蛋白粉代理:徐晓的五月 朱 伟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5/02 07:37:33
徐晓的五月
 朱 伟   徐晓的散文集终于在解玺璋的帮助下,由同心出版社出版,这是她的第一本书,遗憾的是没有用《永远的五月》作书名。也许徐晓是想从她的五月哀结里走出来,抑或是太想让读者体会自己对《半生为人》的咀嚼。她这不到半生中,最在意的词,大约就是这“为人”。
  我1979年时就见过徐晓,那年夏天,《中国青年》杂志与《今天》编辑部对话,我是《中国青年》文艺部的编辑。但应该说,真正从内心认识她,就因为那篇《永远的五月》,那已经是15年后的1994年。那年我已经离开《人民文学》,在三联书店编《爱乐》,但创造一本一流文学刊物的心还是不死。这一年我与李陀在一起策划,想编一本《艺术》,拓展关于艺术的内延外延。除小说与诗,我们想到了民俗研究、社会学报告、类似花布图案的实用艺术设计,更重要的是要有感人的纪实或回忆。在与史铁生聊这本刊物设想时,他说徐晓想写对她故去丈夫老周的记忆。我没有见过周英,但曾不知多少次听铁生叙述这个人平凡中的肃然起敬,他死于那一年5月,当时他去世刚半年多。
  于是我第一次走进徐晓家,记得那是个刮大风、阳光孱弱的冬日。那时她住在西坝河一座塔楼的底层,屋里暗而不暖和。周英好像还留在这家里,徐晓不断提醒我的是那台音响,他说老周最喜欢古典音乐,但自从买回这音响,他就住了院。我觉得她的情感就凝固在与他在一起的那些追忆与追悔里,凭我直觉,她想以她的文字,把她的心刻成那样一块足以凝固成坚硬的墓志铭。
  之后打过几次电话,无非就是催稿。她的稿子写成,是送到我家里来的,我流着眼泪读完那些密集缠绕着要强加予我的悲伤,那是一种被搅拌成浓厚得无法撕裂又无法排遣的伤情,一个女人对她职责无休止的追究使我震颤,我无法穿透那竭尽心力淤积在那里的忏悔,那绝对是一种沉重到使脆弱者无法承受的压迫。我想我当时是在这无法挣脱中才给她打了一个电话,我说,谢谢你写了一篇好稿子。我当时没说的是,谢谢你让我触摸到了一种崇高,这崇高其实就自然在那撕心裂肺、肝胆相撞之间。
  为此我专门又去了一趟她家里,不知道为什么,也许就为表达对这样一个逝者、这样一个为那生命曾坚毅过的女人,抑或对这样一个家庭的一种朴素的敬意?那天他留下的音响里播放着巴赫的《马太受难曲》,那是一种将黑色苦难都转化为玫瑰色温暖的音乐,那音乐绵延不绝。她就把自己包裹在这音乐里,她说,那是他最喜欢的音乐,通过这音乐,她好像就深情地在缓缓抚摸着他的苦难。
  现在回头再读这篇《永远的五月》,我才明白了它为什么如此揪心:她叙述的是一种生死间无能为力的悲壮——这死的缘起就因为一次误诊,一次误诊引发一场长达30年的苦难。让一个不愿麻烦别人的人越来越丧失自理能力,让一个最节俭的人承担必须每天耗费几百元维持生命的折磨,更要命的是这一切连环着全是悲剧因果——不仅是他自己浸泡在炼狱中,他妻子越是以自己的意志要去卫护这生命,就越是降临给他一次次失败和一次次更深的痛苦。她以她的意志要求他的生,他的生是他无法摆脱的对痛苦抗争的折磨。要活着还是要痛苦?她必须以牺牲她自己来拯救那生命,她说她天经地义只有为他选择生的权力,所以无从选择,一种善良与另一种善良之间永远是冲突的。这一切实在太过残酷:好像真就变成了两颗善良心灵的受难过程,在受难中才有了真实而催人泪下的崇高。
  这是徐晓挤出她的血浓浓的倾诉,遗憾的是它没能经我的手发表——《艺术》编成后,经过两个出版社而流产——他们都不看好它的商业前景。于是,稿子只能作鸟兽散,《北京文学》和《天涯》同时抢到了它的发表权。
  后来,前年冬天,我为顾城去世10周年写一篇文章而打电话给徐晓,她告诉我,在《永远的五月》后,她又写了一篇续,一直没有自信,忐忑而不敢拿出来给朋友们看。我们约定下班后在三联书店对面的一家食府见面,她答应将写好的文字发给我,前提是只能我自己阅读,不能传播。这就是《爱一个人能有多久》,这是徐晓在“五月”后深一步对自己的拷问。在我读到的这篇文字,记叙那悲剧中一个更真实的女人——感人的不仅是为了让他能活下去,她那种甘愿泯灭自己的疯狂。一个人活着的价值在这个人所维系的尊严,尊严究竟是什么?他被病痛摧残的瘦弱与丑陋后是一种尊严,她为获得那脂肪乳因一杯咖啡的价格离开那酒店、在厂门口像上访者一样拦截轿车,那般蓬头垢面、忍辱负重当然也是一种尊严。她以她全部的力抵抗在他的生死之间,这种意志力,用最简单的回答,就是爱。那么除了爱还有什么?还有忏悔。除了忏悔还有什么?她说是他成全了她,使她能拥挤出所有女性的能量,而她所有被榨出来的力变成一种她的意志压倒他的意志,在这意志关系中,他又变成了一个被动而被她意志控制而强加的弱者。更折磨人的是,她守护他3年,他最痛苦的时候她却恰恰缺失了。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其实是不能追问的,追问的结果只能是越来越给自己强加痛苦,可徐晓偏偏就是要追问。她追问自己最冷酷的问题是:爱一个人能有多久?在她给我看的那个原稿中,最痛苦的自责是她面对他病体时曾产生过那种本能的抗拒,心理排斥与他睡在一起。我以世俗观点理解她的痛苦,这可能完全否决她对他爱的所有努力,她无法躲避这追问中对她自己的伤害。因为这追问,她更恐惧她对他的情感所凝铸成的思恋究竟能有多久——她期望他永远是她精神的全部,寄托的全部。
  冷静下来想,这样执拗的拷问为什么不是一种更真实的崇高?有朋友哀叹说徐晓执拗在那五月中活得不好,我却觉得,正因为有了那样沉重的过去,或许她只能活在那已经过去了的温馨中。那就像是一堆温暖的篝火,在这篝火的感觉中,享有这一份凝固了的财富是幸福的。因为被凝固后,一切都变成了镜子,她与他在记忆中依然无悔无恨地生活在一起,那样一种宁静不会被任何污浊的东西所侵扰,拥有这样无穷无尽的回味本身也值得人羡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