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的多音字组词和拼音:《岳阳楼记》留给我们的文化思考和政治财富 梁 衡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30 01:39:03

———在北京大学范仲淹国际研讨会上的讲话

 

  文章是思想的载体、艺术的表现。我向来主张文章为思想而写,为美而写。当然,读文章也应从这两方面来读。如果让我在古今文章中选一篇最好的,只好忍痛选一篇,那就是范仲淹的《岳阳楼记》。

  千百年来,中国流传着一句话:不读《出师表》,不知何为忠;不读《陈情表》,不知何为孝。随着历史进入现代社会,这两《表》的影响力,已在逐渐减弱,特别是《陈情表》,已鲜为人知。但有一个奇怪的现象,同样产生于封建时代的《岳阳楼记》,却丝毫没有因历史的变迁而被冷落、淘汰;相反,它如一棵千年古槐,历经岁月的沧桑,愈显其旺盛的生命力。北宋之后,论朝代,已经南宋、元、明、清、民国及中华人民共和国等六代的更迭;论社会形态,也经封建、民主主义、社会主义三世的冲击。但它穿云破雾,历久弥新。呜呼,以一文之力能抗六代之易、三世之变,靠什么?靠它的思想含量、艺术思想、人格思想和政治思想!它以传统的文字,能表达一种跨越时空的思想,上下千年,唯此一文。

  《岳阳楼记》已经成为一份独特的历史遗产。从《古文观止》到解放以后历届的中学课本,常选不衰;从政界要人、学者教授到中小学生,无人不读、不背,这说明它仍有现实意义。归纳起来有三条,一是教我们怎样写文章;二是教我们怎样做人;三是教我们怎样做官。

  一、我们该怎样做文章———文章达到的“三境之美”

  1.“一文、二为、三境、五诀”

  在中国古代,文章是官员政治素质的一部分。“立功、立德、立言”,三者缺一不可。古今有三种文章,一是官场应景,空话、套话,人们很快忘记;二是有一点思想内容,但行文不美(如大量的奏折、记、表等),人们也已经忘记;三就是以《岳阳楼记》为代表的既有内容又有思想的好文章,而且都达到了极致。

  《岳阳楼记》到底好在什么地方?在下评语前,我们不妨先探究一下好文章的标准。概括地说,可以叫做“一文、二为、三境、五诀”。

  一文是指文采。首先你要明白,你是在做文章,不是写应用文、写公文。文者,纹也,花纹之谓;章者,章法。文章是以一门以文字为对象的形式艺术,它要遵循形式美的法则,并通过这个法则,表达作者的精神美。中国古代文、言相分,说话可以随便点,既要落成文字,就要讲究美。诏书、奏折、书信等文件、应用文字也一样求美。古代是把文件写成美文,而我们现在是把美文改成了文件,都一个面孔。

  “二为”是写文章的目的,一为思想而写,二为美而写。既要有思想,又要有美感。文章有“思”无美则枯,有美无“思”则浮。

  “三境”是指文章要达到三个层次的美,或曰“三境之美”。古人论诗词,就有境界之说。我现在把文章的境界细分为三个层次。一是景物之美,描绘出逼真的形象,让人如临其境,谓之“形境”,类似绘画的写生;二是情感之美,创造一种精神氛围,叫人留恋体味,谓之“情境”,类似绘画的写意,如徐渭(青藤);三是哲理之美,说出一个你不得不信的道理,让你口服心服,谓之“理境”,类似绘画的抽象,如毕加索。这“三境之美”,一个比一个高。

  “五诀”是指要达到这“三境之美”的方法。我把它叫做“文章五诀”,即“形、事、情、理、典”。文中必有具体形象,有可叙之事,有真挚的情感,有深刻的道理,还有可借用的典故知识。这一切,又都得用优美的文字来表达。

  这就是“一文、二为、三境、五诀”之法。

  以这个标准来分析《岳阳楼记》,我们就会惊喜地发现,它原来暗合作文和审美的规律,所以成为一篇千古不朽的范文。

  请看全文:

  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具兴。乃重修岳阳楼,增其旧制,刻唐贤、今人诗赋于其上,属予作文以记之。

  予观夫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此则岳阳楼之大观也,前人之述备矣。然则北通巫峡,南极潇湘,迁客骚人,多会于此,览物之情,得无异乎?

  若夫霪雨霏霏,连月不开,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日星隐耀,山岳潜形;商旅不行,樯倾楫摧;薄暮冥冥,虎啸猿啼;登斯楼也,则有去国怀乡,忧谗畏讥,满目萧然,感极而悲者矣。

  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而或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跃金,静影沉璧;渔歌互答,此乐何极!登斯楼也,则有心旷神怡,宠辱偕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

  嗟夫!予尝求古仁人之心,或异二者之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噫!微斯人,吾谁与归?

  时六年九月十五日。

  全文共有六个自然段。

  第一段,叙写这件事的缘起。以事起兴,作一个引子,用“事”字诀。第二段描写洞庭湖的气象,铺垫出一个宏大的背景。借山川豪气写忠臣志士之志,用“形”字诀。

  第三、四段,作者借景抒情,设想了两种“览物之情”,创造出一悲一喜的意境。通过景物描写营造气氛,水到渠成,即用“形”字诀和“情”字诀,由“形境”过渡到“情境”。连用霪雨、阴风、浊浪、星隐、山潜、商断、船翻、日暮、虎啸、猿啼等十个恐怖的形象。然后推出“去国怀乡,忧谗畏讥,满目萧然,感极而悲”的伤感情境。连用春风、丽日、微波、碧浪、鸟飞、鱼游、芷草、兰花、月色、渔歌等十个美好的形象,推出“心旷神怡、宠辱偕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的快乐情境。

  第五段,导出哲理,作者将形和情有意推向理的高度,设问:有没有超出上面那两种的情况呢?有,那就不是一般人,而是“古仁人之心”了。这种人超出物质利益的诱惑,超出个人的私念:在朝为官,不忘百姓;被贬江湖,不忘其君。太平时忧天下,危难时担天下。进也忧,退也忧。那么,什么时候才乐呢?到文章快结束时才推出一声绝响,一个响亮的哲理式结论:“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做官要做这样的官,做人要做这样的人!用我们现在的话说,就是无私奉献,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用的是“理”字诀。这个道理一下讲透了,这个标准一下管了一千年,而且还要永远管下去!这是文章的高潮,全文的主题,是作者一生悟出的真理,也是他的信念。不管哪个时代,哪个国家的官员,都有忠奸、公私、贤愚、勤庸之分。而公而忘私、“先忧后乐”,是超时代、超阶级的道德文明、政治文明,是人类共同的、永远的精神财富。范仲淹道出了这种为人、为臣的本质的理性的大美,文章就千古不朽了。作者讲完这个结论后,文章又从“理”回转到“情”:“噫!微斯人,吾谁与归”,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写出了一种超时空的向往和惆怅。

  第六段,不经意间,再轻带一笔转回到记“事”:“时六年九月十五日”,照应文章的开头,像一个绕梁的余音。至此,文章形、事、情、理都有(注意本文没有用典),形美、情美、理美三个层次皆具,已达到了一个完美的艺术境界。

