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修清洁:生存是需要智慧的 - 向继东的日志 - 网易博客

那天，一位老朋友把段悦吾兄的书稿《春秋小赋》发给我，嘱我作序。

我没研究过文体史。何为赋，我是没有发言权的。至于段悦吾兄，素昧平生，他这本赋文写得如何，无须多说，读者朋友自有一察。全书分三辑，或记游踪，或神话传说，或历史掌故，皆入赋。古人说，开卷有益，想必是无疑的。

段兄多才多艺，有音乐书画天赋。先是任教中小学，26岁时被华容县师训班“挖去”教音体美，后又被南县师训班“挖”回来，并直到退休。从教数十年，段兄先后带过文艺宣传队十多个，参加过各种汇演、调演，成了远近闻名的“大导演”。说起“导演”的来历，他至今还颇有感慨：那时每个单位都有“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合唱《东方红》时，他见大家埋着头唱，他就说，唱到“太阳升”时要抬起头，接着他做了个“抬头仰望”的舞台动作。正是这一“抬头”动作，他后来被指定为文艺宣传队导演，并一“导”就红……

如今已过耳顺之年的段悦君兄，回首人生，甚感沧海桑田。1963年夏，他初中毕业，成绩虽考了个班级前茅，但因为他是“地主崽子”而被剥夺了升学的权利。好在那时农村里缺少读书人，他虽17岁，却又有幸当上了民办教师。由于天资聪颖，且加勤奋好学，年纪轻轻就成了教学骨干。学校缺音体美教师，他就教音体美。几年下来，教学相长，提升很快。“文革”中，他是“地主崽子”，没资格参加“造反派”，革命的权利被剥夺——这反而使他有更多的时间钻研教学业务。

有人说，“文革”中写字是不能随便潦草的。我就曾听舞蹈家顾自立说，当年洣江劳改农场就有一位衡阳铁路中学的女老师，因为把“毛主席万万岁”写成了“毛主席刀刀岁”，结果以“现行反革命罪”判了20年徒刑。段兄自然深知非常年代的生存智慧，干什么都唯命是从、唯恐出错，一丝不苟，毕恭毕敬。有一天，他正在办公室练“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宋体字，被突然进来的校长看见了，大惊道：“啊，字写得像印刷的一样！这样吧，你明天就把校园美化一下。”于是一个星期里，教学之外，他把学校里里外外墙上写满了标语，诸如“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中国共产党万岁”、“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教育必须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等等。后来公社领导来学校视察指导工作，见墙上的字写得漂亮，就说：“让段老师到公社也去美化一下吧。”于是段悦吾的字在当地家喻户晓了，到处可见他写的字，如“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胜利万岁”、“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大批资本主义，大干社会主义……”等等。每有最高最新指示发表，他都被第一时间叫去，几乎成了宣传不可或缺的人，吃香得很。

由段悦吾我想到故乡的两位非常年代的遇难者，一位是小土地兼营出身的教师武文俊，另一位是富农子弟肖和清。武文俊当时是溆浦县低庄公社杨和坪大队小学教师。1976年4月24日，他给当时的国务院总理华国锋写去一封“匿名信”。 信里表达了对现实政治的看法，他说现在“竭力煽动鼓励人们之间斗争，说是阶级斗争，使人们自己打自己，自己消灭自己”。“所谓革命……一时运用这股力量，打倒一方，一时运用那股力量打倒另一方”。“农民一年到头，天天劳动，起早摸黑，比封建社会给地主做长工辛苦得多，可是收入很少，只能维持半饱生活”，但“又不许搞点副业收入，说是资本主义道路，要退赔，要批判”。甚至在信中大胆提出如何治理国家的若干建议。同年7月25日，武文俊被捕。1977年1月9日上午，武文俊被判“现行反革命罪”，枪杀在县城对河的沙坑里，时年40岁。四年后复查，说是“有罪错杀”，对其家属赔了800元。能说武文俊不聪明吗？那时他能写出那样先知先觉的信。他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啊。

如果说武文俊是死于有文化、缺少隐忍智慧，而肖和清的死就是缺少文化。肖和清是溆浦县洑水湾公社枫香大队第九生产队人，初小文化，34岁，妻子早逝，家有三个孩子及双目失明的母亲，生活很苦，正常的一日两餐都吃不饱，还要干生产队最苦最累的活。一有“阶级斗争新动向”，他总被叫去开会，告说“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1976年9月9日毛泽东去世了，9月18日上午全国统一开追悼会。他于17日晚上把事先用毛笔写好的两小张“反动标语”，贴在去大队路边的电线杆上，说“这个当代的秦始皇可有万年之红吗……死得最好……他做事做的（得）决（绝）……”短短275个字，错别字就达十多个。11月2日，肖和清被捕归案，经过两个多月的审讯，与武文俊同时宣判，以“现行反革命罪”执行死刑。后复查为“属于错杀”，家属照样获得800元赔偿。与武文俊不同的是，武的尸体连夜被妻子、兄弟拉回老家下葬，而肖和清的尸体却无人认领。那时肖最大的儿子才十来岁，老母是瞎子；和母亲离婚多年的富农父亲曾被判刑劳改五年，又怎敢去认领“现行反革命”的尸体？真是死无葬身之地。去年清明时，我回老家曾去寻访肖和清的后代，三个儿女日子都算过得不错，唯一遗憾的是他们每年祭怀父亲都不知到哪里去……

话扯远了，还是回头说段悦吾兄吧。他确实有自己的生存智慧，不但保护了自己，还为自己获得了发展空间，活过了“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的年代，即便是经历“文革”那样的大动乱年代，他也挺过来了。他与武文俊、肖和清等比，不以卵击石，自然要高明得多。如今段兄老来自得其乐，或著书撰文，或书画山水，其乐融融。他说：“用小赋、韵文抒发情感，是我多年的愿望。”其新著出版之际，我写上这些，不知段兄为然否？

2010.1.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