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材基地:宋代词人列传(五) 雨后微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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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词人列传(5)  雨后微香

辛弃疾
  辛弃疾(1140-1207),字幼安,号稼轩,历城(今山东济南)人。二十一岁时参加抗金义军,任掌书记,不久投归南宋,历任江阴签判、建康通判、江西提点刑狱、湖南湖北转运使、湖南江西安抚使等职,四十二岁遭谗落职,退居江西信州达二十年之久,六十四岁再起为浙东安抚使、镇江知府,不久罢归,四年后病逝。一生力主抗金,支持北伐,屡上方略条陈,均未被采纳。其词成就极高,开创一代豪放词风,有词集《稼轩长短句》。
  
  【摸鱼儿】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
  惜春长恨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
  春且住!
  见说道、天涯芳草迷归路。
  怨春不语。
  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
  蛾眉曾有人妒。
  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
  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
  闲愁最苦。
  休去倚危楼,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辛弃疾的词风自古佳评极多,著名的如刘克庄所称:“公所作大声镗鞳,小声铿鍧,横绝六合,扫空万古,自有苍生所未见。”很准确的说出了辛词中凌厉无前的英雄豪侠之气,然而在众多评说之中,我却更喜欢近代学者夏承焘的八个字评语:“肝肠似火,色笑如花。”这八个字本来是用来专指这一首《摸鱼儿惜春》而言,但若推之论辛词全貌,乃至由词品论及人品,似乎都无不可。有着豪壮雄爽的英雄肝胆,又具情深意密的儿女心肠,浓烈如火,艳丽如花,从中形成一种夺目而又协调的天然之美,若再以一言以蔽之,就是“俊爽”。
  《摸鱼儿》这首词,梁启超评之为:“回肠荡气,至于此极,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表面上看是伤春,其中却寄托着词人一腔郁郁之情。词前小序云:“淳熙已亥,自湖北漕移湖南,同官王正之置酒小山亭,为赋。” 已亥是宋孝宗淳熙六年(1179),这一年词人四十岁,正从湖北转运使调任到湖南长沙继续担任转运副使(漕司)之职,这是个掌管财赋的官职,湖南比起湖北来,又更属于南宋的后方,若换了别的官员,可能正喜之不尽,但对于一心抗敌、不愿意只作闲职散官以终老的辛弃疾来说,却不能不为之失望,以至于在同官为他饯行的宴会上,写出这样消沉牢骚的句子。据说宋孝宗读到“休去倚危楼,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一句,为之“颇不悦”,可见君门万里的天子,都读得出这怨苦之辞深处所隐藏的那一颗不甘不忿的心。
  辛弃疾往后六百多年,晚清著名爱国诗人龚自珍,曾有一次在旧纸丛里翻出以纸包裹的一包花瓣,纸包背面小字书写着辛弃疾这一阕“更能消几番风雨”的伤春词,原来是他自己十年前留下的。“少年击剑更吹箫,剑气箫心一例消。”的龚自珍,一时间竟对着这一包旧花瓣泫然泪下,填了一阕《减字木兰花》小词:“人天无据,被侬留得香魂住。如梦如烟,枝上花开又十年。 十年千里,风痕雨点斓斑里。莫怪怜他,身世依然是落花。”论英雄抱负,龚定庵亦不减于辛稼轩,同样豪情万丈的侠士,却均效多情儿女伤春惜花,作出“清而丽、婉而妩媚”的词句,宜乎范开在《稼轩词序》中提到唐代宋璟和北宋张咏为例:“昔宋复古、张乖崖方严劲正,而其词乃复有浓纤婉丽之语,岂铁石心肠者皆如是耶?”其实,也许还是小说《儿女英雄传》说的有道理:“有儿女心肠,才做得英雄事业。”没有对人间美好事物的珍惜,又怎么激得起保护守卫的壮志?
  龚自珍词中道:“莫怪怜他,身世依然是落花。”也许说中了惜春人的共同心结:与其说是惜春,不如说是对自己已逝去青春的无可奈何的哀挽感叹。作这首词时辛弃疾已四十岁,距离他他绍兴三十二年(1162)领兵渡淮水而归宋已整整过去了十七年。 “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 当年他还是二十二岁的青年,已经聚众二千人,与山东义军领袖耿京共图恢复中原之大计。南宋词人中有过军伍经历的并不止辛弃疾一个人,然而遭遇之奇险、事业之宏图如稼轩者,却是绝无仅有。
  辛弃疾自先祖起即世居山东济南,中原沦陷于金人之手时,北方有一部分百姓避乱南奔,但也有更多的百姓被迫留居在已沦陷的国土上,成为亡国奴。这批百姓在异族统治下,仍心怀故国,盼望有一日重睹汉家威仪。南宋绍兴三十一年(1161),金主完颜亮决意南下侵宋,迁都至开封,调兵征粮,民间扰攘不安。这给心怀故国的中原遗民一个极好的起兵机会,弱冠年纪的辛弃疾,便聚集了两千人马,在济南附近起义。当时最大的起义兵领袖是耿京,辛弃疾领兵隶属于他旗下,在军中担任掌书记之职,共图恢复。他们一共拥有二十五万兵马,声势浩大。这时完颜亮攻宋,却在采石矶受到宋兵阻击,锐气大挫,后方辽阳留守完颜雍趁机自立为帝,中原地区的起义军也日益壮大。后方的不稳定,完颜亮的暴虐,都使攻宋的金兵内部离心离德,终于激起兵变,完颜亮在瓜洲渡被属下所杀,金兵撤军北归。
  宋金战事的消弭,使金方政权得以全力解决中原义军的问题,辛弃疾审时度势,向耿京建议归附南宋朝廷。耿京遂派地位仅次于己的诸军都提领贾瑞为代表,前往南宋接洽。贾瑞文化水平较低,担心若到朝廷,不能合乎礼仪的进行对答,要求加派一个读书人偕行,乃与辛弃疾一同到南宋政府。这时南宋政府的“行在”也就是临时政府设立于建康(今南京),高宗对他们这一干人“即日引见”,授予官职,接洽完成得十分顺利。然而在山东义军内部,却出了意想不到的乱子。
  趁完颜亮出师而在后方自立的金世宗完颜雍,吸取完颜亮横征暴敛激起民变的教训,采取了缓和的方针,先大赦天下,称:“在山者为盗贼,下山者为良民。”逐步分化铲除义军力量。耿京部下的一支起义军头领张安国,在金人重赏高官的引诱下,竟发生叛变,杀害耿竟,劫持部属投降了金国官府,被任命为济州(今山东钜野)知州。贾瑞辛弃疾等人完成与宋接洽任务,回到海州(今江苏东海)时,面临的便是耿京被杀、义军大部分或溃散或被劫持投降的局面。这时辛弃疾等一行人,无疑陷入了一个进退维谷的困境。
  倘若换了寻常人,在这等情势下也许只能束手无措,退回南宋再图后计,但辛弃疾虽然是文人出身,却极具胆识决断。他曾亲自追击义军中窃印叛逃的僧人义端,及时将他斩首回报,使义军没有遭到更大的损失,连耿京都钦服他的义勇。这时面临耿京的不幸牺牲,他立刻做出了决断,与海州当地军将王世隆等人商议之下,仅领了忠义军人马共五十人,奔赴叛徒张安国所在的济州,径直求见。张安国正与部属酣饮,想不通他们的来意,也恃着自己手领大军,辛弃疾等区区五十人有何威胁?于是出来相见,辛弃疾和王世隆立即动手,当场将他擒拿下来,并动员济州驻军反正,原本属于耿京旧部的上万士兵起而呼应,于是辛弃疾与王世隆把叛将张安国绑缚到马背上,带领万余人马渡河而南,驰往淮泗地区,一路不暇饮食,直驰过淮水,将张安国送往杭州明正典刑,为耿京报了仇。洪迈《稼轩记》如此记载:“齐虏(指张安国)巧负国,(辛)赤手领五十骑,缚取于五万众中,如挟毚兔,束马衔枚,间关西奏淮,至通昼夜不粒食。壮声英概,懦士为之兴起,圣天子一见三叹息,用是简深知。”辛弃疾自己记叙这一段传奇般的经历,则见于他的《鹧鸪天》词里:
  
  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
  燕兵夜娖银胡簶,汉箭朝飞金仆姑。
  
  追往事,叹今吾,春风不染白髭须。
  都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
  
  这首词的小序为:“有客慨然谈功名,因追念少年时事,戏作。”词的上下两阕,呈现出绝大的反差,曾经“心雄万夫”、扬威于万人众中的青年英雄,却不得不在屈抑的处境中终老。“万字平戎策”指的是他南归后一再向朝廷进呈的《美芹十论》、《九议》等抗敌的书策,却均被政府束之高阁。他们这批冒着风险、怀着对故国的热忱来投奔南宋朝廷的义军,却被贬称为为“归正人”,受到歧视与冷落的待遇,被解散后安置在淮南各州县的流民中生活。辛弃疾本人则一直被任命为闲散的地方官职,唯一能够用到他军事才能的,也就是利用他去镇压荆南起事的茶商军。如果论物质方面的待遇,辛弃疾来到南宋后生活之优厚在当时词人中可谓首屈一指,著名的江湖游士刘过、姜夔等都曾受过他丰厚的馈赠。然而辛弃疾的志向,本不是安于富贵的文臣,而是一心渴望着战场杀敌、报效国家的壮士,他的血液中燃烧着不甘沉寂的烈焰,正如《白雨斋词话》所评:“稼轩有吞吐八荒之概,而机会不来。正则为郭(子仪)、李(光弼),为岳(飞)、韩(世忠),变则桓温之流亚,故词极豪雄而意极悲郁。”这种压抑不住的英雄豪气,在他归宋早年任建康府判时所作《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词中便已显现: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
  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
  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
  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休说鲈鱼堪鲙,尽西风、季鹰归未?
  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
  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
  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邓广铭所作《稼轩词编年笺注》认为该词当作于淳熙元年(1174),辛弃疾第二次任建康通判时,“盖当南归之初,自身之前途功业如何,尚难测度;嗣后乃仍复沉滞下僚,满腹经纶,迄无所用,迨重至建康,登高眺远,胸中积郁乃不能不用一吐为快矣。”“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用的是《世说新语》中桓温的典故:桓温北征,经过金城,见自己过去种的柳树已长到十围粗,便感慨叹道:“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不禁泫然流泪。辛弃疾同桓温一样,也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豪杰人物,何况作此词时,他尚属三十五岁的壮年,正是大有作为之年,在东南辐集之地的建康府担任官职固是美差,奈壮志难伸何!辛弃疾祖先世代为山东济南人,因为心向故国,不惜领兵驰骋,渡河淮长江之水以来奔,然而始终作为“归正人”而被歧视冷落闲置的处境,使他在这故国中却成为身份微妙的游寓旅客,怀归而未能,只能徒然拍遍栏杆,醉看吴钩,排遣这一股郁然难平的英雄之气。辛弃疾并不讳言自己以英雄自居,以功业自许,他词中叙说志向,是“袖里奇珍光五色,他年要补天西北。”、“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须长剑。”就像他在另一首怀念军旅的名作《破阵子为陈同父赋壮词以寄》中所写: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八百里分麾下灸,五十弦翻塞外声。
  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
  了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可怜白发生!
  
