车前往的过程,而且也描写他为南森设下的圈套,那些逐渐引
起南森猜疑的简单和复杂的诡计,各种花招和迷魂阵,按照科尔布勇博士的意思,我还得描
写他在履行职责时的快乐。我做不到。我没写成。我一再从头回想起,我如何目送父亲向大
坝走去,他有时披着风雨衣,有时没披,在有风或无风的日子里,在星期三或星期六,但一
切都无济于事。我心中太不平静,太波动,太杂乱无章;父亲还没有到达布累肯瓦尔夫,就
在我眼前消失了,代替他的是一群纷飞的海鸥,一条满载的挖泥煤的旧船在风浪中摇晃,或
者一个降落伞在浅滩上空飘动。
展现在我眼前的主要是那堆很旺的小火苗,它烧毁了我回忆起来的一切情景和事件,将它们
烧化,化为烈焰。如果火舌卷不着它们,不能把它们烧化,使它们变作焦炭的话,那么,抖
动的火苗也会把它们遮掩住。
于是,我尝试另开一个头,想象自己来到了布累肯瓦尔夫,马克斯•路德维希•
南森狡黠地眨着他的灰色眼睛,帮助我整理记忆:他把我的目光引到他身上,讨好我似的从
画室里走出来,穿过花园向他经常描摹的百日草走去,慢腾腾地走上大坝。天空一道沉郁而
刺目的黄色,偶尔被阴暗的蓝色划破,南森拿起望远镜,向鲁格布尔方向望了一眼,拔腿就
跑回家去,藏进屋里。我差不多已经找到一个头绪了,这时,窗户被人推开,南森的妻子迪
特跟平时一样,递过一块点心来。许许多多往事,一下子呈现在我眼前:我听见布累肯瓦尔
夫学校的一个班级在唱歌;又看见一个小小的火苗;听见父亲夜间动身的声音。外乡孩子约
塔和约普斯特钻在芦苇丛中吓唬我。有人把画家的颜料扔进水坑里,水坑像鲜艳的橙子似的
闪闪发光。一位部长在布累肯瓦尔夫发表演说。父亲向他致敬。挂着外国汽车牌号的大型轿
车停在布累肯瓦尔夫。父亲向它们致敬。我躺卧在倒塌的磨坊中,在南森的作品隐藏的地方,
梦见父亲用绳子拴着一团火,松开颈圈,并且命令这团火说:“搜!”
第一部分 惩罚(4)
2009‐11‐2 11:26:12 本章字数:1237
这一切,交织在一起,盘根错节,愈益混乱,直到科尔布勇警告的目光突然向我扫来。这时,
我竭尽全力整理我那纵横交错的记忆,摆脱了那些次要情节的纠缠,使一切都毫不隐藏、易
于描绘地显现在眼前,特别是我的父亲和他履行职责时的快乐。我也做到了这一点,把所有
关键性的人物都集合在大坝下,排成了检阅的队列,正要让他们一个个走过我面前时,我的
邻座奥勒•普勒茨大叫一声,在效果非凡的痉挛中从凳子上倒下。这一声剪断了我的
全部回忆,我再也开不了头,只好放弃动笔的打算,所以,当科尔布勇博士收作文本时,我
交上去的是个空本子。
尤利乌斯•科尔布勇理解不了我的难处,不相信我开不了头的苦衷。他简直不能想象,
我记忆的铁锚竟然没有能固定的地方,铁链绷得那样紧,却只是虚张声势地发出一阵阵铿锵
声,至多从深深的河底掘起一团团污泥,因此得不到为张网捕捞往事所必需的平稳和静止。
这位德语老师惊讶地翻了我的作文本后,叫我站起来,一面稍带厌恶,一面确实疑惑不解地
注视着我,要求我作出解释,而他又不能对我的解释感到满意。他怀疑我当真有回忆往事和
发挥想象力的善良愿望,否认我文章开不了头的苦衷,只是说:你的样子看起来不是那么回
事,西吉•耶普森。并且反复强调说,我交白卷是同他作对。他不信任我,硬说我是
反抗、心怀敌意等等。由于这类问题归教养所所长负责处理,科尔布勇上完德语课便把我带
进了蓝色的管理所大楼一楼楼梯旁所长办公室。这堂德语课留给我的,只是因为自己的回忆
杂乱无章、捉摸不定、怎么也串连不起来而感到的痛苦。
希姆佩尔所长老是穿着一件短风衣、一条过膝裤。他正被大约三十二个心理学家包围着,这
些人对青少年刑事犯罪问题表现出狂热的兴趣。所长的桌子上放着一把蓝色的咖啡壶,几张
不干净的五线谱纸,其中几页有他仓促创作的描写景色的简单歌曲,歌唱易北河,湿润的海
风,海滩上柔中有刚的杂草,翱翔的银色海鸥,飘动的头巾,以及浓雾中的航船紧急的汽笛
声。我们的海岛合唱队命中注定是所有这些歌曲的第一个演唱者。
我们走进办公室以后,心理学家们沉默地倾听科尔布勇博士向所长所作的汇报。报告的声音
虽然很轻,但我仍能听到他又在重复反抗或心怀敌意这类话,为了证明这一点,科尔布勇把
我的空白作文本交给了所长。所长和心理学家们交换了一下忧虑的目光,然后朝我走来,他
卷起我的作文本,打了一下自己的手腕,又敲了一下自己的过膝裤,要我作出解释。我看着
这些紧张的面孔,听见身后还有轻轻的咯咯响声,原来是科尔布勇正在拉自己的手指,见到
一群人围着我等待解释,我真感到受罪。墙角有一个大窗户,窗前摆着一架钢琴。我望着窗
外的易北河,看见两只乌鸦在飞行中争食一段软软的东西,也许是一截肠子,咽下去又吐出
来,直到这段东西落在一块浮冰上,被一只警觉的海鸥叼走为止。这时,所长把一只手搭在
我的肩上,几乎是友好地向我点了点头,再一次要求我,当着全体心理学家的面作出解释。
第一部分 惩罚(5)
2009‐11‐2 11:26:13 本章字数:1023
于是,我向他叙述了自己的困境:我如何想起了和作文题有关的重要情节,后来思绪又如何
乱成一团;我如何寻找落脚点,想要由此深入回忆,但没有找到。我向他讲了许多人物的面
孔,因为挤在一堆,分辨不清,还有各种活动穿插在我的记忆中,这一切使我怎么也开不了
头,怎么尝试都归于失败。我也没有忘记告诉他,尽职的快乐在我父亲身上是一贯的,因此,
为了如实反映,我只好不加剪裁地描写,无论如何也不能随意选择。
所长惊讶地,甚至也许非常理解地倾听着我的叙述。而心理学家们一边低声议论,一边进一
步靠近我,他们相互碰碰胳膊,讲了一些心理学术语:“瓦滕堡式的知觉缺陷”,“视错觉”,
特别使我反感的是,他们甚至用了“认知障碍”之类的字眼。我已经做了该做的一切,怎么
也不愿再在这些一定要把我研究透的人面前说什么了‐‐岛上的生活早已使我得到了足够的
教训。
所长沉思着把手从我肩上挪开,端详着它,也许想要鉴定这只手是否还完整。他转身在来访
者无情的注视下向窗户走去,望着窗外汉堡的冬天,似乎想从它那里获得什么启示和建议。
突然,他向我转过身来,眼皮也不抬地宣布了他的决定。他说,应该把我带进我的单身禁闭
室去,“体面地隔离起来”,不是为了悔过,而是为了不受干扰地认识写好德语作文的必要性。
他给了我一个机会。
他进一步说明,一切干扰,例如我姐姐希尔克的来访都要禁止,我在扫帚车间和海岛图书馆
的工作要免除,他特别承诺不让我受任何外来的影响,并期望我在获得同样伙食配给的情况
下写出作文。他说,只要需要,可以一直保持安静。他又说,我应该耐心地去体会尽职的快
乐。他还说,我应当仔细思索,让这一切一点一滴地成长起来,像竹笋或别的什么东西那样,
因为回忆可能是一个陷阱,一种危险,甚至给你时间去回忆也无补于事。心理学家们注意倾
听着。所长几乎是友好地摇动着我的手,对于握手,他是有经验的。随后,他让人叫来受我
们喜爱的管理员约斯维希,向他交代了自己的决定,并说:孤独,西吉最需要的是时间和孤
独,请您注意,这两点要有足够的保证。接着,他把我的空本子交给了约斯维希,并把我们
俩打发走。我们慢腾腾地走过结冰的操场。约斯维希既忧虑又带着责备的神情,似乎决定罚
我写作文这件事使他失望了。这个人除了收集古钱币、关心海岛合唱队的演唱外,对什么都
不热心。他把我带进禁闭室后,就要独自去伤心了。为此,我挽着他的胳膊,请求他尽量少
责备我。他没有责备我,只是说:你想想吧。
第一部分 惩罚(6)
2009‐11‐2 11:26:13 本章字数:1147
他说,想想菲利普•奈夫,借此间接地提醒我,别落到与菲利普•奈夫同样的地
步。这个独眼少年也被罚写作文,据说,他用了两天两夜的时间,绞尽脑汁想给自己的文章
开一个头,寻找一个充足的理由‐‐据我所知,也是科尔布勇出的作文题“一个引起我注意的
人”‐‐第三天,奈夫打倒了一个管理员,逃出了教养所,掐死了所长的狗‐‐这件事情在我们
心中留下了难忘的印象‐‐他逃到了海滩,企图在九月里游过易北河,最后淹死在河里。菲利
普•奈夫是科尔布勇灾难性活动的一个悲剧性证明,他唯一写在自己本子上并遗留下
来的词是:肉瘤。人们猜想,一定是一个长肉瘤的人特别引起他的注意。不管怎么说,我来
到这个专门收容难于教育的青少年的小岛后,指定我住的就是菲利普•奈夫的禁闭室。
约斯维希让我想想他的命运,警告我不要重蹈他的覆辙,于是一种陌生的恐惧感,一种使人
痛苦的急不可耐的情绪攫住了我。我冲到桌子前,一见桌子却又感到害怕,想顺着方才的路
子回忆下去,却又担心找不到那条思路。我既踌躇又着急,既犹豫又急于想写,又想干又不
想干。结果是,我冷冷地看着约斯维希搜查我的屋子,不,不只是搜查,而是给我时间罚写
作文。
几乎整整一天我就这样坐着。如果不是航船转移了我的注意力,我可能早就开始了。船只在
冬天的河流中向这里驶来,开始只闻其声,不见其影,远处低微的机器声宣告它们的到来。
接着是一阵冲撞,一阵轰隆声,撞碎了的冰块,顺着铁质舷壁向后翻滚,这种捣碎的力量越
来越厉害。同时,船只从地平线的铅灰色中向前滑去,颜色完全是苍白的,湿漉漉的,颤动
着的,这与其说是水中的现象,不如说是空中的现象。我用目光迎接它们,伴随它们从我眼
前驶过。它们带着被冰块划得遍体鳞伤的艏柱、栏杆、通风管道、油漆得锃亮的上层结构、
结满白霜的肋材穿过冻冰的河。留在浮冰中的不过是一条宽宽的、不整齐的刀痕,像一条水
沟,弯弯曲曲地向地平线流去,越来越细,最后被冰块淹没。寒冬易北河上的光是不可信以
为真的:灰色变为雪白,紫色不再是紫色,红色也不是原来那样红,汉堡方向的天空斑斑点
点,就像满是伤痕似的。
河的对岸,不仅传来了无力的铁锤叮当声,还有一条窄窄的、肮脏的彗星尾巴似的浓雾,像
一条用纱布做的旗帜展开在我眼前。离我较近的是小型破冰船“埃米•古斯帕尔”号
冒出的黑烟,它悬挂在河道的正中。一小时以前,这艘破冰船用怒气冲冲的船头像铁犁一样
破开闪着蓝光的浮冰。长长的烟雾怎么也落不下来,也散不开,因为严寒把一切都冻住了,
都消解不了,甚至连呼吸也变成有形的了。“埃米•古斯帕尔”号两次从这里开过,它
必须让冰块不停地活动,不能让它们堵塞河道,因为,冰块的堵塞将使一切活动停滞下来。
第一部分 惩罚(7)
2009‐11‐2 11:26:14 本章字数:712
警告牌歪斜地立在荒芜的海滩上‐‐冰块的冲撞松动了它的桩子,潮水再加一把劲,最后,海
风把警告牌吹歪了。所以,水上运动员们‐‐警告牌本来就是为他们而立的‐‐必须歪着头才能
看明白内容:禁止靠近、停留或在岛上架设帐篷。到了夏天,人们肯定会把桩子竖直,因为,
特别是那些水上运动员可能不利于这些少年犯的改造。这是所长的看法,如同大家都知道的
那样,也是所长的那条狗的看法。
只是在我们的车间里,各种活动的周而复始既不会减弱,也不会中断。因为他们要让我们了
解劳动的好处,甚至发现了劳动有教育价值,所以,他们密切注意,不让停顿:电工车间发
电机的嗡嗡声,锻工车间铁锤的叮咚声,木工车间刨子刺耳的响声,我们扫帚车间的劈和削
的声音都从未停过,这一切使人忘记了冬天,也提醒我还有任务摆在眼前。我必须开始。
桌子干净,陈旧,布满发黑的各种刀痕,有方体的名字缩写和年月,各种使人回想起痛苦、
希望以及倔强的那一时刻的标记。作文本摊开在我眼前,准备容纳那篇惩罚性的作文。我不
能再分心了,我必须开始,必须最终打开保存着我全部记忆的保险箱,取出它们,以满足科
尔布勇的要求。我必须向他证明尽职的快乐,探求它的影响,乃至它在我身上的影响;接受
惩罚,不受任何干扰,直到完全证明这一切为止。我已经打定了主意。既然我要前进,就必
须走几步回头路,进行选择,找出一个地点,也许就从鲁格布尔警察哨开始,或者立刻从格
吕泽鲁普、胡苏姆公路和大坝之间的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平原开始更好;对我来说,在
这一片土地上,只横贯着一条路,即从鲁格布尔通往布累肯瓦尔夫的路。尽管我不得不把沉
睡中的往事唤醒,我却必须开始。
开始吧!
第一部分 禁止绘画(1)
2009‐11‐2 11:26:14 本章字数:962
禁止绘画
就这样开始吧。那是在一九四三年四月的一个星期五,上午,也许是中午,石勒苏益格‐荷
尔斯泰因最北部的警察哨,鲁格布尔警察哨哨长,我的父亲严斯•奥勒•耶普森
准备动身到布累肯瓦尔夫去执行公务,向画家马克斯•路德维希•南森转达一项
柏林作出的关于禁止绘画的决定。我们这儿的人都管南森叫画家,这个称呼从来也没有改变
过。父亲不慌不忙地寻找着自己的风雨衣、望远镜、皮带和手电筒,有意慢慢腾腾地在写字
台边弄这弄那‐‐我头上严严实实地裹着一条围巾,不动声色地等着他‐‐他已是第二次扣上自
己制服上衣的钮扣了,还不断地望望窗外这糟糕的春天,听听窗外的风声。那不仅是刮风。
西北风怒吼着向庭院、篱笆、成行的树木直扑过来,好似以一次又一次的骚乱和突然袭击来
考验它们的坚定,并且制造了另一种景象,一种狂风大作的黑色景象:一切都东歪西倒,乱
七八糟,充满不可捉摸的意义。我觉得,我们这里的风使房顶变得听觉灵敏,使树木有预言
的本领,使那座破旧的风磨长得更加高大。当风紧贴地面扫过水沟时,使沟水如同做恶梦一
般地翻腾起来,或者当它袭击那条装满泥煤的小船时,还抢走船上形状丑怪的泥煤。
当我们这里狂风大作并出现这种景象时,你若要顶得住,就非得在衣兜里装上一些压身物不
可:一包钉子,一根铅管,或者一个熨斗。这样的狂风是属于我们的,因此,当马克斯•
路德维希•南森让淡灰色的线条狂舞,并加上怒气冲冲的淡紫色和冷冰冰的白色,画
出了吹向我们这里、为我们大家所熟悉的西北风时,我们谁也不会对他提出任何异议。而我
父亲此时此刻正疑虑重重地听着这种风声。
一道烟幕飘浮在厨房里。一道散发着泥煤香味、抖动着的烟幕飘浮在客厅里。西北风钻进炉
子,弄得满屋子烟雾腾腾。这时,我父亲踱来踱去,显然在寻找推迟出发的理由。他在这里
放个东西,在那里又拾起个什么来,把鞋套扔到办公室里,又把工作手册摊开来放在厨房的
餐桌上。他总能找到点什么理由来推迟履行他的职责。最后,他不得不气恼而惊讶地承认,
在他身上产生了一种新的情绪,他违背了自己的意志,已经变成了一个照章办事的乡村警察,
为了执行自己的任务,除了那辆停靠在棚子里锯木架旁的公务用的自行车外,什么也不缺少
了。
第一部分 禁止绘画(2)
2009‐11‐2 11:26:15 本章字数:1002
就在这一天,可能是因习惯而产生的一种表面的工作精神迫使他终于动身了,不是由于热心
勤奋,也不是出于职业的乐趣,更不是因为落到他肩上的那桩任务。他像平时一样行动起来,
显然只是由于他一身制服、全副武装的缘故。每次出发前,他和家人的告别总是老一套,总
是走到光线暗淡的门廊上,侧耳听听动静,向着关上的门叫一声:再见!没有人搭理他,他
也并不感到惊讶或失望,而是满意地点点头,好像人家已经应了他似的。他一边点头一边拉
着我向门口走去,到了门槛前,他又回转身,做了一个像是告别又不是告别的手势,紧接着
一阵风吹来,把我们拽出门外。 一出大门,他立刻耸起肩膀抵挡迎面扑来的阵风,低下脸
‐‐这是一张干巴巴的、毫无表情的脸,每一个微笑,每一个怀疑或同意的表情,都是非常缓
慢地浮现出来的,因此显得特别地意味深长,尽管有过片刻的迟疑不决,所以,从表面看,
他似乎对一切都理解得很透彻,但是太过迟缓‐‐弓着身子走过院子。一股风正在院子中央旋
转,卷着一张报纸乱舞,卷着报上的消息‐‐非洲大捷,大西洋大捷,回收废铁取得决定性的
胜利‐‐乱舞,把报纸吹得皱皱巴巴,最后贴在我家花园的铁丝网上。父亲走进敞棚,边喘息,
边把我抱上自行车的后架子。他一手扶车座,一手扶车把,把车子转了身,推到砖石小路上,
在指向我家红砖房、写着“鲁格布尔警察哨”的一头尖的牌子前停下,把左脚蹬勾到正好起
蹬的位置,骑上车,穿着在两腿间夹了一个夹子、被风吹得鼓鼓的、紧绷绷的风雨衣,向布
累肯瓦尔夫方向驶去。
到磨坊,甚至到树篱在风中摇晃的霍尔姆森瓦尔夫这一段路是顺利的,只要顺着强劲的风,
他就像帆船一样被吹动着向前行驶。但是,当他转向大坝,弯着身子推车走上大坝以后,他
立即就像《骑自行车游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这幅宣传画上的男人一样了。一个意志顽
强的旅行者,动作僵硬,弯腰曲背,臀部离开车座,使人一眼就看出了他的艰辛,而为了探
寻故乡的美,他不得不如此艰难地向前行驶。这幅宣传画不仅表现出了这种艰苦,而且还向
人们说明,当你骑着自行车在大坝顶上行驶,从侧面吹来的西北风使你随时有摔倒的危险时,
需要怎样的灵巧性。此外,这张画还让人明了在大风中骑自行车时身体必须保持的姿态,使
人感受到在德国北部地平线上获得的体验。画上用一道道白色线条表示风力的走向,为有真
实感,还在大坝上画了一群羊作为点缀,这群羊傻乎乎的,羊毛蓬乱,也目送父亲和我一路
驶去。
第一部分 禁止绘画(3)
2009‐11‐2 11:26:15 本章字数:1042
由于对这幅宣传画的描写,自然就变成对我父亲在大坝上向布累肯瓦尔夫行驶的景象的描写,
所以,为了使这幅画更趋完整,我还想提一提大黑背鸥、小黑背鸥、红嘴鸥,还有那罕见的
“市长”鸥。这些原来用以装饰画面的海鸥,由于印刷时的疏忽,变得模糊不清了。它们分
布在这个筋疲力竭的骑车人周围,好像晾在空中的一块块白抹布。
父亲总是在大坝顶上,沿着浅草丛中这条褐色的、狭长的必经之路,顶着阵阵凛冽的寒风,
低垂着蓝色的眼睛行驶‐‐今天,他也是如此,怀里揣着那张叠得整整齐齐的命令,不慌不忙
地行驶在大坝顶上。别人会以为他的目的地不过是那个木板盖的、刷成灰色的“浅滩一瞥”
酒店,到那里喝上一杯热甜酒,和老板兴纳克•廷姆森握手,或许还交谈几句。
我们却没有走那么远。在还没到酒店的地方‐‐这家酒店是靠大坝上两座可以通行的木板桥盖
起来的,它的形状总使我联想起一只把前爪搭在墙上、往墙外探头望的狗‐‐我们就转弯,稳
当地疾驶到大坝脚下的小路上,由此拐进两旁杨树成行的通往布累肯瓦尔夫的很长一段斜坡,
尽头是一扇对开的白色木门。紧张的情绪在增长,期待的心情更加强烈‐‐在我们这里,要是
有人于四月间在这样强劲的西北风中穿过眼前这幅真实的画面,走向明确的目标时,心情总
是如此。
父亲缓缓地用自行车撞开了木板门,门像叹息似的发出吱吱声,我们骑了进去,经过废弃不
用的、铁锈色的厩舍、水塘和敞棚。父亲骑得很慢,似乎是想让人家提前发现我们的到来。
他紧挨着住宅窄长的窗户骑过去,临下车前向由住宅扩建出来的画室扫了一眼,随后把我像
包裹一样地抱下地,把自行车推到了屋门口。
在我们这里,谁要是走进一户人家,不到门口就会被人发现,因此,我不必提醒父亲去敲门,
或者在昏暗的过道里客气地喊一声,我也用不着去描写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或者由于我们的到
来而引起的惊诧。我只需等他推开门,把手从风衣中伸出来,立即感到被另一只温暖的手握
住了,一上一下地摇着,接着只说了一声:日安,迪特!因为就在我们飞速驶下大坝时,画
家的妻子就已来到了门口。
她穿着一件粗布的连衣裙,那样子活像一个荷尔斯泰因农村厉害的算命女人。她在我们前面
走着,在昏暗的过道中摸到了客厅的门把,打开门,请我父亲进去。父亲先把风雨衣上夹在
大腿间的夹子松开‐‐每次他都得劈开大腿,弯曲膝盖,摸索半天才用两个手指捏住夹子‐‐从
头上脱下了风雨衣,把制服上衣扯扯平,把我的围巾松开一点儿,推着我走进了客厅。
第一部分 禁止绘画(4)
2009‐11‐2 11:26:16 本章字数:1039
南森家在布累肯瓦尔夫有个非常大的客厅,虽然不算太高,却十分宽敞,并且有好多扇窗户。
这间客厅至少可以容纳九百来个参加婚礼的客人,或者容纳包括老师在内的七个班级,尽管
四周摆满了豪华的家具:刻有古体字年月日的沉重箱子、桌子和柜子,它们高傲地站立在那
里,并且由于专横跋扈的形状才被长久地保存下来。就连椅子也是不寻常地沉重,也显出专
横跋扈的样子。我真想说:你们这些东西应该老老实实地待着,少在那里装腔作势。粗笨的
暗色茶具‐‐南森家管它叫维特丁瓷器‐‐放在靠墙的架子上,已不能再用,只配扔掉,但是南
森和他的妻子非常宽容,自从他们从老弗雷德里克森的女儿手中买下了布累肯瓦尔夫以后,
对这座房子没有作什么变动或者变动很少。老弗雷德里克森是个怀疑成性的人,他在一个大
柜子边上吊自杀之前,为了保险起见,还切开了自己的动脉血管。
家具摆设原封不动。厨房里也没怎么变动,各种平底锅、罐子、瓶子和水壶都严格按老样子
摆在那里,老掉牙的碗柜里放着珍贵的维特丁盘子和大得有些吓人的汤碗和盆。就连床也放
在老地方,古板、窄小的木板床,夜间就在这么点地方睡觉,真是寒碜透了。
父亲站在客厅里,他早就该随手把门关好,向特奥多尔•布斯贝克博士打个招呼。博
士总是独自坐在那条沙发上,那个大约长达三十米的硬邦邦的怪物上,他既不读书也不写字,
只是坐在那里等着,多年来一直专心一意地等着。他穿得整整齐齐,带着神秘莫测的、准备
随时承受一切的神情,好似他所等待着的变化和消息随时都可能到来。在那张苍白的脸上,
人们什么也看不出来,这就是说,不论有何听闻,他都有意小心翼翼地不在脸上露出任何表
情,就像被洗刷掉了一样。但是,不管怎样,我们早就知道,他是头一个展出画家作品的人。
自从他的展览室被查抄和关闭以后,他就住在布累肯瓦尔夫。他微笑着向我父亲迎来,向他
问好,还跟他打听外面的风力有多大。他也朝我笑了一笑,又坐回原处去了。画家的妻子问
我父亲说,严斯,你要喝茶还是喝点酒?我看还是喝点酒吧。
父亲挥了挥手,说道,免了,迪特,今天都免了吧。他不像往常那样坐在靠窗子的椅子上,
不像平时那样喝点什么,不像往日那样诉说自己的肩膀疼‐‐这是他有一次骑自行车摔了一跤
后引起的‐‐他也没有介绍鲁格布尔警察哨所管辖和了解的案件和案情的细节,譬如马把人踩
成重伤、非法屠宰牲畜和农村的纵火案等等。他甚至没带来鲁格布尔的问候,也忘记打听画
家收养的外乡孩子们的近况。免了,迪特,今天免了。
第一部分 禁止绘画(5)
2009‐11‐2 11:26:16 本章字数:995
他不肯坐下来,用指尖摸了摸贴胸的口袋,由窗户朝画室望了一眼,默默地等候着。迪特和
布斯贝克博士看出,父亲是在等候画家,闷闷不乐,甚至不安,这是就我的父亲所能表现出
的不安而言,无论如何他必须办的那件事使他不能无动于衷。他的目光有些茫然‐‐每当他受
到打击、不安或激动,并以弗里斯兰人的方式流露出来时便是如此:他好像盯着谁却又没有
看着对方,他的目光一碰上对方就立即避开,抬起来,又扫向别处,就这样,使他自己同别
人保持一定的距离,避免别人向他提出任何问题。当他几乎不情愿地穿着那套不合身的制服,
目光茫然若失,神态不知所措地站在布累肯瓦尔夫这间大客厅里时,他的样子决计没有任何
威胁性。
这时,画家的妻子在他身后问道:有什么与马克斯有关的事情吗?当父亲点点头,只是僵硬
地点了一下头时,布斯贝克博士走了过来,挽起迪特的胳膊,战战兢兢地问道:是柏林来的
决定吗?