  这篇文章的核心,是阐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道理。但如果作者只说出这一句话,这一个理,就不会有多大感染效果,那不是文学艺术,是口号,是社论。好就好在,它有形、有景、有情、有人、有物的铺垫,而且全都用优美的文字来表述,用了许多修辞手法。在“理境”之美出现之前,已先收“形境”、“情境”之效,再加上贯穿始终的文字之美,形美、情美、理美、文美,算是“四美”了,在内容和形式两方面都分别达到了很难得的高度。借用王勃在《滕王阁序》里的一句话,就是“四美具,二难并”(“四美”指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二难”指贤主、嘉宾难得并具)了,是一种高难度的美。

  2. 两类作者,两类文章

  虽然我们给出了一个:“一文”的要求、“二为”的宗旨、“三境”的标准、“五诀”的方法,但并不是谁拿去一套,就可以写出一篇好文章。就像数学课上,不是老师教给一个公式,人人都得一百分。这还得有一个艰苦的修炼过程。

  凡古今文章,从作者角度分,有两大类。一类是文人、专业作家。如古代的司马相如、李白、王勃,现代的许多专业作家。作者先从文章形式入手,已娴熟地掌握了艺术技巧,然后再努力去修炼思想,充实内容,但无论如何,由于阅历所限,其思想很难拔到多高的境界。就像一个美人,已得先天之美,又想再成就一番英雄业绩,其难也哉!第二类是政治家、思想家。如古代的贾谊、诸葛亮、魏征、韩愈、范仲淹,近代的林觉民、梁启超,现代如毛泽东等人。这类作者是从思想内容入手。他并不想以文为业,只是由于环境、经历使然,内心积累甚多,如火山之待喷,不吐不快,就借文章的形式表达出来。当然,有些政治家是写不出好文章的,他们忙于政务,长于公文、讲话、指示等应用文字,而不善美文,或者根本就没有修炼到思想的美,很难做到“四美具,二难并”。但也有少数政治家、思想家,或因小时就有文章阅读或写作训练的童子功(如人外表的先天之美),或政务之余不忘治学(如人形体的后天训练),于是便挟思想之深又借艺术之美,登上了文章的顶峰。就像一个美女,后来又成就了伟功大业,既天生丽质,又惊天动地,百里挑一。

  因为有两类作家,也就有两类文章,“道德文章”和“文人文章。”中国文学传统很重视政治家的“道德文章”。政治家为文,是用个性的话说出个性的思想(如诸葛亮说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毛泽东说的“帝国主义和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如果只会用共性的语言说共性的思想,就是官话、套话,有理而无美,这不叫文章,也不可能流传。“文人文章”,求“美”而不求“理”,是以个性的语言说出个性的美感,常“美”有余而理不足(如王勃的“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因为文章第一位是表达思想,“理境”为“三境”中最高之境,所以相对来讲,先入艺术之门,再求深造思想难;先登思想之峰,再入艺术之门易。所以真正的大文章家,由政治家、思想家出身的多,而专攻文章,以文为业的反倒少。历史上的范仲淹,是一个政治家、军事家、学者,也许他从来也没有把自己当做一个作家。后人在排唐宋八大家之类的排行榜时,他也无缘入列。但这恰恰是他胜过一般文人之处。或者历史根本就不忍心将他排入文人之列。这倒给我们一个启示,每一个政治家,都有条件写出大文章,都应该写出大文章。

  所以,要弄清《岳阳楼记》的文章之美,还得从思想家和政治家的角度,探寻作者的内心世界。

  二、我们该怎样做人———独立、理性、牺牲的人格之美

  人们都熟知范仲淹在《岳阳楼记》里的名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但却时常忽略了文中的另一句话:“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前者是讲政治,怎样从政、为官;后者是讲人格,怎样做人。前者是讲政治观,后者是讲人生观。正因为范仲淹讲出了这两个人生和政治的基本道理,才使《岳阳楼记》达到了不朽。其实,在一个政治家政治行为的背后,都有人格精神在支撑,而且其人格力量会更长久地作用于后人,存在于历史。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物,指外部世界,不为利动;己,指内心世界,不为私惑。就是说,有信仰,有目标,有精神追求,有道德操守。结合范仲淹的人生实践,可从三个方面来解读他的人格之美。

  一是独立精神———无奴气,有志气。

  范仲淹有两句诗,最能说明他的独立人格:“心焉介如石,可裂不可夺。”他在《岳阳楼记》里向往那些高风亮节的人,说:“噫!微斯人,吾谁与归?”我们看看他最希望与哪些人同归呢?

  1034年,当范仲淹第二次被贬到桐庐任上时,他知道这里就是汉代高士严子陵的隐居之地。严子陵是汉帝刘秀未发迹时的好友,刘秀称帝,严子陵坚决隐而不出。这种“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独立精神,正是范仲淹所追求的。范仲淹为严子陵修了一座祠堂,并亲写了一篇《先生祠堂记》,文末歌曰:“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这四句话流传甚广,也成了范仲淹人格精神的写照。

  1038年,范仲淹第三次被贬赴润州(今江苏镇江)任上时,途中经彭泽拜谒唐代名相狄仁杰的祠堂。狄仁杰刚正不阿,不畏武则天的权势而被陷入狱,又被贬为县令。范仲淹当即为狄仁杰写一碑文,歌颂他:

  “呜呼,武暴如火,李寒如灰,何心不隨,何力不回!我公哀伤,拯天之亡:逆长风而孤骞,愬(同‘诉’)大川而独航。金可革,公不可革,孰为乎刚!地可动,公不可动,孰为乎方!”

  这段文字掷地有声。而当时范仲淹也正是冒着朝中的“暴火寒灰”,独行在被贬的路上。范仲淹所描写的刚不可摧、方不可变,也正是他自己的形象。

  范仲淹于太宗端拱2年(989年)生于徐州,出生第二年父亲去世,29岁的母亲贫无所依,抱着襁褓中的他改嫁朱家,来到山东淄州(今山东邹平县附近)。他也改姓朱,名朱说。范仲淹少年时,在附近的庙里借宿读书,每晚煮粥一小锅,次日用刀划为四块,早晚各取两块,拌一点咸韭菜为食。这就是成语“断齑划粥”的来历。范仲淹这样苦读三年,直到附近人家的书都被他搜读得再无可读。但他的两个异父兄长,却不好好读书,花钱如流水。有一次,他劝了兄长几句,对方便反唇相讥:“连你花的钱都是我们朱家的,你有什么资格说话。”范仲淹这才知道自己的身世,心灵大受刺激。真是未出家门,便感知世态之炎凉。他发誓期以十年,恢复范姓,自立门户。

  大中祥符四年(1011年),23岁的范仲淹开始外出游学,来到当时一所大书院应天书院(今河南商丘县),昼夜苦读。有一次,真宗皇帝巡幸到这里,同学们都争先出去观瞻圣容,范仲淹却仍闭门读书,别人怪之,他说:“日后再见,也不晚!”可知其志之大,其心之静。有富家子弟送范仲淹美食,他竟一口不吃,任其发霉。人家怪罪,范仲淹谢曰:“我已安于喝粥的清苦,一旦吃了美味,怕日后再吃不得苦。”真是天降大任于斯人,自觉自愿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范仲淹在大中祥符八年(1015年)中进士,在殿试时终于见到了真宗皇帝,并赴御宴。不久,他被调去安徽广德亳县做官,立即把母亲接来赡养,并正式恢复范姓。而这时,离他发愤复姓只用了五年时间。