  这首词是他为志同道合的好友陈亮“赋壮词以寄”,虽是驰骋想象,却是他前半生真实的人生经历,与后半生一直不能实现的理想抱负,“了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就像他不讳言以英雄自许一样,他也不讳言自己在追逐生前身后的荣名。然而这首豪情盛概的壮词最末,却是一个陡跌千寻的结句:“可怜白发生!”时势对英雄的最无情,莫过于使其无所作为而终老。陆游词道:“元知造物心肠别,老却英雄似等闲!”也正可移来作为辛弃疾的写照。
  “眼光有棱,足以照映一世之豪;背胛有负,足以荷载四国之重。”这是陈亮对辛弃疾画像的赞语。他是天生的英雄,却不是生就的词客,少年的时候,辛弃疾还在金国统治下的济南书塾中读书,同学里有一位党怀英与他关系很好,两人都文才出众,并称“辛、党”,但这两个才华相若的同门却志向不同。《宋史》本传说辛弃疾曾经和党怀党一起用蓍草占卜以决定将来的去向,党怀英占得《坎》卦,性属水而静止,于是留在金国,后来成为著名文学家;辛弃疾则占得《离》卦,性属火而流动,遂决意南归。《玉堂嘉话》说辛弃疾心怀故国,“誓不为金臣”,有一回与党怀英登上山丘,置酒赏景,辛弃疾举酒对党怀英说道:“朋友你安心留于此地,而我将从此离开了!”他是带着建一番功业的雄心奔驰向自己心目中的故国的,也的确多次证明过自己有建功立业之才。渡江之初,有领五十兵士冲入五万军中生擒叛徒的壮举;镇守湖南潭州(今长沙)的时候,冒着各方面的阻挠,仅以数月功夫就建立了一支精锐的抗金军队“飞虎军”,使“北虏颇知惮畏”。但在更多的时候,他却被朝廷一再闲置,废居在家的岁月竟达二十年之久,这其间的怨愤不平,自然可以想象。
  辛弃疾的词“率多抚时感事之作,磊砟英多,绝不作妮子态。”(毛晋《汲古阁本稼轩词跋》)但他也不是绝无婉媚绮丽的作品,如这首《祝英台近晚春》:
  
  宝钗分,桃叶渡,烟柳暗南浦。
  怕上层楼,十日九风雨。
  断肠片片飞红,都无人管,倩谁唤、流莺声住?
  
  鬓边觑,试把花卜心期,才簪又重数。
  罗帐灯昏,哽咽梦中语:
  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
  却不解、将愁归去?
  
  这首词与那篇“肝肠似火,色笑如花”的惜春词《摸鱼儿》主题相似,笔法却显得更是缠绵宛转,执著深情,几句甚至可以说是无理的痴问:“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却不解、将愁归去?”一片楚楚动人之态,令人魂销心醉。这样的作品大异于辛词往日风格,清代有人评价道:“稼轩词以激扬奋厉为工,至‘宝钗分,桃叶渡’一曲,昵狎温柔,魂销意尽,才人伎俩,真不可测。昔人论画云:‘能寸人豆马,可作千丈松。’知言哉!”所谓“能寸人豆马,可作千丈松。”指的是要先具有细节刻画的功力,才谈得上气势磅礴的高境界创作。稼轩的这一枝笔,正是能放能收,亦刚亦柔,后人将他归之于“豪放派”,其实只是举其大概而言,如果全面观之,豪放、婉约,各举一隅,又岂足以概括辛词的风骨呢!
  宋人张义端《贵耳集》中给这首词傅会了一段本事,说是辛弃疾原有一个出身官宦人家的小妾吕氏,因为犯了一点很小的过错便被逐出家门,辛弃疾为她作了这首《祝英台近》词,“宝钗分,桃叶渡”者,一开始就是说爱人分别的场景(钗有两股,古代爱人分别,常常将一枝钗拆开各执一股;桃叶渡则是王羲之送别爱妾桃叶的地方。)后面的缠绵哀感之情,都是为此女而发。这种说法缺乏依据,也只能聊备一说而已。
  辛弃疾在那首《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的词最末说道:“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可见英雄失意之际,也不是没有向温柔乡中寻求安慰的想法,所谓:“试想英雄垂暮日,温柔不住住何乡?”从词集中考索,辛弃疾家中的“红巾翠袖”也的确不少,单有名字记载者,就一共有六人:整整、钱钱、田田、香香、卿卿、飞卿。据说田田、钱钱二人都是以本姓而取叠名,“皆善笔札,常代弃疾答尺牍。”飞卿也能替主人作答书,整整擅长吹笛,有这一支才貌双全的女儿队陪侍,想必辛弃疾也能在失志的抑郁中得到一丝慰藉?可是,就像传说中令他恋恋不舍的吕氏到底也与他“宝钗分,柳叶渡”了一样,这些侍儿爱宠,也都似乎在辛家未曾长久。
  《稼轩长短句》中有“侍者阿钱将行,赋钱字以送之”的词作,可见“善笔札”,能做辛弃疾女秘书的钱钱最终是离开了辛家;另一首词“题阿卿影像”则说:“有时醉里唤卿卿,却被旁人笑问。”卿卿走了之后,辛弃疾还保留着她的画像,多半心中也眷恋难舍。但究竟是什么缘故使他忍痛遣出这些爱宠呢?词中自然找不出端倪,但同时代人所作《清波别志》,却记载了另一桩遣婢的事,值得玩味:辛弃疾废居在上饶的时候,有一回老妻生病,请医生来看诊,正值擅长吹笛的爱婢整整陪侍在旁,也许是这次妻子的病实在厉害吧,看出医生对整整似乎有喜爱之意的辛弃疾,便指着她许诺道:“若是能够治愈老妻的病,我就将这个婢女赠送给你。”医生自然尽心竭力的治疗,不出数日辛妻的病好了,辛弃疾果然并不食言,践约赠整整给医生,并口占《好事近》词以送之:“医者索酬劳,那得许多钱帛?只有一个整整,也合盘盛得。 下官歌舞转凄凉,剩得几枝笛。觑着这般火色,告妈妈将息。”送别的词写得颇是风趣,似乎是说自己废居在家,经济拮据,只能将整整当作贵重的酬劳赠给医生,哪怕她一去歌舞凄凉,也说不得了!但后面紧跟着又说:“觑着这般火色,告妈妈将息。”却于揶揄中流露出仿佛无奈的话音来,说不定老妻之病,正是看不得这些“娇滴滴的小妖精”所致,怕惹起醋坛再度打翻的辛弃疾,也只有当机立断予以解决吧。大约这样也是他权衡过的两全其美的结局:家庭得以和睦,整整等人也可以找到一个更关心爱护她们的人而终身有靠。其实说到底,辛弃疾虽有儿女之情,却不是一个沉湎于儿女情长的人物,在种种选择中间,他始终是理智大过情感的。
  能让辛弃疾有所忌惮的“老妻”,其实也可以说是他相濡以沫的糟糠妻。辛弃疾的岳父姓范名邦彦,是山东邢台人,在北宋时曾入过太学,后来随着靖康之变,被陷身于金国统治之下,但他忠于故国。一心想回归宋朝,心想:“只有入仕,才能达成我的志向。”于是应举及第,求得靠近宋金边境的蔡城县令之职,绍兴三十一年的时候,范邦彦趁金国不备,振臂一呼,率领豪杰打开蔡城归降宋方,合家到了南宋。辛弃疾南归之后与范邦彦相识,两人都是山东的英豪人物,又同为南宋的“归正人”,一见如故,范邦彦遂将女儿嫁给了正英雄年少的辛弃疾。虽然不知道辛弃疾与范氏个人的恩爱如何,但翁婿志同道合、相得甚欢的交谊,无疑也给这桩婚姻奠定了稳固的基础。出于宋代文人普遍的风流习气,他也留情于“红巾翠袖”,选歌征舞,但对这位他总是亲昵的称为“老妻”的结发妻子,却始终保持着亲切与敬爱。
  还在北方起义军中时,辛弃疾追杀窃印叛逃的和尚义端,追获之后,义端哀求说:“我知道你的本相,你是青兕(一种犀牛)投胎,性能杀人,求你千万别杀了我!”辛弃疾毫不理会,仍然将他斩首回报。到南宋之后,在湖南任上被人参劾去官,罪名是:“用钱如泥沙,杀人如草芥。”虽然前一种传说有装神弄鬼的嫌疑,后一种说法也不无政敌的夸张其词,但其中有一点想必是正确的,就是辛弃疾本人,的确也有着“杀人心斗起英雄胆”的凌厉狠决的一面。但除此之外,他的性格在英雄豪情中,还有平易近人、滑稽可喜的另一面。
  他的平易近人,表现在对乡村生活的欣赏与热爱上,象“稻花香里说丰年,惊起蛙声一片。”、“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这些名句,在中小学课本中就已经耳熟能详。辛弃疾号“稼轩”,这个别号来自于他对农业生活的认识:“人生在勤,当以力田为先。”所以命名自己的居所为稼穑之稼,由此可见出他讲求踏实,不因自己已经跨入士大夫的阶层,就瞧不起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夫;他的滑稽可喜,则表现在不但善写英雄词,也善于写谐谑词,他曾经因儿子要求他置办田产而赋词“骂之”,说:“千年田换八百主,一人口插几张匙?”拿词骂子,已属奇特,而这两句联语浑然天成,切中要弊,可谓骂也骂得一针见血。另有一首谐谑词,则是他发誓戒酒的奇趣之作《沁园春将止酒、戒酒杯使勿近》:
  
