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熙微博:漫谈中国人情 - 一统江山的日志 - 网易博客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7 23:42:18

1.几年前建房子是请自己人来帮忙的,不用支付工钱只管伙食。最近都普遍将把所有的事情都承包给施工队,而不再自己人帮忙。原因是农民朋友在经过仔细算计之后,认为管伙食与请施工队的费用差不多,但请亲朋来帮忙还有个人情债在里头。与其欠这个人情债,还不如让施工队解决。因此,在这里人情债成了相对市场而言的机会成本。

人情是在无限的亏欠偿还中加深和延续的,而当人情成为一种市场负债、累赘之后,人们就不得不考虑它的机会成本,考虑我在其中的利害得失。也就是说,人们越来越害怕亏欠他人什么,反过来也就考虑到偿还人家的过程中要付出比市场解决更多的东西。人家帮我一个工,我欠人家一个人情,什么时候我得还他一个工这是人情规则,我必须这么做,我不能用市场去还他这个人情。但是根据市场的法则,人家帮我的一个工可能只值20元,而我一个工的时间却能挣上50块钱,那么我去还一个人情的机会成本是(50-20=30元。考虑到这个机会成本,我是不会再请亲朋来帮忙的。

2.当人们越来越考虑人情中的机会成本时人情就越发淡化,人们的来往就越来越稀少。在一个熟人社会的圈子里,人们之间在清晰地算计利害得失人情味没有了,人情的淡化意味着自己人的外化,自己人越来越紧缩为一个狭小的圈子,比如联合家庭乃至核心家庭。而这个放在村庄熟人圈中,则是熟人社会的陌生化。不管是自己人也好,还是熟人社会也好,都得有个机制来维持和强化这样一种状态,人情的亏欠与偿还正是这样一种长远预期的、多次博弈的社会搅动机,它把相关人等都搅和在一起,使每个人都亏欠人家又不断的去偿还人家,这是一个永无止境的螺旋链条,每个人都被永久地栓在这条链条之中而不得脱离,这样自己人的认同、村庄熟人社会的生活才能延续。村庄社会是个人情社会,它由人情这个链条将人们凝结在一起,人们所有的人情成本和收益都在这条链中化解——今世没有偿还清人家的人情由子嗣来完成,今世没有接受人家的偿还,这个收益会落在子嗣身上,从而使子嗣又进入了这样一个由前辈建立的人情链条,这样村庄的人情链条就会不断的延续,村庄生活也就会生生不惜永焕活力。可以讲,村庄共同体是由人情在维系和巩固的,自己人的范围和界线也因人情而更加明晰。

而市场介入之后,人们开始考虑人情的凝重与沉甸,原来人情中暗含着如此之大的黑洞,在生吞着人们许多不必要的金钱和精力,于是每个人都开始算计其中的机会成本,算计我这次欠人家一个人情,我得有多少个生意上的丢失来弥补,而且重要的是我欠他一次人情,我就得不断的在这个人情链条中纠缠那么损失就更大了。还是建房子的例子,我请亲朋来帮一次忙——建房子是大事,帮忙也是大事,欠的人情也比较大,一辈子都难得还上,人家总是记得给你家建了房,你家的房子还是我盖的呢!,这个人情得永远记住,忘恩负义是要受到良心谴责和其他的头上神灵的责罚——你以后所有的帮忙邀请我都无法拒绝,都得硬着头皮去做。在未考虑机会成本之前,去做这个无休止的人情偿付是心安理得的,而且只有这样做才会使内心得到安慰和平静,否则总觉得不安宁,欠人家的人情太大,内心负累也越多。

而且这一次次的行动,对于本人来说是偿还人情债,但是对于对方而言则是在亏欠你的人情,你又获得了新的人情债权的地位——人家叫你你行动了,人家就欠你的,而不会考虑是你应该偿还的人情,但是你不行动则会说你不尽人情,会将之前他对你的人情抬出来;所以,人情做与不做是相差很大,做了在人家那里永远等于是他欠你的,没做则会算计你的人情亏欠。这样,双方都因针对对方的人情亏欠感而使人情不断的继续,使双方走得更为紧密。但机会成本算计进来之后,考虑的不是尽量去还人家的人情,而是还人情中自己的付出太大,损失太多,这个人情太不值了;同时人家对自己偿还人情也不再看做是自己新的一次亏欠人家人情。

3.人情有轻重之分,重的人情亏欠感愈强,轻的人情亏欠感相对较弱。一般重的人情是涉及到人生大事,比如接生——传统上对接生婆的人情亏欠是很重的,不仅是接生婆挽救了两个人的生命,更重要的是它使主家的香火得以延续,所以要两辈人(父辈和儿子家庭)去还这个人情;建房是另一个人生大事,参与建房帮忙的人主家都会记得很清楚,特别是主操办那个人。婚姻亦是人生大事,媒人和婚礼的操办人是主家最大的人情亏欠人,在今后的日子里得罪了这两人会遭天打雷劈的。在其他事情上的救急也是重要的人情亏欠,一般都会使人情更加浓烈,来往更加密切。

