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勒管永存综合征症状:贾平凹小说二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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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平凹小说二题

2008年09月25日14:52  作者:贾平凹  借居到青龙苑大院结识了史胖子,史胖子在人们口碑中被传成了这样或是那样。有人说他抽大烟,有人言他被公安局抓过。而最后居委会主任的位子却非他莫属。 
  
  主任    
  
  经朋友介绍,我借居到了一个叫青龙苑的居民大院。这个院面积很小,没有花园,也没有草坪,一共八栋楼不规则又局狭。院门口原来设计有门卫房,但似乎从来就未建制过门卫,两间小屋做了小商店,卖烟酒糖果,而屋檐外又搭了油毛毡棚,摆着大件用品,如扫帚,拖把,煤炉子和塑料的盆桶壶罐,杂乱无章。我搬迁过去的时候,并未注意到小卖店门口有人在剃头,我家的猫先“喵喵”地叫,我扭头一看,一个瘦老头坐在翻扣在地上的塑料桶上,脖子上围了件门帘儿,一张嘴被一个胖子拉着正刮胡须。瘦子实在是太瘦了,两片嘴唇被拉得老长,几乎整个脸上的皮都拉过来了。我忍不住就笑了,胖子说:“笑啥的?”我说:“笑嘴不像个嘴了!”胖子说:“不是嘴是×呀?”继续拉着嘴唇,刀片在太阳下闪着白光。瘦老头哼哼着表示抗议,胖子说:“再动,想这两片肉割下来喂猫吗?”回头看了一下我们,说:“猫好。抱猫的更好。”抱猫的是我妻子,妻子说:“你真有趣!”胖子眯了眼睛,说:“新搬来的?听说要来个姓苟的新户的,开店的,卖纸的?”我拉着一三轮车的笔墨纸砚和一张画案,我说:“我是书画家。”胖子把手中的刀片停住了,疑惑地看着我,说了一句:“书画家。”又说了一句:“书画家?” 
  搬进了一号楼一单元一层西门的新屋,安放了家具,我要办的第一件事就是在门上贴对联。我是以卖字画为生的人,虽然自命不凡,但名头不大,字画卖得极便宜,日子就过得清苦,所以对联写的是“具大胸襟,爱小零钱”,为的是换了居处能喜庆,也为了告示我的身份。对联刚刚贴上,胖子就跑来,站着看了半天,说:“你这是给我写的么!”我说:“现在美容美发店多,剃头的已经很难见了。”他说:“我卖杂货,剃头是业余的。”我说:“贵姓?”他说:“不好意思,不好说。”我说:“有什么不好说的?”他说:“说出来怕你吃。”我说:“姓米了?”他说:“不是。”我说:“姓唐?”他说:“更不是。”我说:“那姓什么呀?”他说:“姓史。”我妻子先嘎嘎地笑了起来,说:“你真逗人!我们家的字值不了几个钱,瞧着好,你揭去吧。”他果真就把对联揭下来,喜得一颠一颠地走了。 
  在大院里住了下来,史胖子就到处嚷嚷我是个文化人,满屋子都是纸,四堵墙上都挂满了字画。那时候社会上兴气功,他又说我是带功写字,字挂在家里就有了气功,能逢凶化吉,能养神益气,以致一些人来求字治病。一些人来说他家墙裂了缝,能给写一张拿回贴上,一来挡住裂缝,二来也能给我扬名。甚至有妇女牵着小儿来我家,指着墙上的字教训小儿:“你瞧,你这叔叔虽然也把有的字写成了墨疙瘩,可你叔叔敢写啊,你呢,你呢?”我哭笑不得,在家对妻子说:“这都是史胖子给咱惹的事! 
  一天傍晚,我妻子抱了猫从宠物医院回来,大院里围追着一个小偷,小偷往大院门口跑,史胖子站在院门口挖耳屎,围追的喊:抓住他!抓住他!史胖子还在挖耳屎,挖一下,咳嗽一声。待到小偷前脚已经跨出院了,史胖子腿刚一伸,小偷就倒了,倒了地也不再跑,拿手就在光头上抹,立即几道伤口往外淌血。史胖子说:“嗬,你会自残的,你吓我呀?”拿起小偷手里的刀片,便在小偷的头上又抹了一下,血像蚯蚓一样就爬在脸上。他说:“血不够多,我帮你一下。”围追的人扑上来扭住了小偷,要往派出所送,叫史胖子也去。史胖子却不去,在衣襟上擦了擦手,逗我妻子怀里的猫,说:“乖,我那店里有老鼠哩!”我妻被刚才的场面惊得心魂未安,赶忙说:“现在的猫哪儿会逮老鼠?!”转身要走,史胖子说:“不给我逮老鼠了,我还求你个事哩!”妻说:“你史胖子,叫你胖子你不生气吧,你还有什么事求人的?”史胖子说:“我爹要过寿了,能不能叫苟先生写个‘寿’字?”妻应允了他,我只好写了个“寿”字,叮咛着以后再不要应允别人了,妻说:“要是别的人,我才不应允哩,这史胖子厉害着呢,我明明看见他伸腿离小偷一尺远,但小偷竟然就扑倒了!老鼠见了蛇,老鼠会往蛇跟前走的,莫非史胖子身上有什么功能?”我说:“他那样子,是小偷的杀手么?”妻说:“或许还是少妇的杀手!”我说:“你说什么?”妻就不言传了。 
  过了两天,有人敲门,门一拉开,史胖子嘻皮笑脸地站在门口,又扭了头说:“往里搬!往里搬!”就有人得两箱苹果搬进了屋,我还没回过神来,他挥手又让那人走了,对我说:“你字写得好,客人都说好,我爹长了脸,我也长脸了!”他在我家坐了三分钟,尽说我的好话。世上有两类人说话最让人为难,一是醉汉,一是奉承的,你接受着不行,拒绝着也不行,你只能应付着笑。我说:“这你也看到了,我是个穷汉,只是有写字的手艺,以后需要写什么,你只管来说好了。”他高兴地握我的手,使劲用力,握得我头上都冒汗了他还握着不抬手,说:“苟先生是高人,老哥没多少文化,老哥只给你说一句话,你要看得起我哩。” 
  在城里居住,原本人和人少来往的,加上才搬迁到这里,我是不大和大院里的人拉扯,碰着了,知道是大院里的人,却一概不知名姓,点个头或皮肉笑一下就罢了。最多的是去小卖店里买油盐酱醋,史胖子很和气,先不肯收钱,不肯收钱我就不买他的货了,史胖子就每次打了折卖给我,然后趴在柜台上跟我聊一阵话。他说:“我胖,没想你也胖,胖子和胖子是不是有缘?”我说:“我脸上有个疤,你倒英俊呢。”他说:“外国的男人一英俊是帅,中国的男人一英俊就女气了,我要有你这个疤就好了。”两个男人聊上一会,他就替别人剃剃头,或者谁家的门钥匙忘在家里了,他像蜘蛛一样从砖墙上爬上去翻窗子。我家隔壁的那一户锁子打不开是他用身份证三捅两捅地弄开了,但我的隔壁当天就重新换了锁,又安装了一副防盗铁门。一次,我在大院外的街市上买了一袋饣合 饹,刚走回十多米,史胖子就喊我了,他正对一伙人吹嘘他的能耐,说大院里八栋楼他都爬上过,他能开锁,开门锁也开汽车锁,世上什么锁都可以开,只是人心上有锁了开不开。我有心要劝他别再替人干这种营生了,想了想,又没有说。他就说了:“买饣合 饹啦?”我说:“懒得做午饭,随便吃些罢了。”我们是站在一家副食铺前的,他就从货摊上拿了一袋变蛋,说:“要吃有营养的哩。”往我怀里塞。我不要,他不行,我在口袋掏钱,他说:“走吧,走吧!”先把我推走了。又有一次我在大院门口紧北边的一家店里买胡椒粉,又碰上史胖子,店主人端了一碗饺子,说刚盛上让史胖子吃,史胖子拿过筷子夹一颗吃了,没想饺子里就咬出一枚硬币,店主人惊呼,一锅饺子就包了一枚硬币,偏偏就让史胖子吃了,史胖子得意地说他命壮,今年有好运气了。他见我买了胡椒粉要走,便又拿了花椒,百合,面酱,涮锅料,一袋一袋往我货篮里装,对店主说:“这是我的朋友!”打发着我走了。这样的事,遇过了几次,我就不好意思了,再出去买东西,如果发现他在旁边,我便不去再买。我还是去了史胖子要我拿东西的两个店,店主一看见,就笑了一下,起身闪进店后的房间,我觉得蹊跷,进去说:“老板,上次我拿的东西,史先生是给你付了钱吧?”店主说:“钱呐……噢,噢,你不管啦,不管啦!”我知道史胖子是没有付人家钱,便掏钱补还,店主却死活都不肯收。回家后,我觉得纳闷,史胖子既然没给人家钱,他那么拿东西给我,店主怎么就肯呢?妻说:“老板是女的吧,为看上史胖子英俊了?”我说:“你这是啥意思,你也看上史胖子了?”妻说:“你瞧你这男人!”她正在化妆,一丢眉笔,到厨房择菜去了。 