父亲听了一惊,但仍然有些犹疑地转过身去,看着这个身材矮小的男人。布斯贝克似乎对自
己的提问感到歉意,他似乎对一切都感到歉意。父亲没有回答,因为他不再需要回答,而他
们俩,画家的妻子和他的老朋友用沉默来向他表明,他们已经明白了,并且知道我父亲带来
的是怎样的一个决定。
迪特现在当然可以问一问我父亲那项使命的详细内容,而我父亲,我想,也愿意,甚至可以
轻松地回答她。然而,他们并不要求他再说什么。大家在一起站了一会儿,布斯贝克就自言
自语地说:现在也轮到马克斯了,我奇怪的是,事情为什么不像别人那样来得早一点。当他
们决定在沙发上坐下时,画家的妻子说:马克斯在作画呢!他就在花园后边的水沟旁边。
这番怒气冲冲的话是在对我父亲下逐客令了,于是我父亲除了离开客厅以外,没有任何余地。
他耸了耸肩膀,表示他自己对这项使命感到遗憾,他个人和这桩事情没有任何关联。他从衣
架上拿下自己的风雨衣,捅了我一下,我们俩就走出了大门。
他慢腾腾地沿着无遮掩的房子正面走去,与其说是充满自信,不如说是十分烦恼。他推开了
花园的小门,站在靠篱笆的避风处,活动着自己的嘴唇,像排练似的念某些单词,甚至整个
句子;每当一次会见比平时更需要语言时,他经常如此,或者总是如此。随后他穿过松了土、
收拾干净的苗圃,经过花园里的草顶凉亭,来到环绕着布累肯瓦尔夫的水沟旁,沟里满是芦
苇,沟水平静,更显出这个住地的孤寂。
第一部分 禁止绘画(6)
2009‐11‐2 11:26:17 本章字数:645
马克斯•路德维希•南森站在这里。
他站在没有栏杆的木桥上,在一处避风的地方作画。由于我了解他工作的特点,所以,不愿
突然地打断他的工作,便让父亲拍拍他的肩膀。我想推迟这次会见,因为这次会见并不叫人
喜欢。我还必须提到的一点是,画家比我父亲年长八岁,比父亲个子小,却比父亲机灵,对
自己不能控制,可能更为狡黠和执拗,尽管他们俩都在格吕泽鲁普度过了自己的青年时代。
格吕泽鲁普,天哪!
他戴着一顶帽子,一顶毡帽,戴得很低,压住了额头,帽檐的那点阴影刚好能盖住他灰色的
眼睛。他的大衣十分破旧,背后已经磨破了,这就是那件有几个无底洞似的口袋的蓝大衣。
有一回,他吓唬我们说,要是我们这些孩子影响他作画,就把我们装进他的口袋!无论是在
室内还是在室外,天晴还是下雨,他一年四季都穿着这件蓝灰色的大衣,没准儿睡觉时还穿
着它呢!总之,他跟大衣是二位一体。有时,在某些夏日的晚上,当沉沉的阴云密布在浅滩
上空时,人们会以为是那件大衣,而不是画家本人漫步在大坝上检阅地平线呢!
未被大衣遮住的只有一截皱皱巴巴的裤子,式样很老但是很贵的矮靿皮鞋,鞋上镶着一条窄
窄的黑麂皮。
我们见到他时,他总是这一身打扮;这回父亲见到他时,他也是如此。父亲站在篱笆后面,
我想,要是他用不着像这样站着,至少没有这桩差事,衣袋里没有那一纸命令,更没有任何
对过去的回想,他一定会很满意。父亲端详着画家。他不是紧张地、不是按职业习惯注意地
端详着他。
第一部分 禁止绘画(7)
2009‐11‐2 11:26:17 本章字数:921
画家正在作画。他正在画那个风磨,那个已经倒塌、没有叶片、一动也不动的四月里的风磨。
风磨在转盘上微微抬起了身子,就像一朵短茎的已经枯萎的花,一朵即将凋谢的十分抑郁的
花。马克斯•路德维希•南森把它画成了另一种模样,把它移到了另一个时节,
另一个环境,另一种昏暗朦胧的天地中,而他的整个画面便是这种色彩。每当画家工作的时
候,他嘴里总是念念有词;他并不是自言自语,而是同站在他身旁的、只有他才看得见、听
得着的巴尔塔萨①聊天,争吵,有时还要用胳膊肘捅他一下,因此我们虽说看不见巴尔塔萨,
却能听见这位肉眼看不见的鉴赏家突然的呻吟,即使不像是呻吟,那也像是咒骂。我们站在
他身后的时间越长,也就越相信有个巴尔塔萨存在,我们必须承认他,因为他那粗粗的呼吸
声和因失望而发出的咝咝声吸引了我们的注意,也因为画家没完没了地同他交谈,听信他,
但随即又感到后悔。现在,当父亲端详着他时,画家还在和巴尔塔萨争吵;巴尔塔萨被囚禁
在画里,在许多图画里可以看到,他身披一条紫色的毛茸茸的狐皮,斜着眼睛,长了一嘴橘
红色的胡子,像一个煮着的橙子正在滴汁。尽管如此,画家还是很少注视他,他全神贯注地
工作着,双腿微微分开,腰部扭动着,前后左右地活动着;头略微有点歪,忽而从肩上抬起,
左右摇摆,忽而低下去,像要冲撞什么似的;他的右胳膊好像非常僵硬麻木,因为他活动右
臂时相当艰难,似乎要花极大的气力才能动上一动;尽管这只起决定作用的胳膊显得少有的
僵硬,但画家的整个身子却都在活动。
他用自己身体的姿态明确无误地证明,他刚刚所画的一切是可信的。倘若他在风停的时候用
介乎蓝和绿之间的颜色画出风来,人们就可以听到想象中的空气的流动和风磨叶片的拍打声,
甚至他大衣的边角也在飘动,要是他嘴里叼着一个烟斗,那么,冒出来的烟也平直地被风刮
走‐‐至少我今天回想这一切的时候,便觉得是这个样子。
我父亲踌躇不定,心情压抑地看着南森在那里作画。他站在那里,直到觉得身后有目光从那
幢房子,从刚刚离开的客厅里盯着我们时,我们才缓缓地沿着篱笆向前走去。那目光仍然追
随着我们,我们不得不钻过篱笆的窟窿,随后走上那座没有栏杆的木板桥,站在边沿上。
第一部分 禁止绘画(8)
2009‐11‐2 11:26:18 本章字数:1246
父亲向水沟望去,在漂着的芦苇叶和浮着的水藻之间看见了自己,当画家向旁边迈出一步,
向那一潭静止不动,偶尔泛起几丝涟漪的水中看去时,也发现了我父亲。在水沟黑色的镜子
中,他们彼此注意到了对方,也认出了对方。谁知道呢,也许当他们彼此认出对方的同时,
闪电般地勾起了回忆,而恰恰是这种回忆把他俩联结在一起,永远不会割断。对往事的回忆
把他们带到了格吕泽鲁普那个破破烂烂的小码头,他们坐在那里的石阶上钓鱼,在闸门上跳
来跳去,或者在捕鱼捉蟹的小船已经褪色的甲板上晒太阳。但是,当他们俩在水沟的镜子中
认出了对方时,他们无意之中想起的不一定是这些,更可能的是他们仅仅回忆起那个阴沉沉
的码头。那是在一个星期六,当时只有九岁或十岁的父亲,从滑溜溜的泄洪道闸门上掉进了
水里,画家一次又一次地潜入水下,终于抓住了父亲的衬衫,把他拽出水面。为了要从一个
夹缝中钻出来,画家还折断了一个手指。
他们互相走近,在上面,也在下面;在沟里,也在桥上;在水中,也在绘画架前,伸出手来,
跟平时一样相互致意。随便地叫着对方的名字问候:严斯?马克斯?当马克斯•路德
维希•南森又转身去作画时,父亲把手伸进了贴身的衣兜,拿出了那封信,用两个手
指抚平了它,踌躇着,在画家的背后思忖着该说些什么来把这纸公文交给他。可能他在想,
把这封盖了图章、签了字的禁令不声不响地交给他,必要时说明一句:这是柏林方面给你的。
他一定希望,这样一来,画家首先就得自己去读那封信,免得他问那些不必要的问题。当然,
如果能把这件事交给那个独臂的邮差奥柯•布罗德尔森去干,那就最好不过了。但是
这条禁令必须由警方递交,我父亲是鲁格布尔警察哨哨长,这件事还得由他来负责,而且他
还得告诉画家,将由他来负责监督这条禁令的执行。
他把这封没有封口的信放在手中,犹豫不决。他看看风磨,看看那幅画,又看看风磨,看看
画。他不由自主地走近了画家,现在又从画看到风磨,从风磨看到画,又看到那掉了叶片的
风磨,他要寻找的,却再也找不到了,于是他问道:你在画什么呢,马克斯?画家走到一边,
指着画纸上风磨的伟大朋友说:我在画风磨的伟大朋友,还给灰绿色的山涂几块阴影。这时
我父亲也注意着风磨的伟大朋友,他静静地从地平线下升起,呈褐色,一个慈祥的老头儿,
留着胡子,也许有点神奇,一个模样亲切但却没有思想的东西正变成一个巨人。他那褐色的
被地平线下的落日映红了的手指张开着,似乎要把自己刚装上去的风磨叶片立即轻轻地推动
起来,他要把自己脚下那躺在死一般的灰色中的风车转动起来,越转越快,越转越快,直到
它把黑暗削成碎片,依我看,直到它画出一个晴朗的白天和更加美好的光明来。风磨的叶片
能做到这一点,这是肯定无疑的,因为老头儿的脸上已经露出了迟钝的满意的神情,这使人
们看出,老头儿习惯于用迟钝的动作来获得成功。风磨旁的水池子尽管被画成紫色以表现一
种怀疑情绪,但这种怀疑是站不住脚的,风磨的伟大朋友以自己坚定不移的爱使这种怀疑失
去力量。
第一部分 禁止绘画(9)
2009‐11‐2 11:26:18 本章字数:928
父亲说,这一切都过去了,风车再也不会转动了。画家却说:明天就会开始转动起来的,严
斯,你等着瞧吧,明天我们就可以碾罂粟,让它冒出烟来。他中断了自己的工作,点燃了烟
斗,摇晃着脑袋,盯着自己的这幅画。他一眼也不瞧地把烟袋递给了父亲,根本不问他是否
要装烟斗,随即又把烟袋装进了他那取之不尽的大衣兜里,并且说:这里还缺少一点怒气,
是吗,严斯?还缺少一点深绿色‐‐怒气,然后,风车就可以转动了。
父亲手里拿着那封信,拿信的手挨着自己的身子,要是时机合适,他就把信抽出来,他本能
地躲躲闪闪,因为他不相信自己能够确定哪个时机是合适的。他说:没有风来推动风磨,也
没有怒气,马克斯。画家说:它会为我们转动的,你等着,风磨的叶片明天就会转动起来。
要不是画家强调说出了最后的那句话,父亲也许还要犹豫得更久。突然,他不顾一切地伸出
胳膊,把信递给他,一边说了这样的话:马克斯,这里有一封柏林来的信,你得马上看。画
家不在意地从他手里接过信,放进了自己的大衣兜里,然后向我父亲转过身子,把手放在他
的肩膀上,把父亲使劲推向一边,眯着眼说:走吧,严斯,只要巴尔塔萨在风磨里,我们就
可以走。我有一瓶日内瓦酒,喝了它,每只手都会长出第六个指头来!日内瓦酒,我的天啊!
不是荷兰来的,是瑞士来的,瑞士一个博物馆的朋友送给我的。走,到画室去!
但是,父亲不愿意去,他用食指指了指画家的大衣口袋说:这封信。他停了一下,又说:你
得马上看这封信,马克斯,是从柏林来的。由于光凭口说不起作用,他向画家走近了一步,
弄得那座桥和那条通往房子的路都变窄了。画家只好耸耸肩膀,拿出了那封信,似乎为了使
警察哨长满意,还看了一下寄信人,平静而轻蔑地点点头说:这些白痴,这些……然后迅速
向父亲看了一眼,父亲的目光使他十分惊异。他把信从信封里抽出来。他站在木板桥上读起
来,慢慢地把它读完后‐‐很慢很慢,我看是越读越慢‐‐把信又塞进了衣兜里,浑身痉挛着,
眼睛看着别的地方。他的眼光越过大风中的原野,一直射向那座风磨,似乎要问问它该怎么
办。他瞧着纵横交错的沟渠,被风吹得乱七八糟的篱笆,大坝和那座似乎很自负的楼房,他
之所以总是瞅着别的地方,就是为了不去看我的父亲。
第一部分 禁止绘画(10)
2009‐11‐2 11:26:19 本章字数:883
父亲说:这可不是我想出来的。画家说:这我知道。‐‐我也无法改变这一切,父亲说。画家
说:这我也知道。他把烟斗在鞋后跟上敲了几下,又说:我什么都明白了,除了那个签字,
字签得很不清楚。‐‐他们要签字的东西太多了,父亲说。画家怒气冲冲地说:他们不相信,
他们自己都不相信这些,这群傻瓜!禁止绘画,禁止工作,没准儿还得禁止吃喝!签署这种
东西不能把自己的名字写得太清楚。他歪着头,似乎为了肯定自己的信心而去看着风磨的伟
大朋友,这位呈褐色的朋友几乎就要能干地办成这件事了:不是今天就是明天,就得让风磨
的叶片嘎嘎地转动起来了。父亲在他这样观察着这幅画时,用常有的口气说:禁令在你接到
通知后就生效了,信上是那么写的吗,马克斯?画家奇怪地说:是那么写的。父亲小声地,
但却叫人一听就明白地说:我是说,立即生效。这时,画家立即收拾了自己的画具,一个人,
没有鲁格布尔警察哨长的帮助就收拾起来。他也并没有指望谁来帮助他。
他们一前一后钻过了树篱,迈着僵硬的步子走过了花园。
他们走进了在客厅旁边扩建出来的画室。按照画家的愿望:上面开天窗,地面平平的,各种
古老的柜子、塞得满满的书架、数不清的临时搭的铺板组成了五十五个犄角旮旯。我有时以
为画家的那些滑稽可笑或叫人害怕的创造物都躺在铺板上睡觉呢:比如那黄色的算命人,兑
换银钱的人,传道少年,土神爷,还有那绿色的狡猾的市场商人,等等。睡在那里的还有斯
洛文尼亚人和在海边跳舞的人,当然还有在地里被风吹弯了腰的农民。我从来没有数过画室
里有多少铺板。凳子和帆布折叠凳的数目使我猜想,大概画家用幻想塑造的那些会发光的人
都围坐在这里,其中还包括那帮懒洋洋的有罪的金发女人。他把箱子当桌子,把果酱瓶和式
样端庄的罐子当作花瓶来使用。他的花瓶多得要用整整一个花园的花才能插满。而我每次来
到画室的时候,总是看到这些花瓶里插满了花,每张桌上都有一束鲜花,光彩夺目,像要赢
得来人的欢心一般。
门对面,水池子边的一个角落里,有一张架起来的长桌子,这是个陶器作坊,上方的架子上
还有晒干了的塑像和各种各样尖尖的脑袋。
第一部分 禁止绘画(11)
2009‐11‐2 11:26:19 本章字数:1094
他们进了门,把画具放在一边,画家从木箱里拿出日内瓦酒来。我父亲刚坐下又站起来,脱
掉风雨衣,重新坐下。他看着客厅那边窄小的窗户。窗户略向外拱,因此,把一切都遮掩得
严严实实。箱子里的锯末被画家弄得沙沙响,光亮的包装纸被撕碎了,什么东西被扔在画室
的地板上发出了响声。画家取出了一个酒瓶,高举着,冲着光线看了看,然后用大衣把瓶子
擦干净,又冲着亮看了看,感到非常满意。他把酒瓶放下,敏捷地从架子上拿起了两个酒杯,
两个厚厚的、绿色的长柄酒杯,笨手笨脚地,无论如何也不及平时那么稳当地给两个杯子都
倒满了酒。把一个杯子推到父亲面前,要他干上一杯。
一杯下肚以后,画家说,不是真的,严斯。父亲证实说:天知道,马克斯,天知道。画家又
倒满了两杯酒,然后把酒瓶放到很高的架子上,只有费很大的劲才能把它再拿下来。两人默
默地对坐着,相互注视着,却又不是互相提防。他们听着外面的风怒吼着刮过房顶,吹进旁
边的烟筒,从上灌到下。在外面的院子里,风把一群麻雀刮上了天,让它们加入了别的飞禽
行列。屋顶上的阁楼和风信旗也不能使它们安定下来。有一股煤火味从外面飘来。他们熟悉
这种味道,放心地解释道:这是荷兰人在烧泥煤。画家不吭声地用手指了指酒杯,他们一饮
而尽。然后,我父亲站起身来,全身被日内瓦酒弄得暖和和的,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从桌子
走到墙角的书架前,眼光落在《皮埃罗检查假面》这张画上,又移到《小驹的傍晚》和《卖
柠檬的女人》这两幅画上,接着又转过身来,回到桌子边‐‐最后,他才意识到自己想说些什
么。父亲做了一个手势,不是指着某一张画,而是指着所有的画说:柏林要禁止这些。画家
耸了耸肩膀说:还有别的城市呢!还有哥本哈根,苏黎世,还有伦敦和纽约,还有巴黎!父
亲说,柏林就是柏林。他接着又说,你说说这是为什么,马克斯?他们为什么这样要求你呢?
为什么一定要你停止绘画?画家犹豫着。也许我话说得太多,画家说。父亲问道,说话?画
家说,用颜色说话,颜色总是要表达点什么的,有时甚至提出主张。谁懂得色彩的含义呢?
父亲说,信里还有别的内容,说到了有毒什么的。‐‐我知道,画家苦笑着回答,停了一会儿,
又说:他们不喜欢有毒的东西。但是有一点儿毒是必要的。为了说明,他掐了一朵花‐‐我想,
那是郁金香‐‐他用手指把花瓣一片片地弹下来,就像伟大朋友弹着风磨的叶片那样,故意用
食指把那朵花弄得光秃秃的,又把那根花茎高高地扔上去。接着,他看了一眼架子上的酒瓶,
却没有把它取下来。父亲意识到,自己还欠南森一点什么,所以他说:这一切不是我想出来
的,马克斯,你可以相信我。禁止你从事自己职业的命令与我无关,我只是传达一下而已。
第一部分 禁止绘画(12)
2009‐11‐2 11:26:19 本章字数:1319
我知道,画家说,这群疯子,似乎他们并不知道,禁止绘画是不可能的。他们也许可以用多
种办法来禁止各种各样的事情,但禁止不了一个人绘画。早在他们以前很久就有人尝试过。
他们只消查一查就知道:对于不受欢迎的画从来就没有什么防范的办法,发配充军,挖掉眼
睛,都没用,就是砍掉了手,人家还用嘴画呢!这群傻瓜!好像他们不知道,还有肉眼看不
见的画存在呢!
画家坐在桌子边,父亲围着桌子转来转去,他不再往下问了,只是说:禁止绘画可是个决定,
也已经通知你了,马克斯,事情就是这样。画家说:是的,柏林的决定。他紧张地盯着父亲,
坦率地渴望知道一切,他的目光再也不肯从父亲身上挪开,似乎想强迫父亲说出画家早就知
道的那些话,而父亲在解释时感到为难的神情也没能逃过他的眼睛。父亲说:我,马克斯,
他们命令我监督禁止绘画令的执行情况,你也应该知道这一点。
让你?画家问道。父亲说:让我,我负责这件事。
他们相互瞧着,一个站着,一个坐着,有一刻,两人默默地揣度对方,也许在琢磨相互了解
的程度,考虑今后如何打交道等等。至少他们都在问自己,从现在起,如果两人在这儿或那
儿相遇,那么,自己究竟得同什么样的人打交道?我觉得,他们这样相互揣度着打量对方的
神情,重现了画家的一幅画,它题为“篱边二人”。在这幅画上,两个老人在橄榄绿的光线
下抬起头,发现了对方;他们站在一篱之隔的两个花园里,可能早就相识,可是在这一特定
的瞬间,突然怀着提防对方的心理,互相瞧着。不管怎么说,我觉得,画家本想问点别的什
么,但却不得不问道:你,严斯,你怎么来监督呢?父亲已经听不出这问话里亲切的含意了;
他说:你等着瞧吧,马克斯。
这时,画家也站起身来,把头微微一歪,看着我父亲,似乎已经知道他会干出什么来。父亲
感到是应该穿上风雨衣的时候了,他劈开两腿,夹上夹子。这时画家说:我们都是格吕泽鲁
普人,是吗?父亲头也不抬地回答说:我们是格吕泽鲁普人,我们也不能改变自己的性格。
‐‐那你就监视我吧,画家说。事情就得这么办,父亲说着向马克斯•路德维希•
南森伸出手去,画家一把握住,一直走到门前也没有松开。在通往花园的门前,这两只手才
放开。由于被画家紧紧挤着,父亲贴在门边,他看不见门把,估计在髋部附近,但几次都没
摸着,最后好不容易摸到了,便马上拧开,一心只想赶快离开画家。
风把我们拽出了门槛。父亲不由自主地抬起手臂,伸出去,在西北风向他袭来之前,就侧过
肩膀来挡风,并一直向自行车走去。
因为风大,画家使了好大的劲才把门关上。他走到对着院子的窗户旁。他可能想看看,或者
说他已经不得不看着父亲和我在大风中离去。也可能,他头一次想要确切知道父亲是否真正
离开了布累肯瓦尔夫,因此,他伫立窗边,看着我们费劲地蹬车而去。
我估计,迪特和布斯贝克博士也一定在看着我们的背影,一直盯着我们到红白色的自动航标
灯前。这时,迪特会问:发生什么事了吗?画家头也不回地说:发生了,严斯负责监督禁令
的执行。‐‐严斯?迪特一定这样问。画家说:格吕泽鲁普的严斯•奥勒•耶普森,
他直接负责这件事。
第一部分 海鸥(1)
2009‐11‐2 11:26:20 本章字数:919
海鸥
有人通过门上的窥孔在窥视我。我立即就感觉到了,因为针刺一般的疼痛在背上窜来窜去,
这说明,在我不停地写着的时候,有一种探究的,可以说,冷冷探究的目光通过窥孔在观察
我。当我写到画家和父亲对饮的时候,我第一次感到有人在观察我。射到我脖子上那一长道
折磨人的目光就此不再离去,就像有细沙子硌着我的皮肤一样。我听见了禁闭室门前轻轻的
脚步声,警告声,还有半抑制的欣喜的呼声,因此我猜想,通风的楼道里至少站着二百二十
个心理学家,他们急切地想从我和我的作文中得到启示。
他们从窥孔里看到我当时的神情姿态,一定非常激动,以致有几个人自发地、无法抑制地叫
出了所谓“布尔策尔征兆”或“客观性并发限”之类的话来。如果我不设法强行结束这种状
态的话,也许长长的行列直到现在还在窥孔前慢慢挪动,我脖子上的难受劲和背上针刺般的
疼痛也还在作祟。我把电灯光聚拢在小镜子上,出其不意地反射到窥孔里。光线把窥孔打扫
得干干净净。只听见外面一阵阵的怪叫声,乱糟糟的警告声,然后是急促的脚步声,这队人
马乱糟糟地离开了走廊。我感觉背上轻松了,疼痛感也没有了。
我满意地写着自己的作文,还在桌旁活动了几下身体。这时,一把钥匙插进锁眼,门开了,
约斯维希还是那么懊丧,一进门就不声不响地伸手向我要作文,要德语课的贡品。这是希姆
佩尔或科尔布勇,多半是希姆佩尔所长派他来要的。我又惊讶又害怕,自然又遇上他那责备
的目光。可是,受我们喜爱的管理员只是要我注意易北河上的晨曦,并说:把东西拿来,这
样你就可以出去了。他说着拿起我的作文本,窝在手中,用大拇指一页一页地捋过去,确信
我不是什么也没干。
他说:好啦,西吉,该做的事情都能做成了,就是写作文也是如此。我觉得,他的声音满含
着慈父般的满意之情。他赞赏地把手放在我的肩上,微笑着,点着头。他说我整整写了一夜,
还预言所长准要表扬我。他怀着感激的心情看着我,要把我的作文本拿到管理所大楼去。他
刚往门口走去,我就叫住了他,并且向他要回我的作文本。受我们喜爱的管理员用一副不理
解甚至怀疑的神情看着我,把卷起的作文本攥得紧紧的,高高举起,并说:西吉,交了作文,
对你的惩罚也就了结啦!
