苹果微信保存相册:林彪的硬币

林彪的硬币（散文）

l        曾小春

小山随了外婆到西边山里做客回来，喜洋洋地跑到家里，一身新衣新裤，手里还捧着一个油油的纸包，一副衣锦还乡的样子，让我产生想揍他一顿的想法。但我的眼睛还是被他手中的那个纸包吸引住了，从那油湿了的土纸我已知道，纸里面包的是吃的，是外婆和小山做客带回的食物，大多是些油炸食品，诸如鱼块、花生、大豆。

外婆家是从西边山里嫁过来的，每年她都要在农闲时节回去一两次。几十年了，她对娘家人一往情深，娘家人对她深爱如故。山里田多人少，山上又有些出产，生活自然比我们镇上好得多。而小山呢，小山是我的弟弟，六岁那年过继给外婆做孙子了，他自然可以跟着外婆频频出访，四处做客的。而我们家却只有寥寥的三两户亲戚，且都在附近，要想做客是做不成的。那时，别提我心里有多憋气了。

每次做客回来，亲戚们都会拿些好的食物让外婆带回来。这次带回的又是什么呢？母亲却不打开，顺手往灶前梁上的竹篮里一放，让我的目光透过篮子的空洞将油纸包抚摸了许久，口水一遍又遍淹没了我的嘴巴。不由对母亲产生了恨意。母亲就是这样，虽然没有读过书，但绝对是个心理学家，她最清楚我心里想什么，却总是不让我顺心遂意。比如现在，我想吃那油纸包里的东西，她偏偏来它个冷处理，把我的胃口吊得高高的。

这时，小山在我面前跳来跳去，将我的神往转到他的身上。只见他拿着一枚闪亮东西，用两根指头捏着，圆圆地在我眼前晃来晃去，说我有这个罗我有这个罗。定睛一看，天啊！是一枚五分钱硬币。那是多大一笔钱哪，在当时可以买不少吃的。我说给我。他身子一扭，说唔嗯，怕你懒得。我说我们去买吃的。他身子又是一扭，说唔嗯，怕你懒吃。我说有吃不分赃，就会烂嘴角。他说你管我怎样。我气了，说那你做什么让我看你的钱，只是引诱我么。他的嘴一翘，眼睛一翻，狡猾地一笑，说我就是要让你猴一猴！哎呀，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人，真要气死我了。当时我的模样肯定凶恶极了。我说，你的钱肯定是偷来的，你不分给我，我就要告诉大人！他笑嘻嘻地说，不是罗不是罗，是山里的亲戚给的罗。我手猛地往空中一捞，想一把夺过他的钱，没想到他早有防备，让我捞了一个空，转身就飞跑而逝，不知所终。

我痴立在那里，心里空茫茫的，觉得一无所有，一无所依。

幸亏不久就到了吃饭的时候，母亲将外婆送来的干菜打开了，原来是一包油炸糯米糍粑，油油的异常柔软嫩滑光亮，刚好每人能吃得一颗。却听得一串抽泣声，抬头时外婆已领着小山进得门来。原来小山的钱给人骗走了。

小山逃脱了我的威胁，没想到又落进了别人的算计。从我家到外婆家只不过二百来米距离，他一路小跑往外婆家走去，心里什么也没有想，只是觉得高兴，因为他手里有五分钱，是硬币中最大最圆的，不由得他不高兴万分。他走过队里的晒坪，绕过礼堂后边的水塘，穿过圆木搭起的粜米的长廊，三棵巨大无比的樟树郁郁葱葱地撑起一片荫凉。外婆家就在树下面的一片屋宇中。

喂。有人喊小山。

小山停下回家的步子。中间那棵樟树下的泥地上蹲坐着一个女孩，小山只看一眼就知道她是英子，住在他刚才经过的粜米的长廊的屋子里。这英子我当然也认得，比我大三岁，与我姐姐同岁，长得异常健壮结实，脸圆盘盘的，眼黑亮亮的，头发又浓又粗，肤色有些微黑却又透着微红。