  杯汝来前!老子今朝,点检形骸。
  甚长年抱渴,咽如焦釜,于今喜睡,气似奔雷。
  汝说刘伶,古今达者,醉后何妨死便埋。
  浑如此,叹汝於知已,真少恩哉。
  
  更凭歌舞为媒,算合作平居鸩毒猜。
  况怨无大小,生於所爱,物无美恶,过则为灾。
  与汝成言,勿留亟退,吾力犹能肆汝杯。
  杯再拜,道麾之即去,招则须来。
  
  后人批评这首词说:“非倚声本色。”如果将抒情看作词体的“本色”的话,这首词的确毫无抒情之体,简直可以说是一出短小精湛的滑稽戏,而词句之中,又连用古典和熔铸成语,比如刘伶的典故出自《晋书》以及《世说新语》:刘伶好酒,出门的时候常常命人拿着锹锸等工具跟随在后,说道:“喝酒醉死,就挖坑埋了我吧!”“真少恩哉”用的是唐代韩愈《毛颖传》的成句:“秦真少恩哉!”这是毛笔感叹“秦之灭诸侯,颖与有功,赏不酬劳,以老见疎”的话,词人在这里借用成语感叹酒杯所说:“醉后不妨死便埋”的话:“酒杯啊酒杯,你对我这个知己朋友,竟是这么冷酷无情么!”一方面承认酒杯的话有理,另一方面它竟然教主人醉死拉倒,毫无动容,岂非忍心无情!“吾力犹能肆汝杯。”出自《论语•宪问》:“吾力犹能肆诸市朝。”翻译成大白话就是:“我的力量还足够和你拼命玩完!”最后酒杯的回答,是改自《史记•汲黯传》的话:“招之不来,麾之不去。”酒杯反其道而行之,回答主人说:“你要我离开我当然立马就走,等你叫我的时候,我也会很快回来的哦!”明知主人无法弃绝而故意卖乖,显得俏皮而又可爱。这首戒酒词写过不久,辛弃疾果如所料的又破了戒,重新用这个词调和韵脚作一首开戒词,一开头便说:“杯汝知乎?酒泉罢侯,鸱夷乞骸。更高阳入谒,都称齑臼,杜康初筮,正得云雷。细数从前,不堪余恨,岁月都将麹蘖埋。”想喝酒了,于是再度举出前贤饮酒的例子来跟酒杯商量,也是为自己开脱,酒杯则附和回答:“病岂无媒?似壁上雕弓蛇暗猜。记醉眠陶令,终全至乐,独醒屈子,未免沈灾。”相当于说:“是啊,你上回说我害得你生病,其实也不过是杯弓蛇影的乱猜疑罢了!整天喝得醺醺大醉的陶渊明,人家都在酒中找到了至乐的境界;而‘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屈原,反倒想不开自沉而死——其实还是喝酒的好嘛!”所以主人就坡下驴,说:“还堪笑,借今宵一醉,为故人来。”这一场戒酒叱杯的小喜剧,最终是以酒杯的胜利为终结。虽然一切镜头均由辛弃疾本人自编自演,其中也不无借此发泄的牢骚忿怨,但两首词的整体格调,毕竟是谐谑滑稽的。后来辛派词人刘过仿效这种风格作错乱时空的荒诞剧《沁园春•寄辛承旨》:“斗酒彘肩,风雨渡江,岂不快哉?被香居士,约林和靖,与坡仙老,驾勒吾回。”虽然风貌逼似,词中的意蕴,比起稼轩来却是差多了。大约一者刘过没有辛弃疾的大才,二者也学不到他真正的玩世不恭的风骨吧。

南北两宋的词人,堪推为领袖人物者为苏、辛,将两人并举,不仅是因为他们都属于“豪放派”的宗师,也因为他们的作品,都呈现出多样的风格,具有大家的风范。如苏词中有“大江东去”的高调,也有“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的婉转咏物之作;辛弃疾词的代表作大多豪气纵横,不可一世,后人甚至誉为“词中之龙”,但是倘若综观其词全部,又可知不单单只是豪情胜慨而已,一样也有前面列举的这些或婉约或谐谑、情味宛然的作品。如果以自然界的风光来作比,苏词有如他自己所说的:“如行云流水,行乎不得不行,止乎不得不止。”于变幻多端中见潇洒自如;而辛词则似万里丛山,随步换景,有奇特雄壮,也有幽雅俊丽,是一种鬼斧神工的恣肆。读辛弃疾的词,最令人惊讶的就是他能将那么多复杂典故用得挥洒如意,毫不掣肘。例如有一阕《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词,《七颂堂词绎》称之为词中的《恨赋》,小词似辞赋一般罗列大量的典故与意象:“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一气磅礴,盘旋而下,虽然句句都是用典,却自然浑成,让人忘了这是典故,只觉那一股悲郁难平之意塞满胸臆。王国维评说:“章法绝妙,且语语有境界,此能品而几于神者。然非有意为之,故后人不能学也。”另外有一首当时人即认为“用事多”的名作是《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
  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
  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
  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
  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
  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这首词被推许为稼轩词中的压卷之作,辛弃疾平生也对此词极为得意,不但多次在宴会时命唱,而且虚心问取宾客改进意见。岳飞的孙子岳珂当时是他的座上宾,提出批评道:“后辈无知,不敢妄评,只觉得此词只有一处缺点:所用典故似乎稍微多了些。”辛弃疾听后大喜,酌酒相敬,对座中诸客说道:“这句话实在是深中我的弊病啊!”于是思考修改,据说“日数十易,累月犹未竟。”以他词学宗师的身份,已经发觉了作品的缺陷,却无法进行修改,这一点说明所谓“缺点”,其实并不是修辞的毛病,而是他词中所欲表达的复杂意蕴,是决不能通过更换语言而再度贴切表述出来的。
  《永遇乐》词写于辛弃疾的晚年,作品的历史背景是宋宁宗开禧元年(1205),由外戚而入相的韩侂胄为了巩固自己的权位,决意发动北伐,当时辛弃疾在江西上饶废居已久,也被起用为浙东安抚使,出镇江防要隘京口(今镇江)。辛弃疾的一生志向就是北上伐金,恢复中原,到垂暮之年终于能看到朝廷有北伐之意,并且打算任用自己,心中原本应该欢喜鼓舞,但他毕竟是经历过厮杀征战的将领,在军事战略上的看法是独立清醒的,透过朝廷政治斗争的形势,看穿北伐目的之不正、战争准备之仓促,难免忧虑万千,不能平静。他不像朋友刘过那般乐观的向战争的发起人颂扬:“大家齐唱大风歌,不日四方来贺。”而是带着不安回顾历史上的往事:“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这是南朝宋文帝刘义隆的事,他曾三次北伐,均告失败,尤其是元嘉二十七年(450)最后一次,他听说手下将领陈说北伐策略,“有封狼居胥意”,狼居胥的具体所在考据甚多,有一种说法是在今中蒙边境戈壁阿尔泰山脉地方,汉代时卫青、霍去病大破匈奴,追击至边境,“封狼居胥山,禅于姑衍”,即在山上行封禅祭天仪式,标志己方的胜利,宋文帝“有封狼居胥意”,其实带有一种急功近利的必胜欲,这场北伐的结局,是大败后造成北魏拓拔焘趁势大举南侵、南朝一蹶不振,宋文帝“北顾涕交流”,史载他在敌人逼近建康对岸时登上石头城北望,对手下叹息:“檀道济若在,岂能使胡人猖獗到如此地步!”檀道济是南朝名将,却被朝廷忌功杀害,死前愤怒的说道:“你们这是自坏万里长城!”内毁良将,外乏形势,这么草率的发起战争,哪有胜利的道理?辛弃疾明知这时南宋的情况,与近八百年前南朝的轻率北伐有惊人的相似之处,担心历史的悲剧又会重演——事实也证明了他的担心完全是正确的,韩侂胄的开禧北伐,一样以惨败而告终,连这位韩丞相本人,也落了个被南宋朝廷派人暗杀、将人头送给金方求和的下场。而到那时候,辛弃疾已经解职回家,撒手人寰了。
  韩侂胄这次起用辛弃疾,并不是真的打算使用他,而是看中他抗战派领袖的身份,借他的名气以邀众誉,获取舆论支持而已,辛弃疾对这一点看得很明白,所以才会在词的最后慨叹:“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廉颇是赵国的老将,晚年废居在家,赵王抗秦失利,又想起用他,派使者到他家去看他的饭量如何,也就是想知道他到底还能不能为国出力。廉颇在使者面前表现得很健壮,但使者受了廉颇仇人的贿赂,回去却说廉颇老迈不堪使用。辛弃疾的遭遇,与廉颇有相似之处,其心中愤慨忧虑,则更有过之。韩侂胄这次利用完了辛弃疾之后,果然便将他重新抛回闲置的处境当中去,所以辛弃疾在解职回家的时候愤然质问道:“郑贾正应求死鼠,叶公岂是真好龙?”在临终之前,他也慨然叹息说:“韩侂胄岂是能用辛弃疾以立功名者?辛弃疾岂是依附韩侂胄以求富贵者?”他一生的志向,只是为国报仇,北上恢复中原国土,使千千万万像自己一样流落在敌国统治下的同胞们,回到故国怀抱。然而这个理想终究归于幻灭,自二十二岁就举兵起事、渡江来归的辛弃疾,在漫长的岁月里蹉跎了青春、虚掷了热情,由英雄而闲置成词客。到老来受韩侂胄起用参赞北伐,也不过是一场泡影,况且这场起用未给他达成壮志,反而累及身后:辛弃疾去世仅仅一年,由于韩侂胄北伐的失败,南宋朝廷追究责任,遂有人上书参奏已不在人世的辛弃疾:“迎合开边,请追削爵秩,夺从官恤典。”生前遭际,身后待遇,实在堪愤懑、可慨叹!
  辛弃疾去世时“家无余财,仅遗诗词、奏议、杂著书集。”安葬在铅山县南十五里的阳原山中(在今铅山县永平镇陈家寨古楼门村彭家湾)。六十八年之后,南宋朝廷已到了日薄西山的末世,度宗咸淳年间,担任史馆校勘之职的谢枋得路过辛弃疾墓,投宿于墓旁祠堂中,到夜间的时候,忽然听见祠堂上传来疾声大呼,声音如同有人愤然而作不平之鸣,呼啸之声从黄昏开始,一直到三更都不绝响,靠近谢枋得寝室的声响,更是愈响愈悲哀,满寺数十人都惊恐不已,以为是神明显灵。谢枋得于是披衣而起,秉烛作文以祭奠这位雄心壮志遭到屈沉的英雄词客:
   “……二圣不归,八陵不祀,中原子民不归王化,大仇不复,大耻不雪,平生志愿百无一酬,公有鬼神,岂能无抑郁哉?六十年来,世无特立异行之士为天下明公论,公之疾声大呼于祠堂者,其意有所托乎?枋得倘见君父,当披肝沥胆以雪公之冤!”
  祭文读到这里,门外悲鸣大呼之声蓦地平静,于这一片寂然之中,谢枋得却更深的感受到了英灵不泯的悲愤之情。辛弃疾生前有词云:“半夜一声长啸,悲天地,为予窄!”的确,对于他这“词中之龙”也堪称为人中之龙的好男儿、真英雄来说,一直压抑着他不得骋其骏足的环境,是那么局限狭窄,却又冲不破、摆不脱,只能以满胸积郁不平之气,发为狂吟大呼,他悲痛着国事,也悲慨着自己,可是,命运如此,即使这一腔悲愤之情不肯没入黄土,在身后犹疾声大作、警醒世人,却又奈此时势何?
  谢枋得作过这篇祭文之后,果然恳请于朝廷,于宋恭帝德祐初年(1275)给辛弃疾加赠太师之衔,谥为“忠敏”。然而,这也是南宋临安政府覆灭前的最后一任皇帝,最后一个年头,过此之后,辛弃疾生前耿耿于怀欲恢复的河山、欲保护的国家,都告颠覆,连为他作祭文的谢枋得自己,也成为了旧朝的遗民,死于抗节不屈。南宋百余年的梦华,到此烟消云散,回顾这段历史中曾经曜曜生辉却又终归湮灭的数颗明星,可堪浩叹!这一场亡国,南宋朝廷或是咎由自取,可是曾经为它付出心血、竭尽一生为之努力的英雄,又当如何消此愤懑之气?还是谢枋得在祭文中评价得好:
   “使公生于艺祖、太宗时,必旬日取宰相。入仕五十年,在朝不过老从官,在外不过江南一连帅。公没,西北忠义始绝望,大仇必不复,大耻必不雪,国势远在东晋下,五十年为宰相者皆不君臣之大义,无责焉耳!”
  

