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园林课文划分层次:九畹-文静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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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闻道远从拖拉机的反光镜里看着牛丽英的脸,他觉得她今天有些怪,他想跟她说话,她却故意不理他,反而和开拖拉机的宋师傅有说有笑的。宋师傅的岳母也在这辆拖拉机上,是个刻板的小脚老太太,见牛丽英和她的女婿这样,小脚老太太不高兴了,嘀嘀咕咕地骂道:
  “骚货!就晓得勾引男人。”
  牛丽英的名声不太好,平白无故地,她被人摸了奶子——这是1977年发生在双桥镇一件出了名的事,这一年牛丽英十八岁,在双桥中学读补习班。班上有个叫邰开金的男生,二十五六了还没对象,说是非牛丽英不娶。牛丽英算不上十分漂亮,但发育得好,一对奶子鼓鼓胀胀的,男人见了谁都想摸一把。有天晚自习停了电,邰开金的一只手就伸进了牛丽英的衣服……事后邰开金被双桥中学开除了,有人问起关于牛丽英奶子的手感问题,他道:“那简直就是一头奶牛!”奶牛的外号便由此传开了。
  好在这头奶牛读书还不错,这一年恢复高考,她考上了泠水师专。闻道远也在补习班读书,他一心想考个重点,结果也不过是个泠水师专,而且接到录取通知书的时间还比牛丽英晚了整整一个月。原来是政审出了问题一闻道远的母亲出身地主呢。
  拖拉机行驶在崎岖的山路上,宋师傅的岳母还在自顾自地说个不休。至此闻道远的心里才有些后悔,他母亲原本是给他买了公共汽车票的,为了省几个钱,他自己去把票给退了。一开始他并不知道会和牛丽英同行,如果知道了……唉!他就更得退票了。只是小脚老太太可恶,她坐着靠窗的座位,旁边是牛丽英,再过去才是闻道远。她嫌牛丽英一身肉,老要她过去一点过去一点再过去一点,牛丽英的屁股已经往闻道远那边移了好几次,再过去她就要坐到闻道远怀里了。闻道远第一次和牛丽英坐这么近,心想平日里大家视线的焦点都在她的一对奶子上,其实她的屁股才舒服呢,要能摸一把就好了,他使劲闭上了眼睛。
  “你不是想摸我的屁股吗?你摸吧!”忽然他听见牛丽英这样对他说道。他将手伸进了她的裤子,刚摸了两下,牛丽英屁股一扭,又道:“我还有个好东西呢!”说着张开了双腿……闻道远正要看个清楚,忽听“嘭”的一声,随着一阵强烈的震颤,他的头重重地撞了一下,睁眼一看,宋师傅正在骂娘。
  “妈的!”宋师傅骂道。
  闻道远吓了一跳,宋师傅怎么知道他在看什么?“妈的破拖拉机,一出门就坏。”宋师傅又骂了一句,原来是拖拉机坏了。宋师傅打开驾驶室的门跳了下去,他的岳母叽叽咕咕地也踮着一双小脚下去了,剩下闻道远和牛丽英两个。“你们两个还坐在里面干什么?谈恋爱啊!”这时宋师傅过来敲着驾驶室的玻璃窗吼道。两人一惊,连忙也跟着跳了下去。
  “喂!”
  闻道远终于听到牛丽英朝他喊了一声,心里一喜,道:“你跟我说话吗?”牛丽英头一扭,道:“我跟狗说话呢。”说着指了指路边田埂上的一条狗。闻道远觉得牛丽英这是在骂他,自己今天并没有冒犯她,除了那个梦。想到那个梦,闻道远未免心虚。
  “喂!”牛丽英又叫了一声,“闻道远,我在跟你说话呢!”
  闻道远一惊,道:“我以为,你在跟狗说话呢。”
  “咯咯咯——”牛丽英笑得花枝乱颤。
  “你笑什么?”
  “我笑你怎么会和我一起去读泠水师专呢?大才子。”
  就听闻道远重重地叹了口气。牛丽英叫他“大才子”,倒也不假,他读过的书,如《论语》、《左传》、《国语》等,在同龄人里该算得上是学富五车了。他是跟着爷爷在乡下长大的,那地方叫房村,村里有户人家因其祖上曾中过举人,家中颇多藏书,闻道远所看的这些书就都是问这户人家借的。他十五岁当了房村的民办老师,到十八岁这年,他想,要是能转正就好了,转了正,他一个月的工资就能养活爷爷奶奶了,而他的爷爷,也正张罗着给他寻门好亲事呢。然后就恢复高考了,他考得不错,一心想上个好大学。第一批录取通知书下来了,谁知竟没有他的,胆战心惊等到第二批,还是没有。他的父亲辗转托人打听,知道又是政审出了问题一虽说如今的政审不会影响参加考试,可政审的结果却影响录取。到第三批,这时上面下来一个政策:放宽条件,就近读书——闻道远因为分数高,被就近的泠水师专录取了。
  “闻道远!”牛丽英忽然厉声道,“等到了泠水师专,我们各走各的,不要说话不要来往,若实在有人问起来,最多说是老乡,不熟。”
  闻道远“哦”了一声,仍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
  “那封信,”牛丽英红着脸道,“你能不能还给我?”
  这时拖拉机的喇叭一阵乱响,宋师傅喊道:“走了走了!”
  闻道远一边起身朝拖拉机走去一边问牛丽英:“哪封信?”
  牛丽英显得很激动,道:“你装什么装!就是我写给你的那封信啊。”
  “啊?!”闻道远一脸的惊诧,“你什么时候给我写过信咯?”
  拖拉机“突突突”地重新启动,闻道远和牛丽英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两人的眼睛里都是问号。忽然牛丽英嘘了口气,哧哧地笑了起来。闻道远更是一头雾水,他哪里知道,牛丽英还真的给他写过一封信呢。
  原来这牛丽英身体虽发育得好些,可脑子却很简单。她平生有个嗜好,看电影,尤其是古装的,像《红楼梦》、《西厢记》这些,镇上放过了,她又跟着放映队到附近的乡里去看。时间一长,她便满脑子的郎才女貌、才子佳人。
  闻道远的身上有一种牛丽英所喜欢的气质。她知道这事应该是男人主动,男追女,隔座山,越是难追才越显出她的魅力;可她更相信另一种说法——女追男,隔层纱。她问他借了本《唐诗三百首》,原想自己也发狠背上几首,那些电影里的才子佳人可不都是你一句我一句的嘛。她发现书里很多地方都打了红杠,知道都是他喜欢的,像“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她都一一背了下来。背多了,她便有了自己的一番理解。她觉得追闻道远不是隔层纱,而是上蜀道;又觉得自己就是那艘船,独自横在无人摆渡的河滩。她自怨自叹,好在李白给了她勇气——“天生我材必有用”——她决定给闻道远写一封信。正好这天语文老师在课堂上念了闻道远的一篇作文,她的信是这样写的:
  闻道远同学:
  收到我的这封信,你一定会感到很意外吧!实际上,我对你的学习才华已经钦佩很久了,每次老师拿你的作文在班上念,我都听得很着迷。今天张老师又念了你的作文,真的不知道你怎么会写得那么好,那么会用形容词,我心里想:你将来可能会成为一位著名作家的。相比之下。我的写作就好差的。过几个月就要高考了,作文在高考中占的分数很重的,所以我心里常常很着急。我真的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好想得到你的帮助,你能把你写作文的经验给我讲讲吗?
  我们都是新时代的青年,我们应该互相学习,共同进步,你说对吗?让我们互相鼓励,考上大学,以优异的成绩为建设社会主义大厦添砖加瓦,沿着党中央指引的道路奋勇前进!
  谢谢你的书!
  你的同学:牛丽英
  这样的一封信,要说有什么呢,其实也没什么,可要说没什么,牛丽英的心里却又有点什 么。牛丽英以为闻道远会回信或主动给她讲解“写作文的经验”,她的心情由希望而转为失望,由羞涩而转为愤怒。谁知他竟没有收到她的信。“太好了!”在继续去泠水的路上,她想,“这真是太好了!”——又由山穷水尽而转柳暗花明。
  拖拉机在路上又坏了两次,到学校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门口有中文科的两个师兄立即接了闻道远去报到。牛丽英是外文科的,只见她朝闻道远挥了挥手,忽然趴到他耳朵边说道:“其实,我没有给你写过什么信,骗你的。”说完就笑着跑了。
  
  2
  
  闻道远正疑惑,忽见一个打着手电筒的男人一边向他走来一边吼道:“那位同学一”手电筒朝他晃了晃——“你是谁?叫什么名字?哪个科的?”闻道远只觉得一阵眼花缭乱,却也不敢不回答。这时那人已走到他的面前,又道:“闻道远,好!我记住了。怎么一来就和女同学勾勾搭搭的,你们什么关系啊?”……等他一走,两位师兄道:“你运气不好,一来就被猫头鹰给盯上了。他是我们中文科的学生干事,姓吴,不过我们背地里都叫他猫头鹰。”
  一会便到了男生寝室。只见门口有个传达室,一张桌子占了半间房,桌畔坐个头发花白的大爷,戴副老花镜正在翻一本新生花名册,见他来,大爷抬眼看了看他手里的入学通知书。正这时,一个干干净净的男生恰好路过。
  “禁果!”大爷叫道,“你们寝室来人了。”接闻道远的两个师兄便走了。那个被叫做“禁果”的男生提起闻道远的行李,道:“走吧!就差你了。”上了楼,闻道远道:“我猜你应该是叫‘金果’吧?”“哈哈!”男生笑道,“是刚刚听传达室的大爷这么叫的吧?我叫郑果。那大爷也不知道是哪里人,说话特别怪,我们寝室的马瑞生就被他叫成了‘马稀稀’,听起来像不像是马在拉稀?现在我们都这么叫他。”
  一会见到马稀稀,闻道远觉得他是一个有趣的人。另外的两个人也很有特点——个是寝室里年龄最大的许伯富,快四十了,在农村搞了十几年民办教师,结过婚,有三个女儿;一个是何光荣,他的牙齿长得有点问题,地包天,下巴看上去像张犁,或许他是把说话当犁地,字字句句都很着力,加之他的神情又大有耕耘者的勤劳和执著,所以无论他说什么,听的人总忍不住想笑。
  “我们寝室的六个人,”郑果道,“今天总算来齐了。”闻道远数了数,道:“怎么只有五个呢?”郑果道:“哦,还有一个周天鸿,刚刚还在的,大概是回去了。他家就在市里面,骑自行车来回都不到半个小时。”马稀稀更正道:“恐怕不止,他家住市政府,那地方我去过,离我们学校还有点距离,不过周天鸿的那辆自行车不错,永久牌的,我一直就想买一辆,搞不到票。”何光荣道:“找周天鸿啊!他家市政府的,听说他爸爸还当着大官,搞辆自行车票还不容易。”马稀稀沉默了一会,忽然转向闻道远,道:“问你个问题,你是CY还是CP?”闻道远一脸惊愕,道:“什么稀歪稀匹?”马稀稀道:“CY就是共青团,CP就是共产党。”闻道远道:“那我是CY。”马稀稀道:“没有关系,我们寝室只有周天鸿一个CP。”闻道远以为周天鸿一定年龄很大,一问原来才二十五岁,二十五岁就CP了,这个周天鸿真是个人物。
  这晚闻道远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想起牛丽英,白天她说给自己写了封信,又说没写,到底写没写呢?这问题像浮在水里的气球,按也按不下。牛丽英不像是会开玩笑的人,她说写了就一定是写了,见他没收到,所以又说没写。可她给自己写信做什么呢?除非是情书,这样一想,他又为没有看到那封信感到遗憾,自己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收到过情书呢。不过,还是不看到的好,谁都知道她被邰开金摸过,真要收到她的情书那也是一件很尴尬的事。忽然脑子里一阵电光火石,牛丽英既然能给我写情书,说不定也愿意给我摸呢。妈的!和尚摸得我摸不得。
  第二天没什么事,闻道远一大早起来正在寝室和大家聊天,忽然听到楼下那位守传达室的大爷在喊:“嗡一道远!”他嗓门大,中气足,“嗡”声拖得又长又旋,活像一架飞机从空中飞过。郑果道:“肯定是有女同学找你。”原来那大爷是个极刻板的人,他守传达室,女生是从不准上楼的,若一定要找某个男生,报上姓名,大爷就这样扯着嗓门在楼下拉腔走调地叫。闻道远慌忙跑到楼道里,隔着护栏探身一看,果然见到牛丽英正仰着头站在那里。“嗨!”他招呼了一声。牛丽英道:“你下来,我有事找你。”他就下来了。
  “这么早?”他道。
  牛丽英撅着嘴,眼圈红红的,一问原来是猫头鹰昨晚找过她。“他劈头盖脸地将我训了一顿,还问我是不是在和你‘那个’。”
  闻道远微觉不妙,道:“哪个?”
  牛丽英扭着身子说道:“就是一就是谈恋爱啊。我听说这学校有校规,不准谈恋爱,猫头鹰就是专门管这事的。你知道他为什么叫猫头鹰吗?”
  “为什么?”
  “就因为他像猫头鹰一样都是晚上活动啊。”牛丽英的眼圈忽然不红了,声音变得神秘起来,“一到晚上,他就拿着一只特大号的手电筒——”闻道远插嘴道:“对,我昨晚就见到了。”——“那你以后要小心点,被猫头鹰盯上了不是件好玩的事,所有谈恋爱的学生都怕他,都只敢开展‘地下工作’,这学校还是有蛮多‘地下工作者’的。嘻嘻!”
  闻道远忽然“咦”了一声,道:“你刚来,从哪里听来这么多的事?”
  牛丽英神秘地一笑。
  闻道远想去校园四处看看,牛丽英说她可以给他当向导。“我早上已经和寝室的女生一起看过了。不过,”她道,“我说出来你不要失望,这个学校其实小得很,就两大块,我们现在住的这一片叫蕙园,往那边去一”指了指——“对,就是靠山的那边,叫兰园,是我们上课的地方,总共也就两三栋教学楼。有一栋比较漂亮,在山坡上,前面有一个长长的台阶,还有屈原的雕像。听说这个学校跟屈原有些关系,出了后门就是泠水河,屈原在河里面洗过脚呢。”闻道远道:“可史书上从没有屈原到过泠水的记载啊!”牛丽英想了想,道:“那大概就是屈原洗过脚的水流到了泠水河。”闻道远不由得笑出了声。
  “还有一个地方,”牛丽英道,“你闻到什么气味没有?”闻道远故意吸了吸鼻子,道:“闻到了。”牛丽英道:“什么味道?”闻道远道:“洗脚水的味道。”牛丽英娇憨地一笑,道:“你绝对想象不到,这学校居然有一个酱菜厂。”“酱菜厂?”闻道远道,“你说学校有个酱菜厂,是校办的吗?”牛丽英道:“起先我也以为是个校办工厂,一问才知道全不相干,你猜怎么着,原来是旁边的三元街办的,就叫三元酱菜厂。走吧!我带你去。”说着自己在前面走。闻道远正犹豫,这时郑果从楼上走了下来,闻道远道:“郑果,去哪里?”郑果道:“屋里闷,出来踏踏春。”闻道远道:“那一起踏呗!”郑果道:“一起踏就一起踏。”闻道远便叫了声牛丽英,牛丽英回头,郑果道:“原来你老兄踏的是这个‘春’啊!”