你在做什么哩？见她一人蹲在地上，小山好奇地问。

玩蚂蚁么。英子答。她的目光早已被小山手中闪亮的硬币吸引住了。

你也来玩，蛮好玩的！不等小山反应过来，她就热情相邀了。

我们家里的人就是这样，生性好奇，又受不住人家的敬重，也没有学会拒绝。小山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看见地上有一只苍蝇飞快而又缓慢地移动着，它的身子被一群小蚂蚁拖拽着。是挺好玩的！小山就蹲下了，全神贯注蚂蚁拖苍蝇的游戏。而英子却看着小山手中的硬币发呆，只是我那个傻傻的弟弟小山没有发现。经过一段距离的艰苦跋涉，蚂蚁们终于将苍蝇拖到了洞穴门口，并且将苍蝇的脑袋拽进洞口了。

哎呀！你怎么会有这样的鬼东西呢？！终于，英子一片惊呼。

小山还愣愣地不知怎么回事，英子就用手指戳着小山手中的硬币说，你倒霉啦，怎么会有这样的鬼东西呢？

这是钱哪！小山终于醒过神来。

钱！当然是钱啦！但你知道你拿的是什么钱么？英子的语气和神色笼罩在神秘之中。

小山看看手中的钱，他从来没有想过这是什么钱的问题，不由一阵迷惑。

它不就是钱么，可以买吃的钱么？！

不是，你拿的是林彪、林贼、林光头的钱哪，要是被公社知道了，是要被抓去坐牢的。

小山吓住了，有些哆嗦起来。他知道林光头是很坏的坏蛋，连毛主席都敢谋杀，而且他还跟我在一起偷看过父亲藏在柜子里的中共中央下发的林彪反党集团材料，上面登有林彪摔死在蒙古沙漠里的照片，可怕极了。于是，小山觉得手里的钱有些烫手起来，但又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我们是好朋友，你放心，我不会对别人说的，更不会跟公社说的。英子目光黑亮灼人地说。

那这钱怎么办哩？小山喃喃地自问。

英子沉吟了一会，说出了她的办法：把钱埋掉，就象埋葬反动派似埋掉。

真好，真是太好了！小山不由得要雀跃了。

他们说干就干，用树枝在樟树下戳了一个坑，把那白亮亮的五分硬币埋了。小山这下总算松了一口气，还用脚在上面踩了两踩，似乎害怕那钱会翻身似的。

英子却拍了小山的肩膀一下，说，你看那边有人来了。

果然是有个大人在路上往这边走来。

我们快走，让他发现报告公社就糟了！英子说。

两人撒腿就跑，一个往左，一个往右，都是往各自家里跑。外婆看见小山惊魂未定地跑回家来，就问他做什么？小山就说，我总算把林光头的钱埋掉了！外婆便问起因由，又气又笑地用她那松驰且白皙的手指戳着小山的额头说，你蠢哪，让英子给骗了！小山哭起来，重复着说，她说是林彪林贼林光头的钱她说……外婆恼了，说，你个没用的东西，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呀。就赶忙牵着小山的手去樟树下挖那五分硬币，那钱自然是没有了。又去英子家，英子说她只是把钱埋了，至于钱在不在就不该她的事了。而她家里人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外婆就带小山来我们家了，要我母亲与她一同去英子家评理。

母亲说，那个英子是最鬼祟的人了，她骗了钱怎么会承认呢？反而还得罪了她家大人呢。

外婆叹息一声，丢了小山的手，在我家的竹椅上坐了下来。

这事过去近三十年了，但只要看见硬币，就会想起这件好笑的往事。此事不知小山还记得否？现在，他的女儿今年六岁，正是当年他的年龄，而我的儿子也读小学四年级了。好几次，我都想把这个故事讲给他听，最终还是作罢。我想，儿子一定不会感兴趣的。现在家里的零钱随处可见，儿子从不在意，他想吃什么买什么都会自觉地向我们说，我们也尽力满足他。这一点，我对儿子相当满意。

（此文写于2000年，现在我的孩子都快要高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