  范仲淹中了进士后,被任命的第一个地方官职是“司理参军”,就是审理案件的助理。范仲淹秉公办案,常与上司争是非,任其怎样以势压人,也不苟同。每结一案,他就把争论内容记在屏风上,可见其性格的耿直。一年后,范仲淹离任时,屏风上已写满案情。由于他两袖清风,走时无路资,只好把老马卖掉。

  二是理性精神———实事求是,按原则办事。

  范仲淹的独立精神,绝不是桀骜不驯的自我标榜和逞一时之快的匹夫之勇。他是按照自己的信仰办事,是知识分子的那种理性的勇敢。我在写瞿秋白的《觅渡、觅渡、渡何处》一文中,曾谈到这是一种像铁轨延伸一样地坚定。

  亚里士多德说:“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范仲淹是晏殊推荐入朝为官的。范仲淹一入朝,就上奏章给朝廷提意见。这可吓坏了推荐人晏殊,他对范仲淹说,你刚入朝就这样轻狂,就不怕连累到我这个举荐人吗?范仲淹听后,半晌没有反应过来,过了一会儿,他难受地说:“我一入朝就总想着奉公直言,千万不敢辜负您的举荐,没想到尽忠尽职反而会得罪于您。”回到家后,他又给晏殊写了一封三千字的长信。信中说:

  “当公之知,惟惧忠不如金石之坚,直不如药石之良,才不为天下之奇,名不及泰山之高,未足副大贤人之清举。今乃一变为忧,能不自疑而惊呼!为公之悔,傥默默不辨,则恐搢绅先生诮公之失举也。”

  晏殊是范仲淹的恩师,入朝的引路人。这件事充分体现了范仲淹“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的品格。

  范仲淹刚到西北前线时,朝野上下出于报仇心理和抗战激情,都高喊出兵。主帅命令出兵,皇上不断催问,左右不停地劝说,但范仲淹认为备战还不成熟,坚持不出兵。主帅说:“大凡用兵,先得置胜负于度外。”范仲淹说:“大军一动就是千万人的性命,怎敢置之度外?”朝廷严词催促出兵,范仲淹反复申诉,自知“不从众议则得罪必速”,“奈何成败安危之机,国家大事,岂敢避罪于其间!”结果,上面不听范仲淹的意见,1041年好水川一战,宋军损失6000人。此后宋军再不敢盲动,最终按照范仲淹的策略,取得了胜利。这种独立思考的理性精神,到900多年后,类似的一例,就是共产党的粟裕将军,在淮海战役前中央三下命令,要他帅师渡江,他三次斗胆向中央和毛泽东上书,建议战场摆在江北,终于为毛泽东所接受,这一决策使得解放战争提前胜利三年。

  在人性中,独立和奴气,是基本的两大分野。一般来讲,人格上有独立精神的人,在政治上就不大容易被收买。我们不要小看人格的独立。就整个社会来讲,这种道德的进步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过程。奴隶制度造成人的奴性,封建制度下虽有“士可杀不可辱”的说法,但还是强调等级、服从。把人性的独立作为一种普遍的社会标准和道德意识,还有待长期努力。所以,我们更感到范仲淹在一千年前坚持的独立精神的可贵。正是这一点,促成了范仲淹在政治上能经得起风浪。做人就应该“宠而不惊,弃而不伤,丈夫立世,独对八荒”。鲁迅就曾说,一个人先得骨头硬,才能成事。如果他总是看别人的脸色,除了当奴才还能干什么?

  纵观范仲淹一生为官,无论在朝、在野、打仗、理政,从不人云亦云。就是对上级,对皇帝,他也实事求是,敢于坚持。这里固然有负责精神,但不改信仰、按规律办事,却是范仲淹的为人标准。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那么以什么为立身根据呢?以实际情况,以国家利益为根据。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实事求是,无私奉献。人能超然物外,克服私心,就是一个大写的人,就是君子,不是小人。可惜,千百年来,人性虽已大有进步,但社会仍没能摆脱这种公与私的羁绊。你看我们的周围,有多少光明磊落,又有多少虚伪龌龊。凡成大事者,首先在人格上要能独立思考,理性处事,敢于牺牲。而那些人格上不独立的人,政治上必然得“软骨病”,一入官场,就阿谀奉承,明哲保身,甚而阳奉阴违,贪赃枉法,卖身投靠,紧要关头投敌叛变。这种劣根的人格,实在可悲。

      陈云同志讲:“不唯上,不唯书,只唯实”。邓小平同志推倒“两个凡是”,坚持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我每次读《岳阳楼记》,就会立即联想到周围的现实。“不以物喜”,就是不随波逐流。这种对独立人格的追求,仍然是我们现在最需要的。

  三是牺牲精神———为官不滑,为人不奸。

  “不以己悲”,是抛却个人利益,不患得患失。

  怎样处理公与私关系,是判断一个人道德水平高下的最基本的标准。我们熟悉林则徐的两句诗:“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讲的就是这个道理。有的人,苟利天下,一毫而不拔,宁可我负人,绝不人负我。有的人处处为国家着想,为别人着想,关键时刻可以牺牲自己。如果社会上都是前一种人,那么,这个世界成天尔虞我诈,偷砖拆瓦,早就毁灭了。幸好还有后一种人,社会才和谐,才进步。

  范仲淹一生为官不滑,为人不奸。他的道德标准是:只要为国家,为百姓,为正义,都可以牺牲自己。兹举两例。

  1038年,宋西北的夏建国,元昊称帝。宋夏战事不断,因边防主帅范雍无能,1040年,仁宗不得不重组一线指挥机构,任命范仲淹为陕西经略招讨副使(副总指挥),赶赴前线。这一年,范仲淹已52岁,在这之前,他从未带过兵。范仲淹一路兼程,赶到延州(今延安)。延州刚经过兵火,前面36个寨子都被荡平,孤悬于敌阵前。此前,朝廷曾先后任命数人,都因畏敌找借口,不去到任。范仲淹说,形势危急,延州不能无守,他挺身而出,自请兼知延州。

  范仲淹虽是一介书生,但文韬武略,胆识过人。他见敌势坐大,又以骑兵见长,便取守势,并加紧部队的整肃改编,提拔了一批战将,在当地边民中招募了一批新兵。庆历二年(1042),范仲淹密令19岁的长子纯佑偷袭西夏,夺回战略要地“马铺寨”。范仲淹引大军带筑城工具,随后跟进。部队一接近对方营地,他下令就地筑城,十天,一座新城拔地而起。这就是后来发挥了重要战略作用的像一个楔子一样打入夏界的孤城———大顺城。城与附近的寨堡相呼应,西夏再也撼不动宋界。夏军中传说,现在带兵的这个范小老子(西夏人称官为老子),胸中自有数万甲兵,不像原先那个范大老子(指前任范雍)好对付。西夏见无机可乘,随即开始议和。范仲淹以一书生领兵获胜,除其智慧之外,最主要的是他那种为国牺牲的精神。

