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冷泉港实验室:古镇人物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9 07:00:00
  
  古镇人物        作者:孙远友    引子
  在陕南重重叠叠的山坳里,在汉江河中部的岸边上,有一个古老的镇子,古老到啥程度?八十年代文物普查时发现,镇子河堤下数百亩的那一片沙滩,竟然是新石器时期的一处文化遗址!陕西省文物考古队在这里一住就是几年,从河滩下挖出的东西,统统都用当地老百姓加工的木箱子装好、钉牢,神神秘秘地用汽车运到西安去了。镇子上的人不知挖出运走的是些啥东西,各式各样的议论和猜测就像风一样凭空钻出来,弥漫了整个镇子。议论最多的是说西安人从沙滩下挖出了金鸭子、金盘子等等,说得活灵活现,于是这片沙滩就由过去的无人问津变得神秘起来。
  这个镇子古来有之,历史上叫回龙镇,一直叫到蒋家王朝跑到台湾去了。新中国建立后这个镇子叫漩涡镇,是因为汉江河在这里形成的一个偌大无朋的回水湾而命名,一直叫到现在。其实,这里的老地名应该叫孙家咀,历史上是这么叫的,老百姓祖祖辈辈是这么叫的,地图上也是这么标的。顾名思义这里是孙家人的地盘,抑或孙家是这里的大户大姓,事实确也如此,孙姓人家在这个镇子上虽不是唯一姓氏,但镇子后那一匹梁却是孙姓的祖传坟地。因此,这个镇子所在地起源于孙姓,已是当地人公认不争的事实。
  漩涡镇也好,孙家咀也罢,在南山土著人心目中是个了不起的大地方,其实在外地,外乡人眼里是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小地方,版图面积不过几十平方公里,辖住人口也就那么三两万人,不是小地方难道还能算得上大地方!
  小地方归小地方,可小地方却有着小地方的大人物。
  之一 孙大节轶事
  孙大爷叫孙远朋,弟兄八个,他排行老大,七个同胞兄弟按排行称他大爷,慢慢的延伸到孙氏同辈,无论比他年长还是年小都称他为大爷。慢慢的镇上的干部甚至镇长、书记也称他为大爷。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名字好多人都不记得了,对他的称谓统统变成了大爷。
  孙大爷被外姓人乃至所有人称为大爷是从他当村长后开始的。
  孙大爷七、八岁开始放牛砍柴.十六、七岁时已是家里的主要劳力、父亲的左膀右臂,二十多担课的水田坡地、基本不喊活路,就他父子俩起早贪黑地耕种出来,把七个弟弟依次从小学到高中供养出来了,未了,还把幺兄弟供养到大学毕业后又到美国读博士后去了。
  孙大爷当村长是因为那片神秘的沙滩引起的。
  八十年代漩涡镇和全国一样,已经基本告别了愁吃愁穿的苦难日子,人们有了余钱剩米便用来修房造屋。一时间不仅当地人在那片河滩上采沙取石,上至汉阳坪,下至汉王城,沿河西岸的人都来这里采沙取石。镇上不管,因为那是孙大爷村上的地盘,村上不管,认为那是一块亘古以来没有归属的沙滩,任由当地的、南来的、北往的人用车拉,用船运。孙大爷不干了,他先是日娘到屄地把时任村长的房属侄儿臭骂几顿,然后游说孙氏家门和乡邻,选举他当了村长。
  孙大爷当上村长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召开全村村民大会,会上规定:不准任何人到那片河滩上采沙取石,本村村民十五元一方,外村、外乡人二十元一方。孙大爷还办招呼:规距定下了,天王老子地王爷都得按规距来,我孙远朋可是王法不论亲琉,刀砍不论骨肉……