  到了冬天,大院里的老人和孩子们都喜欢在院中的假山前晒太阳,我家的猫开始发情,每天趴在窗前望着院中的别家的猫叫春。爱情的呼唤应该是悦耳的,猫的叫春却凄厉如哭,气得我踢它,把它关在厕所里。妻觉得猫可怜,就抱了猫也到院中去,人和人说话,猫和猫玩耍。没想我家的猫便和另一家的猫很快钻到院角废弃的一个土锅炉灶里去,进去时都是白猫,爬出来皆成了黑猫。那家猫的女主人就大喊大叫起来,说她家的猫是正经波斯猫,是我家的猫坏了她家的猫的纯正,话说得非常难听。史胖子在一旁就发话了,说:“喊叫啥的,人都有外遇的,猫又咋啦?”那女的就不再言语,抱着猫回家了。妻悄悄问旁边人:“那泼妇谁都不怕的,史胖子一句话她怎地就乖啦?”旁边人说:“谁不怕史胖子?”妻说:“史胖子是黑社会?”妻原本是说一句反话的,没想旁边人说:“这话倒不敢说,但听说他被公安局抓过,还吸大烟哩。”妻吓了一跳,说:“吸大烟都瘦,他那么胖呀?”旁边人说:“一戒烟就发胖的,他原先是精瘦精瘦的。”妻变脸失色地就回来告诉了我,吩咐以后得远离史胖子,却遗憾多么豪爽有趣的人怎么就被公安局抓过,并说:“他先前没吸大烟的时候,一定是俊酷了!” 
  从此,我就有意地避着史胖子,但一旦碰上了,他就热火地喊我,问这问那。我将我娘从乡下接来住了一段日子,我娘几次犯头晕病,我和妻都正巧不在家,偏偏每次史胖子来家找我,知道了情况就给我打传呼留言,我十分钟后回来,史胖子都在大院门口等着,过后对人说我是大孝子。过了冬天,我要送娘回乡下去,做好了饭才摆上桌,楼顶上的人家拖过了地板将拖把搭在窗外,脏水滴下来落在我家的窗台,又溅到饭桌上。妻就生气了,出去朝楼上的人家喊,让把拖把移开,以后不要搭在窗外。可楼上的女主人却恼了,说她的房子她愿意把拖把放在哪儿就放在哪儿。两个女人就吵,吵得凶了,便对骂开来。我买车票回来,看见涌了好多人在看热闹,我也火了,说:“脏水溅到我家饭碗了,这还不能说吗?说了你凶着干什么?”人群里一人应了声:“你是谁?”我说:“你是谁?”那人说:“女人家吵嘴,你掺和什么,就你那样子,是能打还是能换?”旁边人就来拉我,说:“那是楼上的男人,一米八二的身派子。”我说:“她男人怎么啦,一米八二的身派子又怎么啦,我是不能打不能换,你来呀,来呀!”那人就往我这边扑,我也往他那儿扑,一场斗殴眼看着发生了,院子里的人全过来将我们分开。我回坐在家里,气得饭也没吃好,但因为要陪娘去赶车,离开时对妻说:“我不在,他们再要欺负,该忍的就忍点。”又说:“楼上那男人是个八成货,你得防备着。”妻就将擀面杖放在了门后,又问了报警的电话号码。我在出大院门时碰上了史胖子,我还没说话,他就问:“听说你和楼上的吵架了?”我说:“嗯。”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让他注意着,如果楼上再寻事,能关照点。史胖子说:“我知道了。” 
  三天后,我从乡下返回来,问妻在这三天里发生了什么事,妻说前天下午楼上的女人跑来要给咱擦窗台,还赔情道歉了一番。我问这是咋啦,凶神恶煞一下子成佛了?妻说是史胖子去楼上那家打了个招呼。 
  过后,我问了史胖子是怎么去楼上招呼的?史胖子说他只说了两句话。他是进了门,往沙发上一坐,一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甲,一边说:“你们和楼下的吵架了?”那男人说,“就是溅了些水么,那婆娘闹了不算,男的也闹!”史胖子说:“我不管你是啥事,我给你说,这大院里你和谁家吵闹我不管,你要和你家楼下的人吵闹,我不愿意。” 
  “我就说我不愿意,说完我就起身走了。”史胖子说完哈哈大笑问那家还寻过事没有?我说再没有了,人家已经道过歉了,我得请你渴酒!我们就坐在史胖子的小店里喝啤酒,喝了一瓶又一瓶,直喝到二十六瓶,我还没有掏酒钱就溜在地上醉成泥了,是史胖子把我背回家的。 
  原本请史胖子喝酒的,却让史胖子请了我,我心里总觉得过意不去,从乡下返回时带回来了一些软柿子,我就让妻做了柿子油饼给史胖子送些。妻子端了油饼刚走到大院假山边,暗叫一声“史胖子!”一声“史胖子”就叫响了,发了个愣:我还想着,声就出来?一抬头,院门口一个极漂亮的女人往小卖店去,原来叫“史胖子”的不是自己。我妻见史胖子手脚忙乱地从店里出来迎接那女人,她就收住脚,端着油饼回来了。我问怎么没送到?她说:“是不是很横的男人身边总有些漂亮女人?”我说:“有女的找史胖子啦?漂亮女人?”妻说:“漂亮是漂亮,但脸上有颗白麻子!”我看着妻,说:“你老实讲,是不是嫉妒了?”妻说:“我嫉妒什么,我告诉你,那女人是他的前妻。”我说:“前妻?”妻说:“我听见那女的向史胖子讨孩子的生活费。那女的怎么就能离了婚?”我说:“看来他真是吸过烟了。”但是,妻子却反驳了我,说:“就是吸过,现在还不是戒了?我说过史胖子的女人是不会差的,她离了,史胖子还会找更好的!”我说:“我可警告你,咱还得离史胖子远些为好,他是这里的霸王,得罪的人一定多,即便现在都敢怒不敢言,可看到咱们与他亲近,就会迁怒给咱们的。”妻没有再说,独自把油饼一口气全吃了。 
  以后的日子里,我们家的生活过得极其沉闷,我没事从不出门,在家写写画画,妻就终日看电视。我说:“你怎么看过没完没了?”妻说:“你不是不让我出去吗?”我说:“啥时我说过不让你出去?”妻说:“我一出去能不碰上史胖子?”我就笑了,说:“咱在这儿居住着并不是在这儿关禁,走,我陪你到院里散散步去!”在院里转了一会,史胖子看见了就跑过来,说:“好多天了不见你们的面了,我还寻思是不是去乡下了?”我说:“我准备一次展览,在家赶一批字画哩。”他说:“办展览的时候给我说一声,我送个花篮!”我说:“这倒不用了。生意还好吧?”他却说:“西七路开了一家豪华浴场,妹子,那里浴场可是干净地方,你们去不去,我请客!”我们赶紧婉言谢绝,他说:“绝对没乱七八糟的事……你们不去?那你帮我招呼一下店,两个小时后我就回来,行不?”我说:“行倒行,只是你让我看管店,你得把钱柜锁了,货点一下。”他说:“你这不是饣襄 我吗,我信不过你,我就不给你说了!” 