  郑果先来两天,也四处看过了,关于三元酱菜厂,他道:“我倒觉得是学校一道独特的风景 呢!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酱缸,碉堡一样,威武得很。那天我跟厂子里的一个工人师傅聊了聊,他告诉我,曾经有—个挨批斗的老师在一只酱菜坛子里躲了三天。”三人一阵唏嘘。郑果还了解到一些情况,原来三元酱菜厂原本在三元街,和泠水师专隔着一道围墙,“文革”的时候,全国到处都在“打、砸、抢”,这道围墙也就被砸掉了,接着酱缸和厂房就自然都进了校园。那时候有句口号:“工人阶级要占领上层建筑!”就这样,三元酱菜厂占领了泠水师专。“我听说这两年校长去酱菜厂交涉了好多次,要他们搬回原来的地方,然后再把围墙砌起来,可人家就是不肯搬,最后双方达成一致协议:由三元酱菜厂每年无偿供应泠水师专三百斤酱菜,这事就算了了。”郑果说完,闻道远笑道:“看来我们天天都有酱菜吃了。”
  一会到了三元酱菜厂,一眼望去,果然见到几十口大酱缸,每一口都用红漆赫然写上“三元”二字,有一幢两层楼的厂房,门口挂两个印有“三元”字样的灯笼,黑不黑,红不红的,也像两口小酱缸。闻道远指着门上的对联要郑果和牛丽英看,只见上联是:革命鼓点催战马;下联是:胜利豪情迎东风;横批:酱香满园。闯道远道:“这副对联平仄都不讲究……”忽见一个高高瘦瘦的人远远地向这边走来,那不是猫头鹰吗?一时间竟吓得失了声。牛丽英也看见了猫头鹰,忙拉他和郑果在一口酱缸后面躲了起来。
  闻道远觉得很沮丧,心想像猫头鹰这样的人怎么就成了自己的老师呢?两天后中文科77级新生入学仪式上,猫头鹰负责讲校规校纪,讲到“不准谈恋爱”这一条,他以不点名的方式批评了闻道远:“有的人一进校门就和女同学不清不白的,那天我亲眼看见他们抱在一起说悄悄话,严重影响了校容……”会后路过三元酱菜厂,他在一口酱缸边坐了下来,心里的沮丧转而变成了忧伤,因为他刚刚得知,他是这一届泠水师专的状元,他应该上重点本科的,然而,他却进了这所“大酱缸”学校,偏偏这个酱菜厂还美其名曰“三元”,莫非我就在这个地方“三元及第”么?——想想真是讽刺。
  忽然有人从背后拍了他一下,一回头,却见郑果抱只猫站在那里。“吓我一跳。”闻道远道。“哈哈!”郑果道,“我看见你往这边走,叫你你没听见啊?”闻道远摇了摇头,指着他手里的猫道:“哪来的?”郑果道:“捡的。漂亮吧?”只见那猫儿一身毛乌黑,眼睛却是蓝的,倒是只极漂亮的猫。
  “知道吗?”郑果道,“刚才我叫你你没听见,结果却被吴老师听见了——”
  “吴老师?哪个吴老师?”闻道远一阵紧张。
  “就是猫头鹰啊!那天我们和牛丽英一起躲在酱缸后面,他全都看见了,他刚才叫住我就是问这事。”
  “他说什么了?”闻道远道。
  “他说一”郑果放下怀里的猫,站起来学吴老师——“看见老师不打招呼,还躲,躲什么躲?我那天是没时间,否则你们一个也躲不过。我问你,闻道远是不是在和外文科的牛丽英谈恋爱?”
  “天哪!”闻道远叫道,“你怎么说?”
  “我当然说没有。更好笑的是一”郑果笑了起来——“他居然怀疑我是你们俩的‘情报员’。”
  “荒唐!荒唐!”
  “大家也都说荒唐,哦,不是说我当‘情报员’的事,是说校规校纪。刚才开完会你走得早,没听见,大家都说,结了婚的可以来读书,没有结婚的却不准谈恋爱,这算哪门子的校规校纪?再说,家里有未婚妻怎么办?和未婚妻在一起算不算谈恋爱?”
  “说得好!这些问题应该上报我们的学生干事。”
  “你别急着叫好,还有一个问题你可能会更感兴趣,”郑果笑着道,“有人提出,如果和未婚妻一起考进这所学校,两人也不准谈恋爱吗?”
  闻道远连忙声明牛丽英不是他的未婚妻,这个问题他一点也不感兴趣,说完他就起身去抱猫。“它有名字吗?”闻道远问道。
  “好像没有。听说这以前是一个教授家里的猫,后来这个教授全家都被下放到农村劳动改造,就将猫送了人。谁知这猫不喜欢它的新主人,没两天就跑回学校来找教授,久而久之,就成了野猫。”郑果道。
  闻道远叹口气,道:“一只猫,没想到也这样命运多舛。不如我们给它取个名字吧!”
  两人于是抱头想了许多名字,终不满意。闻道远道:“算了,我俩瞎操心,这猫的老主人——那个被下放的教授,大概也要落实政策回家了。”
  两人后来又讨论起学习方面的事,郑果道:“最近学校成立了这个会那个会,这个社那个社,我统统都不参加,因为这些东西在我看来都是虚幻,都没有什么实际意义。”
  闻道远听完郑果的一席话,心想,别看郑果比自己还小一岁,却是最有思想和见地的,于是暗暗视郑果为知己,就也谈了自己的一些想法,郑果知道他是个淡定的人,更是视他为知己,两人一起约定: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下周选班干部,闻道远淡漠得很,就这样却还成了个中心人物。大家都知道他是这一届的状元,就都选他当学习委员,名单报到科里面,谁知竟没有通过。一时间各种传闻都有,有人打听到,原来事情坏在吴老师身上。在77级中文科学生干部任命的讨论会上,身为学生干事的吴老师对闻道远的任命提出了两点反对意见:一是闻道远的母亲出身地主,虽说现在政策放宽了,可到底还是应该谨慎些;二是闻道远一来就和女生不清不白,有谈恋爱的嫌疑。羊肉没吃着,惹了一身臊,闻道远又委屈又迷茫,接连几天都无精打采的,饭也吃得少,郑果见他这样,劝了好几次。
  “何苦呢!你又不是真的想当那个学习委员。”郑果道。
  “可我就是想不通,说我母亲出身不好我认了,说我和女同学不清不白就没有道理。”
  “唉!”郑果叹口气,又道,“谁知道你怎么把吴老师给得罪了,听说我们的毕业鉴定都要他写的。”
  “那又怎么样?”闻道远跳了起来。
  “怎么样?”郑果道,“到分配的时候,人家用人单位首先就是看你的毕业鉴定。”
  “我就不信,他猫头鹰能把白的写成黑的。”
  “可猫头鹰本来就是黑白颠倒的。”
  两人一起去河边散步,路过一家小面馆,郑果道:“我请客,这家的三鲜面好吃得不得了。”说完拉着闻道远就进去了。门口卖筹的妹子笑着招呼道:“来了。”这妹子叫覃红,是泠水师专总务科科长的侄女,下过放,且嫁了个当地的农民,后来为了回城,又离了,所幸没有孩子。她现在的这份工作是她叔叔托人给安排的。闻道远不敢正眼看覃红,因为她实在是长得有些漂亮——两根齐腰的大辫子,刘海大概是用火钳烫过,似卷非卷,一双大眼睛就在刘海的掩映下云遮雾罩的。
  一会面端了上来,两人正吃着,覃红过来了。郑果道:“你不老老实实站在那里卖筹,小心挨你们经理骂。”覃红道:“你管我搞什么!我又不是没长眼睛,门口来人还看不见。”两人又说了几句闲话,覃红便扑闪着一对美目转向闻道远。覃红道:“这个小老弟有心事啊?愁眉苦脸的,都大学生了,还愁什么愁,要换了我,保证睡着了都笑醒。”这时有人要买筹,覃红在闻道远肩膀上拍了拍,便去了。 “这妞对你好像格外好些。”郑果道。闻道远经覃红这一拍,魂魄早已不在自己身上,又听郑果这样一说,就更加不自在起来。“哪有的事。”闻道远道,“我看她对谁都一样。”后来果然见覃红又去别的桌子跟人说说笑笑拍拍打打的,闻道远一时没了兴致,和郑果两人一起出了面馆。路上,郑果问闻道远是不是有点喜欢覃红,闻道远要他别胡说。“我不喜欢她这样的,不过,”他道,“她说的那几句话还不错,就是!‘都大学生了,还愁什么愁’,我行得端走得正,我就不相信一个猫头鹰能把我给吃了!”说完故意大声地笑。郑果道:“今天这客算是没有白请,你开心就好。”说完也故意大声地笑。闻道远又道:“下次我请你,三鲜面真他妈的好吃,有了这碗面,我开始觉得泠水师专有点意思了。”
  
  3
  
  牛丽英很想找个人说说她和闻道远的事,她还真是缺少这么一个闺中密友——一个既能听懂她的话,又能帮着分析出主意的人。
  同寝室的姜小茜在这方面颇有经验,她有一个男朋友,或者叫未婚夫,因为据楚慕白说,他和姜小茜在家乡是订过婚的。楚慕白在中文科,会写诗,尤其是情诗,他自信打得动天上女神的心。姜小茜不是神,可也不是平凡女子,她漂亮、聪慧,懂得女人的价值就是嫁个好男人。从前她觉得楚慕白是个好男人,才华自不必说,人也风流倜傥,可此一时彼一时,进了大学她才发现,楚慕白的那点才华算不得什么,风流倜傥也只是表象,好男人的标准原来是应该因时因地而制宜的。她借口学校有“不准谈恋爱”的规章制度,和楚慕白只以老乡相称,至于他爱写情诗就让他写吧,反正自己打定主意将来不嫁给他。
  牛丽英的这点心思自然瞒不过姜小茜,知道一个人的秘密却不说,这是涵养;知道一个人的秘密却又能和这个人分享,这便是老到。老到的姜小茜最终成了牛丽英的“闺中密友”,在她看来,牛丽英有些傻乎乎,至多配做她的丫鬟,因为她自己实在高贵娇美得像个小姐,旧时的小姐身边不都有个贴身的丫鬟么?
  姜小茜有一天告诉牛丽英:楚慕白要起个诗社,看上了闻道远当副社长,他自己当社长。牛丽英也喜欢诗,心想,闻道远当副社长,自己至少可以当个社员。这想法有些“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味道,不过,她是真的喜欢诗啊!一时间诗兴大发,借来一本《徐志摩诗集》,抄抄写写,一首《我不知道云是往哪一个方向飘》就完成了。
  我不知道云
  是往哪一个方向飘——
  青春是梦中的船
  我们在清波里摇
  我不知道云
  是往哪一个方向飘——
  青春是梦中的虹
  架起一座七彩斑斓的桥
  我不知道云
  是往哪一个方向飘——
  青春是梦中的歌
  在忧伤中缥缈
  我不知道云
  是往哪一个方向飘——
  青春是梦中的鸟
  飞翔中展露出绚丽的羽毛
  我不知道云
  是往哪一个方向飘——
  青春是梦中的花
  把大地装扮得无比妖娆
  牛丽英很想要闻道远看看她写的这首诗。“你不要笑哦!”她道。闻道远起先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说,看了两行,他明白了。她这是在模仿徐志摩呢——“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一我是在梦里,在梦的清波里依洄……”闻道远想,亏她敢拿出来,傻是傻,不过倒也有几分可爱,像个跟人玩捉迷藏游戏的顽童,把头藏了起来,以为别人看不见她,撅着屁股等人来找。闻道远使劲忍住要喷出来的笑,只道:“还不错嘛!看不出你还会写诗哦!”牛丽英咧嘴一笑,又像是兴奋又像是不好意思道:“我瞎写的。”闻道远道:“瞎写都写这么好,你要是认真写那就要赶上徐志摩了。”牛丽英的脸忽然红了,低头说道:“你看出来了?那你帮我改改呗!”
  闻道远发现,给人改诗远比自己写诗要难。牛丽英的诗四句四句的,还押着韵,她以为这就是写诗了,就是徐志摩了。百灵鸟也叫,麻雀也叫,可前者是唱歌,后者是唧唧喳喳。闻道远帮牛丽英改诗,改完自己并不满意,可也只能如此了,麻雀就是麻雀,别那么唧唧喳喳就行。
  牛丽英却喜欢得很,而且据姜小茜分析:闻道远能帮牛丽英改诗,说明他对她有意思。姜小茜要牛丽英作好一切准备等着他来追,可他总也不来,姜小茜便道:“他不追你你可以反过来追他啊。”牛丽英正躺在床上发呆,见寝室里没有别人,就掏心掏肺地说道:“我倒是想追他来的,读补习班的时候我就给他写过一封信,谁知后来才知道他根本就没看到过这封信。”姜小茜道:“这就奇怪了,你这封信是寄给他的还是托人带给他的呢?”牛丽英道:“都不是。我问他借了一本《唐诗三百首》,还书的时候把信夹在书里了。”姜小茜又道:“这么说他打开书就能看到你的信了。”牛丽英道:“我也这么想啊!可他说他没有看到。”姜小茜觉得闻道远不像是会说谎的人,他说没有看到那就一定是没有看到,可信到哪里去了呢?两人分析了一阵,没什么答案。
  姜小茜忽然凑到牛丽英耳朵边不知说了句什么话,只见牛丽英推开她,道:“你好流氓的。”姜小茜笑了笑,道:“你不要冤枉我,我是在教你怎么样吸引闻道远。其实,你可以的。”牛丽英不好意思道:“我怎么可以了?”姜小茜就在自己胸前比画着道:“你这里有本钱啊!”忽然眼睛一转,道:“给我看看好不好?有人说你那地方是假的,垫了海绵。”牛丽英急了,道:“谁垫海绵了,无聊!”一边说着一边开始脱衣服,纽扣刚解到第二颗,里面的肉就迫不及待地往外挤,至胸罩解开,一对奶子喷薄而出。姜小茜上去摸了一把,道:“是真的哎!”牛丽英一时忘形,连“奶牛”的外号都说了出来。姜小茜不服气,道:“我的没你的大,不过形状比你的好看。”说着也脱了衣服,两人一起挤在一面小镜子前比了起来。
  “人家说我这是两颗水蜜桃呢。”姜小茜骄傲地说道。牛丽英平日里总是慢半拍,谁知这种事情反应却快得很。“哪个人家?”她道。“是楚慕白吧?”姜小茜脸一板,边穿衣服边说道:“别胡说!我跟楚慕白就是普通的老乡关系。”牛丽英觉得姜小茜不老实,也讪讪地穿起了衣服。半日,姜小茜道:“牛丽英,我实话告诉你,我和楚慕白以前是好过,但我们没有那个,我有分寸的。”牛丽英道:“什么分寸?”姜小茜道:“分寸就在你自己的裤腰带上。男人,你既要给他甜头,又不能给得太多。”忽然神秘地一笑,凑到牛丽英耳朵边悄声说道:“你如果真的喜欢闻道远,你就要给他一点甜头。但是——”拍了拍她的腰,“小心裤腰带扎紧一点!”