 

陈亮
  陈亮(1143-1194),字同甫,号龙川,婺州永康(今属浙江)人。一生颠踬,曾因反对和议、主张抗金而遭诬入狱,直到绍熙四年(1193)进士,授职未赴任即卒。文章气势极甚,纵横犀利,词多议论,常与辛弃疾唱和,是辛派词人中重要人物。有《龙川词》。
  
  【水调歌头】
  不见南师久,谩说北群空。
  当场只手,毕竟还我万夫雄。
  自笑堂堂汉使,得似洋洋河水,依旧只流东。
  且复穹庐拜,会向藳街逢。
  
  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
  于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
  万里腥膻如许,千古英灵安在?磅礴几时通?
  胡运何须问,赫日自当中。
  
  就词论词,这首题为“送章德茂大卿使虏”的《水调歌头》在艺术上并不能算是上乘的作品,但词中洋溢的爱国热情与自信精神,却自有一种奇伟之气不可磨灭,“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一气呵成,义正词严,虽然直白无饰,缺乏一唱三叹的蕴藉美,其气势之磅礴,声调之高昂,却有振奋人心的力量。《龙川词》以之压卷,洵不为过,而词作者陈亮其人,也是同样意气昂扬的奇男子。
  陈亮在《宋史》中入了“文苑传”,其实以他的抱负和才能,如果得以施展,作一个政治家才更符合他的的本来面目。他生而目光有芒,自幼才气超迈,最喜谈论兵事,议论风生,下笔洋洋洒洒,数千言一挥而就,多是分析时政的议论文。清代纪晓岚在《四库全目总目提要》中间评论陈亮:“才辩纵横,不可控勒。似天下无足当其意者。使其得志,未必不如赵括、马稷狂躁偾辕。”认为陈亮的议论,有些近于大言炎炎,未必符合实用,如果正式成为政治家,也许会像赵括、马稷等纸上谈兵的人物遭到惨败的下场;而明代方孝孺的说法却相反:自己最初读陈亮的议论文,见他下笔驰骋,发论皆惊人可喜,以为他只不过是个逞意气的狂生,未必足以实用,后来读到他向宋孝宗的四次上书,不觉慨然而叹,因其洞明有识而感到毛发上竖,森然敬畏。呜呼!陈亮岂是狂生?分明是一个俊杰丈夫啊!方孝孺是以气节见称的忠臣,所以赞赏陈亮在文章中流露出的铮铮骨气,尖锐见识;纪晓岚却是老于官场的侍臣,深知这样一往无前的气概虽然可嘉,在复杂的政坛官场之中却未必吃得开。由于陈亮始终没有得到施展胸中抱负的机会,也无法为自己的能力作证明了。
  陈亮曾向孝宗四次上书,每次都震惊朝野,却也由此得罪当路,受到牢狱之灾。他第一次上书的时候,孝宗为之惊异累日,以为是空前绝后之言,召来执政大臣询问:“当从何处下手?”因为陈亮是布衣身份,皇帝想特许入朝,超拔他入朝主事,又欲将这篇文章贴在朝堂之上,以激励群臣。皇帝对陈亮的异常赏识,左右大臣还未知内情时,丞相曾觌已探知了消息,打算先拉拢陈亮为己用,前去拜访,陈亮不屑于见这个有私心的重臣,宁可跳墙逃走也不见面。曾觌认为他不给面子,怀恨在心,别的大臣也恨陈亮直言无讳,群起攻击,阻碍他进入朝廷,不但打消了孝宗原来重用陈亮的想法,而且以“都堂审察”的名义对陈亮进行讯问。陈亮面对朝臣的无礼对待,毫不畏惧,对答如流,“皆落落不少贬”,更进一步得罪群臣,不欢而散。
  过了十日之后,陈亮又叩阙连上二书,议论剀切,孝宗打算任命官职,陈亮笑道:“我只想为社稷开创数百年的基业,哪里是用以博取一官半职的呢!”便即渡江归去。他归乡后日日落魄醉酒,与同邑诸生员中的狂士纵饮,醉中戏为大言,有涉及犯上的内容,一个士人和他有仇隙,到刑部去告发了他。刑部侍郎何澹任主试官时曾黜落陈亮,陈亮愤然不平,多次公开说不满的话,何澹知道后衔恨在心,遇到这个机会,立刻将事情作为重大案件上报。陈亮被关入大理寺狱,拷打得体无完肤,以不轨的罪名屈打成招。事情传播开去,孝宗知道是陈亮出了事,派人暗访探知确切消息,后来刑部将给陈亮定罪的文书进呈取旨,孝宗将案卷扔在地上,说道:“秀才醉后妄言,何罪之有!”有了皇帝的金口玉言,陈亮才侥幸死里逃生。
  经历这连续三次上书,一介布衣的陈亮,既成为名闻天下的人物,也成了朝中大臣的眼中钉。但不论是奇誉还是谤毁,甚至几乎致命的牢狱之灾,都没有影响他的满腔豪气、报国热情。他游览到镇江时登临上著名的多景楼,眺望滚滚一江天堑水,想到南北形势,赋《念奴娇》词:
  
  危楼还望,叹此意、今古几人曾会?
  鬼设神施,浑认作、天限南疆北界。
  一水横陈,连岗三面,做出争雄势。
  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
  
  因笑王谢诸人,登高怀远,也学英雄涕。
  凭却江山管不到,河洛腥膻无际。
  正好长驱,不须反顾,寻取中流誓。
  小儿破贼,势成宁问强对?
  
  面对划分南北疆界的鸿沟天堑,他想到的是争雄竞胜,进取恢复,而不是像历史上那些缺乏远见的小朝廷,只会负固偏安,“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其实岂止是六朝人“只成门户私计”,南宋朝堂之上蝇营狗苟,哪一个不是只求目下安逸,忘却长远利益的“门户私计”?从高宗一意求和的时候开始,南宋小朝廷便定下了偏安的基调,中途虽然也有皇帝大臣有过恢复之志,但无不是一遭失利,立刻就又回到议和的老路上来。陈亮作为一个爱国志士,收复北方失地、一统汉家河山的热望始终未曾平息,早在隆兴初年,朝廷与金人和约成功,朝野欣然自得,以为可以高枕无忧,休养生息,惟有在野之身的陈亮力持不可,写了《中兴五论》,力主恢复,反对议和,这封万言书进上朝廷后有如泥牛入海,压根儿得不到回音。到孝宗朝他几番上书,皇帝虽有意任用,却又遭到时臣之忌,险些冤死狱中。一再的挫折,一再的失望,但他的志向并未因打击而中辍,当高宗驾崩时,金方来吊唁的使者礼数简慢,轻侮南君臣,陈亮有感于孝宗的知遇之恩,特地到金陵视察形势,又上一疏,意欲激起孝宗的恢复之志,可是当时孝宗已打算禅位给养子光宗,这次奏疏又未得到回报,只落得“在廷交怒,以为狂怪”。陈亮又遭了一次报复打击、陷害入狱之后,终于被彻底排挤出政坛中心。
  受过几次三番挫折的陈亮,开始将满腔豪侠之气用于“厉志读书”之上,自称:“堂堂之阵,正正之旗,风雨云雷,交发而并至,龙蛇虎豹,变现而出没,推倒一世之智勇,开拓万古之心胸,自谓差有一日之长。”这番话并非是空洞大话。同时他也开始江湖漫游,结交豪杰,其中以他与辛弃疾的交往,最为词坛所艳称。
  据野史的记载,陈亮与辛弃疾的结交颇具武侠色彩:辛弃疾才自北方投奔南宋朝廷时,寓居江南,陈亮特地前去拜访。辛弃疾家门口前面有桥,陈亮所骑的马惧水不肯过桥,三次驱赶三次退却,陈亮发怒,拔剑斩落马首,徒步而行。辛弃疾当时正在自家楼上,看见来者如此行为,不胜惊异,立即命人去探问这是何等英雄,而适时陈亮已到达门口,两人遂一见而定交,成为好友。
  十数年后,辛弃疾已做了方面大员,镇守江淮,陈亮尚自贫穷落魄,于是造访辛弃疾,两人相谈天下大事。辛弃疾喝到酒酣耳热之时,纵论南北军事战略,大发议论:“倘若如此如此,南方可以一统北方;如此如此,北方又可以吞并南方。杭州的地势,做不了帝王之都——要是想攻打的话,只须截断牛头山,天下的援兵就无法到达;西湖一决堤,都城居民都要成为鱼鳖!”饮罢,辛弃疾醉宿陈亮斋中。陈亮夜中思量,心想:“幼安平素沉重寡言,这次因酒失言,显露了胸中异志,等到醒悟,必定要杀我灭口。”于是中夜盗了辛弃疾的骏马逃走。后来陈亮致书辛弃疾,信中将那一夜的失言之事隐约透露,以此要挟,借十万缗钱解困。辛弃疾只得如数与之。并为此作了一首《破阵子•为陈同父赋壮语以寄》的词,便是那首脍炙人口的:“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故事虽然颇为曲折有趣,却只能当传奇看,而不能认为是真事。“决西湖水”云云,在正史上其实是陈亮自己勘察了杭州内外地形,发现都城地势低于西湖水面,发出的喟叹和担忧,并不是辛弃疾酒后失言对南宋朝廷所蓄的异志;而辛弃疾素以豪奢出名,曾经一次就给刘过以一千缗的厚馈,陈亮要向他借贷,也不至于以要挟的手段出之。
  辛、陈的相识,大约是孝宗乾道年间陈亮在临安做太学生时开始来往。辛弃疾是不世出的英雄词客,陈亮也是以豪侠闻名天下的人物,两人一见相投,“长歌相答,极论世事”,堪称志同道合之友。清代刘熙载评价云:“陈同甫与稼轩为友,其人才相若,词亦相似。”两个都不为当世所容的英雄,在相遇中都有一种终于得到知音的叹赏,这使他们的友谊既深且诚,带有惺惺相惜的印照。
  辛、陈二人的交游佳话,当推盛传文坛的“鹅湖之会”,这是在淳熙十五年(1188)的冬天,辛弃疾正废居江西上饶,陈亮自浙江东阳来探访他,并寄信给同为二人好友的朱熹,约在江西铅山的紫溪相会,共谈天下大事。辛、陈二人同游铅山之东鹅湖,到紫溪等待时朱熹却未至,陈亮遂飘然东归。别后辛弃疾恋恋不舍,次日想追回陈亮再挽留他住几日,冒着大雪追到鹭鸶林地方,雪深泥滑,再也无法前行,只得在小村独饮,怅然久之,只恨分别时自己没有挽留成功。这一夜辛弃疾在投宿处转侧不能入睡,听见邻家笛声悲苦,愈增凄凉,于是赋词以抒怀。过了五日,陈亮来信,索取近日的新词拜读,隔着千里之遥,两人却似乎有心灵感应,辛弃疾不觉失笑,于是将那首因思念而作的《贺新郎》词缄封寄去:
  
  把酒长亭说。
  看渊明、风流酷似,卧龙诸葛。
  何处飞来林间鹊?蹙踏松梢残雪。
  要破帽、多添华发。
  剩水残山无态度,被疏梅、料理成风月。
  两三雁,也萧瑟。
  