第一部分 海鸥(2)
2009‐11‐2 11:26:20 本章字数:1038
我摇摇头,并说:罚我写的作文才刚刚开个头,《尽职的快乐》眼下还没写到正题,别的没
什么。一切都不过是刚刚开始。
卡尔•约斯维希翻了翻我写的头一章,数了一下页数,怀疑地问我:你写了一夜还没
有写完?我说:我刚写到乐趣的产生。他又有点生气地接着说:难道要那么长时间吗?我说,
这种乐趣延续的时间很长。另外,对待惩罚的态度不是要严肃认真吗?他同意这一点。他说,
如果惩罚有效果,改造也就能成功。可不是吗,我说。你知道我对你寄予了什么样的希望吗,
他说。我知道,我说。你还欠我一篇写成功的惩罚性作文,他说,因此,你必须待在这间禁
闭室里,直到你写完这篇作文为止。你将一个人吃,一个人睡。什么时候回到我们中间来,
由你自己决定。
然后,他提醒我,不要忘记希姆佩尔所长给我的任务,而且重复说,作文是不限期的等等。
最后,他把作文本还给我,并给我去取早点。走前,他怀着诚挚的同情心问我:使你苦恼的
那些事情很糟糕吗?
那是尽职的快乐,我说。
我感到遗憾,他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很遗憾,西吉。他不由地把手伸进了衣兜,拿出了
两支皱皱巴巴的烟卷和一包火柴,飞快地把这一切塞到我的床垫下面,毫无表情地说:禁止
在室内抽烟。‐‐明白了,我说。
他走了。早饭以后,我一直站在钉着栅栏的窗前,看着易北河上的晨曦,被冰覆盖的流水,
看着大型拖船和“埃米•古斯帕尔”号破冰船如何按一个式样剪裁冰块,这些冰块很
快又变成了别的形状。浮标在冰块的撞击下歪斜了。在库克斯哈芬方向,天空呈现出灰土色
的透明体,在透明体的旁边,一片预示着一场大雪的云朵正在形成。炼油厂上空小小的、被
撕裂了的火苗在越来越大的阵阵狂风中弯着身子。风越来越强,越来越猛,它把造船厂铆钉
锤的响声吹到了我的耳边。
在我们车间,在海岛图书馆‐‐掏手提包的专家奥勒•普勒茨接替了我在那里的工作‐‐人
们早就开始干活了。这些并不使我感到烦闷,我并不想回到朋友们身边去,我连沙利耶
•弗里德伦德尔也不想念。他谁都能模仿,什么都学得像,无论是声音还是动作,比
如科尔布勇的声音和希姆佩尔的动作。我就想待在这里,一个人独自待在这间禁闭室里。它
对我来说,就像是一块上下摆动的跳板。他们把我送到了这块跳板上,而我必须从这上面跳
下水去,又潜上来,再潜下去,一次又一次,直到把一切都捞上来,把我记忆的多米诺骨牌
捞上来,放在桌上,一块一块地拼起来。
第一部分 海鸥(3)
2009‐11‐2 11:26:21 本章字数:952
又一艘油船往易北河的下游开去,这已是早饭后的第六艘了。船名叫“基舒•马路”
或是“库施•马路”,管它呢,反正它会到达目的地的,就像“克莱•贝•
纳帕西斯”号和“贝蒂•俄特克”号一样。这些船高耸在水面上,螺旋桨在空气中拍
打着,把河水搅得像冰水汤一般。它们要开过格吕克施塔特,开过库克斯哈芬,我想,将在
海岛的地平纬度上,几乎在我们这个岛的地平纬度上,沿着这条必经之路向西驶去。
但是,我并不想加入它们的行列,在德黑兰或加拉加斯登陆。我不能让潮流或情绪来改变我
的航向,我必须遵循我的航线,这是一条规定了的航线,它通往鲁格布尔,通往记忆的码头,
一切都堆积在那里,一切都已准备就绪。我的货物在鲁格布尔,鲁格布尔就是规定的码头,
至少是格吕泽鲁普,因此,我不能任意航行。
现在,缆绳扔到的地方,一切都执意向我涌来,一切又都可靠地再现了:我让一片平原在我
眼前展开,在上面剪了几道水沟和阴暗的渠道,架上了几座荷兰水闸,在人工的土丘上放了
五个风磨,我站在家里的敞棚下就能看见它们‐‐其中也有我最喜欢的那个掉了叶片的风磨‐‐
还在风磨和粉刷成锈红色与白色的房屋周围,放了一条大坝,就像一条保护它们而弯曲着的
胳膊一样。在西边我还放了一座红顶灯塔,让北海冲打着防浪堤‐‐那里,正是画家从自己的
小屋中观察着北海的浪涛翻滚而来,拍打堤岸,泛起泡沫,涤荡一切的地方‐‐现在,我只需
要沿着羊肠般的砖石小路走去,鲁格布尔便呈现在我眼前,这就是说,首先让“鲁格布尔警
察哨”的牌子出现在我眼前。我常常站在这块牌子下面,等着我的父亲,有时也等着我的外
祖父,很少在那里等我的姐姐希尔克。
一切都老老实实地听我支配,平原,耀眼的阳光,砖石小路,泥煤塘,钉在一根褪色木桩上
的牌子;一切都宁静地从海底的昏暗处漂浮上来,各种脸庞,弯腰的树,狂风停歇后的下午;
一切都回到了我的记忆之中,我又赤着脚站在牌子下望着画家,或者说望着画家的大衣歪斜
地在大坝上飘舞,费劲地向半岛走去。这是我们北方的春天,空气带有咸味,风也特别寒冷。
我又藏在一辆破旧的、没有轮子的、两根辕朝天的架子车上,等着我的姐姐希尔克和她的未
婚夫,他们一会儿就要到半岛去捡海鸥蛋。
第一部分 海鸥(4)
2009‐11‐2 11:26:21 本章字数:834
我向他们苦苦哀求,要他们带我到半岛去,但是希尔克不肯。什么都得希尔克说了算。她说:
这不是你干的事。于是我蹲在架子车破旧的车板上等着他们出发,然后偷偷地跟在后面,尽
可能不被他们发现。父亲坐在家里那间从不允许我进去的窄小的办公室里,正用他那种圆形
字体写报告。这时,母亲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在那年糟糕的春天里,她常常如此。也就是在
那年春天,希尔克头一回把自己的未婚夫带到家里来;他叫阿达尔贝特•斯科沃罗纳
克,她管他叫“阿迪”。我听见他们走出家门,从车子的板缝中看见他们走过我身边上了小
路。希尔克以她那副惯于发号施令和永远有理的样子走在前面,而他呢,总是拖着僵硬的步
子靠后一步。当这两人在嚓嚓作响的雨衣声中向砖石小路走去,然后头也不回地向大坝前进
时,没有手指钩着手指,谁的胳膊也没有搂住对方的腰,谁也没有用捏对方的手来打暗号进
行交谈。他们就这么走着,似乎知道有人盯着他们而顾虑重重,两人的许多动作都一模一样,
竭力装出一副专门去捡海鸥蛋的样子。他们的脊背不自在地直挺着,脚步沉重,仿佛穿了铅
制的鞋一样,两人避免任何接触,其原因都是由于家里卧室的窗帘在轻轻地飘动,忽而被掀
起,忽而落下来,忽而又被急促地拉开了。
我清清楚楚地知道,她就站在那儿。我也知道,她在向下边看,满脸不高兴地在那儿生气,
高傲地撅着嘴,那张微红的脸板着,一动也不动。吉卜赛人,她只轻轻地、神色仓皇地对父
亲说过,那是在她听说阿迪•斯科沃罗纳克是个音乐师,手风琴手,也在希尔克当招
待员的汉堡太平洋饭店工作之后。自从她说过他是吉卜赛人以后,古德隆•耶普森,
我的母亲,我生命的支柱,就把自己关在卧室里了。
我一声不响地趴在架子车上,太阳穴紧贴车板,一个膝盖弯曲着,看着窗帘,又倾听着向大
坝、向海滨远去的声音。我等到卧室窗后再也没有动静,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时,便爬起来,
跳下车,一溜烟跑到路边的水沟里,斜着身子在沟沿的树丛中追踪他们。
第一部分 海鸥(5)
2009‐11‐2 11:26:22 本章字数:1160
希尔克提着篮子。现在她微微弯着身子,似乎在准备起跳,准备一下跳出我们家的圈子。她
那双用白粉刷过的鞋,在红砖路上闪闪发光。在家常常披着的长发,现在塞进了大衣的领子
里,由于没塞下去,也没有塞紧,长发又一大绺一大绺地滑了出来,因此,从后面看,她好
像没有脖子,脑袋就像一个压扁了的球一样。她长了一双八字脚,两条腿靠得很近,硬邦邦
的小腿肚太往里歪,常常使她走路失去重心,有时小腿肚还互相摩擦,碰来碰去,但是希尔
克感觉不到,她也从来没有感觉到过,或许因为她走起路来就像在日常生活中或在执行什么
计划时一样不顾一切,全凭一股盲目的劲头。真像个蚂蚁,我想说,像个红蚂蚁。她一次也
没有回头看过,不想使自己更有把握一点,简直无所顾忌。而阿迪,这个手风琴手,却越走
越快,有时还回过头来仔细瞧瞧,走起路来有点犹豫,有点下不了决心的样子,而我必须得
估计到,或者被他发现,或者他突然想干一些比捡海鸥蛋更来劲的事情。他双手揣在大衣袋
里,还抽着烟,因为他冻得慌,大风把小块抖动的浮云吹过他的肩头。有时他跳几下,或者
转过身来一边背着风走几步,一边使劲地把身子缩进雨衣里,于是我能看见他那张苍白的、
极为粗糙的脸。这张脸似乎只能做出一种表情,那就是他向人问好时那种知足容忍的表情,
当他发现母亲不请他坐下,当希尔克把他拽到邻居那儿,别人连一句话也不问他时,他还是
这个样子。谁也看不出他有什么痛苦,也不能从他身上知道他有什么欢乐,他对什么感到恐
惧,因为他只露出这种愉快的容忍的表情。他就是以这种表情出现在我们家中,并且永远印
在我们的记忆里。
但是,我现在不能把他们丢在大坝后面,我必须盯住他们,就像当年那样地跟踪他们:我弯
着腰挨着水沟的树丛,侧着身子躲在水闸后面,然后放心地藏在一条不易被人发现的芦苇带
中,最后到了离坝顶还差一点的地方,他们回头看时,我只要蹲下来,就不会被发现。他们
横越坝顶的地方,正是父亲在无数次驶往布累肯瓦尔夫的途中,推着自行车向上走的地点。
他俩在上面一刻也不停留,不像一般人那样总要欣赏一下大海的景色,而是立即飞快地下坝,
奔向海边一条沿着加固堤、随着大坝弯曲延伸的小道,走过“浅滩一瞥”酒店,直抵半岛。
在这里,他们俩停下来了。两人靠得紧紧地站着。希尔克的一个肩膀靠在他的胸脯上,用手
指着北海,我可看不出那儿有什么引人注目的。她又伸出胳膊缓缓地画了一个弧形,似乎是
要把整个北海连同它的贝壳、波涛、水雷和黑暗海底全部失事的船只都送给阿迪。阿迪用一
只手搭在我姐姐的肩膀上。他吻她。然后从姐姐的手中拿过她的篮子,使她能拥抱他。但是,
希尔克并没有拥抱他,而是说了些什么,他也接着说了几句,全身的姿势十分紧张,还指着
半岛上沙石闪亮的顶端,似乎也要把北海的一部分送给我姐姐,估计有一个半平方公里那么
大。
第一部分 海鸥(6)
2009‐11‐2 11:26:22 本章字数:1183
海水拍击防浪堤的石头,一直飞溅到他们身上,泛泡沫的细水柱从石块的缝隙中喷射出来,
接着又哗啦啦地退下去,堤外海面上有一片含雨的乌云,像一艘挂着上桅帆、下桅帆和主帆
的大船,被风吹着向这边移动而来。这一切显然引起阿迪说了些什么,我姐姐也回答了他几
句,大笑着身子往后仰,阿迪只好像警察似的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拉着她沿着肮脏的小径走
去。
紧挨着小径有一条潮水线,那里有马尾藻、枯萎的慈菇和乱石,与这条线平行的,还有许多
过去留下的潮水线,因为每一次大潮水下落以后,总要留下一条长长的痕迹,一条让人怀念
的印记,它体现了大海在冬天所显示的力量,或者说,大海在冬天的盛怒。每次潮水卷上来
的东西都不同,这一次可能把冲洗成白色的海底植物连根卷到岸上,另一次则把软木和一个
砸碎了的兔子窝推了上来。那里有一团一团的海藻、贝壳、撕碎了的鱼网和像古怪的女人长
裙似的暗褐色植物。我的姐姐和手风琴手走过这些东西向半岛而去。他们并不上坝到“浅滩
一瞥”酒店去,而是在海边走着,现在他们手牵着手,脸颊灼热,飞溅的浪花不断落在他们
身上。半岛平坦地伸向北海的地方,可以看到泛泡沫的浪峰,就像一层羊毛;海浪从黑色的
远方滚滚而来,在浅滩上撞得粉碎,像野火一般,泛着泡沫,忽上忽下,不断发出哗哗的声
响。
半岛像一个尖尖的船头立在大海中,徐徐上斜到一片起伏的沙丘,上面没有树木,只是长满
了坚硬的海草。海鸥就在那里栖息。每年春天,海鸥就在飞禽站的小屋和画家的小屋之间筑
起寒碜的巢。画家的小屋在一座沙丘的脚下,四周光秃秃的,朝大海方向是一扇窗户,低矮,
但却十分宽大。
现在,我在酒店的遮掩下在坝顶上走着,希尔克和手风琴手阿迪已从我的目光中消失。阿迪
可能是按照我姐姐的愿望把手风琴背到我们家来了。每当他动手去拿那个银制的、或许镀银
的有“A.S.”字样①的手风琴时,母亲就满脸不高兴地默默离开房间,如果不是这样的话,
他肯定会演奏些什么的。我父亲也会请他演奏一支自己喜爱的曲子,我也愿请阿迪演奏一首
歌,但是我母亲显然不能忍受,于是,这个沉重的手风琴也就只好放在希尔克的房间里。我
早就在考虑,找个晚上在我那破旧的架子车上偷偷试它几下。
我站在酒店木制的平台上,从两扇观赏风景的大窗户之一向厅里望去,那里只有一个黑黝黝
的男人坐在一张空桌子旁,向我伸出舌头,似乎要把那个装着啃过的鲭鱼刺的烟灰缸向我扔
过来。我赶紧低头从窗下溜走,又回到大坝的树丛中,希尔克和她的未婚夫正在我的斜前方。
他俩一前一后地走在防浪堤的石头上,一直走到陆地下斜的地方,跑到了半岛平坦光亮的海
滩上。当他们又手拉手在漂浮上来的木头和海藻之间穿过沙堆向大海走去时,当他们在孤寂
中向沙丘走去时,人们完全可以把他俩当作是阿斯姆斯•阿斯姆森的小说《大海的火
花》中的一对情侣‐‐蒂姆和蒂内。
第一部分 海鸥(7)
2009‐11‐2 11:26:23 本章字数:939
不,这是不可能的。因为蒂姆不会担心北海上空那一片含雨的乌云,特别是他不会像阿迪似
的冻成那个样子。当一只蓝背鸥像一发白色的炮弹,发出尖利的鸣叫,猛一拐弯向他俯冲过
去的时候,蒂姆也绝不会像他那样吓得低头弯腰的。阿迪见海鸥向他冲过来时,不仅吓得弯
下了腰,而且拔腿就跑,因此,他没看见海鸥就在他的头顶上突然停止了俯冲,并被风吹到
了安全的高度,在那里发出了刺耳的警告声,发泄它的满腔愤怒。每次都是这样开始的,总
是由一只海鸥先开始进攻,一只蓝背鸥,或短尾鸥,或黑帽鸥。我们海岸的海鸥是绝不会自
愿把蛋给人的。它们进攻。红的眼睛,黄的喙。在飞行中佯攻。
我猜想,手风琴手还从未经历过这种场面。两百万只海鸥突然发出尖叫声飞向空中,犹如一
片银灰色的云彩悬挂在半岛上空,它们呼啦呼啦地像发了狂一般愤怒地飞上飞下,像一片白
云一样来回移动,拍打翅膀,组成各种队形。同时,海鸥的羽毛像白色的雨点一般落下来,
或者,也许这样形容更好:绒毛般的白雪填满了沙丘上的低凹处,又松软,又暖和。毫无疑
问,要是我姐姐和她的未婚夫愿意的话,可以在这上面睡觉。当我这么描写时,我的心怦怦
地跳个不停。
当海鸥从它们寒碜的窝里飞到天上,又组成了一个新的喧闹的天空时,我就从大坝上朝海滩
跑去,藏在一只砸坏了的鱼箱后面。在空中的阵阵怒叫声下,我屏住呼吸躺下,手中紧紧攥
着一根棍子。必要时,我就用它砍掉一只蓝灰色的潜水鸥的脑袋。也许我只打掉它一个翅膀,
把它带回家去教它说话。
海鸥早就发现了我,它们像一片白云在我的头顶上盘旋,愤怒地扇动翅膀。当又笨又大的“市
长”鸥像重型轰炸机那样寻找一定的高度时,机灵的短尾鸥则紧贴着海滩盘旋着,愤怒地向
我冲过来,带着嗖嗖响的气流,在我面前一个急转弯,笔直向大海飞去,在那里又排成新的
进攻阵式。
我一跃而起,拿着棍子在头顶上飞快地转着圈,就像有人‐‐可是像谁呢?‐‐挥舞一把剑使自
己在雨中不被淋湿那样,边舞边打地离开了海滩,以风驰电掣般的速度跟着潮湿的海滩上绝
无仅有的两行脚印跑去。
在不惹人喜爱的蛋窝里,有各种颜色的海鸥蛋,蓝绿色的、灰色的、黑褐色的。我使劲在那
些蛋窝之间跑了短短一截路之后,就又见到他们两人了。
第一部分 海鸥(8)
2009‐11‐2 11:26:23 本章字数:852
阿迪死过去了。他仰面躺在地上。一只黑背鸥,或者十只小黑背鸥和九十只高贵的海燕把他
弄死了。它们把他啄穿了,啄透了。我姐姐跪在他的身旁,神态自若,冷静沉着,反正没有
任何怨恨地解开了他的衣裳。她掌握、计划、规定着一切,就是忍受不了迟疑和踌躇。她低
下头,把脸紧紧挨着阿迪的脸,搂抱他,躺在他身上,她还真行:阿迪的腿开始微微抽动,
他举起手来,肩膀在痉挛,身子挣扎着。
我什么都忘了。我向那些俯冲着、抱怨着的海鸥挥舞棍子,跑到他们那里,跪在地上,看见
阿迪紫红色的脸在抽搐,嘴巴紧闭,牙齿咬得咯咯响。他手指弯曲,大拇指紧紧捏在手中,
汗水使他的皮肤闪着亮光。当他张开嘴的时候,我发现他的舌尖满是伤疤。
让他去,姐姐说,别动他。她没有时间对于我突然出现在身边感到惊讶。
她扣上了阿迪的衬衣,羞怯地抚摩他的脸,既不激动也不害怕,只是有些羞怯。我看到,阿
迪在她的抚爱下逐渐平静下来,叹息一声,站起身子,微笑中还有些胆怯。当他见我挥舞棍
子不让海鸥飞近他身旁时,便向我打了个招呼。
我的棍子一会儿往这儿打,一会儿往那儿打,那些向这里进攻的海鸥惊呆了,停止了俯冲。
我这样乱打,装得好像没有时间去听姐姐准备对我进行的指责。我在为阿迪战斗。我打得海
鸥不敢飞近我们周围。我迈开进攻的步伐,来回跳跃,用手做投掷动作来抵御海鸥。这时希
尔克赶紧往篮子里捡海鸥蛋,阿迪则站在那里发呆,用手揉着脖子,他的脖子令人意想不到
的苍老,我敢说,上面满是皱纹,有点像一张皮革。
海鸥突然改变了策略。它们似乎已经注意到,佯攻达不到目的。现在只有几只神风鸟,主要
是黑背鸥,张开脚蹼和珊瑚红的嘴,展开像容克87 式飞机的翅膀,还在向这里俯冲。这只
是几只不了解情况的迟到者,因为别的海鸥已经组成了一片浮云压在我们头上,在那里用拍
打翅膀和叫喊的声音来向我们进攻。既然俯冲无济于事,它们就用叫声来吓跑我们。各式各
样刺耳的叫声钻进了我们的脑子,钻进了我们的骨髓,使我们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第一部分 海鸥(9)
2009‐11‐2 11:26:23 本章字数:980
阿迪笑眯眯地捂着耳朵。希尔克弯着腰往篮子里捡海鸥蛋,斜落下来的海鸥屎一次又一次地
命中她的身子。我仍然挥舞着棍子,只是为了使落下的羽毛飞舞起来。我的棍子有时在鸟的
身体和翅膀间起落。有一次,我打中了一只大黑背鸥的头部,但它却不往下坠落,不肯落在
我的脚下。我无法把这些激动的海鸥组成的天空捅个窟窿。我无法吓唬住它们,也不能使它
们安静下来。海鸥又吵又闹,但是,我们却顶住了这股喧闹声。
有一次,一只海鸥啄了一下我的腿,我没有打着它,就把一个海鸥蛋朝它扔去,落在它的背
上,破碎的蛋黄给它涂上一个黄色的国徽标志,于是它飞到巴西去了。
阿迪赞赏地向我点着头。他看见我击中了海鸥,便走到我面前,让我钻进他的雨衣里。因为
从海上已经开始吹来一阵阵大风,把海草吹得躺在地上,把沙子一片片地刮起来,打在我的
光腿上。
他喊希尔克,她还在那里兴致勃勃地捡蛋。阿迪指给她看大雨将临的阵势,指了指北海。大
海似一根弧线,现在缩短了,更加阴沉了,被一道白幕遮掩住了,这道白幕被风吹着向我们
这边移来。眼前的海水在闪亮发光,风从波峰里拽出闪烁的浪花。
别捡了!阿迪叫着,但是我姐姐没听见,也许她听见了,只是要把篮子捡满。于是我们慢慢
地跟在她后面,这就是说,我在海鸥之间杀出一条通往她的道路。我在阿迪的雨衣里待得很
舒服,我只能从一条缝隙里往外看和打。我感到他身体的温暖,听见他快速的呼吸声,也感
觉到他表示好感而轻轻按了按我的肩膀。
别捡了!他又叫着。因为风突然停止,雨开始下起来了。隔着茫茫暴雨看去,她的身影显得
又小又远,她弯着腰在并不惹人喜爱的蛋窝之间跑着,直到一道闪电在海上跃出,或者说,
撕裂海空。闪电在黑暗的地平线前爆发出来,接着是一阵绝妙的,我想说,使人愉快的雷声
越过北海滚滚而来。这时我姐姐才站起身来,看看大海,又看看我们,伸出胳膊指着一个目
标就跑起来,朝里歪的小腿肚十分碍事。我们只好跟着她,向她所指的目标跑去。
海鸥轰然飞起。它们张着嘴随时准备自卫。当我们越过沙土,穿过沙丘谷,翻过沙丘去躲避
暴风雨的时候,一阵发狂的叫声像瀑布一般向我们袭来。风又刮起来了,鲁格布尔春天的雨
水朝我们打来。沟渠太窄了,容不下那么大的雨水,草地被灌满了,牲畜只见骨头的屁股上
乱粘着的干枯的冬菠菜也被洗了个干净。
第一部分 海鸥(10)
2009‐11‐2 11:26:24 本章字数:878
我们这里一下雨,大地就不再那么坦荡,不再一望无边,大雨似悬挂着的薄幕,遮住了人们
的视线。一切都变得那样低矮、短小,或者说,像个黑黑的圆球一般。要想到谁家屋檐下去
避避雨,那没用,因为雨是不会停的,只有一觉醒来,你才会愉快地感到雨停了。要是光下
雨,我们还可以舒舒服服地走回家去,我是这么打算的,但是暴风雨,还有海上划破长空的
闪电和雷鸣,强劲的海风赶着我们在沙丘上奔跑。在这种恶劣天气的压力下,我们不是在走,
而是一脚一陷地在沙丘的湿土上踉跄着,一直跟在希尔克后面。她现在正往画家的小屋那边
跑着。她跑到以后,立即打开了门,没有把门关上,在被大雨阴影遮住的门洞里等着我们,
向我们招手,要我们加油,直到我们也赶到了她的身边。她把我们叫进了小屋,关上门,满
意地吁了一口长气。
门闩,画家说,你得把门闩插好。姐姐用拳头把门闩捶上了。我们水淋淋地站在画家的小屋
里。
我马上从阿迪的大衣里钻了出来,绕过画桌,走到了宽大的窗户旁。像从前有那么一次那样,
向窗外望去;像从前有那么一次那样,等着看澎湃的海涛浮起一具死尸,一具飞行员的死尸,
海浪把它抛到岸边,又把它卷了回去。画家也许知道我在凝望着什么,因为他笑着说:暴风
雨,今天只有暴风雨。
我常常陪他到小屋去。在他观察波浪掀起或下落、观察天上的浮云或海上主宰一切的光线时,
我就坐在他身边的画桌上。有一次,我们俩一起发现了那具飞行员的死尸。他久久地抓住坐
在桌子上的我,观察那缓缓地漂浮着、滚动着、听凭摆布的尸体,它似乎在倾听海涛的节奏,
自己也微微起伏着,懒洋洋地翻滚着。看了好半天,我们最后才跑了出去,把那死去的飞行
员拖到岸边来。
只有暴风雨,他在昏暗中微笑着说,然后,拿出了一条大手绢,擦干了我的脸。而我却还在
片状的波涛中搜索,依他的看法,我不够安静,因为他再次命令我:安静点,安静一会儿吧,
维特‐维特。他是唯一这么称呼我的人,为什么不能这么称呼呢?维特‐维特是海滩上弯嘴滨
鹬发出的急促而忧虑的叫声。这种鸟叫不出别的声音来,画家也想不出用别的什么来称呼我。
第一部分 海鸥(11)
2009‐11‐2 11:26:25 本章字数:1278
总之,他是这样叫我的。只要有维特‐维特的叫声,我就回头,或者向他靠近些,或者保持
安静。马克斯•路德维希•南森擦干了我的头发、脖子和大腿,又把大手绢递给
了希尔克。她也开始到处擦,用手捏着湿透的长发往外挤水。狂风从海上一阵阵刮来,在门
外掀起了一阵骚乱。现在,一只海鸥也看不见了,这些空中卫士一个也看不见了。大海泛起
泡沫,闪着光,我弯着身子歪着头,瞧着泛泡沫和闪光的海水,把大海当成天空,把昏暗的
天空当成大海。当我抬起眼睛,转过身子时,我发现了她。
约塔不声不响地坐在柜子旁,一动也不动。她盘着腿坐在地上,双手放在怀里,两条瘦腿劈
得开开的,把连衣裙绷得很紧。我看到,她在微笑,只是回答着阿迪那困惑和不知所措的微
笑。我有些诧异,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看看约塔那张瘦削的、爱嘲弄人的猎犬似的面孔,
又看看阿迪直挺挺地、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像一个使人惊异的穿着连衣裙的娃娃,她的全
部使人惊异之处,就在于她是一个脖子细长,大腿细长,还有一双转动得很快、什么都想试
一试的眼睛的十六岁女孩。这就是约塔,这个姑娘嘴上说的,从来就不是她心里想的。自从
她的父母‐‐也都是画家‐‐死后,画家就把她和她年幼的、野蛮的弟弟约普斯特收容了下来。
从此,她就在布累肯瓦尔夫到处迷人。
不管怎么说,我想把他们彼此相识的这场哑剧弄明白,我想说点什么,可是我姐姐已经开口
了:把身上擦擦,阿迪,雨水很凉。她说着就把手绢塞到了他的手里,以她那种爱发号施令
的态度用胳膊肘把他推到一边,阿迪莫名其妙地看着她,但还是默默地顺从地动手擦身上的
雨水。当阿迪用这块大手绢擦着身子时,希尔克对画家说:这是阿迪,我的未婚夫,他来这
儿做客。画家笑着指了指角落说:这是约塔,她跟她弟弟住在我们这儿。于是希尔克和约塔
握了握手,阿迪和画家握着手。我和约塔握完手以后,阿迪也跟她握手。我突然想起我还没
跟马克斯•路德维希•南森握手呢,我正要这么做,希尔克也突然想起她还没有
跟画家握手,于是也把手向画家伸过去。如果不是画家要从架子上取烟斗,走到了我们中间,
我还差一点跟希尔克握了手。
我希望这场雨马上过去,希尔克说。这是暴风雨,画家说,不是一般的雨。‐‐你活该,希尔
克对我说,你干吗要跟着我们。我说:我全身都湿透了。我看到男人们如何惊异地用高兴地
赞赏的神态在我头上彼此交换了一下目光。阿迪递给画家一支烟,画家举起烟斗示意拒绝。
画家点燃了烟斗,走到小屋的窗前,向着窗外的大风,向着海上的一片黑暗望去,可能那里
出现了唯独画家那双有耐心的灰色眼睛才能捕捉到的情景。我已经学会当他沉浸地观察看不
见的过程、动作、现象时去观察他,我也熟悉他和巴尔塔萨聊天或争吵时的神态。我只要观
察就够了,根本用不着追随画家的目光便能了解,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已集中在那些梦幻般的
人物身上了,他的眼睛唤醒了一切:雨王、造云神、海浪上的行人,风神和雾神;风磨、海
滩和花园的伟大朋友,只要他的目光与它们交谈起它们委屈而神秘的生活时,它们就都升起,
显现在他眼前。
第一部分 海鸥(12)
2009‐11‐2 11:26:25 本章字数:1149
他抽着烟斗站在窗前,凝视着滚滚的波涛,眯缝着眼,歪着头像要冲撞什么似的。这时,约
塔不声不响地从黑暗中走了出来,微笑时露出了她的大门牙,又开始向阿迪提出一些奇怪的
问题。
这时,我听见希尔克在笑。她手里摇晃着一张画纸。她趁画家不注意就从画桌上的夹子中抽
出了这张纸。什么呀?我问。你过来,她说,你来呀,西吉。她看着那张画,又笑了起来。
你怎么啦?我问她。她把那张画纸摊在桌上,抚了抚平,问我说:你认得出是谁吗?知道吗?