  第二天是星期天,早饭后两个女孩正说着话,楚慕白来了。这学校有意思得很,女生不能进男生寝室,可男生进女生寝室倒也方便,除了门口守传达室的大妈爱问东问西。“没劲没劲!”楚慕白进门就嚷道,“这位大妈太没劲了,我来了这么多次,她早就认识我了,可回回来还要问我和姜小茜什么关系,回回我都说‘老乡’,今天我想不如干脆告诉她‘未发生关系’算了,省得她老不放心。”姜小茜道:“你敢!”楚慕白“嘻嘻”笑了两声,压低声音说道:“那就说‘已 发生关系’好不好?”姜小茜懒得理他,问道:“你又来干什么?”楚慕白道:“去划船吧!刚刚我在河边租了一条船,今天天气好,最适合划船了。”忽然“咦”了一声,假装惊讶地说道:“小茜,你今天好漂亮的,出水芙蓉一样。”
  楚慕白立即就要拉姜小茜走,姜小茜道:“别拉拉扯扯的,要去我也不会单独和你去,两个人划船有什么意思,人多了才好玩呢!不如让牛丽英去叫上闻道远,我们四个人一起,又热闹,又不至于被人说闲话。”牛丽英立马拍手赞成。楚慕白道:“也好,我正要跟闻道远说说诗社的事,我想让他来当个副社长呢,他倒不愿意,鬼晓得他在想什么。小茜——”转向姜小茜——“我给你也封了个头衔:社长助理。”姜小茜白了他一眼,道:“别扯我,我才不入你那个什么诗社呢!”楚慕白道:“你必须入。你这样的佳人都不入,我起诗社干什么。诗社既要才子,也要佳人。”
  三位才子佳人笑着出了门。一会见到闻道远,他正要和郑果一起去打羽毛球,姜小茜的一双美目就看了看这个,又看了看那个,道:“你们俩谁会划船?”闻道远在乡下赛过龙舟,老实道:“我会一点。”姜小茜道:“那好,我们的命就都交给你了。我不会游泳,万一翻了船,你要第一个救我哦!”丢了个媚眼。
  姜小茜对闻道远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要说是喜欢吧,她觉得他老实了一点,也迂腐了一点,一个新科状元,却全没有古装片里的状元郎那种长袖一甩的潇洒劲;要说不喜欢呢,她又喜欢和他说笑,逗他玩,看他红脸发窘不知所措的样子。她完全没有顾及牛丽英的感受,因为她觉得牛丽英实在是太蠢了。
  牛丽英蠢归蠢,可在闻道远的问题上却也敏感得很。她有些气姜小茜,一会上了船,她故意不理她,反而和楚慕白说得火热。
  “你觉得怎么样才能写一首好诗呢?”她道。
  “这个问题嘛,”楚慕白神秘地一笑,“我也曾经和著名诗人郭小川一起探讨过。”
  “郭小川?”
  牛丽英显然被镇住了,她不知道楚慕白是在吹牛,不过,也不完全算是吹牛。楚慕白原名楚建国,因为仰慕诗人李白,自己去派出所改了名。他是辰州县人,做过几年辰州县文化馆的干事,因职业的方便,又喜欢写诗,他先是结识了省里的几个二流诗人,其中有一位据说与郭小川交情甚好。楚慕白请这位二流诗人喝酒,喝到好处时就问他要郭小川的地址,之后他给郭小川写了一封信,信中便提到牛丽英向他提的这个问题。他一直没有等到郭小川的回信,不过也没有退信,因而他相信郭小川是一定收到了他的信的,冥冥中,他觉得自己与郭小川有了某种联系。1976年10月,郭小川意外死亡,楚慕白写下一篇悼亡诗,从此,他与著名诗人的友谊就万古流芳而死无对证了。
  牛丽英半天才醒过神来。“那,那郭小川都跟你说什么了?”她神情肃穆地问道。
  “他说,”楚慕白也端庄着一张脸说道,“小楚同志写的诗就是好诗!”
  语毕,忽听他“啊——”了一声,大家道:“小楚同志有好诗了!”又听他“啊啊——”数声,就没了。大家笑,又道:“小楚同志的这首‘啊啊’诗是好诗。”
  “听说你要起个诗社?”郑果道。
  “是的。”楚慕白说着得意地甩了甩头,“我们这一代人,经历了三年自然灾害和‘文化大革命’,又备受‘四人帮’的毒害,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上大学的机会,还不得轰轰烈烈一番。‘李杜文章在,光芒万丈长。’——我想最轰轰烈烈的事情莫过于起诗社。学校现在天天给我们灌输‘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我是为中华之崛起而写诗!”
  “可是,”牛丽英道,“你写的那些诗大多是情诗,跟中华之崛起好像没有什么关系哦。”
  “这就是你的无知了。《诗经》的开篇《关雎》写的就是爱情——‘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汉乐府民歌中的《上邪》也是吟咏爱情的诗歌。这说明什么?说明人类自从有了诗,就有了情诗。情诗最能表现含蓄优美的中国古典美学特征,我写情诗就是对传统诗歌文化的认同和继承。”
  郑果道:“说到情诗,不知你们有没有注意到,李白似乎乏善可陈,杜甫也就只有那首:‘香雾云鬓湿,清辉玉臂寒。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终究不如他那些忧国忧时之作。”
  楚慕白因多读了几句李白的诗,自负地笑了笑,并道:“李白有情诗,他的《怨情》就是——美人卷珠帘,深坐蹙娥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
  闻道远一边摇着船一边也加入了谈话。“古典诗中,最好的情诗我认为应该是李商隐的。只可惜金圣叹选批唐才子诗七言律中不选他的情诗,说是‘淫亵之词,一例不收’,反而选了李群玉的那首赠妓之作,我很是有些不明白。”
  郑果笑着说道:“中国古代是以男性为中心,讲究的是男尊女卑,男人写‘情’,可以痴情,可以纵情,最好的态度是调情,李群玉的情诗就正好迎合了这种心态。而李商隐则不同,他把‘情’写得太神秘,甚至神圣,无形中抬高了女人的地位,自然就要受到批判啰。”
  闻道远连连点头,道:“虽是歪理邪说,却也有几分道理。”
  “有了!有了!”楚慕白忽然站起来道,“我有一首好诗了!你们听——”
  泠水九章
  蠕动着的一条河,
  穿过亘古的黑夜,
  在潮湿的花雨中泛起清波。
  河湾是处子的闺房,
  星星点点的渔船,
  把关人斑扑上了仕女的面庞。
  码头,真的是前清的吗?
  有什么稀奇,码头上的月,
  还照在秦代的城墙上。
  苍老的石拱桥,
  牛车在风雨中缓缓驶过,
  低沉的叹息声是历史不堪的沉重。
  发丝稀疏的老柳树,
  拥别了问津的行人,
  在深秋的寒风中摇头。
  明灭飘忽的渔灯,
  水雾绽放出朵朵梅花,
  接引江上往来的魂灵。
  河岸上攀援的藤蔓,
  一如乌油发亮的发辫,
  在硕大的肥臀上生长。
  渔夫与石像问答,
  烟圈吐不出世道的清浊,
  桨声中渔船在上下穿梭。
  河道在大山中盘桓,
  与我一样的迷惘,
  泠水啊,你也是一个问。
  这天以后的楚慕白就像打了鸡血,成天找闻道远商量诗社的事。一开始,闻道远只管推,推过几次后他想,虽说自己和郑果之间有约定——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不过,入诗社和读圣贤书倒也不矛盾,入就入吧!他生怕郑果反对,将培根都扯了出来。“培根说的:诗是学问的一部分。”闻道远文绉绉地说完,郑果道:“既然培根都这么说了,我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不过,郑果声明:他只是“票友”,不负责任何具体事务。
  闻道远倒是愿意做一些具体事务,别的尚好办,只是经费方面难以解决。听说学生会有活动经费,和闻道远一个寝室的周天鸿刚刚当上学生会主席,闻道远与楚慕白一合计,两人就一起去找周天鸿。周天鸿道:“巧了,我们学生会也正在商量搞个文学社呢。”叫来他手下的几个人:新闻科的向大伟、哲学科的李海涛和元跃进等,当即就开了个会。
  从学生会出来,楚慕白对闻道远道:“周天 鸿这个人有野心,以后我俩要防着他一点。”闻道远不这样看,道:“周天鸿这个人是干大事的,小小一个诗社,他能有什么野心。”楚慕白又道:“我看他是想当诗社社长,今天一下子就叫来那么多人,搞得我们措手不及,说是开会,其实是给自己拉山头。”闻道远道:“不会吧,他叫来的这几个人可都是有名的写手,尤其是向大伟,以前在报社做过记者,文章写得好,还懂摄影。”楚慕白嘴一撇,道:“快别提什么摄影,不就是有台破海鸥照相机吗?成天挂在脖子上到处晃,说是找风景,其实是哪里有漂亮女生就往哪里钻。还有那个李海涛,追求他们哲学科的科花,情诗写了厚厚一摞,眼看着把对方感动得鼻涕眼泪的,这时元跃进借给她一本《外国爱情诗选》——原来李海涛所有的情诗都是从这本书上抄的。”这故事闻道远听过,不过依然觉得有趣,笑着说道:“听说元跃进后来也追过这位科花,她就一句话,怀疑元跃进人品有问题。元跃进今天能和李海涛坐在一起,还有说有笑的,真是没想到。”楚慕白忽然叹了一口气,道:“我们和这些人一起办诗社,真可谓沆瀣一气。下次开会,一定要把我们的人都带上。诗社是我们的,记住:我是社长,你是副社长。”闻道远“哦”了一声,心想:自己倒是并不想当这个副社长,至于社长的位置,只要有周天鸿在,楚慕白怕是要失望了。
  下次开会,闻道远就很是为楚慕白捏了一把汗,不出所料,大家都觉得周天鸿是个人物,就都投票选他当社长。周天鸿虚推了推,之后就走马上任了,他也看上了闻道远当副社长。楚慕白忙乎半天,结果也只落了个副社长兼主编,他又气又恨,背地里骂了周天鸿好多回。周天鸿有一次在会上道:“艾青有一句诗‘太阳向我们滚来’,后来闻一多在一次讲演中就引用了这句诗:‘艾青先生说太阳向我们滚来,为什么我们不向太阳滚去呢?’闻一多先生说得好,作为新时代的大学生诗人,我们为什么不向太阳滚去呢?”说得大家都很激动,楚慕白也很激动,他想滚吧滚吧!滚到太阳里去烧死你!
  诗社有个牛丽英这样的人还真不坏。这天开会讨论社名,牛丽英活泼得浑身像通了电,话也多。自泠水泛舟后,她更加发奋地背唐诗,自感学问大增,她道:“就叫‘原上草’吧!”唯恐别人不知道出处,将白居易的“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背了一遍。周天鸿发表看法,道:“好是好,不过这是一首送别诗,诗社还未开张,莫非我们这些人就开始送别了?牛丽英,你再想想。”牛丽英想也没想,道:“那就叫‘青青河畔草’吧!也有出处的——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不等她背完,楚慕白忽然“哈哈”笑了起来,道:“怎么你起的这些名字总跟草扯在一起?你那么喜欢草,不如就叫‘牛吃草’吧!”大家笑了,且各自说了一个名字。
  闻道远想起《离骚》里的两句诗“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于是道:“听说我们学校的兰园和蕙园就是因这两句诗而得名的,依我看,诗社就叫‘九畹’吧!”社长周天鸿第一个叫好,补充道:“我们诗社恰好是九个人。”众人于是都说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接下来就开始给每个社员取笔名。有人拍周天鸿的马屁,给他取了个“老大”,不等周天鸿表态,楚慕白不答应了,道:“那谁是老二呢?”大家都知道楚慕白的那一点心思,就都宽慰道:“论写诗,当然你是诗人,你最大,不如就叫个‘最大’?”楚慕自一笑,道:“我不要做大,更不要‘最大’,我喜欢小,就叫我‘小白’吧!”众人都说了不得,一个“白”字将古今三大名诗人都概括了进去:李白、白居易、楚慕白。楚慕白既与古人齐名,也就顾不得让周天鸿当个把“老大”了,倒是周天鸿自己不愿意,想了想,道:“叫我江鸿吧!”定了下来。闻道远早想好了,给自己取了个“老农”。郑果也不劳大家费脑筋,说就叫“正果”吧,大家半天才明白过来,说这哪是什么笔名,明明是个法号,郑果是想当和尚呢。新闻科的向大伟叫“大象”,哲学科的李海涛叫“海风”,元跃进叫“一元”。只剩下两个女生,楚慕白说历史上姓“姜”的都是美女,就给姜小茜取了个“美女姜”。姜小茜直乐,问他历史上都有哪些美女姓“姜”,楚慕白便搬出先秦的庄姜和哭倒长城的孟姜女。牛丽英不高兴了,嚷嚷道:“你们大家都有了,我还不知道叫什么好呢!”楚慕白暂时丢开他的美女,转向牛丽英道:“鲁迅先生有句名言:‘吃进去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这写的就是你,我看你就叫‘奶牛’吧!”