  史胖子一走,妻就嘲笑我,说:“你让我远离哩,你倒替他看管店了!”我独自在小店坐了一会儿,大院门一阵喇叭声,一辆警车就停下来,喊:“史旦!史旦!”我还未回过神,一个黑脸警察就下了车径直到店里来,硬着声说:“史旦呢?”我说:“谁?史旦?是不是找史胖子?他不在。”警察说:“狗东西!”自己拿了纸杯在热水器上接水喝。我心里发毛,以为史胖子又犯什么事了,说:“同志你找史胖子有事吗?”警察一口气将水喝干了,说:“我们是朋友。”我心放了下来,就热情地开始给他递烟,又问喝啤酒不?一瓶啤酒打开了,他喝着又说:“史旦这狗东西事弄大了,雇了店员啦!”我赶忙解释我不是雇员,我在大院里住着,临时帮他看管一下。我们就闲聊起来。我突然想起史胖子是被公安局抓过,这位朋友是不是那一回认识的,就说:“史胖子怎么能有你这个朋友?”警察说:“是我不配吗?”我说:“是他不配,不是说他被公安局抓过吗?”警察说:“公安局抓他干啥?”我说:“他吸过大烟吧。”警察说:“这谁说的?”我知道话说错了,赶忙说:“我只是开个玩笑,你可千万别对史胖子说呀!”说过了,想起一件事,又说:“你到这儿来过?”警察说:“几年前来过一次。”我再问:“是开警车来的?”警察说:“他两口闹矛盾,朋友们要给和好,他不去,是我来硬把他拉走的。你问这啥意思?”我说:“这我就明白了。”警察问:“啥明白了?”我没有告诉警察。 
  等我将警察的话如实说给了妻子,妻“耶”地叫了一声,说:“我就感觉史胖子不是坏人,怎么样,你相信女人的感觉好吧?”我说:“请你看着我的眼睛!”妻看着我,说:“怎么啦?”我说:“你对史胖子好?”妻说:“好呀!”我说:“你可别给我弄出个什么事儿来!”妻说:“你这小心眼儿,能弄出个什么事儿来?”我说:“不要再说他好的话。”妻说:“不说啦。史胖子是坏人,坏人!行了吧?”我说:“心里也不能说好。”妻说:“不做不说心还不能想呀?”我说:“不怕贼偷,怕贼惦记。” 
  我严格地要求着妻子,我却为史胖子开始了正名活动;凡是在大院见到什么人,我都主动去搭讪,想方设法说到史胖子,说史胖子并没有被公安局抓过,又压根也没吸过大烟。可我这样说的时候,谁都不信他们差不多都要愣一下,然后看着我,就嘿嘿地笑了。我说:“史胖子是被大家误传成那样的,真的是误传了。”他们说:“啊……啊……这样的话,我是从没说过呀。这你要信我。如果你发现我说过老史的什么不是,后果我负责。”这事弄得我很尴尬,而且在后来再见着他们,他们就问我:“老史呢,老史今日干啥去了怎么没在店里?”“老史是不是又找上新的女人啦?”“昨晚五号楼陆大娘犯病,是老史送的医院?”天神,他们完全把我当做史胖子的一个朋友,一只狗,一条肚里的蛔虫了! 
  到了夏天,大院里要成立居民委员会,需要个主任和副主任,全大院的人进行了民主推选。结果,大家一致推选史胖子当主任,史胖子就成了青龙苑居民大院的主任。推选的那天,我是回了一趟乡下,回来时在大院门口碰上了史胖子,史胖子说:“总算把你等回来啦,今日中午咱俩合伙请各家各户的主人喝一回酒怎么样?”我说:“平白无故请他们喝什么酒?”史胖子说:“大家推选我是居民委员会主任啦!”我说:“你肯定会选上主任的,你主任请客,我合伙什么?”史胖子说:“你也被选上副主任了呀!你瞧瞧你这人缘,人不在还能被选上!”我脑子里立即浮出一个念头:看来,我又得从这个大院搬迁了。 
  2003.2.11写于大堂 
  
  真 品 
  
  都传说郗蓝衫存有一幅怀素真迹的《圣母帖》,于是各路人便顺寻其真。而身怀玉品宝鉴的郗蓝衫却连一碗面的钱都付不起,直至让《圣母帖》给抛到阴曹地府里。 
  世上再没有比西安更古意的城市了。那里遗迹多,文物多,老街坊多。连寺庙也多呀,熙熙攘攘的街市上,你常会看到那些穿了黄袍的或木棍儿束了头发的和尚道士,就感觉他们是远昔的人,历史一下子与你拉近。可是,在很窄很窄的小巷里你往一家饭馆里走,粗糙的木桌边就坐着个老头儿寂然地喝酒,吃一碗羊肉泡馍,你可能轻视他,却保不准儿这正是某个大学的教授,或者是饱知天文地理的易学大师。西安这地方,实在是难于理喻,如同进了佛殿,你可以张望,但不容嚣张。我和我的老板为着淘寻古字画来到西安的那天,从河西走廊沙漠上刮起的沙尘正弥罩了古城,虽然太阳还悬挂在空中,已失去了颜色,在城楼的沉沉钟声里渐渐残淡如纸。我们去的是碑林博物馆。碑林博物馆在海内外闻名,竟原来是一片灰砖灰瓦的老建筑,朴素着,也萧然着。而围绕着博物馆四周的一棵一棵合抱粗的古树古松间,则搭就了一排排店铺,色彩斑斓。这些店铺都清一色的经营着字画。据说这里在以前卖买得非常好,曾经有那么多日本的新加坡的游客如蜂如蚁,每一天里销量超过了二百幅,但现在却冷清了,因为大量的赝品败坏了声誉。我们在店铺巷里走过的时候,巷外的马路上正停着一辆旅游车,举着三角小旗子的旅行社导游员每每往外跑,他可能再难以让游客在这里购物,没有得到店铺的提成,也懒得停下脚来与女店主打情骂俏了。那些鲜艳的女人叫不住导游员,便都笑脸向我们招呼:哈罗,哈罗! 