  范仲淹与滕宗谅(字子京)的关系,是他为国惜才,为朋友牺牲的例证。

  滕宗谅与范仲淹是同年的进士,也是一个热血报国的忠臣。西北战事吃紧时,滕宗谅也在边防效力,知泾州。当时正定川一役大败之后,形势危急。滕宗谅招兵买马,犒赏将士,重振旗鼓。范仲淹又让滕宗谅兼知庆州,亦治理得井井有条。但正因为滕宗谅干事太多,就总被人挑毛病,有人告他挪用公款15万贯。仁宗大怒,要查办。但很快查明,这15万贯钱,犒赏用了三千贯,其它皆用作军饷。而这三千贯的使用,也没有超出地方官的权力规定范围。但是,朝中的守旧派咬住不放,乘机大做文章,宰相等也默不作声。范仲淹这时已回京,他激愤地说,朝廷看不到边防将士的辛苦和功劳,一任有人在这些小问题上捕风捉影,加以陷害,这必使将士寒心,边防不稳。他力保滕宗谅无大过,如有事,甘愿同受处分。

  就这样,滕宗谅才没被撤职,而在庆历四年(1044年)被贬到岳阳,于是有了《岳阳楼记》这一段佳话。如果没有当年范仲淹对滕宗谅的冒死一保,政治史和文学史都将缺少这精彩的一笔。可知范仲淹后来为滕宗谅写《岳阳楼记》,本身就是一种对朋友、对正义事业的支持,而这是要冒风险、付代价的。范仲淹在文章中叹道:“微斯人,吾谁与归?”他愿意和志同道合的战友,一起去为事业而牺牲。

  任何革命的、进步的团体和事业,都是以肝胆相照的人格精神为基础,凝聚力量、团结队伍的;不耍奸滑,只要忠诚。

  三、我们该怎样做官———忧民、忧君的为政之道

  范仲淹对政治文明的贡献,主要体现在一个“忧”字上。《岳阳楼记》产生于我国封建社会成熟期的宋代,作者生于忧患,成于忧患,倾其一生来解读这个“忧”字。好像是中国封建社会发展到转折时期,专门要找一个这样的解读人。

  范仲淹的忧国思想,最忧之处有二,即忧民、忧君,也可以说是留给我们的两笔政治财富。用现代政治术语来说,就是干群关系和上下级关系。这是每一个政治家都要面对的问题。

  1.忧民。

  范仲淹在《岳阳楼记》中写道,“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就是说,当官千万不要忘了百姓,官位越高,越要注意这一点。

  政治就是管理,官和民的关系是政治运作中最基本的内容。忧民生的本质,是官员的公心、服务心,是怎样处理个人与群众的关系。有的人为官,做民众的牛,在服务和奉献中享受快乐;有的人做官,骑在民众的头上作威作福,在攫取和占有中满足私欲。然而,人民永远是第一性的,任何政权都得靠人民来支撑。一些进步的封建政治家也看到了这一点,强调“民为邦本”,唐太宗甚至提出水可载舟,亦可覆舟。范仲淹继承了这一思想,并努力在实践中贯彻。他认为,君要“爱民”、“养民”,就像调养自己的身体一样,要十分小心,要轻徭役、重农耕。特别是地方官员,如果压榨百姓,就是自毁邦本。

  范仲淹从1015年27岁中进士,到1028年40岁进京任职前,已在基层为官13年。如果说27岁以前的“断齑划粥”,书院苦读,使范仲淹熟悉了治国平天下的儒家政治理论,坚定了他的忧国信念;而这13年深入民间,调查研究,则炼就了他的忧民之心。这期间,范仲淹先后转任广德(今安徽广德)、亳州(今安徽亳州)、泰州(今江苏泰州)、兴化(今江苏南通一带)、楚州(今江苏淮安)五地,任过一些掌管刑狱的幕僚小职,最后一任是管盐仓的小吏。范仲淹表现出了一个典型的有知识、有理想、又时时想着报国安民的青年官吏的所作所为。范仲淹按照儒家经典的要求,“达则兼济天下”,但却扬弃了“穷则独善其身”,只要有一点机会,他就去用手中的权力,为老百姓办事,并时刻思考着只有百姓安康,政治才能稳定。

  范仲淹的忧民思想体现在三个方面,即为民办事、为民请命和为民除弊。

  一是为民办事。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权为民所用”。

  范仲淹比较突出的一件政绩,是修海堤。1021年,范仲淹调泰州,任一个管理盐仓的小官。当时泰州、楚州、通州(今南通)位于淮水之南,东临黄海,海堤年久失修,海水倒灌,冲毁盐场,淹没良田,不但政府盐利受损,百姓亦流离失所,四处逃荒。范仲淹只是一个看盐场的小吏,这些地方上的政务经济上的事,本不归他管,但他见民受其苦,国损其利,便一再建议修复海堤,政府就干脆任他为灾区中心兴化县的县令。

  范仲淹制定规划,亲率几万民工,日夜劳作在筑堤工地。有一次,大浪淹来,一百多人顿时被卷入海底。一时各种非议四起,要求停工罢修。范仲淹力排众议,身先民工,亲自督战,前后三年,终使大堤告成。随之,地方经济恢复,国家盐利增收,流离的百姓又回到故乡。百姓感谢范仲淹,将此堤称为“范堤”,甚至有不少人改姓范,以之为荣。历代,直到今天,许多人能为范仲淹之后,而视作一种光荣。明朝朱元璋在一次审查犯人名单时,见一名叫范从文的人,疑是仲淹之后,一问,果是12世孙,便特赦了他。有一土匪绑票,见苦主名为范希荣,再问,是仲淹之后,立即放掉。可见范仲淹在民间的影响之大之远。现在,全国为纪念范仲淹而建的“景范希望小学”,就有39所。

  二是为民请命。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情为民所系”。

  关心民情,是中国古代清官的一种好品质,好传统。郑板桥就有一首名诗:“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出身贫寒,起于基层的范仲淹,一生不管地位怎么变,忧民之心始终不变。1033年,全国蝗旱灾害流行,山东、江淮地区尤甚。时范仲淹已调回朝中,他上书希望朝廷派员视察,却迟迟得不到答复。他又忍不住了,冒杀头之祸,去当面质问仁宗:“我们在上面要时刻想着下面的百姓。要是您这宫里的人半天没有饭吃,会是什么样子?今饿殍遍野,为君的怎能熟视无睹?”皇帝被他问得无言以对,就顺水推舟说:“那就派你去赈灾吧。”

  当年,范仲淹以一个盐吏,因上书自讨了一个修堤的苦差事,这次他这个谏官又因言得差,自讨了一份棘手难办的赈灾之事。但从这件事上,倒让我们看到了范仲淹的办事才干。范仲淹一到灾区,就开仓济民,组织生产自救。灾后必有大疫,范仲淹遍设诊所,甚至还亲自研制出一种防疫的白药丸。赈灾结束回京后,范仲淹还特意带回灾民吃的一种“乌味草”,送给仁宗,并请传示后宫,以戒宫中的奢侈浪费。范仲淹的这个举动,肯定又引起宫中人的反感:您去赈灾,完成任务回来交差就是,何苦又要借机为宫里人上一堂课呢?就你最爱表现!这怎能不招人嫉妒?范仲淹还给仁宗讲了他调查访问的一件实事。途中,范仲淹碰到6 个从长沙到安徽的漕运兵,他们出来时有30人,现在连死带逃,还剩下6人,路途遥远,还不知能不能活着回到家。范仲淹深感百姓粮饷和运输负担太重。他对皇帝说:“知之生物有时,而国家用度无度,天下安得不困!”