  本村人特别是正在或者准备修房造屋的虽然不乐意,但会上孙大爷说了,卖沙子卖石头收入的钱归全村所有年终分红,大多数是赞成的,少数人也只好按会上定的先交钱,再开票采沙取石装车运走;外乡人可就不答应了,亘古以来这片沙滩就是任人采沙取石,凭什么你孙大爷偏要收钱呢?他们来采沙取石,孙大爷带着一帮手执锄头棍棒的村民就不让采,状告到镇政府,镇政府说:那是人家孙大爷村上的地盘,过去归过去,现在是现在,既然人家村上定了规距,就得按人家的规距来,不愿交钱,你们可以到不要钱的地方去采嘛!镇上这样回答,告状的外乡人还能说什么呢?上下三十里只有这片河滩可供采沙取石。一些人既急着用沙石料,又不愿意交钱,就吆喝一些人行蛮强行装车,没想到被孙大爷一打杵放翻在河滩里,背到医院里一透视,右脚腿骨被齐斩斩地打成了两截。孙大爷什么也不说,跑回家打开猪圈,牵出一头三百多斤的大肥猪,一刀子捅了,连头蹄杂碎也不留全卖了,将两千元现票子往被打断腿的人身上一摔说:拿去看伤,还敢再来耍横,我槽上还有十几条肥猪,全给你们这号人留着治伤!边说边一脚踹断了一条能坐三个人的实木板凳……
  就这一招孙大爷的凶狠霸气被风吹进了南山的山山岭岭,沟沟岔岔,整个南山都晓得了漩涡街上的孙大爷,就连小孩子哭脸,大人哄奶娃子都是说:不敢哭了,不敢哭了,再哭招呼孙大爷来了,只要这么一哄一吓,哭脸娃娃立马就能止住哭声。
  孙大爷的凶狠霸气很快就被一条汉江传遍一江两岸上下几十里,再没有人敢耍凶行蛮来采沙取石了,拉沙拉石头都是乖乖的先交钱再开票再装车装船。
  孙大爷没念过书自然不识字,可他虽不识字脑瓜子却活泛的很,就在那片沙滩上,他号召村民集资办起了水泥构件预制厂、沙砖厂、沙石料厂,硬把那片屙屎不生蛆的河滩变成了刮金板,聚宝盆。
  事情搞活了,银钱挣多了,五花八门的开销也就一天比一天的多起来。孙大爷是村长,也是几个村办厂的厂长,各类开销支出都得他签字,可他不识字。这难得住孙大爷吗?他一次买了十本稿纸,让大孙子给他写了五个字:同意,孙远朋,一个人关在屋里,先用稿纸影印着写,写会了再取出影格子对照着练,一个人躲在屋里练了整整十本稿纸。纸练完了,“同意,孙远朋”五个字也练得象模象样龙飞风舞一股了。于是村上的,几个厂上的五花八门的财务支出发票上便出现了“同意,孙远朋”五个龙飞风舞的大字。
  就这五个龙飞风舞的字惊呆了上至镇长书记、下至全村的男女老幼。
  有人问他:大爷,都说你不识字呀!他不屑地头望着天说:写几个球字嘛,又不是他妈的挑花绣朵,有啥难缠的……
  那神态更让人神秘莫测。
  于是,孙大爷对签字有了不可复加的兴趣。曾几何时因为接待太多,陪客喝酒成了负担,花钱更让他心痛,勉强能躲的酒宴,他都尽可能推脱躲避。可自从学会签字后,只要有酒场子他都场场必到,酒酣席散时,他都要高喊一声:服务员,把单子拿过来,给你把字签了……待服务员递上单子,他一手剔着牙齿,一手从上衣口袋里取出那支粗大的依金笔,看也不看菜单上合计的钱数,以书法家都难有的潇酒一挥而就,签下“同意,孙远朋”五个大字。
  孙大爷的霸气可不光是靠那一打杵打出来的,河滩里收的钱,几个厂子挣的利润,都必须经他同意签字才能开销。他规定这些利润中的百分之三十归他个人掌握支出。这部分钱的花销,他既不作帐也不报销条据,他的理由是:钱应该花到哪里,我心中有数。其实大家都明白,他根本不会作帐,也不识得那些拐来拐去的详码数字,更不用说作帐还要加减乘除了。
  孙大爷花那百分之三十的钱就像花他自家钱一样随意的作法,引起了种种说法和议论。有人说他用这钱给镇长、书记、税务局长、信用社主任送礼行贿了。检举信递到县上,纪捡委、反贪局几次三番地派人查,被查的人有的承认逢年过节收过孙大爷送的好烟好酒,有的承认家里的吃肉吃油基本上是孙大爷包供的,还有的承认儿子、女儿上大学时孙大爷时不时地给孩子塞过红包……
  可到核实定案时,孙大爷死活不承认这些事情,脖子硬得象铁,眼睛鼓得象牛卵子,说:我一个农二哥,哪有钱给拿工资的人送礼,根本没得那些事……
  孙大爷嘴巴硬得像生铁,专案组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好不了了之,把那些议论检举统统挂了起来。
  专案组走了,孙大爷恨恨地说:我一个农二哥,他纪检委、反贪局拿我球法……
  有时候酒场上喝到二麻二麻的,瞅着没有外入,孙大爷也说几句心里话:镇长也好、书记也罢、还有那些局长呀、主任呀……人家给我们村上办了事,给我们的厂子贷了款、免了税,人不能不知道好歹,也不能不讲良心,请人家吃点喝点,给人家送点巴子这送点巴子那,算个啥?我就不说,哪个还能把我的球咬了去……