  我的老板鼻子大,又是自来卷头发,鬼晓得怎么就认他是外国人?我的老板说:“请说中国话。” 
  “你不是外国的?”她们说,“自己人好说呀,进来看呀,看上什么都给你便宜啦!” 
  我们当然不敢再理,身后飘来的就是一句:傻×! 
  “西安人怎么这样?”我的老板气愤了。 
  “打着亲骂着爱么,”我嘿嘿笑起来,“你听,你听……” 
  我让我的老板听的是歌声:走头的骡子哟三盏灯,白脖子狗朝南哇哇的声,赶牲灵的人儿过来了。你是我的哥哥你招一招手,你不是我的哥哥哟你走你的路!这是陕西有名的民歌,在西安,尤其在沙尘笼罩的天气里,听起来是别一番的滋味。 
  “你听得懂歌词吗?”我说,“这是给你唱情歌了。” 
  我的老板驻脚细听的时候,歌声戛然却止了,回头四顾,店铺里的条凳上三个女人凑了一堆说趣话,一个人笑得从条凳上跌下来,而拴在门槛上的一只狗,埋头啃一根骨头,吞进去,吐出来,再吞进去再吐出来。歌声是从哪儿传来的呢?不远处的槐树下,那个老头已经蹴了许久,现在用手在剔牙缝。可能是风沙钻进了口里,一只手在牙缝里剔,一只手却在怀里掏东西,一时掏不出来,站起身了,穿着的是一件袍子,长过了膝盖。 
  “口安,”我的老板给我说,“那是个道士。” 
  “哪儿是道士?”我说,“那蓝衫是菜场的工作服。” 
  蓝衫人终于掏出来了,是个破旧的小录放机。录放机可能卡了盒带,他摇着,又啪啪拍打了几下。 
  “原来是录放的,”我有点丧气,“亏了这么好的情歌!” 
  “情歌?”蓝衫人并不看我们,只是继续摆弄他的录放机。“这是窑姐儿拉客哩。” 
  我愣住了。多少年来,北京的舞台上总保留着这首民歌,所有的人都以为是爱的缠绵而感动着,原来竟是路边野店的妓女们拉客情景的小曲!想了想,蓝衫人说的有道理,我们噢噢着,虽有一种被戏谑的难堪,却对这个枯瘦而邋遢的蓝衫人感兴趣了。 
  我们向他走近,并掏出了一支纸烟递他,他的录放机突然又出声了,几乎是撕帛碎瓶般地一阵激越的鼓点,夹杂着声嘶力竭的呐喊。“这是‘安塞腰鼓舞曲’么,”我挥了一下拳头,“多激越的旋律!” 
  “是吗,你们喜欢穷人的艺术?” 
  “穷人的艺术?” 
  “听口音是打北边的首都来的?” 
  “是从北京来的。” 
  “噢。” 
  蓝衫人将我递过的纸烟接住了,没有吸,却夹在树的枝桠上,目光仰视了树梢。树梢上正栖了一只鸟,鸟叫了一声:呀。 
  “老先生是……” 
  “鄙吝一销,白云亦可赠客;渣滓尽化,明月自来照人。” 
  我和我的老板面面相觑,我们知道我们又遇上了一位高深莫测的人,谁知道他是个什么角色呢?但蓝衫人似乎并没有要与我们交谈的意思,他重新蹴下去,靠住了树,眼睛已经微微闭上了。录放机里开始飘出另一种乐曲,似乎是《春江花月夜》,但又不似,蓝衫人摇头晃脑了起来。我们不敢造次,迟疑了一会,便往店铺门口的摊子上翻动那些各种各样的碑拓。 
  店铺里的女人立即迎上来,叫我们是老总。 
  “我们不是老总。这都是在哪儿拓的?”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守着个碑林,你想想老总!” 
  “不是说那些碑子都罩了玻璃不准拓了吗?” 
  “正是不准再拓了以前拓的才珍贵啊!” 
  “这一幅欧阳询《皇甫诞碑》多少钱?” 
  “今日天气不好,图个吉祥便宜给你了,一万二。” 
  “给个实价吧,我们要买就买得多哩。” 
  店铺外一声冷笑。这冷笑我和我的老板听见了,店铺的女主人也听见了,她脸上有了明显的愠怒,顺手将柜台上的一杯残茶泼出去。我的老板悄悄扯了一下我的衣襟,我扭过头看见了冷笑正是槐树下蓝衫人的鼻子里哼出来的。蓝衫人似乎压根儿就没有看着我们在挑选碑拓,也没有看着我们扭头在正看他,残茶的水点溅到了他的蓝衫上,他动也不动,又连续地哼着鼻子。我知道,他并不是患有鼻炎,连续的哼鼻子是为了掩饰那一声冷笑。 
  “这该不是假的吧?” 
  “你说对了,别的店铺是翻刻木板拓下的,只有我们店卖的是真拓。” 
  女店主越是这般说,我们越不敢买她的货了。离开摊子,一辆卖镜糕的三轮车就咿呀咿呀推过来,小贩脸上没表情,只盯着我们,吆喝:镜———儿———糕!西安的小吃品类繁多,但镜糕第一回见,瞧了瞧,觉得不卫生,却对挂在三轮车扶手上的小木牌上的字感兴趣了。 
  “认识么,这是于右任题的字哩!” 
  确实是于氏书体。多么大的一个书法家曾经给这么个小吃题过字?我们潜意识地扭过头,要看看槐树下的蓝衫人,但蓝衫人却不见了。天更加昏黄,而且开始起风,不远处的马路上行人都裹了纱巾,或竖了衣领侧着身子跑,博物馆高大的制着泡钉的大门敞开,守门人猫了腰大声地吐唾沫,几只麻雀才乱了羽毛站在门墩上,却又在风里线球一般地滚下来。我们购了票步入博物馆,大院里空旷静寂,间或有人从一处八角亭后走出来,又踅进另一处有檐角的屋后,传出空洞的脚步。任何旅游参观点都是人满为患,如此的清静太合我们的心意了,便先一步一停地欣赏了长廊两边摆列的石羊,石狮,石麒麟和刻着山水人物的石墩石条,以及造型千奇百怪的拴马桩,最后在庞大的展室里脖子扭酸地观看那些石碑。西安的碑林博物馆确实是中国汉文字书法艺术的宝库,你简直无法想像会有这么多的石碑,往日里看到的那么多书法精萃册上的作品原来实物竟都在这里!站在唐代怀素的那块《圣母帖》字碑前,我们的脚步是钉住了,张开嘴,却呆得说不出话来。这位出家为僧的狂人,我们已经无法得知他生前嗜酒成病、不拘细行的形状,而他的草书熔汉代的张芝,晋代的二王和唐代的张旭于一炉,用笔瘦、肥、圆、方,得意肆恣,挥洒天成。字碑果然是玻璃罩封的,且碑下有铁制的护栏,不允靠近,亦不可拍照,我便一边伸长了脖子死盯着每一行每一字,一边下意识地用手在腹衣上临摹。我的老板说:“真是‘颠张狂素’!”我却疑惑:颠狂之人方能写草书呢还是写草书容易使人颠狂? 