  三是为民除弊,除去弊政。用现在的话说,就是解放思想,改革创新。

  范仲淹是一位行政能力极强的政要。他的忧民,绝不像其他官僚那样空发议论,装装样子。范仲淹每治一地,必有创造性的惠民政策。范仲淹在西北前线,积极改革用兵制度。当时因战事紧张,政府在陕西征农民当兵,士兵不愿背井离乡,便时有逃兵。政府就规定,在兵的脸上刺字,谓之“黥面”。兵一旦被黥面,他永世,甚至子孙后代都不得脱离军籍。范仲淹经调查后,体恤民情,认为这“岂徒星霜之苦,极伤骨肉之恩”,就进行改革,边寨大办营田,将士可以带家,又改刺面为刺手,罢兵后还可为民,因而深得百姓拥护。

  范仲淹是64岁去世的。在他生命的最后三年,虽积劳成疾,病体难支,但更迸发出为民请命,大胆改革的热情。1050年,范仲淹62岁时,知杭州,遇大旱,流民遍地。他不只用传统的调粮、赈济之法,而是以工代赈,大兴土木,特别是让寺院参加进来,用平时节余搞基建,增加就业。同时,大办西湖龙舟赛事,让富人捐助,繁荣贸易。此外,高价收粮,使粮商无法囤粮抬价。这些做法看似不当,也受到非议,但却挖掘了民间财力,使杭州度过饥荒。

  宋代税收,常以实物缴纳,以余补缺,移此输彼,谓之支移,但运输费要纳税人出。1051年,范仲淹于去世前一年,知青州,这是他生命旅途的最后一站。范仲淹见百姓往二百里外的博州纳税,往返经月,路途劳苦,还误农时,运费又多出税额的二到三成。农民之苦,上面长期熟视无睹,范仲淹心里十分不安。他就改革征税方法,命将粮赋折成现金,派人到博州高于市价购粮,不出五天即完成任务,免了百姓运输之苦,还有余钱。一般地方官都是尽量超征,讨好朝廷。范仲淹却多一斤不要,将余钱退给青州百姓。

  诚如范仲淹所言:“求民疾于一方,分国忧于千里。”可以看出他的忧民是真忧,绝不沽名,绝不作秀,甚至还要顶着上面的压力,冒被处分的危险。像上面所举之例,都是问题早就明摆在那里,为什么前任那么多官都不去解决呢?为什么朝廷不管呢?关键是心中没有装着老百姓。所以,“忧民”实际上是检验一个官好坏的试金石,也成了千百年来永远的政治话题。这种以民为上的思想,延续到共产党,就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毛泽东专门写过一篇《为人民服务》的文章。2004年,是邓小平诞辰一百周年纪念。我受命写一篇纪念文章,在收集资料时,我问研究邓小平的专家:“有哪一句话,最能体现邓小平的思想?”对方思考片刻,答,邓小平对家人说过的一句话可作代表:“我这个人没有什么大志,就是希望中国的老百姓都富起来,我做一个富裕国家的公民就行。”我听后,肃然起敬。细想,从邓小平1962年提出“白猫、黑猫”受批评,到“文革”后复出支持农村土地承包,其一生所忧全在百姓,可谓“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从范仲淹到邓小平,凡真心把当官看做为民办事的人,无不时刻忧民,为民请命。

  2.忧君。

  范仲淹的第二忧是忧君。他说:“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封建社会的“君”,即是国。范仲淹的忧“君”,实际上是忧国。

  无论过去的皇帝,还是现在的总统,虽权在一人,但却身系一国之安危。于是,以“君”为核心的君民关系、君政关系、君臣关系,便构成了一国政治的核心部分。而君臣关系,直接涉及领导核心的团结和大政方针的推行。综观历史,历代的君大致有君、君、庸君、昏君四个档次;臣也有贤臣、忠臣、庸臣、奸臣四种。于是,君贤臣、昏君奸臣,抑或庸君与庸臣,就决定了一朝政府的工作质量,而又以君臣关系最为具体(比如,史上最典型的君贤臣配:唐太宗与魏徵;昏君贤臣配:阿斗与诸葛亮等)。

  范仲淹是贤臣,属臣中最高一档;仁宗是不庸不昏,基本上算是君,属于第二档。他们的君臣矛盾,是比较典型的君与贤臣的关系。在专制和权力高度集中的制度下,君既有代表国家的一面,又有权力私有的一面;臣子既要忠君,又要报国。这就带来了“君”的两重性和“臣”的两重性。君有明、昏之分;臣有忠、奸之别。有的臣遇君则宵衣旰食,如履薄冰,勤恳为国;有的臣遇昏君,则独断专行,为所欲为,玩忽国事。“忧君”的实质,是忧君所代表的国事,而不是忧君个人的私事。忠臣忧君不媚君,总是想着怎么劝君谏君,抑其私心而扬其公责,把国家治好。奸臣媚君不忧国,总在琢磨怎么满足君的私欲,把他拍得舒服一些。当然,奸臣这种行为,总能得到个人好处。而忠臣的行为,则可能招来杀身之祸。范仲淹行的是忠臣之道,是通过忧君而忧国、忧民。所以,当这个“君”与国、与民矛盾时,范仲淹就左右为难。这是一种矛盾,一种悲剧,但正是这种矛盾和悲剧,考验出忠臣、贤臣的人格。

  范仲淹的忧君,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

  一是敢说真话,犯顔直谏。用范仲淹自己的话说:“士不死不为忠,言不逆不为谏。”用欧阳修的话说:“直辞正色,面争庭对”,“敢与天子争是非”。

  仁宗属于“君”,但他有他的主意,对范仲淹是既不全信任,又离不开,时用时弃,即信即离。而范仲淹则既有独立见解,又有个性,这就构成了范仲淹的悲剧人生。封建社会伴君如伴虎,真正的忧君,是要以生命作抵押的。范仲淹不是不知道这一点,每一次被贬,他就说:“臣非不知逆龙鳞者,掇齑粉之患;忤天威者,负雷霆之诛。理或当言,死无所避。”范仲淹将这一切置之度外,一生四起四落,前后四次被贬出京城。他从27岁中进士,到64岁去世,一生为官37年,在京城工作不到4年。

  1028年,范仲淹经晏殊推荐,到京任秘阁校理———皇家图书馆的工作人员。这是一个可以常见到皇帝的近水楼台。如果范仲淹会钻营奉承,很快就可以飞黄腾达。中国历史上有多少宦官、近臣,如高逑、魏忠贤等,就是这样爬上高位的。但是范仲淹的“忧君”,却招来了他京官生涯中的第一次谪贬。