海鸥,我说。全是海鸥,开始的时候,除了海鸥以外,我什么也没看见。一只向下俯冲的,
一只下蛋的,还有一只在飞行巡逻的海鸥。不久我就发现,每一只海鸥都戴了一顶警察的帽
子,帽檐上是一个鹰徽。光这些还不算,所有的海鸥还都长得像我父亲,都长着鲁格布尔警
察哨哨长的那张长长的、昏昏欲睡的脸,它们的三爪脚上都穿一双小小的像我父亲那样带绑
腿套的皮靴。把它放进夹子里,画家用犹疑不定的声音说。但是希尔克不干,希尔克哀求说:
把它送给我,好吗?送给我吧!画家又说:我说了,放到夹子里去。当希尔克不理会地要把
画纸卷起来时,画家从她手里把画拿了过来,放进了夹子,说:这张画你们不能拿,我还需
要它。然后,他把夹子放到自己跟前,夹子上放了一管旧的颜料。这张画的题目是什么?希
尔克问。
还没想好,画家说,可能叫“红嘴鸥在巡逻”,我还不知道呢。
那我就不要了,希尔克突然说,你为什么不画我呢?你答应过我,画我或者阿迪。来,阿迪,
姐姐抓起未婚夫的胳膊,使劲把他推到画家面前,做了一个手势,无疑是说:这人比任何同
类的男人都好画。不行,画家说。为什么?姐姐问道,为什么不行?我手烫了,画家说。希
尔克问道:真烫了吗?画家点了点头说:要长期烫坏了。
暴风雨来到了我们半岛。电光像操练步伐似的一闪一闪,海风阵阵,雷声隆隆。我看到,画
家的小屋在沙丘脚下变得十分渺小。在暴风雨的袭击下,我能听到木板在叹息,地板在颤抖,
窗户玻璃上的泥灰在往下蹦。在我们这里,海上来的暴风雨司空见惯。
暴风雨在我的脑海里并没有留下什么,姐姐说的话却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说:这座木
屋很长时间没有打扫,需要有人来收拾一下。雷电闪过时,她这么说着。别人办不到的事,
她准能成功。希尔克一眼就发现了一把藏在角落里的扫帚。她根本不问是否有人反对就脱下
大衣,把凳子推到一边扫了起来。她准备把沙土扫到一个角落里,于是把我们都赶到画桌旁,
从门那里开始扫起来。她把凳子摞在一起,把扔得到处都是的东西放在书架上,把那个没人
用的酒精炉子上的土掸了掸。她从容不迫地忙来忙去,觉得这个小屋太窄,不能让她大显身
手,因而犹豫了半天,不想把凳子搬回原地,因为搬回去就意味着她的工作结束了。
第一部分 海鸥(13)
2009‐11‐2 11:26:29 本章字数:901
约塔微笑着坐在一张木制的折叠床上,她的两颗大门牙在那里闪亮,她一直看着阿迪,而阿
迪则窘迫地推推这个,弄弄那个。他想说点什么,想着最好能把一只脚踩在那把匆匆挥动的
小扫帚上,踏上它‐‐我是那么猜的‐‐但是他一味地沉默,顺从地听着希尔克的指挥。
我还记得外面突然有人敲小屋的门,暴风雨中有人敲门,那一瞬间可把阿迪吓了一跳。我现
在还记得他那恐惧的神情。我们大家为难地互相望着,犹豫着,尽管阿迪就在门边站着,最
后还是画家拉开了门闩,把门打开了。门闩刚一拉开,大风就把门吹得碰到了墙上。
我的父亲站在门口,背后是灰色的沙丘,他身上的披风飘动着,闪电把他照亮,在他身上跳
跃着,闪动着。在我眼里,他是一个行动迟疑的怪物,一个笨拙的雨怪,他久久地不让我们
知道他想干什么,因为他不打算进屋来,只是煞有介事地站着,似乎拿我们的不安来取乐,
可是他突然没有语调地说:西吉?
这儿呢,我说着马上跑到他身边。他从风雨衣中伸出一只手,抓住我的手腕,把我拽出门外,
一声不响地转过身去,拉着我在暴风雨中走上了大坝。
没有责备,也没有吓唬。我只听见他轻轻地喘着气,感到他生气地紧紧攥着我的手腕,我们
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沙丘,走上他放自行车的大坝。父亲一句话也不说,我一声也不敢吭,
因为我害怕,我在深深的恐惧中知道,等待着的将是什么,说什么也不会使情况有所变化。
于是,我痉挛地坐在车梁上,紧紧抓住车把。他推着车,骑上去,在暴风雨中,在从侧面吹
来的阵风中驶下大坝,一次也没有下车。我知道,走这条路要花多大的力气,注意力要多么
集中。我听见他在我脑袋边上喘气,也听见他顶着迎面扑来的阵阵劲风使劲蹬车时发出的呻
吟。当他把我拉出画家的小屋时,要是骂我两声该多好,就是打我一下也行啊。要是这样,
一切就会轻松多了,我也就习以为常,不这样害怕了。但是,这一路上,父亲沉默不语,他
用沉默来惩罚我,用沉默预先宣告他要惩罚我。父亲就是这个样子,一切都要事先预告,有
所准备,决不搞突然袭击。如果他出于职业的原因要对什么事情进行干预,他总是先打招呼
说:注意,我现在要干涉啦。不打招呼的时候很少。
第一部分 海鸥(14)
2009‐11‐2 11:26:29 本章字数:968
我们无言地驶下大坝,越过砖石小路回到家里。在台阶旁,他让我跳下车,用食指一挥,命
令我把车推到棚子里去。我回来后,他又抓住我的手腕,拖着我进了家门。他一边走一边脱
风衣,避免看我的眼睛,似乎害怕自己的满腔失望或愤怒的情绪会提早爆发。他跟在我后面
走上楼梯,进了我的房间,屋子里电灯亮着。自从我哥哥克拉斯把自己弄残废并被他们抓走
以后,我就独自住在这间屋子里。四周的墙壁和窗台都属我所有,我还有一张可以拉开的桌
子,桌上铺着一幅亚麻布的蓝色海图,各种最惊险的海战都在这张海图上进行。我甚至还有
一把钥匙可以锁上房门。房间里亮着灯。我从门缝里看见灯光,立刻就知道,是谁笔直地站
在我房间的柜子旁。她的发髻梳得又紧又古板,嘴唇撇着。我在门外想象着母亲高傲而又死
板的神情,因此,父亲打开门后,我毫不惊讶地站在门槛上。他一把将我推进房间。他看着
古德隆•耶普森,等她开口,她一动也不动,就像从远方看着我一样。他等了半天才
说:他来了。然后,他赶忙斜穿过房间,用询问的目光看着母亲,从我的床底下拿出了一根
棍子,又询问地看了我母亲一眼,然后又回来,说:把裤子脱下来!我知道他要这么说,但
我并没有在他下令前就把裤子脱掉。我脱下裤子,交给他,看着他细心地把裤子抖平了放在
桌上。我还没有弯腰,还等着他发出命令:弯腰!我把手掌放在发抖的大腿上,第一板还没
打下来,我就飞快地站直了。
他满脸不高兴地‐‐我甚至觉得奇怪‐‐放下棍子,寻找着母亲的目光,似乎由于我的不顺从而
在向母亲道歉,母亲却一动也不动。棍子又举了起来,我弯下腰,把湿漉漉的屁股绷得紧紧
的,咬紧牙关斜眼看着母亲,这一回棍子还没下来我又飞快地站直了。我放松地走了两步,
按了按屁股,走回来,在一直还高高举起的棍子下弯下身子。这一回我下了决心挨一棍子,
可是,在这一棍嗖的一声落下来之前,地板上的钉子松动了,螃蟹夹住了我的小腿根,信天
翁啄着我的脖子,这时候真是什么辙也没有,我只好跪在地上啜泣起来。
母亲没有想到我会是这个样子,她从呆滞中苏醒过来,垂下双手,对我的惩罚无所谓地、不
再感兴趣地离开了房间,走前还用厌倦而蔑视的目光看了我一眼。父亲惊愕地看着她,也许
还想把她拦住,在她身后唠叨几句,但我母亲已经走到了外面的走廊上,回到了自己的卧室,
用钥匙把门锁上了。
第一部分 海鸥(15)
2009‐11‐2 11:26:30 本章字数:974
父亲耸了耸肩膀,有点不好意思地看着我,也好像没有什么兴致了。我可找到机会了:我啜
泣着向他微笑,还想试着跟他眨眨眼睛,就像一个干了坏事的人脱险之后,跟自己的同伙眨
眼睛一样,但我没有弄成,却扮出一张鬼脸来。而父亲瞅了瞅自己的怀表。毫无兴致地抓起
了我的衬衣,把我拖到桌子跟前,小心翼翼地把我的上身按到桌子上。我轻轻地挣扎着爬起
来。他又把我按下去。我又起来,他在我的脖子上打了一巴掌,打得我趴在桌子上。我又微
微挣扎着爬了起来。我的脸下是亚麻布的蓝色海图,上面是茫茫大洋。每当我模仿着打那些
大海战时,我总梦想自己统治着这汪洋大海:我在这里进行过雷潘托海战、特拉法尔加海战;
我在那里打了斯卡格拉克海战、斯加帕弗洛和奥克尼海战以及福克兰群岛的战役。而现在,
船帆落下了,战船沉没了,我在梦想的胜利的海洋中遭到了没顶之灾。
我没有料到,第一棍子就让我疼得发烫,因为他打的时候兴致不高,或者说有点不耐烦,所
以第一棍子打下来后,我的屁股就产生一道热辣辣的伤痕。我挣扎着爬起来,父亲用左手把
我按下去,按到那充满痛苦和屈辱的深深的大海里,同时,他的右手高举棍子,嗖的一声打
下来,虽然够狠的,但却是出奇地心不在焉。每挨一棍子,我就发出一声干巴巴的、夸张的
喊叫声,父亲不时地倾听着走廊里的动静,盼望着母亲出现,他希望用我的喊声来抚慰母亲
失望的心情。
父亲觉得,我挨打的叫喊声既然传到待在卧室的孤寂与冷漠中的她的耳朵里,那她就不能无
动于衷。于是,他不停地回头,听听有没有动静。我的父亲啊,你永远是个执行者,无懈可
击的履行职责的人!我的母亲却不再出来了。即使我还发出一声短促的窒息的叫喊,即使这
喊声对她来说是新鲜的,她也不再出来。这显然使父亲感到沮丧,因此,最后几棍子只是机
械地落了下来。当我回头看时,他就用棍子示意让我到床上去了。
我上床趴着。他用棍尖拨我的下巴,非要我抬头看他不可。透过模糊了眼睛的泪水,我看到
他已经精疲力竭,情绪懊丧,但他似乎想要掩饰这种种样子,便提高了嗓门问我:你有什么
好说的?为了使他不再重复这个问题,我赶紧回答说:有暴风雨的时候得在家待着。他点了
点头,满意了,把棍子从我的颏下收了回去。有暴风雨的时候,你得在家待着,知道吗?你
母亲要求你这样做,我也要求你这样做:有暴风雨的时候‐‐在家待着。
第一部分 海鸥(16)
2009‐11‐2 11:26:31 本章字数:848
然后,他从我的身子底下抽出了一床被子盖在我身上,无所事事地坐在我那张海图前的椅子
上,歪着头听外面的动静,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因为现在没有人派他的差,而没有差使他
只是半个人。像这样安安静静懒洋洋地待着,他也并非毫无训练,在平安无事的冬天,他能
久久地对着炉子发呆。要是让他去执行一个一目了然、明白无误的任务,他就会毫无疑问地
把自己从这种状态下解脱出来,竭尽全力地去考虑问题和提出问题。
我令人信服地在那儿啜泣着,用一只眼睛从胳膊肘旁偷偷瞧他。伤痕发烫,被子压在肿起来
的皮肤上沉重得叫人难以忍受,我盼望他离开这儿,只希望独自一人待着,而他却总也不走,
对我的啜泣声,对一切他都能忍受。他突然站起来,轻轻敲了一下我的肩膀,并且说:我跟
你说的那些话,你也不必明白,我给你讲过就够了,你懂我的意思吗?我说:懂。为了摆脱
他,我又说了一遍:懂。‐‐有用的人必须懂得服从,他说。我赶紧回答说:是,父亲,是。
他又声音单调、若有所思地说:我们要把你变成一个有用的人,你要明白。突然他又问我:
他工作了吗,那个画家?我没有马上反应过来,于是,他又问我:你们在小屋里的时候,画
家作画了没有?我惊讶地看着他,意识到有些事情取决于我的回答,我了解的情况有点什么
用处。我装出想不起来的样子,确切一些说,我装得好像被他揍苦了,疼得连记忆都模糊了。
海鸥,我终于开口了,他给我们看海鸥来着,每一只海鸥看起来都像你。父亲还想知道点什
么,可是再多我也说不出来了。然而他所听到的这一切已经足以使他转变态度,他不再踌躇
不决,似乎突然觉醒,动作敏捷,十分警觉,他的面部表情不断变化着,露出一副突如其来
地被激怒的样子,向窗外看了一眼,眼神里又是警告,又是失望‐‐至少我是这样想的。随后,
他坐在我的床上‐‐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急切地审视着我,慢慢地对我说:我们要一起合作,
西吉。我需要你。你要帮助我。我们两个人,谁也对付不了,他也不行。你为我工作,我要
把你变成一个正经有用的人。很有必要。你听着!别哭啦,你听着!
第二部分 生日(1)
2009‐11‐2 11:26:31 本章字数:936
生日
秋千摆动得越来越高,越来越快,越来越陡,越来越有力量,越来越接近弗雷德里克森年轻
时栽种的那棵老苹果树没有修剪过的宽大树冠。秋千从绿荫中摆回来时,抖动的、绷紧的绳
索呼呼作响,铁环发出刺耳的声音,产生一股十分强烈的气流。树枝的阴影掠过约塔平躺着
的身体,她向上摆去,在空中停留那么一秒钟,又落了下来。这时,我飞速地抓住荡到我面
前的秋千板,或者约塔的腰部,或者她那小小的臀部,推她一把,让她向前,向上荡去碰那
苹果树的树冠。就像由弹弓向上弹出去那样,她劈开两条腿,连衣裙随风飘舞,她身旁产生
呼呼的气流,使她的头发向后飘散,使她那瘦削、爱嘲弄人的脸更加轮廓分明。她坚持要让
秋千转一个三百六十度,我也坚持使劲推她,但我们都没有办到这一点,即使她劈开两腿站
在秋千板上,她也翻不过去,因为,不是树枝太弯曲,就是摆动得不够劲儿。那是在画家的
花园里,在布斯贝克博士六十大寿那一天。当约塔看到我没有能力这样做时,她就坐在秋千
板上,荡来荡去,微笑着,不想争强了,并用一种谁也不曾教给她的眼神盯着我,突然劈开
两条晒得黝黑的瘦腿夹住了我,不肯放开。这时,我除了感觉到她贴近我以外,什么知觉也
没有了。反正,我理解她为什么贴近我,而且可以断定她也明白我理解了这一点。我强使自
己镇静下来,静待着还会发生什么事情。但是,除了约塔干巴巴地、懒洋洋地吻了我一下以
外,再无别的。她松开了夹住我的双腿,跳下秋千板,往房子那边跑去。迪特靠在窗子旁‐‐
那四百个窗户之一,摊开的手掌上放着几块浅黄色的点心,像是要喂鸟的样子。
我抓起棍子,跟着跑过去。我跳过了花坛和灌木,想找一条捷径。但约塔或我跑得再快也是
白费劲儿,因为还没有跑到窗子跟前,我就看见约普斯特从花园的凉亭里杀了出来,或者说,
滚了过来。这个野蛮的家伙,肥胖但却机灵,是个手指很短、嘴唇翘着的庞然大物。他悄悄
地踏着大片大片的罂粟花和百日草,跑过竞相争艳的五色缤纷的花坛,他当然是第一个跑到
窗前,从迪特手中抢走了那几块点心,把两块放进兜里,一块塞进嘴里,闭着眼睛津津有味
地嚼着。他这个人是不会把已经抢到手的东西拿出来的,他自己占有的东西,也从来不会拱
手送人。因此,迪特一句也没有说他,而是招呼我们到客厅里去。
第二部分 生日(2)
2009‐11‐2 11:26:32 本章字数:1032
在阴暗的走廊里,我真想赶上约塔。但是,她跑在我的前面,我叫她,她不理我。我正要在
一排水桶、扫帚和箱子处触到她时,她已经推开了门,也不把门带上,连头也不回。客厅里
静悄悄的气氛使我顿生疑窦。我轻轻走到门槛前,以为客厅里空无一人,并想:祝寿礼要是
不在这儿举行,那么在哪儿举行呢?当我犹豫地跨进门向四周打量时,吓了一跳,谁要同我
一样以为里面没人而走进客厅来,也会吓一跳的。在一条长得简直没尽头的窄桌子上,一群
神态庄严、鬓发苍白的海中动物默默地坐在那里喝咖啡,沉浸在古怪的冥想中,默默地吞咽
着干点心、核桃仁蛋糕和淡黄色的撒白糖的糕。腿脚僵硬的龙虾、大虾和小沙蟹都坐在布累
肯瓦尔夫高傲的雕花椅子上,坚硬的带甲的四肢不时在这里或那里弄出干巴巴的声响,骨头
似的龙虾钳子把杯子放下时发出嘈声,有几个还用它们那漠然的凸出的眼睛扫了我一眼,我
想说,这是某种神灵才有的坚定威严的漠然表情。这群默默聚集在这里的海中动物完全像我
认识的人:有两个像是霍尔姆森瓦尔夫的霍尔姆森夫妇,我似乎还发现了特雷普林牧师和普
勒尼斯老师,接着又找到了我父亲,甚至还有希尔克和阿迪。坐在最柔顺的海鳟鱼‐‐多么像
布斯贝克博士‐‐旁边的是我母亲,铁板的面孔,古板的发髻,活像一条鲈鱼。有一个坐不住
的、不断说笑、像一条灯笼鱼那样快活地活动着的就是画家。
突然大声说话的也是画家:让孩子们坐在小桌子上吃吧!这时,迪特已经站在我们的身边,
拉着我到了小桌子旁,轻轻按我坐在那张老式椅子上;一坐在这张椅子上,我就不由自主地
安静下来,腰板也挺得直直的,因为我怕从这稍稍有点倾斜的椅子上滑下来。迪特从我手中
拿走了那根钉满了图钉的棍子,把它放在窗台上。她要约塔给我倒一杯牛奶,把那个装点心
的圆盘子转了大约四分之一圈,然后亲切地对我说:这就能够着了。她拍了拍我的脖子,又
回到了那个神奇的宴席上。一等坐下,她立即就变成了一条扁平的箬鳎鱼。
我忘记了点心,也忘记了牛奶,固执地看着坐在对面的约塔,突然觉得,我非常需要她注意
我,于是无声地命令她看着我。这一招没有成功,我便在桌子下面一次又一次地踢她,踢得
她把脚直往回缩。她的脸上并无责备的表情,而是心不在焉地在那儿发呆,我不知道她在琢
磨什么,考虑什么,做什么梦,我只盯着她那双漫不经心的黑眼睛,斜阳的余晖在她的眼中
熠熠闪光。我看着她的大门牙咬着点心,目光却越过我在客厅里扫来扫去。多年来的宁静,
还有去冬以来的寂寞现在还在这间大厅里滞留着。
第二部分 生日(3)
2009‐11‐2 11:26:33 本章字数:1052
约塔穿着一条红白格子相间的连衣裙,细细的胳膊,一束束的头发,苍白的嘴唇随时准备收
回自己的每一句话。对她的回忆,是多么轻而易举,把她请回来坐在我的对面又多么不费功
夫呀!我能很快地重复体验当时惊异的心情,而她那么快就忘却了秋千,忘却了我在秋千旁
替她卖力气。约塔就是这样的人:一秒钟以前她还在场,参与我们的活动,一起密谋,一秒
钟以后就能全部推翻。她刚才就是这副样子,但是,我可没有料到,她会突然站起身来,嘴
里嚼着点心,走过客厅,到了祝寿桌前,和阿迪•斯科沃罗纳克悄悄说了几句话‐‐她
耳语的方式,使阿迪在惊讶之余,作不出任何抗拒的表示‐‐随后,她弯着腰向门口走去,招
呼也不向我打一声就溜了。
我放弃了跟着她的打算。我把点心放在她的盘子里,把牛奶倒在她的杯子中,坐在她的椅子
上。我一眼也不看窗外,尽管在花园里、在篱笆前、在没有栏杆的木板桥上能轻而易举地找
到她。在这群吃吃喝喝的人们面前,我也开始吃起来。小桌上还有第三个盘子和第三个杯子。
我专心致志地吃着全部点心,喝着全部牛奶,不,不对,我把剩余的牛奶倒在一个深一些的
点心盘子里,捅醒了那只睡在约普斯特坐过的第三把椅子上的小猫。它伸长了身子,两只爪
子蜷缩着,在那儿睡觉。我逗它,它那斜视的发亮的眼睛看着寿宴的牛奶,先用舌头舐一下
试试,然后就急急忙忙地开始舐起来。小猫把盘子打扫得干干净净,我又把盘子放到桌上。
它拉长了身子,使劲伸了个懒腰,舐着自己的大腿,小心翼翼、慢慢腾腾地爬到我的怀里,
围着一个假想的轴转了几圈,接着,摔倒了。它把弯曲的前爪搭在我的手上,呜呜地哼起来。
我看着那一席默默无言的人,他们还在无尽头的桌边狼吞虎咽,煞有介事地清嗓子。桌子延
伸到远方的幽暗处,可能是浅滩和浅滩上水沟的幽暗处。现在,我认出了我的外祖父佩尔
•阿尔纳•舍塞尔,这个贪婪的食客,乡土志的撰写者;还有大坝管理人布尔特
约翰;格吕泽鲁普九十二岁的船长安德森,我看他至少在五十五部文化教育片中充当过船长,
因为他那匀称雪白的络腮胡子是人家求之不得的,他那水汪汪的眼睛和迷惘的目光毫无疑问
会被看作是海外游子的乡愁的流露。要是我把桌边的人一个一个地数过来,冬天就会过去,
易北河也解冻了。所以,我只想提一提希尔德•伊森布特尔和前飞禽站职工柯尔施密
特。我把他俩从满身鳞片、翘嘴唇的客人中找了出来,并且还看见,一只闪闪发光的海虾用
它那强壮有力的手臂不停地向我示意,那意思是说:要是想吃蛋糕,你就过来。
第二部分 生日(4)
2009‐11‐2 11:26:34 本章字数:898
我不想吃蛋糕。我等着祝寿礼开始,但这一席人不像有停止吃喝的意思,因为他们又是呻吟,
又是叹气,谁也不肯在这源源不断摆上来的如山的点心和蛋糕面前罢休。尤其是我那撰写乡
土志的外祖父,像一只聪颖而又长满了斑点的龙虾一样坐在那里,从容地一盘又一盘地吃着
点心,而且显然是要求文化教育片中的船长也模仿他的行为。在我们这里,人们要是吃起来
就一本正经地吃。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就像我的外祖父说过的那样:吃东西可以使时间有条
不紊地过去。似乎大家都觉得这样做很重要,就连那条穿着警察制服的鳕鱼‐‐人们会把它当
成是我父亲,也在那里一大匙一大匙地吃着木屐一般大小的核桃仁蛋糕和蜂蜜蛋糕。他也是
为了使时间尽可能悄悄地过去。
女人们也要战胜时间的磨难,她们昏昏欲睡地吃着一块点心,眼睛却早已盯着另一块。要是
点心咽下去了,或者把腮帮子嚼累了,她们就喝几口还冒着热气的咖啡。
格吕泽鲁普咖啡桌上的这些细节,是十分发人深思的。且不说那种懒洋洋的贪婪劲,那显然
是要人惊讶地承认,他们非要让东道主倾家荡产不可。特别令人赞赏的是九种必备的点心(按
规定的顺序一个一个往下传),装满了方糖的罐子(客人们把方糖在咖啡里沾一下就放进嘴
里),还有装着奶油的碗(客人们在咖啡里倒上一点白酒后,再浇一勺奶油)。
尽管每一个细节都可以写出一个故事来,我却不想再在这些细节上多做文章。我说不出餐桌
上沉闷的原因。我以按捺不住的心情盼望着画家从他那高高的雕花椅子上站起来,走到桌子
的一端,径直向布斯贝克博士走去。因为,今天可是博士的六十大寿啊。
我觉得,当画家向他走去时,布斯贝克显得更加温柔,更加不好意思了,就像一个贝壳,人
家碰一下它马上就合拢,变成灰色,没有光泽。他把头偏向一边,看了看身后,好像以为身
后还有一个布斯贝克,而这另一个布斯贝克可以在众目睽睽之下应付自如。画家以毕恭毕敬
的亲密态度微微向他躬身,拍了拍他的脊背,鼓励地说:亲爱的特奥,亲爱的朋友们。“亲
爱的特奥”一听这样的称呼,把身子弯得更低了,而那些“亲爱的朋友们”则微笑着,举目
望着这个身材矮小的男人,弄得他窘迫不堪。
第二部分 生日(5)
2009‐11‐2 11:26:34 本章字数:921
我是个不爱多说话的人,画家说。他这回破例说对了,并且也的确像他所说的那样,因为他
只是把话题限制在让布斯贝克回忆三十年前的一个晚上在科隆发生的一件往事。要是我理解
得对的话,迪特那时在生病,住在一家寒碜的公寓的一间虽说不是冰冷却也很寒碜的房间里。
房间里可能还挂着一根晾衣服的绳子;房东亲手把电灯泡拧了下来。已经好几个月没有付房
租了。他们当时的境遇如何,是不难想象的。总之,迪特躺在床上,呼吸困难。画家向工艺
美术学校求职没有成功。正当他在家中刷洗借来的碗具时,布斯贝克博士爬上了漆黑的楼梯,
羞怯得令人奇怪地打听能不能看点什么。人家没有拒绝他的要求,并请他坐在一个靠窗的角
落里‐‐我是这样理解的‐‐给他看几个画夹子。他的存在不引人注意,既容易被人忽视,也很
难听见动静,因此,人们几乎把他给忘了‐‐我是这样理解的‐‐谁也没有想到,来访人突然走
到铺着一块亚麻布的桌子跟前,手中拿着十张画。他不声不响地数了四百个金马克放在桌上,
随后仅仅问了一声,他还能不能再来。由于这个问题是作为一个请求提出来的,正如画家所
说的那样,他不能拒绝。
这样的事情是完全可能发生的。画家快活地让他和布斯贝克一起回忆在科隆的三月的这一天,
他甚至还能说得出确切的日子。他多次运用完成式来感谢他朋友三十年来的宽厚友谊。现在,
你住在我们布累肯瓦尔夫,特奥。我们不会忘记,你在科隆、在卢塞恩和阿姆斯特丹为我们
所做的一切。想一想我们共同反对赫赫有名的将军沙尔贝格的斗争。因此,我们要在你今天
六十岁大寿的时候……看一看在座的人,我只能一般地致意,懂吗,特奥?