  我的疑问,我不能回答,我的老板也无法回答,寂静的大殿中嗡嗡空响,却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说:“这是赝品。” 
  “赝品?这怎么可能?!”我脱口就问,问过了却不知那声音来自何方,我们进来时并没有别的游客,也没有解说员跟随呀!殿的飞檐翘角上,风铃在响着。难道是误听了风声吗?弯下腰从那一面面字碑排列的甬道望去,看风刮得是否又厉害了,那殿外的竹丛在忽聚忽散,台阶上坐着的竟是那个蓝衫人! 
  我顿时有些悚然了。 
  在西安,我已经遇到了好几宗离奇的事情,以至于看到城门楼下那尊石狮子是成了精的,巷道里偶尔看到的弯脖子老树是成了精的,街市上忙忙的人群里也怀疑是混迹了神祗和妖怪,试想想,这个蓝衫人是做什么的,他怎么再二再三地突然就出现在我们身边? 
  “博物馆里也有赝品?!”我怯怯地看着他。 
  蓝衫人又没话了,他始终要和我们陌生着,如撵一只兔子,撵着撵着它跑远了,待你不追了,它又停下来回头看你,你要再撵它又跑得没踪没影。蓝衫人呆若木石,竹在他的面前变幻着风的形态,当枝叶铺伏在地上的时候,我看到的是无数颠三倒四的“个”字。 
  我的老板似乎已经消失了对他的敬畏,凑近我耳语道:“瞧见了吗,他一脸麻子。” 
  “这和麻子有什么关系?” 
  “俗语说十个麻子九个害。” 
  “他怎么老注意着咱们?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国家级的博物馆里怎么能有赝品,他或许是高人,也或许压根儿就是个疯子!” 
  我们窃窃偷笑。正笑着,一只苍蝇就落在我的老板的额头,老板挥了一下手,苍绳起飞了,再落在头发上,头发是梳得油光的那种,苍蝇一时站不稳往下滑,滑溜到大鼻梁上又站住了。“讨厌!”老板叫起来,“这么高级的博物馆有苍蝇?西安什么都好,就是环境卫生差!” 
  “那是活文物。”蓝衫人又在冷冷地说了。 
  我们没有理他。 
  “它是从唐朝飞来的。”蓝衫人还自言自语。 
  我们差不多认定这是个疯子了,起码是西安城里的一个尖酸的闲人。参观完了所有字碑,出展厅的大殿时偏不从后门走,又绕着到前门离开。 
  
  晚上,我们是住宿在大雁塔旁的唐华宾馆里。这是一座堂皇富丽的仿唐建筑,又具备了全西安市最豪华的现代设备,沙尘使我们满头满脖都肮脏了,就冲了个热水澡。可刚刚从浴室出来,突然有人咚咚敲房间门,进来一个光头矮子,问我们要不要购买名贵字画?不速之客当然引起我们的警惕,比如,他怎么知道我们要买字画,又怎么就寻到了唐华宾馆?矮子说:“我给老郗跑腿的。”我们问老郗是谁?矮子说:“在碑林博物馆你们不是已经熟悉了吗?”我说是那个瘦瘦的,麻脸,穿了件蓝布长衫?矮子说就是的。我和我的老板都惊讶起来,他是个什么角儿竟把我们一切都把握了!便一把抓住矮子,要问个明白。矮子说:“老郗说你们会扣下我的,果然你们就扣我了!”从怀里掏出个字条要我看。字条上写着:“置珠于粪土,此妄人举,不足较。若本是瓦砾,谁肯珍藏?”口气蛮自信,我们就让矮子坐下,询问郗蓝衫的情况,矮子便张狂起来,要讨水喝,又吸上烟,说老郗是满人的皇族哩,如果现在还是清朝,要见老郗就难啦。现在是混背了,落架的凤凰不如鸡么,身上穿的那件长衫还是他送给的。“可是,”矮子揩了一下鼻涕,顺手抹在椅子腿上,“谁要把老郗当做个穷人那谁就错了!”我说:“谁也没把老郗当穷人,老郗家里有一疙瘩金子哩。”矮子说:“一疙瘩金子值几个钱?老郗家传的有一幅《圣母帖》真迹!你们知道不知道怀素,是怀素写的《圣母帖》?”我说:“老郗把碑林博物馆里的石碑撤回他家了?”矮子说:“那是宋代刻的,刻石和真迹差别就大啦!” 
  我的老板哈哈地大笑起来,说:“你的意思是要出手那件真迹了?” 