  这样一来,孙大爷的人缘越来越好,到那个部门办事都是一路绿灯,畅通无阻。以至于镇上的老老少少都认可他:没有孙大爷送不出去的礼,没有孙大爷办不成的事……
  也有人说孙大爷用公家的钱嫖婆娘.对于这号议论镇上县上假装没听见,根本不派人查。可事情传到他老婆耳朵里就麻烦了,女人先是鼻涕一把泪一把的数说:你个没良心的,我给你添了十个娃,屎一把尿一把,屋里屋外啥时候指望过你,老都老了,反倒祸害起人来了,你叫我咋样活人,你叫你的大儿大女们咋样抬的起头嘛……
  面刘婆娘的哭闹和数说,孙大爷先是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地支唔打岔,后是连哄带骗的说好话,可老婆不听,反倒哭的更凶更起劲了……
  孙大爷见上软的没用,索性把老脸一黑,眼睛一瞪,上去就是左右开弓两巴掌,骂到:娘卖屄的个婆娘,老子那个你多半辈子了,未必还没把你那个好?再闹,老子日后不那个你了……
  说来也怪,孙大爷的两巴掌和那一顿臭骂,居然立即止住了老婆的哭闹,蜷缩在墙角可怜巴巴地乞望着他。
  孙大爷望着可怜巴巴的老婆,心一软想要上前搀扶,可一转念却又岔岔地说:怂婆娘,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硬是他妈的三句好话抵不过一马棒……一边骂着一边摔门而去……
  打这以后的一个多月时间里,孙大爷不仅没挨过老婆,从家门前经过望也不望屋里一眼,弄得老婆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转。
  男人不回家,婆娘晓得是因为自己臊了男人的脸。
  孙大爷死活不回家,婆娘只好让几个儿子一天几趟地去接。
  孙大爷对儿子说;给你娘说,准备两桌酒菜,我有些客要请一下……
  男人答应回家,婆娘高兴得几乎蹦起来,可她在儿子面前没有蹦,也没有说什么,只是不动身色地杀鸡煮腊肉……
  菜做好了,酒煨热了,孙大爷进门了。
  孙大爷望了望两桌子七碟八碗的酒席,扭头对巴望着他的婆娘说:今天来的都是些没有来过的女客,如果你敢高眉毛低眼睛地给我难看,我就把这院房子一把火点了……
  招呼办过了,客人陆陆续续地进门了。
  老婆一改哭丧着的脸,喜笑颜开地招呼客人入席就座,满面春风地沏茶斟酒,孙大爷一改全家聚餐的祖传习惯,把儿子、女儿全部打发出去,关上门,插上栓,在首席上落身坐定后说;今天来的都是稀客,过去这些年,我走到哪里吃到哪里,黑到哪里睡到哪里,欠你们的情,这辈子怕是还不完了……
  山一样强壮的男子汉,只会五个字的孙大爷说着说着嗓子发硬,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老婆见状,赶紧打圆场说:我家老孙时常念叨你们的好处,我们女人家说不了个啥,敬大家一杯酒……
  高桌子低板凳上的老女人、小媳妇个个神情怪异地端起了自己门前的酒杯。
  这是一群年龄老少不等的女人,年龄最大的那位脸上爬满皱纹的黄姓女人已经年迈六十了,她是这个村上嫁出去的姑娘,小时候砍柴放牛迟早和孙大爷在一块,玩到十六、七岁的时候,那姑娘的肚子莫名甚妙地鼓了起来,姑娘的爹娘找上门来,死活要将女儿嫁过来。
  孙大爷的老子说啥也不同意,原因是女娃子比孙大爷整整大了五岁。
  孙大爷虽说力能拔树,可在翘着山羊胡须的老爹面前,根本说不出一句话来。
  黄姓姑娘无可奈何地嫁到汉江河对面的老扒里去了。孙大爷虽然牢牢记着黄姓姑娘把他由一个不谙世事的童男子变成了一个真正男人的恩情,可他什么也不敢说,什么也不敢做,直到黄姓女人的男人采药摔死后他才隔三岔五半夜三更地游过汉江河,翻山越岭步行二十多里,探望安抚自己的初恋情人。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孙大爷已经娶妻生子,儿女一大群,可黄姓女人再未婚嫁,一辈子守着那个从娘屋怀过去的儿子,一直到死.孙大爷端起一杯酒,对黄姓女人说:老姐姐,兄弟这辈子欠你的情,怕是要到下辈子来还了……
  黄姓女人端起酒杯,忍不住的眼泪直往酒杯里滴,就像雨点滴落池塘,泛起一个接一个的小窝。