  佳人重约还轻别。
  怅清江、天寒不渡,水深冰合。
  路断车轮生四角,此地行人销骨。
  问谁使、君来愁绝?
  铸就而今相思错,料当初、费尽人间铁。
  长夜笛,莫吹裂。
  
  陈亮接到这阙词后,感辛弃疾怀念之诚,这一次相会短暂,自己胸中也是一股英雄气勃勃难消,于是即和辛词韵亦作《贺新郎》一首:
  
  老去凭谁说?
  看几番、神奇臭腐,夏裘冬葛。
  父老长安今余几?后死无仇可雪。
  犹未燥、当时生发。
  二十五弦多少恨,算世间、那有平分月?
  胡妇弄,汉宫瑟。
  
  树犹如此堪重别。
  只使君、从来与我,话头多合。
  行矣置之无足问,谁换妍皮痴骨。
  但莫使、伯牙弦绝。
  九转丹砂牢拾取,管精金、只是寻常铁。
  龙共虎,应声裂
  
  这首词是“和(辛)见怀韵”,但词中却是尽情抒发自己年已老大、壮志难酬的感慨,这也正是被朝廷弃置不用废居江西的辛弃疾心中所痛。陈亮这一次前往江西拜访辛弃疾与约见朱熹,可知有着商略一番大事的雄心,但朱熹失约未至,使他不禁失望,对着挚友抒发自己急切焦虑的心情:“父老长安今余几?后死无仇可雪。”中原的老一代遗民日渐凋零,新一代百姓已渐渐习惯了异族的统治,等到连留在沦陷土地上的同胞也淡忘了靖康之耻亡国之恨的时候,我们还谈什么一统河山,报仇雪恨?根据后人的猜测,这次约会朱熹不到,很有可能就是不愿意加入他们所关注的国事战事谈论,因此以失约而作回避,陈亮在失望之外,更深刻的体会到知音之难觅,只有辛弃疾才“从来与我,话头多合。”辛弃疾恨挽留之未遂,他又何尝不自悔匆匆离去,失去了与这唯一知己更深入长谈的机会呢!这首和词寄去,辛弃疾读后,又用此韵答了一首:
  
  老大犹堪说。
  似而今、元龙臭味,孟公瓜葛。
  我病君来高歌饮,惊散楼头飞雪。
  笑富贵、千钧如发。
  硬语盘空谁来听,记当时、只有西窗月。
  重进酒,换鸣瑟。
  
  事无两样人心别。
  问渠侬、神州毕竟,几番离合。
  汗血盐车无人顾,千里空收骏骨。
  正目断、关河路绝。
  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
  看试手,补天裂。
  
  陈亮的和词中自称:“行矣置之无足问,谁换妍皮痴骨?”所谓“妍皮痴骨”,也即是聪明脸孔苯肚肠,这是前秦姚兴轻视南燕慕容超的话,陈亮用以自嘲,辛弃疾因此在词中慰藉他说:“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东晋的祖逖和刘琨中宵闻鸡起舞,为的是北伐收复中原失土,志向正与辛、陈二人相同。辛弃疾虽然也叹恨朝廷不用真才,“汗血盐车无人顾,千里空收骏骨。”说得沉痛之极,他身为“归正人”,满腔的报国热忱却遭受冷遇,正如千里马被弃置用来服拉盐车的苦役,而那些附庸风雅的上层贵族们,却宁可出重价购买骏马的遗骨供奉,以博取爱才识才的美名,这是何等荒谬的现实!但辛弃疾的心情却不像陈亮一样急噪绝望,“看试手,补天裂。”既是对陈亮说,也是对自己的宽慰,他仍然怀有高迈的志向、不屈不挠的信心。
  
  陈亮接到这首答词后,再以前韵和之:
  
  离乱从头说。
  爱吾民、金缯不爱,蔓藤累葛。
  壮气尽消人脆好,冠盖阴山观雪。
  亏杀我、一星星发。
  涕出女吴成倒转,问鲁为齐弱何年月。
  丘也幸,由之瑟。
  
  斩新换出旗麾别。
  把当时、一椿大义,拆开收合。
  据地一呼吾往矣,万里摇肢动骨。
  这话霸、又成痴绝。
  天地洪炉谁扇鞲,算於中、安得长坚铁。
  淝水破,关东裂。
  
  词中开头即追溯了自北宋即开始的屈辱外交政策:“离乱从头说。爱吾民、金缯不爱,蔓藤累葛。”这句话是指宋仁宗为岁贡银绢的屈辱强加辩护,自称:“朕所爱者,土宇生民尔,此物非所惜也。”陈亮对此发出讽刺的冷笑,认为这只是宋朝积弱积贫的原因。词中他再次慨叹说:“亏杀我、一星星发!”仍然对光阴流逝老大无成而感到焦躁,想起与辛弃疾相会时两人纵谈天下大势,勾画军事蓝图,辛是带兵之将,陈有战略之才,可是两人拳拳之志,终究“也成痴绝”。天地好比洪炉,人生犹如铁在炉中,岁月的变迁就像风扇猛力扇火,什么坚铁不被消熔呢!他这样急切的渴望建功立业,惧怕年华老去,或许有着更深层的原因,就是他的身体已渐渐有所不适,生怕有一天会因为健康问题而导致自己的报国之志成一场空话。鹅湖相会一年之后,陈亮又重新想起这次互相酬答的《贺新郎》词,最后一次和此韵作词:
  
  话杀浑闲说。
  不成教、齐民也解,为伊为葛。
  樽酒相逢成二老,却忆去年风雪。
  新著了、几茎华发。
  百世寻人犹接踵,叹只今两地三人月。
  写旧恨,向谁瑟。
  
  男儿何用伤离别。
  况古来、几番际会,风从云合。
  千里情亲长晤对,妙体本心次骨。
  卧百尺、高楼斗绝。
  天下适安耕且老,看买犁卖剑平家铁。
  壮士泪,肺肝裂。
  
  陈亮的个性刚烈而狂怪,他曾说自己每次念及国事时,“或推案大呼,或悲泪填臆,或发上冲冠,或拊掌大笑。”这些如狂如颠的举动,也正是他满胸臆间积郁难舒的表现,他怎么也不能享受安闲岁月,哪怕自嘲的说要卖去宝剑去买犁耕田,做一个不理世事的平民,一转念,却又是:“壮士泪,肺肝裂。”这种火一般的执念驱使他不能停下,不甘停下,时势却又容不得他上前一步。这样的折磨,实则是在慢慢消耗他的生命,他与辛弃疾分别不过一年,已经自称:“新著了、几茎华发。”这些话如果放在别人身上或许有所夸张,有所矫情,但联系陈亮的情况,却可知实情要比他自己轻描淡写来得更为严重——写过这首词的五年之后,陈亮便猝然去世,亡年五十二岁。鹅湖之会,竟成了这一对挚友的永诀。这五首互相往还叠唱的《贺新郎》词,也就成为词坛上永久的留念。

从与辛弃疾唱和词来看,陈亮的词比之辛弃疾,要略少一分沉郁顿挫之感。他的性气比较粗豪,也比较外露,常常在词中不加掩饰的直陈志向。据说他每填一首词成,都要自叹:“我平生的经济之怀,大略已陈述其间!”可见他是将小词当作政论来作,不免缺少一种诗歌独有的艺术美。不过,这也只是就弊病言之,不能一概而论,陈亮的词作里,也有做得极其幽雅淡秀、隽永不尽的,如下面这首《水龙吟》词:
  
  闹花深处层楼,画帘半卷东风软。
  春归翠陌,平莎茸嫩,垂杨金浅。
  迟日催花,淡云阁雨,轻寒轻暖。
  恨芳菲世界,游人未赏,都付与,莺和燕。
  
  寂寞凭高念远,向南楼一声归雁。
  金钗斗草,青丝勒马,风流云散。
  罗绶分香,翠绡封泪,几多幽怨?
  正销魂又是,疏烟淡月,子规声断。
  
  这一首词题作“春恨”,笔力颇似辛弃疾的《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词,辛弃疾的词中有“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的句子,孝宗读后不悦;陈亮这首词中“恨芳菲世界,游人未赏,都付与,莺和燕。”一句,显然也有影射,《艺概》称:“言近指远,直有宗留守大呼渡河之意。”宗留守指名将宗泽,其人抗金之志不得伸,临终时长吟杜甫的诗句:“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又大呼三声:“渡河!”而死,这一股烈烈愤慨之意,令人酸鼻痛心。陈亮在春恨词中藏有如此抑塞不平之气,幸亏没有被人拿去罗织罪状,也是他的好运了。与这首《水龙吟》类似的词还有《虞美人》,末句云:“黄昏庭院柳啼鸦,记得那人和月折梨花。”后人评为“疏宕”,词风已接近婉媚一派,可见志气天纵,生来以英雄自期、锋芒逼人的陈亮,也不是没有软款幽微的情怀。只是他的这些词虽明媚淡雅,却不妖冶浓艳,一片幽情纯任自然,所以后人评说:“龙川词读至卷终,不作一妖语、媚语,殆所称不受人怜者与?”
  陈亮五十二岁时中了进士,其策对试卷由光宗亲自拔取为第一,启封后知道是陈亮,光宗愈加喜悦,说道:“我选中的果然不错!”陈亮在半百之年,似乎终于得到了进用的机会,可是就在授建康府判官厅公事的任命下达时,他却猝然去世。在及第后的谢恩诗中,他还在说:“复仇自是平生志,勿谓儒臣鬓发苍。”可是早已被急切焦虑折磨得满头白发的老书生,到底等不到施展抱负的那一日。陈亮卒后辛弃疾作祭文悼之,称赞他:“智略横生,议论风凛。使之早遇,岂愧桓伊?”然而早年扬名如辛弃疾,岂非也一样颠踬于仕途郁郁不得志?早遇晚达,迟生速死,有异样的时代,便有异样的遭遇,何足论哉!