  矮子说:“老郗让我来问问你们。” 
  西安之行,我们原只指望能够买一批有价值的书画,没料到竟碰上了稀世之宝!我有些不敢相信,反复问这是真的吗,矮子指天发咒说有一句谎言他便是猪,是狗,是猪狗屙下的臭屎。我便让矮子先到走廊去,问我的老板:怎么样?我的老板说:你想这有可能吗?我说:那就让他走吧。我的老板却说:有好戏为啥不看,反正是没事,瞧瞧西安的风土人情呀!我的老板说的是,人都有当看客的秉性,如果街头上有行刑的场面,肯定要去看那人头被砍下来的情景的,郗蓝衫给我们行骗,我们就给他恶作剧,他就是再上个美人计,我们也将计就计。我们把矮子叫进房间,要他立即给郗蓝衫打电话,说当晚看货。 
  两个小时后,矮子带我们坐出租车在城中绕来绕去,我们差不多都转糊涂了,最后在一座公园的湖边,见到了郗蓝衫。他似乎在那里等了很久,身边的石头上还放着那个录放机,站起来和我们握手,人显得比白天更瘦,好像你不敢再靠近,否则会被那骨头撞疼。他的脸上是有麻子,路灯的俯射愈发坑凹明显,如暴雨后的沙滩。他说他姓郗,不肯说出名字,却一一要我们道出姓名和地址,并且看了名片,又要看身份证。我们有些不悦,他说:实在对不起,我还没问问你们公司规模如何,实力如何?就盯着我们,目光锐得像锥子。 
  我的老板在这时候也开始拿起他的架子了,他把眼镜卸下来,擦了擦,又戴上,只低声说:你是助理,你给郗先生介绍吧。就掏出一包软装的中华牌香烟撕开,自个儿吸着烟卷。我才说了两句,突然有了哗哗哗哗的响声,郗蓝衫立即示意我停下,扭头向周围巡视,湖边草坪中的一丛树下,有男女在相拥着。郗蓝衫说:“咱们到前边那块石头上谈吧。” 
  重新换了地点,我悄声对我的老板说:“看样子不像骗子。”我的老板说:“现在的妓女没有不像清纯的。”我详细地介绍我们公司的情况,郗蓝衫很认真地听着,就问起我们画廊有没有扬州八怪的作品,郑板桥的四尺长条墨竹能卖多少钱,金农的四尺整幅书法又卖多少钱,还有张大千的,石鲁的,甚至还问到了牛兆濂。 
  “牛兆濂?”我回答不上来。 
  “你不知道牛兆濂?”他说。 
  “你说的是你们西安的那个牛才子呀?”我的老板一直闷着头听我们对话,见我回答不上来,就插嘴了。“牛才子学问好,但他的书法一般,前年我们收购过一张,那不值钱,二千六百元。” 
  郗蓝衫慢慢地笑了,伸出手来,说:“你给我一根烟吧。” 
  我的老板把一根纸烟递给他,他在鼻子前闻了闻,却别在了矮子的耳根上,说:“同志,咱们有缘分了呢。” 
  “是有缘分,”我的老板也来了热情,“搞收藏我是信缘分的,珍贵的藏品都是有命运的,《圣母帖》或许是我在等它,或许是它在等我。” 
  “不,”郗蓝衫说,“任何藏品不是我们在收藏它,而是它在收藏我们。” 
  这话说得真好,凭这一句话,我断定了郗蓝衫不是一个骗子,他没有诓我们,他手中的《圣母帖》八成是真品。我赶紧就去湖里洗手,湖边的一块石头踩翻了,差点把我掉到水里,洗了手过来说要看真迹。但是,郗蓝衫从怀里掏出来的却是个硬纸夹,夹子里是三张剪贴的已经焦黄的报纸。三张报纸的内容一样,不长不短的一篇报道,标题:西安惊现《圣母帖》真迹。 
  “这可是官方的报纸,你们得信着!”郗蓝衫说。 
  “就这报纸?” 
  “你们得先信我呀!” 
  “我们已经信你了呀!” 
  “你们读读报道吧。” 
  我和我的老板凑近路灯分别读了一遍,报道中详尽地介绍了《圣母帖》真迹的尺寸和碑林博物馆宋刻字碑的同异处,但报道中没有写真迹保存人的姓名。 
  “郗先生,”我的老板说,“怎么证明真迹在你手里呢?” 
  “问得好,”郗蓝衫说,“我怎么能在这地方拿出真迹呢?若你们真心要买,咱们重约时间地点吧,真迹在市银行保险柜存放着。” 
  这一次见面就这么遗憾地结束了,但我们留下了手机号码,约定三天后郗蓝衫安排好地点了随时通知。我们请郗蓝衫去宾馆喝茶,他推辞了,矮子要跟他一块走,他偏让留下,矮子有点不愿意,他示了个眼神,自个就先走了,一边走一边扭头四顾着,然后便消失在夜幕中。我笑着说:“郗先生怕我们跟踪他呀。”矮子怔了一下,慌忙说:“这,这……不是的,他急着回去是他弟弟今日得了孙孙,他得过去看看。你猜,是男娃还是女娃?”我说:“男娃?”矮子说:“不对!”我说:“女娃。”矮子说:“呀,你真行,只猜了两下就猜准了!” 
  沙尘暴终于是停止了,第三天的早晨下了一场小雨,雨都是黄的,街上的行人全穿了雨衣或撑着伞,而所有的车辆被黄泥雨涂成了迷彩。雨一停,每家洗车房门前排着等待清洗的车辆,司机们三三两两站在那里骂天,抱怨着西安之所以做过十三朝国都而后来衰败至今,都是这风沙所害,要不,秦腔就该是普通话了。又恨着往往把车清洗了,隔二日三日又得下雨,雨是黄汤,又得来洗。西安做什么生意都难,唯独羊肉泡馍和洗车房把钱赚海啦。我们耐心地等待着郗蓝衫的通知,但哭笑不得的是,约定的地点竟是城东南角一条巷头的公共厕所门口。我和我的老板在那里等了许久,未见到郗蓝衫出现,连矮子也没个踪影。我安排了我的老板先到附近的夜市上吃饭,西安的小吃在国内有名,小吃又都集中在夜市上,我们吃过一碗鸡蛋醪糟,觉得肚子难受,就进了厕所蹲坑。厕所里光线幽暗,臭气哄哄,我听见紧挨的隔档里有人在大声努劲,似乎不是在出恭,而有物堵于肛门,憋得命悬一线。如此哼哼哈哈了半天,安静下来,却见一只手伸出隔档,企图去捡坑台前一张什么人已经用过的脏纸,而有趣的是恰恰一股阴风从厕所门口刮进来,竟将那张脏纸卷起,飘然落入另一个坑去,隔档里沉沉地发了一声恨。这实在是一场巧得不能巧的风的恶作剧,偏偏让我瞧着,差点笑出来,便将一张手纸递过隔档,说:“用这个吧。”那边的人说声“谢谢”,站起来了,我看见他竟是郗蓝衫!郗蓝衫也同时看见了是我,很窘地,立即缩回身子咳嗽,然后提了裤子出了隔档,将那张手纸又回给了我,说:“是你呀!是你给我的纸吗?我不用纸的,我用钱揩了!”他走出厕所,一边走一边说:“你瞧这墙上,这便是屋漏痕,黄宾虹的线条就这般画。”我没有去端详厕所墙上的脏迹,只疑惑:他真的是用钱揩过了吗?或许碍于面子压根就没有揩!在厕所门口,他又恢复了他的怪异,大声放着录放机中的歌曲,在音乐声中,告诉我巷子尽头的三十五号是他的朋友家,他已经把真迹从银行保险柜取来放在那儿,让我和我的老板过会儿来,说完扭头便走,那录放机中开始唱“你要拉我的手,我就要亲你的口,拉手手,亲口口,咱们黑屹崂里走。”声越来越小。 
  我和我的老板拐弯抹角地在巷子里寻到了三十五号,门是破旧的木门,上面用墨写了:院中有狗,小心咬你。我忙捡了一块石头在手,可一进院就爬梯子,并不见狗,刚刚扔了石头,还说:是空城计么!一只狗呼地向楼梯冲来,吓得我的老板险些跌倒。我急喊:“郗先生!郗先生!”狗却停在楼梯上的平台上,原来一条铁绳拴着它,再扑不过来,就汪汪锐叫。是矮子先跑出来,唬住了狗,招呼我们进屋,我们还是不敢动步,一定要矮子将狗用双腿夹了,才迅速地跑进平台上的一间屋去。屋小得可怜,除了一张桌子上乱七八糟堆满了杂物外,几乎就是那张床了。我的老板不知道该往哪儿坐,我把床上的没有叠起的脏被子往床根拥了拥,要让我的老板坐在床头,没想褥子下压着一张百元的钞票,矮子赶忙拿了,塞给了郗蓝衫。 
  “我那里宽敞,”郗蓝衫说,“可这里安全啊!我这兄弟光棍一条,以替人讨债为业的,别瞧他个头小,好勇斗狠,比这狗要凶的!” 