        当然,在一些比较轻的互助,涉及到日常生活之类的人情往来,人们的亏欠感就不会那么的强烈,但偿还的义务和压力依然存在,只不过它也是以日常生活的形式来表达,而没有特别的仪式和活动。人情的亏欠感给个体或家庭以压力去寻找偿还的机会和渠道。在湘南水村,举办,酒席(如建房,考学等)主家是亏本的,而村落来客也是吃亏的,吃顿饭得几十块钱。所以一次做酒,是主家与村民互送人情或相互偿付人情,因此有的酒席是必须得做的,不做就意味着既没有偿付人家的人情,也断绝了人家偿还你人情的机会,这是主家不地道的做法。

         “人情亏欠感是人情社会得以维系的基础情感纽带,它建立了人们的偿付意识,促发人们不断地、循环往复去偿还人情。人情亏欠感就是将所有他人对自己的人情表达都视作是自己对他人的人情亏欠,无论这个人情是人家偿还自己的,还是人家的直接表达,只要是针对我的人情,就是我对人家的亏欠。这种心理意识在人情社会极为强烈,比如在湘南地区,我今天借你一个竹篮去赶闹子,我回来还你的时候就不能将空篮子直接交给你,而是得在篮子里放几个刚从闹子上买来的橘子,一起送还给主家。在这里,人家借你竹篮是给了你人情,你亏欠了人家一次人情,而当你还竹篮的时候就得将人情一并给还了,橘子就代表你对主家的人情的偿付。但是同时,这些作为偿付人情的橘子又成为了新的人情,成为篮子主家亏欠你的人情,他们家下次自己从闹子上买了什么希奇的水果之类的东西,或者自家树上下了果,就得提些到你家里来,共同享受,叫做偿偿鲜。这就是人情社会中复杂的人情链条,人情亏欠感让人们不断的有动力和压力去偿还人情,同时却又是在给人家制造新的人情债,从而使得人情永远都还不完,它在人情社会的人情链条中不断的循环,使人们都被人情给勾起来,形成一个宽广而密集的人情网络。村庄社会就是一个人情网络社会。

         市场的规则是人情值多少钱,而人情本身是人情无价,市场的介入使人情从无价变成有价,而且能够精确算计。人情亏欠感被市场的精确算计逻辑取代之后,人们就觉得人情可以一次性还清,而且我的人情偿付还叠加了利息。也不再有人情的无限亏欠意识,而是认为人情是可以偿还清的,人家曾欠我一次人情,他这次给我做了人情,等于是还了我上次的人情,我就不再因此反过来又欠他的人情,人情在一来一往中已经结束。例如,某次你帮助了我,耽误了一个工的时间,而接着我又帮助了你,我耽搁了一个半工的时间,就算我们两个人的工钱是相同的(其实不同,的总是要高些),我也多还了你半个工。对方也会这么想,你这半个工刚好顶了我一个工比你价格高的成分,在市场条件下我们谁也不亏欠谁的。这样,所有之前的人情都能在精确算计之后偿付清楚,谁也不再拖欠谁的。所以,在市场逻辑的冲击下,村庄人情社会的凋敝经历了以下两道程序:首先是人情链条的断裂,因为市场逻辑是不亏欠逻辑,交易是一次性的,之前亏欠的人情可以在仔细核算之后一次性偿付完,互不亏欠,决不留下人情的尾巴。这样人情就不再有持续的可能,人们的亏欠感因为利害的精确计算而慢慢消失。紧接着是之前由人情来做的事情都交由市场来解决,例如上面讲的建房子,把所有的程序都交由施工队,人情开始慢慢退出日常生活的领域,只留下一些特殊的、仪式性的人情节目。

        4日常性人情仪式性人情在人情的功能、范围和深度上都有差别。日常性人情指的是人们在村落生活、生产和交往中人情亏欠与偿付,仪式性人情则是指红白喜事之类的大型仪式与活动中的人情往来。

         日常性人情讲究的是在村庄中的小事情上的人情记忆、亏欠和偿还,生活中人们的每一个举动、每一个言谈都富含深刻的人情内涵,如上文介绍的借竹篮赶闹子的生活小事就蕴藏着丰富的人情亏欠与偿付在里面。日常性人情使人们的生活能够充分而富余弹性,使人们的交往除了檐边谈话、串门、门楼打牌、饭场等公共生活外,还有许多私人性(人数、家庭不限)的互助、合作、帮忙、转借、搭伙、劝架、探事、壁脚、围观、点拨、开导、调解、撮合、杈开等等密集的交往方式,使人们被这样的细小琐碎的人情交织在一张网内,一人之事即网络之事。比如在农村合伙,本来就是人情的集散场合,邀请与不邀请、合伙与不合伙,参加与不参加都是人情面子上的工夫相互给予,而当糕点做好之后又分食给其他没有时间做糕点过节的人家,让到家都能够尝到节日的气氛,这又是个人情,说不定下一次什么节日再忙也得加入进来,既凑热闹又还人情。日常生活中的人情有外逸效应,特别是在一个小村落里几乎所有的人都被网络在这个人情圈中,很难逃逸。