当人们从其长无比的寿宴桌旁站起身来,为布斯贝克博士的健康,颤抖着把透明的白色东西
送到嘴边,似乎先要克服某种反感才能咽下去的时候,小猫突然一惊,吓得从我的怀里跳了
下来。人们把酒杯丁零当啷放到桌子上,挪了挪椅子,十分费劲地坐了下来。而布斯贝克博
士却仍然站着,在窘迫之中显得温柔而激动,似乎向大家为他起立而表示歉意。他走到椅子
后边,看着自己放在雕花椅把上摸来摸去的双手。然后他讲了平时经常考虑的话,向画家和
迪特,也向所有其他的人表示感谢,并表示歉意说,长时间以来,他已经成为大家的负担。
第二部分 生日(6)
2009‐11‐2 11:26:35 本章字数:994
他暗示说,这种生活对他来说只是暂时的,过去的尊严并不意味着今日的尊严。我觉得,他
也敢于说出自己的希望,说他有朝一日将回到自己原来的地方,在那里,他将做出些有益的
事情来。他在讲话的时候,没有看过大家一眼,偶尔歪着脖子,斜着脑袋看看迪特,画家的
妻子则始终用微笑来迎接他的目光。最后,他又表示感谢。他心里又觉得踏实了,又感到自
己和大家联结在一起了,总之,可以说感觉极好。他说,他之所以感觉极好,是由于一个人
的友谊,这个人在外边‐‐他说外边,也许根本就没有想到附带的含意‐‐可算得上最伟大的色
彩戏剧大师之一,如此等等。最后,他又实实在在地向迪特和全体在场的古怪人物鞠了一躬,
赶紧拿起自己的杯子,喝下画家推到他面前的透明物。从这以后,看得出他的确感到轻松了。
他情绪高昂,隔着桌子向这个或那个点头。多次耐心地把外衣袖子浆得硬邦邦的袖口往上拉。
他又请人给他斟上了一杯白色的透明物,擦了擦额头,看来十分满意。
布斯贝克博士的确感到满意,因为他看到大家多么关心他。马克斯•路德维希•
南森说:我们到礼品桌上去看看吧!这时,布斯贝克抬起那张苍白而又毫无表情的脸,却还
坐着不动,直到有两个人干脆把他从椅子上拉起来,让他走在前面到画室去。画家,也许是
迪特,也许是他们俩在画室里布置了一张礼品桌,还装饰了一番。当大家站起来的时候,我
立即从椅子上滑下来,第一个跑进阴暗的走廊,跑到画室的门口。但是,父亲生气的样子使
我没能第一个跑到礼品桌前,不过我还是名列第四。桌子上摆着些什么呢?住在鲁格布尔和
格吕泽鲁普之间的人们为这个不属于他们圈子的人,为这个只是由于他们几乎已经理解的遭
遇才来到他们中间的人,准备了些什么呢?我还记得有领带的扣针,一瓶粮食酒,水果点心,
热咖啡的壶,短筒袜子,一本书‐‐作者佩尔•阿尔纳•舍塞尔,“自家”出版社
出版‐‐一筒油脂蜡烛。我还记得有一包烟叶,一条围巾,毫无疑问还有一瓶哥萨克咖啡,因
为那是我们送的。我记得最清楚的是那幅画:《帆船消失在光明中》。
画靠墙放在桌子边上,旁边有些瓶子在为它站岗,袜子在画前卑贱地弯着身子,咖啡壶鼓着
肚子,水果点心做出了一副要人亲热的姿态,围巾像蛇似的盘在蜡烛周围,仿佛要把它悄悄
缠死一样。所送的全部礼物都是经过仔细考虑的,但是这幅画却使一切实用的礼物大为逊色
了。
第二部分 生日(7)
2009‐11‐2 11:26:36 本章字数:1033
我注视着布斯贝克博士的目光,看着他怎样沉浸在画面的色彩中,他不安地向着作品走去,
两手摊开,好像有些不相信似的。我看着他如何用指尖轻轻地触摸那张画,但是,立即又退
回几步,眯缝着眼睛,突然耸了一下肩膀,好像在战栗。画上海与天相连,柔和的柠檬黄和
光灿灿的蓝色交融,浮动的帆船让人们想见远方,想见到一个已结束的历史时期,为了使所
渴望的浑然一体取得成功,帆船失去了它们的白色。帆船消失了,并通过自身的消失而达到
这样的效果:除了光明,别无其他。这光明在我看来,就像一首唯一的颂歌。布斯贝克博士
又摊开手走到画前,这时画家说:正如你所看到的那样,特奥,我还得再画点什么。‐‐已经
画完了,布斯贝克说。画家回答说:白色,要说的话还有很多。特奥•布斯贝克也说:
礼太厚了,马克斯,我不敢受领。画家用目光向他示意说:本来应该画完了再给你的。
这时,所有的人都站在桌子旁,在那里估计、比较、鉴赏,用马克和芬尼来计算这些礼品的
价值,打量的目光迅速来回转动着,想琢磨出是谁送了哪些礼品,这样,回家的路上就有话
题可以议论了。他们把礼物拿在手上,大声地赞赏着,相互传看着,还要加上自己的看法。
总之,没有一样东西没动过,没有一样东西没仔细端详过,谁也不敢马马虎虎地放过。他们
把瓶子举起来,用手指弹一弹,把拳头伸进咖啡壶里,有的还开玩笑地把领带的别针给自己
别上。佩尔•阿尔纳•舍塞尔打开他的书到处给人看,试图从中找出可恶的乡土
学的说明来。人们惊讶、赞赏、夸奖,点着头,牙齿缝里啧啧有声。他们摆弄这个,打听那
个。安德森,这个文化教育片中的船长举着他那根褐色的多节的拐棍,指着那张画说:大概
是爱默尔海峡①吧?爱默尔海峡的天气总是这个样子。‐‐在格吕泽鲁普,布尔特约翰说,在
我们这个地区才是这样呢。画家拍了拍他们俩的肩膀,无言地表示他们俩都说得对。
人们把礼物放回原处,挤到那张画前面说三道四。我随他们去议论,因为我看见约塔光着脚
在灌木园中的篱笆前没有栏杆的木板桥上走着,身上还背了个什么。透过玻璃窗,我看见她
背着个黑色的东西正往花园的凉亭里溜。这时,我从若有所思地点着头的美术鉴赏家们的圈
子中挤了出来,到客厅拿了我的棍子。当我正从窗户往花园里跳时,我看到阿迪也跟着我来
了。他也从窗户里跳了出来,越过花圃向凉亭跑去。也许他也看见了约塔,也许约塔向他做
了个手势。总之,他冲锋一般地从我身旁跑过,为了超过我,粗暴地把我推到一边。
第二部分 生日(8)
2009‐11‐2 11:26:37 本章字数:1193
凉亭里起伏不平的黑土上放着阿迪的那架手风琴,约塔叉开两腿站在手风琴的后面,脸上是
一副嘲弄人的神情,准备着大吵一场。阿迪却什么也不说,也不抗议,只是不理解地望着她,
直摇脑袋。拉一个,她说。阿迪一动也不动。拉一个吧,她说,今天是祝寿啊!阿迪耸了耸
肩膀。那你就轻轻地拉一个吧,约塔说。我也说:轻轻拉一个,好吗?就给我们拉。阿迪摇
了摇头。我过去也有手风琴,约塔说,我还有过两个呢!我也会拉。‐‐那你就拉吧,我说。
但是,她指着阿迪说:让他拉,那是他的手风琴。‐‐你的母亲,阿迪对我说,她不愿意让我
拉。‐‐但是别人愿意,我说。于是,我们同时走到门口去。这时,一个人影从门口闪了进来,
肥胖的约普斯特站在那里,露着牙在那儿佯笑着,好像他抓着了我们似的。他看了看手风琴,
又看了看我们,又看了看手风琴,踏着大步走进门来,打开了手风琴的箱子,解开了皮带。
本来就是很明显的事情,我还要犹豫什么?拖延什么?阿迪两手伸进了皮带扣,向我们点了
点头,于是我们在他身后站成一行,嘴里叫着“阿罗‐‐阿嗨”,从茅草顶的凉亭里走了出来,
每个人都用手搂着前面那个人的腰。
约塔搂着阿迪的腰,我搂着约塔那尽是骨头的细腰,同时感到自己的腰上有一股暖烘烘的压
力,那是约普斯特肥胖的手在搂着我。我们沿着花园的小路向画室走去,又摇又晃,又跳又
蹦,一直弯着腰。风儿吹拂着,阿迪拉着手风琴,我们这伙夏威夷人唱着布累肯瓦尔夫最爱
唱的歌。
他们在里面敲着窗上的玻璃,向我们挥着手。我们这条奏着乐的小龙在画室面前摇摆着,走
过客厅的四百扇窗户,来到花园黑色的小径上,不时地邀请他们参加我们的队伍。我还记得,
希尔克是第一个加入我们摇摇摆摆的行列的,她后面是特雷普林牧师和霍尔姆森、飞禽站的
柯尔施密特和迪特。迪特在行进途中拉住了我父亲的手腕,让他搂着她的腰。我们的队伍突
然变得那么有吸引力,那么具有不可抗拒的力量,把沿途的一切全都纳入自身。这是一种欢
乐地摇摆着的力量。只要靠近我们,谁也不能置身于队伍之外。因此,我们的队伍越来越长,
越来越长,拐了好几道弯。这时,画家也在我们的队伍中,大坝管理人布尔特约翰和希尔德
•伊森布特尔也参加进来了。只有母亲不在场。我知道,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和我们
在一起的。画室中她那高傲的身影只不过表示了她严厉拒绝的态度而已。这个娘家姓舍塞尔
的古德隆•耶普森就是这个样子。她至少也该学学安德森船长的样子,九十二岁高龄
的他,还尝试着陪伴我们这条摇摇晃晃的长龙走过吕纳堡的草原,走过美妙的沙地。这个照
起相来非常漂亮的老人,挤在阿迪和约塔之间,弯着腰,骨头嘎巴响,我好像听见干枯的罂
粟荚裂开了,罂粟子从他的裤管里往外掉。老头儿还真和我们一起摇晃了好几米远,直到撒
完了他那秋天的罂粟子,气也喘不上来,才走到一边去了。阿迪带领着我们,约塔牢牢抱着
他的腰,指挥着他。
第二部分 生日(9)
2009‐11‐2 11:26:37 本章字数:1145
我们走过花园以后,穿过篱笆,急步走过木板桥,越过草地,走上大坝。要不是阿迪改变了
方向,我们真会走过北海的海底到英国去。当阿迪来了个急转弯,带领我们向大坝下面走去
时,我们这支长长的起伏的队伍,整齐地按着阿迪手风琴的节拍行进着。我们又向布累肯瓦
尔夫移动,走过一排排的杨树。杨树把沟水当作镜子,很不满意地瞧着自己的身影,因为风
吹皱了镜子,杨树的枝干也跟着摇来摆去,就像发生了一场水下暴风雨。为了不使我们这支
队伍的铁链在我这里断开,我用双手紧紧搂着约塔,约塔也搂住了阿迪,还有好几个人也是
这么搂着。
我还记得,当我们走过活动栅门的时候,独臂邮递员奥柯•布罗德尔森正站在那里。
他把自行车靠在外面的门柱上,手里拿着一张纸,高高举着,表示他有资格拦截我们。一块
儿来吧!约塔叫着,我也重复着喊道:一块来!我们向他挤过去,把他连同邮包一起卷进了
我们的队伍。我们走过铁锈色的厩舍,走过池塘、棚子,在拐向画室的时候,我回头一看,
这支单列前进的队伍解散了,或者说,正准备解散。大家精疲力竭,情绪却很高涨,每个人
都是如此,而这一点是我母亲应该看到的。即使队伍正在解散,但人们也还是跟在阿迪的后
面。他拉着手风琴拐进了花园,在那里拉着《柏林的空气、空气、空气》这支歌曲,至少他
在向人们暗示着这一点‐‐空气。于是有几个人在仔细观察了北海的上空后,就把桌子和椅子
往外搬。太阳从乌云的缝隙中射出的光芒、蓝色的水塘,还有在我们头上飘动着的片片白云
都在鼓舞我们,我们把祝寿礼挪到花园中举行了。
我不想妨碍他们用最快的速度把家具往外搬。他们抬起来,往下放,从窗子把东西往外送,
人们情绪高昂,七手八脚地往外搬,阿迪拉《鸽子》和《回家去》来伴奏。我得找回我那根
棍子,那根钉满了图钉的棍子,在队伍行进时不知随手扔到哪里去了。棍子在哪儿呢?在客
厅?在画室?我离开了这伙人,在灌木丛中、在院子里、在棚子旁到处寻找。它既不在哪个
窗台上,也没有漂浮在池塘里。你们看见我的棍子了吗?我问站在池塘边的两个男人。父亲
和马克斯•路德维希•南森沉默着,他们不回答我,连头也不摇一摇,只是激动
地沉默着。我还接着找,但突然怀疑起来,于是又跑回池塘边。一对白色的老鸭子正教它们
的四只小鸭子列队游水。在被砍伐下来、摞在一起的一段段杨树干的遮掩下,我轻轻地向格
吕泽鲁普这对老朋友走去。我钻到树干下的一个空档里,刚好能透过一条亮缝看见画家和父
亲的腰部。他们离我这么近,我能看见他们鼓鼓囊囊的口袋,还能猜出口袋里装了些什么。
我躲藏的这个地方,地面又冷又滑,刺骨的风从树干的缝隙中钻进来。我站起来或蹲下去,
就能使这两个人变小或变大。但是,我看不见他们的面孔,他们的面孔在我的视线之外。
第二部分 生日(10)
2009‐11‐2 11:26:38 本章字数:1083
我首先注意到,画家手中拿着一封信,一封打着红叉的急件,显然他已经看过,正把它还给
我父亲;他非常傲慢、怒不可遏,递信的动作短促而激烈。我知道,父亲已经在要么口头重
复一下来信的内容,要么让南森自己去读这封信之间作出抉择,他同往常一样,采用了最省
事的办法。他让画家自己去读这封信,又用那双长满了红汗毛的手平静地把信拿了回来,细
心地叠好。这时,画家说:你们疯了,严斯,你们不能太霸道了!
我没有听错,画家说话时指的是复数,这自然也包括了我的父亲。你们没有权力这样做,画
家说。父亲回答说:我可没写这封信,马克斯,我并不霸道。父亲说话时不由自主地做了一
个手势,大概是表示自己无能为力。不,画家说,你自己不霸道,但你为他们的霸道效劳。
我有什么办法?父亲冷冷地问道。画家说:两年来的作品,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你们已
经禁止我工作。难道这还不够吗?我还能想象出你们会再干出些什么来吗?你们总不能没收
谁也没有见过的画。这些画只有迪特见过,至多是特奥见过。‐‐你看过信了,父亲说。是的,
画家说,信我看过了。‐‐那你也知道,父亲说,近两年的全部作品都得收走,这是命令!明
天我就得包装好,交给胡苏姆办事处。
他们俩谁也不说话。我通过缝隙往旁边看了一眼:两条细长的裤管圆得像炉子烟筒一样,从
屋门走了出来,一个声音叫着:就缺你们了!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画家和父亲叫着回答说:
马上,我们马上就来!这个回答使炉子烟筒安心了,它们直挺挺地走回屋去。过了一会儿,
我又听见父亲说:马克斯,也许有一天这些画会送回来的,美术协会只要检查一下,然后也
许会送还给你的。当我的父亲,鲁格布尔警察哨哨长这样提出问题或者提出这种可能性时,
听起来似乎很可信,除了这些话以外,谁都知道他也讲不出别的什么名堂来了。画家没料到
他会这样讲,一时找不出话来回答。严斯,他以严厉而宽恕的口气说,我的上帝,严斯,你
什么时候才能觉察到,他们是在害怕呀!正因为恐惧,他们才会干出这种事情来:宣布禁止
绘画,没收作品。送回来?也许装在一个骨灰盒里。严斯,火柴已经用在艺术评论方面了‐‐
用他们的话来说,那叫“艺术观察”!
我的父亲毫无愧色地和画家面对面地站着,他的姿态甚至表示出一种不耐烦的请求,我毫不
费劲地看出了这一点,因此,我也毫不惊讶地听他说:柏林方面已作出了决定,这就够了。
你自己也看过那封信,马克斯。我向你提出要求,在选画时我必须在场。‐‐你想要拘捕这些
作品吗?画家问道。父亲干巴巴地、不讲情面地说:我们来确定哪些画应该收走。我把一切
都记下来,他们明天好来取。
第二部分 生日(11)
2009‐11‐2 11:26:39 本章字数:1182
我要拭目以待,画家说。你尽管擦亮你的眼睛吧,我父亲说,那也改变不了什么。‐‐你们根
本就不知道在干些什么,画家说。这时我父亲脱口说出一句话来:我无非是尽我的职责而已,
马克斯。这时,我看见画家的两只手,有力而又有经验的手,举到胸前,一下子攥紧,我注
视着,他先是五指分开,然后攥成一个拳头,似乎这就是他的决定。与此相反,我父亲则双
手下垂贴在两边的裤缝上。我想说,这是两个俯首帖耳的东西,总之并不特别引人注目。我
们走吧,马克斯?画家一动也不动。只是要他们看看,我尽了自己的职责,父亲说。画家突
然说:这对你们没有任何帮助,也帮助不了任何人。你们拿吧,害怕什么就拿什么,没收、
剪碎、烧毁,可是一旦获得的东西就是永存的。
你不能对我这么说话,我父亲说。对你?画家说,对你我还可以说完全不同的话,要是当初
我没把你从水里救出来,你早就喂鱼了。
账总有算清的时候,父亲说。画家回答他说:你听着,严斯,有些事情是不能半途而废的。
当我潜入水下救你时,我就没有半途而废的打算,这一次我也不会半途而废。我说这话是要
你明白,我还要画。我要画肉眼看不见的画。画中的色彩是那样丰富,但你们却什么也看不
见。用肉眼看不见的画。
我父亲抬起手,在皮带处像挥舞镰刀似的缓慢摆动着,并且警告说:你知道,马克斯,我的
职责是什么。‐‐知道,画家说,我知道,我要叫你明白,你们一谈什么职责就叫我恶心。你
们一谈职责,别人就得作好精神准备来对付你们。我父亲向画家走近了一步,两个大拇指塞
在皮带里,把身子绷得紧紧的,说:我不问你要那几张海鸥画‐‐这样我们的旧账就算了结了。
但是从今天开始,马克斯,你得注意!别的我没有什么好劝你的,你得注意。‐‐我准备着呢,
画家说。过了一会儿,我父亲说:我们走吧,马克斯?‐‐随你的便,画家说,我们走吧。但
是,在走之前,画家用踌躇不决的声音说:别让这儿的人知道,严斯,特别是别让特奥知道。
鲁格布尔警察哨哨长不吭声,我想,他同意了。
他俩一前一后地经过我在后面窥视的那条缝隙,走过风声呼呼的空场院。我能碰着他们,吓
唬他们或者蹭着他们,但我没有这样做,而是把腰弯得低低的,让这两个走动中的身影越来
越大,并等这两个人消失在房子里以后,检查了这个新的隐蔽所。我估量、检查了半天,断
定这里足够藏两个人,我和约塔藏在这儿正合适。然后,我从缝里钻出来,站在池塘边,迅
速地跟鸭子打了一场斯卡格拉克海战。我在它们的前边、后边、中间制造了一个个装饰性的
水柱。我掀起了各色各样的水柱,有蹦得老高的,波浪滚滚的,溅着水花的,细长的,使鸭
子不得不一再改变自己的阵式,避开我的轰击。我跑到花园去之前,又放了一排掩护的炮弹。
这时,一只小鸭惊慌失措,游出了队列,用翅膀拍打着水面,误入了我的火网之中。要是它
跟老鸭子待在一起,还可能不会被我击中。
第二部分 生日(12)
2009‐11‐2 11:26:40 本章字数:1178
我赶紧向花园走去。阿迪还在演奏,他演奏的是一个姑娘的歌,这个姑娘不顾使人为难的海
浪的喧嚣,一定要到远方的水兵身边去,因为他们就像风和大海一样不能分离,如此等等。
人们按着这个旋律在草地上跳舞,不,这不是在跳舞,特别是希尔德•伊森布特尔、
普勒尼斯老师,还有老霍尔姆森夫妇,他们在那里乱蹦乱跳,推来推去,举止粗鲁,坚持不
懈,他们肚子里自有算计,那就是跳出一个好胃口来迎接即将到来的晚餐。谁在这里全力以
赴,我没有好好注意;谁在游移的阴影中坐在椅子和凳子上,这些一动也不动但却聚精会神
的海中动物是谁,我也不感兴趣。因为我第一眼就发现那两个人在画室深处,一前一后侧身
站着,一个拱着肩膀,另一个低着头。我透过玻璃窗望去,看见画室里只有他们两人站在布
斯贝克博士的礼品桌旁。我把两只手按在脸旁的玻璃窗上,让光线不再晃眼。我看到他们站
在《帆船消失在光明中》这幅画前,发现他们正在为这张画进行艰巨的谈判:父亲用食指指
着那张画,画家用身子挡住它,一方要求,一方拒绝;又是力争,又是驳回‐‐一切都是无声
的,像鱼缸中无声的动作。我看见他们在争吵,都企图说服对方。突然,画家拿起一支颜料
管,挤出了一小段,弯着腰在画上修改着什么,也许是为了使作品更完善。他一会儿用指尖,
一会儿用手指的侧面,最后,如常见的那样,使用了拳头,父亲直挺挺地站在画家身后威胁
着,就像危险激流中的航标一样。画家直起身来,擦掉手指上的颜料。我在他脸上看出一种
谨慎的轻蔑的表情。他盯着我父亲。父亲想了一想,点点头,好像提不出什么异议来,至少
不能马上提出来。画家利用这个时机,把父亲挤到了一个看不见的角落。我知道,这场谈判
结束了。我转过身,寻找布斯贝克博士,只见他和迪特手挽着手站在那株老苹果树的阴影下,
树影在他身上掠过。
我在想,要不要从一扇开着的窗户爬到客厅去,然后再从客厅溜进画室。正在这个时候,阿
迪突然中断了演奏,就像以前那样,倒在地上,踢着腿,抽搐着,挣扎着,牙齿咬得咯吱直
响。我立即跑过去,但希尔克已经跑到我前边去了,就像在沙丘上那样,希尔克跪在他的身
边,先把那个被拉得七扭八歪的手风琴从他的胸前解了下来,手风琴挎在他的身上就像一件
救生衣。
你们走开,她说,你们走开吧!但是人们从四面八方走了过来,越靠越近,围成了一个圈子,
他们慌乱、惊讶,多半是害怕,因为他们不说话,也不伸手,只是瞧一眼阿迪,又彼此交换
了一下目光。阿迪的脸色已经变了,嘴唇紧闭着。大家都端着肩膀在那儿站着。刚刚还在跳
舞的霍尔姆森夫妇、特雷普林牧师和飞禽站的柯尔施密特、大坝管理人布尔特约翰都走了过
来。我的外祖父、普勒尼斯和安德森船长也一声不响地站在那儿。母亲把身子挺得笔直笔直
的,与其说是慌乱,还不如说带着一副主宰一切的无动于衷的神情站在圈子之外。她不看阿
迪,而是看着希尔克。
第二部分 生日(13)
2009‐11‐2 11:26:41 本章字数:1219
这时只有一个人着急地小声说着话挤出人群,这就是布斯贝克博士。他毫不迟疑,也不打听,
只是请别人让路。他走过去跪在希尔克的对面,拿出了自己的手绢,揩干了阿迪满脸的汗水,
阿迪这时又睁开了眼睛,亲切而又莫名其妙地向周围看着。
他得吃点什么,文化教育片中的船长叫着。没有人表示同意。现在好了,希尔克说,现在没
事了。这时,在布斯贝克博士的帮助下,阿迪费力地撑起身子,困惑地看着周围的这一群人。
希尔克挽着他的胳膊,微笑着和他一起走到秋千那儿,再经过坑洼不平的小路到花园中的凉
亭去,除此以外,希尔克再也想不出别的好主意了。围观的人们也只好散开,他们没有可看
的了。尽管还有那么几个人,特别是佩尔•阿尔纳•舍塞尔还在那里抬起沉重的
眼皮盯着阿迪躺过的地方。这时,我看见阿迪在凉亭里捡起了我的棍子,拿给希尔克看,显
然在向希尔克说:这可是西吉的棍子。我马上就跳了起来,举起胳膊喊道:这儿,这儿。阿
迪发现我以后,就把棍子从凉亭里扔到了秋千架下,我把它拾了起来。
我想跟他打个招呼,但是没有那样做,因为我发现母亲拦住了他们的去路,企图把他们挤到
紫丁香树下那口偏僻的旧井旁。我坐在秋千板上,打开了我的蓝手绢,把它用一排图钉按在
棍子上。我举着飘动的蓝旗大步走了回来,来到了举行祝寿礼的地方,走过凳子、桌子、椅
子,大家都坐在那里,抽烟,低语,或若有所思地叹着气。我高高地举起飘动着的蓝旗,尽
管鲁格布尔谁也不懂得这是什么意思。
正写到这里,恰恰写到这里,写到我不能避而不谈的这一刻,我高举蓝旗的这一刻,有人在
敲禁闭室的门。敲门声非常羞怯而有节制,但却清晰得足以把我从回忆中敲醒。我合上练习
本,不高兴地扭过身去看着房门。窥孔后面有什么东西在移动,褐色代替了白色。一个火球
在那里转动。几道光柱闪电似的向我射来。我反感地站起身,这时,门以使人不能忍受的缓
慢速度打开了,就像在一部侦探片中那样,速度均匀,嘎嘎作响,步步进逼似的打开了,不
管怎么说,还带着一种犹豫不决的劲头,预示着推门的人来意不善‐‐在这样的电影镜头里,
所缺的只是被风吹拂着的窗帘,和一本自动翻页的书‐‐由于我不想离开布累肯瓦尔夫的祝寿
礼太久,便客气地说:请进,有风呢!