刘过
  刘过(1154-1206),字改之,号龙洲道人,吉州太和(今江西泰和)人,一说庐陵人。生平以功业自许,然屡试不第,流落江湖间,与陆游、辛弃疾、陈亮等人交往。词效稼轩,风格豪放,有《龙洲词》。
  
  【沁园春】
  斗酒彘肩,风雨渡江,岂不快哉?
  被香居士,约林和靖,与坡仙老,驾勒吾回。
  坡谓:西湖,正如西子,浓抹淡妆临照台。
  二公者,皆调头不顾,只管传杯。
  
  白言:天竺去来,图画里峥嵘楼阁开。
  爱纵横二涧,东西水绕;
  两峰南北,高下云堆。
  逋曰:不然,暗香浮动,不若孤山先访梅。
  须晴去,访稼轩未晚,且此徘徊。
  
  南宋词坛自从出了辛弃疾之后,形成辛派词风,个中佼佼者,有“辛派三刘”之说,即刘过、刘克庄、刘辰翁。三人中只有刘过与辛弃疾同时并曾与之交游,与陈亮一起,可以算得上是辛弃疾在词坛“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的知己好友。传说中陈亮与辛弃疾的结交颇具豪杰气,而刘过与辛弃疾的相遇,则充满了文人疏狂的传奇色彩。
  宋宁宗嘉泰年间,辛弃疾正做浙东安抚使,手下有朱熹、张栻为仓宪使。落魄江湖的刘过想谒见这位词坛泰斗、英雄词客,却不得其门而入,朱熹与张栻为他出谋划策,道:“辛公某日要举行宴会,在后园开筵。你可以直接过来,如果守门人不放,你就大声喧呼,必然得到进来的机会。”刘过依言而行,果然在门外喧哗不止,辛弃疾问:“怎么回事?”侍从告诉他是刘过无礼闯门,辛弃疾十分恼怒,朱、张二人劝解说:“刘改之也是一号豪杰人物,能诗善赋,便试着让他进来看看又何妨?”于是放了刘过入门,来到席前,但长揖为礼。辛弃疾问他:“能做诗么?”刘过道:“能!”其时厨下刚刚进了一道用羊腰子做成的羹,辛弃疾就以此为题,命他赋诗。刘过满不在乎,先提要求道:“天气甚寒,请赐一杯酒。”饮酒既罢,又请辛弃疾限韵——看到这样好整以暇的风度,辛弃疾的怒气早于不知不觉间消失了,也许想到自己也有过这样疏狂意气的时候,难免有惺惺相惜之念吧!他看见刘过饮酒的时候,也不知是因为天气寒冷,还是心里究竟有所不安惶恐,杯中的酒水竟泼洒出来流到衣襟之上,于是限他以“流”字为韵。刘过应声吟道:“拔毫已付管城子,烂首曾封关内侯。死后不知身外物,也随尊俎伴风流。”这首七绝开头用了两个与羊有关的典故,“管城子”是笔,古人常以羊毫制毛笔;“烂首”一句指汉代封爵滥赏,童谣讽刺说:“烂羊头,关内侯。”刘过于不假思索之间就口占诗成,扣合眼前实景,语意双关,既是用典,又带有对世情的嘲讽之意。这样的捷才正投合辛弃疾的脾胃,使他不由得大喜而笑,立刻请刘过上座,便将这道羹分给他共同品尝。席散后又给予丰厚的馈赠,两人就此定交。
  这个故事记载在蒋子正的《山房随笔》里,看这段刘过闯席的传奇故事,很容易让人觉得刘过应该是一个初生牛犊、意气狂纵的青年才子,但小说家言毕竟不能完全当真,刘过其实在当时年近半百,已是人生的最后一段历程。岳飞的孙子岳珂是他的好友,其记载倒是更接近事实。岳珂的《桯史》中说刘过与辛弃疾相会,并不是他主动上门扬才露己,一鸣惊人,而是辛弃疾任浙东安抚使时,闻得刘过诗名,派人去请。刘过正逢有事不及行,于是作词逊谢,便是前面所引那首“斗酒彘肩,风雨渡江,岂不快哉?”的《沁园春》词。这首词以奇异的结构手法,将历史上与西湖有关的名人:已故的白居易、林逋、苏东坡,拉来与生活在现在的辛弃疾和自己同处一词,颇似一出错乱时空的情景喜剧,词笔谐谑而又豪爽,学足了稼轩体,“下笔便逼真”。刘过平生也以此词自负,曾经在于岳珂饮酒时谈起,掀髯长笑,面有得色。岳珂开玩笑说道:“词倒是好词,只可惜没有药,治你这个‘白日见鬼’的病症呵!”满座都为之哄堂大笑。
  辛弃疾看到刘过这首逼肖自己风格的词作之后,对他的欣赏更为增加,厚为馈赠,终于邀请到了刘过。刘过在辛弃疾处住了月余,抵掌纵谈,诗词酬唱,无不意气投合。到相别的时候,辛弃疾赠刘过一千缗钱,说道:“拿这个去置办田产吧。”然而刘过生性豪纵,挥金如土,虽然自己生计无着,却仍然常常周济别人,有了钱左手来右手去,“竟荡于酒,不问也。”又有一种传说,刘过在辛弃疾处做客,因为母亲生病请求告归,辛弃疾知道他家中一贫如洗,设法给他筹款。这一天二人微服出游,到了一家青楼,正值辛弃疾辖下的一名都吏在内命乐饮酒,气焰嚣张,没认出辛弃疾是自己的顶头上司,竟命令人将他们赶走。二人大笑而归,当晚辛弃疾便以有机密文书的理由召唤该都吏来处理,果不其然,此人旷班不至。第二天予以处分,辛弃疾要抄没他的家产并判处流刑,左右都来解劝,让此人交纳五千缗罚款为刘过的母亲祝寿。辛弃疾摇头道:“不够。”于是再增加一倍,罚了一万缗钱。辛弃疾为刘过买了回程的船只,将万缗钱放在船舱里,嘱咐说:“你回去之后,别再像往日一样轻用了。”刘过感谢他的心意,作了一首《念奴娇》词:
  
  知音者少,算乾坤许大,著身何处。
  直待功成方肯退,何日可寻归路。
  多景楼前,垂虹亭下,一枕眠秋雨。
  虚名相误,十年枉费辛苦。
  
  不是奏赋明光,上书北阙,无惊人之语。
  我自匆忙天未许,赢得衣裾尘土。
  白璧追欢,黄金买笑,付与君为主。
  莼鲈江上,浩然明日归去。
  
  和当时很多旅食江湖的文士一样,刘过的诗才,不但是他用之结交名流前辈的资本,也是他借以谋生的技艺。但是,与寻常打抽丰的食客游士不同的是,他并不单单只为糊口谋生而漫游江湖,而是胸怀大志,一生为了抗金事业而东奔西走,希望得到施展抱负的机会。他出身贫寒,浪迹江湖,潦倒无依,终身是一个布衣百姓的身份,本来不须关心民瘼民生、庙堂大计,当时宋金的关系正处于对峙期,金国朝政日渐隳坏不振,没有力量南下攻宋,南宋也乐得偏安“金粉东南五十州”之间,陶醉于 “承平”、“中兴”之世,全忘了北中国还有沦陷的一半国土,以及与国土一起被抛弃在中原的千万人民。陆游诗说:“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这种情形,是怀有爱国热情的志士所共愤。但无论是特赐进士出身的陆游,还是曾镇守江淮的辛弃疾,终究都是郁郁不得志,何况刘过终身未曾致身青云之上,身份低微,无处可达自己的忠爱之念?他一直在努力奔走,甚至为此忽略了自己的个人生活,可是“不是奏赋明光,上书北阙,无惊人之语。”早年他曾一再以在野之身上书朝廷,陈说时事,力赞北伐,却始终是“天未许”,得不到任何回答。志向难伸,功业无成,以至后世撰《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的纪晓岚认为他逾分多言,本来应该“肉食者谋之”国家大事,他一个草野之人有什么必要发言?无非是“特巧于博名”、“大言以倖功名”!以官场浮沉的老大员、御前文学侍从的眼光,自然没有人不是为“名利”二字,大言炎炎,纵横意气,只是为了跻身官场而作秀。呜呼!被时人誉为“天下奇男子”的刘过,何其不幸?不但沉沦于生前,还要冤抑于身后。

评者说刘过“其词多壮语,盖学稼轩者也。”(黄升《中兴以来绝妙词选》)但刘过并不是只学辛词而全无自家面目。辛弃疾“肝肠似火,色笑如花”,于沉郁中有一种醇烈;而刘过“狂逸之中,自饶俊致”,在失意悲怨之余,不免显出感喟万端的绵长思致,如这首《唐多令》:
  
  芦叶满汀洲,寒沙带浅流。
  二十年重过南楼。
  柳下系船犹未稳,能几日?又中秋。
  
  黄鹤断矶头,故人曾到不?
  旧江山浑是新愁。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南楼”即安远楼,在武昌黄鹤山上,建于淳熙十三年(1186)。武汉三镇,是九省要衢,水陆交通咽喉之地,这时已成为宋金对峙的前方,所谓:“武昌系与敌分争之地,重过能无今昔之感?”所以刘过这首词,不仅有身世之慨,也有国事之忧虑在。他说:“旧江山浑是新愁。”一去不返的少年时光,与日益颓败的国家形势,都使人百感丛生,因此明代李攀龙评之:“词意何等凄怆!”“读之使人泪下。”人世沧桑、物是人非之感,原本最易引起共鸣,词虽情调低沉,却具有强烈的感染力。这首词在当时倍受欢迎,“楚中歌者竞唱之。”影响一直达到南宋灭亡之后,刘辰翁为之追和,周密将这个词牌索性改名为《南楼令》,刘过此作,遂成为这个词调的招牌作品。
  写这首词时刘过年已老大,感叹说:“终不似,少年游。”他少年的时候,原本也是一个风流放浪的才子,与他追拟稼轩之笔的豪放词风迥异的。是他词集中还有一些堪称艳词的作品,比如咏美人足、指甲、画眉等等,口气颇近于儇薄,虽是游戏之作,也可以从中见出他的爱情生活,实在颇不严肃。刘过浪游江湖,行踪无定,似乎也曾到处留情,他的情词也有写得极其纤秀可爱的,如《醉太平闺情》:
  
  情高意真,眉长鬓青。
  小楼明月调筝,写春风数声。
  
  思君忆君,魂牵梦萦。
  翠绡香暖银屏,更那堪酒醒!
  
  《夷坚志》中记载了一个颇为荒诞不经的刘过的爱情故事:淳熙年间,刘过赴省试,因眷念新娶的爱妾,在途中赋《水仙子》一词,云:“宿酒醺醺犹自醉,回顾头来三十里。马儿只管去如飞,骑一会,行一会,断送杀人山共水。 是则青衫深可喜,不道恩情拼得未。雪迷前路小桥横,住底是,去底是?思量我了思量你。”词句浅白粗鄙,只是聊以写情而已。刘过行途每夜投宿,都要命随行的书童唱这阕小词。到建昌游当地的名胜麻姑山,黄昏时自斟自饮,几遍唱这首词,思念之情不可自已,竟致潸然泪下。这晚到了二更之外,忽然有一个美女来访,手执歌板说道:“我愿意唱一曲为君劝酒。”于是唱道:“别酒未斟心先醉,忽听阳关辞故里。扬鞭勒马到皇都,三题尽,当际会,稳跳龙门三级水。 天意令吾先送喜,不审君侯知得未?蔡邕博识爨桐声,君背负,只此是,酒满金杯来劝你。”这是赓和刘过原词之作,刘过听到“稳跳龙门三级水”的句子,以为是应试的吉兆,十分欢喜,便让她再诵读一遍,书写在纸上,与该美女相谈欢甚,却不懂得她曲中“蔡邕博识爨桐声,君背负”云云是什么意思。这夜刘过与这个美女结下了露水姻缘,问她究竟是什么人,女子自称:“我本来是麻姑上仙之妹,因有过错谪居此山,久不得返回玉京仙境。在山中听到你新制的小词文辞雅丽,所以勉强趁韵,自己做媒,从此愿长伴左右。”刘过虽然稍有推辞,但素来也是风流多情的人物,又兼孤身长途,寂寞难忍,竟与这个自称仙子的女子一道上路。女子乘小轿,刘过骑马,两人前后相随,到了都城后租了一处秘密的寓所同居。刘过这一次果然及第,选调金门教授以归。路上遇见一个道士,对刘过道:“想说一句话,不知当不当讲——我善于符箓之学,疑心你随车的娘子并非人类,不知是什么地方遇上的?”刘过将这个女子的来历具实以告。道士说:“原来如此。今晚你们同床共枕的时候,我在门外作法术,教授听到我的呼叫声,就急速抱紧枕边人,千万不要让她逃窜。”刘过如其所教而行,作法抱住那个女子后,呼唤仆人掌灯进来,看见自己抱着的竟是一具古琴,这时才明白当初相遇时女子的词中说:“蔡邕博识爨桐声,君背负。”的话,原来就是以善于辨音制作著名焦尾琴的蔡邕来影射自己的来历。刘过从此将这具琴紧紧捆缚着放在身旁,行路时也亲自拿着,连睡觉和吃饭时都不舍得放开。待到重新经过他们相遇的麻姑山后,去访问山中的道士,有人说:“以前有一个姓赵的官员携带着古琴经过这里,对那具琴宝爱之极,不小心将琴摔到台阶下的石头上,琴身损坏不可修补,便将琴埋在官厅西边,你遇上的琴妖女子,大约就是它吧!”大家立即去发掘埋琴的处所,果然看见埋葬处的琴匣里面已经空无一物。刘过将琴放入匣中,命道士们焚香诵经为之祷告,哭泣着焚烧了它。
  故事的曲折离奇,简直可以当《聊斋》来读,却几乎没有可信度,也只是当时人借刘过的名字傅会出来的奇谈而已。不过,琴妖固然没有,刘过在现实生活中,却的确有过因情海波澜而遇险的事情。周密《浩然斋雅谈》中说他曾浪游到福建富沙,与友人吴仲平一道出入花街柳巷。吴仲平有个相好的妓女盼儿,这日邀请刘过在其家喝酒。盼儿姿容秀雅,楚楚可人,刘过为她赋了一首《长相思》小令:
  