  诗社还未开张,大会小会倒是开了不少,社长周天鸿这天又召集副社长闻道远和楚慕白碰头。“我想我们诗社应该请一位老师来当顾问,一来声势浩大,二来也可以更多地得到校方的支持。更重要的是,我们不能为办诗社而办诗社,我们要得到社会的认可,最好是能在社会上造成一定的影响,这些凭我们目前的实力是达不到的。‘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天。’我想过了,一定要请顾问。”接下来就开始讨论请谁不请谁,其实周天鸿的心里早就有数,校长裘怀沙是市文联的副主席,又是《泠水》刊物的顾问,再没有比裘校长更合适的人选了。就听周天鸿说道:“请裘校长吧!第一,我们的诗社会引起市文联的关注;第二,我们也要办诗刊的,名字我想就叫《九畹》吧!到时候,我们可以请裘校长将我们的优秀作品推荐到《泠水》发表。”
  裘校长今年四十有五,中等个,清癯的脸上总是挂着微微的笑,他的和蔼可亲是出了名的,他的学问也是出了名的。他研究先秦文学,说《诗经》里的诗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比如“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译成白话文就是“嘎!嘎!河洲上有两只野鸭子在叫啊”——哪里还有什么诗味!他每周给学生上四个钟点的课,因为说的都是古人的话,他的气质也就有些像古人。古而不老,不仅仅是年龄不老,他的思想也是最与时俱进的。不用说,裘校长接受了诗社的邀请,且拨冗为《九畹》诗刊作了一篇序,文风高古,且多含典故,众人似懂非懂,越发崇敬起来。
  泠水赋
  ——代《九畹》发刊词
  南楚边地,桐州旧府;层峦叠嶂之中,一河蜿蜒东去,是为泠水。
  发源千峰万壑,汇涓涓细流;奔流旷野平畴,成汤汤之势。春寒雨骤,山洪怒发,推山转石,浑然具撼天之壮;秋高气爽,水落流清,映月沉影,纡徐呈含蓄之美。水抱石而出奇,山藏川则生媚。无江河之阔,有山溪之幽。大禹圣迹难觅,屈子遗韵尚存。
  屈子涉江,终成孤寂之旅;南人莫辨,难慰高洁之心。然则山民纯粹,芰荷为衣,芙蓉为裳。傩面文身,娱鬼神之意;行歌坐月,传男女之情。终有屈子行吟,成千古之绝唱;土著歌舞,留百代之遗风。
  而今泠水河畔,兰蕙园青,莘莘学子,夙夜精勤。九住才俊,结社为诗;一本新刊,《九畹》为名。欲承屈子之笔,探诗赋之精。发雏凤之清声,抒时代之豪情。若博采中外,贯通古今,立意为高,执事以恒,或有风骚之华章,当出异日之屈平。
  少年壮哉,有问天之志;老夫乐也,怀远游之心。欣然命笔,只为鼓鸣。 社员们也各自有大作发表。这是1978年5月《九畹》创刊号,薄薄的几页油印纸,谁知竟在校园里引起了轰动,尤其是小白的《泠水九章》,有人评论赶得上意象派佳作了,楚慕白好生得意。
  却说闻道远这日去校图书馆借书,门口碰到楚慕白正摇摇摆摆地从里面出来。“来借诗集的吧?”楚慕白道。闻道远笑了笑,道:“我想来看看有没有艾略特的诗。”就见楚慕白耸了耸肩,道:“怎么?也想玩意象啊?”闻道远忙声明道:“不敢不敢!那谁玩得过你,你的《泠水九章》。特别是最后的那一句——‘你也是一个问’——都被人当歌唱了。”楚慕白哈哈一笑,道:“可真正能读得懂的却没几个,就像没几个人知道艾略特一样。哦,你来借艾略特?没有!我刚刚问过了。这破图书馆,本来就没有几本书,‘文革’时又被红卫兵抄过,剩下的图书,说得不好听,就好比八十岁的老太太,没几颗牙了。”闻道远又道:“那叶芝的、里尔克的也行。”楚慕白道:“叶芝的有,不过也老早就被别人借走了。算了,你不用去借了,现在整个图书馆的诗集,不管是中国的还是外国的,一概没有。听说这要归功于我们诗社,自打我们的创刊号问世,呼啦一下,大家忽然都想写诗。”
  这时从图书馆出来两个女生,一个道:“我都来三次了,一本诗集都没借到。”另一个道:“没想到借本诗集比排队买肉还要难。”一个又道:“都怪诗社那帮人,现在要不会写诗,别人就会觉得你不正常。”楚慕白和闻道远相视一笑,忽听楚慕白“嗨”了一声,道:“两位好像对诗社的人有些意见?”见两人瞪大了眼睛,又道:“我们就是九畹诗社的。”当即聊了起来。闻道远借口还要借书,一头钻进了图书馆。
  果然一本诗集也没有。一会回到寝室,与郑果说起这些,郑果道:“自从我们中文科起了这个诗社,现在各个科都想起自己的诗社。”闻道远嘘了一口气,道:“这事我也有所耳闻,据说外文科那帮人为了给诗社起名字还吵了起来。崇拜雪莱的要起个‘云雀’,喜欢济慈的说‘夜莺’比较好,而高尔基的研究者们则认为还是‘海燕’更有气魄。众说纷纭,也不知道起个什么‘鸟’名。”郑果道:“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百鸟争鸣’吧!”两人笑了一阵,闻道远又道:“我感觉诗歌即将进入一个新的时代,或许还会产生什么新的派别,就像五四以后的新月派。现在就连郭沫若都公开承认自己是‘标语口号’诗人了,诗歌不可能永远这样下去。小白的《泠水九章》为什么这么多人喜欢?——就是因为形式的晦涩、主题的迷惘。从‘标语口号’过渡到一个新的诗歌时代,这中间怕是要有一个让人看不懂的过程。”郑果想了想,道:“不过,要我说我倒是更欣赏你的《旅行者之歌》,听说裘校长向《泠水》杂志推荐了你的这首诗,你很快就要麻雀变凤凰啰!”
  下个月,闻道远果然摇身一变——《旅行者之歌》上了《泠水》,另外还有一篇关于青年诗人闻道远的简介。这一下诗社砸开了锅,众人都羡慕不已,闹着要他请客。
  闻道远想请客,可他没有钱。这天,他摸着口袋里的几张毛票在校园里徘徊,老远见到牛丽英在向他招手,他走了过去。“闻道远,”牛丽英直不愣登地说道,“你是不是没有钱?我可以借你。”说着就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十元的钞票来塞到他手里。“这怎么好呢?”闻道远道。牛丽英“扑哧”一笑,道:“有什么不好的?有借有还,再借不难。你打算在哪里请呢?”闻道远老记得郑果带他去吃过的那碗三鲜面,道:“去河边的那家小面馆吧!”
  牛丽英看着他,忽然道:“原来你也是个爱凑热闹的人呢!”闻道远不解,道:“凑什么热闹?”牛丽英道:“别装了!你是冲着面条西施去的吧?”“面条西施?”闻道远反问道,“什么面条西施?”牛丽英道:“总务科科长的侄女覃红啊!现在全校的男生都被她迷住了,小面馆的生意好得不得了。”闻道远倒还记得这个覃红,笑道:“原来是秀色可餐啊!那更得去了。”牛丽英小孩似的撅起了嘴。
  周末是个雨天,小面馆的生意难得的冷清,闻道远等一行进来的时候,覃红正望着门口发呆。“你来了啊,小老弟!”覃红也不知是记得还是不记得他,只管招呼道。闻道远开始点菜,覃红不停地介绍这介绍那,完了以后道:“喝酒不?有新来的包谷烧。”闻道远知道这包谷烧的厉害,吓得连忙摇头,众人也都说:“搞不得!搞不得!”独楚慕白高声叫道:“包谷烧好!我们是什么人啊?——是写诗的人。写诗的人不喝酒,那这世界上还要卖酒的干什么?”楚慕白自以为说得幽默,其实他的那点小心眼谁都明白,他的《泠水九章》没能上《泠水》,反而是闻道远出尽了风头,他今天有心要和闻道远闹闹别扭。这时周天鸿站了起来,道:“包谷烧度数太高,我看就算了,不如我骑车回家拿几瓶啤酒来。”说着就要走,姜小茜一把抓过他座位后面的雨衣披在他的身上。
  闻道远也起身去隔壁的小卖部买瓜子,回来却听见姜小茜和楚慕自在斗嘴。楚慕白道:“啤酒我喝过的,不好喝,一股子潲水味。”姜小茜道:“你是属猪的吧!喝啤酒都能喝出潲水味来。”楚慕白又道:“周天鸿家里怎么会有那么多啤酒?听说他爸爸是当官的,肯定是别人送的。”
  眼看两人要吵起来,闻道远忙说道:“隔壁小卖部扎两根羊角辫的营业员有意思得很,她不知道从哪里知道我是诗社的,拿了一本她写的诗只管要我看,别说,还真有几首不错的。哎呀!这年头,一不小心就冒出个诗人。”
  向大伟道:“这一点也不奇怪,有人说,你往人群里丢一块石头,百分之百会砸中一个诗人的脑袋,因为被砸中的这个人一定会‘啊’地叫一声。”
  众人大笑不止,都道:“是啊是啊,现在是什么人都写诗。”
  元跃进道:“我们班至少有三分之二的人都在偷偷写诗。”
  李海涛也道:“这算什么,我有一个侄儿,还在读小学,他告诉我他们班人人都在写诗。更有趣的是,他们的小学语文老师给他们教授写诗的秘诀,说是一篇文章不用打标点,无论从哪儿读都能朗朗上口,一首好诗就写成了。真是扯淡!”
  郑果道:“也不完全是扯淡,人家小学语文老师教授的是回文诗呢!”
  大家就又笑了一回。
  忽然楚慕白大叹了一口气,道:“人是环境的产物,跟着诗人就是诗人,跟着巫婆就跳大神。什么人都写诗,可真正的诗人又有几个呢?远的不说,眼下就我们诗社这九个人,只怕也未必见得个个都是诗人呢!”
  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闻道远忙招呼大家嗑瓜子,一边将话题岔开道:“有一首咏瓜子皮的诗不知道你们听过没有?”众人齐摇头,道:“咏瓜子的诗我们都闻所未闻,更别说瓜子皮了。”闻道远道:“袁枚的《随园诗话》有这样一段记载——有个叫龙铎的人,十二岁时,杭州老宿朱桂亭先生命即席赋瓜子皮,龙铎应声日:‘玉芽已褪空余壳,纤手初抛乍有声。莫道东陵无托意,中间黑白尽分明。’天鸿回来了——”
  周天鸿手里提一鼓鼓囊囊的军用挎包正从外面走来。“这么快?”众人道。周天鸿笑了笑,道:“今天运气好,搭便车来的。”一边说着一边 将挎包里的东西往外面拿,除了啤酒,还有一只烧鸡和两瓶罐头,众人欢呼不已。姜小茜娇嗔地盯了他一眼,道:“你把你爸爸的好东西都拿来了吧?”就听楚慕白的鼻子里发出“哼”的声音,并扬声叫道:“服务员!服务员!”
  覃红答应着跑了过来。
  “拿包谷烧来!我今天非包谷烧不喝!”楚慕白道。
  一会包谷烧上来,楚慕白给自己满上一杯,又给闻道远满上一杯。闻道远道:“我声明,我可是滴酒不沾。”楚慕白嘴一撇,轻蔑道:“你是男人不?”闻道远被将在那里,半天才说道:“我就喝一杯,再有第二杯——”脖子一拧——“打死我也不喝!”说完龇牙咧嘴地灌下一杯包谷烧。众人笑,楚慕白还要闻道远喝,众人只等着他脖子一拧,就齐声替他说道:“打死我也不喝!”
  楚慕白转身又要跟周天鸿喝。周天鸿摇了摇头,道:“谁不知道你楚慕白是李白转世?喝酒,我可不敢跟你比。”楚慕白傲兀地一笑,道:“那比什么?比诗吗?”周天鸿道:“比诗就更不敢了。”楚慕白道:“那就还是比酒吧!”说着仰脖喝了一杯。“该你了。”他道。周天鸿正为难,姜小茜站了起来。“楚慕白!”她叫道,“有种你就跟我喝!”说完端起周天鸿面前的杯子一饮而尽。
  楚慕白落了个没趣,忽见覃红在一旁朝他递媚眼。“覃红!”他道,“我有首诗要送给你。这首诗是我专门为你写的,所以——”将覃红拉到一旁——“我只想读给你一个人听。”覃红笑。楚慕白又道:“你知道的,我是一个诗人,可是见了你,我就只想把自己变成一个画家。这首诗的题目就叫《画你》——画你的眉,画你的鼻,画你的樱桃口……但我不敢画你的眼睛——”忽然停了下来。覃红道:“完了吗?可你为什么不敢画我的眼睛呢?”“因为,”楚慕白乜斜着一双眼睛望着她,“我怕你看穿我的贼心。”覃红“咯咯”地笑。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从小面馆出来,周天鸿提议先去河边散步,走了一段,忽然发现楚慕白没有跟上。“只怕还在小面馆,我去看看。”闻道远道。周天鸿要陪他一起去,被姜小茜拦住了。“人家有牛丽英陪,你凑什么热闹?”姜小茜说着就将牛丽英往闻道远面前推。
  小面馆正在打烊,几个服务员一边扫地一边打打闹闹的,见两人来,其中一个道:“找人啊?”闻道远道:“嗯哪。”几个服务员就都笑了起来,又一个道:“那儿呢!”努嘴朝一个角落。闻道远顺着她嘴的方向看去,原来那儿有一个杂物间。“这家伙一定是喝醉了,被当做杂物抬了进去。”闻道远笑对牛丽英道。两人正要敲门,忽听里面有人说话。“覃红,你好漂亮的。”“你哄我呢。”“我不哄你,我要亲你……”牛丽英先听不下去了,敲着门壮声道:“小白,你出来!”只听里面一阵慌乱,又连敲了十几下,门“嘎吱”一声从里面开了,楚慕白拖着覃红的手冲出了小面馆。
  两人立即去追,一口气追到了酱菜厂。这地方一到晚上连盏路灯都没有,黑漆漆的倒也神秘,闻道远就指着那些大酱缸问:“牛丽英,你看这里像不像个八卦阵?”牛丽英经过刚才的一番奔跑,喘气说道:“你说像就像。不过,要真是个八卦阵,那小白他们藏在里面我们是找不到的。”闻道远道:“除非他们躲在酱缸里,那还不变成酱菜——哦——酱肉了。”牛丽英道:“你好坏的。”打了他一拳。他立即感觉酒往头上涌,趔趄着走了两步,牛丽英去扶他,他推了两下,牛丽英道:“你喝多了,难受吗?”闻道远结结巴巴地说道:“不难……难……难受。”牛丽英道:“到底是难受还是不难受?”闻道远笑,忽然发现前面有两团黑影,问牛丽英:“你看那是不是两个人?”牛丽英使劲地看,也道:“我看是。”闻道远笑道:“看我去抓他们个现行。”
  两人于是佝腰驼背做匍匐状,近前才发现原来是两个倒扣的大箩筐,闻道远一屁股坐在一只箩筐上,连道:“不好玩,不好玩。”牛丽英却高兴得很,小孩似的围着箩筐转,忽然绊着闻道远的一只脚,跌倒在地上。“看,摔着了吧!还说我喝多了,我看你才喝多了呢。”闻道远说着就伸手去拉她,谁知她却拉着他的手不放。“道远!”她叫道。闻道远一阵心跳加快,道:“快起来!快起来!”一使劲,对方便到了他的怀里。
  “你好坏的。”她又打了他一拳,然后就伸手抱住了他的脖子。
  “我怎么坏了?”