        就日常性人情的功能而言,一方面完成某些功能互补,另一方面使村落凝结成一个紧密的人情圈,具有极大的意义和价值生产能力(如越轨者会排斥在人情圈之外:水村一泼辣媳妇一向对婆婆不好,一日其向某老先生家借鸡蛋做人情,老先生恼火,不借;又是此人,在村落里叫人帮忙给她家割稻谷,连其堂弟媳妇和堂婶都推脱说早有人请了,没空,无奈二十里路外请娘家人来帮忙;村落对该户不太感冒,要借什么锄头、镰刀、粪簸、水泵、打谷机等都说没有或在用,杜绝与其人情来往,平常的家庭联合活动也没有他们家的身影,等等,这样的事情多了,她自己也感觉不太妙,某次与人骂了一天街之后思索自己不对,越二日从集镇上买来蛋糕登门赔罪)。日常性人情是地方性共识、规范和伦理的生成、强化、援引及实践机制,它濡化人们、教化后来者(刚结婚的年轻夫妇)、规训越轨者,人们在日常人情中知道哪些应该做,哪些做得不对,哪些是有意义的,而哪些又是被人们普遍所接受的。日常性人情强化已有的村落生活规范和生活共识(给人家帮忙不收钱,但须留在主人家吃饭,半个工一顿饭,即使回家了,相隔两三里路也得去叫回,否则主人家会很过意不去,认为嫌弃她家的饭菜不好,或不干净等),过滤和产生新的规则(比如请人帮忙双抢,一般是两三天的时间,不能强留人家,到了这个时间就得主动将人送走,如果共帮忙七天,耽搁人家太多时间,则得按市场价格算七天的工钱给人家,尽管人家不会要,但形式必须有),人情交往越是频仍、范围越广博(涉及全家族、村落),人们的关系就越是紧密,村落舆论氛围就越是激越,社区的价值生产能力就越强,对人们生活意义和生命价值的集体界定就越明确(比如说宗族性村落的看月婆,即生小孩一个月后人们拿着礼物去看母子,对传统生育观念和生儿子的强调),人们只要照着人情圈中对人生历程的规划去做,就能获得生命的本体性体验和社会性感受。

         仪式性人情能搅动更大的范围,有时甚至将整个村落都调动起来,它较日常性人情要广、深刻,但频度不太大,带有很强的间歇性(日常性人情则时时处处发生)。在湘南地区,由于村落比较小,一般仪式性人情活动在整个村落范围内展开,像结婚、祝寿、建房、丧葬等都能调动村落整个人情网络,且某个村落有这样的人情,周边村落都很清楚。而在我们调查的崔桥,红事八九桌的规模,只能是外地的亲戚和当地的朋友小规模的参加,更本无法构成村落的事件,有时甚至连邻里都不清楚有这样的事。我们有次去参加一个基督徒子弟的婚礼,在村庄中一路问过去,同一街,只相连不到一百米的邻居在事前都不知道谁家有喜事。白事的规模也很小,但因为有歌舞、戏曲之类的节目供应,才使一村庄动起来,但这已经不是人情了。所以在北方村落,这样的仪式性人情能够网络的范围并不足够大,特别是它对村落而言不构成主要的事件,不能打乱人们的正常日常生活,因此它对村落的影响不是很大,特别是在所谓的价值生产方面。

         《人情的性质》一文中谈到当前农村人情严重的名实分离现象,即仪式性人情越办规格越高、次数越频繁,一户人家一年要赶近20次人情,总花费在3000元以上,赶人情成为农村的一项负担,人们谈人情色变,寻找各种理由规避人情,却又总是不断地被这样的人情网络着。原本密切的人情往来能够增进人们的社会性关联和社会资本,生产适合共同体在伦理和功能上维系的基本共识、规范和价值。但当仪式性人情名实分离之后,人情却成了村庄的一种分离力量,成为人们捞取钱财、收回成本的经营性事物,缺少了原本的人情味,人情越来越功利化。同时,仪式性人情的功利化又割裂村庄的日常性人情,人们逐渐退出日常性的人情往来。

         所以如果我们从价值生产层面来考察日常性人情和仪式性人情的话,日常性人情是村落价值生产和共同体得以维系的根基,它文火而慢热,却能触动所有的神经,在整个村庄范围内连动起来。仪式性人情则往往是补充而已,尽管具有爆破性却因局限于某个圈子(家族、本家、自己人)的范围而无法上升到整个村庄,且因其有次数和频率的限制以及容易产生名实分离,对于村庄的社会关联和社会资本而言显然其功能要弱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