  云一緺,玉一梭。
  淡淡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
  
  秋风多,雨相和。
  帘外芭蕉三两窠,夜长人奈何!
  
  这首词一般归于五代李煜的名下,描写的是一个淡雅宜人的女子,用笔轻灵而传神,末句又含蓄的写出了相思相忆之情。盼儿本来是吴仲平的所爱,见了这首词后,便即移情别恋,属意刘过。吴仲平醋意大发,愤恨刘过横刀夺爱,朋友间竟致白刃相见,吴“挟刃刺之”,却不慎刺伤了盼儿。这场纠纷闹得大了,两个男人都被关到了监狱里,眼看要吃误伤官司。幸好刘过文笔了得,上书给地方安抚使吴居父,书中有“韩擒虎在门,顾丽华而难恋;陶朱公有意,与西子以偕来。”的句子,对仗工整,叙事婉转,竟由此得到释放。这一篇启事至今在《龙洲集》中还可以读到,只是题作《建康狱中上吴居父》,事情发生的地方是金陵而不是福建富沙,跟他争风吃醋的朋友名字也略有出入。这篇启事写得骈四俪六,除了用典巧妙以逞才之外,并没有什么文学价值,其中指责朋友:“委巷匪人,穷檐下走,弃母亲而弗待,冒国恤以图欢……积威暴如虎狼,忽交游如虮虱。”又斥其:“但知浮花浪蕊之足欢,誓同穴死;不悟冶叶倡条之微意,久欲钗分。”证明盼儿不中意吴仲平已久,并不是因为刘过插足的原因才导致变心。这场官司虽然借助刘过的生花妙笔得以无罪释放,但朋友间的交情,自必完全断绝,就是盼儿那里,刘过也不便再去,据说他曾赋诗云:“春风重到凭栏处,肠断妆楼不敢登。”便是为此事而发。这一场三角恋爱导致朋友变情敌的喋血闹剧,竟是以一个惨淡却又不无怀念的结局收场。
  刘过一生浪迹江湖,落魄不遇,在青楼中的遇合,逢场作戏的成分要远远大过真心实意,但对于与自己遭遇相似飘零无偶的老妓,他也会产生“我未成名卿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的同病相怜之感。他曾于壬子年(1192)赴四明春试落第后写了一首《贺新郎》词给一个年老色衰的妓女,将两人的失意之悲糅合在一起,凄楚感人,传唱一时,多年之后,犹自“天下与禁中皆歌之”:
  
  老去相如倦。
  向文君、说似而今,怎生消遣?
  衣袂京尘曾染处,空有香红尚软。
  料彼此、魂销肠断。
  一枕新凉眠客舍,听梧桐、疏雨秋声颤。
  灯晕冷,记初见。
  
  楼低不放珠帘卷。
  晚妆残、翠钿狼藉,泪痕凝面。
  人道愁来须殢酒,无奈愁深酒浅。
  但寄兴、焦琴纨扇。
  莫鼓琵琶江上曲,怕荻花、枫叶俱凄怨。
  云万叠,寸心远。
  
  写这首词的时候,刘过才三十七岁,却已深有“倦客天涯”之叹,他在词中常常自称“刘郎”,嗟叹少年时光匆匆老去,“乾坤谁望,六百里路中原,肠断剑锋冷。”(《西吴曲》)老大无成,犹自客居人家,漂泊无依,他也终于累了倦了。在接受辛弃疾的厚馈与嘱咐之后,他也有了为自己安一个家的心思。这时他已五十开外,之前可能一直没有正式成家,这年到了昆山,一位在当地做官的朋友挽留了“雅志欲航海”的刘过。当地有大姓家族,爱惜刘过的才华,将女儿嫁给了他。但成家不到一年,刘过便去世了。这个浪迹天涯的刘改之,仿佛是注定的旅人,行走一生,漫游一生,到终于停步安下家的时候,却又到了另一个世界,安逸的生活,于他竟是始终不能持久。

 

姜夔
  姜夔(约1155-约1221),字尧章,号白石道人,鄱阳(今江西波阳)人,少随父亲宦游汉阳,父死流寓湘、鄂间,后移居湖州,往来苏、杭一带,结交名流,终身不第,卒于杭州。工诗词,精通音律,词集中多自度曲。著有音乐方面著作《琴瑟考古图》、评论《白石诗说》、词集《白诗道人歌曲》等。
  
  【点绛唇】
  燕雁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
  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
  
  第四桥边,拟共天随住。
  今何许?
  凭阑怀古,残柳参差舞。
  
  姜夔在南宋词人中间,是一个以清客身份而蹈隐士行径的才学之士,他游食四方的生活方式与刘过相同,气质却迥然有异。刘过有江湖豪客之风,姜夔则带一种飘飘出尘之气。他形貌秀弱而性格颇孤洁,家境贫窘却生活多洒落,时人评他:“白石道人气貌若不胜衣,而笔力足以扛百斛之鼎;家无立锥,而一饮未尝无食客。图史翰墨之藏,汗牛充栋。襟期洒落,如晋、宋间人。”(《藏一话腴》)寄人篱下为食客,却有魏晋高蹈之士的潇洒风度,这种特异的气质,要归之于他淡泊的心态。
  姜夔被友人杨万里推许为文章似晚唐诗人陆龟蒙(号天随子),他也常以这位隐士前辈自许,曾有这样的诗句:“沉思只羡天随子,蓑笠寒江过一生。”(《三高祠》)“三生定是陆天随,只向吴淞作客归。”(《除夜自石湖归苕溪》)。陆龟蒙是松江人,《唐才子传》记载他高蹈于江湖之间,时常放舟出游,舟中置书籍文具,饮茶钓鱼,悠然自得,这种洒脱无拘的生活,正是姜夔一生所羡慕追求的境界。但能学的只是心境,而不是环境,具体落实到自己作客依人的处境,也只能:“……拟共天随住。今何许?凭阑怀古,残柳参差舞。”景慕中不免带有衰飒之意了。
  姜夔一生没有做过官,以布衣终老江湖,在当时却颇负时名。他不仅工于词,诗名也特著,几乎与同时代陆游、杨万里、尤袤等齐名,只是其诗的影响远不如其词,才导致后世不知姜夔诗而仅闻白石词。他同时又是一个具有极高造诣的音乐家,所填的词有不少是自己谱的曲,其中有十七首自度曲的工尺谱一直流传至今,在词史和音乐史上都留下了一笔丰厚的遗产。但无论是文名还是音乐才华,都没能帮助他走上仕途。姜夔一辈子好象跟科举无缘,屡考屡落,四十多岁时向朝廷进献《圣宋铙歌鼓吹》,得以“免解”(南宋后期规定,经乡里推荐三次而州考均不入选的士子,可以特准直接赴礼部应试,谓之“免解”。)但这一次破格应试,也未能使他得以录取,到底还是名落孙山。这大约是他最后一次应举,自此之后,他也明白了自己终究不是科举的料子,从此甘心以布衣终老。
  其实不入仕途,对姜夔来说未尝不是一种幸运,他有如“野云孤飞”的性情,只应该去做潇洒出尘的“白石道人”,并不适合在官场与人较一日之短长。《砚北杂志》中说他在进献《铙歌鼓吹》的前二年(宁宗庆元三年),就已经向朝廷进献过一次音乐文献著作:《大乐议》和《琴瑟考古图》,希望纠正当时“乐典久堕”的失误。朝廷下诏命令主管音乐的太常司与他议事,却被那些官吏嫉妒他的才能,故意吹毛求疵的挑剔说:“你的表章里有‘弹瑟’这个说法,瑟这种乐器,演奏的时候应该说是‘鼓’,而不是‘弹’,请问‘弹瑟’二字,出自何典?”姜夔一时语塞,无以为答,到底被他们排挤出去。后来他遇见陆游,谈及此事,陆游说:“唐人温庭筠的咏瑟诗有云:‘二十五弦弹夜月。’你当时怎么没有想到?”姜夔登时惘然若失,懊恼当时没有这样的急智予以反驳。但官僚间的搜寻破绽,原非只会论诗较乐的文人学者之所擅,姜夔一时忽略,在斗口中处于下风,被官场摈于门外,对他个人来说,也未必是坏事。
  姜夔的平生遭遇,可以说得上一个“幸而不幸,不幸而幸”,一生并不顺利,却也没有遇上大风大浪;生活总是困窘,却也不至于落到孤寒无依。他身世孤苦,父亲在汉阳做县令时死于任上,他当时还是十三四岁的少年,只有寄居在已出嫁的姐姐家里,飘零流落近二十年,才得到诗人萧德藻的赏识,将侄女嫁给了他。姜夔又依靠这位伯岳父而居约十年,后来萧德藻老病家贫,离开湖州,姜夔则由好友张鉴、张镃资助生活。张鉴死后,姜夔贫无所依,旅食江浙间,直到死于杭州,家贫不能殡葬,在朋友的帮助下才得以入土为安。他这一生尝尽寄人篱下之苦,聊可安慰的是虽然自立能力不强,却总有朋友赏识帮助;虽然穷到了以诗文换取在富贵人家寄食,但绝大多数朋友都以平等相待,并没有让人尝到太多人间炎凉辛酸。姜夔“气貌若不胜衣”,是个文弱书生,而他为人心性淡泊,既清高又洒脱,观其文字中绝无烟火气,可知其性格也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那一型。这样的人,容易使人起爱护之心,敬重之意,并不以文弱而受忽视,因贫寒而遭轻亵,所以姜夔虽然做了清客,以笔换食,笔下却几乎没有谄媚主人之语,仍然能够保持自己独立的人格,自由的抒一己之情怀,作艺术之精研,从这一方面来说,他无疑又是幸运的。
  堪称姜夔自度曲中的代表作,是两首咏梅的慢词。光宗绍熙二年(1191)冬天,他冒雪去拜访隐居在苏州石湖别墅的著名诗人范成大,因范成大平生最喜爱梅花,曾撰《梅谱》,姜夔应他之请制成两阕新声:
  