  “你占人家的便宜。”
  “我可以占你的便宜吗?”
  她立即捉住他的一只手往她胸前靠。“我要你占我的便宜,我要你占个够。”她道。他开始摸她,起先是隔着衣服,在她的暗示和配合下,他的手很快就伸进了她的内衣。内衣有些紧,她告诉他右边的腋下有一排小扣子,教他一颗一颗地解,解到最后一颗的时候,她问他:“你喜欢我吗?”他想说“喜欢”,却说不出来了,他的手逡巡着移到了她的胸前,天哪!什么东西这么舒服啊?他轻微地“啊”了一声,全身一紧,片刻之后便瘫软了下来。“你怎么了?”她道。“我做坏事了。”他说完,一阵羞愧。半日又道:“我会对你负责的。”黑暗中她轻腻地笑,道:“那你到底喜不喜欢我?”“应该是一喜欢吧!”他道。她忽然哭了起来,抽抽搭搭道:“什么叫‘应该是’?你明明就不喜欢我,你只是想占我的便宜。”她羞愤难当,推开他,边走边扣着内衣的扣子。
  “牛丽英。”
  “你走开,不要理我。”
  “你别这样,我不知道怎么样对你,我心里也——也怕得很。”
  “怕?你怕什么?”
  “很多,一下子也说不清。反正——反正我会对你负责的。”
  “那你准备怎么负责?”
  “就是一就是不让你吃亏呗。”
  牛丽英终于又笑了。两人并肩走了一段。快到女生寝室的时候,牛丽英道:“我们分开走吧!”闻道远道:“你还不是怕。”牛丽英狡辩道:“我是怕你怕。”闻道远便挥了挥手,一阵夜风吹来,他只觉得裤裆里凉飕飕的,一时间又窘得很,慌忙和牛丽英敷衍了几句,掉头冲进了男生寝室。他先去厕所脱了内裤,胡乱洗了几把,并顺手晾在了走廊的晒衣绳上。这一切做完,他还惊魂甫定,低头红脸回到寝室。周天鸿和郑果早回来了,周天鸿问他找到楚慕白没有,他说找到了,故意没有提覃红一节。三人又说了会话,然后就各自睡了。
  这一夜闻道远睡得很辛苦,早上醒来内裤又是湿漉漉的一片,他想:“糟了!”他就两条内裤,昨天那条只怕还没干呢。他像是做了天大的坏事,偷偷摸摸地去到昨晚晾内裤的地方,左找右找却怎么也找不到,他又想:“糟了!糟了!”昨晚风大,那内裤只怕是早就被吹到爪哇国去了。可他还是不甘心,挂空裆又跑到楼下去找。昨夜是东南风,因此他先去南边找,再从南边绕到北边,东西没找着,却看见牛丽英在不远处的小草坪里走来走去。他叫了她一声,她木在那里,片刻后忽然撒腿就跑,他看着她的背影,心想她这是怎么了?
  原来牛丽英也一夜翻来覆去地没有睡好。早上起来,她来到离男生寝室不远的小草坪,听到闻道远叫她,她是又惊又喜又怕。惊的是闻道远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自己两只眼睛居然都没看到他;喜的是闻道远到底是冒出来 了,而且还主动叫她;怕的是闻道远虽然冒出来了,可自己这么一大早就跑到这儿来等着他,他会不会看不起她?这一惊一喜一怕,让她的心里如有千万只小鼓在敲,她不知所措,忽然就跑了……
  闻道远看着牛丽英的背影出了一阵神,然后就去校门口的小卖部买内裤,一块五一条呢!他的口袋里正好有一块五,昨天请客剩下的,是牛丽英的钱。他回寝室穿上内裤,猛然想起一句老话——借钱买衣服,浑身是债。心里“咯噔”了一下。
  一连好些天闻道远都不敢去见牛丽英,可怜牛丽英左等右等,直感觉自己被人玩了。她的闺中密友姜小茜也乱了方寸,出主意道:“去找他!指着他的鼻子狠狠地骂他‘臭流氓!’”牛丽英哭,泪眼婆娑地要她陪她一起去。正好这天诗社有活动,完了以后姜小茜要牛丽英先去酱菜厂等,一会她押着闻道远也到了。
  “闻道远,”姜小茜先发制人,“你还记得这个地方吗?某年某月某晚,是谁说过要对牛丽英负责的?”说着就将牛丽英往他面前推。
  牛丽英只知道哭。
  姜小茜又道:“牛丽英,你不要光顾着哭,你不是有话要对他说吗?快说啊!”
  “我——我想——算了。”牛丽英抹着眼泪说道。
  “什么算了?”姜小茜道。
  “我不要他负责了。”牛丽英道。
  闻道远愕然,姜小茜莫名其妙。
  牛丽英又说道:“是我不好,真的。我一直偷偷地喜欢闻道远,想跟他好,但是我配不上他,我不怪他,那天晚上的事就算了。”说完又哭。
  闻道远至此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他的心里好一阵感动,红着眼圈对牛丽英道:“你不要这样说,我是真的要对你负责的,我准备给家里写一封信。”
  “你真的会给家里写信?”牛丽英抬起泪光闪闪的一双眼睛惊喜地问道。
  牛丽英想得很简单,两人是一个地方来的,彼此的父母都熟悉,虽说闻道远的父亲是镇政府的干部,可他母亲出身地主,这就减了不少分。而且,闻道远读大专,她也读大专,自己并不比他矮半截。她想象着闻道远的父母接到信后一定很高兴,特别是他母亲,说不定正盼着走与工农相结合的道路呢,要知道,她牛丽英可是根正苗红啊!牛丽英破涕为笑。走的时候她钩着姜小茜的手问自己今天的表现怎么样,姜小茜一顿表扬,之后诧异地发现牛丽英变了,变得也有几分心计了。
  闻道远却为这封信伤透了脑筋,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想不写都不能了。他吸取前几次跟父亲通信的教训,先汇报思想,很是将自己美化了一番,完了以后才极小心地写道:“近来学校有男女同学自愿结成学习伙伴,互相鼓励,互相帮助,不仅思想上有很大提高,学习方面也突飞猛进。不像我,每日里青灯孤影,唯有顾影自怜。我日渐消瘦,兼记忆力衰退,尤其是英文单词记不住。我想,我是不是也应该有一位学习伙伴呢?望父母大人支持!写完后他反复读了几遍,又补充道:我不是想谈恋爱,不过,如能由学习伙伴过渡为将来的亲密爱人,也不失为人生一大幸事!纵观古今中外,真正长久而浪漫的爱情,其真谛就在于志同道合。司马相如与卓文君,鲁迅与许广平,马克思与燕妮……”他惴惴不安地将信寄了出去,之后又在心里默诵了几千几万遍,直到真的以为这信理由充足,情真意切,父母大人一定宅心仁厚,垂体下情。谁知两位高堂明察秋毫,来信道:
  “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学习从来就是艰苦的,就是需要独立思考,还怕什么‘青灯孤影’?苏秦悬梁刺股,匡衡凿壁偷光;鲁迅将别人喝咖啡的时间用于写作;马克思五十五岁还学俄语。休要在我面前惺惺作态,你明明是不思上进,还跟我来什么‘古今中外’?什么相如文君,无非是贪欢思春!你新时代的大学生,多年蒙受党恩,理应好好学习,奋发上进,做真正合格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
  闻道远傻了,一方面怪父母亲不通情理,一方面又觉得对牛丽英没个交代。偏偏牛丽英还一天三遍、四遍地问,到实在问急了,他只好说了实话。牛丽英一万个没想到,成天见了他就哭,弄得他更不好受,就又开始躲。正好学校出了一档子事,一对恋人搞“地下工作”被猫头鹰逮了个正着,据说地点就在酱菜厂。闻道远吓出了一身冷汗,庆幸自己那天没被发现,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他发誓一定要和牛丽英划清界限,从此只把她当老乡对待。
  
  4
  
  闻道远正在寝室和马稀稀聊天,忽然来了个戴“蛤蟆镜”的人。“哈!”那人上来就亲热地给了闻道远一拳,“老同学,不认得我了。”“怎么会呢?”闻道远笑了笑,“这不是邰开金吗?你怎么来了?”“哈哈!”邰开金又是两声怪笑,“我是来看牛丽英的。”闻道远正琢磨不透,马稀稀好奇地说道:“你也认识牛丽英?”邰开金道:“牛丽英是我对象,要不是恢复高考,她早就是我老婆了。”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大前门。
  原来这邰开金自打被双桥中学开除以后,他家里就四处托人给他找工作,费了不少力气,好歹给他在镇上的运输公司谋得一份开车的差事。邰开金吊儿郎当的,但脑瓜子比谁都转得快,人称弹子脑壳。他先是开了几个月的长途客运车,嫌没什么油水,弹子脑壳一转,揪住个机会开上了大货,津贴、补助等不说,他常常跑广东一带,光给人带私货就赚了不少钱。有了钱他就开始想女人,谈一个,吹一个,嫌人家奶子太小,说到底,他是忘不了牛丽英呢!借着出差的机会,他将车开到了泠水师专。
  他先到女生宿舍找牛丽英,牛丽英见到他像见到鬼,“哇哇”一顿乱叫。他不慌不忙,嬉皮笑脸道:“看把你激动的,是想我了吧!”一旁的姜小茜等人道:“你是谁啊?”他歪着脖子一笑,道:“我是牛丽英的对象啊!”姜小茜等人的眼神飞快地在空气中交流。牛丽英道:“邰开金,你别在这儿胡说八道!”邰开金还是笑,道:“牛丽英,你不会是想当女陈世美吧?你忘了我们在双桥中学读补习班的时候,谁不知道你牛丽英是我的女人。”牛丽英唯恐邰开金再说出一点什么来,毕竟自己有“短处”在他手里,她又急又气又怕,眼泪就流了下来。邰开金觉得差不多了,拖了牛丽英的手就往外走,到了楼下,邰开金道:“牛丽英,我是真心喜欢你,你就跟我好了算了。”牛丽英“呸”了他一口,道:“我有男朋友了。”邰开金望着她,笑道:“你说的这个人是闻道远吧!”牛丽英的脸飞红,不等她反应过来,邰开金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两张崭新的十元钞票塞到她手里,扬长而去。
  他就这样来到了闻道远的宿舍。
  坐了一会,邰开金要走,闻道远送他到校门口。邰开金道:“闻道远,我看得出你才是真正的读书人,像牛丽英那样的猪脑壳也就只配跟我这样有文化的人在一起,你是不会看上她的。”闻道远打一见到他就一头雾水,这会才算有点明白过来,他邰开金是来试探自己和牛丽英的关系的呢!可自己和牛丽英究竟是什么关系呢?邰开金又道:“你也晓得的,牛丽英一身的肉都被我摸过,我不要她还有哪个要她喽,算我有良心。而且我不是吹,我的这双手有电,一摸妹子,妹子就舒服,你们那天晚上听到牛丽英那 样叫,还不是舒服得叫。”闻道远听他说得不堪,心里一阵一阵地难受,他想起那天晚上在酱菜厂的情形,她那样主动,原以为她是对自己有感情,谁知她对谁都这样,不过是个轻佻之人,亏得自己还要对她负责任。这样一想,他心里的负担减轻了不少。
  第二天是星期天,闻道远起得晚,郑果打开水回来偷偷塞给他一封信。郑果道:“牛丽英给你的,里面有二十元钱。”闻道远一惊,道:“什么二十元钱?”郑果摊了摊手,道:“我怎么知道?”闻道远忙拆开信封,果然见到两张崭新的十元钞票。
  道远:
  你好吗?我很不好。
  邰开金来过了,他跟我们寝室的人说我是他的女朋友。听说他也去找了你,他都跟你说什么了呢?我好害怕的。这二十元钱是他的,是他硬塞给我的,我不想要,你能帮我还给他吗?不,是帮我狠狠地甩到他的脸上!
  我在河边等你,你能来吗?
  牛丽美
  即日
  闻道远看完信有些蒙,郑果道:“怎么啦?”闻道远就将牛丽英的信递给他,道:“我不知道,你帮我看看。”郑果道:“不是情书我就看。”闻道远道:“不是的。”郑果看完信,道:“牛丽英她喜欢你。”闻道远道:“你怎么知道?她信里又没有写。”郑果笑了笑,道:“还要怎么写?”一会郑果拿本叔本华的哲学书看了起来。闻道远道:“叔本华的东西我不喜欢,他是一个悲观主义者。”郑果道:“可他的书不可不看。”说着念了一段,问闻道远怎么样,闻道远道:“扯淡!”
  闻道远决定不帮牛丽英这个忙,要退钱她自己去退,跟郑果一商量,郑果道:“当然,这钱是邰开金给牛丽英的,你夹在中间算怎么回事?”闻道远道:“牛丽英真是的,要人家钱干什么?咦——”忽然心里产生了一个疑问,他看着郑果,郑果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别说了,反正你把钱退给她,至于她要不要退给邰开金,那就是她自己的事了。”闻道远于是要郑果陪他一起去河边找牛丽英。
  夏天的太阳火辣辣的,树叶都打着卷,没有风,垂柳也失去了应有的姿态。两人沿着河堤走,果然见到牛丽英一动不动地坐在一棵树下,手里拿块白手绢像是在擦眼泪。郑果道:“你一个人去跟她谈吧!这种时候我要去了,我怕她会不好意思。”闻道远道:“也好。”问他去哪里,郑果指着不远处的一条渔船道:“我去买两条小鱼,到酱菜厂喂猫去。”
  郑果说着三步两步就去了,回头看时,却见那两人一个还在不停地擦眼泪,一个低着头,也不知道说话没说话。郑果不由得担起心来,闻道远是聪明,可有的时候却缺少当机立断的气魄,常常容易被女人利用,牛丽英就是个例子。忽然,他看见牛丽英跑了起来,闻道远只愣了一下,然后就撒开腿去追……郑果摇了摇头,买了鱼来到酱菜厂。不多时,闻道远也来了。
  “这么快?”郑果道。
  “她跑了。”闻道远道。
  郑果于是拉他到树荫下坐了下来。“我都看到了,她为什么要跑呢?”
