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梅和山茶的区别:宋代词人列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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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词人列传(2)  雨后微香

柳永
  柳永(?-约1053),字耆卿。初名三变,字景庄。崇安(今属福建)人。景祐元年(1034)进士。官至屯田员外郎,排行第七,世称柳七或柳屯田。有词集《乐章集》传世。
  
  【雨霖铃】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暮雨都歇。
  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提到柳永,一般都会先想到“众名姬春风吊柳七”这段情节,可以说,在身后将香艳与凄凉如此结合于一体的文人,非柳永莫属。同样,在当时名满天下却又风评不佳的文人,也非柳永莫属。其实柳永既没有象欧阳修一样传出大损名誉的谣言,也不象张先一样八十余岁尚娶妾,后世俗文学中关于柳永的佳话,也是凭空结撰的多,且流传程度也达不到深入人心(比如一样是虚构的唐伯虎点秋香故事,就人尽皆知)的地步。柳永这个“浪子”的名头,当然不至于名不副实,却让人觉得远没有达到应有的高度。
  柳永的词作在当时受欢迎的程度和受鄙视的程度,都呈现极端化。一面是连西夏人也知道“有井水处皆歌柳词”,属于当时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少的通俗流行歌曲。而另一方面,同样填词的文人里却没有多少看得起他,苏轼就曾经批评秦观:“分别之后,料不到你竟然学柳七填词!”言下很是鄙夷不屑。秦观很委屈:“我再不学无术,也不至于去学柳七吧?”苏轼于是举出他的《满庭芳》词:“‘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这不是柳七词的风格吗?”秦观不禁惭愧。
  另一个更有名的故事说明当时词坛是怎么看待柳永词的:柳永为皇帝不喜,中进士后迟迟不得改迁京官,他于是去拜访宰相晏殊,晏殊问他:“你近来做曲子词吗?”柳永说:“和相公您一样,我也做曲子词。”大约在他心中,自己填的词确实与晏殊所作的小词没什么区别,同样是一种文人雅习而已,但晏殊毫不客气的点破了他们的差异:“我虽然也做小词,却从来不写‘彩线慵拈伴伊坐’这样的句子!”在晏殊等人眼里,他们的词作,其实属于两个层次,可以比之当今的严肃文学与通俗文学之分,新诗与流行歌曲之分,柳永偏偏是登不得大雅之堂的后者。不禁慨叹他生错了年代,如果生在元朝,他也许能与关汉卿王实甫一干人把臂言欢,共同谱乐填词,出入歌舞剧场之间而不辞。如果生在明朝,他也可以或安居或出仕,与冯梦龙等文人纵情优游,文学上的创作与仕途无关。
  柳永写词影响到仕途,其实论起来也有点屈,不象唐代孟浩然那样在皇帝面前失言说出抱怨的话,从而直接得罪了皇帝,却是他的词作远播之累。相传他在落第之后,由于愤激而写了一首《鹤冲天》: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
  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
  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
  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翠,风流事、平生畅。
  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这首词传到宋仁宗的耳中,做皇帝的自然很不愉快,临到下一次考试,放榜之前,仁宗直接将柳三变(当时柳永还叫做柳三变)的名字划了去,说道:“且去浅斟低唱就行了,何必要浮名?”皇帝这一句话,连累得柳永一直蹭蹬不遇,直到景祐元年才中进士,改了名字才获得做官的机会。另一种说法,则是有人向仁宗推荐柳三变,仁宗问:“是那个填词的柳三变吗?”对方说:“是的。”仁宗说:“且让他去填词。”柳三变经此打击,索性整日与轻薄少年纵游秦楼楚馆之间,自称:“奉旨填词柳三变。”这两个故事真实程度暂且不计,但一向以仁厚、爱护文人出名的宋仁宗,在传说中对柳永如此厌恶,却应该是有一点依据的,至少,也反映出整个文坛对柳永这种风格的不满来。
  这里顺便说一下柳永改名与仕途的关系,有一种说法是改名后考进士才得中,不确。据吴熊和《从宋代官制考证柳永的生平仕履》一文,考中进士的时候柳永仍然名叫柳三变,他之前累试不第,是由于仁宗厌恶他而故意黜落,直到景祐元年,这一年是刘太后去世、仁宗始得亲政之年,又值天下大旱,所以特开“恩科”,对历年沉沦不遇的文人格外放宽,柳三变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终于得到登第的机会,以第三甲的名次获得“同进士出身”。
  在宋代官制中,有一个“磨勘”制度,当时文官官阶分选人与京朝官两大层次。选人中举之后,根据名次授予官职,有四等七阶之分,递升者称为循资,是一种升迁方式,而选人经过“磨勘”后合格者升为京官,则是“改官”,由京官磨勘升为朝官,称为“转官”。柳三变登第后任职推官,是中举后的合理分配,他在这时候并不需要改名。改名的事情,可能出在“改官”上。他去求见晏殊,就是因为“吏部不放改官”,而不放的缘故,内情在于他的小词不为仁宗所喜(张舜民《画墁录》)。晏殊的责问,其实也是一种敲打,虽然柳永的回答无意中更深一层的得罪了这位太平宰相,但他对自己的遭遇,想必登时也心知肚明了。
  柳永在当时人眼中,是个放浪形骸的浪子,但他内心之中,其实很想和同时代的文人一样学而优则仕,做一个循良的官吏。他后来得任县令,确实也兢兢业业,是一个爱民的好县官,叶嘉莹曾举他所写《煮海歌》证明他并不是一个只会纵情声乐、寄迹花丛的浪子,他对百姓的苦楚也有深刻的体会,虽然他在词中,曾经那么个性鲜明的表示过:“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但是在仕途中,他的真实面目不是轻浮的,而是严肃的。
  柳永的个性其实并不是那么潇洒不羁,他在失意的时候会发小牢骚,却也很努力的试图进用。《渑水燕谈》记载了另一件他得罪皇帝的事,更可以加上“倒霉”二字评语:他久困选调,始终得不到提拔进用,有个姓史的人爱其才想帮助他,当时正值出现一个吉祥的天象“老人星现”(查询了下这颗星的资料:是全天第二亮星,现代名为船底座α星。其位置偏南,在我国北部看不到,只有长江流域及以南的地方,才能在短暂的时段里在低低的南天看到它。正因为这样,人们也叫它“南极老人星”、“南极仙翁”,实际它离南极还很远。中国古代星占家认为,老人星的出现是天下太平的征兆,见到了这颗星,将国泰民安。),仁宗很高兴,史某乘机让柳永以教坊进奏的新曲《醉蓬莱》填一首应制的贺词,柳永也希冀取得皇帝的欢心,欣然提笔填就一首《醉蓬莱慢》,进献入朝。谁知仁宗拿起词来,看到开头已经不悦,看到其中有“宸游凤辇何处”一句,与仁宗自己写的为父亲真宗的挽词辞意相合,不禁惨然变色,最后读到一句“太液波翻”,终于忍不住发作出来,说道:“为什么不说‘波澄’?”将词作掷在地上,从此柳永再也不得进用。——柳永用的词句,其实都是很普通常见的应制语言,但他到底不是吃这一碗饭的专业应制文人,不懂得回避皇帝的忌讳,因此弄巧成拙也是可以想象的了,更何况仁宗本来就对他厌恶不满,带着挑剔的心去读他的词,怎么可能有所包容呢!柳永的倒霉,其实大部分原因,还是因为他不是一个主流文人吧。
  柳永不能成为主流文人的缘故,不是因为他写词,而是因为他写的是俗词,就象晏殊指出过的,“彩线慵拈伴伊坐”这样的句子,当然不会出现在晏、欧等人笔下。即使多情如小宋,风流如张先,也不会流连于青楼赋词作曲,柳永词中的对象,多半是下层阶级的女性,他所抒发的情感,也多半是市民的直露乃至带一点庸俗倾向的情爱,这是为当时词坛那一批文人所不屑的。他得名也在此,失誉也在此。甚至直到近代,也仍然也有批评者不喜他的作品,比如王国维,就曾认为下面这一首《蝶恋花》不可能是柳永所作:
  
  伫倚危楼风细细,
  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
  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
  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王国维推崇最后两句,并将之举为做学问的第二种境界,却又坚决不认为这首词是柳永做得出来:“《蝶恋花》(独倚危楼)一阕,见《六一词》,亦见《乐章集》。余谓:屯田轻薄子,只能道‘奶奶兰心蕙性’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等语固非欧公不能道也。”(《人间词话》)“愿奶奶兰心蕙性”一句,出自柳永《玉女摇仙佩》词,王国维只根据柳永个别词作就认为他生性儇薄,必然写不出这样深情的语句,未免有点武断。其实根据两人性格来看,欧阳修较为达观,倒未必会写出如此执著痴恋的句子来。
  当然,柳永在当世,也不是绝无知音,有井水处皆歌柳词的盛况,已代表了他词作的风靡程度。而且他的词作并不是昙花一现的盛行,据说宣和年间,有个叫做刘季高的人,曾经在相国寺吃饭时和人谈论柳词,大肆诋毁,旁若无人。有一个老太监听见了,默然起身,徐徐取出纸笔,跪在刘季高面前请求说:“您以为柳词不好,何不自己作一篇给我看?”刘季高哑口无言,这才知道大庭广众间不宜轻论是非,可见柳永的拥趸直到北宋末尚绵延不绝,也可知批评他的人,无论怎样,也是承认他的作品是难以胜过的。
  即使傲气如苏轼,批评过秦观学柳词,却也时常下意识的将自己的词作与之相比,他写信给朋友,即称:“近却颇作小词,虽无柳七郎风味,亦自是一家。”语气中透出得意,却也无形中显示出他还是觉得柳永词是当时流行的风尚。《吹剑录》里那一段著名的问答:“我词何如柳七?”“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对比虽微有扬苏抑柳之嫌,但也客观的说出两者风味差异,而苏轼拿柳永来比,其实何尝不是在内心中重视柳词的表现?甚至据《后山诗话》记载,宋仁宗其实也是喜欢柳永词的,每一首新词出来,立即都能传入禁中,他常常命宫女酒后再三演唱消遣,和前面所记录的他厌恶柳永“儇薄无行”压抑他的仕途对比起来,真是矛盾得出奇。大约柳永就是当时人即使再不喜欢、也无法忽略的那一种人物吧。
  苏轼对柳永词,也不是全无赞语,如那首《八声甘州》中有有一句:“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苏轼就赞其:“不减唐人高处。”在当时,这可是对诗句最高的赞誉了。这首词确实可以推为柳词之冠,虽然于风格上不及《雨霖铃》更能作为柳永词的代表: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
  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
  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
  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
  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
  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
  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
  
  柳永还有一首有名的《望海潮》,是为一个做杭州太守的朋友而作,有应酬的意味,却也写得绝佳,其中“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之句,竟然引得金主完颜亮为之动心,有了南侵之心,虽然完颜亮以兵败惨死而告终,始终未曾得偿他驻马吴山第一峰的意愿,更没有亲眼看到西湖风物,钱塘佳景,但柳词的魔力,想必也是深深刻印在当时人的心底。为这样的美好,不惜发动战争,却不知是词的幸或不幸?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
  烟桥画柳,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
  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
  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
  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后代写柳永的俗文学作品,宋元话本中有《柳耆卿诗酒玩江楼记》,到明代冯梦龙改编成《众名姬春风吊柳七》,删削改写了原话本中低级庸俗的成分,由于《三言》的流行,读过的人肯定不少。在戏曲中,元杂剧有《钱大尹智宠谢天香》,里面的柳永没有什么特色,与寻常杂剧中的男主角并无二致,但柳永的情人谢天香(虚构的成分较大),却是这部剧中首推出名的。明末清初有邹式金的《风流冢》,基本是根据冯梦龙的拟话本改编。其中柳永因得罪宰相吕夷简(吕求他写寿词,他却误封了一首《西江月》进去,中间有“我不求人富贵,人须求我文章。”的句子),被吕在皇帝面前进言才遭黜落,这一个情节自小说传播之后,竟成为民间传说中的定论。而《吊柳七》、《风流冢》中解释“奉旨填词柳三变”的来由:
   “想我当初读书,凌云志气,及牢骚失意,变为词人,以文采自见,使名留后世足矣。何期被荐,顶冠束带,变为官人,浮沉下僚,终非所好。今奉旨黜落,自由自在,纵意诗酒,变为仙人。今后当自署云:奉旨填词柳三变。凡有著作,即署此名,是好一个官衔也。”
  这一番话说得既潇洒又有趣,却似乎不知“柳三变”是柳永的本名而非化名。这种说法可能是民间传说中不甚了然的强为解释,冯梦龙、邹式金等身为文人,却不至于如此没有见识,之所以采用,大概还是由于:这样的柳永正符合后代文人的审美观以及同病相怜感。至于北宋年间挣扎于薄宦卑官的柳永,奔波浮沉于仕途、“狎兴生疏,酒徒萧索,不似少年时。”的柳永,却从此隐藏在诗酒风流的面目之下,不得窥见了。

 

司马光
  司马光(1019-1086),字君实,陕州夏县(今属山西)涑水乡人,世称涑先生。宝元元年(1038)进士。仁宗末年任天章阁待制兼侍讲,知谏院。神宗时反对王安石变法,出知永兴军。哲宗元祐初,拜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为相八月,病卒。卒赠太师、温国公,谥文正。著有《司马文正公集》、《稽古录》,并主修《资治通鉴》。存词3首。
  