  原来,这时仁宗皇帝虽已20岁,但刘太后还在垂帘听政,朝中实际上是两个“君”:一个名分上的君仁宗皇帝,一个实权之君刘太后。这个刘太后可不是一般人物,她本是仁宗的父亲真宗的一位普通后宫,只有“修仪”名分,但她很会讨真宗欢心。皇后去世,真宗无子,嫔妃们争着能为真宗生一个孩子,好荣登后位。刘修仪自己无能,便想出一计,将身边的一位李姓侍女送给皇帝“伺寝”,果然生下一子,她立即抱入宫中,作为己子,这就是后来的宋仁宗。刘随即因此封后,真宗死后她又当上太后,长期干预朝政,满朝没有一人敢有异议。范仲淹新入朝,就赶上太后过生日,要皇帝率百官为之跪拜祝寿。范仲淹认为,这样做,有损君的尊严,君代表国家,朝廷是治理国家大事的地方,怎么能在这里玩起家庭游戏?皇家虽然也有家庭私事,但家礼国礼不能混淆。他便上书劝阻:“天子有事亲之道,无为臣之礼;有南面之位,无北面之仪。”他干脆再上一章,请太后还政于帝。这一举动,震动了朝廷。那太后在当“修仪”时先夺人子,后挟子封后,又扶帝登位,从皇帝在襁褓之中到现在已20年,满朝有谁敢置一喙?今天突然杀出了个程咬金,一个刚来的图书校勘管理员,就敢问帝后之间的事。封建王朝是家天下、私天下,大臣就是家奴,哪能容得下这种不懂家规的臣子?范仲淹即刻被贬到河中府(今山西永济县)任副长官———通判。范仲淹百思不得其解,十三年身处江湖之远,时时想着能伴君左右,为国分忧,第一次进京就因一张嘴获罪,在最方便接近皇帝的秘阁,只待了一年,就砸了自己的饭碗。

  范仲淹第二次进京为官,是三年之后,皇太后去世。也许是皇帝看中范仲淹敢说真话的长处,就召他回朝,做评议朝事的言官———右司谏。我国封建社会的政府监察体制,分两部分。一是谏官,专门给皇帝提意见;二是台官,专门弹劾百官,合称台谏。到宋真宗时,谏官权已扩大到可议论朝政,弹劾百官。中国封建社会长期稳定,台谏制度有其一功,它强调权力制约,是中国封建制度中的积极部分。就是皇帝,也要有人来监督,勿使放任而误国事。中国历史上,从秦始皇到溥仪,共334位皇帝,就曾有79位皇帝下罪己诏260次,作自我批评。这种对最高权力的监督,和皇帝的自我批评,是中国封建政治中积极的一面。范仲淹二次进京所授右司谏官的级别并不高,七品,但权大、责大、影响大。范仲淹的正直,此时已很有名,他一上任就受到朝野的欢迎。这时的当朝宰相是吕夷简。吕夷简靠太后起家,太后一死,他就说太后的坏话。郭皇后揭穿其伎,他的相位被罢。但吕夷简非一般人等,他一面收买内侍,一面默而不言,等待时机。时皇帝与杨、尚两位美人热恋。一日,杨自恃得宠,对郭皇后出言不逊,郭皇后挥手一掌向她打去,仁宗一旁急忙拉架,这一掌正好打在皇帝脖颈上。吕夷简便和内侍乘机鼓动皇帝废后。

  后与帝都是稳定封建政权的重要因素,此事看似家事,却关国运。范仲淹知道,后一旦被废,将会引起一场政治混乱。这种家事纠纷的背后是正邪之争,皇后易位的结果是奸相专权。范仲淹便联合负责纠察的御史台官数人,上殿前求见仁宗,却半日无人答理。司门官又出来将大门砰地一声关上。范仲淹的犟劲又上来了,他手执铜门环,敲击大门,并高呼“皇后被废,何不听听谏官的意见”!这真是有点不知高低,范仲淹要舍命与皇帝辩论了。看看没有人理,他们议定明天上朝当面再奏。

  第二天天不亮,范仲淹就穿好朝服,准备出门。妻子牵着他的衣服,哭着说:“你已经被贬过一次了,不为别的,就为孩子着想,你也再不敢多说了。”范仲淹把九岁的长子叫到面前,正色说道:“我今天上朝,如果回不来,你和弟弟好好读书,一生不要做官。”说罢,他头也不回地向待漏院走去。“漏”,是古代计时之器,待漏院是设在皇城门外,供百官暂歇等候皇帝召见的地方。范仲淹这次上朝是1033年。比这早46年,公元987年,宋太宗朝的大臣王禹偁,曾写过一篇很有名的《待漏院记》,分析忠臣、奸臣在见皇帝前的不同心理。王禹偁说,当大臣在这个地方静等上朝时,心里却在各打各的算盘。贤相“忧心忡忡”。忧什么?有八个方面,即安民、扶夷、息兵、辟田、进贤、斥佞、禳灾、措刑,等到宫门一开,就向上直言,君王采纳,“皇风于是乎清夷,苍生以之而富庶”。而奸相则“假寐而坐”“私心慆慆”,想的是怎样报私仇,搜钱财,提拔党羽,媚惑君王,“政柄于是乎堕哉,帝位以之而危矣”。王禹偁说,既然为官,就要担起责任,那种“无毁无誉,旅进旅退,窃位而苟禄,备员而全身”的态度,最不可取。他在这里惟妙惟肖地描述和揭示了贤相与明君、奸相与昏君的两个组合,还要求把这篇文章刻在待漏院的墙上,以戒后人。

  不知范仲淹上朝时,壁上是否真的刻有这篇文章,但范仲淹此时的确是忧心忡忡。他忧皇上不明事理,以私害公,因小乱大。这种家务之事,你要是一般百姓,爱谁、娶谁,休妻、纳妾,没有人管,但你是一国之君啊,君行无私,君行无小。枕边人的好坏,常关政事国运。历史上,因后贤而国安,因后劣而国乱的事,太多太多了。同是一个唐朝,长孙皇后帮李世民出了不少好主意,甚至纠正了他欲杀魏徵这样的坏念头;杨贵妃却引进家族势力,招来“安史之乱”。

  范仲淹正盘算着怎样进一步劝谏皇上,忽然传他接旨,只听宣旨官朗朗念道,贬范仲淹到睦州(今浙江桐庐附近)。接着,朝中就派人赶到范仲淹家,催他当天动身离京。这果然为他妻子所言中,顿时全家老小,哭作一团。显然,这吕夷简玩起权术来,要比范仲淹高明,他事前已做过认真准备,三下五除二,就干净利落地将范仲淹赶出京城。范仲淹1033年4月回京,第二年五月被贬出京,第二次进京做官,只有一年时间。

  如果说范仲淹第一次遭贬,是性格使然,还有几分书生气,这第二次遭贬,确是他更自觉地心忧君王,心忧国事。平心而论,仁宗不是昏君,更不是君,也曾想有所作为,君臣关系也曾出现过短时的“蜜月”,但随即就如肥皂泡一样破灭了。范仲淹不明白,几乎所有的忠臣,都如诸葛亮那样,希望君王“亲贤臣、远小人”,但几乎所有的君王,都离不开小人,喜欢用小人。

