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德斯基 2015世锦赛:卢辉:做减法的诗人——诗集《七层纱》印象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9 09:06:23

卢辉:做减法的诗人

——诗集《七层纱》印象

 

白鸦

 

    写诗,我们往往习惯做加法,在诗歌中添加太多的东西,仿佛这样诗歌就饱满了。读卢辉的诗集《七层纱》,却处处感觉诗的空间是做减法之后剩下来的,卢辉就是一个习惯做减法的诗人。

 

    一、语言减法:洋葱剥尽,气味犹存

 

    什么叫减法?就是把诗歌写的简短一些?当然不是。

    举个例子,比如人们常说,诗写得好不好,取决于想象力是否丰富。其实这是一个很大的误解。想象力,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才华”之一种,我们说某某人富有诗性,天生是写诗的材料,就是说他善于驾驭语言,富有想象力。但这仅仅只是一个入手处。一首诗写完了,读者的心往往会停留在想象力的部分,久久不肯移开,这个不用管他,因为不同水平和心气的读者会读出不同的结果,但是,诗人的心不能总是停留在想象力的部分。

    关于诗歌中的想象力,正确的理解应该是:想象力必不可少,如果想象力不丰富就别写诗了,但是,想象力终究是诗的附属之物,诗写得好坏最终并不依赖想象力。换句话说,想象力在诗歌中的核心价值是如何发挥“作用”,而不是具有什么深刻“意义”,想象力的作用一旦得以完成,其意义就无需多论了。

    那么,想象力在诗歌中的作用是什么呢?

    一首诗,就好比是一栋钢架结构的建筑,想象力的作用就好比砖头的作用。人们可以用砖头把钢架结构的建筑隔离成各式各样的空间,呈现出各式各样的“美”,这就是体现了不同诗人的不同才华,但如果把砖头全部拆了扔掉,钢架结构的建筑不会倒塌。

    也就是说,我们只是借助想象力的内容,来对诗歌进行某种干预,当想象力按照我们的意图发挥了作用,诗就完成了。然后,你可以试着再把那些想象力的东西剥去,一层一层地剥去,最后,如果剥到什么也没有了,这当然不算好诗,如果把想象力剥完之后,某种陌生化的力量依然存在,那就是好诗无疑。这个道理就像剥洋葱,想象力就是一瓣一瓣的洋葱,全部剥去之后,洋葱没有了,洋葱的气味犹存,久久不去,那就是诗的质地。诗歌最后剩下来的是什么呢?就是不见洋葱的洋葱味,就是拆光了砖头也不倒塌的钢架结构建筑,如果装模作样说的学术一点,就是陌生化之后的语言留给读者的无限可能性。

    比如卢辉的《卖核桃的农夫》,这首诗总共只有13句,前面12句都是在写核桃,农夫始终没有出场。诗人对核桃作了种种花样的抒写,其实不过是在发挥想象力而已:

 

    一个核桃,两个核桃

    并肩挨着,那个硬度

    在一箩筐的缝隙里

    彼此

    取长补短

 

    街头的光线像水一样地渗入

    核桃,只管团结

    相互取暖,一阵翻动之后:核桃

    常常

    各自为阵

 

    需要这种硬度

    以及缝隙

    吆喝声在冬日里会很快融化

 

    直到诗最后一句,诗人才猛然一个转身,写道:“吆喝声在冬日里会很快融化”。这最后一句,诗人也没有直接写农夫,只是通过“吆喝声”暗示了农夫的在场。试问,这最后一句诗的真正作用是什么?

    也许你会说,它是对全诗主题的点题或升华,这样说也没什么错,但是太俗了,连小学生都懂。可能还有人说,诗人没有直接写农夫,而是通过“吆喝声”来暗示农夫在场,这是高超的叙述技巧。其实,这是谁都应该掌握的小技巧,所谓“踏花归来马蹄香”的那种人人都懂的技巧,没什么高超可言。那么,这最后一句诗究竟有何意义呢?

    其实,它的“意义”根本就没有分析的必要。奥妙在于,你要知道它的作用,那就是:用这一句,把前面所有的日常描写一瞬间全部陌生化,把前面所有的想象力像剥洋葱一样一下子全剥掉。如果没有这最后一句,这首诗就只是空洞的想象了,可以无限遐想下去,无限写下去,最后就写成了貌似高手实则低级的唬人长诗。或者,就写成了平庸的象征手法的小诗,你若要勉强说它表达了什么意义,当然也可以,只不过顶多属于意象诗或哲理诗那一类的东西而已。