  黄姓女人说:大兄弟,莫说那些了,我陪你把这杯酒喝了……
  孙大爷端着满满一杯酒,起身走到另一桌坐着的二、三十多岁的女人们跟前说:你们这桌八个人,我连喝八杯酒,然后再陪你们共同喝一杯。
  说着话,孙大爷一口气喝光了八杯酒,然后又满满地自斟一杯端起说:酒满心诚,我们一起喝了这杯酒,听我给你们说几句话。
  女人们你望着我,我望着你,神情古怪地相互凝望打量着对方,最后把目光聚焦在孙大爷身上。
  孙大爷端着酒杯,依次和所有女人交换过眼神后说:你们都才二、三十岁,自己有自己的日子要过,娃娃也需要人照看培养,没有男人咋行呢?我老了,也不打算再当村长了,各人留心找个男人过好各人的日子……要不然招呼我收拾你们……
  这是一群男人死在山西煤矿的小寡妇,每人都有一笔可观的抚恤金,重新嫁人应该是不成问题的,可她们就是不嫁人.巴望着孙大爷每个月来看望她们一两回也就心满意足了……
  这场酒喝的既酣畅又悲凄,孙大爷的老婆忙前跑后地斟酒热菜,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惹孙大爷不自在的话。
  这场酒后,孙大爷不由分说地辞去了村长职务。
  读博士后的幺兄弟,一鼓二恶地把他接到美国享福去了。
  孙大爷走了,可两年后他又从美国回来了。
  回到孙家咀的孙大爷再也见不到两年前在家请的那两桌女客中的任何一个人了:黄大姐死了,听说是孙大爷去美国后不久就得病了,可她既不吃药也不打针,硬是自己把自己给弄死的;那一群二、三十岁的小寡妇.在孙大爷去美国后也相继嫁到很远很远的山外去了。
  镇上有人问孙大爷为啥从美国又跑回来,孙大爷回答说:都说美国好得像天堂,好个球!想喝没得白酒,想吃没得辣子,想耍吧,那些老婆娘、小女人个个蓝眼睛红头发的,叫人看着就害怕……
  这就是孙大爷在美国住不惯硬要回孙家咀的原因和理由。
  孙大爷回来了,回到他生活了六十多年的孙家咀。
  孙大爷回来后很快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成天从上街头走到下街头,又从下街头走回上街头,从早到晚就这样反反复复的走着,活像一个没庙的鬼。
  孙大爷就这样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见熟人就散烟,不管人家抽不抽,也不管人家是男人还是女人,反正每天他都要散发掉十来包烟;见熟人他都要扯到商铺的柜台上喝酒,不管人家是镇长、书记还是普通干部或者老百姓,也不管你会不会喝酒,强迫要你喝。慢慢的弄得全镇人一见他就远远的躲开。
  就这样过了不到半年时间,孙大爷病倒了,他和那位黄姓老女人一样既不吃药也不打针,拒绝一切医治。儿孙们跪在床前好话说了几箩筐,可他就是不听,说:人老了,赖在世上有啥意思呢!
  孙大爷倒床半个月的一个傍晚,他把满堂儿孙统统支开,只留老婆在床边,拉着她的手说:你到孙家跟了我四十多年,为我生了十个儿女,你是我们孙家的功臣……
  说的太久太累了,孙大爷打住话头,仰靠在床头上喘气,老婆心痛得泪如雨下,啥也说不出来,只是紧紧地握住孙大爷的手,在自己的手心中反复揉搓。
  孙大爷接着说:议论我的那些话都是真的,我用公家的钱接济她们,是因为她们孤儿寡母的需要接济,我原本没想睡她们,可她们硬往我的床上偎,你说我咋办……
  婆娘说:莫说那些了,我晓得她们是感激你,也喜欢你……
  孙大爷喘息着从床里边的被子下摸出一个塑料口袋,指着说:这是十八个存折,你要分送给那天在我家喝酒的那些女人,我欠她们的情……
  说着说着孙大爷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孙大爷走了,还是埋在街后面的那匹梁的孙家祖坟里。
  上坡的那天,成千上万的人来给孙大爷送葬,漩涡街上从未见过这样大的送葬场面。
  孙大爷走了,走了十多年了,可每年的清明节、除夕夜,孙大爷的坟园里都插满了香烛,堆满了纸钱灰……
  孙大爷走了,人虽然走了,可是关于他的轶文趣事却还被南山的许多人念叨着……