  【西江月】
  宝髻松松挽就,
  铅华淡淡妆成。
  青烟翠雾罩轻盈,
  飞絮游丝无定。
  
  相见争如不见,
  有情何似无情。
  笙歌散后酒初醒,
  深院月斜人静。
  
  如果在不知作者的情况下读这首《西江月》小词,再让人猜是谁的手笔,恐怕大多人第一个会想到张先、柳永、秦观、小晏几人身上去,至不济也当是大晏欧苏这些人的作品,待到揭破谜底,不免要使人大跌一回眼镜:料不到古板君子司马光,也一样会写这样婉媚侧艳的小词!但是,既然一身刚骨的范仲淹也能写出:“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的凄艳之句,道德楷模的司马光偶尔写一写拟花间体的词作,也不算什么出格的事情。有趣的是,司马光与范仲淹的身后谥号同样都是“文正”(在古代谥法中“正”是无上的美谥,司马光就曾经反对过给一位大臣夏竦谥“文正”,说:“此谥之至美者,竦何人,可以当之?”不料他自己死后,竟能够当得起这个“正”字。),也同样都曾在属于歌筵酒席的应酬小词中真实不加掩饰的吐露出情语,真是思之令人失笑的巧合。
  和欧阳修一样,后人对司马光名下有这一类小词的事实很不满意,试图为之辩护,于是一概不予承认,全当作是仇人的栽赃。直到清代王渔洋还说:“‘有情争似无情’,忌者以诬司马。”《词林纪事》里也认为是当时人忌恨司马光“独为君子”,偏要伪造出这类艳词来给他脸上抹黑。欧阳修名下的艳词还能揪出作伪者的姓名(一般认为是在他主持科举下被黜落的举子刘某),但关于司马光词的伪造痕迹,却是查无实据,无非是道学先生们一心想维护司马温公的名誉而已。其实就在与司马光同时的人中,也有明理者并不以他有这样的词作为耻,反而由衷的赞叹:“文正公言行俱高,然有《西江月》词云云,风味极不浅。”(赵令畤《侯鲭录》)
  司马光在当时的声誉之盛,确实无以伦比,《邵氏闻见前录》记:北宋名臣文彦博留守北京(北宋的北京是大名府)时,派人入辽国侦探,这种探子收集情报大约是无所不收,有一次回报了辽国新上演的一本参军戏:“辽主大宴群臣,宴会上有伶人演戏,打扮成一个衣冠楚楚的士人,见到旁人的东西就一把攫取入怀,结果从背后跳出一个拿大棒的人来,自称:‘我是司马光!’狠狠揍了这个贪婪鬼一顿。”所谓“参军戏”,可以说是中国古典戏剧的早期形式,类似于现在的滑稽小品,当然情节也没有小品的复杂,一般都是两个人出演,一个“苍鹘”(副末),一个“参军”(副净),按规定苍鹘可以击打参军,其实也就是由苍鹘对参军进行种种滑稽夸张的挖苦与打击,以博取观众的笑声,这种戏的情节不固定,常常是根据现实而新编,讽古喻今。这条关于辽国新戏的谍报并没有什么政治价值,却证明了司马光的刚正之名,已经远播漠北,连伶人也拿他来当作执法者的代名词。文彦博后来将这件事讲给司马光本人听,还不无羡慕的感叹:“君实(司马光字)的清名,在夷狄之地也得到如此敬重啊!”
  连辽国人都如此久仰司马光大名,同时代大宋治下的百姓,对这位君子的仰慕当然更是达到接近狂热的态度,他所来到之处万人空巷,这种风头比之当今的明星也不遑多让。《挥麈后录》一书中说司马光在神宗元丰末年来到京城,当时他已经到了垂暮之年,尚未拜相,但京城的百姓都已经以“相公”来称呼他,街道上挤满了想一睹他风采的人,个个踮着脚尖围观,以至于马都无法行走。司马光到宰相的府第去拜谒,市民们爬上大树、登上屋顶、骑着院墙向相府内窥看。相府的人想阻止,市民说:“我们不是望你家主人,只是想见识一下司马相公的风采而已!”任凭呵叱也不退却,相府的屋瓦被踩得一塌糊涂,连府周树枝也都踏到折断。这种热情一方面出自对司马光人品的景仰,另一方面与司马光反对新法的政治立场也不无关系。
  现当代的历史教科书,提到王安石变法一般采取褒奖的态度,以至对顽固反对的司马光等一派人士难免有所贬低。新法的得失不是我这里能够分析,推行变法的王安石,在道德素养方面也决不比司马光稍逊,可是,我们如果客观的审视那段历史,不得不承认:尽管变法有打击豪强、富国强民的意图,普通的百姓却并不是欢迎新法的。司马光出现在开封京城的时候,已经是神宗被迫放弃了一切变法、重新回到保守道路上来的时候,曾经满怀热忱进行变法改革的神宗与王安石,同时都已经到了日薄西山的生命最后一程,而这时作为保守派重头人物被起用的司马光,其实也即将走近人生终点,只是与政敌的黯然晚景不同,他是作为当时百姓眼中的救星,光辉灿烂的走上相位的。这个场面,对王安石来说是痛心难堪,加速了他的辞世;而对司马光来说,也只是恍若流星的短短一瞬,在相位上只做了八个月,他便老病而终,告别了这个世界。
  神宗之后的哲宗、徽宗,也都有变法的打算,只是到那时变法已经完全变质,不过是借着新法的名头祸国殃民而已。但既然要翻新法的案子,对于司马光等人的形象自然要进行颠覆,蔡京因此向徽宗进言立“元祐党人碑”,将司马光一派保守派人士全部列名于上,遍立全国。古代说“党”,绝对不是一个好名词,代表的就是党同伐异、结党营私,这块党人碑其实相当于耻辱柱,并且一直株连到这批“党人”的子孙,杜绝他们的婚宦前途。这种做法在当时民众中激起了异常的反感。据说长安工匠安民抵死不肯刊刻碑文,说道:“小人愚蠢,不懂得立碑的意思。但像司马相公这样的人物,海内都说他是正直君子,现在却说他是奸邪之人,我不忍心刻这样的碑文。”主事者发怒,以加罪相胁迫,安民哭道:“小人不敢推辞差役,只请求能够不刻‘安民’两个字在碑末,我不想让后人恨我!”
  佼佼君子身后难免毁谤,即使是生前,也不是完全没有小人中伤。司马光编《资治通鉴》,虽然是历史著作,但名为“通鉴”,其编撰目的是为了给皇帝阅读以资借鉴古今得失,具有这样重大意义的书籍,自然得到皇帝赞许并资助他的修成,但编一部通史著作,难度何其之大,不是朝夕可以完工。久而久之,就有人开始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进行捕风捉影的揣测,说司马光不过是因为有赞助资金可拿,所以故意的拖延完稿日期,以便得到更多利益。司马光听说了,虽气愤也无计可施,为了洗脱这种不堪的嫌疑,只好加快进度,草草结束,使得五代部分写得繁冗未经剪裁。这段故事出自《霏雪录》,并说:“小人害事,往往如此。”故事未必真实,但这类的事,却是在现代也难免时有发生的,小人可恨,往往还偏能够害事,似乎是自古以来的一条规律。
  司马光的私生活极为严谨,他只娶了一位夫人裴氏,没有生子,他也并未按古代重后嗣的观念再娶妾侍。传说夫人曾经为他娶了一个妾回来,妾有一日乘他在书房里,盛服靓妆,打扮得光彩照人的进去,希望得到他的宠爱。司马光却毫无领情的样子,妾见他不理睬,于是没话找话说,拿下一套书问道:“中丞大人,这是什么书呀?”司马光拱手正色回答:“这是《尚书》。”神情严肃,答话简洁,全然是公事公办的面目,妾搭讪不成功,只好没趣的走了。这个妾既然得不到司马光的理睬,大约很快也就离开了他家。据《清波别志》,当时有人干谒司马光,写信向他求资助,请求他只需要将卖掉一个婢女的五十万钱给自己就行了,司马光回信说:“我居家度日,饮食不敢顿顿大鱼大肉,穿衣不敢全穿贵重的丝帛料子,怎么能有五十万钱买婢女的事?”语气很是惊异。我倒以为写信的人没准是:“空穴来风,其来有自”,并不是毫无根据而言,也许所指的就是他夫人买来的这个妾的身价。
  司马光不理艳妾的引逗,让人感觉他似乎是个冷淡无情的人,但如若回过头去读那首《西江月》小词,却发现他对女性的美,还是具有欣赏之意的。在他眼中,既有女子淡雅绝俗的妆扮,又有轻盈袅娜的身姿,而在他心底触发的情感,却是:“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只余下酒醒人散的怅然思忆,如果我们用一点穿凿附会的方法,把他的小词看作不是泛泛而写,而是真实的记载了某一刻看见一位美人之后的心理活动,那么他的情感,其实也是发乎情而止乎理,是因为严肃的道德自律使他压制下了那一刻的心动吗?不得而知。
  司马光久居洛阳,在当地买了一座园子,取名为“独乐园”,在内读书著作。夫人逝世在他之前,司马光既无子女,又失去了老伴,晚年常忽忽不乐,时时到独乐园中,在读书堂内正襟危坐,一坐就是终日。他晚年的心情,只怕也是极度空虚寂寥的,或许在这时候,他更能体会小词所写的那一种酒醒人散的凄然悲凉吧?他曾经作小诗题在梁间,有两句说:“暂来还似客,归去不成家。”晚景的孤寂,使他对“家”有着强烈的依恋怀想,却又清醒的认识,自己终究是过客,终究已经无家。而我们知道,不久之后他也辞别了独乐园,前赴京城,在那里踏上他一生仕途的顶点兼终点,不知他回首的时候,对“不成家”的洛阳宅第又作如何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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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说司马光爱惜书籍的一件事:他在独乐园的读书堂中藏书上万卷,数十年如一日早晚不辍的读书,但书籍却保护得崭然如新,就象没有碰过的一样。他曾经教育其子公休(前面说司马光无子,《宋稗类钞》中却又提到他的儿子,而且宋史上司马光也的确有子司马康,字公休。我疑心是“嗣子”,也就是入继的儿子,可能是侄子。)爱护书的方法:“我每年到上伏以及重阳之交,天气晴朗时就摆设几案在太阳下,将书册集中放置在上面晒它们的书脊,所以藏书的年月虽久,也没有损坏。看书的时候,打开书卷之前先看看书桌干净不干净,铺上垫子,然后端端正正坐着阅读。有时想把书拿在手里看,就用一块方板垫在下面,从来不敢直接拿手捧着书看,不但是为了不弄脏书,也是为了不碰散了书脊的装订。每看完一页的时候,就用大拇指指面衬着书页的沿边,随即以食指指面捻住挟过,翻开下一页,这样就不会揉烂了纸张。”——这段话颇为繁琐,却只有真正爱书人才能说得如此仔细。我不是藏书家,对书籍的爱护也不能达到他这样无微不至的程度,但常在图书馆借到书后,看到书页破损污秽,乱写乱画,却也觉得很痛心,读书人爱护书,不但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别人的阅读方便。尤其是图书馆的公物,应该更加以珍惜的心情爱护,因为它们不仅仅要陪伴一代人。虽然做不到司马光这样谨小慎微,至少不折叠,不写画,不弄脏,这几点还是可以做到的。所以我特地把司马光的这段话摘录出来,以志读书爱书人。

 

王安石(附王安国、王雱)
  王安石(1021-1086),字介甫,自号半山老人,抚州临川(今属江西)人。仁宗庆历二年(1042)年进士,神宗朝两度任相,实行变法,新法失败后辞职退居江宁(今江苏南京)。封荆国公,世称王荆公。卒谥文。诗文俱有成就,为“唐宋八大家”之一,其词作不多,但风格高峻,“瘦削雅素,一洗五代旧习。”(刘熙载《艺概•词曲概》),有《王临川集》、《临川先生歌曲》。
  
  【桂枝香】
  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
  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
  征帆去棹残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
  彩舟云淡,星河鹭起,画图难足。
  
  念往昔、繁华竞逐,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
  千古凭高对此,漫嗟荣辱。
  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芳草凝绿。
  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
  
  江西临川这块地方出过不少名人,其中最有名且使后人以籍贯为称呼的,莫过于北宋的王安石与明代的汤显祖,这两人在政治及文学上的作为,也可以对比出有一丝微妙的异同:王安石以锐意变法的改革家身份载入史册,然而他所推行的新法,既没有成功于当时,到后世也是长期以来对他毁大于誉(近世则誉大于毁),唯一能够保持公正并毫不含糊的给他以应有地位的,却是文学史;汤显祖同样以一封《论科臣辅臣疏》留名明史,对政局有清醒的认识和尖锐的揭露,却终身不曾踏入权力核心,反而一再遭当权内阁辅臣的排挤打击,以至于在政治方面毫无建树,后人认识他的,仅仅只是著名戏曲家而已。当然,两人相似的也只是以文学家名垂不朽的地位,在政治方面的地位,王安石则远非汤显祖所能望其项背,他以自己超前的改革理念与独特的个性,在历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如果举明朝的人物为对比,可相提并论的应该是张居正——辅佐另一个“神宗”的改革家。
  拿王安石和张居正对比,自然不及张居正的改革收成效于世,但比起张居正死后遭抄家清算的遭遇来,王安石的改革虽然失败,却归隐钟山以尽天年,即使在死后,终北宋之朝官方也始终予以崇敬。这背后当然还有更深层次的政治因素,但不可否认的是,两者个人的道德品行,确实有所差异。张居正有政绩,有才干,却也有专权恋栈、以权谋私的指责,而王安石在改革时,夸张一点竟可以说得上是“孤立无援”,当时的正人君子几乎没有站在他一边的,两次担任宰相推行新法都被迫去位。但当时人对他品德的评语,却很少有诋毁之词,指摘他的缺点,也集中于固执、急噪等方面,却一致都赞许他为人真实直率,简朴无贪欲,对他的才学之高更是无不佩服,就连苏轼这样的大才子,也对王安石极为服膺。冯梦龙的《三言》中,关于王安石有两个故事,一是《拗相公饮恨半山堂》,这是站在反对新法的立场上对王安石进行轻诋的小说,在私德方面却也找不出什么攻击之词;另一篇则是《王安石三难苏学士》,就是描写了苏轼在王安石手下受教训的趣事,虽是小说家言,却也证明了在后人心目中,能考倒苏东坡这天下第一聪明人的,惟有王安石这样功力深厚的大学者。
  王安石在文章上的成就很高,即使在明清之世,对他的新法毁谤益多、甚至认为他应该为宋亡负责的情况下,他仍然能与苏氏父子齐列名于“唐宋八大家”中,并未以人废文。诗也独具一格,自成“荆公体”。对比起诗文来,他词作的数量并不多,近人朱孝臧辑出《临川先生歌曲》一卷,连补遗也只有二十四首。但他的词作却极为当时人赞赏,如代表作《桂枝香》,这一首金陵怀古词,据说同时同题材的《桂枝香》词一共有三十多首,惟有王安石这一首成为绝唱,连苏轼见到,也不自禁的发出感叹:“此老乃野狐精也!”这种赞叹,似乎有点调侃,有点玩笑式的嫉妒,却也是由衷的欣赏。细读此词,确实感到一种苍凉的大气,并不流于颓丧的感喟,精炼浓缩却不显得空泛的老到笔力。词为“怀古”,但真正触及历史事件的,只有“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一句,这是用隋灭陈的典故,陈后主纵情声色而致亡国,时语云:“门外韩擒虎,楼头张丽华。”韩擒虎是南下灭陈的大将,张丽华是陈后主的宠妃,此语将两人并提,陈朝之糜烂与亡国之急骤同时并见,有一种异常的激越感,而王安石只接以“悲恨相续”四个字,便变紧促为苍凉,顿然使人感到沉郁不尽,梁启超称此词“颉颃清真、稼轩”,良非过誉。
  王安石学问既博,作诗词时也有逞才夸富之处,其表现不是喜用复杂难懂的典故,而是发扬光大了“集句”这种形式,所谓“集句”(诗的集句又称“诗钟”),就是摘取前人的诗句重新组合成诗词,玩过这种文字游戏的人都会知道,集句看起来极容易,其实绝难,要将不同人的句子集成一首文从意顺,而又不失诗意的新篇,难度高于自撰。王安石却是做集句诗的高手,据说他最多的集句诗达到数十韵,而集成的对偶竟有比原诗中对仗更觉得贴切合适的。在集句诗的基础上,又有集句词,较著名的有下面这首《菩萨蛮》:
  
  数家茅屋闲临水,
  轻衫短帽垂杨里。
  花是去年红,
  吹开一夜风。
  
  梢梢新月偃,
  午醉醒来晚。
  何物最关情?
  黄鹂一两声。
  
  这里所用的八句诗,各自都有出处,如果不知,根本就看不出来这首小词竟是一袭“百衲之衣”,集句的最高境界就是如出己口,看不出拼凑痕迹,能够做到这一点,首先得腹有万卷诗书,其次还得有巧妙的才思与应用能力。其中“花是去年红,吹开一夜风”两句,另一个版本作“今夕是何朝,看余度石桥。”,也通,却不及前版本的灵动自然。
  这首《菩萨蛮》描写的生活闲适安逸,应当是他罢相后退居半山堂之作,另一首《渔家傲》词的意境也仿此,有句说:“忽忆故人今总老。贪梦好,茫然忘了邯郸道。”新法失败后闲居的王安石,心情真的如此宁静?只怕未必然。
  宋人笔记中说王安石罢相之后,心情异常忧愤不乐,在自己小厅上题写唐代薛能的诗句:“当时诸葛成何事,只合终身作卧龙。”几十处地方都题了这两句诗,可见他对诗句中愤慨之情是心有戚戚焉,对自己的新法改革,竟表示出一种决绝的否定来,这是他的心声,还是愤激情绪下的反语?我以为是后者的成分比较大。他的政治见识,他果断执拗的性格,都注定了他不会默默无闻甘为“卧龙”以终老,他必然要有所作为,哪怕他事先明知惨败的下场,我想他也不会轻于放弃的吧。“茫然忘了邯郸道”,他可以忘却高官富禄、万人之上的荣耀,可以忘却令行禁止、言出即从的权柄,却怎么可能忘得了他呕心沥血以致力推行的新法?
  黄仁宇论王安石变法,认为:“王安石能在今日引起中外学者的兴趣,端在他的经济思想和我们的眼光接近。他的所谓‘新法’,要不外将财政税收大规模的商业化。……这也是刻下现代国家理财者所共信的原则,只是执行于11世纪的北宋则不合实际。”他认为王安石的经济思想其实超前了中国历史900到1000年,这是何等惊人的距离!宜乎他在现实之中,竟得不到完全的知音了。撇开政治经济不谈,我认为他个人的思想,其实也十分超前,他有名的“三不足”论:“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在古代可谓是惊世骇俗的言论,道德君子们也纷纷指责这样的说法简直是丧心病狂,但以现代人的眼光来看,这三条并没有不正确的地方。他坚定的信念,在当时却为荒谬,为大逆不道(幸好他生于思想比较自由且厚待大臣的宋代,如果生于明清,只怕为这三句话就已经死无葬身之地)。在理想与现实的强烈冲突中,他是一个孤独的先行者。
  王安石有“拗相公”之称,这是当时人对他的一致认定,他的执拗,和天生耿介的性情有关,也与他缺乏周围同僚支持,只能以绝大的意志力一意孤行推行变法的处境不无关系。对他的缺点评价最为透彻的莫过于好友曾巩。神宗曾经问曾巩道:“你与王安石相知最早,安石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曾巩说:“王安石的文章品行不减于汉代的扬雄,只有吝啬这一点是缺陷。”神宗脱口说:“王安石轻视富贵,似乎不是吝啬的人啊!”曾巩道:“我所说的吝啬,不是生活方面,而是性格方面,他勇于有所作为,却吝啬于改正自己的错误。”神宗也点头认为说得有理。用现在的话来说,王安石有一种“孤勇”,有对自己理念百折不回的坚持,却不免失之于过刚易折,明知前路不通也不愿意轻易改变自己的志向,明知人皆毁谤也不反省追悔自己的行为,他又是一个孤独的勇者。
  王安石第二次出任宰相时,因改革阻力太大,已经无法成行,协助他变法的爱子王雱又早逝,不免萌生了退位之意,《宋史》上说:“力请解几务。上益厌之,罢为镇南军节度使、同平章事、判江宁府。明年,改集禧观使,封舒国公。屡乞还将相印。”但《宋稗类钞》中有个故事,却讽刺他求去之意不是很真诚:他请求罢相,待命近两个月神宗也未予允许。王安石请了个算命的老僧化成来起课占卦,并让他看自己的命运。化成说:“三十年前我就给相公看过命,现在你已经做官做到了宰相,还有什么好问的?”王安石微有不悦之色,说道:“我问命,不在乎做官,只是恳求离职而去。皇上没有许可,现在看看短时间内去得成么?”化成说:“相公,‘得意浓时正好休’。要去在相公自己,不在皇上,现在只是你自己的主张尚未拿定罢了。岂不知:‘卜以决疑,不疑何卜?’”王安石面有惭愧之色。
  然而王安石并不是贪恋官位而迟迟下不了决心辞相,连神宗也评价他“轻于富贵”,宰相之位,在他只是方便于推行自己改革方案的工具,既然新法失败,他自然不必再在这职位上做下去。他生平的志向,可以从推崇李商隐的诗句:“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看出来,他欣赏那种“功成身退”的人生道路,即使处庙堂之高,也不能忘怀江湖之逸,在词作中,我们且看他这一首《千秋岁引》:
  