  范仲淹这种犯颜直谏的政治品德,是超地域、超时代的,是一种我们可以继承的政治文明。于此例,我们也可以看出,忧君思想在中国政治长河中的深远影响。

  二是大胆改革,付诸行动。

  一个政权的腐败,总是先从吏治腐败开始的。当一个新政权诞生后,第一件事就是安排干部。通常,官位成了胜利者的最高回报,和掌权者对亲信、子女的最好赏赐。官吏既是这个政权的代表和既得利益者,也就成了最容易被腐蚀的对象和最不情愿改革的阶层。只有其中的少数清醒者,能抛却个人利益,看到历史规律而想到改革。

  1035年,范仲淹因知苏州治水有功,又被调回京,任尚书礼部员外郎,知京城开封府。他已两次遭贬,这次能够回京,在一般人定要接受教训,慎言敏行,明哲保身。但这次却让范仲淹更深刻地看到了国家的政治危机,他又浑身热血沸腾,要指陈时弊了。

  这次,范仲淹没有像前两次那样,挑“君”的毛病。他这次主要针对的是吏治之弊,干部制度问题。也就是由尽“谏官”之责,转而要尽“台官”之责了。

  原来,这宋朝的老祖宗,太祖赵匡胤得天下,是利用带兵之权,阴谋篡位当的皇帝。他怕部下也学这一招,来夺其子孙的皇位,就收买人心,凡高官的子孙后代,都可荫封官职。这样累积到仁宗朝时,已官多为患,甚至连骑竹马的孩子都有官职在身。历史上,凡一个新政权,大约到五十年左右是一道坎。这就是当年毛泽东与黄炎培在延安讨论的“周期率”。到范仲淹在朝时,宋朝开国已八十年,吏治腐败,积重难返。再加上当朝宰相培植党羽,各种关系盘根错节。皇帝要保护官僚,官僚要巩固个人的势力,拼命扩大关系网,百姓养官越来越多,官的质量越来越低。

  这之前,范仲淹两次遭贬,三次在地方为官,深知百姓赋税之重,政府行政能力之低,民间冤狱之多,根子都在朝中吏治腐败。范仲淹经过调查研究,将朝中官员的关系网,绘成一张“百官图”。1036年,范仲淹拿着这图,去面见仁宗,说宰相统领百官,不替君分忧,不为国尽忠,反而广开后门,大用私人,买官卖官,这样的干部路线,政府还能有什么效率,朝廷还有什么威信,百姓怎么会拥护我们?范仲淹又连上四章,要求整顿吏治。你想,拔起一颗株苗,连起百条根,这一整顿要伤到多少人的利益。诚如欧阳修所说:“如此等事,皆外招小人之怨,不免浮议之纷纷。”皇帝虽有改革之意,但他绝不敢把这官僚班底兜翻,范仲淹在朝中就成了一个讨嫌的人。吕夷简对范仲淹更是恨得牙根痒,就反诬他“越职言事,荐引朋党,离间君臣”。那个仁宗是最怕大臣结党的。吕夷简很聪明,一下就说到了皇上的痛处。于是,仁宗就把范仲淹贬到饶州(今江西鄱阳)。从范仲淹1035年三月进京,第三次被起用,到第二年五月被贬出京,又只有一年多一点时间。

  这次,许多正直有为的臣子,也都被划入范仲淹一党,分别被发配到边远僻地。朝中已彻底没有人再敢就干部问题说三道四了。这次范仲淹离京,几乎没有人再敢为他送行。只有一个叫王质的人,抱病载酒而来,他举杯道:“君坚守自己的立场,此行比之前两次更加光彩!”范仲淹笑道:“我已经前后‘三光’(范仲淹三次被贬,同僚好友先后赞其‘此行极光’‘此行愈光’‘此行尤光’,意谓一次比一次更光荣)了。你看,来送行的人也越来越少。下次如再送我,请准备一只整羊,祭祀我吧。”范仲淹坚守自己的信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虽三次被贬而不改初衷。

  从京城开封出来到饶州,要经过十几个州,除扬州外,一路上无一人出门接待范仲淹。范仲淹对这些都不介意,到饶州任后,他吟诗道:“三出青城鬓如丝,斋中潇洒过禅师。”“潇洒过禅师”,这是无奈地自我解嘲,是一种无法排遣的苦闷。翻读中国历史,我们经常会听到这种怀才不遇、报国无门者的自嘲之声。柳永屡试不中,就去为歌女写歌词,说自己是“奉旨填词”;林则徐被谪贬新疆,说是“谪居正是君恩厚,养拙刚于戍卒宜”;辛弃疾被免职闲居,说是“君思重,且教种芙蓉”。现在,范仲淹也是君恩厚重,让你到湖边去休息!饶州在鄱阳湖边,风高浪急,范仲淹自幼多病,这时又肺病复发。不久,因成天担惊受怕,随范仲淹四处奔波的妻子,病死在饶州。未几,范仲淹又连调润洲(今江苏镇江)、越州(今浙江绍兴)。四年换了三个地方。范仲淹想起楚国被流放的屈原,汉代被放逐的贾谊,他报国无门,不知路在何方。范仲淹说:“仲淹草莱经生,服习古训,所学者惟修身治民而已。一日登朝,辄不知忌讳,效贾生‘恸哭’、‘太息’之说,为报国安危之计。情既龃龉,词乃睽戾……天下指之为狂士。”范仲淹已三进三出京城,从东海边到北地大漠,来回调动已不下二十次。范仲淹想,看来这一生,他只有在人们讨嫌的目光中度过了。

  然而,忠臣注定得不到休闲,范仲淹就是这样。自1036年范仲淹被贬外地四年后,西北战事吃紧,皇帝又想起了他。1040年,范仲淹被派往延州(今延安)前线指挥抗战。1043年,宋夏议和,战事稍缓,国内矛盾又尖锐起来。赋税增加,吏治黑暗,地方上暴动四起,仁宗束手无策。庆历三年(1043年)四月,仁宗又将范仲淹调回京城任副相,又免了吕夷简的官,由范仲淹主持改革,史称“庆历新政”。这是范仲淹第四次进京为官了。

  这次,范仲淹指出的要害仍是吏治。前面说过,范仲淹第三次被贬,就是因为上了一个“百官图”,揭露吏治的腐败。近八年过去了,范仲淹连任了四任地方官,又和西夏打了一仗,但朝中的吏治腐败,不但没有解决,反而愈演愈烈。范仲淹立即上书《条陈十事》。

  范仲淹说,第一条,先要明确罢免升迁。现在无论功过,不问好坏,文官三年一升,武将五年一提,人人都在混日子。假如同僚中有一个忧国忧民,“思兴利去害而有为”的,“众皆指为生事,必嫉之,沮之,非之,笑之,稍有差失,随而挤陷。故不有者素餐尸禄,安然而莫有为也。虽愚暗鄙猥,人莫齿之,而三年一迁,坐至卿、监、丞、郎者,历历皆是。谁肯为陛下兴公家之利,救生民之病,去政事之弊,葺纲纪之坏哉?利而不兴则国虚,病而不救则民怨,弊而不去则小人得志,坏而不葺,则王者失政”。你看,“国虚”、“民怨”、“小人得志”、“王者失政”,现在我们读这篇《条陈十事》,仍能感受到范仲淹那种深深的忧国忧民之心,和急切的除弊救政之志。