  “能看出来。”我说,“你需要一个保镖!” 
  郗蓝衫干笑了一下,就对矮子说:“一回生二回熟,都是朋友了,你给我和两个朋友留影做个纪念吧。” 
  我明白郗蓝衫的意思,就说:“好么,好么,”让矮子拿了相机给我们拍照,我的老板偏又将汗手在墙上按了一下,又在一块破了半边的镜子上按了一下,说:“我再给你留个手印!” 
  郗蓝衫有些不好意思了,说:“你这同志有趣,我就爱和有趣的人交朋友。看货,看货!” 
  郗蓝衫就拍打了几下床铺,将一个报纸卷儿展开,里边是一个塑料卷儿,又展开,是一个布卷儿。布卷儿虽旧,却是湘绣,一下一下再展开了,露出画轴,郗蓝衫才从怀里取出一副白线手套,戴上了,说:“你把纸烟掐了。”我把纸烟丢在地上,用脚踩灭。他说:“把放大镜拿来。”矮子说:“放在哪儿?”他说:“枕头底下。”矮子翻开枕头,果然下边一个硬盒,盒中取出一面镜子,但枕头上的尘土扬起来,一股呛味直钻鼻子,我就咳嗽,走到平台上要吐痰。我的老板也咳嗽,跟出来擤鼻涕,悄声说:“这里就是姓郗的家。”还要再说,矮子就出来了,我们遂返回屋,矮子也跟进来。郗蓝衫说:“你们可以附着身看,但不得用手摸,汗手。”慢慢将画轴展开。 
  这确实让我们大开眼界,整幅作品是横的,几乎和床一样长短。在展开的过程中你们似乎能感觉到祥云绕绕,有一股神气扑面而来,再仔细看去,婉丽处如飞鸟出林,惊蛇入草,劲健处奔马走虺,骤雨旋风。我周身颤抖,且有热流迅速从丹田涌起,通向脑顶和四肢,回头看我的老板,他只是呲着眼,呆若木鸡,我说:“好啊!宝气逼人!”我的老板怔了一下,俯身再看,手却在我腿上掐了一下。我晓得我的老板城府深,不再叫好,拿放大镜又细照了一遍。 
  “怎么样?”郗蓝衫说,“要看货,这就是一眼货,比碑林博物馆的字碑气韵强了数倍吧?” 
  “这……怎么这般干净的?”我说,看着郗蓝衫的脸。郗蓝衫脸上的麻子是黑麻子,好像没有洗过。 
  “算你看出门道了。”郗蓝衫说,“你瞧我像个乡下来城里打工的吧,可我世世代代都是城里人!真的往往看上去像假的,假的倒像真的。西装革履的显得气派,可一身行头能值几个钱呢,一万元穿得什么都有了!” 
  郗蓝衫缓缓地将《圣母帖》卷起来,一层一层包裹,矮子帮着往盒子里装,一失手,掉在地上,他哎哟叫,忙捡起来,轻轻地拍着,说:摔疼你了,摔病你了。然后说他得和矮子连夜将《圣母帖》送回银行保险柜去,如果愿意购买,改日再选个时间面议。 
  《圣母帖》肯定是真品,这已毋庸置疑,我的老板极尽和蔼,一定要请郗蓝衫和矮子去夜市上吃饭,郗蓝衫却表现得很不情愿,我的老板就说在吃饭时可以先议一议价钱,如果双方觉得合适,我们就要筹款了,至于安全么,四个人一块走,会万无一失的。郗蓝衫沉吟了一下,就从桌上取了一把菜刀让矮子揣在怀里,自个又将一个小瓶装在口袋。我说:“不用带酒,夜市上都能买到。”郗蓝衫说:“这是硫酸,谁要敢抢《圣母帖》,我就喷他的眼睛!”他说得狠,大家都没有言传,他又将裹着真品的纸卷儿装进一个帆布口袋,口袋里又放着了六七根竹笛,然后斜挂在肩上,四人方下得楼来。 
  “郗先生是个卖笛子的人了,”为了缓和气氛,我笑着说,“你这口袋,扔在街上也没人捡的。” 
  “狐狸有好皮毛才遭猎杀哩。”郗蓝衫也笑了,却对矮子说:“你急什么呀,让客人先下楼么。” 
  他让矮子断后,防备的还是我们,我们就知趣地先下楼,我的老板说:“郗先生这么大年纪了住得这么高,越往后就越不方便啊!” 
  “是吗?”郗蓝衫说,“能走动的时候住高住低都能走,等走不动了,住在一楼你还是走不动。你说什么?这房子可不是我的。”他转过头向矮子:“你在这儿住几年了?” 
  矮子怔了怔,赶忙说:“五年吧。” 
  郗蓝衫说:“你想不想换个地方?” 
  矮子说:“谁不想?” 
  郗蓝衫说:“那就包在我身上啦!” 
  到了夜市,拣墙角的一张桌子,我故意让郗蓝衫坐在里边,并让矮子挨着他,我和我的老板坐在对面。夜市上十分热闹,那些卖 
  饣合 饹的,煎饼的,粉蒸肉的,凉皮的,踅面的,灯火通明,热气腾腾,人声吵嘈。我们先是感叹着西安的小吃这么丰富又疑惑西安竟没有自己的大菜系,郗蓝衫就开口了,说:“你知道西安是几代首都?”我说:“十三。”郗蓝衫说:“你想想,十三朝的皇帝在这儿,各省市为了争宠,都要把他们的饭食贡献来,久而久之就形成菜系了,西安是一张大餐桌,它只摆贡献来的美味佳肴,知道了吧?”我说:“知道了。”郗蓝衫更得意了,说:“那我再告诉你,西安将来还是要做首都的,历史上有王气的地方只有三处,南京、北京和西安,在南京建都是短命王朝,在北京则容易腐败,只有在西安建都的都会强盛啊!”我说:“这可能。”郗蓝衫说:“你笑什么?”我说:“我想,西安建都了,我们公司就可以搬过来了,一想到这儿,我就笑了。”郗蓝衫看着我,半天不言语,突然说:“我对你这个人有个评价,一个字,只一个字……”我说:“是骂我了吧?”郗蓝衫还举着一个指头:“一个字:不错!”我的老板就大笑起来,一边让端饭的往上摆八宝稀饭,一边说再谈正经事吧,让郗蓝衫报个《圣母帖》的价格。郗蓝衫就一脸严肃了,只咬定一个底价,不再松口,几乎将八宝稀饭吃完,又吃了几十串烤羊肉串,讨价还价总算有了个结果。郗蓝衫就环顾四周,低声说:“你们是识货人,我也就委屈了。就你给的这个价,有人也出过,还外加一套红木家具,我是没松口的。项羽在乌江岸上,和刘邦的两个将军碰上了,原本是能搏杀一场的,但他说:我成全二位将军立功了,把这颗头献给你吧,就拔剑自刎……”郗蓝衫竟说起汉楚之争的故事来,我还未醒过神来,听他再说下去,他却垂了头,一颗眼泪叭嗒地溅在桌面上。他的突然落泪,遂使我感动起来,却不知说什么话好,他终于一抹眼睛,说:“活该《圣母帖》与我的缘分尽了……不说了,喝茶,再来一壶龙井吧!” 