  别馆寒砧,孤城画角,一派秋声入寥廓。
  东归燕从海上来,南来雁向沙头落。
  楚台风,庾楼月,宛如昨。
  
  无奈被些名利缚。
  无奈被它情担阁。
  可惜风流总闲却。
  当初谩留华表语,而今误我秦楼约。
  梦阑时,酒醒后,思量著。
  
  这首词当是他在担任重职时所作,深有厌倦官场、激流勇退之意,明代文人杨慎即评价说:“荆公此词,大有感慨,大有见道语。既勘破乃尔,何执拗新法,铲除正人哉?”(《词品》)杨慎并不理解王安石的情怀,他的“执拗新法,铲除正人”,何尝又是为一己之私?他如果真正“勘破”,其实满可以做一个尸位素餐的高官,心安理得的享受“太平盛世”,何必冒着天下人皆不谅解的风险,去进行一场翻天覆地的改革?《宋史》里列出他所铲除的正人:“吕公著、韩维,安石藉以立声誉者也;欧阳修、文彦博,荐己者也;富弼、韩琦,用为侍从者也;司马光、范镇,交友之善者也:悉排斥不遗力。”又说:“安石性强忮,遇事无可否,自信所见,执意不回。……罢黜中外老成人几尽,多用门下儇慧少年。”这的确是王安石的悲剧:当时有能力有才干有德操的正人君子们,包括他的朋友,都是变法的反对派,而愿意附和变法而被他一手起用的助手们,如吕惠卿之流,并不是真正的改革派而只是夤缘求进的小人。用人不当,自是变法失败的因素之一,但立场的截然相反,王安石即使起用那些“老成人”,也只能起到掣肘的作用。这是时代的不幸,也是王安石及这些正人的不幸。
  在北宋那些年里,似乎是一个上天异常不吝啬于降生人才的时代,单单只看围绕新法的几派代表人物:变法家王安石,保守派司马光,倾向保守却能公允对待新法的苏轼,无一不是绝顶的“风流人物”,人中龙凤!王安石的学识魄力,司马光的道德楷模,苏轼的绝代才华,无不达到顶峰,上天似乎在开玩笑,以格外的眷顾使他们生于一时,互相结交,却又以政见不同而让他们永远无法并肩站在一起。他们在私交上并没有恩怨,很多笔记中都留下了王安石与苏轼互相佩服、切磋诗文的记录,甚至在王安石晚年退居金陵,因反对新法屡受打击、九死一生的苏轼还前去拜访他,相谈甚欢。而王安石与司马光,宋史上也说是“交友之善者也”,但司马光古板,王安石偏执,中间更隔着政见的巨大差异,注定了他们的友谊无法善始善终。
  王安石的个性之强,从早年就可以看出端倪,这一点连司马光也早早就已经认识到,《邵氏闻见前录》里记载司马光自己讲述过一件事:他曾经与王安石做同僚,都担任群牧司判官之职。有一回群牧司的牡丹花盛开,包拯请司中官僚饮酒赏花,亲自举酒劝客,包拯素来以严厉出名,难得如此有兴致,众人莫敢违拗,连素性不饮的司马光也勉强喝了酒,惟独王安石从始至终一滴酒也不肯喝,包拯也不能奈何他。要知道在当时包公清肃之名震动天下,俗语以阎罗王相比,王安石也不是不能喝酒的人(他的诗中即有提到饮酒的句子),坚决不饮,恐怕也只是出于一种奇特的执拗与莫名其妙的意气。不知道古板严肃的司马光在看到这个同僚朋友出奇的强硬态度时,心中有无惊异触动?多年之后向人提起这件事(也许这时已经成为了王安石的政敌),又不知是感叹还是怀念?但司马光在认识王安石的时候,多半也就明白:如果和这个拗相公作对的话,必定也只能采取同样激进强硬的手段吧!
  司马光与王安石卒于同一年:元祐元年(1086)。这年神宗已经崩逝,正是变法全盘失败,保守党人纷纷起用的时候。六十八岁的司马光,以垂暮之年拜相,即开始对新法进行完全清扫的活动,有人提出质疑:“子曰:‘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现在先帝才去世,就完全否定新法,是否合适?”司马光答道:“替父亲改正错误,也是儿子应该做的。何况现在是太皇太后当政,做母亲的改变儿子的措施,又怎么能说不当!”其实司马光本人,未必不明白自己已经是风烛残年,如此激进的废除新法,还是出于想在自己死前将一切都“拨乱反正”的愿望吧。而退居在金陵半山堂的王安石,因为远离政坛,消息并不十分灵通,亲友怕他听到伤心,也不敢将司马光废除新法的事情告诉他。后来有举子从京师回来,王安石问:“京中有什么新闻?”举子说:“近来颁布法令,不许看《字说》。”这是王安石编撰的一部学术著作,据说他著《字说》时呕尽心血,写作时放置百许枚石莲(一种植物)在桌上,出神思索的时候就咀嚼石莲,宣泄情绪利于思考,有时石莲咬完了,就咬自己的手指,咬出血来也浑不知觉。这样的学术著作居然也遭禁,王安石十分愤慨,说:“法度可以改,难道连文字都做不得了么?”这一夜他无法入睡,绕床徘徊至天明,数百次的在屏风上写“司马光”三个字以发泄不平之气。也许,单是《字说》遭禁的命运,尚不至于使王安石如此愤懑痛恨,只是从这部书的遭际,他也能料到自己苦心推行的新法会是什么结局,果然不久之后,他听说连新法中的“免役”法也被废止了,禁不住悲愤交加,说道:“就连这个也罢止了啊!”新法遭彻底否定,是对他人生最大的打击,王安石就此郁郁而终。《三言》中说他“饮恨半山堂”,出自鬼神报应、自悔前行的那一类说法自然没有依据,但他临终之前必然是心中充满了郁结愤恨不甘,说他“饮恨”,却是不错。
  王安石晚年隐居的半山堂,在金陵钟山,至今尚有遗迹(在南京紫金山风景区),这块地方叫“谢公墩”,原来是东晋名臣谢安隐居的地方(王安石因此写过小诗调侃谢安,认为自己的名字与谢安的字“安石”相同,又隐居同处,乃是巧合,而从此之后,这块地方应该跟自己姓了),堂正在从钟山到江宁州城路途的半道上,故名“半山”。《避暑录话》说他“不耐静坐,非卧即行”,养了一头驴子,每天都骑着驴在钟山之间闲游,倦了就在山中定林寺休息,往往太阳偏西才回去。——这个定林寺,90年代新建称为“定林山庄”,在南京梅花山附近,我少时在南京读书,每年春游梅花山看花,买到的门票包括三个景点:梅花山、定林山庄、紫霞湖,因此对定林山庄的印象很深,是个幽静的好所在,还诌过歪诗,有“庭深棋响远,院静鸟飞迟。”的句子,却不知已隔近十年,定林寺又变成如何光景了。
  王安石骑驴游钟山,当时也有人劝他改为坐轿子,认为堂堂退休宰相骑驴也太有失身份了,王安石回答:“难道能够把人当作马牛?”这一句话,实在很有人道主义的精神。他为人简约质朴,常常忘记洗脸换衣(据说可以一年都不洗澡),弄得自己蓬头垢面,在未显贵之前也曾名震京师,相传苏轼的父亲苏老泉因此作《辨奸论》(有说法认为是伪托之作),认为他“囚面丧心而讲学”,“是不近人情者”,必然会成为大奸大恶之徒。但只凭他不愿让人作牛作马来服侍自己这一点来看,却决不是没有人情味。另一个传说:他不修边幅而为人清廉,夫人吴氏却正相反,有洁癖却爱占公家的一点小便宜。有次他就任地方官时,夫人向公家借用了一张藤床,直到他解任也不肯归还,公家碍于王安石的面子不便追讨,王安石知道了也不劝说夫人,只是赤着一双几天不洗的脚上藤床躺了一会儿,夫人看到了感觉恶心,赶紧命人将床还回去了。这个故事令人失笑,却也看出王安石在处理家庭事务的时候很有策略,既不利用自己是一家之主的权威压迫,也不直接挑起夫妻间的口角争执,乃是“知己知彼”采取对策,解决问题于无形之中,又怎能说他不懂人情呢?
  王安石的性格急噪,据说他棋品不高,下棋时从不思考,随手而应,落子极快,发觉要输了,就干脆停局不下,对人说:“下棋本来是图放松的事,反而苦思劳神,不如算了。”在当时人眼里,这种行为未免不够高雅潇洒。他也不掩饰自己的不风雅、不入流,他曾经去拜访书法家蔡襄,蔡襄也是个茶道专家,欢迎他的到来,亲自选择了绝品的茶叶,亲手洗涤了茶器烹点(宋代饮茶不是以清水泡茶叶,而是“点茶”,以茶团烹煮倾入茶盏,称为“点茶”),招待王安石饮用。谁知王安石看见茶汤,自己从口袋中取出一撮“消风散”的药末来,投入茶中一起喝了,居然将佳茗当作服药的水来喝,蔡襄看了不禁大惊失色,王安石却恬然不以为异,只是慢慢的说:“茶味很好。”蔡襄大笑,感叹他真是个直率不做作的人。
  王安石不讲究风雅,却也时有小幽默。他为相的时候,有人想讨好他,送一方端砚给他,并谄媚说:“这方砚台极其难得,一呵就能出水。”王安石笑道:“就是一天呵出一担水来,也只值三文钱,有什么宝贵?”拒绝不收。这是他运用自己的“不通风雅”而拒贿的一种巧妙方式。另一次,吕惠卿和他闲谈,不知怎么讨论到皮肤保养问题上去了,吕惠卿说:“相公面上有黑斑,用芫荽洗脸可以除去。”王安石说:“我是生来的黑面皮,不是黑斑。”吕惠卿说:“芫荽也能除黑。”王安石笑道:“天生黑于予,芫荽其如予何?”这句话是套用《论语》中的:“子曰:天生德与予,桓魁其如予何?”现代人看到这一句话可能不觉得特别好笑,但放在古代那种以《四书》为主要教材,自启蒙起就朗朗上口的背景下,这一句掉文话实在十分冷幽默。这两个故事,都被古人收入各种笑话集中,一再引用。
  吕惠卿是王安石一手提拔的爱将,起初两人关系非常好,看这段笑话中他们在一起随意谈论美白事宜就可以得知。王安石第一次罢相退出政坛时,推荐了韩绛、吕惠卿二人主政代替自己,开始韩、吕二人也的确守着他的变法方案不动摇,以至当时人称韩绛为“传法沙门”,吕惠卿为“护法善神”。但吕惠卿是个有野心的人物,忌王安石复出夺了自己的权柄,暗中对他进行中伤陷害,百般排挤,自己则独揽大权。韩绛斗不过他,密告神宗召回了王安石,自此王与吕关系破裂。后来王安石第二次罢相后居钟山,吕惠卿又写信去想与他讲和,王安石拒绝,回信措辞虽委婉,语气却辛辣,指责他忘恩负义厚颜无耻,大有鲁迅“一个也不原谅”的决绝,所谓“姜桂之性,老而弥辣”,正是他的写照。
  王安石之所以如此痛恨吕惠卿,我个人以为除了政治路线上的分裂之外,还因为吕惠卿不但倾陷加害于他,也陷构连累到他的家人:弟弟王安国与儿子王雱。与政坛上执拗激烈的面目不同,王安石在家庭中却似乎显得温和可亲,前面巧逼夫人还藤床的事,就表明他在家里并不是一个严厉的男主人。他出使辽国之前见到久别重逢的大妹妹文淑(封长安县君),他也写《示长君》的诗给她,诗句中流露出家庭的脉脉温情,是一个可亲可敬的兄长。吕惠卿陷害王安国去官早卒,王雱的壮年夭亡也与他不无关系,这两个人既是王安石最亲近的人,也同是王家的英杰之才,怎么能教王安石不耿耿于怀?
  王安国(1028-1074),字平甫,是王安石之弟,《宋史》上说他“幼敏悟,未尝从学,而文词天成。”十二岁的时候就以文章闻名于当世,他也做词,比较著名而为自我写照的是一首《清平乐•春晚》:
  
  留春不住,费尽莺儿语。
  满地残红宫锦污,昨夜南园风雨。
  
  小怜初上琵琶,晓来思绕天涯。
  不肯画堂朱户,春风自在杨花。
  
  《竹坡老人诗话》里记载说:有人在建康(南宋改江宁府为建康府)一户人家里看到一纸王安石亲笔书写的小词,题为《清平乐》“留春不住”云云,觉得很疑惑:“王荆公平生不作这样婉约的词语,却有这纸笔迹传世,是怎么回事?”后来才知道这是王安国的词。并且有说法认为,另外一些归属于王安石名下的诗句:“繁绿万枝红一点,动人春色不须多。”、“春色恼人眠不得,月移花影上栏干。”也是王安国的句子。王安国的文集今已散佚,但从现存的诗词来看,他的性情要较乃兄为恬淡,也不热中权势,虽有身居高位的兄长,却并不藉此猎取功名,后人对他赞誉很高,《清平乐》词的结句:“不肯画堂朱户,春风自在杨花。”《谭评词辨》即称:“结笔品格自高。”
  王安石与王安国虽为兄弟,政治立场却不相同,王安国反对新法,屡次劝谏王安石停止变法,并当面质问变法派的曾布,指责他误了王安石。《东轩笔录》中说他“性亮直,嫉恶太甚。”尤其看不惯吕惠卿的小人嘴脸。《宋史》上说他在西京洛阳担任教授之职时“颇溺于声色”,王安石居相位,去信告诫他:“宜‘放郑声’。”(《诗经》中的“郑风”、“卫风”两地国风中多男女相悦之词,道德家以为淫亵,后来遂以“郑卫之声”指代靡靡之音。)王安国回信说:“亦愿兄‘远佞人’。”“放郑声、远佞人”也是《论语》上的话,是孔子对治国的看法,王安国以此回应,所说“佞人”自然就是吕惠卿,吕由此衔恨。《东轩笔录》中则将这一段事情写得更加细致,且成为当面冲突:王安石才担任参知政事的要职时,偶尔阅读晏殊的小词,莞尔而笑,说:“做宰相的人,也适合写这样的小词么?”王安国说:“他不过是偶然兴起,当作一种爱好消遣而已,他的事业难道只有这个?”这不过是兄弟间日常的闲谈,并无深意,但吕惠卿在旁边极力附和王安石的话,说道:“既然执政,首先就应该‘放郑声’,怎么还能自己带头写?”王安国很厌恶他,冷冷的说:“‘放郑声’还不如先‘远佞人’呢。”吕惠卿知道在讽刺自己,暗自恼火,从此结下了仇隙,日后掌权,就利用“郑侠案”来倾陷他。
  郑侠是当时反对新法的急先锋,熙宁七年的时候正值大旱灾,饥民流离失所,郑侠乃绘制了一幅《流民图》进献给神宗,并说:“旱灾是因为王安石变法引起的,罢免了王安石,老天一定下雨。”神宗将郑侠贬谪岭南,但由于两宫太后相信这一类说话,流泪请求,只好将王安石罢相,以观文殿大学士、吏部尚书的官衔出知江宁府。王安石去朝时推荐亲信吕惠卿代替自己推行变法,吕惠卿上台即报复王安国,诬陷他是郑侠的同党,将他夺去官职罢归田里。“诏以谕安石,安石对使者泣下。”王安石接到诏书谕示弟弟坐罪罢官的消息,竟致潸然泪下,不知是真相信弟弟竟然同反对党一起以无稽的事件攻击自己呢,还是明知吕惠卿的奸谋,却因在野而无力阻止?反正这件事情,对他的精神上的打击一定很大,后来吕惠卿变本加厉,想利用一件谋反的逆案牵连加害王安石,只是由于神宗又召回了王安石,阴谋才没能得逞。
  王安国被诬陷与郑侠同谋,也非无因,因为他平素的确与郑侠交好,郑侠上疏后被坐罪纠治,吕惠卿等人即说王安国曾经看过郑侠的奏章稿件,并一力怂恿他非毁自己的兄长。这其实是捕风捉影的诬攀。据郑侠自己说,他上疏后在途中遇见王安国,王安国骑在马上举鞭作揖,说道:“你可谓是独立不惧!”郑侠说:“想不到丞相被小人所误,一至于此!”王安国为兄长辩护,说:“不是这样。家兄认为,做臣子的不当回避嫌怨,须得将四海九州的怨气统统归结于自己一身,而后才可为尽忠于国家。”郑侠说:“没听说过尧舜之君在上,夔契之臣在下,却令四海九州都有怨气的!”——这两人的对话颇有意思,郑侠的看法是经典的封建士大夫的认识,难免一开口就要以尧舜之治要求别人,但他的话也未必全无道理:新法本意是利民,如果民生不堪其苦,是否也该进行反思和改正?而王安国虽然也不满于新法,却也能够设身处地的说出王安石“不避怨而尽忠”的出发点,在人格方面,他其实是理解并回护兄长的。
  王安国罢职不久又召复官,但旨意才下王安国便已病卒,才是四十七岁的盛年。王安石已经知悉了吕惠卿的奸险,对受自己牵连的弟弟,是否也有内疚之心?他为弟弟亲笔书写的《清平乐》小词,直到南宋时尚且保存于世,作词人却恍若风中杨花,一去不返,这个品格高洁,“不肯画堂朱户”的王平甫,也许是王安石永久的遗憾。
  王安石之子王雱的情况则与叔叔安国又不同。王雱(1044-1076),字元泽,历史上对他的评价很差,说他“为人慓悍阴刻,无所顾忌。”并认为王安石变法其实是他在主导,未免言过其辞,带有强烈偏见。王雱的确是王安石变法最坚定的助手,而且是一个激进的铁血主义者,《宋史》上说他平生佩服商鞅,常称他是豪杰之士,一提到变法受阻,就认为应该大开杀戒。有一次王安石和别人在一起谈话,王雱不修边幅的走出来,问父亲在谈什么。王安石说:“因为新法总是受人阻碍,所以在这里商议对策。” 王雱大言炎炎的说道:“把韩琦、富弼都砍头示众,新法就能推行了!”这种偏激的言语连王安石吃了一惊,急忙说:“雱儿,你错了!”但王安石对于自家这个任性骄傲的儿子,似乎没什么办法。
  王雱在很多地方都绝似父亲,继承了父亲的早慧敏悟,也继承了父亲的执拗顽强。传说他小时候,有客人送了王安石一头獐子一和一只鹿,关在一个笼子里,并故意逗他:“你知道哪个是獐子,哪个是鹿吗?” 王雱其实分辨不出来,却说:“我知道——獐旁边的是鹿,鹿旁边的是獐。” 回答得颇有点小机灵,如果编《世说》,一定能入“夙慧”这一栏。而且他并不是“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王安石写过《伤仲永》,感叹教育方法不对误了一个神童,说明他在儿童教育问题上颇有见解,自己家里的神童儿子,当然不至于蹈别人覆辙。但王雱的聪明,是一种锋芒毕露的尖锐,加之以过分偏执的性格,最终酿成个人悲剧,却不知王安石会不会感叹:“聪明反被聪明误?”
  王雱与吕惠卿的恩怨,自然是起源于吕惠卿背叛王安石,千方百计的夺权,为了阻止他复相,可以说是无所不至。当时一批小人见吕惠卿得势,也纷纷媚附他而倾陷王安石。同时被王安石推荐留任推行新法的韩绛发觉自己执政开始步步难行,几番与吕惠卿争论不胜,知道自己制不住他,索性密奏神宗重新起用王安石。王安石接诏,也知朝事有变,毫不推辞,快马加鞭而行,七天就从江宁赶到了京城。吕惠卿出其不意,大为愕然。是时正值有一桩谋反的案子败露,其中牵连到一个游方术士,是王安石的熟人,吕惠卿借此大兴牢狱,株连甚众,意欲将罪名一直引到王安石身上去,只是由于神宗及时任命了王安石重入秉政,案子才压了下去。
  造反谋逆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吕惠卿想以此陷害王安石不成,反而自己去位,王雱恨之切骨,指使门客告发了与他家人有关一桩贪赃案子,由于急于报复,伪造制令,反而被吕惠卿抓住了把柄,反告到神宗面前,甚至揭发出王安石以前写给自己的私人信件,有“某事别让皇上知道”的话。神宗责问王安石,王安石谢罪,并称不知道“矫令”之事。回家问王雱,才知道事情的来由。以王安石的耿介,应该是极其不喜这样互相构陷的小人勾当,何况事情闹得如此之大,难免责怪儿子行事失当。素来心高气傲的王雱,恐怕是第一次受到父亲如此严厉的责备,又气又恨,忿恚难当,他本来已经生疽病(这是一种皮肤化脓感染性疾病,发展到致命的程度,即是全身化脓性感染,中医称之“疽毒内陷”,古代没有抗生素,常常夺去生命。),情绪失控之下加重了病情,竟然死去,年方三十三岁。王雱的早死,吕惠卿实际上是间接的凶手,但也与他自己过分执著偏激的性格有关,他的骄傲使他不能忍受一点背叛和打击,必欲以牙还牙以血还血,行事不给别人留余地,也不给自己留余地。
  王雱为人自视甚高,十三岁时就有清醒的军事头脑,连父亲也赞同其言,未成人时“著书数万言”,长大后“气豪,睥睨一世,不能作小官。”比之王安石,似乎缺少涵养,大约这也是因为王安石毕竟是从低层一步步做起,虽然性格中有特立独行之处,却有着脚踏实地的人生经验,而王雱生为相门子弟,不免养成颐指气使的性情,致使从父亲处遗传来的缺点,如急噪、高傲、固执等等,在他身上愈发扩大明显化。他是万事不服输的性子,曾经有人笑他不会作小词,他便填了一首《倦寻芳慢》:
  
