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联盟怎么查隐藏分:【聯合報╱劉紹銘】驢乳治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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驢乳治相思 【聯合報╱劉紹銘】 2011.02.18 03:28 am  

一般讀者看書看到有關「驢乳治相思」的註釋,除非是醫學界中人,否則不會認真。但老師卻想借此指引尋根究柢,作為《風花雪月》論述的一章……

現代中國文學史上,兄弟二人性格相近、文學趣味相似,做學問又能互相扶持,夏濟安(左立者)和夏志清(右立者)是難得的例子。
(圖/夏志清提供,本報資料照片) 現 代中國文學史上,兄弟二人性格相近、文學趣味相似,做學問又能互相扶持,我相信夏濟安(1916-1965)和夏志清兩位先生是個明顯的例子。上世紀五十 年代中,我在台大讀書,常到台北溫州街教職員單身宿舍去看濟安老師。那時老師在美國教書的弟弟寫的《中國現代小說史》尚未出版,但習慣把各章節的打字稿寄 給哥哥聽取意見。有一天我到他房間時,他正閱讀著一份英文稿。吩咐我坐下後,他有點激動的說:「志清論張愛玲,石破天驚。見識不廣、功力不足,不敢定論。 只是我老弟說她是今日中國最優秀、最重要的作家,恐怕會在江湖掀起千層浪。」

對中國當代文學貢獻深遠的學者夏濟安。
(圖/本報資料照片) 濟 安師愛讀武俠小說,言談間「江湖」常掛口邊。老師的話,說對了。志清先生把一個在「正史」上不見經傳的「鴛鴦蝴蝶」女作家供奉於文學殿堂,徹頭徹尾顛覆了 一個載道傳統,哪能不備受爭議?《中國現代小說史》面世已五十年,半個世紀以來有關張愛玲其人其事的議論,無休無止。絕不尋常的是,即使論者的立場或因意 識形態有異而各持己見,但幾乎一致對〈傾城之戀〉作者的小說藝術推崇備至。張愛玲研究近年已成「顯學」。志清先生當年識張小姐於微時後為「要還她一個公 道」所作的努力,可說fully vindicated。

濟安師把志清先生寄給他的初稿中譯,分為〈張愛玲的短篇小說〉和〈評《秧歌》〉兩部分先後在《文學雜誌》發表。老同學莊信正在〈追憶夏濟安先生〉一文提 到,有一次老師對他說:「中國近代文學可分兩派,一派是革命文學,一派是買辦文學,我屬於買辦文學。」看了錢鍾書《圍城》的讀者想會記得買辦的嘴臉多教人 反胃。信正當然知道,老師以買辦自況,顯明是自嘲自諷。買辦的看家本領,就是辦洋務。老師英美文學出身,審度文學的眼光,順理成章的會受到西洋標準左右。 「革命文學」主題先行,意識形態主導。張愛玲一來跟胡「逆」蘭成有過露水姻緣。二來作品手勢蒼涼,跟「革命」沾不上邊。如非志清先生在作家的取捨上,全以 文字的得失為依歸,諒不會看中張愛玲。由此可知夏氏昆仲在文學價值的認知上是「同路人」。他們兄弟深厚的情誼,一生維繫不變,靠的除血親關係外,還有那份 難得的intellectual affinity,那份識見的投契。

今日為學者夏志清(1921.2.18-)90歲大壽。
(圖/本報資料照片) 老 師英年早逝。「雁行折翼」這句話難以描述做弟弟的的傷痛。志清1947年拿到獎學金到耶魯大學深造。老師因患肺病未能出國。1949年老師到了香港,待了 一年後應台大之聘在外文系任教。兄弟二人自1947年開始即有書信往還。1959年老師到了美國,給志清先生寫信的習慣卻不因此而中斷。志清在給陳子善編 的《夏濟安選集》寫的「跋」上說,他哥哥二十年來給他的一大束書信,「實在比那本假以年月可能寫成的長篇是更好的生活實錄,更可以為傳世的文學作品。」

這裡說的「可能寫成的長篇」,是因為老師曾對弟弟說過,他在抗戰期間有過寫英文長篇小說的念頭。如果他不是未到五十歲就逝世,憑著弟弟對他的鼓勵和美國安靜的學院生活,說不定可以得償所願,寫好這個長篇。