他很快地进了门,走到一边,让他身后站在走廊上的卡尔•约斯维希从外边把门关上。
他显然很窘迫,嘴角抽动着。今天回想起来,他好像一个第一次进入笼子的动物饲养员。年
轻的心理学家没有把握地微笑着,但却给人一个好印象。他在那里走来走去,打算微微鞠个
躬,但是办不到,因为他靠门太近。他可能比我大三岁或五岁,四肢纤瘦,脸色苍白。我很
喜欢他的衣着:有运动员的风度,不怎么讲究。有一点我不明白,就是他为什么把左手痉挛
一般握得那样紧,也许他为我准备了一块糖,也可能是一件武器。既然不是我叫他来的,我
也就只是默默地用十分不快的惊讶目光端详着他,要求他简单明了。
第二部分 生日(14)
2009‐11‐2 11:26:41 本章字数:1076
是耶普森先生吗?他和蔼地问我。我犹豫了一会儿,简短地回答说:没错。这个回答绝不会
使他泄气。他用屁股顶了一下房门,走过来向我伸出无力的手说:我叫马肯罗特,沃尔夫冈
•马肯罗特,很高兴能见到您。他亲切地向我微笑着,脱下了大衣放在桌子上,对我
做出一副无缘无故的亲热样子,把手放在我的胳膊肘上,自信地看着我,那神情似乎是在问
我能不能坐下来。我表示遗憾地摇了摇头,他不能坐下来。要是您不知道,我就告诉您,我
在写作文,正在受惩罚呢!
他对这一点是了解的。年轻的心理学家知道我目前的境遇,他对我的行为表示赞赏,甚至对
他的干扰表示歉意,但他却说希姆佩尔所长破例允许他到这里来。他说:耶普森先生,您得
帮助我,有些事取决于您的回答。我耸了耸肩膀,客气地喃喃低语着:走吧,年轻人,谁也
帮不了我。为了向他表示我没有时间,我坐在禁闭室的唯一一张椅子上,玩起小镜子来。我
的小镜聚起的电灯光,在炉子、水池子和窗户上来回晃动,还在窥孔上待了一会儿‐‐约斯维
希就在这后面看着我们‐‐光线还在房顶上构成了几个晃动着的光环,把禁闭室的门无声地切
成了一条一条的。年轻的心理学家总也不肯离去,最后我只好用光线来擦我的皮鞋,总之,
尽干那些一个人在寂寞之中干的事。我也不看来客,又打开了练习本,试图朗读着走进布累
肯瓦尔夫的花园。沃尔夫冈•马肯罗特就在那儿待着。他待着不走,亲切而又注意地
观察着我,就像我是他刚刚获得的一笔财产,我想说,就像一件新鲜的占有物,还必须首先
对它进行探究一样。由于我感到,我虽然不情愿,但是这位学者却通过他那随随便便的举止,
开始赢得了我的好感,于是我问他是不是走错了地方。他说:您耶普森先生和我今后要联结
在一起。然后,他开始向我叙述他的打算。年轻的心理学家要写一篇学士论文。他自称这是
一项自觉自愿的惩罚性劳动,并将在学术上大大地推进他。他熟练地为我和他自己卷着烟卷,
揉着脖子向我建议,要我成为他学士论文的对象。就像他所说的那样,我将被写进他的论文,
他将对我进行精心的研究。这就是说,将为我举行一次头等的学术性葬礼。他用并不叫人讨
厌的自我嘲讽的口气向我建议说,我的全部情况将由他来进行分析,论文题目已经有了,就
叫作“艺术与犯罪‐‐西吉•耶案件剖析”。他说:为了使论文不仅获得成功,而且要在
学术界受到应有的重视,他绝对需要我的帮助。为此,他向我眨了眨眼睛,表示要给我一个
微不足道的补偿‐‐他说,一种罕见的恐惧感曾是我当时行为的动机,他想把这称作是耶普森
恐惧症,而这将给我一个机会,有朝一日进入心理学辞典。
第二部分 生日(15)
2009‐11‐2 11:26:42 本章字数:1059
得到希姆佩尔所长特别许可的青年科学家向我坦率地叙述了自己的打算之后,站在桌旁,一
只手放在我的肩上,低头看着我,装出一副也许只有在同犯之间而绝不是在一个心理学家和
青少年囚犯之间才有的笑脸。这副笑脸使我困惑。用沉默来使他扫兴而去,我着实无能为力,
尤其在他低声细语地继续叙说和解释他打算如何去写这篇论文的时候。他说他将为我辩护,
证明我无罪。他要为我偷画的行为辩护。
他要把我在破旧的磨坊里建立我的私人画廊解释成积极的行为,他要从我身上研究出难以确
定犯罪与否的情况来,他将要求对我作出从未有过的判决。他低声细语,怀着十分诚恳的狂
热向我叙述了这一切,使我觉得他可以信任。我得承认,在把我们这个海岛变成一个科学研
究场所的一千二百个热衷于驯化罪犯的心理学家中,沃尔夫冈•马肯罗特是我唯一准
备表示信任的一个,即使还有一定的戒备之心。
有一点使我不高兴的是,他对我的情况太了解了。他看了我的全部档案,也有人向他介绍了
我的情况。起先我还想帮助他完成那篇带惩罚性的论文,同时,也用他的帮助来完成我的惩
罚性的作文,特别是如果他能不断提供香烟的话,但是,当听说他和希姆佩尔所长几乎结成
了朋友时,我又放弃了我的想法。我细细地打量他,看着他那张苍白的小脸,细长的脖子和
柔嫩的手。我满腹狐疑地听着他的声音。他在我这儿待的时间越长,我对他的印象不是淡薄,
而是越加深刻了。我对他说,他提出的要求太突然了,我感到遗憾,我需要时间进行考虑。
但是,他说:我能不能隔一段时候就来访问您一次呢?我表示赞同。为了摆脱他,我也同意
他的建议:不时地、不定期地、有选择地、特别是把有些值得商榷的论文段落送过来‐‐送过
来,这是他的用语。他向我表示谢意,似乎又怕我变卦,一边穿大衣,一边说:我不会使您
失望的,耶普森先生。他友好地和我握了握手,走到门前,在里边叩了叩门,卡尔•
约斯维希打开门,但没有露面,年轻心理学家走了。我听着他的脚步声,他走得很匆忙。
他走了以后,我就坐在满是刀痕的桌子旁,力图回到祝寿礼上来。我摸索着记忆的铁链,身
在海岛,心在布累肯瓦尔夫,在画家的花园里,在那群等待晚餐到来的仪态庄重的海中动物
中。我可以让人们把晚餐端上来,也许,为了表示对布斯贝克博士的敬意,我也可以首先安
排一个宏伟的日落场面,让红色与黄色的光热烈地交流感情,最后还可以描写在八千米高空
展开一场历时数分钟的空战,但是,有一个事实是不可改变的:我是头一个离开寿筵的人。
我是极不情愿离开的。
第二部分 生日(16)
2009‐11‐2 11:26:43 本章字数:1124
那是在哪儿?她在哪儿抓住了我?在秋千架上,在凉亭里,还是在木板桥上?反正我手中正
举着蓝旗,我在寻找什么。风已经平息了,母亲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严厉而又非常激动,她
想说点什么而又说不出来,只是发出了一声短短的呻吟,而且就像平时那样,每当她怒气冲
冲,受到伤害,感到失望时,她就露出自己那口发黄的假牙。她抓住了我的手,压在她的腰
上,猛一转身,把头往后一仰,刚好仰到那个用发网和发针盘得好好的发髻卡住的地方。这
个发髻使人想起一个亮晶晶的肉瘤。她把我拽出花园,拽出祝寿的地方。她走路的姿势非常
吓人,几乎还有些惊慌失措。这个胸部平平的高个子女人走在我的前面,拽着我走过草地,
经过画室,走过院子,始终一声不吭,也不理睬从一旁走过的教育片中的船长安德森,他向
我们大喝一声:马上就有吃的啦!她拖着我踢开活动栅门,急冲冲地走上杨树夹道的通往大
坝的小径,我们弯着腰向上爬着,也不回头看一眼布累肯瓦尔夫,便又从大坝向海边走去。
我想,此时,从不远不近的距离看去,古德隆•耶普森一定给人这样的印象,一个母
亲断定她的儿子已不可救药,因此万念皆灰,要去投北海。我早就在考虑,我该怎么办,我
的责任是多么重大,得陪着母亲涉过海水,穿过波涛,顺从地和她一起在一艘当作浮标的破
船前沉没下去。但此时她又改变了方向,沿着大坝下面的路走着,那些在布累肯瓦尔夫盯着
我们的人现在再也看不见我们了。她放开了我的手,命令我走在前面。我头也不回地问她:
我们为什么要突然离开寿筵?我得不到回答。于是又问她:父亲是否也离开了?还是说,他
马上就要离开?她粗粗地吸了一口气,还是不说话。一直走到顶部被涂成了红色的自动航灯
处,她都沉默着。这时她说:快,快走,我要吃一点镇静药,我得躺下。于是她走到了我的
前面,也不再注意我是否还跟在她的后头。
但是,我紧紧跟在她的身后,从她身边跳上了台阶,与她一起进了厨房,她马上走到乱七八
糟的一堆发亮的罐子‐‐大米罐、玉米粒罐、面粉罐、西米罐、麦粒罐‐‐前面,在里面乱翻。
这些罐子里什么都有,就是没有贴在罐上的金边商标上所说的那些东西。她从一个罐子里倒
出一堆管子和盒子,从一个小铁盒中找出了一个小小的、尖尖的纸袋。她把袋子里的东西倒
在水杯里,闭着双眼坐在那儿喝着。我恐惧而又服从地站在她身边,既感兴趣而又抱怨地观
察着她:尖尖的下巴、金红色的睫毛、鼻孔、向下撇着的嘴唇。我不敢碰她。母亲用手撑在
椅子边上,伸展身子,屏住呼吸待了一会儿。我问她,药粉起作用没有;接着又问,我能不
能回布累肯瓦尔夫去参加寿筵。由于她不回答我的问题,我又问道:我们为什么在大坝下面
跑得那样快?这时,她眯缝着眼睛,看着我,站起身来,命令我跟她走。
第二部分 生日(17)
2009‐11‐2 11:26:44 本章字数:880
我们上了楼,经过我的房间,一直走到阁楼上,打开了阿迪住的阁楼房间的门,阿迪的纸箱
子放在地上,刮脸用的刀具在窗台上闪闪发光,毛衣也放在那里,凳子下面放着一双新帆布
鞋,似乎在等好天气的到来。一顶遮阳帽,一条围巾,一堆手帕放在五斗橱上,枕头上还放
了一本名叫《我们拿下了纳尔维克城》的书。把东西都收起来,母亲说。由于我不肯动弹,
她又要求我说:把东西都装到箱子里去,把阿迪的东西都装到纸箱子里去!当我在她那监督
的目光下这样做时,她又轻轻地说:我们可不能落了什么,他得把所有都带走,所有都带走。
她递给我一个大概还没有用过的不值钱的照相机,跟我说:把相机放在袜子中间。她自己收
起了一条领带,把它塞进了衬衫里。我们又是折叠,又是塞,又是压,又是挤,最后阁楼里
除了阿迪的箱子以外,再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使人联想到他了。当古德隆•耶普森提
着箱子往外走时,谁都看得出她的那股反感情绪,反感到手都变僵硬了。我在想些什么呢?
我先是想,她大概想给阿迪一间更好的房间;我也希望,他能和我同房间睡。可是,我们却
下了楼,到了走廊里,她把箱子立在父亲的办公室旁,推到了墙边,还拍了拍手上的尘土。
他要走了吗?我问。这时,她已经安定了,告诉我说:他在这儿什么也没有落下,所以他得
走了;我已经跟他谈过了。‐‐为什么?我问道,为什么他必须得走?‐‐这你不懂,母亲说,
同时望着窗外,越过一片原野向布累肯瓦尔夫看去。突然,她一动也不动,声音也不抬高地
说:我们家里不需要病人。希尔克也走吗?我问。母亲回答说:那得看她了,很快我们就会
知道,哪一根纽带‐‐她的确用了纽带这个词‐‐更有力量。
我看着她那张刻板的发红的脸,也知道生日礼已经结束,她不可能再让我去布累肯瓦尔夫了。
当她给了我一片瘦肉香肠面包、送我去睡觉的时候,我向她点了点头。我拉上了窗帘,脱了
衣服,摞在床边的椅子上,就像母亲教我的那样:裤子叠得平平整整的,毛衣叠成了四方形,
把衬衫叠好后放在上面,为了协调一致,最后又把背心放在了最上边,以便第二天清晨以相
反的次序穿上衣服。我听了听动静,屋子里寂然无声。
第二部分 躲藏(1)
2009‐11‐2 11:26:45 本章字数:1219
躲藏
我必须描写那天的清晨,即使每一段回忆都有一个新的意义。我得让晨曦徐徐展开,让不停
变幻着的黄色、灰色与褐色在晨曦中互相争艳,我还得描绘出夏天来,添上无边无际的地平
线、运河和田凫的飞翔,飞机飞过时在天上留下的长长的白线,并让人们听得见大坝后面小
船划动的声音。为了让这一天的清晨再现,我得把树木,篱笆,还有不冒烟的平顶的田舍分
布在各处,我得把大群黑白相间的牲口遍布在牧场上。那一天我醒来时,或者说我不得不醒
来时,正是这样一个早晨。因为我的窗户上响起一阵敲击声,连续不断,越来越急。我先是
躺着不动,只听到玻璃上有轻轻的敲击声,以为是鹪鹩。接着,一阵淅沥的雨点落在玻璃上,
那是一阵沙雨。细小的沙粒狠狠地打在玻璃上。我从床上坐了起来,看看窗户,尽管经过这
般敲打,玻璃仍然完好。在听得见但看不到的细沙粒几阵敲打之后,我终于看到一大把一大
把的沙子噼里啪啦打到玻璃窗上,我跳下床来,跑到窗户边,凝望着窗外无风的晨曦。前方
和远方都没有什么动静。突然,近处有一个急速的动作映入眼帘,一只高高举起的胳膊在摆
动,在棚子里锯木架和满是刀痕的劈柴墩子之间,设法引起我的注意,我并不是一眼就认出
或者重新认出我哥哥的,他穿着军服站在那里,手上缠着累赘的白绷带‐‐我猜是那么回事。
谁也没有料到,他会在这样一个清晨突然出现在这里,招呼也不打一声。自从他把自己弄残
废以后,我们只听说,他在汉堡一个战俘医院里医治,谁也不准去探望他。谁也不谈起他,
他从军医院寄来过两张明信片,但谁也没给他回过信。
克拉斯走出棚子,向我招着手,又退回去。我跑到床边,在门边听了一会儿动静,又跑到床
边,穿起衬衣和裤子。在走到过道以前,我从窗子里给了他一个信号。走廊里没有动静。他
们还在睡觉。他们穿着长长的粗布睡衣,盖着厚被子,垫着自家织的、硬邦邦的灰色床单在
睡觉。在这两个熟睡的人的上方,面对面地挂着仅有的两张肖像画,特奥多尔•施托
姆和莱托夫‐福尔贝克,一位是胡苏姆的作家,一位是将军,他们互不信任地彼此瞪着对方,
不停地相互打量着。我弯着腰溜了过去,靠墙跑下楼梯,跑过挂在走廊衣帽架上的鲁格布尔
警察哨长的制服。房子里寂静得令人无法置信。钥匙真凉!我慢慢转动着,感到了锁中弹簧
的那股劲,我能不出声响地转动钥匙,但是,门开时却发出了动静。我马上想到,楼上的父
亲这时会起来了,或者还会出现别的什么情况,但是,照旧静寂无声。我从门缝中挤了出去,
小心翼翼地掩上门,飞快地跑过院子来到了棚子里。果然,我哥哥克拉斯就蹲在那里:亮晶
晶的眼睛,圆圆的脸,短短的金黄的头发贴在头上。他那缠着绷带的手臂放在劈柴墩子上,
军服的领子敞开着。哥哥十分恐惧地蹲在那里,这种恐惧不仅使我不必提任何问题,而且等
于向我承认了一切:他是从战俘医院里逃出来的,绕过了各种巡逻线和检查哨,在夜间乘车
或步行往这里逃,长时间的戒备心理和弯着腰奔跑‐‐他的恐惧叙述了有关他的一切。
第二部分 躲藏(2)
2009‐11‐2 11:26:46 本章字数:973
他也不问一声好,就抓住我的衬衫,拉着我蹲在劈柴墩子旁。我们从那里观察着卧室窗户的
动静。他不停地看着上边,我则观察着他那疲惫不堪的呆滞的脸,溅满了泥水的制服,胳膊
上累赘的石膏绷带,不知是谁,也许是他自己,还在石膏上摁灭过一支香烟。他似乎以为家
里有人听见了我的动静,以为他们发现了我的空床后,会从窗子里向外查看我的行止,但是,
没有一挂窗帘有响动,连个影子也没有出现。过了一会儿,哥哥按我坐在地上,自己也叹着
气坐了下来。他劈开两腿坐在我身旁,背靠在墙上,嘴唇在哆嗦,由于疲惫不堪而浑身发冷,
下巴上红胡子茬闪着光。他的帽子哪儿去了?由于没有看到帽子,我便设想:他准是在跳动
时丢掉的,不是从开动着的货车向下跳时失落的,就是越过水沟时丢掉的。我小心翼翼地跪
在地上向前蹭去,凑到他的脸边。半天,他才睁开眼睛说道:你得把我藏起来,小家伙。
我帮他站起身来,他紧紧地抱住我,身子摇摇晃晃,几乎要跪倒在地或者摔倒,但还是站住
了,踌躇地笑着问我:你有个可以躲藏的好地方,是吗?是的,我说。从这以后,他就听从
我的一切指挥,同意我走出棚子,看看外面有无动静,不仅如此,他只是看着我,准备一切
都按照我的命令行事,或者重复我做过的一切。我跑到那个破旧的架子车前,弯着腰,他也
跑到破旧的架子车前,弯着腰;我跳过了砖石小路,从斜坡上滑了下去,他也跳过了砖石小
路,从斜坡上滑了下去;我跑到闸门前,他也跑到闸门前。我说:我们必须越过草地到芦苇
中去。他也重复着说:到芦苇中去,好的。
他并不问要到哪里去或者要走多远,他跟着我时没有任何好奇心,也没有任何不耐烦的表示。
我用伸开的双臂在芦苇中劈开了一条路,径直向着磨坊的水池子,向着没有叶片、行将倒塌
的风磨走去,风对它已经无能为力了。沼泽地弹动着。有时杂草蓬乱的地面十分松软,脚一
陷下去,泥煤一样褐色的水便灌满了脚踩的窟窿。我们惊动了野鸭子。仿佛到处都有眼睛。
芦苇在我们身后沙沙地又立了起来。野鸭子飞起来,转一个圈,又从我们身后袭击过来。在
朦胧的绿色中,我感觉自己似乎在海底活动,穿过软软的波动着的海藻林,穿过周围的沉寂
前进。芦苇带明亮起来了,风磨的水池子就在我们前面,池子后面,风磨就立在长铁锈的转
盘上。在这儿?哥哥问道。我点了点头,在爬过木栅栏,跑到通往磨坊的小路之前,又看了
看四周。
第二部分 躲藏(3)
2009‐11‐2 11:26:46 本章字数:969
我该怎样去想象我那亲爱的风磨呢?它伫立在人工堆成的小丘上,满怀期望地朝西立着‐‐尽
管没有叶片‐‐它的圆顶用石板瓦盖成,八角形的、用厚木板钉成的塔尖抗住了两次雷击。镶
在高处的白框玻璃窗已被打碎,破碎的、腐烂的叶片躺在东边草地上陈旧的磨石、没有辐条
的轮子和铁条之间。支离破碎的门早就关不上了,我只得把堆积在这里的碎土搬开,重新把
门枢扳正。风风雨雨和漫长的岁月使门口的踏板坍塌了。风吹进我的磨坊,发出各种嘈杂声。
当风从西向东吹时,圆顶上也发出了沉闷的声响,从高处垂下一个不能承受任何分量的滑轮,
嘎吱嘎吱地响着。门窗的玻璃已成了碎片,看起来像一小块一小块马粪纸的蝙蝠,无声地在
打禾场上飞来飞去,松动的铁皮只要轻轻一碰就响。我的风磨就是这样孤零零地待在这里,
乱七八糟,支离破碎,一副颓败的样子,只有干了的大粪堆点缀着。我的风磨就是这样黑黝
黝地、毫无用处地、孤零零地伫立在鲁格布尔和布累肯瓦尔夫的视野之间。要是说它还有什
么用处的话,那就是它经受了每年春天的暴风和秋天的暴雨而使我们感到惊异。
但是,我们不能在外面停留得太久,尽管磨坊的外部还有不少可以描写的地方‐‐譬如风磨在
水池子中的倒影,门上刻的缩写字母,被爱神之箭射中的心房,等等。因为我们没有时间在
这里参观,我们必须弯着身子走过夯实的路,经过垮了的平台,走进深深陷在人工堆成的小
丘上的入口处。我认为,克拉斯首先并不觉得我的风磨是个黑漆漆的呆滞的建筑物,他也不
需要观察什么,因为他对我无限信任。他急匆匆地跟在我的后面,气喘吁吁,缠着绷带的手
臂紧贴在身上,脸低垂着,低得只能看见我的两条光腿。
我拉开了门,让他进来,把他推进阴凉的楼道里,关上了门。我们静静地站在一起,听了听
上面的动静,除了大坝后面小船划动的声响外,什么也听不见,连蝙蝠掠过的声音也听不见,
本来人们只要一走进磨坊,就能听见这种声音。强烈而狭长的光线射进屋来,在暗处抖动着。
过堂风和木板楼梯的晃动是我必须提一提的,但是,那晃动也许是我的错觉。哥哥摸着我的
手问:是这儿吗?我说,上面,上面是我的房间。然后,我带着他走上楼梯,来到磨面室。
我在那里放了一个梯子,把它藏在面粉箱子的后面。我们爬了上去,挤进了天窗,把梯子抽
上来平放着。我们一直来到了顶棚下面的一间小屋:我把它称作是我的房间。
第二部分 躲藏(4)
2009‐11‐2 11:26:47 本章字数:1043
克拉斯把我推到了一边,走在我前面,他一下子就发现了窗户旁用芦苇和麻袋搭成的床铺,
但他并没有躺下,也不肯坐在那个橙子箱上。尽管从梯子爬上来已费尽了最后一点力气,他
却仍然微笑地凝视和赞赏着墙上的那些画,用手抚摩着自己黏糊糊的头发,尽管他揉了揉自
己的眼睛,那些画也仍然贴在那里,一张也不少。我贴在我的磨坊隐蔽所墙上的主要是些骑
士画。布斯贝克博士六十岁生日过后,我就开始这样做了。我从日历上、杂志上、书籍里剪
下了骑士画,开始只是贴在墙的裂缝上,后来就把整个墙都贴满了。这里是拿破仑的骑兵正
要从墙上向下奔驰;那里是卡尔五世皇帝驰骋在米尔贝格战场上;约苏波夫公爵穿着鞑靼人
服装骑在暴烈的阿拉伯马上;波旁王朝的伊莎贝拉女王骑着安达卢西亚小白马在苍茫暮色中
疾驰。龙骑兵、马术表演者、猎人坐在马鞍上,姿势互异,他们互相欣赏着。要是有人愿意,
他还能听见铁蹄嗒嗒和战马嘶鸣。这是怎么回事?哥哥问我。展览,我说,这里在举办展览。
克拉斯饶有兴味地点了点头,随即痛苦地拖着步子走到床铺前,倒了下去。我坐在床头,看
看墙上的画,又看看他。他已经闭上了双眼,似乎在倾听是否有人跟踪到了这里,让他不得
安宁。他怎么也松弛不下来,不能舒展四肢;他在时刻准备着;他在寻找隐蔽的地方,准备
竭尽全力一跃而起,或者把累赘的绷带藏到衣服里。我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胸前。他全身抽动