  露晞向晓,帘幕风轻,小院闲昼。
  翠径莺来,惊下乱红铺绣。
  倚危栏,登高榭,海棠着雨胭脂透。
  算韶华,又因循过了,清明时候。
  
  倦游燕,风光满目,好景良辰,谁共携手?
  怅被榆钱,买断两眉长皱。
  忆得高阳人散后,落花流水还依旧。
  这情怀,对东风、尽成消瘦。
  
  这首词虽不及其父填词笔力沉雄博大,但造语婉媚,却是当时词家正宗,“时服其工,今人多能诵之。”以王雱在政治上激烈的主张和他极其要强的性格,似乎都不是应该写出这样婉转缠绵词句的人,但这首词难道只是他争强好胜之作,纯属为赋新词强说愁,便不带一点属于自己个人的情绪?我觉得不然。王雱其实也是一个悲剧性的人物,他的出身即注定他享有世人难及的荣华富贵,可是他的抱负,却又注定了他要和父亲一样,选择一条异常艰难坎坷的变法之路。他心高志大,躁进行险,恨不能一举而将反对派全部荡平,给自己耳目清净的开辟出阳关大道,可是这毕竟只能是幻想而非现实。他又不及父亲多历世事,对挫折有着预期的心理承受能力,所以在情绪上,他表现得异常躁狂不安,凡事偏激,以至后人记载他“有心疾”,也即是患了精神抑郁症。这又酿成了他的家庭悲剧:
  王雱娶妻庞氏,次年即生了一个儿子。这个孩子相貌可能更象母亲而不象父亲,常人都说:“生儿象娘,生女似父。”其实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但王雱由此产生了偏执妄想,执意认为儿子不是自己生的,竟然千方百计的想杀了孩子,平时自然也不会少跟妻子争吵,婴儿哪里禁得住如此折腾,不久便得了惊悸病而夭折。可怜庞氏一面承受失子之痛,一面还要忍受丈夫无止无休的寻衅吵闹。王安石同情媳妇的遭遇,知道王雱的精神疾病无法治疗,不能耽误无辜女子的终身,于是做主让他们离异。又怕媳妇由此遭受“被休弃”的丑名声而嫁不出去,干脆亲自替她选择了夫婿,让她顺利出嫁。在北宋时,礼教尚不禁止妇女改嫁,但象王安石这样,并不偏袒儿子却能无私为媳妇着想的,却也十分难得,显示出他的人道主义。
  这段故事出自《宋稗类钞》,主要是赞扬王安石无私嫁媳的高举,对于失心病狂的王雱,则不置一词,王雱跟妻子的感情究竟如何?为什么仅仅因为“貌不类己”就引发了他的偏执狂,造成这一幕家庭惨剧?记载中全无提及。倒是《历代词人考略》里引用《古今词话》,提到了他在妻子别嫁之后,思念不已,作了一首《秋波媚》(又名《眼儿媚》)词:
  
  杨柳丝丝弄轻柔,烟缕织成愁。
  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
  
  而今往事难重省,归梦绕秦楼。
  相思只在,丁香枝上,豆蔻梢头。
  
  我第一次读到这首词,是在梁羽生《萍踪侠影录》小说里,里面即说:“这是宋人王雱怀念改嫁了的妻子的一首小词。”当时即被词中多情宛转之意感染,为之低徊不已。后来多读记述,才知道词作背后,还有这样复杂的纠葛。(注:王雱作《倦寻芳慢》小词时是出于对别人嘲笑他“不作小词”的回应,据说从此后便不再作,因此也有说法认为这首《眼儿媚》并非王雱所作,而是无名氏词误移入王雱名下,我觉得也未必尽然。聊备一说。)
  王雱的家庭悲剧源自于他的精神疾病,而他精神上的躁狂状态,又来自他过分激进的性格在现实中所受到的无情碰撞。他是那么骄傲的睥睨一世,却不料附和在自己身周的尽是宵小之辈;他曾经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变法的阻碍只是由于父亲心慈手软对付不了反对派们,因此主张以铁血的手腕横扫之,可是临到头来,他连一个奸险反复的小人吕惠卿都斗不倒,白白的受了他一场构陷。他是异常顽强的,遗传了父亲执拗的性情,勇于轻进而吝于改过;他却又是脆弱的,在心疾之后又加上弥年的疽病缠身,老天没有给他一个与心志同样坚强的身体;他更是孤独的,不象父亲即使在政敌中也有堪称肝胆相照、惺惺相惜的朋友,围绕他身周讨好取悦于他的,多是小人,以利合也以利散,在与妻子离异后愈加陷入了无助的境地。他因为无法自控的偏执狂而惊死儿子,逼走妻子,日后清醒之时回想,是否也有一丝痛悔?但是料想以他的骄傲不会容许自己低头,即使低头也已经为时已晚,挽回不得。眼睁睁看着妻子别嫁,他的反应,很可能装作若无其事,只有偶尔填词,才流露出他一腔追思来。这个柔肠百转的王雱,藏在他表面的偏激乖僻之下,让我们得知:其实执拗的背后,他只是一个脆弱的青年。

 

晏几道
  晏几道(约1030-约1106),字叔原,号小山,抚州临川人。晏殊幼子。曾监颍昌府许田镇以及任开封府推官等小吏。工词,与其父合称“二晏”,有《小山词》传世。
  
  【临江仙】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
  去年春恨却来时。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
  琵琶弦上说相思。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晏殊生前是太平宰相,富贵闲人,然而身后家业却不复赫显,《宋史》上对他后人的记载只有“子知止,为朝请大夫。”对他其余的儿子更不置一词,连词史上与父亲齐名的晏几道都俨如无有,未免让人觉得不公。但古代本来就视词曲为小道,不及诗文为文章正统,官方修史摈弃也是常理。好在除了官方话语系统之外,我们还另有文学评论的尺度,不管在当时还是后世,都不因为晏几道一生落拓不遇、官职卑小而吝于给他应有的赞誉,后人甚至欲以他们父子“追配李氏父子”,和南唐二主李璟、李煜相比。
  晏几道是晏殊的幼子,又有一种说法是第七子,不知是否确实,不过同时前后有几个词人都排行第七,前有奉旨填词的柳七,后有“山抹微云”的秦七,中间再增一个可以“追逼花间”的晏七,倒也是一种有趣的佳话。出于一种自己也不知为什么的心理,总想寻找一点有关晏氏父子之间的逸闻,毕竟一个家庭中出了这两位填词高才,难免想知道他们的互动如何,遗憾的是,却始终没见着有关他们父子的交流记载,哪怕是最无聊的生活琐事也没有。猜想大约是由于晏殊的儿子太多,而晏几道又出生于他的晚年(很可能不是嫡出),遂不曾关注到?但黄升《花庵词选》中记道,庆历年间宋仁宗为了庆祝犯罪率下降,在宫中举行宴会,特召晏几道作一首《鹧鸪天》演唱,那时应该是晏殊还担任宰相的时候,晏几道还未成年(他的生年另一种说法是1040年左右,在晏殊罢相之前才三四岁,这个故事就根本不成立了)。宫中宴乐要让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填词,一方面是由于其父显赫官位,另一方面应该就是他当时已有才名。但人生际遇有幸有不幸,这个相门子弟没有象一样是幼年即有“神童”之誉的父亲那样官运亨通,却仕官连蹇,仅做过低层小官吏,到晚年甚至到了家境贫寒、衣食不能自给的程度。生长于富贵之家锦绣丛里,却落到穷愁潦倒的地步,其间的反差可谓是一落千丈。全然不同的人生遭遇,使他不可能象父亲一样在词中显得闲适从容,却表现出另一种风貌来。
  后人对晏氏父子词的高下之分,也有不同的看法,况周颐《蕙风词话未刊稿》里说:“小山词从珠玉词出,而成就不同,体貌各具。珠玉比花中牡丹,小山其文杏乎?”将花作比,杏花自然要逊于花中之王牡丹,叶嘉莹也认为小晏词不及大晏词具有哲思,意境“实在远较乃父为狭隘而浅薄。”但另外不同的评语,则认为小晏“精力更胜”,欲将他们比南唐二主,李煜的成就自然远远超出其父,近代人夏敬观说:“晏氏父子,嗣响南唐二主,才力相敌,盖不特词胜,尤有过人之情。叔原以贵人暮子,落拓一生,华屋山邱,身亲经历,哀丝豪竹,寓其微痛纤悲,宜其造诣又过于父。”
  撇开必欲将父子较高下的评论不管,夏敬观评语里的“微痛纤悲”四个字,却实在抓住了小晏词中所流露出的心灵特征。小晏和秦观一样,被评为“古之伤心人”,他的伤心,不是一种浃髓沦肤的悲恸,只是缓缓写来,却让人心头牵扯起一缕微微疼痛,铭心刻骨而又无以名之,惟有在“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的时分慢慢咀嚼回味。小晏的词,尤其适合寂寞的人独自品读。
  晏几道由豪门公子一落而至门户贫寒(他还曾因郑侠反对新法的事受牵连下狱,被神宗释放),经历坎坷,性情却极为孤高自许,连当时正受皇帝赏识、名动天下的苏轼想见他一面,他也予以拒绝,说道:“现在政事堂中的官员,大部分都是我家旧日的宾客,我也不曾有空见他们。”其高傲的态度,简直可以说是目无下尘,这可能是苏轼在文坛间碰到的最大钉子,要知道连“拗相公”王安石也没有给过他如此冷眼啊!晏几道在未到致仕的年龄就申请了退休,居住在京城旧宅第之中,对于那些曾经是他父亲故交的显贵,从不去拜谒。《碧鸡漫志》中说蔡京曾经在重阳节、冬至节这两个节日里派人请他写词,如果换了别人,遇到这种时候,就算不乐意,也会敷衍着加入一点夸赞对方的词句,可以拿一笔丰厚的润笔费,何况晏几道一贫如洗,说几句惠而不费的好话以求接济,何尝不可?他却只是欣然写了两首《鹧鸪天》,词中全是描写节日风光,抒写自己的情怀,竟然没有一句提到蔡京。这种世家子弟的清高,并非矫情,实乃自幼培养起来的贵族气质,所以同书赞他的词中所流露的性情:“如金陵王谢子弟,秀气胜韵,得之天然。”是别人想模仿也学不来的。
  苏轼的好友黄庭坚和晏几道是至交,为他的词集作序,说他:“磊隗权奇,疏于顾忌,文章翰墨,自立规摹,常欲轩轾人,而不受世之轻重。”当时不是没有名流赏识他,却不喜欢他不够恭谨顺从的态度,所以晏几道一生不得援引,陆沉于下位。晏几道自己也明白个中原因,却傲然不以为意,黄庭坚评价他:“固人英也,其痴亦自绝人。”对于这个“痴”字,又特地作了解释,说他一共有“四痴”:
   “仕宦连蹇,而不能一傍贵人之门,是一痴也。论文自有体,不肯一作新进士语,此又一痴也。费资千百万,家人寒饥,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痴也。人百负之而不恨,己信人,终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痴也。”
  这段话非常形象,一个不屑奔走于权贵之门、不作官样文章、不通世务、天真坦率而又诚以待人的晏几道,跃然纸上,这种“痴”是一种执著,实在是可爱的。尤其是最后一痴:“人百负之而不恨,己信人,终不疑其欺己。”让人喟然,真诚的小晏,也许一生中遇到过不少背叛与辜负,可是他只以一颗简单的心去对待,只要他认为是朋友的,他就掏出真心诚意来,哪怕人人都负我,我也不负了自己的初心。
  可能正是这样的痴,使他在现实生活中诸多不如意,不免念念耽于过往,对往昔拥有过的快乐时光,格外追忆留恋。他在《小山词》前的自序中就谈到了自己作词是为了“独叙其所怀,兼写一时杯酒间闻见所同游者意中事。”他旧日的好友沈廉叔、君龙家中有四个出色歌女“莲、鸿、蘋、云”(前面代表作的那首《临江仙》中就提到了小蘋。)擅长清歌,朋友间宴集,晏几道每写一首词,就付给她们歌唱,三人持酒欣赏,作为消遣的娱乐。但这段欢乐的光景并不久长,不久君龙重病不起,沈廉叔早早过世,记录着他们之间往事的词篇,遂与这些歌女们一起流落人间。追想旧日交游,如今却是死者长已矣,生者病不堪,往昔的温馨美好,一去不复返,能不使人怅然生悲!他自己写道:“其篇中所记悲欢合离之事,如幻如电、如昨梦前尘,但能掩卷怃然,感光阴之易迁,叹境缘之无实也!”想必每个人回首往事的时候,都难免会油然而生“如幻如电、如昨梦前尘”的同感,小晏以婉丽诚挚的笔触,将这一种恍然如梦的追忆之情写得纤细入微,轻易就能触动我们心底那一根弦,这大约也是虽然有不少词评家认为他意境不够深远,语言词调都缺少创新,却一直有更多的人对他推崇有加,喜爱不已的缘故吧!每个少年都会老去,每一段光阴都会成为往事,每一场繁华都会归于落寞,那时节除了回忆,我们还待如何?
  小晏的词作中,所提到的往事多而现实少,他最常写的,是虚无飘渺的梦境,是梦醒之后的怅惘凄凉:
  醉别西楼醒不记。
  春梦秋云,聚散真容易。
  斜月半窗还少睡,画屏闲展吴山翠。
  
  衣上酒痕诗里字。
  点点行行,总是凄凉意。
  红烛自怜无好计,夜寒空替人垂泪。
  
  又如:“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睡里消魂无说处,觉来惆怅消魂误。”(两首俱是《蝶恋花》,后者为词之上半阕。)有人据以考证小晏在江南曾经有过一个倾心爱恋的女子,其实未必然,小晏的追忆,并不纯粹是为某人某事而发,他所留恋的耽溺的,只是那一段曾经使他感到无忧无虑的时光,是永远也不能追回的情境。唐代岑参诗云:“枕上片时春梦中,行尽江南几千里。”已不胜恍惚迷离之致,而小晏“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即使在梦中,他也是悲伤失望的。
  他又善于写翻转而层层推进的词句,更进一步的作否定语,如《阮郎归》:
  
  旧香残粉似当初,人情恨不如。
  一春犹有数行书,秋来书更疏。
  
  衾凤冷,枕鸳孤,愁肠待酒舒。
  梦魂纵有也成虚,那堪和梦无!
  