為了工作的需要,老師在美國不時要發表學術論文。後來結集成書的有The Gate of Darkness(《黑暗的閘門》),五篇 專論中以論〈魯迅作品中的黑暗面〉對「魯迅學」的影響最為深遠。李歐梵在〈光明與黑暗的閘門──我對夏氏兄弟的敬意和感激〉一文這麼肯定的說:「通觀《黑 暗的閘門》,讀者不會看見艱澀的理論術語阻礙夏濟安先生行雲流水的文筆,或者遮蔽他的原創洞見。」歐梵在文中承認他博士論文《浪漫作家的一代》在《黑暗的 閘門》出版後一年能夠順利完成,「要說夏先生是我論文的靈感和導引一點也不為過。」

老師認為研究現當代中國文學,除文學理論外,應匯同傳記文學的考證和歷史的感覺去看問題。志清先生稱這種「三合一」的方法為cultural criticism。在老師「文化批評」的目光審視下,受錢杏邨(阿英)吹捧為「中國最偉大的作家」蔣光慈,作品實在一無是處。老師對蔣光慈的評價用了史 筆:他浪漫激情的革命創作是一種反面教材,讓人看清主題先行、無產階級革命文學是可以寫得這麼壞的。“His worth is found in his worthlessness.”

老師以教學和研究為職志,但他一生對文字的passion是寫小說。我在台北跟他相處那段日子,常聽他說他最佩服的知識界中人是大小說家,如杜斯妥也夫斯 基、狄更斯、巴爾札克。1955年春天,他以「交換生」名義到印第安娜大學英文系就讀,選了「小說習作」這門課,完成了〈耶穌會教士的故事〉和〈傳宗接 代〉這兩篇小說。離美返台前他把〈耶穌會〉交給志清先生,請他代為投稿。志清寄給了極負時譽、由名批評家Philip Rahv主編的The Partisan Review。教兄弟二人驚喜的是,小說不但如期在同年秋季刊出,而且排名還在「頭條」的位置。同期還有Lolita作 者Vladimir Nabokov的作品。老師的最高學歷是1940年上海光華大學英文學士。但他1949年前在西南聯大和北大當過老師。由此可見,他一手漂亮的英文和深厚 的學養是自己苦學修來的。李歐梵說《黑暗的閘門》文筆如「行雲流水」,不是隨便說說而已。此書的第一章論瞿秋白,我引開頭的一段:

It is in one capacity that a communist is generally known–as a tough, dedicated fighter. His individuality is often lost in the mass movement. Whatever private concerns he has, his tastes, sentiments, and worries are beyond our ken. Living dangerously and always on guard against enemies both outside and inside the party, he cannot afford to be other than secretive.

老師熟讀維多利亞時代的散文大家如Thomas Carlyle和Matthew Arnold。他「師承」得來的文體,隱然有古風。講究聲韻、字與字和句與句之間的配搭與均衡。老師中英文的造詣,因課題太專門,不是三言兩句交代得來, 因此我在這裡回到前文。前面說過夏氏兄弟自1947年起一直有書信往還,也提到志清先生打算有一天把信件整理出版。現在這些信件中的一部分已經刊登。在 1957年11月22日給志清的長信中,老師談到中國傳統中的romance和novel的分別:前者是公式化的、後者是活的。romance的範圍涵蓋 才子佳人、武俠、神仙、歷史演義和公案等。中國舊小說中,只有《紅樓夢》才夠得上novel的標準。什麼是「公式化」?什麼是「活的」?老師引了劉守宜的 觀點說:《水滸傳》的對白是台詞,各人一律;《紅樓夢》的對白因人而異,各見特色。