  范仲淹条陈的第二条是,抑制大官子弟世袭为官。现在,朝中的大官,每年都可自荐子弟当官,“每岁奏荐,积成冗官”,甚至有“一家兄弟子孙出京官二十人”。大官子弟“充塞铨曹,与孤寒争路”。范仲淹是“孤寒”出身,深深痛恨这种排斥人才的门阀观念和世袭制度。

  范仲淹条陈的第三条是贡举选人,第四条是选好的地方官,“一方舒惨,百姓休戚,实系此人”。第五条是公田养廉。十条倒有五条有关吏治。后面还有厚农桑、修武备、减徭役等。我们听着范仲淹这些连珠炮似的言词,和条分缕析般的陈述,仿佛看到了一个痛心疾首、泪流满面的臣子,上忧其君,下忧其民,恨不得国家一夜之间扭转乾坤,来一个河清海晏,政通人和。

  毛泽东同志说:“政治路线确定之后,干部就是决定的因素。”干部制度向来是政权的核心问题。治国先治吏,历来的政治改革,都把吏治作为重点。不管是忧君、忧国、忧民,最后总要落实在“忧政”上,即谁来施政,怎样施政。

  范仲淹派许多按察使,到地方考察官员的政绩,调查材料一到,他就从官名册上勾掉一批赃官。而仁宗让范仲淹搬到自己的殿旁办公,即刻批准。可见仁宗对范仲淹的信任,是一段难得的“蜜月”。有人劝范仲淹:“你这一勾,就有一家人要哭!”范仲淹说:“一家人哭,总比一州县的百姓哭好吧。”短短几个月,朝廷上下,风气为之一新。贪官收敛,行政效率提高。但是,由于新政首先对腐败的干部制度开刀,先得罪了朝中的既得利益者,必然会有强大的阻力。

  范仲淹的朋友欧阳修,就最担心这一点。欧阳修专门向仁宗上书,希望能放心用范仲淹,并能保护他,不要听信谗言,“凡小人怨怒,仲淹当自以身当,浮议奸谗,陛下亦须力拒”。但是,皇帝没有为范仲淹力拒小人之怨和纷纭的浮议。范仲淹一次又一次地无法“自以身当”,终于在朝中难以立足。庆历四年(1044年),保守派制造了一起谋逆大案,将改革派一网囊括进去。这回还是利用了仁宗疑心重,怕臣子结党的弱点,把改革派打成“朋党”。庆历五年(1045年)初,失去了皇帝支持的改革已彻底失败,范仲淹被调出京,到邠州(今陕西彬县)任职。这是范仲淹第四次被贬出京了。这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回朝廷任职。

  庆历六年(1046年),范仲淹时在邓州任上,这年他已58岁,生命已进入最后六年的倒计时。自庆历改革失败后,范仲淹已没有重回朝廷的打算了。现在,他可以静静地回顾一生的阅历,思考为官为人的哲理了。

  忽然有一天,范仲淹的老朋友滕子京从岳阳送来一信,并一图,画得新落成的岳阳楼,希望他能为之写一篇记。这滕子京与范仲淹是同年进士,又与他在泰州任上和西北前线共过事,是庆历新政的积极推行者。滕子京的一生也很坎坷,他敢作敢为,总想干一番事业,却常招人忌妒,甚至被陷害。滕子京虽被贬岳阳,但仍怀忧国之心,才两年就政绩显著,又重修名楼。

  范仲淹看罢信,将图挂在堂前,只见一楼高耸,万顷碧波。胸中不由翻江倒海,那西北的风沙,东海的波涛,朝中的争斗,饥民的眼泪,金戈铁马,阁中书卷,严子陵隐身的钓台,楔入西夏的孤城,仁宗皇帝忽而手诏亲见,忽而挥袖逐他出京,还有妻子牵衣滴泪的阻劝,长子随他在西北前线的冲杀……一起浮现在眼前。范仲淹心中万分激动,喊一声:“研墨!”他挑灯对图,凝神静思,片刻,一篇368字的《岳阳楼记》,就如珠落玉盘,风舒岫云,标新立异,墨透纸背!范仲淹把自己奋斗一生的做人标准和政治理想,提炼为“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震大千而醒人智,承千古而启后人。文章熔山水、政治、情感、理想、人格于一炉,用纯青的火候,为我们铸造了一面照史、照人的铜镜。文章说是写岳阳楼,实在是写范仲淹自己的一生。

  金代学者元好问评价范仲淹说:“范文正公,在布衣为名士,在州县为能吏,在边境为名将。其材、其量、其忠,一身而备数器。”我们还可以再加上一句:范仲淹“在文坛为大家。其思想、其文采,光照千年”。

  《岳阳楼记》是对我国封建政治文明的高度总结。中国封建社会近三千年,政界人物多得数不清,历朝皇帝334个(按理,他们是当然的大政治家),大臣官员更不知几多。但能写出《岳阳楼记》,并被后人所记住、学习和研究的,只有范仲淹一人。现在我们知道,要出一篇好文章,是多么不容易!这又回到我们开头讲的,“一文、二为、三境、五诀”的标准。简要来说,你得有很高的政治修养和文学修养,而且要能有机地结合。而这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做到的。用美学大师黑格尔的话说,这种人是天才,“一般来说,有这种才能的人,一遇到心中有什么观念,有什么在感发他,鼓动他,他就会马上把它化为一个形象,一幅素描,一曲乐调或一首诗”。艺术史上,这样的例子很多。如王羲之的《兰亭序》,徐悲鸿的《马》,冼星海的《黄河大合唱》等。范仲淹在这里是把他的政治理念化作了一篇《岳阳楼记》。

  好文章是一个人在一定的时代背景下,全部知识和阅历的结晶,是他生命的写照。其中不知要经历多少矛盾、冲突、坎坷、辛酸、成功与失败。这非主观意志可得,只可遇而不可求。因此,一篇好的文章就如一个天才人物、一个历史事件,甚或如一个太平盛世的出现,不是随便就有的。它要综天时地利之和,得历史演变之机,靠作者的修炼之功,是积数十年甚或数百年,才可能出现的一个思想和艺术的高峰。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千年易过,好文难有。

  范仲淹为我们写了一篇千古美文,留下了一笔重要的文化财富和政治财富。同时,范仲淹也以不朽的政治家、思想家和文学家载入史册。(全文完)

  

  作者简介:

  梁衡,曾任内蒙古日报记者、光明日报记者、国家新闻出版署副署长,人民日报社副总编辑、中国记协特邀理事、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

  作品有:《没有新闻的角落》《新闻绿叶的脉络》《新闻原理的思考》(新闻三步曲);散文集《觅渡》《名山大川》《人杰鬼雄》《红色经典》等;学术论文集《为文之道》《继承与超越》《走近政治》。有《梁衡文集》九卷。曾获青年文学奖、赵树理文学奖、全国优秀科普作品奖、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有《晋祠》《夏感》《觅渡、觅渡、渡何处》《跨越百年的美丽》《把栏杆拍遍》等多篇散文入选中等学校课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