  我赶忙让饭摊上的人上茶,一边起来用指头将郗蓝衫面前桌面上的泪水擦去,一边说:“这么大的数目,我们得让公司电汇,三天后怎么样?” 
  “不急,十天八天也不急的,你们再考虑考虑,既便不愿意了,那也没什么。”郗蓝衫说,让矮子寻张纸,“你把电话留给他们,他们考虑妥了来个电话就是。” 
  矮子一直伸着脑袋看对面街上的一座高楼,有无数的亮的方块,郗蓝衫的话他没有听见,郗蓝衫又说了一句。 
  “你卖啥眼哩?” 
  “我数楼层的。” 
  “你想住几层,将来给你弄上。” 
  “我可不要三室两厅的,我一个人,我才懒得打扫卫生哩!” 
  “老婆难道不是你找的,没出息!像这个模样的怎么样?” 
  一个穿旗袍的高挑个头的女人从桌前走过,矮子低声说:“我有个瘸子烂眼的就行啦。” 
  “要娶就娶个时髦的!” 
  郗蓝衫一脸的麻子都涨红了,我看着他的脸,想到了猴的屁股,也笑起来。 
  “这有啥笑的,是瞧着我的麻子吧。” 
  “郗先生小时候出过麻疹?” 
  “不是,西安的风沙大呀。” 
  这一回,四个人全都笑了,惹得周围饭桌上的人就朝我们看,而路边柳树下的两男一女指指点点了一番,竟落座在我们旁边的桌上。郗蓝衫突然地不笑了,紧了紧身上的口袋,悄声说:“这些人是冲我来的!” 
  我抬头看看来人,说:“哪里会,就算他们不怀好意,咱这么多人的……” 
  郗蓝衫镇静下来了,却说:“谁来我都不怕的,公安局里有我的熟人。”掏出一张名片让我看。“我一打电话他立马就来的。”我没有看那名片。 
  但是,郗蓝衫却并没有再坐下去,匆匆离开了夜市,而且他让矮子厮跟着,拒不让我们送他。 
  在自后的三天里,我和我的老板带着郗蓝衫给我们的那些报纸,专门去找了西安字画界鉴定的权威,权威也已知道《圣母帖》真迹问世的事,并应允在购买时可当场鉴定,以免发生掉包。就这样,我们筹齐了款额便给矮子拨电话,但矮子的电话却怎么也拨不通,便再一次去了那条有着公共厕所的小巷去找。 
  我的老板是个有心的人,他要给郗蓝衫带一份礼品,以示我们的诚意,因为他怀疑郗蓝衫是不是反悔了。在买礼品时我们费了思忖,先是要给他买些腊汁羊肉,后又准备买一件西服,结果还是买了个收录机觉得得体。我们穿过了纬十街,才到了城墙外丁字路口,听见有很大的吵骂声,接着就一阵哐哩哗啦锐响,扭头看时,路斜对面的一家饭馆里,三四个穿着保安服的人在殴打一个人,被殴打者还在强辩,便被提了胳膊腿一下子扔了出来,骂道:“没有钱你吃毬饭?你吃了饭不给钱?!” 
  “我有钱的!你以为我没钱吗?”被殴打者往起爬,没爬起来,头就努力地往上撅,像是个出头龟,口里的血沫使牙齿也看不见。“我有钱的,我的钱能砸死你!” 
  保安又跑出来,用脚踩下了他的头,说:“你有钱?你掏么,一碗面三块钱你掏出来呀?掏呀!” 
  “我有……” 
  “你有你娘的×!” 
  头被保安再一次踩下去,踩下去头又往起撅。保安就在他怀里掏,他捂着怀,蓝衫就嘶啦撕开,掏出来的是一个破旧的录放机,保安将录放机摔在了地上。 
  我突然看这是郗蓝衫啊,忙呼啸着跑过去,将保安推开。扶郗蓝衫时,他的手里握着那个公安局熟人的名片,要我打电话:“我明白他们为什么打我了,他们要谋财害命……” 
  我说:“你是欠人家一碗面钱吗?” 
  他说:“他们是冲着《圣母帖》的!” 
  我说:“他们认识你?” 
  他说:“不认识,可包准儿是他们认识我了,我知道谋算我的人多,贼可以防,防不住的是贼惦记呀!” 
  我的老板也从马路那边过来,我们把他扶起来,他的口鼻血沫模糊,而且额角也有个口子,用手捂了,血水从指缝往出流。我问他家住在哪儿,可以送他回去,或者直接去医院。郗蓝衫已经站起来了,梗着脖子骂已退去的保安:“你瞧着吧,我会收购你们店的,收购了还让你们当保安,你们给我当狗!”骂着骂着,却突然甩开了我,盯着我不言传。 
  我说:“你怎么啦,感觉头晕吗?” 
  “你们为什么这么关心我?” 
  我说:“你是被打晕了吗,认不得我们了吗?” 
  他说:“我怎地认不得?把你们烧成灰我也能认得的!可……这么大个西安城,为什么巧不巧就遇上你们在这儿?” 
  郗蓝衫极快地往后一跳,指着我说:“你们和这些保安在演双簧!你们是来救我吗,不,不是的,是要寻着我家,或者要把我绑架到别的地方!” 
  我和我的老板哭笑不得。我还要去扶他,他双手沾着血挥舞着,我的老板让我不要扶了,别让他的血沾在身上,别人还以为是我们殴打了他。我的老板说:“你不就是有《圣母帖》吗,我们正是筹齐了款要寻你交易的,偏巧在这儿遇上,如果有不良企图,那次看到真迹时就下手了,是我们打不过你和你的那朋友呢,还是怕你小瓶里装的自来水?” 
  “你知道那是水?你知道了当时为啥不挑明,你这么鬼的,你越发有大企图的,你只是瞅机会,是不是?” 
  气得我的老板再不理他。 
  我瞧见郗蓝衫往前走了几步就摔倒在地上,便又去扶他去医院,他趴在地上,怎么也不肯起来了。“我朋友不在场,我是不跟你们走的。” 
  我和我的老板只好离开。当天晚上,第二天和第三天,我们一直给矮子拨电话,仍是拨不通,第四天终于拨通了,让他赶快找到郗蓝衫,还未告诉说郗蓝衫被人殴打了,矮子却开口便说:“生意做不成了,他死了!” 
  他死了?郗蓝衫死了!问郗蓝衫怎么就死了,矮子说是被一家饭店的保安打伤后,就趴在饭店外的马路边,保安以为仅仅是打了一顿不会出事的,可两个小时后,他还趴在马路边,保安觉得不对劲,出来看时,他因失血过多已昏了过去,急忙往医院送,还未到医院就断气了。 
  "那,《圣母帖》呢?” 
  “谁知道藏在哪儿。” 
  “真可怜,他把《圣母帖》丢了。” 
  “是《圣母帖》把他丢了,先生。” 
  2003年1月10草毕 
  2003年1月30改完   
  摘自:《北京文学》2003年0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