  这种更深一层的推进,语更浓,意更悲,后世有许多词人都喜爱用这一种修辞,如秦观同词牌作品中结尾就云:“衡阳犹有雁传书,郴阳和雁无。”而近代对小晏极为推崇的王国维,也写道:“人间事事不堪凭,但除却无凭二字。”(《鹊桥仙》)王国维的小令颇有北宋名家风范,学小晏的地方,正复不少。
  陈、沈二家的歌女莲、鸿、蘋、云,随着主人或死或病而风流云散之后,大约又流落到了别人家里服侍新的主人,小晏也有可能在别家的宴会上重新见到她们,重逢的时候,他是欣喜的,不加掩饰的写出这首著名的《鹧鸪天》: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由词中可以看出,他的喜悦是单纯而无杂质的,旧人重见,当年光景,别后情怀蓦地都兜上心来,这一场欢喜来得如此忽然,竟使他不胜疑惑,担心是否又是自己的一场美梦,大约这样的梦,他平时也做过不少吧!秉烛相对如梦寐,色彩绚丽的以往渐渐复活,脉脉相对的这一刻就此定格,他甚至没有想到他们只是暂聚,旋即又要分离,留给我们的,只是这一刹那间的惊喜欲狂。
  小晏词中常常提到陈、沈二家的这四个歌女,尤其是小莲和小蘋的名字出现几率最高,但我觉得词人对她们的眷注,并不完全就是男女相悦之情,更深的可能还是对美的一种欣赏,对失去时光的无限眷念。他和柳永的市井化的爱情不同,更为关注体贴的,是歌儿舞女们的内心情感,他深切的同情这些身不由己的女孩子们,尊重她们“不将心嫁冶游郎”(这句化用自李商隐的“只将身嫁冶游郎”,却显得品格更高。)的倔强,怜悯她们“一春弹泪说凄凉”的苦楚。而在一首《采桑子》中,他所认识的一位“泪粉偷匀,歌罢还颦”的歌女,在他心中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以至于几换青春之后,他在滚滚红尘中也忘记不了这一双偷哭的泪眼,这个强忍悲伤,掩饰泪痕而供人取乐的女子,何尝不与他一样是人间的“伤心人”?小晏的词是如此容易击中读者心底最柔软处,是因为他也有这样的一双含泪的眼,有这样多情易感的敏锐心灵。
  也许没有比“痴”更能打动人心的了,古人以小晏比李后主,也就是抓住了他同是性情中人这一点。因为既真挚又痴绝的气质,他往往是一往不复的沉溺在对旧境的缅怀与哀伤之中,也是那么执著而毫不掩饰的流露出他的真情,从而使当时的道学先生也禁不住要受他小词的感染,如这首《鹧鸪天》词:
  
  小令尊前见玉箫,银灯一曲太妖娆。
  歌中醉倒谁能恨,唱罢归来酒未消。
  
  春悄悄,夜迢迢,碧云天共楚宫遥。
  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
  
  这是描写他在某家宴会上见到一个歌女以后的思忆,其中“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这一句,连素来以道学名家的伊川先生程颐听了,也笑着说:“这真是鬼才说得出的话!”言下颇有赞赏之意。这个程颐可是一个方正的人物,据说他曾与其兄程颢一起参加宴会,看见酒席上有歌妓,便即拂衣而去,次日尚对兄长没有退席耿耿于怀,被程颢嘲笑:“昨天座中有妓女,我心里却没有妓女;今天书斋里没有妓女,你心里却有了妓女。”这等道学先生,居然也被小晏词中幽微深挚的情意所撩拨,说出其语若有憾焉其心实深喜之的评语,是啊,但凡是有情的人,谁能对这一种“痴”全然无动于衷呢?
  关于小晏的妻室,记载无多,只有《墨庄漫录》里记载一件事:晏几道家中藏书很多,每次搬移都很麻烦,妻子很厌烦,说他:“简直就象乞丐搬漆碗一样当作宝贝!”晏几道写了《戏作示内》,其中有:“愿君同此器,珍重到霜毛。”的句子,说自己生平只有这些家当,又怎样不爱惜?从这条记录,看得出晏妻并不是丈夫的知心同道,但小晏遇到妻子的抱怨(这种抱怨可能更大程度是基于家境的贫寒而起),并不气恼,只是作诗开解,牢骚中不乏风趣,与他在外面待那些名流的高傲态度截然不同,也许这也是他“痴”的一种表现吧。
  晚清人桂念祖写了一首《菩萨蛮•读小山词》,极好的写出了小晏的人品与词品,姑以此为结束:
  
  才华已为情锁损,那堪又被多情困?
  珠玉女儿喉,新词懒入眸。
  
  清愁消不得,梦入莲花国。
  方信断肠痴,断肠天不知。

 

王观
  王观(生卒年不详),字通叟,高邮(今属江苏)人,嘉祐二年(1057)进士。另一说为如皋(今属江苏)人,元祐二年(1087)进士。累官大理寺丞,知江都县。曾因赋应制词被逐,自号“逐客”。著有《扬州赋》、《芍药谱》,词集有《冠柳集》。
  
  【卜算子】
  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
  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
  
  才始送春归,又送君归去。
  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
  
  王观在宋词人中不算出名,但这一首《卜算子》却写得别有味道,词是送人之作,却毫无送别的悲愁,通篇都是奇想妙想,轻快美好,看得出作者也应该人如其词,是一个乐天派。《碧鸡漫志》评他:“才豪,其新丽处与轻狂处,皆足惊人。”《卜算子》是他“新丽”词作的代表。“轻狂”的一面,则是在《能改斋漫录》里说他曾经做到翰林学士之职,却由于为神宗赋了一首应制词,高太后认为媟渎了皇帝,次日即将他罢职赶出朝廷,这首惹祸的词《清平乐》如下:
  
  黄金殿里,烛影双龙戏。
  劝得官家真个醉,进酒犹呼万岁。
  
  折旋舞彻《伊州》,君恩与整搔头。
  一夜御前宣住,六宫多少人愁。
  
  词中所写,无非是皇帝和一个受宠嫔妃的宴乐,所谓“媟渎”,大概就是不加避讳的描写了一点调情的场景,语言中有一股戏谑之味,显得对万乘之君不是那么尊重。虽然在古代,词的风格并不用象诗那样“温柔敦厚”,保持庄重面孔,但敢于对皇帝的私生活进行打趣,而且这种打趣不是私下里,而是正儿八经的交“应制”的命题作文,王观的“轻狂”的确可见一斑。不过,记载中是太后不满而驱逐他出朝,并没有说皇帝的态度,有可能在王观赋应制词的当场,作为词中男主人公的神宗未必如太后一样古板,会恼怒于词意不够恭谨,多半他只是呵呵一乐,立即付与歌女演唱取乐。毕竟连一本正经斥责柳永“且去填词”的宋仁宗都在私下十分喜欢柳永的俚俗之词,何况是曾经“试开封府第一”被录取的翰林学士的小小调侃之作呢?在这件事上,我以为如果没有平时的默契,王观也不见得自讨没趣,硬要冒着得罪皇帝的危险去揭开他高高在上的圣君面目吧?在这起“逐客”事件之中,王观自己惊人的狂放性情固然是主因,与神宗本人的宽容乃至纵容也不无关系,不过王观忘记了神宗背后还有以端肃出名,日后被称誉为“女中尧舜”的高太后,怎么容许得了有人以这样“淫词艳曲”引诱坏了皇帝?这一种心情可以比之于现在的父母:哪一家父母也不希望儿女交结轻佻的朋友,有走入“歧途”的潜在危险。王观忽略了此事,以至于逞一时之轻狂才气,断送将来的大好前程,当时人给他记录下来,多半有前车之鉴、莫蹈覆辙的警诫用意。
  不过,不管同时人怎样看待,后人又怎么评说,当事人王观却似乎并未就此惶惶然不可终日,又或者从此沉溺在追悔莫及之中,他的乐天性格,使得仕途上致命的挫折,反而化为了平生的风雅韵事——他给自己取号为“逐客”,仿佛公然以受逐为荣。而古人说“逐客骚人”,往往指的是政治上不如意、“忧谗畏讥”的贬谪官员,他以这样小小的“风流罪过”被谪而自诩,又是一种黑色幽默般的自我嘲弄。这种做法很象柳永自称“奉旨填词柳三变”,未必没有怄气的成分在,却善于从困境中找乐子,精神十分可嘉。柳永有着被无故落名的愤激,也没有从此忘记功名之路,而王观愤激已是不必,既然打上了“逐客”的烙印,回归朝廷估计也无望,索性肆无忌惮的继续自己的轻狂人生。后人的评价如何,他并不在乎,“朱衣引马黄金带,算到头、总是虚名。莫闲愁,一半悲秋,一半伤春。”(《高阳台》)他也曾赴过琼林宴,他也曾打马御街前,由鲜衣怒马风光无限一落而至被逐出朝,由簪笔御苑侍宴上林一落而至卧处小县惊岁晚,能够看得破,却是一种积极的心态。
  有趣的是,教出这个轻狂书生王观的,却是当时的儒家大师胡瑗。胡瑗字翼之,是泰州海陵(今属江苏)人。因祖籍陕西安定堡,世称安定先生。胡瑗是“宋初三先生”之一,为宋代理学酝酿时期的重要人物,平生以“圣贤自期许”,曾在苏州、湖州执教,后来主持太学,桃李满天下,连王安石都誉他为“天下豪杰魁”。据说他门下的弟子“皆循循循雅饬”,到了令人一见就看得出是胡门高弟的地步,居然教出王观这个异类,真是奇怪的事。不过,王观应该还是当时胡门弟子中出类拔萃的,他在太学和秦观的父亲是同学,也是同乡,关系应该非常不错,秦观父亲佩服这位同学的“高才力学”,所以将自己的儿子也取名为“观”。秦观后来成长为一代名词人,说不定这位善于小词的父执也曾对他有过影响。可惜的是,秦观的才名虽远过于王观,性格却不及这位同名前辈的洒脱乐观,在遭受仕途打击之后就此沉溺在悲哀的情绪当中,以至过早的戕害了自己的生命。其实,他应该读一读王观的这首《红芍药》:
  
  人生百岁,七十稀少。
  更除十年孩童小,又十年昏老。
  都来五十载,一半被、睡魔分了。
  那二十五载之中,宁无些个烦恼。
  
  仔细思量,好追欢及早。
  遇酒追朋笑傲,任玉山摧倒。
  沉醉且沉醉,人生似、露垂芳草。
  幸新来、有酒如渑,结千秋歌笑。
  
  明代自称“江南第一风流才子”的唐寅也写诗说:“人生七十古来稀,我年七十为奇。前十年幼小,后十年衰老;中间只有五十年,一半又在夜里度过了。算来只有二十年在世,受尽了多少奔波烦恼。”全然化用王观此词上半阕,在仿佛严密算术法之中,得出了人生有限,莫若及时行乐的结论,似颓废却又豁达,在逆境中,不失为很好的自我开导式心理治疗。
  王观以“逐客”自号的事颇似柳永,生平也最喜柳永的词,他的词集叫做《冠柳集》,顾名思义就是要以超越柳永为目标。如果单论大起大落的戏剧人生,与乐天幽默的生活态度,他倒也有胜过柳永之处,但词名却是无论如何也赶不上了,可见能够超越与否,全在实力,自己的主观意志并不能起决定性作用。不过,在当时主流文人鄙夷柳词的情况下,他公然以“冠柳”为自己的追求,却也不可谓没有过人的见识,他的“轻狂”,大抵也是这样使时人不能索解的行为表现。
  王观的词修辞多尖新奇巧,这来源于他不同于流俗的个性作风,象柳永的地方,则在于他引用俚俗语入词,比如咏柳的词说:“铜驼陌上新正后,第一风流除是柳。勾牵春事不如梅,断送离人强似酒。 君有意偏撋就,惯得腰肢真个瘦。阿谁道你不思量,因甚眉头长恁皱。”(《木兰花令》)简直纯粹都是口语,轻快活泼如民歌。又如这首一般在词选中都会选出,作为他代表作的《庆清朝》:
  
  调雨为酥,催冰做水,君分付春还。
  何人便将轻暖,点破残寒。
  结伴踏青去好,平头鞋子小双鸾。
  烟郊外,望中秀色,如有无间。
  
  晴则个,阴则个,餖飣得天气,有许多般。
  须教镂花拨柳,争要先看。
  不道吴绫绣袜,香泥斜沁几行斑。
  东风巧,尽收翠绿,吹在眉山。
  
  后人对此词评语颇高,说它:“风流楚楚,词林之佳公子也。”(《唐宋诸贤绝妙词选》)赞许他工于刻划,却又能全然泯去斧削之痕,是一种自然流传的神韵。王观词的成就,当然比不上他一心想超越的柳永,与欧晏苏秦等名家比起来也是差之远矣,但工细新巧的风格,却也能够在宋词坛别树一帜,成为宋词人群星璀璨之中的一颗。

 

  苏轼(1037-1101),字子瞻,号东坡居士。眉州眉山(今属四川)人。与其父苏洵、其弟苏辙合称“三苏”。嘉祐二年(1057)进士。累除中书舍人、翰林学士、端明殿学士、礼部尚书。曾通判杭州,知密州、徐州、湖州、颖州等。元丰三年(1080)以谤新法贬谪黄州。绍圣初,又贬惠州、儋州。徽宗立,赦还。卒于常州。追谥文忠。博学多才,诗文书画俱佳,词作“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宛转之度”(胡寅《题酒边词》),“指出向上一路”(王灼《碧鸡漫志》),有集《东坡词》。
  
  【水调歌头】
  明月几时有?
  把酒问青天。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
  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这首词作词牌下面有一个副题:“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词而有题,并不是自苏轼起,却是在苏轼手中发扬光大。这一点看似小节,却具有微妙的含义与深远的影响,因为词之为物,本来属于民间歌谣,词牌的用途只是区别音乐的调子,而文人在宴乐之际,信手填词,也是随意而作,付以歌咏,并无意为题。从东坡起几乎首首词牌之下都别有标题,可以说,是正式昭告了词也具有和诗一样的地位作用。在苏轼之前的绝大多数词人,虽以词名,填词的范围却仍显得局限狭窄,直到苏轼,才把词境开拓到一个广阔的角度,无事不可入词,正如王灼《碧鸡漫志》中所说:“东坡先生非心醉于音律者,偶尔作歌,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弄笔者始知自振。”从此词才开始逐渐脱离了“诗余”的点缀地位,脱离了大部分人“诗庄词媚”的思维定势——虽然,在苏轼当时或稍后,他这一种改革,并未得到普遍文人的赞同,相反却在欣赏他词作超人的成就之时,仍然有人执意认为这不是做词的正确途径,甚至连属于苏门子弟的陈师道也说:“子瞻以诗为词,如教坊雷大使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雷大使指宋徽宗时的教坊中人雷中兴,相传他的舞蹈为天下绝技,之所以认为“非本色”,大约是因为当时人的观念,认为舞蹈总要以柔美的女性舞为主流,男性阳刚矫健的舞姿,尽管出色,也不合乎那个时代常规的审美观吧。其实这种观念既是偏颇,又极大的限制了欣赏的范围:真正的艺术美,决不能以气质风格来定高下。不过,尽管词坛对苏轼的词风微有不认同,却不妨碍当时人对苏词的喜爱,而苏轼对词境的开拓,在数十年之后,才真正的得到了推崇发扬。
  苏轼这首中秋词,在当时得到了极大的赞誉,这首词作于丙辰中秋,即宋神宗熙宁九年(1076),这一年王雱去世,王安石退隐,新法改革正陷入僵局。当时苏轼外任密州太守,做了这首中秋词之后传唱至京城,呈到神宗面前的时候,已经是元丰七年(1084),神宗对新法的改革大约已经失去指望,看到因反对新法而外任的苏轼(这时他已经因“乌台诗案”贬谪到黄州)词中有“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这样的句子,竟然不胜感慨,也许是“高处不胜寒”的话,正触动他改革失败的无可奈何之情,由此也感到一丝心灵相通的慰藉?神宗说:“苏轼到底还是爱君主!”便下令苏轼量移汝州,后来召还为御史中丞、龙图阁学士。其实比较起来,神宗还是一个宽厚明理的皇帝,南宋时候辛弃疾做词,有“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一句,当时的皇帝孝宗就认为是讽刺朝廷,拂然不悦,比之前辈,可算小器得多了。
  《铁围山丛谈》里记载了另一件关于这首中秋词的逸事:歌者袁绹,歌技比得上唐代著名的音乐家李龟年,曾经陪侍苏轼游宴,一日东坡与客人们游镇江的金山,是时亦值中秋,天宇四垂,长空一碧,脚下江流奔涌,天顶明月如昼,东坡与客人齐登山顶高妙台,命袁绹歌唱《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歌罢东坡亲自起舞助兴,回顾问道:“如此便是神仙吧!”袁绹多年之后供奉内廷,尚自缅怀回想,笔记的作者、权相蔡京之子蔡絛也不胜歆羡的评价道:“所谓文章才子,风流人物,真是千载之下,一时之有,后世哪可复得!”
  苏轼在宋词坛上的地位,以他这首代表作《水调歌头》中流露出的浩然飞举、态拟神仙的高逸之气来看,颇似唐代被誉为诗仙的李白;然而苏词中又另有关心民谟、用意深沉的一格,又似有“诗史”、“诗圣”之称的杜甫。清代刘熙载在《艺概》中即这样评价:“坡词颇似老杜诗,以其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也。若其豪放之致,则时于太白为近。”具神仙出世之姿,又有襟抱沧桑之慨,这是苏词的独特风采。他与辛弃疾都是豪放词的领袖,一“旷”一“豪”,正如天空中的双子星座,照耀两宋词坛,辛弃疾文武双全,抱负不凡,是词人中的英雄,而苏轼光风霁月,磊落高迈,却是词人中的仙客。
  时人谈东坡词,喜欢与柳永相比,就连苏轼自己,也问过幕客:“我词何如柳七?”这个幕客的回答堪称绝妙名言:“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我们现在看起来,说者似乎有抑柳扬苏的嫌疑,其实在当时环境之中,十七八岁的女郎和拍曼声而歌,才是词的正宗用途,关西大汉铜琵琶铁绰板的壮歌,却是歌词中的异数: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
  乱石崩云,惊涛裂岸,卷起千堆雪。
  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
  羽扇纶巾,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
  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
  人间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这一首题为“赤壁怀古”的《念奴娇》词,被人称道为:“语意高妙,真古今绝唱。”据同时人考证,周瑜破曹的赤壁,其实并不在苏轼所游的黄州而当在汉阳,就连《渔隐丛话后集》引用苏轼自己所说这首词的背景,也摸棱两可的称:“不知孰是?”并没有确凿无疑的肯定,但此词一出,黄州赤壁遂成为著名景观,永擅大名,也可谓是文词千古了。苏轼并有前后两篇《赤壁赋》,极写江山盛迹,他在游览时与朋友李委“以小舟载酒,饮于赤壁下。李善吹笛,酒酣,作数弄。风起水涌,大鱼皆出,山上有栖鹘,亦惊起。坐念孟德、公瑾,如昨日耳!”(《渔隐丛话后集》)所描写的背景恍惚如有神鬼变幻,意气激昂,宜乎后人称道:“山谷云:‘东坡书挟海上风涛之气。’读坡词,当作如是观,琐琐与柳七较锱铢,无乃为髯公所笑?”(王士祯《花草蒙拾》)东坡多胡须,所以称“髯公”(民间传说中的苏小妹故事,即有嘲笑兄长多髯的情节。),“挟海上风涛之气”的壮观,正是这首《念奴娇》词中涌动的豪情盛慨。《念奴娇》这个词牌,本来取自于唐玄宗时著名的女歌者、能唱“响遏行云”之调的念奴,本来就是词曲中的高音,经苏轼填词之后,该词牌又得了两个别名:“大江东去”与“酹江月”,二别名前者着眼逸兴俊思,后者注目苍凉感喟,而这两种情调,却水乳相成的统一在坡词之中,的确非大手笔莫办。
  苏轼词风格,一般都以上述两首词为代表作,而近代学者夏敬观却以为不然,他说:“东坡词如春花散空,不着迹象,使柳枝歌之,正如天风海涛之曲,中多幽咽怨断之音,此其上乘也。若夫激昂排宕、不可一世之概,陈无己所谓:‘如教坊雷大使之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乃其第二乘也。后之学苏者,惟能知第二乘,未有能达上乘者,即稼轩亦然。”柳枝是唐代诗人李商隐《柳枝五首》诗中所描写的一位少女,传说她:“吹叶嚼蕊,调丝弄管,作海天风涛之曲,幽咽怨断之音。”这可是说是一种亦刚亦柔、亦悲亦壮、亦幽怨亦激昂的歌调,可能在最初阅读的时候不及上述豪放逼人,却更适合一再回味。夏敬观所举出的例子,是这首《永遇乐》:
  