  【暗香】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
  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
  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
  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江国,正寂寂。
  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
  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
  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
  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疏影】
  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
  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
  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
  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
  
  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
  莫似春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
  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
  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
  
  这首阕词后来被誉为咏梅词中的“绝唱”,令范成大“把玩不已”,即命歌妓习唱,音节谐婉,遂以北宋林逋的咏梅名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来命名,为《暗香》、《疏影》。音乐之美在纸上无法鉴赏,但单从文字里,就可以想象其婉转清畅的韵律。姜夔填词,走的不是当时词坛正盛行的豪放派路子,却也不能归之于五代以来花间一派的婉约之作,所以后人推许他在婉约、豪放之外,另开一派,成为一代宗主。至于这一派的风格概括,有人称为“幽峭”,有人称为“清刚”,总之是雅而能逸、清而有骨、幽而能艳的一种风格。姜夔“以江西诗瘦硬之笔救周邦彦一派的软媚,又以晚唐诗的绵邈风神救苏、辛派粗犷的流弊。”(夏承焘《论姜白石的词风》),他其实是“以健笔写柔情”的,所以在缠绵思致之中,别有一种清峭空灵的笔力,使原本容易流入花娇柳媚的慢词,不再一味都是软绵绵的调子,虽婉转,却如清风拂面,使人精神为之一振,心眼俱清亮;又如冷香袭人,清洌而悠远,沁人心脾却不甜腻。这是白石词独特的魅力,因此他才能与苏、周、辛三人,并称为“宋词四大家”。
  姜夔这一次是为范成大而赋梅花词,但他平时就很擅长于写梅咏梅,他关于梅花的名句还有:“九疑云杳断魂啼。相思血,都沁绿筠枝。”(《重山令赋潭州红梅》)也像《暗香》词中“千树压、西湖寒碧”一样,以浓艳的色彩,却营造出极其幽冷的气氛。“相思血”用的是湘君湘夫人哭丈夫大舜,血泪沾竹而化为斑竹的典故,而《暗香》、《疏影》之中用寿阳公主卧于含章殿下,落梅花瓣飘到额头上成为梅花妆,以及昭君远嫁胡地,“环佩空归月下魂”等等旧典,这使后人为之聚讼纷纭,认为姜夔在词中有所寄托,实际上是在暗指北宋灭亡时被金人掳掠的后宫妃嫔公主,名义上虽是咏物,却抱有拳拳爱国忠君之心,这些说法,未免就流于穿凿附会了。

其实姜夔的个性,远政治而近江湖,对国家大事并不是很关心。虽然生当南宋国土分裂之际,不能避免也会有一些伤怀国难的作品,如他曾经自度的《扬州慢》词: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
  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
  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
  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
  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
  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
  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词前有小序,说这首词作于淳熙三年(1176),其时距绍兴三十年完颜亮南下侵宋、驻兵江淮已过去了十六年,那一场南侵以完颜亮在瓜州渡被手下刺杀而告终结,但当时“江淮军败,中外震骇”,对于南宋来说,实是千钧一发的生死考验。经过这场浩劫,昔日“春风十里扬州路”的淮左名都,被蹂躏得只剩下一座“夜雪初霁,荠麦弥望,入其城则四壁萧条,寒水自碧”的空城。这种凄惨的景象使二十二岁的词人喟然不已,然而他的感慨,也仅仅是“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一个繁华名城被摧残后的惨状,并没有激起他“报国欲死”的热血,而只是忧郁的哀吟着“犹厌言兵”,希望再也不要有兵火战乱,人间苦难。他的伯岳父萧德藻后来赞赏这首词“有《黍离》之悲”,《黍离》是诗经中感叹亡国的名篇,是无可奈何的伤悼而不是誓欲起而卫护之的愤慨,正是《扬州慢》词的主基调。这也是姜夔的个性所至,他晚年结识辛弃疾,与辛词章酬唱,也和辛词的韵作过三首词,但就是在和辛弃疾《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那样豪壮苍凉的句子,他也仅仅是低沉的叹息:“楼外冥冥,江皋隐隐,认得征西路。中原生聚,神京耆老,南望长淮金鼓。问当时、依依种柳,至今在否?”综观姜夔的性格,他只是一个优柔的青年,渴望和平厌弃战争。他对国事的态度是不自禁消极回避的,既不是做行政的料子,也缺乏报国的能力与志气。因此他的词里,是否煞费苦心深怀寄托,为北宋亡国君臣一掬痛泪,为被掳的后宫妃嫔公主报以叹息,实在要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现代学者夏承焘考证姜夔词中的咏梅、咏柳等作,的确不是无感而发,但并不像前人说的那样是忧国爱君,而是自感身世,情思郁结,所念念不忘的,乃是他自己青年时期刻骨铭心的恋人(参见《白石怀人词考》),这种说法庶几近之。从他的词中得知,这段情缘大约是姜夔二十到三十之间寓居合肥时的遇合,所以词评者一般就称这个恋人为“合肥女子”。姜夔到三十岁之后才与萧德藻的侄女结婚,合肥女子想必是他的初恋,却因为种种原因,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不知道是身份差异,还是姜夔贫困无依,或者二者兼而有之?姜夔曾写过一首《长亭怨慢》词:
  
  渐吹尽、枝头香絮,是处人家,绿深门户。
  远浦萦回,暮帆零乱,向何许?
  阅人多矣,谁得似、长亭树?
  树若有情时,不会得、青青如此!
  
  日暮,望高城不见,只见乱山无数。
  韦郎去也,怎忘得、玉环分付?
  第一是、早早归来,怕红萼、无人为主。
  算空有并刀,难剪离愁千缕。
  
  词序中说:“桓大司马(桓温)云:‘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此语予深爱之。”仿佛慢词就是为了演绎这段话而作,但如果仔细品味,可知词中其实包含着那段合肥情事。“韦郎去也,怎忘得、玉环分付?”也许作者本人就像唐代韦皋一样,一别不返,只留下定情的玉环让女子抱憾终天。韦皋所恋的玉箫到底转世投胎,再结前盟,而姜夔与合肥女子,却显然连再见之约也没有。“恨入四弦人欲老,梦凭千驿意难通。当时何似莫匆匆?”(《浣溪沙》)虽隔山遥水远,他也始终记得这一场无望的情爱,并常常形诸梦寐,写入词中,如下面这首《踏莎行自沔东来,丁未元日至金陵,江上感梦而作》
  
  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分明又向华胥见。
  夜长争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
  
  别后书辞,别时针线,离魂暗逐郎行远。
  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近代词评大家王国维最不喜欢白石词,却惟独最爱这一首词的末句:“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词中亦恍惚亦执著,却是缠绵入里,令人不自禁受他这一种刻骨痴情的感染。以姜夔的性格,感情容易内敛而不易外露,却是愈藏愈深,直到晚年,也不能忘怀这段少年情事,垂垂老矣之后,他还因思念合肥女子而写了一组观灯词《鹧鸪天》,其中一首云:
  
  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
  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
  
  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
  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词的小题是“元夕有所梦”,又是梦中那个轻盈的身影,已是华发暗生的老词人,想起这一段错失的情缘,尚自不能自已,在组词的第二首《鹧鸪天•正月十一日观灯》中,他说:“少年情事老来悲。”这时却说:“人间别久不成悲。”表面仿佛淡然,却是彻骨的悲怆,原来分离既久,连撕心裂肺的痛楚也终将淡去,牵肠挂肚的爱恋也终将忘却,那么还能拿什么来记得你呢?他在这元夕前后如此心潮澎湃,也许那一年的元夕之夜就是他最美好也是最后的回忆(据夏承焘考证,他离开合肥为正月二十四日),清静寡欲的白石道人,独对少年的往事如此痴缠执著,终身为之感伤吟咏。那不知名也不知其所终的合肥女子,成为姜夔词中最幽微也最深邃的印记,也使千年之下的读者在感受白石词的艺术境界时,总会依稀窥见那一个妙曼的身影,这段恋爱未曾长久,却化作了另外一种方式永久的存在,谁知是幸还是不幸?
  姜夔在合肥的寓居之处多柳(其《淡黄柳》词序云:“客居合肥南城赤阑桥之西,巷陌凄凉,与江左异。唯柳色夹道,依依可怜。”),而两人分手时正值梅花时节,所以姜夔常常赋柳咏梅,寓物怀人。他的怀人词一般都不明白道破,反而在小序中乱以他语,所以夏承焘认为他“有不可见谅于人而婉转不能自已之情。”《暗香》、《疏影》二词虽然是为范成大而赋,却亦于不经意中流露出伤情之意,作词的那一年,他才三十七岁,与合肥女子分别的伤痛或许还未淡去,所以这一次宴会,大他三十岁的忘年知交范成大特地将自己家中色艺双绝的婢女小红赠给他,也许就是知道他这段伤情事,希望给予一点安慰吧。姜夔告别范宅后,舟载小红归去,这一夜大雪满天,小船穿行过吴江垂虹桥,姜夔赋诗:“自琢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文人清韵,无逾于此,姜夔善于自度曲,吹箫按节,谱成新词,小红则在旁曼声度曲而歌,音乐间的契合,想必也能聊慰姜夔的失侣之痛了。
  姜夔那时候已经在湖州安家,娶的是萧氏,因为这段姻缘是妻子的伯父赏识他的才华而得以缔成,所以他的朋友张镃特地写贺诗打趣说:“庆是冰清逢玉润,只因佳句不因媒。”虽然不知道姜夔与妻子的感情如何,但伯岳父一见到他,就由衷赞叹说:“我作了四十年的诗,如今才得到这样的诗友!”可见他的家庭生活,还是颇为和睦愉快的。只是无论是与妻家的相得,还是与小红的契合,都似乎未能长久。萧德藻家道中落后,姜夔也再次陷入生活无着,五十岁时家里又遭火灾,房舍尽毁,兼之亲友凋零,更加贫困潦倒。姜夔殁于六十七岁,死后其友挽诗云:“所幸小红方嫁了,不然啼损马塍花。”马塍是姜夔的葬所,根据诗句意思,仿佛说小红在他死前便已出嫁,大概就是因为姜夔家境贫寒,无力继续供养多余人口,才不得不遣散爱婢,“除去乐书谁殉葬?一琴一砚一兰亭。”(苏洞《到马塍哭尧章》)词人这一辈子,时时有所慰藉,又终究归于失意,这一切却又仿佛都是那么淡然无痕。他的一生不是轰轰烈烈的正剧,却是悲欣交织、静水流深的生活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