了一下。我揩干他脸上的汗。他忽然一惊。直到我塞给了他一根香烟后,他才安静下来,把
两条腿移到用芦苇叶和麻袋铺成的床上去。这张床对他显然是太短了。你满意我的这个隐蔽
所吗?我问他。哥哥注视了我半天才说:要是你走漏风声,我就完了。谁也不能让知道,至
少是他们‐‐家里的。这是个很好的隐蔽所,小家伙。‐‐谁也没来过,我说。这就好,哥哥说,
谁也不能知道我在这儿。‐‐但是父亲,我说,父亲会知道的,他会帮助你的。哥哥又变得疑
虑重重,而且几乎是威胁着对我说:我掐死你,小家伙,要是你告诉了他,我就让你完蛋,
懂了吗?他用细长而明亮的眼睛盯着我,等待着我做些什么,突然一把抓住我拉到床边,用
因恐惧而生的力量把我按在地上,直到我终于明白他的确是在等着我做些什么,并向他作出
了保证,他才精疲力尽但却满意地倒了下去,命令我把破窗户上的一块马粪纸挪开。我们的
脸挨得很近,几乎就要贴上了。我们眺望阳光下清晨的大地,一起搜寻着,探视着,一直看
到远方大坝的拐弯处,看到顶端涂着红色的自动航标灯。我们同时发现了一辆汽车从胡苏姆
公路开来,阳光在挡风玻璃上闪烁。
第二部分 躲藏(5)
2009‐11‐2 11:26:48 本章字数:959
这是一辆墨绿色的汽车,它缓缓地行驶在镜子般的水沟旁边,突然拐进通往鲁格布尔的砖石
小路,车速更慢了,却没有停下来,它消失在霍尔姆森瓦尔夫蓬乱的树篱中。当我以为再也
看不见它时,它却又出现了,刺眼的光芒又在汽车的挡风玻璃上跳动着。母牛急冲冲地走到
铁丝网前去等着汽车,但在汽车到达的一瞬间却又惊吓得摇着笨重的头跳到了一边,而汽车
仍无声地继续行驶着,在“鲁格布尔警察哨”的牌子前停了下来。一扇窗子摇了下来,一个
脑袋和穿着闪光的皮衣的肩膀斜着伸了出来。要是这个人靠着窗户看牌子上的字,那他得好
半天才能猜出这被雨水冲淡,又被描过两次的字迹。
哥哥紧紧抓住我的胳膊,不由自主地激动地紧紧同我挤在一起。这时,汽车门打开了,四个
穿皮大衣的男人走下车来,彼此不打一声招呼,如大家知道的那样,训练有素地从四个方向
向我们家前进,机灵地,尽管不是严密地包围了我们的家。四个男人穿着同样的大衣,头上
戴着同样的帽子,都把手插在衣兜里。我认为,这些人肯定都是经受过训练的,他们拉开队
形,若无其事地前进,有一个人毫不费力地跳过了花园的栅栏。
今天我才知道,为什么克拉斯一眼也不看我,一直紧紧按着我的胳膊,并突然说:快去,小
家伙,快跑回家去。我也知道,为什么他不给我时间提出问题。他把我推出了天窗,非常着
急,毫不留情。走吧!这就是他所说的全部的话。后来,当我站在梯子下边时,他才又说了
一句:吃的,你回来的时候,带点吃的来。
对我的哥哥我从来都是服从的。我跳下了梯子,遵照他的要求,把梯子藏在面粉箱的后面;
遵照他的要求,跳过了通往大坝的路,在芦苇带中开辟出一条通道,一直跑到闸门前面,然
后又弯着身子在水沟的斜坡旁继续前进,在破旧的架子车旁,我站直了身子,可以无忧无虑
了。这时,我的家近在眼前。我走到汽车跟前,它还停在牌子下面。我围着车子转了一圈,
在仪表盘上好奇地看着,寻找着最高车速的刻度;我按了一声喇叭,结果一个穿着皮大衣,
身材短小,像个树墩一般的男人冲了出来。他抓住了我的衣领,想知道我是哪家的孩子,还
让我告诉他大清早在外面干什么。为了一起回答他的全部问题,我说了自己的名字,指了指
卧室的窗户说:我就住在这里。他不相信我的回答。这个墩实的家伙抓着我的衣领,把我推
进家去,带到父亲的办公室里。
第二部分 躲藏(6)
2009‐11‐2 11:26:49 本章字数:1232
所有的人都坐在这里。三个穿皮大衣的男人冲着亮坐着,父亲只穿着内衣和裤子,背带扭曲
地系在肩上,既没刮胡子也没洗脸梳头,一句话,在这些穿着大衣的男人直挺挺的侧影前坐
着的是一个慌乱的、显然刚从睡梦中被吵醒的鲁格布尔警察哨哨长,我看他至少有九十五岁。
当人们问他,我是不是他的儿子,是不是这家的人时,父亲端详了我半天,似乎真要费一番
工夫才能认出来。当人们再问他时,他才点了点头,谢天谢地,微微点了一下,但总算点头
了,这时,抓住我领子的手才算松了下来。那个五短身材、强壮结实的家伙走到父亲跟前,
两手交错放在背后,晃着身子,连同他厚厚的橡胶鞋跟一起摇晃,用他那对牛眼瞅着挂在父
亲写字台上镜框里的格言:一日之计在于晨。既然谁也不撵我走,我就趁机飞快地环视了父
亲从来不许我进的办公室。但是,这里并没有什么令我感兴趣的东西。一个挂着四个印章的
架子,一把垂着穗子的警察用的宝剑闪着淡淡的银光。父亲无精打采而又毕恭毕敬地坐在那
里,好像根本没有说话的余地。他双手平平地放在大腿上,上身僵硬地靠着椅背,缩着下巴,
嘴唇启开着。他不能掩饰自己在思考着什么,即使他从眼角审视着这个五短身材、粗壮结实
的家伙时也是如此。这个家伙正以使人难堪的缓慢速度仔细看着办公桌上方满墙的照片。
这些照片都说了些什么呢?照片说的是格吕泽鲁普的一家阴暗狭窄的商店,彼得•保
罗•耶普森在这里出售新鲜的海鱼。鱼铺老板耶普森家生了五个孩子,其中有一个干
瘦的小伙子,在照相师看来,脸上永远有着冷淡的怀疑表情,他与鲁格布尔警察哨长出奇地
相似。有两家人比赛吃大虾的,也有格吕泽鲁普儿童合唱团的照片‐‐因为是孩子们唱歌的时
候拍下来的,所以他们的嘴永远是张开的。此外还有:小学生严斯•奥勒•耶普
森手上拿着一个其大无比的新生入学用的纸口袋;还是这个耶普森正在受坚信礼;格吕泽鲁
普Tus 足球队的左卫。一张椭圆形的照片表明,曾有过一个年轻的炮手耶普森,跪在一门轻
榴弹炮前,就像跪在祭坛前一样。还是那个炮手,穿着一件大衣,和其他炮手一起在加利曾
唱着一支关于圣诞树的歌。警察学校的学生严斯•奥勒•耶普森斜着身子躺在留
有上须的运动队员前,在他们的背后,汉堡砖砌的军营咄咄逼人地高耸着。接着,古德隆
•舍塞尔出现了。照片表明她特别喜爱穿白色的衣服和白色的袜子;长得出奇的辫子
一直拖到臀部;古德隆也会看书,因为她在每一张照片上都捧着一本书。有一张照片表明严
斯•奥勒•耶普森和古德隆•舍塞尔有一天结合在一起了,参加婚礼的人
都眼睛发直,身子发直,十分僵硬地举着酒杯围着新郎和新娘,似乎在规规矩矩地向他们表
示祝贺。还有这对夫妇到柏林去旅行,乘坐莱茵河上的汽艇从宾根去科伦途中的照片。最后
那张照片上,这对夫妇生了三个孩子,希尔克和克拉斯一眼就能认出来,坐在高轮推车上、
没有头发的那个胖家伙肯定就是我。
第二部分 躲藏(7)
2009‐11‐2 11:26:50 本章字数:1470
那个穿着皮大衣的强壮结实的家伙,不慌不忙地仔细看着这些照片,父亲则恭恭敬敬地坐着
一动也不动。一位来访者翻阅着用圆圈形的字体记下的最新记录。另外三个人像静止的侧影
一样坐在那里,其中一个抽着烟,从来不把香烟从嘴里拿出来。他们之间该说的话大概已经
说完了。我缩在墙角,等着将要发生的事情,但是母亲突然不声不响地走进了办公室,向我
一招手,一把抓住我拽进了厨房。小桌子上摆着我的早餐,稠稠的麦片粥放了糖,还有一片
面包,上面抹了一层果酱。吃吧,她没有语调地说。我就在她的注视下吃早餐,并发现,她
还一直在倾听办公室的动静。他们好像在寻找什么,我说。‐‐别说话,吃你的!‐‐他们准是
胡苏姆来的,肯定是的,我又说。我没问你,她说。她关上了厨房的门,倒了一杯茶,站着
喝起茶来。我问她:他们要把父亲带到汽车里去吗?她耸了耸肩膀,慢慢地说:我不知道。
接着放下了杯子,走进了走廊。
我看了风磨一眼,克拉斯正躺在那里等我呢。我打开食品储藏室因受潮而发涨的门,看见里
面有一坛腌黄瓜,半个面包,腌肉,洋葱,一碗还没有加糖的果酱,一钵人造奶油,一段香
肠,四个生鸡蛋,一袋面粉和一包麦片,再也没有别的东西了。我舔干净我那片面包上的果
酱,把面包掰开,装进衣兜。办公室里的声音越来越大。那个壮实的家伙开始说话了,另外
几个也偶尔插几句,只有我父亲不吭声,什么也不说。母亲突然又溜进了厨房,匆匆地拿起
茶杯,端到嘴边。这时,这帮人已经走出了办公室,来到了走廊上。每个人在告别时都同鲁
格布尔警察哨哨长握了握手。在他们犹犹豫豫地离开之前,还向厨房里看了一眼,祝我们胃
口好,等等。但他们并没有立即上车,而是四处散开,似乎是在欣赏风景,用训练有素的眼
睛搜索着水沟、草地、篱笆直到大坝。但是这里并没有什么令人怀疑的东西在活动,或站着,
或躺着,或蹲着。有一个人在棚子里搜了半天,另一个在水闸前检查了好久,但都一无所获。
他们又随便地查看了一下已经破烂的架子车,那个五短身材的家伙还从汽车里拿出望远镜朝
泥煤塘那边看了半天。他们往汽车走去的时候,脸上的表情颇不满意。他们失望地离去了。
父亲站在台阶上看着他们的汽车开走,缓慢地行驶在水沟旁。一直到汽车开上了胡苏姆公路
他才走进来,像平时那样坐在饭桌旁,两手摞在一起。他穿着粗布的内衣,系着歪歪扭扭的
背带僵直地坐着,眼里噙着泪水,轻轻地咬着牙。他看不见母亲递过来的茶,也看不见我‐‐
绝不是心不在焉,他的脸色表明,他不仅知道了他们一早来访的原因,也知道后果是什么。
他在那里翻来覆去地算计着,权衡着,考虑着。他的眉毛在动弹。他吃力地呼吸着。突然举
起了右手,又无力地放到桌上,并向母亲说:他完全可能突然出现在家门口。‐‐他们在找他
吗?母亲问道。父亲回答说:原来他住在战俘医院,但是跑了出来,他们在到处搜寻他。他
是什么时候逃跑的?母亲问道。昨天,他说,昨天,昨天晚上。这样一来,他把所有事情都
弄糟了。我打听过,要是克拉斯不这样做,他在监狱或惩罚营待一些时候就可以放出来,现
在他什么都甭指望了。‐‐为什么?母亲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你自己去问他,父亲说,
他会突然来敲门,站在你面前,那时你自己去问他好了。‐‐他不会到这儿来,她说,特别是
他连累了我们,肯定不敢在这儿露面。‐‐他会来的,父亲说,他的一切从这儿开始,那么他
的一切也将在这儿结束。他会直接跑到他们手心里去的。‐‐要是他跑到这儿来,你要警告他
吗?她问,或者说,你准备把他藏起来?‐‐我不知道,父亲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她说:
但愿你能明白人们期待你的是什么。
第二部分 躲藏(8)
2009‐11‐2 11:26:51 本章字数:1054
她给父亲摆好餐具,拿出了面包,人造奶油,装着果酱的褐色罐子,把这些东西都推到他面
前。尽到了这些麻烦的义务之后,她似乎满意了。她不坐下来,又倒了一杯茶,把身子靠在
厨房的柜子上,说:我不想和他有任何联系,克拉斯和我,我们之间的关系从此断绝。要是
他出现在这里,我和他没什么好说的。父亲看着早餐,一口也不吃。他说,你过去不是这么
说他的呀。再说,他也受伤了。母亲说,是残废了。克拉斯没有受伤,而是残废了,这是他
自己弄的。‐‐是的,父亲说,是的,是的,他把自己弄残废了,但这是必要的。克拉斯比我
们谁都强,这小伙子比我有前途。‐‐母亲说,我们想念他,我们总是想念他,可他呢?要是
他比我们大家都强,他也应该考虑到,这样做会给我们带来什么后果,他应该考虑到。现在
太晚了。父亲不吃也不喝,他摸了摸稀疏的头发,突然抓住了左肩,似乎旧伤口的疼痛又要
发作了。现在克拉斯还没有来,他说,谁知道他能不能跑得过来。‐‐要是他跑过来了呢?母
亲问。父亲说,我知道我应该做些什么。他的话带有一种小心翼翼的责备的口吻。他把那张
没有刮胡子的脸朝母亲转过去,慢慢地望着她,轻蔑地端详她,又补充说:该发生的事总会
发生的,你完全可以放心。他站起身来,伸着手向她走了过去,但是她不想让他碰着自己,
很快地把杯子放下,躲过了他,绕过桌子,退到门边,一句话也没说就上楼去了,她很可能
又把自己关在卧室里了。
父亲耸了耸肩膀,退下了背带,走到水池子旁边,从墙角的小架子上拿起刷子和肥皂,稍稍
叉开腿,在水池旁抹着肥皂,眼睛盯着我。你都听见了,他突然说,克拉斯跑了,很可能跑
到这儿来。我把果酱涂在麦片粥上,什么也没说。他肯定会跑到这儿来,父亲说,他会突然
跑到这儿,要这要那,还要吃的,要我们把他藏起来。要是事先不对我说,你就什么也别干。
谁要帮他的忙,谁就得受惩罚,包括你,你要这么干,你也得受惩罚。我问他:要是他们抓
着克拉斯,会对他怎么样?父亲像擤鼻涕似的把肥皂泡甩掉,只说了一句:他该受什么惩罚
就受什么惩罚。接着他拿起刮脸刀,把腮帮子一鼓,从耳朵那儿开始往旁边刮着,然后又像
没完没了地吹着口哨那样撅着嘴。我心不在焉地吃着麦片粥,一勺一勺地舀着灰白色的麦片,
舀了好半天,一直等到父亲刮完了脸。即便现在他也不想吃,不想喝。他刷洗了刮脸用具,
拉上了背带,动作缓慢,心事重重,然后又找扣子,其实这颗扣子早就掉了。他使劲儿擦了
一下鼻子,看着手绢沉思了半天,然后走到窗户旁,一直注视着胡苏姆公路,而公路上什么
也没有,只有太阳把柏油晒得软软的。
第二部分 躲藏(9)
2009‐11‐2 11:26:52 本章字数:1170
接着,他又干了几件借以拖延时间的事,例如,刷鞋,清烟斗,上闹钟,这才离开厨房,疾
步走进了办公室。这时,我喝了他的茶,把面包、人造奶油和那纤维一般一会儿变绿、一会
儿变红的果酱搬进了储藏室,把一切都放在原地,听了听外面,没有动静,于是我切了几片
一指头厚的面包,把它们从领口放进衬衣里,接着又放进一段香肠和两个鸡蛋,衬衫在系皮
带的地方鼓了起来。我轻轻地把这些吃的往背后挪,脊梁骨感觉到了冰凉的鸡蛋和掉屑粒的
面包。我把香肠塞在衣袋里,又切了一条刚有一点咸味的腌肉,把它慢慢滑到了脊梁骨那儿。
这时,我背后靠近裤子的地方衬衣鼓了起来,就像一个天然的背包,只是偏低一点。但是,
我总觉得还不够。苹果!我想起了我房间里柜子上的苹果,决定再从领口里塞上它几个。于
是我离开了厨房,向楼上走去,鸡蛋、面包和腌肉在里面不停地晃动着,皮肤上也发黏了。
我紧贴着墙走,想不引人注意地走上楼去,经过那间充满敌意的卧室,开开我房间的门,我
吓了一跳:母亲瞪着两眼躺在我的床上。她并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待在自己的卧室里,也不
像我想象的那样,高傲地撇着嘴唇站在窗帘后面,从大坝、地平线或者闪烁的水面上寻求安
慰。她躺在我床上,蜷曲着身子,被子一直盖到胸脯,布满了雀斑和老年斑的雪白胳膊放松
地搁在被子上。打这以后,这种场面再也不会使我吃惊,因为她经常这么干;但在这一天,
我一见这情景便呆若木鸡。我直愣愣地望着她。我连问都不敢问自己一声:你的母亲躺在你
的床上,这意味着什么?她的头发散在枕头上。没有线条的身子在被单下显得很难看。难道
她要把我赶出我的房间?她躺在这里的样子,使我想起了我的姐姐希尔克。从她睁开的眼睛
里我看不出原因来,她也没有丝毫向我表示歉意的意思。脊背上潮乎乎和冰凉的感觉提醒了
我,该怎样离开她的视线呢?对,往后退,就像小猫退出魔法圈那样脱身出来。我已经退到
了门把处,门槛就在我的脚下了,这时,她说:过来,到我身边来。我听从了。转过身子,
她又说。我也这样做了,把屁股使劲往回缩,真以为这样一来她就看不见我背后衬衫里的鼓
包了。但是她却说:把东西掏出来。于是,我把这些吃的从脊背上挪到肚脐眼那儿,从领口
一件一件拿了出来,放在地上:面包、鸡蛋、一条很淡的咸肉。我准备应对她提出的各种问
题,也想好了向她说出我的隐蔽所,但不是在磨坊,而是在半岛上的飞禽站。我要讲,我之
所以这样做,是为天气不好时准备干粮。但是,我母亲什么也不想知道,只是说:把东西全
都放回储藏室去。她的口气既不带威胁性,也没有警告的意味和失望的情绪。她命令我把为
克拉斯拣出来的东西送回去,声音里含有痛苦的音调。我久久地、害怕地看着她,等着她向
我宣布那不言而喻的惩罚。但是,我的恐惧是没有道理的,母亲甚至朝我微笑,并点着头要
求我照她的吩咐去做。于是,我把衬衫从裤子里拉出来,把东西兜在一起,送到楼下储藏室
去。
第二部分 躲藏(10)
2009‐11‐2 11:26:55 本章字数:991
她怎么啦?为什么不惩罚我?为什么不把我关起来?我把鸡蛋放在鸡蛋那儿,把肉放在肉那
儿,把香肠放在香肠那儿,只是那块掰开的面包还放在裤兜里,我用伸平的手掌拍了几下,
让裤子不露一点痕迹。
我从厨房的窗口看着磨坊,一遍一遍地寻找天窗上的信号。这时,父亲在后面的办公室里用
他自己特有的口气开始打电话了,他扯着嗓门向话筒喊叫,他的话都很简短,最后的几个字
还老要重复一下。他打起电话来是决不会叫人听不见的。我估计,母亲会像平时那样走下楼
来关上办公室的门,这样一来,尽管还听得清他讲些什么,但不至于使人受不了。但是,楼
上鸦雀无声。克拉斯躺在天窗后面等着我,但不见天窗那边有什么信号。从胡苏姆来的信收
到了!父亲朝电话嚷嚷着。我在想象,我的哥哥睡在由干燥的芦苇和麻袋铺成的床上,在睡
眠中也时刻提防,弯曲着身子随时准备跳起来。没有什么特殊情况!父亲叫着,没有情况!
我在考虑,这次究竟应从哪一条路悄悄到磨坊去。我沿着水沟望去,查看了一下大坝,我想,
就缺一条地下通道。在决定绕弯路去磨坊的时候,我认出了路上的奥柯•布罗德尔森,
他背着邮袋,骑着自行车,从霍尔姆森瓦尔夫来。这个邮递员在车上摇晃着,那划有一道一
道印痕的皮口袋似乎有些碍他的事,使他不能保持平衡。报告立即送来!父亲又嚷道。
奥柯•布罗德尔森径直向我们骑来,越过用树干搭成的小桥,发出一阵声响,他喃喃
自语地骑过来,像是要冲撞钉着指示牌的树桩,但是快要撞倒时却又拐了过来,绕了一个大
弯子之后,停到我家台阶前。他嘴里骂骂咧咧地下了车,那只别住的制服上衣的空袖子抽动
着,像触了电一般地甩出来。他把邮袋拉到肚子前,走上台阶,门也不敲,径直往厨房里跑,
向所有跑来问有没有信的人喃喃地道一声早上好,然后,奥柯•布罗德尔森坐在餐桌
边,拿出他那块怀表,摆在面前。他安详地看着表,似乎对它很满意,因为他在点头。我正
想看一眼他的表时,他却拦住我,递给我一张来自汉堡的明信片,并说:要是看得懂的话,
你就看看,希尔克要回来了,你姐姐要永远待在家里啦。马上就办!父亲又在办公室里嚷嚷。
你可以星期日去车站接她,邮递员说完又激动而满意地观察着他那块怀表。只要一坐下,他
总要这样做。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似乎他的表计时和划分时间的方法与别的表不一样,而
他自己则只想把这种差别弄清楚。
第二部分 躲藏(11)
2009‐11‐2 11:26:55 本章字数:1270
年老的独臂邮递员对父亲在办公室的叫嚷声不感兴趣。他喘着粗气,一门心思地看他的怀表,
直到我父亲放下听筒,走进厨房。他站起来,两个人握了握手,彼此提高了声调,用称呼名
字来提问:严斯?奥柯?邮递员从我手上把明信片拿过去,和报纸一起交给我父亲,又坐下
来。他环视了一下厨房,似乎在找什么。要茶吗?父亲问道,你要喝一杯茶吗?‐‐好,邮递
员说,一杯茶,好,我正需要。于是他们俩喝起茶来,轮流称赞着放了很多糖的浓茶。一面
喝,一面从杯沿上向对方望去。他们不干别的,但是,仔细想一下,他们确实在干别的:他
们不停地暗自思忖,想找出一个话头来,对于那些彼此都想从对方口中知道的事情,只要提
一个头就行了。在我们家,他们总是注意平平淡淡地开始谈某件事,不抬高嗓门。
因此,我不能让奥柯•布罗德尔森马上开始谈话,我得像他那样等待着,我得提一提
这两个人以惊人的勇气在餐桌旁未入正题前消磨时光的谈话:他们谈论低空轰炸机和自行车
的内胎;我得耐心地听他们不厌其详地询问对方家眷的情况;我还得去回想他们那缓慢而又
经过考虑的动作。布罗德尔森制服上衣的空袖筒擦着餐桌。父亲则折叠着报纸。布罗德尔森
一边说买不到自行车内胎,一边看着自己的怀表。鲁格布尔警察哨长则不时地抬起头,好像
在倾听屋子里有什么可疑的动静。
他们就这样互相靠近,就这样互相为对方转入正题作准备,时间够长也够麻烦的。最后,老
邮递员觉得有必要谈谈自己待在这儿的理由了。他说:你不应该管他,严斯。而我父亲似乎
早就料到他会说这个,便说道:你也开始这么说了,你也跟老霍尔姆森一样说起这个来了。
昨天晚上他顺便来我这儿,除了对我说别管他之外,什么也不提。但是,到现在为止,发生
什么大事啦?禁止绘画是柏林的决定,不是我策划的,没收作品也是柏林的决定,我按指示
办事,并没有越出这个范围。
有人说,你老是跟在他后头,邮递员说。跟在他后头?父亲说,跟在他后头,这是什么意思?