  闻道远叹了一口气,道:“我本想早点把那二十块钱退给她好完事,可刚一提,她就哭,哭得我心里好乱,完了以后她又跑,待我追了上去,她劈头就说我不是个男人,还说……哎!总之,没什么好话。”
  “糟糕糟糕。”郑果连说道。
  “更糟糕的还在后面呢!她哭着求我帮她这一回,若不然,她就跳河。天哪!当时她的脚下就是滔滔泠水,她真要那么纵身一跳,啧啧……”
  “诡计!女人的诡计!”
  “什么?你说这是牛丽英的诡计?她可不是什么有头脑的女人。”
  “你真应该好好看看叔本华的书。他说,女人只有一桩事情——如何虏获男人的心。无论是聪明的女人还是愚蠢的女人,她们总把一切都看做是控制、征服男人的手段。就像雄狮有尖爪利齿、象与野猪有獠牙、牛有角、乌贼有黑烟样墨汁那样,自然之神赋予女人防卫的武器就是掩饰的诡术。”
  “你别把叔本华的话当语录背。他一生没结过婚,与狗为伴,他来谈女人,有点形而上。再说,牛丽英大概还算不上是个女人,十八九岁的年纪,不过是个女孩,哪有那么多诡计?”
  “女子在十八岁时就已显成熟了——这也是叔本华说的。算了,我不跟你谈什么叔本华了,说说你打算怎么处理那二十元钱。”
  “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两个办法:一是你仍把原信原钱交给我,我大不了再做一回信使,替你退给她,至于之后的事就跟你我都无关了;再就是你听她的,做一回真正的男人,帮她把钱甩到那个什么邰开金的脸上,最好是再决斗一番。”
  “扯淡!我跟他决什么斗?你是不知道这个人,就是个混混,牛丽英也真可怜,怎么被他缠上了?我要不帮她就没人帮她了,怎么说我们也是老乡吧。再说事情也不难,他再来的时候,我把二十块钱塞到他的口袋里就是了。”
  “也好。不过,我还是劝你没事的时候读读叔本华的《论女人》,我看你这一辈子怕是要被女人所累的。”
  闻道远于是连说了两个“不会的不会的”。其实,他心里知道很会。
  邰开金再来的时候依旧先去女生寝室找牛丽英。“你去找闻道远吧!我不想跟你说话。”牛丽英道。邰开金看着她笑了笑,道:“好!那你等着!”说完甩门而去。
  路上碰到闻道远,他正要去食堂吃饭,邰开金就道:“吃么子食堂咯?今天我请客,请你到外面撮一顿,我们兄弟好好聊聊。”闻道远笑了笑,道:“改日吧!改日我请你。”邰开金脸一板,道:“改什么日,老子要想日,一天都等不得。”闻道远不便多跟他纠缠,从口袋里掏出那二十元钱。
  “牛丽英要我退给你的。”
  闻道远说着就要往邰开金口袋里塞,邰开金恼了,将他的手一打,道:“老子的东风大货就在你们校门口停着,你去帮我通知牛丽英,要退钱她自己来,我在车上等她!”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闻道远没想到会是这样,只好去“通知”牛丽英。牛丽英气极,接过钱就往校门口冲,果然见到一辆东风大货,邰开金正斜靠在司机驾驶座里抽烟。
  “邰开金!”她恨恨地叫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邰开金吐了口烟圈,斜眼说道:“上来吧!上来再跟你说。”
  “呸!我才不要上你的臭车。”
  “臭车?你满世界去打听一下,如今能开上东风大货的又有几个?不是吹,我现在的收人比国家干部还要多,你要跟着我——”看了看她手里两张簇新的十元钞票一“我保证每个月给你二十块钱,再给你在广州买几身漂亮衣服。”
  牛丽英就又“呸”了一口,一面道:“谁要你的臭钱!”一面就将手里的钞票丢到对方的脸上。
  “妈妈的,跟老子来这一套。”邰开金说着从车上跳了下来,不等牛丽英反应过来,他一把抱起她就往驾驶座里塞。来来往往的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都纷纷围过来看热闹。“看看看,看什么看?她是我堂客,读了大学就想甩了我做女陈世美,你们要看就看清楚一点,她叫牛丽英,学外文的。”
  人群里发出“嗡嗡”的议论声,有人趴到车窗口去看牛丽英,牛丽英哪经过这种阵势,又羞又怕,抱着头只知道哭。邰开金又道:“我每个月都来给她送钱,我开车,辛辛苦苦赚点钱不容 易,有想到她还要甩我。”
  “你胡说八道!”随着这一声呵斥,闻道远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且上来就给了邰开金一拳。
  “哎呀!你敢打老子啊?”
  “邰开金,你这样欺负一个女人,你不是男人。”
  牛丽英这时也顾不得再害羞,从车窗里探出一张泪脸,伸手叫道:“道远,快救我!”
  “牛丽英,你下来!”闻道远道。
  “敢!”邰开金说着一把把住了车门。
  “邰开金,你这样做是犯法的,我们学校有保卫科,社会上有公安局,你要是不想坐牢,你就让牛丽英下来。”
  “哈哈!”邰开金怪笑两声,忽然凑到闻道远的耳朵边,悄声说道:“老弟,我跟你无冤无仇,不想坏你的名声,你如果硬是要蹚浑水,我们最好找个地方单挑,敢不敢?”
  “单挑就单挑!”闻道远道,“不过,你先让牛丽英下来。”
  邰开金倒也干脆,打开车门一把将牛丽英抱了下来,—会他和闻道远就都上了东风大货。牛丽英不知道他们要去哪里,连问了好几遍。围观的人渐渐散去。邰开金一踩油门,东风大货咆哮而去。
  “去哪里?”闻道远道。
  “找个地方吃饭去!”邰开金笑着道。
  “什么?”闻道远险些从车座椅上弹了起来,“吃饭?我跟你去吃饭?”
  “你以为我找你打架啊?不是我吹,像你这样的身板,我一只手就把你举起来做铁饼甩。”
  “那不一定。反正我今天是豁出去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算了咯!你拔个么子刀,我看你是关老爷面前耍大刀。莫啰唆,吃饭去,你们学校附近我不熟,你点个地方,好一点的,随你剁,老子有的是钱。”
  闻道远将邰开金领到了小面馆。那邰开金一路上做好挨“剁”的准备,谁知竟是这么个破地方,也不知是高兴还是不高兴,骂骂咧咧地点了几个菜,又要了两斤包谷烧。“打架你不是我的对手,喝酒你敢不?”邰开金道。
  闻道远立即感觉到头皮一阵发麻,这时覃红拿了两个碗口粗的酒杯上来,像是要给自己壮胆,他大声道:“喝就喝!哪个怕哪个?”一边吩咐覃红倒酒。覃红妩媚地看了他几眼,又在他背上拍了几下,等她一走,邰开金道:“哎呀!你蛮有艳福味,到处都有妹子喜欢。不过,她这样的我就不喜欢,只一张脸,女人嘛,还是要像牛丽英那样,一身的肉比豆腐还嫩。”
  “嘭”的一声,闻道远忽然给了邰开金一拳。
  “你打老子做么子咯?你有喝醉吧?”
  “老子就是要打你,看你还胡说八道!”
  “老子尿都笑出来了。”
  闻道远懒得理他,兀自干了几杯。忽然一阵恶心,他连忙对邰开金做了个手势,捂嘴冲了出去。“哇”的一声,一口浊物从胃里射出,又连吐数口,他还怕不干净,将食指伸进喉咙,直到把胃汁都抠了出来。他觉得舒服一点了,想想还能喝,大不了再吐,再喝,就不信喝不过他邰开金。夜风吹来,他打了个激灵,抖擞精神重新回到了桌子边。
  “还喝不喝?”
  “喝!”
  又是一通豪饮。闻道远起初还觉得这酒喝下去火烧火燎的,渐渐地,五脏六腑都失去了知觉,唯有脑袋里像装了个转盘,转得他晕晕乎乎的。邰开金也有了五分醉意,拍着闻道远的肩膀道:“闻道远,我真他妈的太喜欢你了,不如我们就做个兄弟吧!你也不要小看我,这个世界上有两种聪明人,一种是像你这样的,会读书,将来可以做大学问;一种就是像我这样的,会做事,会赚钱。我告诉你,我这一辈子肯定是要赚大钱的。”
  闻道远哧哧地笑。
  邰开金又道:“不过,你比我会逗妹子喜欢,起码牛丽英就喜欢你。”
  “你莫乱讲。”
  “我才有乱讲哩,她在读补习班的时候就给你写过情书,我都看过。”
  闻道远脑袋里的转盘急速旋转了几圈,忽然“嘭咚”停在一个点上,他想起来了,牛丽英是给他写过一封信,她自己说的,他没看过,邰开金倒“看过”了,这就怪了。
  “你在哪里看的?”他问道。
  邰开金后悔说漏了嘴,连忙喝酒掩饰,他越是这样闻道远越是怀疑,架不住他再三再四地追问,邰开金道:“还不是牛丽英她自作聪明,借口还你书,把信夹在书里,结果你当时有翻书,被我翻到了。还好,有么子见不得人的话。”
  “你——你偷看别人的信是犯法的,你知不知道?”
  “好好好,我犯法,你总不至于现在要把我送到牢房里去吧。今天你我兄弟在这里喝酒,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我喜欢牛丽英,你喜不喜欢她?你要是也喜欢她,朋友妻不可欺,从今往后,我邰开金保证不再打她的主意。”
  闻道远的心里很乱,究竟自己喜不喜欢牛丽英呢?她固然撩人,却也不是什么美人,俗了点。倒也单纯,其实是有点蠢。可是一她真的是撩人啊!这头奶牛!他想起那天晚上在酱菜厂,他想他是喜欢她的,可又一想,自己并不是第一个和她那样的男人,况且邰开金一张臭嘴到处“呱呱呱”的,全世界都知道他摸过牛丽英,自己莫非还要喜欢她?不如就让她和邰开金好去吧!他于是立即表明态度,只是有两个条件——就听他对邰开金说道:“第一,你要对牛丽英好;第二,从今往后再也不准提摸过她之类的话。两件事,你如果做不到,你就不是男人,我也不会拿你当兄弟。”邰开金指天发誓……
  放暑假的时候,邰开金开车来接牛丽英和闻道远回家,闻道远借口要补课,躲了。牛丽英爱贪小便宜,想着可以节约几块钱的路费,别别扭扭地上了东风大货。
  “给!”邰开金拿出从广州带回来的墨镜要牛丽英戴,牛丽英不肯,道:“戴它干什么?像个女特务。”邰开金道:“人家广州的女的都戴,未必她们都是女特务哎。你试一下咯,保证又舒服又洋气。”牛丽英道:“那我就试一下。”一试果然舒服,太阳也不刺眼睛了,马路变成了绿色,连温度仿佛也降了下来。“呀!”牛丽英叫道,“真是个好东西哎!”邰开金道:“送给你咯!我专门从广州给你买的。”牛丽英道:“我才不要你送咧!我又不是没有钱,我要我不晓得自己去买?”邰开金道:“买?到哪里去买?双桥是有的,泠水也有,就算你买到了,那也是国产的,我这个可是正宗的美国货,你学外文的噻,你不信自己看眼镜片上贴的标签咯,都是外国字。”牛丽英取了墨镜看,果然见左边镜片上有块指甲盖大小的标签——Made in America。真的是美国货哎!邰开金告诉她,这标签是不能撕的,不撕戴着才洋气,才有档次。牛丽英道:“可是,看东西就不方便了,总觉得左边眼睛好像被蒙住了半只。”邰开金笑她土,道:“全世界的人都是这样戴的。”那口气仿佛全世界他都去过。
  天气很热,牛丽英体丰,一会全身就都湿透了。邰开金道:“你怎么不穿裙子咯?到底凉快一些。”牛丽英道:“我本来有两条裙子的,可姜小茜说不好看,土得很,我就不敢穿了。”邰开金道:“你那两条裙子还是读中学时候穿的吧?是有点土,你现在是么子身份咯?大学生咧!”牛丽英被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眼睛望着车窗外的景色说道:“假期我准备去买布重新做两条,样子我都画下来了,是照着姜小茜的裙子画的。”邰开金又道:“双桥的裁缝能做出什么好东 西来咯?有样子也做不出,到时候姜小茜又要笑你土。”
  牛丽英就说不下去了,她心里难过呢。自打读了这个大学,她处处被人嘲笑,就拿穿衣服来说,不知怎么搞的,她老是穿不对,不像姜小茜,什么时候走出来都是光光鲜鲜漂漂亮亮的。或者她根本就不应该和姜小茜住一个寝室,弄得她老想模仿她,能怎么样呢?——东施效颦呗!别人笑她也就罢了,姜小茜也笑。此刻牛丽英想着姜小茜碎玻璃般的笑声,她的心一阵一阵地刺痛。
  “喂!”邰开金道,“想么子咯?”
  牛丽英将目光从车窗外收回来,隔着墨镜看邰开金的脸,她觉得他今天好像没那么讨厌了。“没有想什么。”她道。
  “我晓得你在想么子,要我讲,女人就是应该穿得漂漂亮亮的才对。到龙口铺了,我们两个吃饭去好不?我请客。”
  说话间,东风大货已经停在了红卫旅社门口。“我跟旅社的经理是朋友,每次来他都要招待我吃一顿好的。下去咯!”邰开金说着打开车门跳了下去,回头见牛丽英还在犹犹豫豫的,又道:“你也下来噻。”牛丽英道:“要不你一个人去吃饭,我带了馒头。”邰开金立即火了,走过去连拖带抱地将她拽了下来,一边道:“吃么子馒头咯?你是看不起我呗?”