  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
  曲港跳鱼,圆荷泻露,寂寞无人见。
  紞如三鼓,铿然一叶,黯黯梦云惊断。
  夜茫茫,重寻无处,觉来小园行遍。
  
  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望断故园心眼。
  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
  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
  异时对,黄楼夜景,为余浩叹。
  
  这首词的副题是:“彭城夜宿燕子楼,梦盼盼,因作此词。”关盼盼是唐代人,为徐州故尚书张建封之妾,张死后盼盼独居燕子楼不嫁,白居易曾有诗写之(传说中白居易写诗讽刺盼盼没有随张建封早死,盼盼哭泣自杀,其实有点小说家言,事实并非如此。)同时代人晁无咎评价“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为:“只三句,便说尽张建封事。”这首词并没有《念奴娇》、《水调歌头》的雄壮,却在苍凉寥落中显露出无尽的感喟;并不激起读者的一腔豪情,却显示出“咏古之超宕”的高旷。这首《永遇乐》词的节奏很有特色,既舒缓又顿挫,正适合抒发这种“幽咽怨断”的情感,读者即使不理解词作的意义,也会不期而生一腔幽情。传说苏轼任徐州太守时作了这首词,词稿初定,还没有给人看过,忽然一日已经盛传城中。苏轼很讶异,追查起源,却来自于夜间巡逻的一个街卒,苏轼召他来询问怎么能得知自己的新作,街卒回答说:“我稍微懂一点音律,有天夜里在张建封庙里歇宿,听到有歌声传来,细听就是这首词,于是我记下来传唱出去,开始的时候并不知道词的意思是什么。”可见此词的魅力,只通过音节已经能够感染人心了。
   “豪迈”也罢,“幽咽怨断”也罢,不管当时或后世对苏词风格如何评价,反正,苏轼作为北宋文坛、甚至两宋文坛第一人的至高无上的地位,却是不可动摇的。他可谓是“全才”、“通才”、“天才”式的文人,诗文、绘画、书法,乃至政治见识,都有特出之处,相传苏轼自己也承认事事皆无不如人之处,唯一不行的,只有下棋、喝酒、唱曲,因此后人认为他“小词似诗”的缘故,就是因为他不谙音乐,所以词不合律。但苏轼其实并非不通音律,今人朱玉书认为他是音乐世家,据《历代琴人传》的引文说:“古人多以琴世其家,最著者……眉山三苏。”认为苏轼父子兄弟三人都是弹琴能手。南宋陆游也提到苏轼曾唱《阳关曲》,“公非不能歌,但豪放,不喜剪裁以就声律耳。”苏轼确实有一些词作不合乎常见的词牌定格,这一点在学界聚讼纷纭,我认为叶嘉莹的评论比较中肯:
   “总之,苏轼词就寻常格律来看,是确实有些‘不谐律’之处的,不过,经过我们的分析,便可以了解,苏词虽有‘不谐律’处,但确都掌握了基本的重点,若此者,我以为并非由于苏轼之不熟悉音律,反而正是已熟于律然后能脱去其束缚之表现,所谓‘曲子中缚不住者’是也。此正如李白之于律诗,往往突破外表声律及对偶之限制,而却掌握了保持声律之优美平衡的某种本质上的重点。此亦如骑车技术之高妙者,方能在车上做出不守常规之种种表演,而却掌握了平衡的重点,所以才不致跌落地上。至于一般无此高妙之技术者,则最好依守常规,不可胆大妄为,以免跌致血流骨折之下场。”

【水调歌头】
  明月几时有?
  把酒问青天。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
  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这首词作词牌下面有一个副题:“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词而有题,并不是自苏轼起,却是在苏轼手中发扬光大。这一点看似小节,却具有微妙的含义与深远的影响,因为词之为物,本来属于民间歌谣,词牌的用途只是区别音乐的调子,而文人在宴乐之际,信手填词,也是随意而作,付以歌咏,并无意为题。从东坡起几乎首首词牌之下都别有标题,可以说,是正式昭告了词也具有和诗一样的地位作用。在苏轼之前的绝大多数词人,虽以词名,填词的范围却仍显得局限狭窄,直到苏轼,才把词境开拓到一个广阔的角度,无事不可入词,正如王灼《碧鸡漫志》中所说:“东坡先生非心醉于音律者,偶尔作歌,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弄笔者始知自振。”从此词才开始逐渐脱离了“诗余”的点缀地位,脱离了大部分人“诗庄词媚”的思维定势——虽然,在苏轼当时或稍后,他这一种改革,并未得到普遍文人的赞同,相反却在欣赏他词作超人的成就之时,仍然有人执意认为这不是做词的正确途径,甚至连属于苏门子弟的陈师道也说:“子瞻以诗为词,如教坊雷大使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雷大使指宋徽宗时的教坊中人雷中兴,相传他的舞蹈为天下绝技,之所以认为“非本色”,大约是因为当时人的观念,认为舞蹈总要以柔美的女性舞为主流,男性阳刚矫健的舞姿,尽管出色,也不合乎那个时代常规的审美观吧。其实这种观念既是偏颇,又极大的限制了欣赏的范围:真正的艺术美,决不能以气质风格来定高下。不过,尽管词坛对苏轼的词风微有不认同,却不妨碍当时人对苏词的喜爱,而苏轼对词境的开拓,在数十年之后,才真正的得到了推崇发扬。
  苏轼这首中秋词,在当时得到了极大的赞誉,这首词作于丙辰中秋,即宋神宗熙宁九年(1076),这一年王雱去世,王安石退隐,新法改革正陷入僵局。当时苏轼外任密州太守,做了这首中秋词之后传唱至京城,呈到神宗面前的时候,已经是元丰七年(1084),神宗对新法的改革大约已经失去指望,看到因反对新法而外任的苏轼(这时他已经因“乌台诗案”贬谪到黄州)词中有“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这样的句子,竟然不胜感慨,也许是“高处不胜寒”的话,正触动他改革失败的无可奈何之情,由此也感到一丝心灵相通的慰藉?神宗说:“苏轼到底还是爱君主!”便下令苏轼量移汝州,后来召还为御史中丞、龙图阁学士。其实比较起来,神宗还是一个宽厚明理的皇帝,南宋时候辛弃疾做词,有“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一句,当时的皇帝孝宗就认为是讽刺朝廷,拂然不悦,比之前辈,可算小器得多了。
  《铁围山丛谈》里记载了另一件关于这首中秋词的逸事:歌者袁绹,歌技比得上唐代著名的音乐家李龟年,曾经陪侍苏轼游宴,一日东坡与客人们游镇江的金山,是时亦值中秋,天宇四垂,长空一碧,脚下江流奔涌,天顶明月如昼,东坡与客人齐登山顶高妙台,命袁绹歌唱《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歌罢东坡亲自起舞助兴,回顾问道:“如此便是神仙吧!”袁绹多年之后供奉内廷,尚自缅怀回想,笔记的作者、权相蔡京之子蔡絛也不胜歆羡的评价道:“所谓文章才子,风流人物,真是千载之下,一时之有,后世哪可复得!”
  苏轼在宋词坛上的地位,以他这首代表作《水调歌头》中流露出的浩然飞举、态拟神仙的高逸之气来看,颇似唐代被誉为诗仙的李白;然而苏词中又另有关心民谟、用意深沉的一格,又似有“诗史”、“诗圣”之称的杜甫。清代刘熙载在《艺概》中即这样评价:“坡词颇似老杜诗,以其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也。若其豪放之致,则时于太白为近。”具神仙出世之姿,又有襟抱沧桑之慨,这是苏词的独特风采。他与辛弃疾都是豪放词的领袖,一“旷”一“豪”,正如天空中的双子星座,照耀两宋词坛,辛弃疾文武双全,抱负不凡,是词人中的英雄,而苏轼光风霁月,磊落高迈,却是词人中的仙客。
  时人谈东坡词,喜欢与柳永相比,就连苏轼自己,也问过幕客:“我词何如柳七?”这个幕客的回答堪称绝妙名言:“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我们现在看起来,说者似乎有抑柳扬苏的嫌疑,其实在当时环境之中,十七八岁的女郎和拍曼声而歌,才是词的正宗用途,关西大汉铜琵琶铁绰板的壮歌,却是歌词中的异数: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
  乱石崩云,惊涛裂岸,卷起千堆雪。
  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
  羽扇纶巾,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
  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
  人间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这一首题为“赤壁怀古”的《念奴娇》词,被人称道为:“语意高妙,真古今绝唱。”据同时人考证,周瑜破曹的赤壁,其实并不在苏轼所游的黄州而当在汉阳,就连《渔隐丛话后集》引用苏轼自己所说这首词的背景,也摸棱两可的称:“不知孰是?”并没有确凿无疑的肯定,但此词一出,黄州赤壁遂成为著名景观,永擅大名,也可谓是文词千古了。苏轼并有前后两篇《赤壁赋》,极写江山盛迹,他在游览时与朋友李委“以小舟载酒,饮于赤壁下。李善吹笛,酒酣,作数弄。风起水涌,大鱼皆出,山上有栖鹘,亦惊起。坐念孟德、公瑾,如昨日耳!”(《渔隐丛话后集》)所描写的背景恍惚如有神鬼变幻,意气激昂,宜乎后人称道:“山谷云:‘东坡书挟海上风涛之气。’读坡词,当作如是观,琐琐与柳七较锱铢,无乃为髯公所笑?”(王士祯《花草蒙拾》)东坡多胡须,所以称“髯公”(民间传说中的苏小妹故事,即有嘲笑兄长多髯的情节。),“挟海上风涛之气”的壮观,正是这首《念奴娇》词中涌动的豪情盛慨。《念奴娇》这个词牌,本来取自于唐玄宗时著名的女歌者、能唱“响遏行云”之调的念奴,本来就是词曲中的高音,经苏轼填词之后,该词牌又得了两个别名:“大江东去”与“酹江月”,二别名前者着眼逸兴俊思,后者注目苍凉感喟,而这两种情调,却水乳相成的统一在坡词之中,的确非大手笔莫办。
  苏轼词风格,一般都以上述两首词为代表作,而近代学者夏敬观却以为不然,他说:“东坡词如春花散空,不着迹象,使柳枝歌之,正如天风海涛之曲,中多幽咽怨断之音,此其上乘也。若夫激昂排宕、不可一世之概,陈无己所谓:‘如教坊雷大使之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乃其第二乘也。后之学苏者,惟能知第二乘,未有能达上乘者,即稼轩亦然。”柳枝是唐代诗人李商隐《柳枝五首》诗中所描写的一位少女,传说她:“吹叶嚼蕊,调丝弄管,作海天风涛之曲,幽咽怨断之音。”这可是说是一种亦刚亦柔、亦悲亦壮、亦幽怨亦激昂的歌调,可能在最初阅读的时候不及上述豪放逼人,却更适合一再回味。夏敬观所举出的例子,是这首《永遇乐》:
  
  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
  曲港跳鱼,圆荷泻露,寂寞无人见。
  紞如三鼓,铿然一叶,黯黯梦云惊断。
  夜茫茫,重寻无处,觉来小园行遍。
  
  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望断故园心眼。
  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
  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
  异时对,黄楼夜景,为余浩叹。
  
  这首词的副题是:“彭城夜宿燕子楼,梦盼盼,因作此词。”关盼盼是唐代人,为徐州故尚书张建封之妾,张死后盼盼独居燕子楼不嫁,白居易曾有诗写之(传说中白居易写诗讽刺盼盼没有随张建封早死,盼盼哭泣自杀,其实有点小说家言,事实并非如此。)同时代人晁无咎评价“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为:“只三句,便说尽张建封事。”这首词并没有《念奴娇》、《水调歌头》的雄壮,却在苍凉寥落中显露出无尽的感喟;并不激起读者的一腔豪情,却显示出“咏古之超宕”的高旷。这首《永遇乐》词的节奏很有特色,既舒缓又顿挫,正适合抒发这种“幽咽怨断”的情感,读者即使不理解词作的意义,也会不期而生一腔幽情。传说苏轼任徐州太守时作了这首词,词稿初定,还没有给人看过,忽然一日已经盛传城中。苏轼很讶异,追查起源,却来自于夜间巡逻的一个街卒,苏轼召他来询问怎么能得知自己的新作,街卒回答说:“我稍微懂一点音律,有天夜里在张建封庙里歇宿,听到有歌声传来,细听就是这首词,于是我记下来传唱出去,开始的时候并不知道词的意思是什么!”可见此词的魅力,只通过音节已经能够感染人心了。
   “豪迈”也罢,“幽咽怨断”也罢,不管当时或后世对苏词风格如何评价,反正,苏轼作为北宋文坛、甚至两宋文坛第一人的至高无上的地位,却是不可动摇的。他可谓是“全才”、“通才”、“天才”式的文人,诗文、绘画、书法,乃至政治见识,都有特出之处,相传苏轼自己也承认事事皆无不如人之处,唯一不行的,只有下棋、喝酒、唱曲,因此后人认为他“小词似诗”的缘故,就是因为他不谙音乐,所以词不合律。但苏轼其实并非不通音律,今人朱玉书认为他是音乐世家,据《历代琴人传》的引文说:“古人多以琴世其家,最著者……眉山三苏。”认为苏轼父子兄弟三人都是弹琴能手。南宋陆游也提到苏轼曾唱《阳关曲》,“公非不能歌,但豪放,不喜剪裁以就声律耳。”苏轼确实有一些词作不合乎常见的词牌定格,这一点在学界聚讼纷纭,我认为叶嘉莹的评论比较中肯:
   “总之,苏轼词就寻常格律来看,是确实有些‘不谐律’之处的,不过,经过我们的分析,便可以了解,苏词虽有‘不谐律’处,但确都掌握了基本的重点,若此者,我以为并非由于苏轼之不熟悉音律,反而正是已熟于律然后能脱去其束缚之表现,所谓‘曲子中缚不住者’是也。此正如李白之于律诗,往往突破外表声律及对偶之限制,而却掌握了保持声律之优美平衡的某种本质上的重点。此亦如骑车技术之高妙者,方能在车上做出不守常规之种种表演,而却掌握了平衡的重点,所以才不致跌落地上。至于一般无此高妙之技术者,则最好依守常规,不可胆大妄为,以免跌致血流骨折之下场。”
  前面那首《永遇乐》词最后一句说到“黄楼夜景”,黄楼是苏轼在徐州治水留下的业绩,《岁时广记》引《古今词话》记载:苏轼出守徐州的时候,连月霖雨引发黄河决流,四野俱被漂没,洪水一直抵达徐州城下,苏轼命令手下尽力堵塞洪水,保护城池,上万人紧张操作,水势到晚却愈加汹涌,徐州城内弥漫着惊恐的气氛。苏轼于是亲自登上城楼,露宿城头督工抗洪,人心方才镇定,终于保住了全城不遭淹没。苏轼后来又开凿水道,疏引积水,水退之后,又向朝廷请求筑十里长堤拒水护城,堤上建了一座黄楼。堤成后河水循着故道分流而去,苏轼在上巳日,也就是三月初三的这一天设宴庆祝治水成功,命人奏乐,有一个歌妓上前说道:“自古以来上巳节的旧歌词很多,却从来没有因庆祝新堤落成而奏曲的,今日希望能得到一阕新词在太守公面前演奏。”苏轼于是填词《满江红》一首,内有:“官里事,何时毕?风雨外,无多日。……君不见兰亭修禊事,当时座上皆豪逸。到如今,修竹满山阴,空陈迹。”王羲之等人在上巳日兰亭修禊,曲水流觞,是千古韵事,然而斯人已矣,只余满山陈迹供人追忆,“后之视今,尤今之视昔。”,如今的黄楼之会乐固乐矣,千秋万载之下,也无非是堪为后人凭吊,为我浩然长叹而已!
  世人无不重名,尤其象苏轼这样天才特出之士,他二十一岁时就中了进士,可谓是科名早成,而甫入京城便即得到当时名流的延誉,盛名一时无两。是年他与父亲苏洵、弟弟苏辙一同赴京应举,是年报考的举子很多,某日相国韩琦和宾客闲谈时说道:“二苏在此,那些考生怎么也敢和他们较量呢?”这话一传出去,竟然吓得十有八九的考生都散去不敢应试。这是苏轼自己的回忆,可能也有些微夸张的成分,但其时得到推誉的情况却相去不远。张方平初见他们,怕自己的推重不够分量,不惜修书向政敌欧阳修力荐;韩琦因苏辙临当考期生了病,怕他误了这次考试,不能兄弟同时登榜,竟向皇帝上书奏请延期二十余日,等待苏辙病好方开考;欧阳修更是对苏轼赞不绝口,初见时即大喜称道:“天下的文章应当在这里了!”又向梅尧臣说:“读到苏轼的文章,不知不觉就汗流浃背,真是痛快!老夫自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通过这些事迹,即可知道苏轼兄弟在当时,可算是举世瞩目的风头人物,在元丰二年的“乌台诗案”发生之前,他于政坛上虽不得志,却也未曾遭受到迫害,外任杭州、徐州、密州的时候,他尚是有着一股勃然豪兴在胸的,因此才会说:“异时对、黄楼夜景,为余浩叹。”他相信纵使在自己百年之后,这爱护子民、治理水患的业绩,也能够深深铭刻在后世之人心中。他对“名”、对身后事的态度,是认真的,也是自许的,带有一种既骄傲又感慨的喟然之情。
  这种自我期许的情绪有时显得更为激昂,如他在密州担任太守时所作的这首《江城子•密州出猎》: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
  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
  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
  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
  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关于这首小词,他在给朋友鲜于子骏的信里写道:“近却颇作小词,虽无柳七郎风味,亦自是一家,呵呵。数日前猎于郊外,所获颇多。作得一阕,令东州壮士抵掌顿足而歌之,吹笛击鼓以为节,颇壮观也。”他此时已入中年,但仍然有着才堪大用的自许,期冀终有一日,象汉武帝派出冯唐赦免有军功的云中太守(云中是地名,在今山西大同,为边关要隘)一样,朝廷也能将自己从这外任的闲职中起用。他只是一介书生,却称:“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对边关军事也充满了自负的豪情,这不免带有几分夸大,还属于未曾受到挫折时的昂扬意气。待到他经历过各种政坛风波,新党当政时受迫害,旧党上台后又遭排挤,这样的盛气已渐转而内敛,对于生前事身后名,则又有了另一番感悟,且看他在杭州写的这篇《八声甘州•寄参廖子》:
  
  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
  问钱塘江上,西兴浦口,几度斜晖?
  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
  谁似东坡老,白首忘机?
  