必须得有人告诉他,哪些是规定不准他干的,而这个恰恰就是我的任务。‐‐人家说,邮递员
说,你从早到晚都监视他,甚至在夜里也一样。‐‐禁止绘画必须受到监督,父亲简短地说。
奥柯•布罗德尔森对这个答复早有准备,便说:人家说,你做的比该做的要多,反正
超过了你的职责范围。‐‐你们根本就不知道他们指望我干什么,父亲说。不,邮递员说,他
们并不知道这些,但他们倒是可以详细地知道,在这个问题上你对自己有什么指望。人家说,
你个人还采取了一些措施。鲁格布尔警察哨长耸了耸肩膀,冷静地看着说话的这个人,在哨
长办公室里不少照片上,甚至在那张椭圆形的、炮手跪在榴弹炮前的照片上,这个人都在他
身旁。他闭上眼睛,思考了很长时间,才作出回答,大致如下:我有我的任务,他自称有他
的使命。我告诉过他,他不该干什么;他也告诉我,他还要继续干些什么。我不允许有人违
例,但他非违例不可。你就把这些话告诉那些风言风语的人去吧。你放心地去吧,去告诉他
们,我们两个人各行其事:他和我。我们该说的话都说了,而且谁都知道后果是什么。
第二部分 躲藏(12)
2009‐11‐2 11:26:56 本章字数:1088
邮递员点了点头,似乎他自己并无异议,他也不谈自己的看法。有几个人担心,他说,有几
个人为你担心,因为他们认为,时代会变的。你知道,他有许多朋友。‐‐我知道得更多,父
亲说,我了解他在国外那些人眼里的意义,他们甚至赞赏他。我也知道,我们这儿也有些人
为他感到骄傲‐‐老霍尔姆森向我证实过,人们之所以为他感到骄傲,是因为他发现或创造了
我们这里的风景,或者说使它闻名了。我甚至还听说过,在西方或南方,要是人们想起我们
这个地区,首先就想起他来……我知道得够多的,你们可以相信我。至于担心?尽自己职责
的人,是不用担心的,即使时代起了变化也罢。‐‐邮递员说,有人说,你没收了他近几年的
作品。
柏林来了决定嘛,父亲说,我负责把这些作品包装好,运到胡苏姆去。这些作品以后怎么样,
我不知道。
听人讲,邮递员说,这些作品接着又被送到了柏林,一半烧毁了,一半卖掉了。‐‐我不知道,
父亲说,关于这些我没听说,因为我管不着,我只负责鲁格布尔。
但是为什么要禁止他绘画,邮递员说,为什么要没收他近几年的作品,你总知道吧?‐‐决定
中写着,他脱离人民,父亲说,因此,有害于国家,不受欢迎,简直是堕落‐‐你大概知道我
这话的意思。
不管怎么说,邮递员讲,有几个人为你担心,特别有两个人,他们没有忘记,当年是他把你
从格吕泽鲁普码头的水中捞上来的。‐‐欠账总有还清的时候,父亲说,我们已经算清账了。
这一点现在你也知道了,你可以去告诉那些没完没了地说闲话的人。我们俩都是格吕泽鲁普
人,他和我,我们把话都说明白了。现在一切都取决于他,看他还要走多远。
尽管如此,奥柯•布罗德尔森说,你最好别管他,严斯。这时父亲盯着他,似乎要费
不少劲才能听懂他的话。邮递员拿起怀表,放在耳边听了听,迅速地上了弦,放回衣袋里。
他把剩下的凉茶倒进肚里,站了起来,碰得哪儿都响。他得赶快走,也许因为他讨厌自己说
了那么多话。我帮他挂上邮包。他匆匆向父亲告别,不等父亲回答就走了出去,把警察哨长
留在那里。哨长既不激动,也不发愁,既不暴跳如雷,也不威胁别人,他甚至一点也不感到
不安,只是安静地坐着,以他特有的枯燥无味和慢条斯理的神情在那里沉思。
他沉思的样子是一望便知的。尽管他的眼睛盯着水池子,看着那缓缓滴着水的、已经失去色
泽的黄铜水龙头,但他的目光多半是向着内心的。听不见他的呼吸声,他的脉搏也变慢了,
上身微微收缩,两只手或张开,或互相握住,或互相挤压,脚尖不规则地抖动着。别人在他
眼前走动,谈话,或工作,都不会妨碍他沉思,他也不会发脾气。
第二部分 躲藏(13)
2009‐11‐2 11:26:57 本章字数:894
我朝磨坊那边看了看,那里有人等着我呢。面包在兜里变得越来越沉,总之,它要我注意它。
窗台上放着我自制的蓝旗,我把它拿在手里,在父亲的眼前晃了一会儿。我摇旗时带起了风,
或许由于这一信号,他抬起了头。我一眼就看出,他在沉思时也想到了我。他点燃了已经熄
灭的烟斗,揉了揉右眼上刚开始长的针眼,使劲抽烟斗,嘴唇吧嗒作响,煞有介事地坐在那
里。我厌恶这种傲慢地坐着的姿势,我害怕这种总有什么名堂的沉默,我讨厌这种一本正经、
沉默寡言、投向远处的目光和难以形容的表情。我害怕,害怕我们的这种习惯:倾听自己的
心声,而不用语言来表达。
此时,鲁格布尔警察哨哨长透过烟雾久久地看着墙壁,两眼蒙眬,似乎有所预见,要是墙上
突然生出一块斑点,或是一块砖头松动了,我也不会奇怪。
我想请他允许我出门,但是不敢,我不敢跟他说话,也不想过早地把他的目光向我引来,便
在屋子里绕来绕去,差一点把架子上装着大米、玉米、西米和麦粒的罐子碰翻,这时他突然
从后面抓住我,把我拉到他身边说:别忘了,我们在合作。要是你看见什么,就得向我报告。
用这面旗子吗?我说。他回答说:随你的便,反正你得报告。西吉,谁也对付不了我们两个
人。
这番话我已经听他说过一次了。我立即问他:我现在能走吗?‐‐去吧,他说,依我看,你也
可以到布累肯瓦尔夫去,但是得把眼瞪大一点儿。他还想说些什么,办公室的电话铃却响了。
他跳了起来,用一个可怕的动作把烟斗放在茶碟上,按了按头缝分得笔直的头发,一边走,
一边扣上上衣钮扣。听到他说“我是鲁格布尔警察哨哨长耶普森”时,我已经到了门外的台
阶上了。
我跳下台阶,走上砖石小路,谁也没有看见我,至少没有人叫我,我已到了水闸旁,停了一
会儿,为了保险起见,我把那污浊的水通过闸门往外放了半天,随后向大坝迂回前进,又绕
道向芦苇带和磨坊跑去。我没有穿过芦苇带,绕过磨坊的池塘往那边走,这一回,我从背后
绕,在人工堆的土丘的阴影下走着,在已经坍塌的大门的踏板上站了好半天,直到断定那两
个站在公墓前草地上的男人的确是在排水渠排水,才走到下面的入口处,打开了通过楼梯的
门。
第二部分 躲藏(14)
2009‐11‐2 11:26:58 本章字数:1146
我并没有马上去见他。我静静站在阴凉中,站在黑暗里,听了听上面的动静。旧面粉箱后面
放梯子的地方有响声。过堂风向我袭来,一声责备的叫喊冲我而来,不,这不是叫喊,但是
一种与叫喊相似的嘈声,同往常一样总有什么东西在高处飘动,掠过屋里的黑暗,鼓着翅膀,
向下俯冲,但这绝不是海鸥。我正想拉出梯子架起来时,看见了克拉斯。他躺在面粉箱旁,
就在天窗下面。他那只没受伤的手拿着一根绳子,那个旧滑轮的铁链子正在他的头顶上缓慢
无声地摆动着。他用这条铁链子把自己挂了下来。他想用绳子把铁链接长一些,将它们缠在
一起,可是只有铁链能承受住他的重量。我放下梯子,跪在他的身旁,从他手里把绳子拿走,
又从他身底下抽出来。我说,这是我在紧急情况下用来往下降落的绳子,它就塞在我的床铺
下。绳子并没有断,只是没跟铁链缠住,从铁链最后一节上滑脱了,由于拉拽和挤压,绳子
的末端变黑了。但是,我这样详细地解释并不能帮助我哥哥站起来。因为我把绳子从他手上
拿开以后,他仍旧蜷曲身子躺在那儿。要是从上往下看,这是一个蜷曲着身子准备起跑的姿
势。当我小心地摇晃他或者轻轻碰碰他的时候,他一动也不动,回答我的只是轻轻的呻吟。
我把面包从裤兜里拿出来,递给他。我把一碰就碎的面包紧紧挨在他的脸旁,要他吃,至少
让他把眼睛睁开。但他只是呻吟;抬起了那只累赘的打着石膏的胳膊,又放了下来。我把面
包掰开,慢慢送到他的嘴边,轻轻往他嘴里塞,然后使劲地塞,最后才觉出被他咬紧的牙齿
挡住了。我未能把面包塞进他的嘴里。我也没法挪动他,把他拖到木头柱子边,让他的背靠
在柱子上,因为他太重了。看来我什么都办不到了,只好坐在克拉斯身旁,给他叙说家里的
情况。
我耐心地冲着他那圆脸说着,也看不出他究竟听明白了没有,或者听明白后有没有在心里产
生什么想法。不论我怎么说,他仍弯着身子躺在我面前。我没有别的办法,只好不时地离开
磨坊,走过已经坍塌的木踏板,不仅观察着那两个排水工人,也观察着从格吕泽鲁普方向来
的一辆大车和那唯一一个站在“浅滩一瞥”酒店平台上动也不动的男人,还有鲁格布尔警察
哨哨长的家和棚子。我还得观察多久呢?有一次,当我从瞭望处确定没有可疑迹象后跑下来
时,我哥哥已经不再躺在面粉箱旁,而是自己坐了起来,把背靠在一根用斧头砍得光溜的柱
子上。他一个人坐了起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用被追逐的人的眼光看着我,用缓慢的点
头的动作向我证实:我把他单独留在那里以后,一股惊慌的情绪忽然攫住了他,他觉得我的
隐蔽所是一座陷阱,想要离开这里,尝试着用绳子把旧滑轮延长,用一只手向下爬。结果摔
了下来。他证实了这一切,也证实了他的小腹疼痛。他用那只健康的手按着它,把头向后仰,
闭上了双眼。现在他还是不想吃饭,我用手捧着面包递给他,他拒绝了。
第二部分 躲藏(15)
2009‐11‐2 11:26:59 本章字数:1217
走吧,小家伙,他费力地说,把我从这儿带走。我说:那就回家去吧,克拉斯,你到家了,
他们就会帮助你的。‐‐疼啊,他说,这下面疼。‐‐我带你回家去,我说。不,不回家,他说,
那就等于把自己交出去了。我问他:如果不回家,那去哪儿呢?我把你带到哪儿去?克拉斯
必定已经考虑过了,他并非随便地说:画家那儿,把我带到他那儿去。我说:可是,你不知
道他发生了什么事!‐‐他是唯一可以帮助我的人,哥哥说,他会把我藏起来的,我知道。我
又说: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哥哥却说:他会帮我忙的。他说着,就用胳膊撑着地面站起
身来,抱着木柱子,招呼我过去。他用缠着绷带的手招呼我,他的命令几乎成了威胁。画家
那儿,他又说,我早就该上他那儿去,我大清早就应该去敲他的门的。
克拉斯放开柱子,靠到我身上来,试试我究竟能承受他多少重量。他的身子不重,每走一步
还要减轻一点。我们走到外面阳光下的时候,他把手从我的肩上拿开,蹲在一个水坑旁,用
泥土抹在石膏上。他细心地抹着,我也帮他,我们用褐色的湿泥煤土把石膏绷带全涂满了,
还在水坑里浸了几次,最后,它看起来就像一长条泥煤。接着,我们出发,溜过磨坊的水池
子,弯腰来到水沟旁,越走近布累肯瓦尔夫,我就越是加紧劝他回家去,他却无动于衷,不
予回答。我们怀疑这时的宁静气氛,也不相信被晒暖的黑水沟上夏天的烈日。在我们这儿,
谁要是一出门,就会被人看见。我们俩对这一点很清楚,因此尽管四野无人,我们仍须提防。
我们俩都清楚,在这里,总会有人在远眺水沟和原野,可能站在篱笆后、门边或窗户里一动
也不动地瞧着,所以当我们一路向布累肯瓦尔夫跑去时,总觉得早就被人发现了,或者甚至
已经被跟踪。我们小步跑着过了闸门,踏过斜坡上的芦苇草,涉过饲水场,穿过被无数牲口
践踏过的烂泥地,到了人们为牲口挤奶的地方。我还记得,当我们急匆匆地把栅栏扒开一个
洞钻过去,栅栏的铁丝网吱扭乱响抖动着的时候,我们把身子紧贴在地面上听着动静。我跟
着克拉斯跑,他要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这不是由于他的恐惧,也不是由于我们一躺下他
就呻吟的痛苦。我一路陪着他,尽管我相信,马克斯•路德维希•南森也许不会
把我们送回家去,但会把我们送回磨坊去的。最后一段路我们是直着身子跑的,一直跑到了
能遮掩我们的布累肯瓦尔夫的树篱下。在没有栏杆的木板桥上,克拉斯摔倒了。他试图用膝
盖直起身子来,但是办不到,他又摔倒了,脸贴在地上。我飞快地从篱笆的窟窿里钻了过去,
扫视了一下花园,又看了看那边的房子,但是没有人在。于是我回到哥哥那里,把他拖到一
旁,将他的头放在草丛里,问道:要我现在去叫他吗?哥哥茫然地看着我,我又急切地问了
一遍:要我去叫他吗?‐‐去吧,他低声说,去吧。走前,我又蹲下来,尽可能地把哥哥的制
服弄干净,把他身上的草弄掉,又把已经干了的土剥下来,把皮鞋擦干净,领子拉整齐,扣
上上衣扣子。你安静地躺在这儿吧,我说,别离开。说完,我就走了。
第二部分 躲藏(16)
2009‐11‐2 11:27:00 本章字数:1167
钻过篱笆之后,我就可以直着腰走了,一边从左边或右边折下些树枝拿在手里,一边观察着
花园、房子和画室,因为我想保险一点,既不想碰见约塔,也不想碰见约普斯特‐‐那个肥胖
短小的怪物,更不想向他们泄露秘密。花园里,鸡在花坛间跑来跑去,汉堡的金斑鸡,比利
时的莱亨鸡,成群地聚集在车轴草和百日草间,啄着百合花上的虫子。谁也不在这儿,花园
的凉亭也是空的。那四百扇窗户里也没有人影。是谁碰着了苹果树下的秋千?为什么那朵罂
粟花在摇动?到画室去,我想,你得到画室里去找他。我走进花园,沿着篱笆前进,我紧紧
盯住花坛和房子,绕过外面那条耙过的路,来到了画室的后墙。我听见里面有谈话的声音,
不,只有一个人在那里激昂地提出问题、嘲讽地回答问题。门没有锁,我悄悄地推开,溜了
进去,马上听到从一侧传来的画家的声音。我得说,这儿吵得可真凶啊,当时画家完全可能
这样说:别胡说了,巴尔塔萨,每一张图画只有一个情节,那就是色彩。我光着脚踩在坚实
的地板上,悄悄走到他身旁‐‐我今天还能想象当时踮着脚尖走近他的情景‐‐坐在一张临时搭
的铺板上,拉开当帘子用的一张床单,看见他穿着那件旧蓝大衣,戴着帽子。他在作画。他
在和巴尔塔萨争吵。他在画一幅名叫《景色和陌生人》的画。
画钉在柜子右边一扇门的内侧,左边,在开着的抽屉里,放着被他称之为颜色的辅助工具。
把两扇门一合,柜子就关上了,作品和颜色也就消失了。但是,天晓得他此刻会不会因为脚
步声、人声或者警告的响动而关上柜子;我觉得,他同巴尔塔萨的争吵太认真了,他太专心
致志了,他要用紫色的狐狸皮来向对方证明,在站着几个陌生巨人的风景画中,不能用死亡
的或衰败的颜色来表示暴行或灭亡的临近,而要用可怕的刺眼的颜色,比如用可怕的橘红色,
用白色,就像轻轻涂上一层表面的颜色。在黑灰色里加进一声尖叫:黄色、褐色和白色‐‐随
即,沉默消失,克制、顺从和戏剧性的变化开始了。接着是绿褐色,他跟平时一样,大笔大
笔地抹着绿褐色,他就是需要绿褐色,在他的画里,一切都从绿褐色产生;而巴尔塔萨不能
或不愿看到这一点。
我看着他,再看看那些陌生人,又看着他,他现在侧耳倾听着,重复这些人的表情,这些人
显然感到不安、陌生和被遗弃了,因为他们不是在旅行中偶然来到这个地方,而是被风刮来
的,所以他们有理由感到恐惧。这些陌生人头上带的东西当时就曾使我感到困惑,今天也仍
然如此。这些覆盖物介乎于土耳其帽与头巾之间,似乎是哪一场土耳其战争的产物。但是他
们的陌生感、恐惧和被人遗弃的感觉完全被画上风景的情调证实了。
而现在,我想小心翼翼地把床板前当窗帘用的床单放下来,溜回门边去,然后正式地、有声
响地重新走进来。我这样做了。我踮着脚尖走到门口,敲了敲门,把门打开了,随即又关上。
我叫着:南森伯伯,你在这儿吗?南森伯伯!
第二部分 躲藏(17)
2009‐11‐2 11:27:01 本章字数:1179
他没有立即回答,直等到把柜子关好,把钥匙拔出来之后才叫道:怎么啦?是谁?一边慢慢
地从一眼看不到的画室深处走出来,嘴里没有嘀咕,脸上也没有因为被打扰而不乐意的表情,
而是满不在乎地,慢慢腾腾地……我等他走到门口来。维特‐维特,他看见我以后这样叫道,
并不轻松也不惊异:喏,维特‐维特?他退回去听了一下,似乎那个巴尔塔萨要利用他离开
的时间,把柜子门打开,按自己的意思来改变那幅景色。然后,他问我说:有什么特别的事
吗?我指了指篱笆那边,说:克拉斯……他不能立即明白我的意思,于是用灰色的眼睛向外
看了看。克拉斯来了,你得帮助他。我又说。
你哥哥不在家,他说,他受伤了,住在医院里。‐‐他现在躺在桥边,我说,他要上你这儿来,
只肯上你这儿。这时,画家抓起了自己的大衣,把还燃着的烟斗放进衣袋里,又回头听了一
下巴尔塔萨的动静,转过身来,离开了画室。我关上门,跟在他的后面。你们就会干蠢事,
他说。他小跑过花园往那边奔去,我在他那有劲的、尽管有点弯曲的脊背后面说:他们在搜
查他,这些人已经上我家里去过了。‐‐你们就会让人生气,他咕哝着说,从来不让我们安宁。
他那长得拖地的蓝大衣遮住了他迈步的样子,使我觉得他似乎由于愤怒,至少是由于激动而
在我面前奋力地航行着,我又听见他责难的声音:你们就会干蠢事!我们抄了近路,沿着篱
笆一直走到那个窟窿前,走出花园,找到了克拉斯,他还是我走时给摆的那个样子:头仍然
枕在草丛上。画家向哥哥弯下身去,宽宽的大衣落在他身上,似乎要盖住他,给他遮阴凉。
这几个人:一个躺着,另外两个跪着,无可指责地安慰着,我不能不认为,这场面就像元首
①最喜爱的一幅作品‐‐《大战之后》,不过,画中跪着的安慰人应该是个妇女。画家并不想
安慰哥哥,他只是想弄清哥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太阳穴上没有标志着受伤的血迹
就躺在他家的篱笆后面,直到现在也站不起来。
克拉斯,画家说,克拉斯,我的孩子,你怎么啦?哥哥举起了那只无用的胳膊(他在最近距
离处朝自己的胳膊开了两枪),又放了下来。画家摸了摸哥哥的肩膀、胸部、下腹,克拉斯
这时一阵痉挛,说,别,别动那儿。‐‐你能走吗?画家问道。克拉斯说:一定能的,我又能
站起来了,现在行了。他在画家的帮助下站了起来,身子颤抖着说:我得躲起来。他奋力站
直。耶稣,马利亚,画家说,你们就会干蠢事,就会叫人生气。‐‐在家里,哥哥说,我不能
在家里露面。他们来过了,还会来的。‐‐你们总是叫人发愁,画家说。他搀扶着哥哥,哥哥
呻吟着:要是这一回被他们抓住,我可就完了。‐‐你们就不让我们安宁。画家说着,紧紧地
抓住我哥哥,试着迈出了第一步,他一边骂,一边摇头,拖着他走,还不断喃喃地重复着怨
言。我们走过那个窟窿,又在花园里走了一段路,来到凉亭里。在昏暗的光线下,他把哥哥
放在一张用光滑的树枝编成的宽大椅子上。
第二部分 躲藏(18)
2009‐11‐2 11:27:02 本章字数:739
他端起哥哥的脸,不是要面对面地谈话,而是要从哥哥的脸上重新找到曾一度打动他的那种
特定表情,把我哥哥再现在他的某几张画上,因为,哥哥脸上有时有一种感情冲动的神态,
这不是有意造作,而是典型和朴实的。马克斯•路德维希•南森曾把他画进了圣
餐画中。在画上,克拉斯很粗壮,满怀期望地望着圣餐杯;在《与红马在一起的安静生活》
这张画上,克拉斯被画得像个胖娃娃;在《不信神的托马斯》里,他斜站在托马斯面前,好
像要绊他一脚;在《舞蹈家和夏天的不速之客在海滩上》这幅画里,克拉斯双眼明亮,脸被
画成蓝色,站在那里力求理解画中的场面。
在十多幅作品中,克拉斯都表现出了他那杰出的感情冲动的神态。当画家在凉亭里抬起哥哥
的脸,并把它在亮光中转动着的时候,我以为他又在寻找那种特定的表情呢。但是,不是那
样,因为他突然问道:你知道吗,你知道不知道要我干的是什么事情?克拉斯毫无表情地看
着他。那就继续走吧,画家说,起来吧!
他又紧紧地搂住哥哥,我们走出了凉亭,从窗户下面一直走到院子里。画家一路上骂着,叨
唠着,数落着我们‐‐也包括我,因为我们尽干些叫他发愁的事。走进过道后他才安静下来。
他打开了通往客厅东屋的门,在客厅的窗户旁边有一条过道,从过道开始,简直有一百一十
道门,门很厚实,都漆成了灰绿色,锁眼上插着很大的大约是自制的钥匙。他推着哥哥沿着
过道往前走,走过了所有的门。我猜想门后不会有人,而有鸟儿:颈上没羽毛的兀鹰,笨重
的南美兀鹰,黑鹫,它们都搭着眼皮蹲在坏了的床架子上。我不敢靠着门去偷听。石板地上
刻着年月日:一六三八年、一九一二年,下面还有几个缩写字母:A.J.E.,F.W.F.。凹槽的边
缘已经磨损了,有几块石板已经有裂缝了。
第二部分 躲藏(19)
2009‐11‐2 11:27:02 本章字数:834
画家开的门对吗?是他早就给克拉斯准备着的房间吗?画家出乎意料地站住了,打开门,走
进去。他马上又走了出来,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带着克拉斯走进了房间。这是一间浴室,
或者说,似乎是一间浴室;不知是谁,也许是老弗雷德里克森把这间屋子当作浴室,装了一
个喷头,安了一个浴盆‐‐这个暗白色的庞然大物好像立在四只兽爪上。但是喷头和浴池并没
有连接上,没有水龙头,没有放水口,没有水管,这使人不得不认为,只是由于没有兴致,
整个计划才没有实施,或者说,是因为老弗雷德里克森要找到这间房太费劲,所以逐渐把它
给忘掉了。为什么在这间未完工的空浴室里堆放着一套可以用的垫子,至今人们还解释不清,
可是垫子就放在这里。画家把垫子扔下来,铺了一张床。他每扔一下,屋里就升起一道灰柱,
在斜射进来的稀薄的阳光里散开。接着,画家要克拉斯躺下去。
哥哥全身一齐倒了下去,跌在一边,伸直了身子。他浑身发冷。他问道:有盖的东西,你们
有盖的东西吗?‐‐你要什么一会儿就会有的,画家说。他在一扇高窗户下收拾着,把一个人
字梯叠在一起,搬到一边,把铅管、阀门、铁锯和防漏水用的材料归成一堆,装进一个纸箱
子里,又用脚把灰砂、废纸和烟屁股集中在一起,从一颗钉子上取下了一件满是鱼刺花纹的
上衣,在衣兜里掏了一下,把上衣叠了起来,塞在哥哥的头下当枕头用。
克拉斯的呼吸十分费劲。他痛苦地看着我,当今天我透过灰尘,透过回忆的薄雾看他这样躺
着的时候,我觉得他当时好像在给我一个暗示,一个秘密信号,要求我留在他身边。尘土落
在他的脸上,落在他的眼皮上。我不明白这个暗示。画家摇着头在屋子里来回走着,看看还
有什么要做的没有,但又放弃了。哥哥把身子转向一边,把脸放在弯曲的胳膊上。他还什么
也没吃呢,我说。于是,我把面包放在垫子上他的脑袋旁边。一步步来,画家说,你们干了
这样的蠢事,一切也都得按部就班地收拾。慢慢地他要什么就会有什么的。你现在跟我来,
他应该独自待在这儿。我要考虑一下该做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