老師的話,並非「揚」novel而貶romance。單從「純文學」的眼光看,romance可能幼稚可笑,但它的作用是能支配社會人心和百姓的 imagination。我們不讀詩書的祖母對關公、張生、寶玉、黛玉的認識,是通過多種形式的romance的變體得來的。老師對通俗文學的重視,由此 可見端倪。看來他不是說說而已。1958年6月24日他跟弟弟這麼說:「我最近倒有個研究計畫,預備寫一本書,書名叫《風花雪月》。此書的副題是“The World of Chinese Romance”……此書將有很精采的一章:on相思病,西洋romance裡似乎無相思病。相思病是心理影響生理的一個極端例子。實際的medical cases恐怕不多(研究這一點,我該有Havelock Ellis那樣大的學問。)」

同年8月16日:「講起相思病,中國人是主張『心病還須心藥醫』。我以前看到你所介紹的新出的Pope全集第四卷p.17(John Butt編)有這麼一條小注:Ass’s Milk: Ass's milk was commonly prescribed as a tonic. Gay alludes to its uses by“grave physicians”for repairing“the love-sick maid and dwindling beau.”」

同年10月13日:「這幾個星期亂看了一些舊小說,沒有什麼心得,中國舊小說好的實在太少,《野叟曝言》、《花月痕》等都看不下去……」

1959年7月29日:「最近看了《歇浦潮》,認為美不勝收;又看包天笑的《上海春秋》,更是佩服得五體投地……「禮拜六派」和舊小說一樣,很少描寫的, 一個人出場,只寫年齡、相貌和服裝,有時加一點口音,總共五十字足矣;此人的性格,只在故事的發展與對白中表現(別人偶也加一兩句評語),比較 subtle與dramatic,不像老舍那樣,又是鐵啦,又是石啦,亂比喻一陣……」

1960年4月13日:「這幾天因為等胡世楨來,買了兩種武俠小說,預備送給他。自己看看亦很出神,且把陳世驤引誘得亦入迷了……我很希望你能繼續花幾年 功夫,寫一本中國舊小說的研究。關於這類的研究,好書是如此之少,真中國學者之恥也……《水滸》裡的英雄和孫悟空都是rebels(按:反叛者),但是最徹底的rebel還是賈寶玉。賈寶玉非但是總結中國舊小說的rebel tradition,而且也是一切才子佳人小說的發展的頂點。」

1961年7月9日:「敦煌俗文學,是『漢學』裡的新興熱門,其間好文章恐怕亦很少很少。我看你不妨看看元曲,這些到底是真有作家為了寫作(終究是要上 演)而寫的。戲本的結構與心理描寫等也許比不上西洋之戲曲,但是文章大約還可讀。王國維此人taste不差,他讚美『宋元戲曲』,總有點道理。」

兄弟二人書信論學二十多年,觀點互相發明,各自修補,想當然耳。老師勸弟弟花些時間研究中國傳統小說,寫一本專書,志清先生做到了。繼《中國現代小說史》(1961)五年後出版的《中國古典小說》(The Classic Chinese Novel: A Critical Introduction, 1968),集中討論《三國演義》、《水滸傳》、《西遊記》、《金瓶梅》、《儒林外史》和《紅樓夢》六大小說。志清先生對《紅樓夢》的看法,特別是寶玉離 家出走的決定,跟老師把賈二爺認作儒家文化叛徒的思維互相呼應,堪作兄弟間intellectual affinity的投合。

老師要研究「相思病」,對學院派中人認為「閒書」的通俗小說讀得一本正經,有鮮為人知的理由。當年他告訴過我他「老弟」志清的武功系出耶魯名門,相當於少 林、武當的地位。他自己的功夫,暗室練來,要人家對你另眼相看,不得不別出心裁。他對鴛鴦蝴蝶或「禮拜六派」小說如張恨水讀得津津有味,一半是個人興趣, 一半是為了符合「兵書」的規矩。老師對俗文學的興趣,顯然也影響了「老弟」。1981年志清先生發表了〈徐枕亞的《玉梨魂》〉(Hsu Chen-ya's Yu-li hun: An Essay in Literary History and Criticism),以文學史和文學批評的角度去重訂這本民初暢銷「言情小說」的價值。一般讀者看書看到有關「驢乳治相思」的註釋,除非是醫學界中人, 否則不會認真。但老師卻想借此指引尋根究柢,作為《風花雪月》論述的一章。問他怎麼會選這樣一個題目做研究,他會笑瞇瞇的對你說:「這是崆峒派的獨門武功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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