    所以我们要懂得,正是因为有了这最后一句,诗人之前所有的想象力才顺利地完成了作用,就像拆掉了所有砖头的钢架结构的建筑,它是倒不掉的。就像剥的啥也没有的洋葱一样,它的气味是不散的。换句话说,这最后一句转身,可以有多种写法,不一定要在最后出现,它可以在任何位置出现,只要你明白它的“作用”,就可以随心所欲地转身,如果你仅仅在它的“意义”上执着用心,就会被意义困住,永远也打不开境界。

    这就是卢辉诗歌中的语言减法。

 

    二、内容减法:化其道,日用而不知

 

    卢辉做减法,当然不仅是做语言的减法,也做内容的减法。诗集《七层纱》抒写的内容非常丰富,天上人间,心里心外,物象纷纷。但归结起来,无非“生死”二字。

    面对万物,诗人流露出浓重的怀念情结,这是诗集中“生”的部分。这种怀念情结,是通过减法实现的。诸如有声无声的春天、雨中一声不吭的小鸟、不属于飞翔的鸟的翅膀、被减去一半的秋天,还有祖房、钢笔、照片那样的旧物,还有酒鬼、卖核桃的农夫、民工、梵高、公务员、甚至稻草人那样的脸谱,等等。诗人的精神世界被各种影像所包围,但在做减法的过程中,那些影像背后暗藏的心袒露了出来,一切归于自然而然。人生一世,用诗人的话说,无非就是与万事万物的“一个照面”。

    死,在卢辉笔下显然是沉重的,这种沉重,也是通过减法体现出来的。诗人写到了各种各样的死亡,矿难、地震、病房,等等来自这些地方的死亡,在诗人的减法中,最后都减去了死亡的呻吟,甚至减去了一切关乎死亡的形式,从而站在一种生命体悟的高度上,把这些“死”全部归于自然之死,就像道家所谓的“归根复命”。而事实上,“归根复命”所意味的是另一种“生”。

    但有一首《白兔的饿是充分的》,写到一只白兔的死,似乎稍有不同:“……谁还会从那张桌子/那张嘴,那根骨头/那条狗,一群蚂蚁/一缕香味/找到少掉的那一只/白兔”。看得出,诗人在这首诗中刻意呈现了白兔之死的形式,让我们看到人的死比白兔的死要体面一些,但又似乎找不到比白兔的死更重要的理由。这里面有一种被忽视的悲伤。或许正因为如此,很多人说卢辉诗歌中的生命意识很强烈,这同样是做减法的结果。在生与死这种顽固的对立物面前,诗人很少用泛滥的情怀去添加更多的东西,而是一直在做减法。

    卢辉在诗歌内容上做的减法,总结一下究竟是什么呢?

    借用《庄子》里的一句话,或许可以准确地表达清楚:“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面对两条鱼的悲情境遇,庄子选择了做减法,即“相忘于江湖”;面对赞美尧而诅咒桀的历史观,庄子也选择了做减法,即“两忘而化其道”。

    有人说卢辉的诗中之境,读来有些道家的意味,的确如此,但为什么呢?究其根本原因,就是在内容上做了减法,这种减法其实就是庄子所谓的“两忘而化其道”。讲的简洁一点,就是一个“化”字。卢辉往往先从是非对立的物象入手,再通过减法,把是非对立融化掉,这就叫化术合道,其最终目的,无非是希望达到“日用而不知”的境界。

    这首《床,多么宽广的地方》,大约最能体现卢辉诗歌的内容减法。

 

    我知道床,我甚至知道

    所有人的底下,有一双鞋

    出色并且安静。比灰尘更轻

 

    一个人在床上

    这谈不上有多重要。床

    都是温度给过的,我测算过:死

    离床最近

 

    床,放宽了每个人的肢体

    曲线。骨骼

    跟死有同样的落差

 

    这只是一次守灵:我。

    只是在床头,彻夜追踪

    床,多么宽广的地方

 

    床是什么?人生于床上,死于床上。床同时承载着生与死,还有什么物象比它更对立呢?而如果你会做减法,生死“两忘而化其道”,消泯这种顽固的对立,那么,床就承载着人的从生到死,从死到生,还有什么物象比它更宽广呢?奇怪的是,一首写床的诗竟然没有写到梦,想必那些梦都被诗人的减法减掉了,留给读者去做了。

    总之,读卢辉的诗集《七层纱》,仿佛步入一栋钢架结构的大楼,看起来,诗人已经用砖头把楼里面的空间都分隔好了,进去以后却发现,砖头原来在你这个读者自己的手上,你爱怎么分隔就怎么分隔。这正是诗所应该呈现的空间。读诗集《七层纱》,凭气味识别,你即可知道一棵洋葱就在那里,因为你遇到一个做减法的诗人,洋葱已经被他一瓣一瓣地剥掉了,只剩下气味,而气味就是诗歌的质地,就是看不见摸不着的诗歌骨头。

 

    2011-02-26 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