  记取西湖西畔,正春山好处,空翠烟霏。
  算诗人相得,如我与君稀。
  约他年东还海道,愿谢公雅志莫相违。
  西州路,不应回首,为我沾衣。
  
  参廖子即释道潜,与苏轼交情甚笃,曾经不远千里陪伴苏轼远谪黄州,所以苏轼感叹:“算诗人相得,如我与君稀。”(参廖后来又因苏轼受牵连获罪,被勒令还俗),他外任杭州,这时已经是第二次,第一次的时候是因为反对新法,与王安石政见不和而自请外放,其间经历了“乌台诗案”的九死一生,而这一次却是在旧党上台的形势下,他又因为反对将新法一律否定的过激政策,再度不容于朝,两次出任杭州太守,似乎是一种反讽,他自称“白首忘机”,其实在他的政治理念里,从来就不曾有过机心与私心,决不肯作随声附和的应声虫以博富贵,以求平安。在遭遇过困厄之后,他的立场仍未改变,但人生的态度,却渐渐圆融达观,看开了生死荣辱。“西州路,不应回首,为我沾衣。”东晋谢安出山做官后,一直有意归隐而未得,最后病卒于西州门,他的外甥羊昙自此不过此门,有一次喝醉了无意路过,醒觉之后失声恸哭而去。苏轼在这时已经不再象在徐州时所作的《永遇乐》词中那样遥想:“异时异日,应当有人对着这黄楼的夜景,为我而发一声长叹吧!”屡遭打击之后,他乐观的许诺着将来归隐的愿望一定兑现,“不应回首,为我沾衣。”不会让朋友因为遗憾和痛惜,将来为我一洒伤心之泪!这既是安慰,也是告诫。
  然而风波之险恶,总是出人意外者。在之前苏轼经历的乌台诗案,已经可以说是与死神擦肩而过的险境:因为党争的缘故,新党罗织告发他写有诋毁新法的诗作,甚至有的诗还被人傅会上叛逆不轨的罪名。他在湖州的任上被逮捕入狱,解送京城,受到多番审讯,他形容那时的情景是“梦绕云山心似鹿,魂飞汤火命如鸡。”可见当时恐惧凶险的程度,连神宗读后也为之恻然。他在湖州任上被逮时,全家惊恐万状,妻子号哭,悲痛得说不出话来,他回顾看着妻子说道:“你眼下难道不能象隐士杨朴的夫人一样,也作一首诗送送我么?”——国初隐士杨仆被皇帝召去应对,自称不会写诗,惟有他的妻子临行送别时写了一首诗给他,说:“更休落魄耽杯酒,且莫猖狂爱咏诗。今日捉将官里去,这回断送老头皮。”颇为滑稽调侃,而苏轼的罪名,也正因为“猖狂爱咏诗”,这个冷笑话说得如此应景,使妻子虽在惊惶悲痛之中,也不觉为之失笑。后人常盛赞他这种面临生死从容谈笑的风度,却不知他的从容之下,一样隐藏着如此深切的悲惧和恐惶。
  苏轼在湖州任上因被告发作诗诋毁新法而被逮捕审讯,关押在御史台狱中,御史台中多乌鸦,雅称“乌台”,所以该事件又被称为“乌台诗案”。文字狱可谓是中国文人自古以来的噩梦,其间的惊心动魄,未身历其境者永远难以想象。苏轼当被逮时,几个狱卒犹如驱赶鸡犬一般的将他押解出城,登舟而去,追送的郡中百姓无不泪如雨下。下到狱中,狱中主管开口即问:“祖辈五代之间,有没有获得过可以免死的誓书铁券?”——这是历来的常规,专问死囚的话,其他的罪犯只需要问三代就足够了。这些打击犹如暴风骤雨一般急剧降临在身,纵然是圣贤也未必能始终保持泰然自若的心态,何况早年成名、一直被目为天下奇才、处于群星捧月地位之中的苏轼?如他这等高傲的文人,或可以不惧死亡,却很难不恐惧即将到来的人身侮辱,临别时尚从容向妻子开玩笑的表现,历来被赞为苏轼的幽默和无所畏惧,却不知这只是强作镇定,他的内心中,其实充满了惊慌、忧惧等等软弱消极的情绪,乃至一度意志崩溃想要自杀以逃避迫害,只赖有对亲人的眷恋才使他坚持到了最后。
  亲友中最使苏轼难以割舍的人,是小他两岁的弟弟苏辙,《孔氏谈苑》中记载“乌台诗案”颇详细:苏轼就捕,在太湖登舟北上受审,某日船柁坏了修补,暂泊湖中,当夜风大涛急,月光明亮。他自思这样仓卒被捕,前途难测,想到可能凶多吉少,不免起了消极逃避的念头:“假如闭着眼睛往湖里一跳,顷刻间就能解决一切了!”比起即将面临的折磨,死亡竟似一个美好的诱惑,自古曾有多少人临此艰难关头,选择了那条一了百了的绝路!但是,在作这番计较的时候,苏轼又想到了:“不能辜负了老弟。”原来一开始李定等人罗织苏诗入罪,派使者前往湖州任上逮捕苏轼,当时的驸马都尉王诜因为与他交好,闻讯后秘密遣人告知其弟苏辙,苏辙当时在南京为官,立即派人往湖州通报苏轼,前去逮捕苏轼的使者去势如飞,苏辙密报却抢在了前头,虽然于事无补,然而早早通风报讯,让苏轼得以有一个心理准备,不至于在那等混乱惊慌的情况下失措,甚至做出短见的事来,却是他对兄长的最大爱护。苏轼明白:“如果我有什么不测,子由必不独生。”——正是这种骨肉相连的弟兄情谊牵挂,成为苏轼在困境中的支持力量,使他有勇气去面对那不可测的未来。
  押解到京师之后,这桩文字狱由李定、舒亶、何正臣等人主审,这几人都是苏轼的敌对派,可以想象审理中是怎么一心陷苏轼于罪,这种情势下他认为势在必死,忧心忡忡,甚至偷藏了毒药在身边,预备走投无路时用以自杀。这是他第二次流露出自杀的意图了。在这等情势下他最牵挂的自然还是兄弟苏辙,写了两首诗与之诀别,词极凄楚:“……百年未满先偿债,十口无家更累人。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与君世世为兄弟,又结来生未了因。”(《狱中寄子由•其一》)后来他能够生出乌台狱,据说与这两首诗不无关系:“神宗初无杀意,见诗益动心。自是遂益从宽释,凡众请用深文者皆拒之。”皇帝不再听信诬陷者的深文罗织,宫中又有太皇太后为之说情,终于将他开释出狱,贬谪黄州。
  苏轼在狱中写作这两首绝命诗的时候,诚恳的拜托一位平素待他很好的狱卒日后将此诗寄给苏辙,并说:“能够万一获免就罢了,如若不免一死,而此诗又不能送达子由的话,我将死不瞑目!”后来他获得释放,狱卒将诗稿交还给他,苏轼百感交集,以面伏案,竟不忍重读这两篇血泪之作。这是他最真实的惊惶恐怖,他虽然潇洒不羁,甚至被誉为神仙中人,但在鬼门关面前,并不是始终能保持那一份淡定从容的风度。
  然而天性中有乐观因素的人,纵使遇上困厄,也不会就此一蹶不振。苏轼被释时不忍回顾这段悲惨的往事,但出狱未久,心情已经豁然开朗,又轻快的提笔自和那首绝命诗:“却对酒杯浑似梦,试招诗笔已如神。”写下这句之后,不免又私下自骂:“这该死的毛病还不改悔呵!”如果联想到他被逮捕的时候对妻子说的那个笑话里面,杨朴妻所作的诗句:“更休落魄耽杯酒,且莫猖狂爱咏诗。”诗与酒,原本代表着文人自由放旷的精神,遭受过牢狱也不自改悔,不肯放弃,何尝不是一种极至的刚劲?只是他的刚劲表现得不是强硬,而是带一分自得的谐谑,有一种豁达的轻松。

 历过生死线之后,苏轼对生死荣辱的看法,显然又进了一层。不经历“死”不知生的可贵,既险濒“死”又会觉得人生困厄,原来无非如是。他在黄州贬所时曾经几次传出死讯或者业已弃世出家的消息,时人都信以为实,甚至有朋友写信探听他是否还活着。地方官更对他的行踪时刻留意,《避暑录话》记载:有一次他与数名宾客在江上饮酒共乐,饮散归来,作了一首《临江仙》词: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
  家童鼻息已雷鸣。
  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
  夜阑风静縠纹平。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其时江面水波连天,风露泠泠,令人不禁陡生浩然高举之意,苏轼赋了此曲,与朋友长啸高歌数遍,兴尽各自散去。谁知次日就流出以讹传讹之言,喧传苏轼夜间作了一首辞世之词,挂冠江边,乘舟长啸而去,正同词中所言“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去也。黄州的郡守听了大惊失色,担心失去了罪官谪臣,要连累本地官员,急忙赶到他家中去查看,却见苏轼正鼾声如雷,宿醉未醒,才知是一场虚惊。然而这个谣言传入京城,连皇帝神宗都难免将信将疑。神宗虽然贬谪苏轼在外,对他的才华却还是钦服的,曾经因为误闻了苏轼已经死亡的消息,忽忽不乐,将进食时辍饭而起,叹息再三,说道:“才人难得啊!”也许正因这一点惜才之念,后来当苏轼被诏量移汝州时,在谢表中写道:“疾病连年,人皆相传已死;饥寒并日,臣亦自厌其生。”语气中不无怨怼揶揄,朝中的仇家乘机参奏他有“怨望之语”,这个罪名很严重,神宗却只是慢慢的说:“我已灼知苏轼一片衷心,实无他意。”言者为之语塞。
  《临江仙》词中提到“夜饮东坡醒复醉”,苏轼在黄州时供给频繁,亲自耕种养家糊口,在东坡之地开垦有田地,所以自号“东坡”,这个号从此伴随了他一生,也在文学史上留下了眩目的一笔。他平生经历的大起大落甚多,但由乌台诗案之狱而贬黄州,却是他人生的一大转折点,如果没有这一场生死磨难,他依然是以前那个意气高纵的的绝世才子,前半生的色彩,可以说是明妍轻扬的,经历过这次磨难,才给他的人生增添了更为凝重的色调,荣辱不惊的沉着。叶嘉莹赞扬他在词中表现出来的个人气质:“是一个把儒家用世之志意与道家旷观之精神,做了极圆满之融合,虽在困穷斥逐之中,也未尝迷失彷徨,而终于完成了一己的人生之目标与持守的成功的人物。”
  苏轼圆融达观的人生智慧,使得他能够随遇而安,“此心安处是吾乡”,却并不是随时俯仰,他的个性之中,亦有“才意迈峻,惟己是信”的一面。他表面上风趣豁达,在原则问题上却倔强认真,“非随时上下人也”,新党在朝时不容于新党,旧党得势后他又坚持自己的立场,与旧党的老先生们议论不合,不肯随声附和的后果,就是一生都被边缘化。最理解他的爱妾朝云曾说他是“一肚皮不合时宜”,苏轼也为之大笑认可,“不合时宜”者,总是不和大众一心,要在坚持中显锋芒也。所以他在很多时候,心灵上有着一种摈除于人外的孤寂感,这种情绪流露在一首《卜算子》词中: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
  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
  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词题作“黄州定慧院寓居作”,因为词境极为幽冷,不类东坡平日的高逸之作,给后人提供了想象的素材,傅会了爱情故事:《能改斋漫录》说是为王氏女子作,而《女红余志》则说此词作于惠州,当地有一个温氏女子,名超超,到了及笄之年也未肯轻易的许嫁于人,惟独对东坡先生闻名倾心,听说他被贬来惠州,说:“他才应该是我的夫婿!”她的爱情炽热却又羞涩,每日徘徊在苏轼居室的窗外,听他吟咏诗赋,被发觉时则急忙躲避。苏轼知道了她的心事后,说道:“我不能娶她,但是可以为之做媒,许配给王家的儿郎。”做媒未成而东坡又被贬谪海南,等到赦还,这个多情的少女已忧伤成疾,长眠不醒,惟余沙际一抔黄土。所以苏词中说:“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悼念的就是这个痴情薄命的女子。
  故事固然凄婉动人,若据实却不堪考证,只能作为一个哀感缠绵的故事传说而已。实则东坡词中“幽人”、“孤鸿”云云,分明是自写,既非有什么悱恻情事,也不是象清代常州词派的穿凿傅会所说,是什么讥刺朝政昏暗、放逐贤臣之作。苏轼作此词时,心中固然不能毫无骚人迁客的悲慨,却只是幽微的,这一种孤寂凄清的感觉,“忧从中来,不可断绝”的情绪,是无以名状的。“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何止是无人省得他这一腔幽怀,纵使他自己,也未必能解之明之释之。
  苏轼的后半生,基本上是在党争的倾轧下到处遇贬,颠沛流离之中度过的,到晚年终于被赦北还,路过金山的时候,自题画像一偈,云:“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儋州惠州。”这三州都是他被贬最困苦的去处,然而就是在这困苦之中,磨练了他超人的意志力和愈挫折愈豁达的胸怀,人生的苦难,于他是一服清凉散。经历几番贬窜之后,他对“名”的追求,已不再是坚信“异时对,黄楼夜景,为余浩叹。”也不复坚持“西州路,不应回首,为我沾衣。”而是:“君看今古悠悠,浮幻人间世。这些百岁光阴几日?三万六千而已。醉乡路稳不妨行,但人生要适意耳。”(《哨遍》)他在海南儋耳的时候,常常背负着大瓢,且行且歌,唱的都是《哨遍》长调,在田间怡然自乐。某日遇见一位老婆婆,对他说:“学士,你昔日的荣华富贵,恰似一场春梦!”东坡深以为然,遂呼她为“春梦婆”。后来文人将这段事写成戏剧,甚至傅会这个“春梦婆”是神仙所幻形,下凡来点化东坡的,自然是无稽之谈。但“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充满了起伏不可测的人生,很容易使人堕入梦幻泡影的虚无当中去,而苏轼虽然也受佛道两家的影响,却终未逃于禅,遁于道,主要还是他善于自己慰藉,如这首著名的《蝶恋花•春景》:
  
  花褪残红青杏小。
  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
  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
  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
  笑渐不闻声渐消,多情却被无情恼。
  
  这是苏轼早年的词作,后来流放到惠州,有一日他与爱妾朝云闲坐,时值秋风初起,落叶萧萧,不觉有凄然悲秋之意,于是命朝云把酒唱这首《蝶恋花》词,朝云歌喉将转,却禁不住已泪水盈盈,苏轼问她缘故,她答道:“我所不能唱的,是‘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苏轼翻然大笑,说道:“我正悲秋,你却又伤春了?”于是停歌罢酒,未几朝云病故,苏轼终身不忍再听此曲。“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一句,本是豁达的开解语,意境略似唐人刘禹锡的“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而心态更为超旷,后人常常用它来安慰失恋者。所有美好可爱的事物,在更广大的世界里,在“永恒”面前,显得是那么渺小无足称道。苏轼在情绪低沉时以此自解,朝云却从这超脱之中,读出了人事无常的悲哀:春能复至,花可再发,然而消逝的毕竟已消逝,人生即使有轮回,下一世也不是这一生!同样的看破,是悲是喜是豁然,原来也只在解读者一念执著而已。
  《柯山集》中说:“苏公黜官,贬走数千里外,放之大荒积水之上,饘粥不给,风雨不散。”可谓困窘已极,他本人却在这困境之中,写下了这样一段话:“我最初到达南海,环视四周,天水无际,不禁凄然伤怀,说道:‘什么时候才能出了这个孤岛呢?’后来转念一想,天地在积水当中,九州在大瀛海当中,中国在四海当中,但凡有生之年,何处不是孤岛?譬如倒一盆水在地上,水面浮着一片芥末,芥末上附着一只蚂蚁,茫茫然不知这芥末小舟将要漂流何处,不久积水干涸,蚂蚁获得了自由,离开后遇见同类,不禁涕泪交流,说:‘差点不能与你们相见了,谁知道俯仰之间,还有四通八达的道路啊!”——苏轼讲了这个寓言,也以乐观旷达的心境、不被困难击垮的信心,实践了自己对寓言的阐释,料想他在困境当中,也始终是恬然微笑,再也不会似当初受到牢狱之灾时那样惊惶无主,乃至产生消极逃避的想法了。
  他晚年终于被贬北还的时候,本已定居阳羡,拿出平生的积蓄购买了一座宅院,却又因为怜惜年老的宅主被不肖子弟卖掉房子后的苦楚,竟慨然烧毁房契,将住宅无偿退还给她。自己则直到客死,都是借居在朋友的家中。到病重的时候,有位信佛的朋友的来探视,苏轼说:“我万里岭海,被贬不死,到了归宿田里之后,却病不能起,难道不是命运吗?然而生死也不过是件小事罢了!”时人说他临终时“谈笑而化,其胸中固无憾矣。”其实他并不是无所遗憾,在人间还有很多事让他未能忘怀:暌别已久的故乡未能回去,与苏辙昔年的夜雨联床之约再也不能完成……他并不是一个虔诚的命定论者,却以“命”来解释自己所遭遇的一切,是为了宽慰自己,还是宽慰别人?“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在红尘中匆匆而来匆匆而去,他留给后人的,却是永不磨灭的影响。
  东坡于建中靖国元年(1101)七月二十七日殁于常州,在他死后,与他素不相识的人都为之举哀祭奠,他的门人弟子更是纷纷以各种形式寄托自己的哀思,其中远在颖州的张耒冒着再度被降罪贬谪的风险为恩师做法事修供,黄庭坚晚年悬挂东坡的画像在室内,每天早晨都要衣冠端正,虔诚上香,并终身以“东坡门下弟子,何敢失其序次?”自居。当时士大夫为苏轼所作祭文挽词甚多,曾受他知赏的李廌写下了最为传诵的几句话:“道大不容,才高为累。皇天后土,鉴平生忠义之心;名山大川,还千古英灵之气。识与不识,谁不尽伤?闻所未闻,吾将安放!”这个“名”字,苏轼从曾经的自惜,昔日的自得,到一度的自嘲,直至最终是恬然无欲的自足。然而他虽淡泊自安,“浑涵光芒,雄视百代”的不朽文名,“其性情,其学问,其襟抱,举非恒流所能梦见。”的高贵品格,无不令后人高山仰止,不仅仅在词人间,就是在整个北宋的文人里,他也无疑正是群星中那一轮精华欲掩料应难的明月!