  牛丽英先去上厕所,出来见邰开金和一脸上有块红色胎记的男人在说话。“你女朋友长得蛮漂亮呔。”男人道。邰开金咧嘴一笑,道:“大学生咧!”又道:“今天有么子好吃的咯?”男人道:“有羊肉,才杀的羊。”邰开金道:“三伏天吃羊肉,只怕有火气睐。”男人道:“你现在还怕有地方泻火哎。”说完晃着脸上的红胎记朝牛丽英直笑。一会等他走了,牛丽英生气说道:“谁啊?好讨厌的。”邰开金道:“旅社的张经理。”
  一会张经理亲自端了碗羊肉上来,香气扑鼻,邰开金道:“有酒有?”张经理道:“有米酒。”邰开金道:“来一斤咯。”牛丽英吓了一跳,道:“一斤?那你还要不要开车?”邰开金道:“有事,照样开。”张经理也帮着说道:“开不得也有关系噻,大不了开间房睡一觉再走。”牛丽英觉得这个张经理不像个好人,趁他去拿酒,又道:“他真的好讨厌的。”邰开金看着她,道:“你是看他长得丑呗。其实,他人还是蛮好的,我每次来都像回家一样,不过话又说回来,我也有少跟他从广州带东西,他一转手就是钱,赚足了。”牛丽英道:“你都给他带些什么东西?”邰开金道:“反正都是内地有的,像你们女人的服装啊丝袜啊,都有。”牛丽英道:“看不出哦,女人的东西你都会买。”邰开金想了想,道:“你先吃,我到车上去拿点东西下来。”说着就去了。
  邰开金回来的时候手里提个透明的塑料袋子,只见里面花花绿绿的。邰开金道:“我也给你带了一条连衣裙,本来想到家了再送给你的,不如现在就给你算了。”牛丽英心里痒痒的,嘴里却道:“我不要。”邰开金道:“要咯,我求你要咯。你看好漂亮的。”一边说一边就将连衣裙拿出来往牛丽英身上比。牛丽英又是喜欢又是害羞,再想说不要都不能了,正好这时张经理送酒来,也赞道:“哎呀!真漂亮!”邰开金转向他,责怪道:“你到哪里打酒去了?这么久,我还以为你淹死在酒坛子里了。”张经理笑道:“又来了两个熟客,忙不赢。你们两个先吃,我等一下再来陪。”说着放下酒壶就去了。
  “吃羊肉,吃羊肉。”邰开金兴奋地招呼道。
  谁知牛丽英的心思竟还在那条连衣裙上,究竟要还是不要呢?她很矛盾。一方面她想,自己跟邰开金什么关系呢?竟要他这么贵重的礼物。一方面又想,可这礼物实在是漂亮啊,姜小茜见了一定羡慕,自己总算是可以让姜小茜羡慕一回了。她这样想来想去的,脸上的表情就有些涣散,连筷子都懒得动,邰开金不明就里,还以为她是不喜欢吃羊肉呢。
  “是有蛮多人不喜欢吃羊肉,嫌羊肉膻。”
  邰开金说着就又点了两个菜。牛丽英道:“你蛮会招呼女人呔!”邰开金喝了一口酒,眯眼说道:“那是!你要是做了我邰开金的女人,我保证你这一辈子吃香的,喝辣的,穿漂亮的。你莫看我是个开车的,但我的收入比一个国家干部还要多。这条连衣裙一”指了指塑料袋一“你猜多少钱?”牛丽英摇头。邰开金伸出两根手指说道:“二十块咧!”牛丽英的眼睛立刻瞪得像两个铃铛,叹道:“二十块!我爸爸一个月的工资也才四十几块!”邰开金好不得意,道:“所以,你爸爸就买不起这样的连衣裙,一般人也买不起这样的连衣裙,这个世道是要变的,很快就会变成有钱人的世道,我经常跑广州,这一点看得比哪个都清白。牛丽英,不如你就跟了我算了,我会拿命对你好,不信你问闻道远,我跟他发过誓的。”牛丽英道:“你跟他发什么誓?”邰开金趁机将那晚的事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通。
  牛丽英气得眼里滚出了泪,这么说,闻道远是将自己“让”给邰开金了,虽说自己喜欢他,可他到底也没有这样的权利啊。她于是对邰开金说道:“不要跟我提闻道远,我恨他!”邰开金道:“好,不提他不提他,从现在起,我只讲我们两个的事。”牛丽英道:“我们两个有什么事?”邰开金道:“净是事。”说完伸手在她头上摩挲了两下。牛丽英道:“说话就说话,别动手动脚的好不好?”邰开金道:“不是我要动手动脚,实在是你太有魅力了。”牛丽英道:“你晓得什么叫魅力?”邰开金道:“我不晓得哪个晓得。”
  邰开金说完又伸手去摸牛丽英的头,牛丽英直躲,一边道:“你好烦人的。”邰开金索性一把将她搂在怀里,道:“你嘴巴里说我烦人,其实心里不晓得好喜欢我,女人都这样。”牛丽英道:“我才不喜欢你呢!”邰开金道:“那你是还在喜欢闻道远呗?你莫宝,他又不喜欢你,要不怎么会把你让给我咯。”牛丽英眼泪就又流了下来,邰开金哄道:“要哭就痛痛快快地哭一场,最好是喝点酒,喝醉了就什么都不记得了。”牛丽英用手抹了抹眼泪,道:“喝就喝,你帮我要个杯子来。”邰开金便叫服务员送了个杯子过来。
  牛丽英终于趴倒在桌子上,邰开金试着推了几次,见没有反应,知道她醉了,于是叫服务员去开房。一会张经理也来了,帮着邰开金将牛丽英抬进了客房。张经理立即要走,邰开金递根烟给他,道:“那样急做么子?”张经理道:“我不急,我是怕你急。”说完笑,脸上的红胎记一扯一扯的。邰开金道:“你莫把我看瘪了。我就算要强奸她,也要等她清醒的时候。这个样子,我是不会碰她的。”张经理抽口烟道:“看不出你还是个君子!”邰开金道:“卵子!不过,我是真的喜欢她。”张经理又道:“男人,有到手的时候都这样讲,等你真的睡过她了,说不定就觉得她一点味都有了,尤其是你们这些开车的,天南地北,哪里有女人。”邰开金道:“你讲得也有错。对别的女人我可能是这样,但她不一样,她就像我的那辆东风大货,一上手就喜欢,越开得久越离不开。”
  两人对坐着抽烟,约摸过了半个小时,张经理借口有事先走了,邰开金关上门,转身见牛丽英身子一抽一抽的,好像在哭,他于是叫了她一声,又近前一看,真的满脸是泪呢。原来牛丽英 天生有些酒量,不过今天喝猛了点。又加上心情不好,所以才趴倒在桌子上。邰开金和张经理的对话她一字不漏地都听了进去,虽不雅,却有真感情,她听着听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阿丽!”他叫道。
  “你叫我什么呢?”
  “我跟广州人学的,广州人都这样叫。”
  “我又不是广州人。”
  “等你毕业了,我带你去广州好不好?我们一起在广州生活,我给你买好多新衣服,保证你每天都穿得漂漂亮亮的。”
  说着他想起那条连衣裙,拿出来要她换上,她不肯,道:“你出去,你出去我再换。”他假装在门口站了站,忽然一转身冲到她的面前,道:“我就是不出去!”牛丽英知道他耍赖,将连衣裙往他脸上一丢,道:“你不出去你自己穿,我不要你的东西。”他便火了,也一把将连衣裙甩到她的身上,并吼道:“好,我自己穿,我自己来帮你穿!”边说边就要解她的衣扣,她吓坏了,伸手去拦,谁知竟绵软得没有二两力气。情急中,她咬住了他的手臂,咬得他龇牙咧嘴的,却笑着道:“你咬,你使劲咬,你要不咬下一块肉,你就不是我邰开金的女人。”她使了使劲,可他一身的肌肉紧绷绷的,并咬不深,她又气又恨,牙一松,喊道:“我不要做你的女人,我不喜欢你。”“你喜不喜欢我,你的嘴巴说了不算,要你的身子说了算。”他边说边将她剥了个精光,一顿狂轰滥炸之后,她的身体由僵硬而变得酥软,又由酥软而变得湿漉漉的。“你喜欢我呢!你的身子喜欢我呢!”他叫道。
  牛丽英终于将那条连衣裙穿到了身上,但她高兴不起来,总觉得是自己的身体换来的,又一想,换就换吧!留着又能怎样?她又一次想起了闻道远,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要自己。从客房出来,门口有一只白色的痰盂,几只苍蝇正吸着里面的绿痰,她一阵恶心。第一次呢!自己的第一次竟在这样一个地方,她的眼泪就又流了下来,邰开金看着她,放软声音问道:“你是不是那个地方痛?”她立即感觉到下体的不适,瞪他一眼,一瘸一拐地走了起来。楼下碰到张经理,他晃着脸上的红胎记朝她暧昧地笑。他一定什么都知道了,从今往后自己该怎么做人呢?她有些恨邰开金,一路上都没有再跟他说话。
  
  5
  
  下学期,牛丽英闹了个大笑话。
  事情是这样的:邰开金从广州给牛丽英带了个电热杯,牛丽英每日用来煮水喝,倒也省了打开水的力气。可她是个大大咧咧的人,有天晚上竟忘了拔插头,夜里水烧干了,起了火,虽说后来扑灭了,损失也不大——只烧坏了半张桌子和几本书,可到底让学校给记了一大过,并勒令其写一份深刻的检讨。
  牛丽英的这份检讨就贴在学校的开水房。
  正是打开水的时间,学生们纷纷拎着开水瓶往这边涌,和往常不一样的是,这天大家打完水都不走,把个开水房给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原来都在“拜读”牛丽英的检讨呢。按说一份检讨能有什么?谁也不是没写过,可牛丽英的这份检讨,却很是让人有些“联想”。
  “10月15日,由于本人在寝室擅自使用电热杯,从而引起了一起火灾。事后我很痛心,细细分析事故的原因,第一,我麻痹大了……”
  她是真的麻痹大“意”了!谁都知道她是写掉了一个字,可谁都愿意理解为她那个地方大了。没几天,牛丽英成了师专的名人,她羞得很,终日抬不起头来,倒是愿意和邰开金在一起。邰开金顺水推舟,一来二去地,两人正儿八经地谈起了恋爱。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久,楚慕白也演了一出闹剧。
  这话得从姜小茜说起。自从她得知楚慕白拉着覃红冲出了小面馆,她便死活要跟他分手。楚慕白后悔莫及,可聪明的他立即就看出了端倪,原来姜小茜是看上了周天鸿呢。楚慕白气得很,一心要找周天鸿报仇。正好这天的外国文学课讲的是普希金的诗体长篇小说《叶甫盖尼·奥涅金》,诗中一对情敌扔白手套决斗的场面引起了他的兴趣。课后,楚慕白立即回到寝室,他有一双白手套,只是不那么白了,翻箱底找了出来,看看也还凑合。他当即就冲进周天鸿住的寝室,对方正躺在床上看书,他将白手套往他身上一扔,道:“今天晚上八点,酱菜厂见。”说完便走,走到门口想起还需有证人,正好闻道远和郑果都在,就指着他俩又说道:“你,你,也去。”众人直等他走后才反应过来,周天鸿拾起他扔的白手套,笑道:“小白在演话剧呢。”郑果和闻道远也道:“可惜道具旧了点,人家连斯基扔的可是一双雪白的手套。”
  结果可想而知。楚慕自在酱菜厂没能等到周天鸿,就又冲进他的寝室,且上去就打……殴打学生会主席,这还了得?也不知哪个多嘴的报告了保卫科,当场就把他给带走了。事情后来被弄得很大,以致校方要开除他。周天鸿大人大量,出面做了不少工作,结果还是落了个记大过一次且留校察看的下场。
  楚慕白丢了夫人又折兵,未免灰溜溜的。这晚他在校园里散步,忽然有个重大发现——凡是被美其名“园”的地方都没有自由。比如校园,自打人校以来,自己何尝有过自由?又比如动物园,那些动物被人弄来装进一个个笼子里不说,还得每天做出各种各样的姿态供人取悦。再想到大观园,贾宝玉和林黛玉也没有自由呢,不能相爱,就连看本《西厢记》都要躲躲藏藏……回宿舍他问人借了本《辞海》,关于“园”的解释是这样的:四周常围有垣篱,种植树木、花卉或蔬菜等植物或饲养、展出动物的绿地。一句话,“园”就是或种植物或养动物的地方。植物亦传播花粉,动物亦发情,他们这些做学生的倒不能谈恋爱,这实在是不通。
  楚慕白决定离校出走,唯一让他放不下的是他正在编辑的新一期的《九畹》。他给闻道远留下了一封信。道远:
  我远游去了!昔日李白出蜀,“仗剑去国,辞亲远游”。我——楚慕白,虽无诗仙之奇才,却久慕先人之奇志。“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不要找我,如果还念及我们在诗社建立的友谊,请将《九畹》进行到底!
  小白
  却说闻道远看到这封信后着实吓了一跳,他先找到郑果,郑果也怕得很。两人商议,不惊动任何人,一来怕别人看楚慕白的笑话,二来他一个留校察看的人如今却闹什么“远游”,万一校方追究起来,那他就真的只能去远游了。两人推算了一下楚慕白离开泠水师专的时间,估计走得还不远,只是不知道是坐火车还是乘汽车。于是决定兵分两路一闻道远去火车站,郑果去汽车站,无论找着没找着,最后都回到寝室会合。
  闻道远先去了候车室,没有;就又去了售票大厅,也没有。他想小白也许进站了呢,自己何不到站台里面去找找?他于是去买站台票,售票员要他出示当日当次的火车票,他完全不知道这规矩,一急,眼泪都要出来了。熙熙攘攘的人流正在以游龙般的速度进站,他忽然看到一个穿制服的乘警,上去抓住他的手道明了原委,乘警一挥手,他立即就冲了进去。
  火车快开了,这是一辆北上的火车,闻道远从车头跑到车尾,又从车尾跑到车头,且边跑边探头往一扇扇车窗里看,口里不停地喊着小白的名字……他不知道火车是什么时候开走的, 他想他是找不到小白了,也许郑果能找到。乘公交车回到寝室,却见郑果正一人坐在那儿发呆,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知道没戏。两人又都没有吃饭,闻道远道:“去小面馆吃面吧!”郑果道:“好。”
  到了小面馆,一进门,两人就傻了,那不是楚慕白吗?——只见他坐在靠窗的一张小桌子前,正大口地吸着面,桌上还有几碟撒了麻油和葱花的凉菜。开什么玩笑?两人立即有一种被他耍弄了的感觉,齐齐叫了声“小白!”冲上去就要揍他。楚慕白哪里想到,一边躲闪一边说道:“听我解释,听我解释。”
  原来楚慕白既没有去火车站,也没有去汽车站,他既然要学李白“仗剑去国,辞亲远游”,那么他首选的出行工具自然是一叶扁舟。他来到泠水河边,谁知正是枯水季节,河里的水位退得连渔船都不能下河打鱼了,人都在裸露着石头和泥沙的河床上行走。楚慕白也下去走了走,心想冬天河里结冰的时候,人如果在上面走,常常容易出现冰裂,“哧溜”一声就掉进了冰窟窿。如果退水的时候也留下一些“水窟窿”就好了,他希望自己掉进去,再也不要出来。他是真的有想死的心,他死了,姜小茜就会后悔,甚至伤心,甚至殉情。可是,万一她不呢?这样一想,他便觉得连死都没有意义,竟“呜呜”地哭了起来。
  十一月的风刮得也像凄厉的哭声,他缩着脖子一个人又回到岸上,这时,月亮出来了,他又冷又饿,想到自己留下的那封“远游”信,学校是断然不好意思回的,还是找个地方先填饱了肚子再说,这样,他便来到了小面馆。
  楚慕白说完他的这段经历,闻道远和郑果也你一言我一语地,从看到他的信两人怎么样害怕怎么样替他保密,到两人又怎么样分头去火车站和汽车站找他等等,说得对方唏嘘不已。这时覃红过来了,看着楚慕自故意问道:“他们俩欺负你了?”楚慕白使劲摇头,竟摇出两行眼泪。“患难见真情啊!”他道。覃红懂事地在他肩上拍了拍,道:“那就请客吧!今天这一顿算我的。”说完亲自点了几个菜,又说了会话,才离开。
  一会吃喝完,楚慕白要闻道远和郑果先走,两人好生奇怪,道:“莫非你还要去远游?”楚慕白笑了笑,道:“不游了。”闻道远就又道:“那就跟我们回寝室去吧!时间也不早了。”楚慕白道:“还是你们先走吧!我跟覃红还有些话要说。”说着就大声叫覃红送客。覃红摇摇摆摆地走来,道:“好走啊!下次再来。”
  两人就这样被“请”了出来。闻道远的心里憋了一肚子的疑问,谁知郑果也有许多问题迫不及待地要问他,就听两人同时说道:“小白是不是和覃红好上了?”