 

黄庭坚
  黄庭坚(1045-1105),字鲁直,号山谷道人、涪翁。洪州分宁(今江西修水)人。治平四年(1067)进士。历著作佐郎、秘书丞。绍圣初,以校书郎坐修《神宗实录》失实贬涪州别驾,黔州安置。徽宗立,召知太平州,九日而罢,复除名,编管宜州。三年而徙永州,未闻命而卒,年六十一。与秦观、张耒、晁补之并称“苏门四学士”,诗与苏轼齐名,世称“苏黄”;词与秦观齐名,号“秦七、黄九”。著有《豫章集》、《山谷词》。
  
  【清平乐】
  春归何处?
  寂寞无行路。
  若有人知春去处,
  唤取归来同住。
  
  春无踪迹谁知?
  除非问取黄鹂。
  百啭无人能解,
  因风飞过蔷薇。
  
  黄庭坚在宋代文学史上以诗著名,都知道他是“江西诗派”的宗主,对有宋一代诗风的影响极为深远,却不知他在宋词坛的位置也不容小觑,同时的陈师道就说:“今代词手,惟秦七、黄九耳。” 冯煦认为秦观非黄庭坚之可比,却又将黄比之于柳永,说:“柳词明媚,黄词疏宕。”(《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秦、柳都是婉约词的大家,黄庭坚的小词,的确也有清新妩媚之作,如上引的这首《清平乐》,但更多的词作,却不全是这种风貌。他的词风多变,有俚俗如柳永、乃至被讥为“亵诨”之作,也有超旷如东坡、后人赞其“疏宕”的作品,而更能体现他个人创作风格的,却是近似他“瘦劲拗折”的诗风的另一类词作:
  
  万里黔中一漏天,屋居终日似乘船。
  及至重阳天也霁,催醉,
  鬼门关外蜀江前。
  
  莫笑老翁犹气岸,君看,
  几人黄菊上华颠?
  戏马台南追两谢,驰射,
  风流犹拍古人肩。
  
  这一首《定风波》词是他在绍圣二年被贬黔州所作,名义上黄庭坚被贬的罪名是修《神宗实录》失实,其实是新旧党争中清除“元祐党人”的攻击手段。秦观亦在之前被贬,流离徙方,最终郁郁以死,留下的词句也都是抒发胸中凄厉伤恻之情。黄庭坚遭贬的际遇与秦观相似,心境却有着极大的不同,他是旷达的兀傲的,即使是在“鬼门关外蜀江前”,也自信自得自许:“风流犹拍古人肩!”和秦观孱弱的悲音绝无相同之处。两人相较,秦词如幽花,黄词便是瘦竹,嶙峋中见出劲节,给柔性的小词注入了刚性的风骨。
  黄庭坚于困境中怡然自得的精神,一半来自天生的修持,另一半则不可忽视苏轼对他的影响,东坡之于山谷,可以说是亦师亦友、景仰终身的对象。元丰元年(1078),这一年也正是秦观初谒苏轼于彭城的时候,黄庭坚也向时任徐州太守的苏轼写信,并投寄了自己的两首诗作,苏轼和诗复信,极力称美他的诗:“托物引类,得古诗人之风。”后来又在复信中说起:首次见到黄庭坚的诗,别人劝替黄扬名,苏轼答道:“此人如同精金美玉,即便不接近人,人也会主动的去接近它,只怕想逃名也不可得,哪里还需要我来称扬始能成名呢!”秦观是时与苏轼交游,也对黄庭坚的诗文赞不绝口,《王直方诗话》中记载秦观的评价:“每次览读,总觉得怅然若失,废寝忘食,其作品邈然深远,浑如两汉风骨,现今交游以文章著称的人中间,没有见到能与之堪为敌手的,真是所谓:‘珠玉在侧,觉我形秽’啊!”“珠玉在侧,觉我形秽”典出《世说新语》,“隽爽有风姿”的王济见到形容出众的外甥卫玠,不由自主的发出由衷的感慨,秦观在少年时也曾意气不可一世,这样的推重绝非泛泛而言。两人在苏门子弟中文名最重,遭受牵连贬谪最苦,性格文风却截然不同。少游脆弱多意气,苏轼对他文章的影响多在政论方面,而山谷本身性格中即有持重老成的一面,来自苏轼的影响,就集中在旷达开朗的人生态度上。
  秦观的淮海词中没有接近苏词风格的作品,黄庭坚的词却有极象东坡词的篇章,如:“我欲穿花寻路,直入白云深处,浩气展虹霓。只恐花深里,红露湿人衣。”(《念奴娇》“瑶草一何碧”),简直就是套用苏轼中秋词“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之句。而不仅仅是句子相似,神情也相属的词,是他所作的《念奴娇》:
  
  断红霁雨,净秋空、山染修眉新绿。
  桂影扶疏,谁便道、今夕清辉不足?
  万里青天,姮娥何处?
  驾此一轮玉。
  寒光零乱,为谁偏照醽渌?
  
  年少从我追游,晚凉幽径,绕张园森木。
  共倒金荷,家万里、难得尊前相属。
  老子平生,江南江北,最爱临风笛。
  孙郎微笑,坐来声喷霜竹。
  
  ([注]醽醁:音零录,酒名,又名醁醽、绿酃。)
   《渔隐丛话后集》引黄庭坚自己说明此词的创作背景,是在他被贬后又移戎州(今四川宜宾)安置时,某年八月十七日,与诸生赏月饮酒为乐,席中有人吹笛悠扬,连作数曲,座上诸人都说:“今日之会乐之极矣,不可无词记述。”于是黄庭坚当场填词,一挥而就,文不加点,并不无得意的称:“或以为可继东坡赤壁之歌云。”比较这种在困境中赏玩的意兴,苏黄确有心灵相通之处,然而苏词浩然飞举,黄词悠然高远,却又是在天生性情中的些微差异。
   黄词有学苏之处,也有被人讥诮的似柳永的情词,他的词风在当时人中可谓极其多变而复杂,极其典雅的作品与极其俚俗甚至有点“亵诨”的作品,在山谷词中形成奇妙的对比。也许从某一方面来说,黄词之所以不能象苏轼、秦观一样成为大家,就是因为他的风格多变,反而无所树立吧!他的词中有用俗语极多的,甚至被人说成是元曲的先声,也有趣味比较低级的,显然是消遣随意之作。一般来说,黄庭坚并不大在词中作儿女语,如果要择出他所写情词的代表作,可以选下面这首《喝火令》:
  
  见晚情如旧,交疏分已深。
  舞时歌处动人心。
  烟水数年魂梦,无处可追寻。
  
  昨夜灯前见,重题汉上襟。
  便愁云雨又难寻。晓也星稀,晓也月西沉。
  晓也雁行低度,不会寄芳音。
  
   这首词显然是酒筵歌席上的应酬之作,文字却洁净流利,黄庭坚不似秦观多情易感,写儿女情长,也不能象他那样深隽秀美,却别有一种活泼风致。他一直崇佛,相传他妻子去世,黄庭坚作《发愿文》,发誓断绝嗜好淫欲,不再饮酒食肉,“设复为之,当堕地狱,为一切种众生代受其苦。”时人赞之:“可谓能坚忍者也。”(胡仔《苕溪渔隐丛话》)虽然说他以后“悉毁禁戒,无一能行之”,但他有一首《西江月》小词的序中说:“老夫既戒酒不饮,遇宴集,独醒其旁。”似乎戒酒确是实事。这首小词开头两句比喻酒:“断送一生惟有,破除万事无过。”是摘韩愈两句不同诗为对,后来常常被话本小说引用,黄庭坚与俗文学,隐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黄庭坚开创江西诗派,其诗风瘦硬奇拗,代表着他性格中倔强过人的一面,但时人又赞许他的性情之中,另有超然淡泊的一面。苏轼称赞他:“超逸绝尘,独立万物之表;驭风骑气,以与造物者游。”《孙公谈圃》记载他青年时的一件逸事:黄庭坚在省应举,与数人等待发榜,这时已相传黄将被点中为省元,同舍的考生置酒相庆。正在欢饮的时候,忽然有仆人从门口披头散发大声呼喊着进来,举着三个指头,一问才知道中举的是同舍的另三个人,黄庭坚不在其中,座客尽皆散去,有人竟失望得流下泪来,惟独黄庭坚饮酒自若,酒罢与人一道去看榜,情绪全然不显露在脸上,当时人对他的风度都很推重。纵使在被贬黔州安置的朝命下来,他也丝毫不动声色,累年贬居荒边,仍然保持容颜光泽,和做官的时候也没有两样。所以时人感叹:“鲁直的品德性情该当是天性中带来,不是学而能之!”同样是戎州安置时的作品《鹧鸪天》,也体现了他豁然不萦于事物的心境:
  黄菊枝头生晓寒,人生莫放酒杯干。
  风前横笛斜吹雨,醉里簪花倒着冠。
  
  身健在,且加餐,舞裙歌板尽清欢。
  黄花白发相牵挽,付与时人冷眼看。
  
   这一首词有狂放,有豁达,也有一种实则出于愤懑的傲慢,时人以冷眼付之,又何不我行我素,自得其乐?山谷的通豁,是旷达淡定中隐藏着刚劲,既清峭又老健,他的沉稳,他的安然不动声色,其实是内心对自我信仰的坚持。坚定和自持,使他即使一再遇到困境,也不迷失,不哀戚。他在“万死投荒鬓毛斑”之后,遇赦还乡,尚能自得的吟诵这样的句子:“未到江南先一笑,岳阳楼上看君山!”(《雨中登岳阳楼望君山》)永远不放弃希望,永远不忘记对美好的欣赏,这就是他良好的处世心态。
   然而在苏门子弟中,以秦黄二人遭贬谪最苦,其中又以黄庭坚最为命运播弄。宋徽宗即位之后赦还南谪的诸元祐党人,苏轼和秦观都未能等到归还家乡就已在途中长逝,黄庭坚在贬谪多年之后终于等到得召还朝,却因为以前得罪过小人的缘故,又被翻出文字官司来,重新贬到宜州(今广西宜山),老死是乡,当时人无不为之痛惜!
   黄庭坚二次被贬的恩怨,范文偁《过庭录》里记载颇近琐细,说黄庭坚青年时恃才傲物,曾与赵挺之(赵明诚之父,李清照的公公)同作试官校核举子的试卷,一人的卷子上使用了“蟒蛇”二字,赵挺之想黜落这份卷子,同僚尽皆附和,惟有黄挺坚持反对意见。赵挺之就问他:“你主张录取这篇文章,却不知这两个字有什么出处?”黄挺坚沉吟良久,答道:“出自梁武帝的忏文。”赵挺之被驳了面子,感觉受到轻侮,从此衔恨在心。后来赵挺之做到宰相,宋徽宗即位后召还被流放的官员,黄庭坚得召就任,寓居荆南,赵挺之嗾使湖北的当道官员挑剔出黄庭坚为荆南的一座寺院所写的《承天院塔记》中的句子,指摘他“谤讪朝廷”,重贬宜州,就此死于边荒。因为黄庭坚是由于文字贾祸,后人编定他的文集,竟不忍心收录这篇《承天院塔记》,直到其曾孙续编别集才收入,南宋洪迈在《容斋随笔》里摘录了这篇塔记,并评价说:“其语不过如是,初无幸灾风刺之意,乃至于远斥以死,冤哉!”其实在党争的漩涡里,在当道有心挑刺的情况下,黄庭坚即使不作这篇塔记,也未必逃脱得了报复。《过庭录》只归之于黄庭坚因为“少轻物”得罪小人而遭贬,未免是把矛盾小事化简单化了。
   黄庭坚被贬宜州的时候,已是近六十的高年,在万死投荒之后又复远谪天涯,一般人可能已经消沉不乐,自分再无回归之望,黄庭坚却仍然保持着乐观的心境。当时有个崇拜他的人范寥,听说黄山谷谪居岭表,于是不远千里,跋山涉水而来拜谒,感叹黄俨然有如“谪仙人”,使人顿然忘记了路途之辛劳,瘴疠之可怕。范寥在宜州住了下来,见黄庭坚日日都写日记,以当年干支为名,题为“乙酉家乘”,并对范寥说道:“等我北归的时候,这一卷日记就送给你做纪念了!”他对前程,永远没有放弃过乐观的希冀。在宜州他见到了梅花开放,即赋《虞美人》小词:
  
  天涯也有江南信,梅破知春近。
  夜阑风细得香迟,不道晓来开遍向南枝。
  
  玉台弄粉花应妒,飘到眉心住。
  平生个里愿杯深,去国十年老尽少年心。
  
   黄庭坚的故乡是江西分宁,在古代属于广义的江南,白发垂老之年,在濒临南海的偏僻小城里,忽然看到一树繁花,恍然江南故土送来的春信,原来纵然在天涯海角也有这样粲然耀眼的春天!他是博学多识的,关于梅花的典故自必知道无数,词中所拈出的却是寿阳公主梅花妆的故事,旧说的浪漫,久远的旖旎,似乎都在这细细梅花香中生动鲜活起来,生命之烛快要熄灭的老人,在那一刻追思“老尽少年心”的时候,所想起的究竟是什么呢?一生景仰敬如师长的苏轼已死,平生交游互相推重的秦观已死,去国万里,寥落孤零,可是他心底深处,藏着的仍旧是那一股不肯熄灭的热焰。
   黄庭坚到底还是没能坚持到还乡,看梅的这次,是他在宜州度过的唯一一个冬天,他死于到达宜州的次年九月。由于路途遥远的缘故,他的家人子弟均不在身边,惟有萍水相逢的追随者范寥替他料理后事。那一卷《家乘》,本来已说过赠给范寥为纪念,但在范寥替黄庭坚盖棺南楼悲痛不能自已的时候,日记竟被人拿走,不知下落。范寥遗憾久久不能平息,一直到南宋的绍兴年间,忽然有人将抄录的《家乘》寄还给他,范寥亦已垂垂老矣,看到这册三十年来不能忘怀的日记失而复得,“读之恍然,几如隔世”,于是为之刊刻印行,认为这册日记最能够体现出黄庭坚“虽迁谪,处忧患,而未尝戚戚也,视韩退之、柳子厚有间矣。”贤达如韩愈、柳宗元,在贬谪穷方时尚不免有凄苦之音,黄庭坚的超然,确实是他的过人之处。
  这一册日记,后来名为《宜州家乘》,至今传世。日记中大部分记载都是日常琐事,范寥字信中,在日记中也屡屡提及。南宋时范寥尚在世,宋高宗喜欢读黄庭坚的文章,其中也包括《宜州家乘》,曾经对范寥产生兴趣,特地问黄庭坚的外甥徐俯:“文中所说‘信中’是什么人?”徐俯不知,随口答道:“宜州是穷荒之地,想必也没有文人士子,这个‘信中’,大约是和尚之流。”范寥就此错失被皇帝提拔的机会,然而他为人豪侠,也未必适合处于官场之中。至于当时黄庭坚亲手书写的《家乘》的下落,在那时也得到了答案,陆游《老学庵笔记》中说:“高宗得此书真本,大爱之,日置御案。”黄庭坚的书法为当世一绝,是宋代“苏黄米蔡”四大家中坐第二把交椅者,趁范寥料理丧事时拿走这册日记的人,多半也只是看中了书法的价值,而并非象范寥一样,是黄庭坚真诚的追随者与生死之交,宜乎范寥为之痛心疾首了。
  陆游还记载了黄庭坚的最后时光:谪居宜州时黄庭坚住宿条件艰苦,连僧舍也不得僦居,惟有搬到城楼上的一间小屋,也就是他最终盖棺于斯的“南楼”。宜州地方潮湿闷热,当夏秋之交时更是难捱,年已老迈的黄庭坚住在狭窄湿热的城楼里,受暑甚苦,有一日终于下了一场凉雨,他饮酒之后伸足到屋檐之外,沾湿清凉的雨点,欣然对范寥说道:“信中,我平生没有过这样的快活!”不久便即病逝。
  黄庭坚所作的最后一首词,有可考为《南乡子•重阳日,宜州城楼宴集,即席作》:
  诸将说封侯,短笛长歌独倚楼。
  万事尽随风雨去,休休,
  戏马台南金络头。
  
  催酒莫迟留,酒味今秋似去秋。
  花向老人头上笑,羞羞,
  白发簪花不解愁。
  据《道山清话》中说,这一年重阳黄庭坚登宜州城楼,听见有人在说“鏖战取封侯”的志向,不禁喟然有怀,自作小词倚栏高歌,似乎情有不堪,这个月底遂一病不起。他于临终前最后这一阕高歌,也许是想到了自己初入仕时也曾怀抱的兼济天下之志,也许是慨叹再也不能踏上的政坛,再也无法实现的理想抱负?“万事尽随风雨去”,是豁达,也是无奈,他在自惜其老,自羞其老,却又恬然簪花为乐,在一切都成为幻影之后,他仍然有所欣赏,有所期待,有所坚持。
  “所谓青山白云,江湖之水湛然,宁复有不足者?”这是南宋人楼钥在跋《宜州家乘》时对黄庭坚宜州最后时光的评语。从绍圣元年初次遭贬,到最后编管宜州困顿以死,差不多正是那首《虞美人》词中所的“十年”,一身流落天涯,遭受诸般非人的折磨,他那一颗“少年心”,纵使是全部老尽,难道真能推开万事,尽随风雨?恍惚中,我们似乎可以看见,一个白发萧然的老翁,伸出双足到栏杆外接雨,欣然一笑:“我平生,没有过这样的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