  闻道远认为这两人根本就不配,是小白胡来。郑果摇头,道:“你说他们不配,不就是因为看覃红是个卖面的吗?昔日卓文君还卖过酒呢!”闻道远道:“覃红和卓文君完全两码事。”郑果道:“一码事,都是漂亮女人。小白要的就是漂亮女人。”闻道远又道:“覃红比小白大,还离过婚。”郑果也道:“卓文君也不过是个寡妇。”两人争了一气,末了,郑果道:“我俩何必咸吃萝卜淡操心?配不配的,他小白心里最清楚,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小白给姜小茜写了那么多的情诗都没能得到她的赏识,而他只给覃红当过一回‘画家’,他就获得了覃红的芳心。”闻道远遂想起楚慕白的那首《画你》——画你的眉,画你的鼻,画你的樱桃口……但我不敢画你的眼睛,因为我怕你看穿我的贼心。
  闻道远道:“不过,我听说这首诗不是为覃红量身定做的,小白见到每一个他觉得漂亮的女人都会背给对方听。有时候不小心,同时有两个女人,他正在给这一个背诗,那一个听到了,嚷道:‘这不是写给我的诗吗?’”郑果笑得不行,道:“但愿他不会再在覃红面前犯这种低级错误。”闻道远道:“这就难免了。不过,小白好歹有个崇拜者了,以后不管他写什么,覃红都会五体投地。”郑果道:“我倒是觉得,小白有个地方蹭饭吃了。”说到这,两人就都有些羡慕楚慕白的好口福,都道:“便宜这小子了。”
  这事很快就在校园里传开了,覃红家里翻了天。她那位当总务科科长的叔叔把桌子拍得山响,且骂道:“你—个离过婚的女人,名声本来就不好。现在又勾搭上个什么下流诗人,你以为人家真跟你好啊?是玩你,玩得你将来哭都没有地方哭。”覃红先就哭了,边哭边说道:“离过婚怎么了?到底我不过是你们的侄女,我要是你们生的……”不等她说完,她叔叔气得指着她的脸道:“你要是我生的,我宁愿你在农村修一辈子地球,我也不愿意你白被别人玩!我这就去找中文科的吴干事,那个下流诗人不是在留校察看吗?这回我要他彻底卷铺盖走人!”说着就要出门。覃红先他一步冲到门口,道:“你要是去找那个猫头鹰,我就一头碰死!”当即就往门上撞,她叔叔费了好大力气才扯住。
  事情到这儿却并没有结束,覃红有一天得知,猫头鹰正在打报告要求学校开除楚慕白。覃红又气又急,抬腿就往猫头鹰办公室冲。“这事跟楚慕白无关,”她道,“是我追的他。”猫头鹰立刻问道:“那你是怎么追的呢?”覃红道:“我请他吃饭喝酒。”猫头鹰又道:“就这么简单?喝了酒他就没什么反应?”覃红冷冷地一笑,道:“有!喝完酒他就给我背诗。”猫头鹰忽然把桌子一拍,吼道:“覃红,你不老实,我要开除他!”覃红眼泪双流,且边哭边求道:“求求你不要开除楚慕白,我愿意跟他分手,我也可以不在小面馆做事了,我搬到离师专远远的地方去,我甚至愿意回农村去。”说完号啕大哭,引得隔壁办公室的老师都跑过来看热闹,覃红的叔叔闻讯也赶了来。猫头鹰不看僧面看佛面,高抬贵手,一场风波才算过去。
  这以后大家说起覃红就“啧啧”声一片,楚慕白更是感动,成天有事没事地往小面馆跑。不久,他辞去了诗社的职务。大家又说,小白不在诗社当副社长了,改去小面馆当馆长,就都叫他白馆长。“白”含有“白吃”的意思,因为他老在小面馆白吃白喝的。
  牛丽英也退出了诗社。她更有意思,太阳一出来就戴副墨镜,衣服的款式越来越新,身上还不时飘出好闻的香水味。她时髦得很,似乎也知足得很。
  一晃就到了大二下学期。有一天,这两人在校园里碰上,聊了起来。
  “闻道远现在见了你,肯定肠子都悔青了。”
  “为什么呢?”
  “你现在这么漂亮,这么时髦,还这么有女人味。”
  “那你的覃红有没有女人味呢?”
  “她一身的面条味。”
  牛丽英“咯咯”地笑,道:“我看,你还是喜欢姜小茜一些。”
  “姜小茜,”楚慕白转着脑袋故意问道,“姜小茜是谁啊?我不认识。”
  “别装了!不过,你还是不要喜欢她的好,她快成周天鸿的人了,两人天天在一起排节目,还能不擦出一点火花来?”
  牛丽英说的“排节目”其实就是由诗社和话剧社联合承办的“新年诗歌朗诵会”。公演这天,楚慕白忸怩得很,又想看,又怕看,最后被马稀稀一把给拉了进去。两人开始找座位,转了一圈,正好碰到闻道远和郑果两人也在找座位,楚慕白道:“咦?你们俩没参加演出啊?怎么跑 这儿来跟我们抢座位?”闻道远道:“诗社的人,只有周天鸿和姜小茜参加了,一个是导演,一个是报幕员,其他的演员绝大部分都是话剧社的那帮人,所以,没我们什么事。”郑果道:“怎么没你的事呢?你的《旅行者之歌》,今天可是压轴戏,二十多个人集体配乐诗朗诵呢!”闻道远道:“周天鸿今天好像还要朗诵叶挺的《囚歌》。”就听楚慕白“哼”了一声,道:“就他爱出风头。”
  四人坐定,这时还有一些人在东张西望地找座位,喇叭里一遍一遍地广播着剧场纪律,兼不时发出刺耳的声音。几个穿白衣蓝裤肩上斜挎红绶带的女生不停地走来走去的,楚慕白跟其中的一个熟,拖住她问道:“怎么还不开始啊?”女生道:“还在等市文化馆的领导呢。”正说着,只见裘校长领着五六个领导模样的人鱼贯而入,喇叭里响起欢快的音乐,有人带头鼓起了掌,裘校长并各位领导也做拍手状。这时,大幕开启,姜小茜身着一袭白色旗袍,脖子上绕根红纱巾,款款地走到了舞台中央——“迎新年诗歌朗诵暨颁奖晚会现在开始——”底下又是潮水般的掌声。“看,看,这个女人,这个女人——”马稀稀指着姜小茜要楚慕白看——“真是迷人呢!”楚慕白一肚子的火,忽然就给了马稀稀一拳。
  接下来是领导讲话,市文化馆的李馆长手捧—个小号的搪瓷缸走了上去。李馆长道:“这是一次很好的活动,我们市文化馆特别为本次活动定做了一批奖杯一”掌声起,李馆长在掌声中举起手里的小号搪瓷缸。之后裘校长讲话,照例对搪瓷缸表示了隆重的鸣谢。至此大家才搞清楚,原来李馆长等是来做评委的,本次活动将评出一等奖一名,二等奖三名,三等奖五名。
  演出开始。第一个上场的就是周天鸿,他紧握拳头,步履蹒跚做脚镣手铐状,白衬衣和那张英俊十足的脸上是道道鲜明的血痕一
  为人进出的门紧锁着,
  为狗爬出的洞敞开着,
  一个声音高叫着——
  爬出来吧!给你自由。
  周天鸿太棒了!一些崇拜他的女生开始抹眼泪,马稀稀则还注视着台侧的姜小茜。“看,看——”他又要楚慕白看——“她也哭了,她哭起来也是那么迷人呢!”姜小茜再上台的时候声音果真有些颤抖——“周天鸿同学朗诵的这首《囚歌》激起我们对革命先烈的无比崇敬。而接下来的《再别康桥》,我们将领略到徐志摩先生飘逸浪漫的绝世风采——”
  “徐志摩先生”出场了——袭青灰色长袍,背头,扑了白粉的脸上架副黑边眼镜——
  轻轻的我走了,
  正如我轻轻的来;
  忽然全场爆笑。原来这位伪徐志摩先生普通话里有很浓的地方音,“来”他念“雷”。他又特别认真,满脸都是肃穆和庄重,他越是这样,大家越觉得好笑。在大家的笑声中,伪徐志摩先生用他特殊发音的普通话将诗歌推向高潮——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雷”;
  “雷啊!雷啊——”剧场里“雷”声一片,伪徐志摩先生报以一个一百八十度的鞠躬,然后一转身——他本来想做一个飘然而去的姿态,谁知刚一迈步就摔了一跤,原来是长袍太长了,绊住了脚。“雷!雷!”大家笑得更厉害了。
  谁也不知道伪徐志摩先生是什么时候下去的,只见绛红色的幕布闭了又开,开了又闭,几十个男女演员像手捧红宝书一样一人捧着本黑皮簿子呈扇形打开,高音喇叭里响起轻快的音乐,这时姜小茜出来了——“最后一个节目《旅行者之歌》,作者:闻道远。”
  曙色微明,
  我背上行囊旅行。
  远山一弯晓月,
  天空几颗残星。
  母亲说我生来就不安分,
  生命的动力迫使我追寻。
  青春在血管里燃烧,
  我要游遍天涯海角上下古今。
  我也留恋家园。
  却不愿意篱笆圈住我的人生。
  我也爱父母双亲。
  不受羁绊的心催我远行。
  朗诵是在贝多芬的《田园交响乐》中结束的——“只有把漂泊的游子问遍,才能点亮回家的路灯。只有访遍所有的村落,才能找到自己的家门”……之后是雷鸣般的掌声,闻道远蒙头蒙脑的,忽然听到好像有人在喊他的名字,原来是开始颁奖了,他意外地得了个最佳创作奖。他上台领了奖杯下来,楚慕白揶揄道:“搪瓷缸啊,怎么不发个夜壶?”
  一行人笑着出了剧场,马稀稀有事,先走了。郑果道:“我要去酱菜厂看我的猫,你们去不去?”楚慕白也见过那猫几次,道:“它只怕是你前世的情人变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不过,你和你的情人要注点意,现在的酱菜厂可不是什么约会的好地方,装了好几盏路灯呢!都是猫头鹰出的好主意。”一会到了酱菜厂,果然亮得很,除了那几盏路灯,厂房的屋檐下还挂了一溜红灯笼,很是喜气。闻道远忽然想起了一年多以前的那个晚上自己和牛丽英在这里发生的一切,脸上的表情风云变幻。这时四面八方都响起了鞭炮声,震耳欲聋,郑果大着嗓门道:“过了今天晚上就是80年代了!”
  三人于是都变得很兴奋。楚慕白戴了一块梅花表,抬腕一看,时针正指向十二点,他连“啊”了三声,诗人的激情又开始泛滥——“我的80年代啊!”他爬到一只酱缸上,手舞足蹈,忽听“咕咚”一声,整个人就掉到了缸里。郑果反应快,忙伸手去拉,闻道远则笑得肚子疼,对郑果道:“我们把小白拉出来直接送覃红的小面馆算了,上好的酱肉,一百多斤呢!”
  1980年的第一天就这样意外地开始了,三人后来果真去了覃红的小面馆,覃红做东请他们喝酒,都很高兴,就都喝得有点高。郑果看着天上的月亮还背了一首诗,是杜甫的《月夜忆舍弟》——戍鼓断人行,秋边一雁声。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有弟皆分散……郑果道:“过了今年夏天,我们就‘有弟皆分散了’。”
  三人于是都陷入了沉思。半日,楚慕白道:“你们俩想好毕业分配去哪里没有?”闻道远摇摇头,道:“十年动乱,全国各行各业都需要人才,我们又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大学生,工作应该是没有问题的。”楚慕白道:“可好工作就有问题,就得有关系。听说周天鸿的事没有?”闻道远点头道:“听说了一点点。”楚慕白“哼”了一声,道:“我一直以为他会和姜小茜好,谁知他早有未婚妻的,是省里一个大官的女儿,姜小茜真傻,周天鸿会要她?我可是听说他那位准丈人已经在市委给他安排了一个工作,这样的事我见多了,像他这样有关系有背景的,先给某某领导当当秘书,然后下放到地方锻炼两年,等资历攒够了,再往上一调,立即就成了‘长’字辈,前程一片锦绣啊!不过——”
  楚慕白顿了顿,又道:“不瞒你们说,覃红的叔叔正在帮我活动留校。更好笑的是,她叔叔居然要我一毕业就跟覃红结婚。”闻道远道:“结婚就结婚吧!你也老大不小的了。”楚慕白叹口气,道:“就是有些不甘心,好不容易读个大学,以为可以轰轰烈烈一番。想当初,我们一起写诗办诗社,何等得意,结果我却半途而废,唉!”闻道远道:“可我们都走了,你却能留下来,诗社就看你的了。”楚慕白立即又变得很兴奋,道:“对啊对啊!现在全国各个高校都在写诗办诗刊,北京的一批地下诗人也已经转为公开,像北岛啊、芒克啊等等,他们创刊的《今天》就像火种一样在各个大学里传送。我想如果我能留校,我一定将我们的《九畹》也变成这样的火种,不!是火炬。”楚慕白说着豪迈地做了个手势。两人又说了些关于毕业分配的事,只郑果久不说话,问他毕业后去哪里,他高深莫测地一笑,道:“从来处来,往去处去。”
  三人又喝了一阵,就散了。
  
  责任编辑 杨 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